大人物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08章上西天的路途
    (一)
    正午。
    日正当中。
    你若坐在树荫下,坐在海滩旁,坐在水阁中,凉风习习,吹在你身上,你手里端着杯用冰镇得凉透了的酸梅汤。
    这种时候你心里当然充满了欢愉,觉得世界是如此美好,阳光是如此灿烂,如此辉煌。
    但你若一个人走在烈日下,走在被烈日晒得火烫的石子路上,那滋味可就不太好受了。
    田思思气消下去的时候,才感觉到自己有多累,多热,多渴,多脏。
    她觉得自己简直就好像在噩梦里,简直连气都喘不过来。
    道路笔直地伸展向前方,仿佛永无尽头,一粒粒石子在烈日下闪闪的发着光,烫得就好像是一个个煮熟了的鸡蛋。
    前面的树荫下有个卖凉酒熟菜的摊子,几个人坐在树下,左手端着酒碗,右手挥着马连坡大草帽,一面还在喃喃地埋怨着酒太淡。
    但在田思思眼中,这几个人简直已经快活得像神仙一样了。
    “人在福中不知福。”
    到现在田思思才懂得这句话的意思。
    若在两天前,这种酒菜在她眼中看来只配喂狗,但现在,若有人送碗这种酒给她喝,她说不定会感激得连眼泪都流下来。
    她真想过去喝两碗,她的嘴唇已快干得裂开了。
    但酒是要用钱买的。
    田大小姐虽没出过门,这道理总算还明白。
    现在她身上连一个铜板都没有。
    田大小姐无论要什么东西,只要张张嘴就会有人送来了。
    她这一辈子从来也不知道“钱”是样多么可贵的东西。
    “那猪八戒身上一定有钱,不知道肯不肯借一点给我?”
    想到问人借钱,她的脸已经红了,若要她真的问人去借,只怕杀了她,她也没法子开口的。
    树荫下的人都直着眼睛在瞧她。
    她低下头,咬咬牙,大步走了过去。
    “那猪八戒怎么还没有赶上来,莫非又已喝得烂醉如泥?”
    她只恨自己刚才为什么不在那里吃点喝点再走,“不吃白不吃”,她第一次觉得杨凡说的话多多少少还有点道理。
    身后有车辚马嘶,她回过头,就看见一辆乌篷车远远的驶了过来,一个人懒洋洋地靠在前面的车座上,懒洋洋地提着缰绳,一双又细又长的眼睛似睁非睁,似闭非闭,嘴角还带着懒洋洋的一抹微笑。
    这酒鬼居然还没有喝醉,居然赶来了,看他这种舒服的样子,和田思思一比,简直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田思思恨得牙痒痒的。
    “这辆马车刚才明明就停在门口,我为什么就不会坐上去,我明明是先出门的,为什么反让这猪八戒捡了便宜?”
    现在她只能希望这猪八戒会招呼她一声,请她坐上车。
    杨凡偏偏不理她,就好像根本没看到她这个人似的,马车走走停停,却又偏偏不离开她前后左右。
    不看到他这副死样子还好,看到了更叫人生气。
    田思思忍不住大声道:“喂。”
    杨凡的眼睛张了张,又闭上。
    田思思只好走过去,道:“喂,你这人难道是聋子?”
    杨凡眼睛这才张得大了些,懒洋洋道:“你在跟谁说话?”
    田思思道:“当然是跟你说话,难道我还会跟这匹马说话么?”
    杨凡淡淡道:“我既不姓喂,又不叫喂,我怎么知道你是在跟我说话?”
    田思思咬了咬牙,道:“喂,姓杨的。”
    杨凡眼睛又闭上。
    田思思火大了,道:“我叫姓杨的,你难道不姓杨?”
    杨凡道:“姓杨的人很多,我怎么知道你在叫哪一个?”
    田思思怒道:“难道这里还有第二个姓杨的,难道这匹马也姓杨?”
    杨凡道:“也许姓杨,也许姓田,你为什么不问它自己去?”
    他打了个呵欠,淡淡接着道:“你若要跟我说话,就得叫我杨大哥。”
    田思思火更大了,瞪着眼,道:“凭什么我要叫你杨大哥?”
    杨凡道:“第一,因为我姓杨,第二,因为我年纪比你大,第三,因为我是个男人。你总不能叫我杨大姐吧?”
    他懒洋洋地笑了笑,接着道:“你若要叫我杨大叔,我倒也有点不敢当。”
    田思思恨恨道:“死猪,猪八戒。”
    杨凡悠然道:“只有猪才会找猪猪话,我看你并不太像猪嘛。”
    田思思咬了咬牙,扭头就走,发誓不理他了,突听呼哨一声,杨凡突然拉了拉缰绳,马车就从她身旁冲了出去。
    前面的路还是好像永远也走不完似的,太阳还是那么大,若真的这么样走下去,就算能挺得住,也得送掉半条命。
    田思思一着急,大声道:“杨大头,等一等。”
    她故意将“大”字声音说得很高,“头”字声音说得含糊不清,听起来就好像在叫杨大哥。
    杨凡果然勒住了缰绳,回头笑道:“田小妹,有什么事呀?”
    田思思“噗嗤”笑了,她好不容易才总算占了个便宜,当然笑得特别甜,特别开心。
    天下有哪个女孩子不喜欢占人的便宜?
    田思思眨着眼笑道:“你这辆车子既然没人坐,不知道可不可以顺便载我一程?”
    杨凡笑了笑,道:“当然可以。”
    田思思道:“你既然已答应了我,就不能再赶我下来呀。”
    杨凡道:“当然。”
    他的嘴还没有闭上,田思思已跳上马车,突又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吃吃笑道:“你刚才也许没有听清楚,我不是叫你杨大哥,是叫你杨大头,你的头简直比别人三个头加起来还大两倍。”
    她存心想气气这大头鬼。
    谁知杨凡一点也不生气,反而笑道:“头大表示聪明,我早就知道我很聪明,用不着你来提醒。”
    田思思噘起嘴,“砰”地,关上车门。
    杨凡哈哈大笑,扬鞭打马,车马前行,又笑着道:“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人家有伞,我有大头……大头的好处多着哩,你以后慢慢就会知道的。”
    ×××
    有的人好像天生就运气,所以永远都活得很开心。
    杨凡就是这种人,无论谁想要这种人生气,都很不容易。
    (二)
    正午一过,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就多了起来,有的坐车,有的骑马,有的年老,有的年轻……
    田思思忽然看到一个年轻的骑士身上,飘扬着一条鲜红的丝巾。
    红丝巾系在他的手臂上。
    这人当然不是秦歌,但想必一定是江南来的。
    “不知他认不认得秦歌?知不知道秦歌的消息?”
    田思思头伏在车窗上,痴痴地瞧着,痴痴地想着。
    她希望自己能一心一意地去想秦歌,把别的事全都忘记。
    可是她不能。
    她饿得要命,饿得连睡都睡不着。
    一个人肚子里若是空空的,心里又怎么会有柔情蜜意?
    田思思忍不住又探出头去,大声道:“你知不知道前面是什么地方?”
    杨凡道:“不知道,反正离江南还远得很。”
    田思思道:“我想找个地方停下来,我……我有点饿了。”
    杨凡道:“你想吃东西?”
    田思思咽了口口水,道:“吃不吃都无所谓……吃点也好。”
    杨凡道:“既然无所谓,又何必吃呢?”
    他叹了口气,喃喃道:“到底是女人本事大,整天不吃饭都无所谓,若换了我,只怕早就饿疯了。”
    田思思突然叫了起来,道:“我也饿疯了。”
    杨凡笑道:“那么就吃吧,只不过吃东西要钱的,你有钱没有?”
    田思思道:“我……我……”
    杨凡悠然道:“没有钱去吃东西,叫吃白食,吃白食的人要挨板子的,寸把厚的板子打在屁股上,那滋味比饿还不好受。”
    田思思红着脸,咬着嘴唇,过了很久才鼓足勇气,道:“你……你有钱没有?”
    杨凡道:“有一点,只不过我有钱是我的,你又不是我老婆,总不能要我养你吧?”
    田思思咬着牙道:“谁要你养我?”
    杨凡道:“你既不要我养你,又没有钱,难道想一路饿到江南么?”
    田思思怔了半晌,讷讷道:“我……我可以想法子去赚钱。”
    杨凡道:“那就好极了,你想怎么样去赚钱呢?”
    田思思又怔住。
    她这辈子从来也没有赚过一文钱,更不知道要怎么才能赚钱。
    过了半晌,她才试探着问道:“你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杨凡道:“当然是赚来的。”
    田思思道:“怎么赚来的?”
    杨凡道:“赚钱的法子有很多种,卖艺、教拳、保镖、护院、打猎、采药、当伙计、做生意,什么事我都干过。”
    他笑了笑,接着道:“一个人若想不挨饿,就得有自力更生的本事,只要是正正当当地赚钱,无论干什么都不丢人的,却不知你会干什么?”
    田思思说不出话来了。
    她什么都不会,她会的事没有一样是能赚钱的。
    杨凡悠然道:“有些人只会花钱,不会赚钱,这种人就算饿死,也没有人会可怜的。”
    田思思怒道:“谁要你可怜?”
    杨凡道:“好,有骨气,但有骨气的人挨起饿来也一样难受,你能饿到几时呢?”
    田思思咬着牙,几乎快哭出来了。
    杨凡道:“我倒替你想出了个赚钱的法子。”
    田思思忍不住问道:“什么法子?”
    杨凡道:“你来替我赶车,一个时辰我给你一钱银子。”
    田思思道:“一钱银子?”
    杨凡道:“一钱银子你还嫌少么?你若替别人赶车,最多只有五分。”
    田思思道:“好,一钱就一钱,可是……可是……”
    杨凡道:“可是怎么样?”
    田思思红着脸,道:“我从来没有赶过车。”
    杨凡笑道:“那没关系,只要是人,就能赶车,一个人若连马都指挥不了,这人岂非是个驴子。”
    ×××
    田思思终于赚到了她平生第一次凭自己本事赚来的钱。
    这一钱银子可真不是好赚的。
    赶了一个时辰的车后,她腰也酸了,背也疼了,两条手臂几乎已麻木,拉缰的手也已磨得几乎出血。
    从杨凡手里接过这一钱银子的时候,她眼泪几乎又将流出来。
    那倒并不是难受的泪,而是欢喜的泪。
    她第一次享受到用劳力获得代价的欢愉。
    杨凡瞟着她,眼睛里也发着光,微笑道:“现在你已有了钱,可以去吃东西了。”
    田思思挺起胸,大声道:“我自己会去吃,用不着你教我。”
    她手里紧紧握着这一钱银子,只觉这小小的一块碎银子,比她所有的珠宝首饰都珍贵。
    她知道世上再也没有任何人能从她手上将这一钱银子骗走。
    绝没有。
    (三)
    这市镇并不大。
    田思思找了家最近的饭铺走进去,挺起了胸膛走进去。
    虽然手里只有一钱银子,但她却觉得自己像是个百万富翁,觉得自己从没有如此富有过。
    店里的伙计虽然在用狐疑的眼色打量着,还是替她倒了碗茶来,道:“姑娘要吃点什么?”
    田思思先一口气将这碗茶喝下去,才吐出口气,道:“你们这里有没有香菇?”
    无论在什么时候,无论在什么地方,香菇都是有钱人才吃得起的。
    伙计上上下下打量着她,道:“香菇当然有,而且是从老远的地方运来的,只不过贵得很。”
    田思思将手里的银子往桌上一放,道:“没关系,你先用香菇和火腿给我炖只鸡来。”
    她决心要好好吃一顿。
    店伙用眼角瞟着那一小块银子,冷冷道:“香菇火腿炖鸡要五钱银子,姑娘真的要?”
    田思思怔住了。
    怔了半天,慢慢地伸出手,悄悄将桌上的银子盖住。
    她脑子里根本就没有价值的概念,根本就不知道一钱银子是多少钱。
    现在她知道了。
    店伙道:“我们这里有一钱银子一客的客饭,一菜一汤,白饭尽管吃饱。”
    一钱银子原来只能吃一客“客饭”。
    作一个时辰苦工的代价原来就只这么多。
    田思思忍住泪,道:“好,客饭就客饭。”
    只听一人道:“给我炖一碗香菇火腿肥鸡,再配三四个炒菜,外加两斤花雕。”
    杨凡不知何时也已进来了,而且就坐在她旁边一张桌上。
    田思思咬着嘴唇,不理他,不听他说的话,也不去看他。
    饭来了,她就低着头吃。
    但旁边火腿炖鸡的香味却总是要往她鼻子里钻。
    一个人总不能闭着呼吸吧?
    田思思恨恨道:“已经胖得像猪了,还要穷吃,难道想赶着过年时被人宰么?”
    杨凡还是不生气,悠然笑道:“我的本事比你大,比你会赚钱,所以我吃得比你好,这本是天公地道的事,谁也不能生气。”
    这市镇虽不大,这饭铺却不小,而且还有雅座。
    雅座里忽然走出个满脸脂粉的女人,一扭一扭地走到柜台,把手一伸,道:“牛大爷要我到柜台来取十两银子。”
    掌柜的笑道:“我知道,牛大爷已吩咐过了,今天来的姑娘,只要坐一坐,就有十两银子赏钱。”
    他取出锭十两重的银子递过去,笑道:“姑娘们赚钱可真方便。”
    这女人接过银子,一扭一扭地走出去,忽又回过头来嫣然一笑,道:“你若觉得我们赚钱方便,为什么不要你的老婆和女儿也来赚呢?”
    掌柜的脸色变了,就好像嘴里忽然被人塞进了个臭皮蛋。
    田思思正在听着,杨凡忽然道:“你是不是也觉得她赚钱比你方便?”
    赶一个时辰车,只有一钱银子,坐一坐就有十两银子。
    看来这的确有点不公平。
    杨凡又道:“她们赚钱看来的确很方便,因为他们出卖的是青春和廉耻,无论谁只要肯出卖这些,赚钱都很方便的,只不过……”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这种钱赚的虽方便却痛苦,只有用自己劳力和本事赚来的钱,花起来才问心无愧。”
    田思思忍不住点了点头,忽然觉得他说的话很有道理。
    她第一次觉得这猪八戒并不像她想得那么愚蠢。
    “也许头大的人确实想得比别人多些。”
    她忽然觉得他就算吃得比别人多些,也可以值得原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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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章排场十足的张好儿
    (一)
    在饭铺的伙计心目中,来吃饭的客人大致可以分成两种。
    像田思思这样,只吃客饭的,当然是最低的一种,这种人非但不必特别招呼,连笑脸都不必给她。
    像杨凡这样一种人,又点菜,又喝酒的,等级当然高多了。
    因为酒喝多了,出手一定大方些,小账就一定不会太少。
    何况一个人点了四五样菜,一定吃不完,吃剩下的菜,伙计就可以留着吃宵夜,若是还剩点酒下来,那更再好也没有了。
    在店伙眼中,这两种人本来就好像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动物,但今天来的这两个人却好像有点奇怪。
    这两人本来明明是认得的,却偏偏要分开两张桌子坐。
    他们明明在跟对方说话,但眼睛谁也不去看谁,两个人说话的时候都像是在自言自语。
    “说不定他们是一对刚吵了嘴的小夫妻。”
    店伙决定对这女客巴结些,他眼光若是不错,今天说不定会大有收获,因为和丈夫吵了架的女人往往都有机可乘,何况这女人看来并不聪明。
    做一个小镇上饭铺里的伙计,乐趣虽然不多,但有时却往往会有很意外的收获。
    他刚想走过去,突听辔铃声响,两匹青骡在门外停下,两个人偏身下鞍,昂着头走进来,却是两个小孩子。
    这两匹骡子看来简直比马还神气,全身上下油光水滑,看不到一丝杂色,再配上崭新的鞍,发亮的蹬,鲜红的缰绳。
    这两个孩子看来也比大人还神气,两人都只有十三四岁,梳着冲天小辫,穿着绣花衣服,一双大眼睛滴溜溜直转,不笑的时候脸上也带着两个酒窝。
    左面的一个手里提着马鞭,指着店伙的鼻子,瞪着眼,道:“你们这里可就是镇上最大的饭铺了么?”
    店伙陪着笑,还没有开口,掌柜的已抢着道:“镇上最大的饭铺就是小店了,两位无论想吃些什么,小店多多少少都有点准备。”
    这孩子皱了皱眉,回头向另一个孩子道:“我早就知道这是个穷地方,连家像样的饭铺都不会有。”
    另一个孩子眼睛已在田思思脸上打了好几转,随口道:“既然没有更好的,那就只有将就着点吧。”
    提马鞭的孩子摇着头道:“这么脏的地方,姑娘怎么吃得下东西去?”
    另一个孩子道:“你吩咐他们,特别做得干净些,也就是了。”
    掌柜的又抢着道:“是是是,我一定会要厨房里特别留意,碗筷全用新的。”
    提马鞭的孩子道:“你们这里最好的酒席多少钱一桌?”
    掌柜的道:“最好的燕翅席要五两银子……”
    他话还未说完,这孩子又皱起了眉,道:“五两银子一桌的席怎么能吃?你当我们是什么人?没上过饭馆的乡下人吗?”
    掌柜的陪笑道:“只要客官吩咐,十两银子,二十两银子的席我们这里也都做过。”
    这孩子勉强点了点头,道:“好吧,二十两一桌的,你替我们准备两桌。”
    他随手摸出锭银子,“当”的,抛在柜台上,道:“这是定钱,我们一会儿就来。”
    他也盯了田思思两眼,才拉着另一个孩子走出去,两人咬着耳朵说了几句话,忽然一起笑了,又笑着回头盯了田思思两眼,才一跃上鞍。
    两匹骡子一撒腿就走出了老远。
    只听一人喝彩道:“好俊的骡子,我入关以来,倒真还没见过。”
    这人满脸大胡子,敝着衣襟,手里还端着杯酒,刚从雅座里走出来,一脸土霸王的模样。
    另一人立刻陪笑道:“若连牛大爷都说好,这骡子想必是不错的了。”
    这人脸色发青,眼睛发红,看年纪还不到四十,就已弯腰驼背,若不是先天失调就一定是酒色过度。
    旁边还有两个人,一个高高瘦瘦的身材,腰畔佩着乌鞘剑,长得倒还不错,只不过两眼上翻,嘴角带着冷笑,就好像真的认为天下没有比他再英俊的人了。
    最后走出来的一人年纪最大,满嘴黄板牙已掉了一大半,脸上的皱纹连熨斗都烫不平,但身上却穿着件水绿色的长衫,手里还摇着柄指金折扇,刚走出门,就“噗”的一口浓痰吐在地上,色迷迷的眼睛已向田思思瞟了过去。
    田思思直想吐。
    这几个人没有一个不令她想吐的,就这几人比起来,那大头鬼看来还真比较顺眼得多了。
    牛大爷刚喝完了手里端着的一杯酒,又道:“看这两个孩子,他们的姑娘想必有点来头。”
    那病鬼又立刻陪笑道:“无论她有多大的来头,既然来到这里,就该先来拜访拜访牛大爷才是。”
    牛大爷摇摇头,正色道:“子秀,你怎么能说这种狂话,也不怕美公和季公子见笑么?要知道江湖中能人很多,像我这号的人物根本算不了什么。”
    这色迷迷的老头子,原来叫“美公”,摇着折扇笑道:“这是牛兄太谦了,关外牛魔王的名头若还算不了什么,我欧阳美的名头岂非更一文不值了么?”
    牛大爷虽然还想作出不以为然的样子,却已忍不住笑了出来,道:“兄弟在关外虽薄有名头,但入关之后,就变成个乡下人了,所以才只敢呆在这种地方,不敢往大地方走,怎比得上美公?”
    欧阳美笑道:“牛兄莫忘了,我们正是从大地方赶来拜访牛兄的,只要人杰,地也就灵了。”
    于是牛大爷哈哈大笑,田思思却更要吐,但想想“牛魔王”这名字,却又不禁暗暗好笑。
    大小姐这一次南游,遇着的妖魔鬼怪还真不少,田心那一部南游记若真能写出来,想必精彩得很。
    牛大爷笑完了,又道:“美公见多识广,不知是否已看出了这两个孩子的来历?”
    欧阳美摇着折扇,沉吟着道:“看他们的气派,不是高官显宦的子弟,就是武林世家的后代,就算说他们是王族贵胄,我也不会奇怪的。”
    牛大爷点点头,道:“到底是美公有见地,以我愚见,这两个孩子的姑娘说不定就是京里哪一位王族的家眷,乘着好天回乡探亲去的。”
    那位季公子一直手握着剑柄,两眼上翻,此刻忽然冷笑道:“两位这次只怕都看错了。”
    欧阳美皱了皱眉,勉强笑道:“听季公子的口气,莫非知道她的来历?”
    季公子道:“嗯。”
    牛大爷道:“她是什么人?”
    季公子冷冷道:“她也不算是什么人,只不过是个婊子。”
    牛大爷怔了怔,道:“婊子?”
    季公子道:“婊子是干什么的,牛兄莫非还不知道么?”
    牛大爷笑道:“但婊子怎会有这么大的气派?季公子只怕也看错了。”
    季公子道:“我绝不会看错,她不但是个婊子,而且还是个很特别的婊子。”
    牛大爷的兴趣更浓,道:“哪点特别?”
    季公子道:“别的婊子是被人挑的,她这婊子却要挑人,不但人不对她绝不肯上床,钱不对也不行,地方不对也不行。”
    牛大爷笑道:“她那块地方难道长着花么?”
    季公子道:“她那块地方非但没有花,连根草都没有。”
    牛大爷哈哈大笑,笑得连杯里剩下的一点酒都泼了出来。
    欧阳美一面笑,一面用眼角瞟着田思思。
    田思思却莫名其妙,这些话她根本连一句都不懂,她决定以后一定要问问那大头鬼,“婊子”究竟是干什么的。
    牛大爷又笑道:“她既然是个白虎星,想必也不是什么好货色,凭什么架子要比别人大?”
    季公子道:“这只因男人都是贱骨头,她架子越大,男人就越想跟她上床。”
    牛大爷点着头笑道:“她这倒是真摸透男人的心了,连我的心都好像已有点被打动,等等说不定也得去试试。”
    欧阳美忽然拊掌道:“我想起来了。”
    牛大爷道:“美公想起了什么?”
    欧阳美道:“季公子说的,莫非是张好儿?”
    季公子道:“正是她。”
    牛大爷笑道:“张好儿?她哪点好?好在哪里?”
    欧阳美道:“听说这张好儿不但是江湖第一名妓,而且还是个侠妓,非但床上的功夫高人一等,手底下的功夫也不弱。”
    牛大爷斜着眼,笑道:“如此说来,美公想必也动心了,却不知这张好儿今天晚上挑中的是谁?”
    两人相视大笑,笑得却已有点勉强。
    一沾上“钱”和“女人”,很多好朋友都会变成冤家。
    何况他们根本就不是什么好朋友。
    牛大爷的眼角又斜到季公子脸上,道:“季公子既然连她那地方有草没草都知道,莫非已跟她有一手?”
    季公子嘿嘿地笑。
    无论谁看到他这种笑,都会忍不住想往他脸上打一拳。
    季公子冷笑着道:“奇怪的是,张好儿怎会光顾到这种地方来,难道她知道这里有牛兄这么样个好户头?”
    牛大爷的笑也好像变成了冷笑,道:“我已准备出她五百两,想必总该够了吧?”
    季公子还是嘿嘿地笑,索性连话都不说了。
    那“子秀”已有很久没开口,此刻忍不住陪笑道:“她那地方就算是金子打的,五百两银子也足够买下来了,我这就去替牛大爷准备洞房去。”
    只要有马屁可拍,这种人是绝不会错过机会的。
    牛大爷却又摇着头,淡淡道:“慢着!就算她肯卖,我还未必肯买哩,五百两银子毕竟不是偷来的。”
    有种人的马屁好像专门会拍到马腿上。
    欧阳美大笑道:“你只管去准备,只要有新娘子,还怕找不着新郎?”
    田思思实在忍不住了,等这三人一走回雅座,就悄悄问道:“婊子是干什么的?难道就是新娘子?”
    杨凡忍住笑,道:“有时候是的。”
    田思思道:“是谁的新娘子?”
    杨凡道:“很多人的。”
    田思思道:“一个人怎么能做很多人的新娘子?”
    杨凡上上下下看了她两眼,道:“你真的不懂?”
    田思思噘起嘴,道:“我要是懂,为什么问你?”
    杨凡叹了口气,道:“她当然可以做很多人的新娘子,因为她一天换一个新郎。”
    (二)
    开饭铺的人,大多遵守一个原则:“有钱的就是大爷。”
    无论你是婊子也好,是孙子也好,只要你能吃得起二十两银子一桌的酒席,他们就会像伺候祖宗似的伺候你。
    店里上上下下的人已全都忙了起来,摆碗筷的摆碗筷,擦凳子的擦凳子。
    碗筷果然都是全新的,比田思思用的那副碗筷至少强五倍,连桌布都换上了做喜事用的红布。
    田思思的脸比桌布还红。
    她总算明白婊子是干什么的了。
    那些人刚才说的话,到现在她才听懂。
    她只希望自己还是没有听懂,只恨杨凡为什么要解释得如此清楚。
    “这猪八戒想必也不是个好东西,说不定也做过别人的一夜新郎。”
    这猪八戒是不是好人,其实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但也不知为了什么,一想到这里,她忽然就生起气来,嘴噘得简直可以挂个酒瓶子。
    “这张好儿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呢?究竟好在什么地方?”
    她又不免觉得好奇。
    千呼万唤始出来,姗姗来迟了的张好儿总算还是来了。
    一辆四匹马拉着的车,已在门外停下。
    刚走回雅座的几个人,立刻又冲了出来。
    掌柜的和伙计早都已弯着腰,恭恭敬敬地等在门口,腰虽然弯得很低,眼角却又忍不住偷偷往上瞟。
    最规矩的男人遇到最不规矩的女人时,也会忍不住要偷偷去瞧两眼的。
    过了很久,车门才打开,又过了很久,车门里才露出一双脚来。
    一双纤纤瘦瘦的脚,穿着双软缎子的绣花鞋,居然没穿袜子。
    只看到这双脚,男人的三魂六魄已经飞走了一大半。
    脚刚沾着地,又缩回。
    立刻有人在车门前铺起了一条鲜红的地毡。跟着马车来的,除了那两个孩子外,好像还有七八个人。
    但这些人是男是女,长得是什么样子?谁也没有看见。
    每个人的眼睛都已盯在这双脚上。
    脚总算下了地。
    这双脚旁边,还有两双脚。
    两个花不溜丢的小姑娘,扶着张好儿走下了马车,慢慢地走了进来。
    她一手捧着心,一手轻轻扶着小姑娘的肩,两条柳叶眉轻轻地皱着,樱桃小嘴里带着一声声娇喘。
    “张好儿果然好得很。”
    她究竟好在哪里呢?谁也不太清楚,只知道她这样的一定是好的,没有理由不好,非好不可。
    她的确很漂亮,风姿也的确很优美。
    但田思思左看右看,越看越觉得她不像是个真人。
    她的脸虽漂亮,却像是画上去的,她风姿虽优美,却像是在演戏。
    她扮的也许是西施,但田思思却觉得她像东施。
    布袋戏里面的东施。
    她这人简直就像是个假人。
    奇怪的是,屋子里的男人眼睛却都已看得发直,就连那猪八戒那双又细又长的眼睛,都好像也变得有点色迷迷的。
    田思思真想把他这双眼睛挖出来。
    张好儿走起路来也很特别,就好像生怕踩死蚂蚁似的,足足走了两三盏茶工夫,才从门口走到掌柜的为她摆好的座位前。
    等她坐下时,每个人都忍不住长长吐出口气,提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张好儿的眼睛却好像是长在头顶上的,根本没有向这些人瞧过一眼。
    她刚坐下,四热荤就已端上了桌子。
    这桌酒席原来只有她一个人吃。
    可是她只不过用筷子将菜拨了拨,就又将筷子放下,就好像发现菜里面有个绿豆苍蝇似的。
    每样菜都原封不动地端下去,好像每样菜里都有个苍蝇。
    到最后她只吃了小半碗稀饭,几根酱菜。
    酱菜还是她自己带来的。
    “既然不吃,为什么要叫这么大一桌菜呢?”
    “我们姑娘叫菜只不过是叫来看看的。”
    这就是派头。
    男人们简直快疯了。
    女人喜欢有派头的男人,男人又何尝不喜欢有派头的女人?
    “能跟派头这么大的女人好一好,这辈子也算没有白活了。”
    牛大爷只觉心里痒痒的,忍不住大步走了过去,用最有豪气的姿态抱了抱拳,笑着道:“可是张姑娘?”
    张好儿连眼皮都没有抬,淡淡道:“我是姓张。”
    牛大爷道:“我姓牛。”
    张好儿道:“原来是牛大爷,请坐。”
    她说话也像是假的——就像是在唱歌。
    牛大爷的三魂七魄已全都飞得干干净净,正想坐下去。
    张好儿忽又道:“牛大爷,你认得我吗?”
    牛大爷怔了怔,笑道:“今日才有缘相见,总算还不迟。”
    张好儿道:“这么说来,你并不认得我。”
    牛大爷只好点点头。
    张好儿道:“我好像也不认得你。”
    牛大爷只好又点点头。
    张好儿道:“你既不认得我,我也不认得你,你怎么能坐下来呢?”
    牛大爷的脸已发红,勉强笑道:“是你自己叫我坐下来的。”
    张好儿淡淡道:“那只不过是句客气话而已,何况……”
    她忽然笑了笑,道:“我若叫牛大爷跪下来,牛大爷也会跪下来吗?”
    牛大爷的脸已红得像茄子,脾气却偏偏发不出来。
    派头这么大的女人居然对你笑了笑,你怎么还能发脾气?
    看到牛大爷真的像是条牛般怔在那里,欧阳美的眼睛已亮了,把手里的折扇摇了摇,人也跟着摇了摇,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全身的骨头好像已变得没有四两重。
    牛大爷瞪着他,要看看他说什么。
    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掏出一大锭黄澄澄的金子,摆在桌上。
    欧阳美活了五六十年,总算不是白活的。
    他已懂得在这种女人面前,根本就不必说话。
    他已懂得用金子来说话。
    金子有时也能说话的,而且比世上所有的花言巧语都更能打动女人的心,尤其在这种女人面前.也只有金子说的话她才听得懂。
    他用手指在金子上轻轻弹了弹,张好儿的眼波果然瞟了过来。
    欧阳美笑了,对自己的选择很得意。
    他选的果然是最正确的一种法子。
    谁知张好儿只瞧了他一眼,就又昂起了头。
    欧阳美道:“这锭金子说的话,张姑娘难道没有听见么?”
    张好儿道:“它在说什么?”
    欧阳美摇着折扇,笑道:“它在说,只要张姑娘点点头,它就是张姑娘的了。”
    张好儿眨眨眼,道:“它真的在说话?我怎么没听见呢?”
    欧阳美怔了怔,又笑道:“也许它说话的声音还嫌太轻了些。”
    世上若还有比一锭金子说的话声音更大的,那就是两锭金子。
    欧阳美又掏出锭金子放在桌上,用手指弹了弹,笑道:“现在张姑娘总该听见了吧?”
    张好儿道:“没有!”
    欧阳美的眉也皱了起来,咬咬牙,又掏出了两锭金子。
    金子既然已经掏了出来,就不如索性表现得大方些了。
    欧阳美的确笑得大方得很,悠然道:“现在张姑娘想必已听见了吧?”
    张好儿道:“没有。”
    她回答得简单而干脆。
    欧阳美的表情就好像被针刺了一下,失声道:“还没有听见?四锭金子说的话连聋子都该听见了。”
    张好儿忽然摆了摆手,站在她身后的小姑娘也拿了四锭金子出来,摆在桌子上。
    这四锭金子比欧阳美的四锭还大得多。
    张好儿道:“你是不是聋子?”
    欧阳美摇摇头。
    他还弄不懂张好儿这话是什么意思?
    张好儿淡淡道:“你既然不是聋子,为什么这四锭金子说的话你也没有听见呢?”
    欧阳美道:“它在说什么?”
    张好儿道:“它在说,只要你快滚,滚远些,它就是你的了。”
    欧阳美的表情看来已不像是被一根针刺着了。
    他表情看来就像是有五百根针一齐刺在他脸上,还有三百根针刺在他屁股上。
    牛大爷忽然大笑,笑得弯下了腰。
    就连田思思也不禁暗暗好笑,她觉得这张好儿非但有两下子,而且的确是个很有趣的人。
    女人若看到女人在折磨男人时,总会觉得很有趣的,但若看到别的女人被男人折磨时,她自己也会气得要命。
    男人就不同了。
    男人看到男人被女人折磨,非但不会同情他,替他生气,心里反而会有种秘密的满足,甚至还会觉得很开心。
    牛大爷现在就开心极了。
    比起欧阳美来,张好儿总算还是对他很客气,说不定早已对他很有意思,只怪他自己用错了法子而已。
    幸好现在补救还不算太迟。
    “只要有钱,还怕压不死这种女人?”
    牛大爷的大爷派头又摆出来了,挺起胸膛,干咳了两声,道:“像张姑娘这样的人,自然不会将区区几锭金子看在眼里。”
    他拍了拍胸膛,接着又道:“无论张姑娘要多少,只管开口就是,只要张姑娘肯点头,无论要多少都没关系。”
    这番话说出来,他自己也觉得实在是豪气如云。
    张好儿的眼睛果然向他瞟了过来,上上下下地瞧着他。
    牛大爷的骨头都被她看酥了,只恨自己刚才为什么不早摆出大爷的派头来,让这女人知道牛大爷不但舍得花钱,而且花得起。
    张好儿忽然道:“你要我点头,究竟是想干什么呢?”
    这女人倒还真会装蒜。
    牛大爷笑了,乜斜着眼,笑道:“我想干什么,你难道还不明白?”
    张好儿道:“你想要我陪你睡觉是不是?”
    牛大爷大笑道:“张姑娘说话倒真爽快。”
    张好儿忽然向外面招招手,道:“把金花儿牵过来。”
    金花儿是条母狗,又肥又壮的母狗。
    张好儿柔声道:“无论牛大爷要多少,只管开口就是,只要牛大爷肯陪我这金花儿睡一觉,无论要多少都没关系。”
    欧阳美忽然大笑,笑得比牛大爷刚才还开心。
    牛大爷睑上青一阵红一阵,连青筋都一根根凸起。
    季公子一直背着双手,在旁边冷冷地瞧着,这时才施施然走过来,淡淡道:“其实两位也不必生气,张姑娘既然看到我在这里,自然是要等我的。”
    他摆出最潇洒的架子,向张好儿招了招手,道:“你还等什么,要来就来吧。”
    张好儿忽然不说话了。
    每个人都以为她要说出很难听的话来时,她却忽然不说话了。
    因为她知道,无论说多难听的话,也没有像不说话凶。
    这简直可以气得人半死,气得人发疯。
    季公子不但脸已发红,连脖子都好像比平时粗了两倍,刚才摆了半天的“公子”派头,现在已完全无影无踪。
    最气人的是,张好儿虽然不说话,他却已知道张好儿要说什么。
    更气人的是,他也知道别人都知道。
    张好儿看看金花儿,又看看他,脸上带着满意的表情,就好像拿他们当做天生的一对儿。
    季公子终于忍不住跳了起来,怒道:“你还有什么话说?你说。”
    张好儿偏不说。
    金花儿却“汪”的一声,向他窜了过去,还在他面前不停地摇尾巴。
    季公子大怒道:“畜牲,滚开些!”
    金花儿“汪汪汪”地叫。
    季公子一脚踢了过去,喝道:“滚!”
    金花儿:“汪!”
    牛大爷忍不住大笑,道:“这人总算找到说话的对象了。”
    又有个人悠然道:“看他们聊得倒蛮投机的。”
    季公子连眼睛都气红了,连说话的这人是谁都没看到,“呛”的一声,剑已出手,一剑刺了出去。
    忽然间一双筷子飞来,打在他手背上。
    他的剑落下去时,金花儿已一口咬住他的手,重重咬了一口。
    季公子的人已好像刚从水里捞起来一样,全身都已被冷汗湿透。
    他已看出这双筷子是从哪里飞来的。
    金花儿衔起筷子,摇着尾巴送了回去,它好像也知道这双筷子是谁的。
    每个人都知道,但却都几乎不能相信。
    季公子的剑并不慢,谁也想不到张好儿的出手居然比这有名的剑客还快。
    张好儿只是皱了皱眉头,她身后已有个小姑娘伸手将筷子接了过去,道:“这双筷子已不能用了。”
    张好儿终于说话了。
    她轻轻拍着金花儿的头,柔声道:“小乖乖,别生气,我不是嫌你的嘴脏,是嫌那个人的手脏。”
    ×××
    这也许就是张好儿比别的女人值钱的地方。
    她不但懂得在什么时候说什么样的话,也懂得对什么人说什么样的话。
    最重要的是,她还懂得在什么时候不说话。
    田思思已觉得这人实在有趣极了。
    她一直不停地在笑,回到房里,还是忍不住要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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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寂寞的大小姐
    (一)
    房间是杨凡替她租的,虽然不太好,也不太大,总算是间屋子。
    田思思本来一直在担心,晚上不知睡到什么地方去,她已发现自己不但吃饭成问题,连睡觉都成问题。
    谁知杨凡好像忽然又发了慈悲,居然替她在客栈里租了间房,而且还很关照她,要她早点儿睡觉。
    “这猪八戒毕竟还不算是太坏的人。”
    田思思咬着嘴唇,一个人偷偷地直笑,仿佛又想到了件很有趣的事,笑得弯下了腰。
    “把田心嫁给他倒不错,一个小噘嘴,一个大脑袋,倒也是天生的一对。”
    至于她自己,当然不能嫁给这种人。
    像田大小姐这样的人,当然要秦歌那样的大人物才配得上。
    想到秦歌,想到那飞扬的红丝巾,她的脸又不觉有点发红、发热。
    ×××
    屋子里静悄悄的,连一丝风都没有。
    这见了鬼的六月天,简直可以闷得死人。
    田思思直恨不得将身上的衣服全都脱光,又实在没这么大的胆子。
    想睡觉,又睡不着。
    她躺下去,又爬起来。
    “地上一定很凉,赤着脚走走也不错。”
    她脱下鞋子,又脱下袜子,看看自己的脚,又忘了要站起来走走。
    她好像已看得有点痴了。
    女人看着自己的脚时,常常都会胡思乱想的,尤其是那些脚很好看的女人。
    脚好像总跟某种神秘的事有某种神秘的联系。
    田思思的脚很好看,至少她自己一向很欣赏。
    但别人是不是也会很欣赏呢?
    她不知道。
    很少人能看到她的脚,她当然不会让别人有这种机会,但有时心里却又偷偷地想让人家看上一看。
    忽然有只蚊子从床底下飞出来,叮她的脚。
    至少这只蚊子也很欣赏她的脚。
    所以她没有打死这只蚊子,只挥了挥手将蚊子赶走。
    蚊子已在她脚底心叮了一口,她忽然觉得很痒,想去抓。脚心是抓不得的,越抓越痒,不抓也不行。
    死蚊子,为什么别的地方不咬,偏偏咬在这地方。
    她想去打死这死蚊子的时候,蚊子早已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她咬着嘴唇,穿起袜子。
    还是痒,好像一直痒到心里去了。
    她又咬着嘴唇,脱下袜子,闭起眼睛,用力一抓,才长长吐出口气,忽然发现身上的衣服不知什么时候已湿透。
    这时候能跳到冷水里去有多好?
    田思思用一只手捏着被蚊子咬过的脚,用另一只脚跳到窗口,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推开窗子。
    窗外有树、有墙、有人影,有飞来飞去的苍蝇,追来追去的猫和狗……几乎什么东西都有,就只没有水。
    她惟一能找得到的冷水,在桌上的杯子里。
    她一口喝了下去。
    外面传来更鼓,二更。
    她吓了一跳,几乎将杯子都吞了下去。
    二更,只不过才二更,她还以为天已经快亮了,谁知这又长、又闷、又热的夏夜只不过刚刚开始。
    屋子里忽然变得更热了,这漫漫的长夜怎么挨得过去?
    有个人聊聊,也许就好得多了。
    她忽然希望杨凡过来陪她聊聊,可是那大头鬼一吃饱就溜回房去,关起了门,现在说不定已睡得跟死猪一样。
    吃饱了就睡,不像猪像什么?
    “我就偏偏不让他睡,偏偏要吵醒他。”
    田大小姐想要做的事,若有人能叫她不做,那简直是奇迹。
    奇迹很少出现的。
    她悄悄推开门,外面居然没有人。
    这种鬼天气,连院子里都没有风,有人居然能关起门来睡觉,真是本事。
    杨凡的房就在对面,门还是关得很紧,窗子里却有灯光透出。
    “居然连灯都来不及吹熄,就睡着了,也不怕半夜里失火,把你烤成烧猪么?”
    田思思又好气,又好笑,悄悄穿过院子。
    地上好凉。
    她忽然发现自己非但忘记穿鞋,连袜子都还提在手里。
    看看自己的脚,怔了半天,她嘴角忽然露出一丝微笑。
    笑得就像是个刚吃了三斤糖的小狐狸,甜甜的,却有点不怀好意。
    她将袜子揉成一团,塞在衣服里,就这样赤着脚走过去。
    为什么赤着脚就不能见人?谁生下来时是穿着鞋子的?
    田大小姐想要做的事,当然都有很好的解释。
    门关得很严密,连一条缝都没有。
    她想敲门,又缩回手。
    “我若敲门,他一定不会理我的,猪八戒只要一睡着,连天塌下来都不会理。”
    田思思眼珠子转了转。
    “我为什么不能就这样闯进去吓他一跳?”
    想到杨凡也有被人吓一跳的时候,她什么都不想了。
    她立刻就撞开门冲了进去——客栈不是钱库,门自然不会做得很结实。
    她只希望杨凡的心结实点,莫要被活活吓死。
    ×××
    杨凡没有被吓死,他简直连一点吃惊的样子都没有,还是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就像是张木头做的椅子。
    他的确是张椅子,因为还有个人坐在他身上。
    一个很好看的人。
    一个女人。
    (二)
    张好儿也没有被吓一跳。
    她笑得还是很甜,样子还是很斯文,别的女人就算坐在客厅里的椅子上,样子也不会有她这么斯文。
    她非但坐在杨凡身上,还勾住了杨凡的脖子。
    惟一被吓了一跳的人,就是田思思自己。
    她张大了嘴,瞪大了眼睛,那表情就好像刚吞下一整个鸡蛋。
    张好儿春水般的眼波在她身上一溜,嫣笑道:“你们认得的?”
    杨凡笑了笑,点了点头。
    张好儿道:“她是谁呀?”
    杨凡道:“来,我替你们介绍介绍,这位是张姑娘,这是跟我刚刚订了亲,还没有娶过门的老婆。”
    他将一个坐在他腿上的妓女介绍给他未来的妻子,居然还是大马金刀,四平八稳地坐着,竟完全没有一点惭愧抱歉的样子,也完全没有一点要将张好儿推开的意思。
    田思思若真有嫁给他的打算,不被他活活气死才怪——就算没有嫁给他的打算,也几乎被他气得半死。
    这大头鬼实在太不给她面子了。
    更气人的是,张好儿居然也连一点站起来的意思都没有。
    她只是朝田思思眨了眨眼,道:“你真是未来的杨夫人?”
    最气人的是,田思思想不承认都不行,气得连话都说不出。
    不说话就是默认。
    张好儿笑了,吃吃的笑着道:“我本来还以为是个女采花盗哩,三更半夜的闯进门,想不到原来真是未来的杨夫人,失礼失礼,请坐请坐。”
    她拍了拍杨凡的腿,又笑道:“要不要我把这位子让给你?”
    田思思忽然一点也不觉得这人有趣了,只恨不得给她几个大耳刮子。
    但看到杨凡的那种得意的样子,她忽又发觉自己绝不能生气。
    “我越生气,他们越得意。”
    田大小姐毕竟是聪明人,一想到这里,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
    笑容虽不太自然,但总算是笑容。
    张好儿的眼波好像又变成了蘸了糖水的刷子,在她身上刷来刷去。
    田思思索性装得更大方些,居然真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微笑着道:“你们用不着管我,也用不着拘束,我反正坐坐就要走的。”
    张好儿笑道:“你真大方,天下的女人若都像你这么大方,男人一定会变得长命些。”
    她居然得寸进尺,又勾住了杨凡的脖子,媚笑着说道:“你将来能娶到这么样一位贤慧的夫人,可真是运气。”
    田思思也学着她的样子,歪着头媚笑道:“其实你也用不着太夸奖我,我若真有嫁给他的意思,现在早已把你的头发都扯光了。”
    张好儿眨眨眼,道:“你不打算嫁给他?”
    田思思笑道:“就算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我也不会嫁给他。”
    她忽又叹了口气,喃喃道:“我只奇怪一件事,怎么会有女人看上这么样一个猪八戒的。”
    她好像在自言自语,声音说得很小,却又刚好能让别人听得见。
    张好儿笑道:“这就叫,萝卜白菜,各有所爱。”
    她也叹了口气,喃喃道:“有些小丫头连男人都没见过几个,根本还分不出哪个人好,哪个人坏,就想批评男人了,这才是怪事。”
    她也像是在自言自语,声音却也刚好说得能让别人听见。
    田思思眨眨眼,笑道:“你见过很多男人么?”
    张好儿道:“也不算太多,但千儿八百个总是有的。”
    田思思故意作出很吃惊的样子,道:“那可真是不少了,看来已经够资格称得上是男人的专家了。”
    她嫣然笑着道:“据我听说,天下只有做一种事的女人,才能见到这么多男人,却不知张姑娘是干哪一行的呢?”
    这句话说出,她自己也很得意。
    “这下子看你怎么回答我,看你还能不能神气得起来?”
    无论如何,张好儿干的这一行,总不是什么光荣的职业。
    张好儿却还是笑得很甜,媚笑道:“说来也见笑得很,我只不过是个小小的慈善家。”
    慈善家这名词在当时还不普遍,不像现在有很多人都自称慈善家。
    田思思怔了怔,道:“慈善家是干什么的?”
    张好儿道:“慈善家也有很多种,我是专门救济男人的那种。”
    田思思又笑了,道:“那倒很有意思,却不知你救济男人些什么呢?”
    张好儿道:“若不是我,有很多男人这一辈子都休想碰到真正的女人,所以我就尽量安慰他们,尽量让他们开心。”
    她媚笑着道:“你知道,一个男人若没有真正的女人安慰,是很可怜的,真正的女人偏偏又没有几个。”
    这人倒是真懂得往自己脸上贴金。
    田思思眼珠子一转,笑道:“若不是你,只怕有很多男人的钱也没地方花出去。”
    张好儿道:“是呀,我可不喜欢男人变成守财奴,所以尽量让他们学得慷慨些。”
    她看看田思思,又笑道:“你喜欢男人都是守财奴吗?”
    两人话里都带着刺,好像恨不得一下子就将对方活活刺死。
    但两人脸上却还是笑眯眯的。
    杨凡看看张好儿,又看看田思思,脸上带着满意的表情,好像觉得欣赏极了。
    “这猪八戒就好像刚吃了人参果的样子。”
    田思思真想不出什么话来气他。
    张好儿忽又叹了口气,喃喃道:“时候不早了,是该回去睡觉的时候了。”
    她嘴里虽这么说,自己却一点也没有回去睡觉的意思。
    田思思当然明白她是想要谁回去睡觉。
    “你要我走,我偏偏不走,看你们又能把我怎么样?”
    其实她究竟是为了什么不走,她自己也未必知道。
    她心里虽然有点酸溜溜的,但你就算杀了她,她也不会承认。
    张好儿说了一句话,得不到反应,只好再说第二句了。
    她故意看了看窗子,道:“现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大概不早了吧?”
    田思思眨眨眼,道:“张姑娘要回去了吗?”
    张好儿笑道:“反正也没什么事,多聊聊也没关系,你呢?”
    田思思嫣然道:“我也没事,也不急。”
    两人好像都打定了主意:“你不走,我也不走。”
    但话说到这里,好像已没有什么话好说了,只有干耗着。
    杨凡忽然轻轻推开张好儿,笑道:“你们在这里聊聊,我出去逛逛,两个女人中多了个大男人,反而变得没什么好聊的了。”
    他居然真的站起来,施施然走了出去。
    “你们不走,我走。”
    对付女人,的确再也没有更好的法子。
    “想不到这猪八戒还是个大滑头。”
    田思思恨得牙痒痒的,想走,又不好意思现在就跟着走。
    不走,又实在和张好儿没话说。
    ×××
    天气好像更闷了,闷得令人连气都透不过来。
    张好儿忽然道:“田姑娘这次出来,打算到什么地方去呀?’,
    田思思道:“江南。”
    张好儿道:“江南可实在是个好地方,却不知田姑娘是想去随便逛逛呢?还是去找人?”
    田思思道:“去找人。”
    现在杨凡已走了,她已没有心情摆出笑脸来应付张好儿。
    张好儿却还是在笑,嫣然道:“江南我也有很多熟人,差不多有点名气的人,我都认得。”
    这句话倒真打动田思思了。
    田思思道:“你认得很多人?认不认得秦歌?”
    张好儿笑道:“出来走动的人,不认得秦歌的只怕很少。”
    田思思眼睛立刻亮了,道:“听说他这人也是整天到处乱跑的,很不容易找得到。”
    张好儿道:“你到江南去,就是为了找他?”
    田思思道:“嗯。”
    张好儿笑道:“那么你幸亏遇到了我,否则就要白跑一趟了。”
    田思思道:“为什么?”
    张好儿道:“他不在江南,已经到了中原。”
    田思思道:“你……你知道他在哪里?”
    张好儿点点头,道:“我前天还见过他。”
    看她说得轻描淡写的样子,好像常常跟秦歌见面似的。
    田思思又是羡慕,又是妒忌,咬着嘴唇,道:“他就在附近?”
    张好儿道:“不远。”
    田思思沉吟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嗫嚅着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他在哪里?”
    张好儿道:“不能。”
    田思思怔住了,怔了半晌,站起来就往外走。
    张好儿忽又笑了笑,悠然道:“但我却可以带你去找他。”
    田思思立刻停下脚,开心得几乎要叫了起来,道:“真的?你不骗我?”
    张好儿笑道:“我为什么要骗你?”
    田思思忽然又觉得她是个好人了。
    田大小姐心里想到什么,要她不说出来实在很困难,她转身冲到张好儿面前,拉起张好儿的手,嫣然道:“你真是个好人。”
    张好儿笑道:“我也一直都看你顺眼得很。”
    田思思道:“你……你什么时候能带我去找他?”
    张好儿道:“随时都可以,只怕……有人不肯让你去。”
    田思思道:“谁不肯让我去?”
    张好儿指了指门外,悄悄道:“猪八戒。”
    田思思也笑了,又噘起嘴,道:“他凭什么不肯让我去,他根本没资格管我的事。”
    张好儿道:“你真的不怕?”
    田思思冷笑道:“怕什么,谁怕那大头鬼?”
    张好儿道:“你现在若敢走,我现在就带你去,明天你也许就能见到秦歌了。”
    田思思大喜道:“那么我们现在就走,谁不敢走谁是小狗。”
    张好儿眨眨眼,笑道:“那么我们就从窗子里溜走,让那大头鬼回来找不到我们干着急,你说好不好?”
    田思思笑道:“好极了。”
    能让杨凡生气着急的事,她都觉得好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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