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物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32章绝路
    (一)
    田思思坐在棺材上,只恨不得能早些躺到棺材里去。
    她本来以为自己一定会大哭一场的,但现在却已连眼泪都没有流下来。
    难道她已没有眼泪可流?
    没有希望,就没有眼泪,只有已完全绝望的人才懂得无泪可流是件多么痛苦,又多么可怕的事。
    可是她看起来反而好像很平静,特别平静。
    柳风骨一直在看着她,微笑着道:“你说过这次绝不会反悔的。”
    田思思茫然点了点头,道:“我说过。”
    柳风骨道:“你已答应嫁给我?”
    田思思道:“我可以答应你,只不过……我还要先问你一句话。”
    柳风骨笑道:“只要你高兴,问一千句也行。”
    田思思道:“我只想问你,你为什么一定要我嫁给你?世上的女人又不止我一个。”
    柳风骨柔声道:“女人虽然多,但田思思却只有一个。”
    田思思道:“我要听实话!现在你还怕什么?为什么还不肯说实话?”
    柳风骨道:“因为实话都不太好听。”
    田思思道:“我想听。”
    柳风骨沉吟着,忽又笑了笑,道:“你知不知道天下最有钱的人是谁?”
    田思思道:“你说是谁?”
    柳风骨含笑道:“是你,现在世上最有钱的人就是你。”
    田思思怔了半晌,缓缓道:“原来你要娶的并不是我这个人,而是我的钱。”
    柳风骨叹了口气,道:“我早已说过,实话绝没有谎话那么动人。”
    田思思道:“你为什么不索性杀了我,再把钱抢走,那岂非更方便得多?”
    柳风骨道:“那就反而麻烦了。”
    田思思道:“怎么会麻烦?”
    柳风骨道:“你知不知道田家的财产共有多少?”
    田思思道:“不知道。”
    柳风骨道:“但我却已调查得很清楚,北六省每一个大城大县里,差不多全都有田家的生意,我若一家家的去抢,抢到我胡子白了也未必能抢光。”
    他微笑着,又道:“但我若做了田大小姐的夫婿,岂非就顺理成章地变成了田家所有生意的大老板,你若万一不幸死了,田家的生意就顺理成章变成姓柳的了。”
    田思思又慢慢地点了点头,道:“这法子的确方便得多。”
    柳风骨笑道:“现在你总算明白了?”
    田思思道:“其实我早就该明白的。”
    柳风骨道:“但你却一直没有想通这道理,因为这道理实在太简单,最妙的是,越简单的道理,人们往往反而越不容易想通。”
    田思思道:“我的确还有件事想不通。”
    柳风骨道:“你说。”
    田思思道:“你既然想要逼着我嫁给你,为什么又要叫这人假冒杨凡来救我?”
    柳风骨道:“因为我本来是想要你嫁给他的。”
    田思思冷笑道:“你以为我会嫁给他?”
    柳风骨道:“有很多女人为了报救命之恩,都嫁给了那个救她的男人。”
    田思思道:“所以你才故意制造机会让他救我?”
    柳风骨笑道:“这法子虽已被人用过了很多次,但却还是很有效。”
    田思思道:“你为什么不选别人,偏偏选上了这么个猪八戒?”
    柳风骨道:“因为他是我的兄弟,他若有了钱,就等于是我的一样。”
    田思思道:“你为什么不想法子要我感激你,嫁给你,那岂非更简单?”
    柳风骨淡淡道:“像我这样的人,无论做什么事都最好不要自己露面,这道理你现在也许还不懂,但以后就会慢慢明白的。”
    田思思冷冷道:“也许我现在已明白。”
    柳风骨道:“哦?”
    田思思道:“你自己若不露面,做的事就算失败了,也牵涉不到你身上去,所以你永远是江南大侠,谁也没法子找出你的毛病来。”
    她忽然冷笑,道:“但我却已找出了你的毛病,你的毛病就是太聪明了些。”
    柳风骨微笑道:“你好像也不笨。”
    田思思道:“现在你却还是露面了。”
    柳风骨道:“不错。”
    田思思道:“你怎么会改变主意的?”
    柳风骨道:“第一,因为我以为你很讨厌我这兄弟,绝不肯嫁给他。第二,因为我现在急着要钱用,已没时间再跟你玩把戏。”
    田思思道:“所以你才会对我说实话?”
    柳风骨道:“现在我无论怎么说,都已没什么太大的关系。”
    田思思道:“现在你究竟想怎么做呢?”
    柳风骨道:“我们当然要先回田家庄去成亲,而且还得要田二爷亲自来主办这婚事。”
    田思思道:“哪个田二爷?”
    柳风骨笑了笑,道:“当然是你刚才所见到的那一个。”
    田思思道:“然后呢?”
    柳风骨道:“等到江湖中人都已承认我是田家的姑爷,这个田二爷就可以太太平平地寿终正寝了。”
    田思思道:“等到那时,我当然也就会忽然不幸病死。”
    柳风骨淡淡道:“红颜多薄命,聪明漂亮的女孩子,往往都不会太长命的。”
    田思思道:“然后田家的财产,当然就全都变成了姓柳的。”
    柳风骨悠然道:“但田家对我的好处,我还是永远都不会忘记,每当春秋祭日,我一定会到田家的祖坟去流几滴眼泪。”
    田思思叹了口气,道:“你想得的确很周到,只可惜你还是忘了一件事。”
    柳风骨道:“哦?”
    田思思道:“你既然已说了实话,我难道还肯嫁给你?”
    柳风骨道:“你岂非已答应了我?而且说过绝不反悔的。”
    田思思道:“女孩子答应别人的话,随时都可以当作放屁。”
    柳风骨突然大笑,道:“你以为我真的没有想到这一着?柳风骨机智无双,算无遗策,这名声又岂是容易得来的?”
    田思思道:“你……你就算能逼我嫁给你,也绝对没法子要我在大庭广众间跟你拜堂成亲的,你做梦也休想!”
    柳风骨道:“我从来不喜欢做梦。”
    田思思道:“难道你有法子能要我改变主意?”
    柳风骨道:“我用不着要你改变主意,只要让你没法子说话就行了。”
    田思思道:“但腿还是长在我自己身上的,你有什么法子能要我跟你去拜天地?”
    柳风骨道:“但我却可以用别人的腿来代替你的腿,新娘子走路时,岂非总是要别人搀扶着的?”
    田思思一直很坚强,一直很沉得住气。
    一个人若已到了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依赖的时候,往往就会变得坚强起来的。
    可是现在她的眼泪却又忍不住要流了下来。
    她用力咬着嘴唇,过了很久,才透出口气,道:“我知道你嘴里虽这么样说,其实却绝不会真的这么样做。”
    柳风骨道:“你不相信我是个说得出,就做得到的人?”
    田思思道:“但你自己当然也明白,这么样做一定会引起别人怀疑,否则你早就做了,又怎会费那么多事,又何必等到现在?”
    柳风骨道:“不错,田二爷的朋友很多,以我的身份地位,当然不能让别人怀疑我,所以我一定要先找个可以代替你说话的人。”
    田思思道:“没有人能代替我说话。”
    柳风骨道:“有的,我保证她替你说的话,无论谁都一定会相信。”
    田思思道:“难道你已找到了这么样一个人?”
    柳风骨道:“你不信?”
    田思思道:“你……你找的是谁?”
    这句话其实她已用不着再说,因为这时她已看到张好儿拉着一个人的手,微笑着走了过来。
    她永远也想不到这个人会出卖她。
    她宁死也不愿相信,但却已不能不相信。
    ×××
    田心。
    她终于又见到了田心。
    (二)
    田心甜甜地笑着,拉着张好儿的手,就好像她以前拉着田思思时一样。
    她看来还是那么伶俐,那么天真。
    她脸上甚至连一点羞愧的样子都没有。
    田思思本来最喜欢看她笑,最喜欢看她笑的时候噘起小嘴的样子,有时她也好像很老练很懂事,但只要一笑起来,就变成了个婴儿。
    婴儿总是可爱的。
    现在她笑得就正像是个婴儿。
    但现在田思思却没有看见这种笑,幸好没有看见,否则她也许立刻就会气死。
    她的眼睛虽然瞪得很大,但却已什么都看不见。
    甚至连柳风骨说话的声音,她听来都已很遥远。
    柳风骨正在问田心:“这件事应该怎么做,现在你已经完全明白了么?”
    田心嫣然道:“刚才张姐姐已说了一遍,我连一个字都没有忘记。”
    柳风骨道:“她怎么说的?”
    田心道:“明天晚上,我就陪老爷和小姐回家去,那时家里的人已经全都睡了,所以我们就可以从后门偷偷地溜回屋里去。”
    柳风骨道:“为什么要偷偷的溜回去?”
    田心道:“因为那时小姐已说不出话,也走不动路了,当然不能让别人看到她那样子。”
    柳风骨道:“第二天若有人问她,为什么不像以前一样到花园里来玩呢?”
    田心道:“我就说小姐怕难为情,所以不好意思出来见人。”
    柳风骨道:“为什么怕难为情?”
    田心道:“因为大后天,就是小姐大喜的日子,要做新娘子的人,总是怕难为情的。”
    柳风骨道:“喜事为什么要办得如此匆忙?”
    田心道:“因为田二爷病了,急着要冲冲喜。”
    柳风骨道:“田二爷怎么会忽然病了的?”
    田心道:“在路上中了暑,引发了旧疾,所以病得很不轻。”
    柳风骨道:“就因为他病得不轻,所以才急着要为大小姐办喜事,老人家的想法本就是这样子的。”
    田心道:“也就因为他病得不轻,所以不能出房来见客,就算是很熟的朋友来了,也只能请到他的房里去坐。”
    柳风骨道:“还有呢?”
    田心道:“病人当然不能再吹风,所以他屋里的窗户都是关着的,而且还得垂下窗帘。”
    柳风骨道:“要很厚的窗帘。”
    田心道:“病人既不能坐起来,也不能说话,最多只能躺在床上跟朋友打个招呼;何况,喜事既然办得很匆忙,能通知到的朋友根本就不多。”
    柳风骨道:“越少越好,只要有几个能说话的就行了。”
    田心道:“客人的名单我已订好,刚才已经交给了张姐姐。”
    柳风骨脸上露出满意之色。道:“然后呢?”
    田心道:“然后大喜的日子就到了,张姐姐和王阿姨就是喜娘,负责替新娘子打扮起来,再跟我一起扶新娘子去拜堂。”
    柳风骨道:“然后呢?”
    田心笑道:“然后新娘子就进了洞房,就没有我们的事了。”
    柳风骨大笑道:“然后这件事就算已功德圆满,我就可以准备办你跟我这兄弟的喜事了,那才是真正的喜事。”
    田心红着脸垂下头,却又忍不住用眼角偷偷去瞟杨凡,目光中充满了柔情蜜意。
    难道她真的看上了这大头鬼?
    难道她就是为了他,才出卖田思思的?
    世上有很多事的确太荒唐,太奇怪,简直就叫人无法思议,无法相信。
    ×××
    每个人都在笑。
    他们的确已到了可以笑的时候,无论笑得多大声都没关系。
    田思思反正已听不到他们的笑声。
    刚才她若似已沉在水底,现在这水简直就似已结成了冰。
    她只觉得自己连骨髓里都在发冷。
    “杨凡,你好,田心,你好,你们两个人都很好。”
    她真想大笑一场,笑自己居然会将这两个人当做自已的朋友。
    还不止是朋友,这两人本已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
    现在呢?
    现在什么都完了,这世界是否存在,对她都已完全不重要。
    她忽然发觉自己在这世界上,竟没有一个亲人,没有一个朋友。
    也许还有一个!
    秦歌!
    秦歌绝不会和这些卑鄙下流无耻的人同流合污的,否则他们又何必费那么多心机来陷害他?
    可是他的人呢?到哪里去了?
    是不是正在想法子救她?
    这已是田思思最后的一线希望,只要能知道秦歌的消息,她不惜牺牲任何代价。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柳风骨在问杨凡:“秦歌呢?你没有带他来?”
    杨凡笑了笑,道:“若不是为了要带他来,我怎么会来迟?”
    柳风骨也笑了笑,道:“他怎么样?是不是真的很不好对付?”
    杨凡道:“一个人若挨了五六百刀,总不会是白挨的!”
    柳风骨道:“你为什么不将他留给少林寺的和尚?又何必自己多费力气?”
    杨凡道:“这人太喜欢多管闲事,留他在外面,我总有点不放心。”
    柳风骨笑道:“看来你做事比我还仔细,难怪别人说,头大的人总是想得周到些。”
    杨凡又笑了笑,道:“我已经将他交给外面当值的兄弟,现在是不是要带他进来?”
    柳风骨道:“好,带他进来。”
    ×××
    于是田思思就又看到了秦歌。
    现在她宁愿牺牲一切,也不愿看到秦歌这样子被别人抬进来。
    (三)
    秦歌已被两个人抬了进来。一个人抬头,一个人抬脚,就像是抬着个死人似的,将他抬了进来。
    死人至少还是硬的,至少还有骨头。
    但秦歌却似已完全瘫软,软得就像是一摊泥。
    别人刚把他扶起来,忽然间,他的人又稀泥般倒在地上。
    他喝醉酒时,也有点像这样子。
    可是现在他却很清醒,眼睛里绝没有丝毫酒意,只有愤怒和仇恨。
    柳风骨叹了口气,道:“你究竟用什么手段对付他的?怎么会把他弄成这样子?”
    杨凡淡淡道:“也没有用什么特别的手段,只不过用手指戳了他几下而已。”
    柳风骨皱眉道:“以前他挨得起别人五六百刀,现在怎么会连你的手指头都挨不住了?”
    杨凡道:“以前他还是个穷小子,穷人的骨头总是特别硬些。”
    柳风骨道:“现在呢?”
    杨凡道:“人一成了名,当然就不同了,无论谁只要过一年像他那种花天酒地的日子,就算是个铁人,身子也会被掏空的。”
    柳风骨又叹了口气,道:“快搬张椅子来,扶秦大侠坐起来,地上又湿又冷,秦大侠万一若受了风寒,谁负得起责任?”
    这两人一搭一挡,一吹一唱,满脸都是假慈假悲的样子。
    田思思咬着牙,真恨不得冲过去,一人给他们几个大耳光。
    椅子虽然很宽大,秦歌却还是坐不稳,好像随时都会滑下来。
    柳风骨走过去,微笑着道:“秦兄,我们多年未见,我早就想劝劝秦兄,多保重保重自己的身子,酒色虽迷人,还是不能天天拿来当饭吃的。”
    秦歌看着他,突然用力吐了口痰,吐在他脸上。
    柳风骨连动都没有动,也没有伸手去擦,脸上甚至还带着微笑。
    这世上真能做到“唾面自干”的人又有几个?
    秦歌忽然用尽全身力气大笑,道:“我真佩服你,你他妈的真有涵养,真他妈的不是个人,我只奇怪你妈怎会把你生出来的?”
    柳风骨也在看着他,过了半天,才转头向杨凡一笑,道:“你明白他的意思吗?”
    杨凡点点头,道:“他想要你赶快杀了他!”
    柳风骨淡淡道:“现在少林寺已认定了他就是谋杀多事和尚的凶手,他无论是死是活,都已完全没什么两样。”
    杨凡道:“但你还是不会很快就杀他的。”
    柳风骨道:“当然不会,很久以前,我就想知道一件事,除了他之外,没有人能告诉我,我怎么能让他死得太快?”
    杨凡道:“你想知道什么事?”
    柳风骨冷冷道:“我一直想知道他究竟能挨几刀?”
    杨凡道:“你猜呢?”
    柳风骨道:“至少一百二十刀。”
    杨凡道:“没有人能挨得了一百二十刀。”
    柳风骨忽然又笑了,道:“你赌不赌?”
    杨凡道:“怎么赌?”
    柳风骨道:“假如他挨到一百一十九刀时就死了,就算我输。”
    杨凡道:“那也得看你一刀有多重。”
    柳风骨道:“就这么重。”
    他突然出手,手里已多了把刀,刀已刺入了秦歌的腿。
    秦歌连眉头都没有皱一皱,冷笑道:“这一刀未免太轻了,老子就算挨个三五百刀也是毫不在乎。”
    柳风骨悠然道:“秦兄若真的想多挨几刀,在下总不会令秦兄失望的。”
    田思思忽然大声道:“我跟你赌。”
    柳风骨又笑了,道:“你想跟我赌?赌什么?”
    田思思咬着牙,道:“我赌你绝不敢一刀杀了他。”
    柳风骨道:“哦?”
    田思思道:“我若输了,我……我就心甘情愿地嫁给你,你就用不着再多费事了。”
    柳风骨微笑着,道:“这赌注倒不小,倒值得考虑考虑。”
    田心忽然袅袅走过来,嫣然道:“我们家小姐心肠最好,生怕看到秦少爷活受罪,所以才故意想出这法子来,既然迟早都要死,能少挨几刀总是好的。”
    她笑得那么天真,接着又道:“小姐的心意,没有人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了。”
    柳风骨道:“你还知道什么?”
    田心笑道:“我还知道小姐的心肠虽然好,但变起来却快极了,有时她想吃冰糖莲子,想得要命,但等我去将冰糖莲子端来时,她却碰都不碰,因为她忽然又想吃咸的元宵了。”
    她眨着眼,又笑道:“所以小姐无论说什么,你都最好听着,听过了就算了,千万不能太认真,尤其不能跟她打赌,因为她若赌输了,简直没一次不赖账的。”
    田思思瞪着她,眼睛里好像已冒出火来。
    田心忽又转头向她一笑,道:“我说的是实话,小姐可不能生气。”
    田思思冷笑道:“你放心,我就算生王八蛋的气,也不会生你的气。”
    田心垂下头,幽幽道:“我知道小姐心里一定很恨我,其实我也有我的苦处。”
    田思思道:“哦?”
    田心道:“我生来就是丫头,你生来就是小姐,我的苦处,你当然不会明白,一个人若是做了丫头,就好像变成了块木头,既不能有快乐,也不能有痛苦。”
    她叹了口气,接着道:“其实小姐是人,丫头也是人,没有人愿意一辈子做丫头的。”
    田思思身子发抖,道:“我……我几时拿你当做丫头看了?你说。”
    田心道:“无论小姐怎么看,我总是个丫头。”
    田思思道:“所以你就应该害我?”
    田心又垂下头,道:“小姐若在我这种情况下,说不定也会像我这么样做的。”
    田思思忽然也叹了口气,道:“好,我不怪你,可是我还有句话跟你说。”
    田心道:“我在听着。”
    田思思道:“你过来,这句话不能让别人听见。”
    田心垂着头,慢慢地走了过来。
    田思思道:“再过来一点,好……”
    她忽然用尽平生力气,一个耳光掴在田心的脸上。
    然后她自己也倒在地上,放声痛哭了起来。
    她实在已忍耐得太久,她本来还想再忍耐下去,支持下去,可是她整个人都已崩溃。
    没有希望,连最后一线希望都已断绝。
    一个人若已完全绝望,就算还能苦苦支持下去,为的又是什么呢?
    人生若是一条路,她的路现在已走完了。
    她已被逼入了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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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请君入棺
    (一)
    世上真的有绝路?
    路岂非就是人走出来的么?
    一个人只要还没有真的躺进棺材,总会有路走的——就算没有路,你也可以自己去走出来。
    ×××
    田思思就倒在棺材旁。
    她距离棺材实在已太近了。
    (二)
    秘室中忽然静了下来,这倒不是因为他们要专心欣赏田思思的哭声,而是因为他们忽然听到了一阵很奇怪的脚步声。
    脚步声是从上面传下来的,上面就是梵音寺。
    梵音寺是个庙,有人在庙里走路,并不能算是件很奇怪的事。
    奇怪的是,这脚步声实在太沉重。
    就算是个十丈高的巨人在上面走路,也不会有这么沉重的脚步声。
    每个人都在听着,只听这脚步声慢慢地走过去,又慢慢地走回来。
    柳风骨忽然道:“无色来了。”
    王大娘脸色已有些发白,道:“你怎么知道是他来了?”
    柳风骨冷冷道:“除了这老和尚外,谁脚下能有如此深厚的内力?”
    杨凡道:“来的一共有三个人。”
    王大娘道:“三个人?”
    柳风骨点点头,道:“还有两个人的脚步声很轻,你们听不出。”
    张好儿道:“这老和尚在上面穷兜圈子干什么?”
    柳风骨冷笑道:“他这是在向我们示威。”
    张好儿动容道:“这么样说,他莫非已知道有人在下面?”
    杨凡点点头,道:“但他却还没有找出到下面来的路。”
    张好儿道:“可是他迟早总找得出来的,是不是?”
    王大娘道:“他既然已知道有人在下面,不找到我们,怎么肯走?”
    张好儿勉强笑了笑,道:“幸好金大胡子他们已没法子再开口,这件案子已死无对证了。”
    王大娘道:“但他若看到我们在下面,还是会起疑心的。”
    张好儿道:“那么我们不如就快点走吧。”
    杨凡忽然道:“我们不能走。”
    张好儿道:“为什么?”
    杨凡沉着脸,道:“不能走就是不能走。”
    张好儿道:“难道我们就这么样在这里等着他找来?”
    杨凡道:“我们也不必等。”
    张好儿道:“既不能走,也不必等,你说该怎么办呢?”
    杨凡道:“我上去找他。”
    王大娘失声道:“你上去找他?你疯了?”
    杨凡沉声道:“他既已找到这里来,说不定就已对这件事起了疑心,不查出个水落石出,他是绝不肯放手的,所以……”
    张好儿抢着道:“所以怎么样?”
    杨凡道:“所以我们就不如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连他也……”
    王大娘也抢着问道:“你难道想连他也一起杀了灭口?”
    杨凡淡淡道:“我们已杀了一个和尚,和尚又不是杀不得的。”
    张好儿道:“问题是,谁去杀他呢?”
    杨凡道:“我。”
    张好儿瞪大了眼睛,道:“你?你不怕他的罗汉伏虎拳?”
    杨凡笑了笑,道:“我又不是老虎,为什么要怕他的伏虎拳?”
    张好儿叹了口气,转身看着柳风骨,道:“你说他是不是疯了?”
    柳风骨淡淡道:“他没有疯,就算天下的人全都疯了,他也不会疯的。”
    上面的脚步声还在响,杨凡已大步走了出去。
    张好儿叹了口气,喃喃道:“我只希望他这一去,莫要变成了个死老虎。”
    柳风骨忽然笑了笑,悠然道:“就算他死了,我又没有要你陪着他死,你急什么?”
    ×××
    脚步声突然停了下来。
    张好儿轻轻吐出口气,道:“现在他已经上去了,那老和尚也已看到他了。”
    王大娘道:“那老和尚既然不认得他,当然也不知道他是去干什么的。”
    张好儿道:“所以老和尚现在一定问他,你是什么人?想来干什么?”
    王大娘道:“他会不会说,我是来杀你的?”
    张好儿道:“绝不会,他又不是猪,怎么会让那老和尚先有了戒备。”
    王大娘点点头,道:“不错,他一定要在那老和尚猝不及防时下手,得手的机会才比较大。”
    张好儿道:“就算不能一击得手,至少也能抢个先机。”
    王大娘道:“所以,他现在一定还在跟那老和尚鬼扯。”
    张好儿笑道:“凭他那张油嘴,一定能把老和尚骗得团团乱转。”
    王大娘也笑了,道:“你是不是也被他骗得团团乱转过?”
    张好儿道:“你是不是又在吃醋?”
    她拉起田心的手,笑道:“现在就算有人要吃醋,也轮不到你了。”
    田心一直瞪大了眼睛在听着——不是在听他们说话,是在听着上面的动静。
    对杨凡,她显然比谁都关心。
    田思思呢?
    她是不是真希望杨凡的大脑袋,被无色大师像西瓜般砸得稀烂?
    田心忽然道:“你们听,他们好像已打起来了。”
    其实用不着她说,别人也已全都听见。
    这时上面又响起了很沉重的脚步声,甚至比刚才更沉重。
    脚步很快,但却只踏在几个固定的地方。
    据说一个真正对罗汉伏虎拳有造诣的少林高僧,在雪地上将一趟拳打完,最多也只不过在地上留下七个脚印。
    王大娘道:“看来那老和尚果然是在用罗汉伏虎拳对付他。”
    张好儿叹了口气,道:“所以,他并没有能一击得手。”
    王大娘叹道:“看来这老和尚果然有两下子,要对付他还真不容易。”
    上面的脚步声更急,更沉重,仿佛已用出全力。
    张好儿忽又笑了笑,道:“可是他也不是好对付的,否则这老和尚怎么会使这么大的劲。”
    忽然间,脚步声很快地连响了七次,就好像巨锤连击鼙鼓。
    柳风骨脸色也很凝重,沉声道:“这一着想必是‘风雷并作’。”
    “风雷并作”正是伏虎拳中最霸道的一招,而且招中有招,连环变化,变化无穷。
    以无色大师的功力火候,使出这一招来,江湖中人能避开的已不多。
    但杨凡却显然避开了。
    上面并没有他的惊呼声,也没有人倒下。
    也不知为了什么,田思思居然也在暗中松了口气——她不是一心希望杨凡快点死的么?
    女孩子的情感,实在真难捉摸。
    但男人们的情感难道就有什么不同?
    世上本没有人真的能控制自己的情感,就正如没有人能控制天气一样。
    张好儿也松了口气,道:“看来这老和尚的‘风雷并作’并没有制住他。”
    柳风骨沉着脸,道:“他的确避开了。”
    张好儿道:“我真想上去看看,他在用什么功夫对付那老和尚。”
    柳风骨道:“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攻出一招。”
    张好儿道:“难道他只挨打,不还手?”
    柳风骨道:“正是这样。”
    张好儿道:“这又算哪门子打法?”
    柳风骨道:“这就算最厉害的打法,他只有用这种法子,才能对付无色。”
    张好儿道:“你知道他用的是什么法子?”
    柳风骨点点头,道:“现在他正以八卦游身掌一类的轻身功夫在诱无色全力抢攻,要等无色的体力消耗完了,他才肯出手。”
    张好儿眨眨眼,道:“我明白了,无色不管多么强,毕竟已经是一个老头子,体力总不如年轻人。”
    柳风骨道:“何况罗汉伏虎拳讲究的本是以强欺弱,以刚克柔,所以最消耗真力,能把一百零八招伏虎拳打完,还能开口说话的,已是少见的高手。”
    张好儿道:“但他又不是八卦门的徒弟,怎么会游身掌那一类的功夫呢?”
    柳风骨道:“这人会的武功很杂……”
    他目中带着若有所思的表情,过了很久,才慢慢接着道:“他是个很好的帮手,很有用,我既然很需要这种人,又何必去追究他的来历?”
    张好儿眼珠子转了转,笑道:“这话你是说给谁听的?”
    柳风骨淡淡道:“说给我自己听的。”
    王大娘忽然道:“其实我一直都想不通,你怎会跟他有这么好的交情?”
    柳风骨冷冷道:“我说过,我很需要他,他也很需要我。”
    王大娘道:“他为什么需要你?”
    柳风骨道:“据说他在关外做了几件大案子,得罪了很多高手,所以才逃到江南。”
    王大娘道:“你调查过?”
    柳风骨冷冷道:“你以为我随随便便就会相信一个人?”
    王大娘道:“但你还是并没有完全相信他,有很多事你都没有让他知道。”
    柳风骨忽又笑了笑,道:“你以为你每件事全都知道?”
    他笑得很亲切,也很潇洒。
    但王大娘的脸却似已有些发白,连话都说不出了。
    张好儿却又笑道:“我也有件事一直都想不通。”
    柳风骨道:“哦?”
    张好儿吃吃笑道:“他的头那么大,肚子也不小,怎么能施展轻功呢?是不是因为他的骨头太轻了……”
    她笑声忽然停顿。
    柳风骨忽然道:“这一着是‘伏虎扬威’!”
    就在这时,一个人忽然从上面跌了下来,恰巧正跌入了那口棺材。
    ×××
    棺材并不是没有盖子的。
    棺材盖虽已掀开,却还是有一半盖在棺材上。
    这人居然还是跌入了棺材,因为他的人实在太瘦,太小。
    就算棺材盖再盖起来一点,他还是照样能够掉得进去。
    他跌进棺材后,就像真的是个死人,连动都不能动了。
    这人当然不是杨凡。
    他的头太大,肚子也不小,再大点的棺材,他也很难掉下去。
    掉下去的人是无色。
    ×××
    “伏虎扬威”正是一百零八式罗汉伏虎拳的最后一招。
    这一招刚使出,无色就已跌了下来。
    他已不能开口说话。
    然后杨凡才轻飘飘地落下来。
    他只算一个脑袋,至少已有十来斤重,但落在地上时,却轻得好像四两棉花。
    难道他真的骨头奇轻?
    就算他的骨头真轻,总算连一根都没有少,总算完完整整的回来了。
    田思思闭起眼睛。
    她永远不想再看到这个人,永远不想!
    可是他刚才没有回来的时候,她为什么还仿佛在替他担心呢?
    他明明是个卑鄙下流无耻的人,明明在骗她,在害她。
    无色大师明明是个正直侠义的高僧。
    可是她心里为什么还偏偏希望这一战胜的是他?
    田思思闭起眼睛,眼泪又悄悄地流了下来。
    她实在不能了解自己。
    她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颠颠倒倒,莫名其妙的感情。
    她虽然闭着眼睛,却还是可以想像到这大头鬼现在的样子。
    “现在他一定是神气活现,洋洋得意。”
    现在他不得意谁得意?
    连无色大师都已败在他手里。
    他们的阴谋计划,现在眼看已大功告成,再也没有一个能阻挠他们的人了。
    田思思以前也曾听过很多有关阴谋和恶徒的故事,无论多么复杂周密的阴谋,到后来总是要被人揭穿,总是要失败的。
    善良正直的一方,迟早总有胜利出头的时候。
    但现在,她所亲身遭遇到的情况,竟和她所听到的故事完全不同。
    现在恶徒已得胜,阴谋已得逞,好人反而要被打进悲惨黑暗的地狱里。
    田思思真恨,不但恨自己,恨这些卑鄙下流无耻的恶徒,也恨这世界。
    这世界上难道已没有天理?
    ×××
    杨凡果然是满脸神气活现,洋洋得意的样子。
    他有理由得意。
    柳风骨已走过来,用力拍着他的肩,笑道:“好兄弟,你真有两下子,这一战打得真漂亮。”
    杨凡淡淡道:“其实那也没什么。”
    张好儿抢着道:“谁说那也没什么?江湖上能击败少林护法的人,又有几个?”
    杨凡微笑道:“其实他功力的确比我深厚得多,我只不过靠了几分运气而已。”
    柳风骨道:“那绝不是运气,是你的战略运用成功。”
    张好儿又抢着道:“你究竟是怎么打倒他的?说给我们听听好不好?”
    杨凡道:“少林的罗汉伏虎拳,经过十余代少林高僧的修正改进,到现在几乎已无懈可击,我也知道他将这趟拳一施展开来,我绝不可能有击倒他的机会,所以……”
    王大娘也忍不住问道:“所以你怎么样?”
    杨凡道:“所以我只有等,等他将这路拳的一百零八招打完,乘着他变招换气的那一瞬间,用尽全力,给他一下子。”
    张好儿笑道:“你果然一下子就将他打倒了。”
    柳风骨道:“这一下子说来容易,其实可真不简单,那不但要先想法子避开无色的一百零八招伏虎拳,而且还得算准他换气的时候,算准他空门在哪里,时间部位都拿捏得连半分都不能错,因为这种机会只要一错过,就永远不会再来的。”
    王大娘忽又问道:“那两个小和尚呢?”
    杨凡微笑道:“那两个也不是小和尚,也是少林寺中有数的硬手。”
    王大娘笑道:“你当然把他们也一起收拾了。”
    杨凡道:“没有。”
    王大娘道:“没有?你难道……”
    杨凡道:“他们已走了。”
    王大娘愕然道:“你怎么能让他们走?”
    杨凡道:“我故意放他们走的。”
    王大娘道:“为什么?”
    杨凡笑了笑,道:“因为我要让他们回去,告诉少林寺的门下,多事和尚是死在谁手里的。”
    王大娘想了想,嫣然道:“脑袋大的人,想得果然比别人周到些。”
    秦歌一直瘫在椅子上,像已奄奄一息,此刻忽然道:“你们如此陷害我,难道就为了怕田思思嫁给我?”
    柳风骨道:“那倒也并不完全是为了这原因。”
    秦歌道:“还有什么原因?”
    柳风骨道:“多事和尚实在太多事,我久已想除掉他。”
    秦歌道:“可是你又怕少林寺的门下来报复?”
    柳风骨微笑道:“现在我的确不愿和少林寺正面冲突,再过几年,情况也许就不同了。”
    秦歌道:“所以你现在就要找个替死鬼?”
    柳风骨笑道:“其实我跟你也没什么特别难过的地方,只不过当时找不着更好的替死鬼,所以只好找到你了。”
    秦歌冷笑道:“其实你早就跟我难过得很。”
    柳风骨道:“哦?”
    秦歌道:“因为我忽然窜起来,这两年我的名头已渐渐比你响,你早已把我看成眼中钉,迟早总要想法子来修理我的,这就叫一计害双贤,一下子就拔掉两个眼中钉。”
    柳风骨悠然道:“你既然一定要这么想,我也不必否认。”
    秦歌道:“现在我只问你,多事和尚究竟是被谁杀的?”
    柳风骨道:“你猜呢?”
    秦歌道:“你!当然是你!”
    柳风骨道:“你看见了?”
    秦歌道:“我虽然没有看见,但却知道当时多事和尚从翻板上掉下去的时候,你已在下面等着,乘他身形还未站稳,就给了他致命的一击。”
    柳风骨道:“然后呢?”
    秦歌道:“然后你就将他的尸身从地道中送到后面那密室里去。”
    柳风骨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秦歌道:“因为你要争取时间,你将我们诱到那密室中去,为的就是要乘这一段时间,将外面布置好,等我们出去时,外面又已是个赌场。”
    柳风骨沉着脸,道:“说下去。”
    秦歌道:“同时你故意透露消息给无色大师,要他在那时赶到赌场去。”
    柳风骨道:“我怎么知道他一定会及时赶到?”
    秦歌道:“多事和尚不但是无色大师的师弟,而且从小就跟着这位师兄历练,两人的情感就如同父兄手足一样,无色大师若知道这小师弟有了危难,当然会不顾一切赶去的。”
    柳风骨道:“还有呢?”
    秦歌道:“你为了要让无色大师亲眼看到当时的情况,所以一定要将时间算得很准确,而且早已收买了一批人,要他们作赌场中的赌客,好在无色大师面前作伪证。”
    柳风骨道:“然后呢?”
    秦歌道:“被多事和尚强迫剃光了头的那些人,虽然本也是你的心腹手下,但你为了要将这件事做得天衣无缝,死无对证,所以不惜杀了他们灭口。”
    柳风骨道:“我在哪里杀他们的?”
    秦歌道:“就在这里。”
    他缓了口气,接着又道:“这梵音寺本是个古寺,远在梁武帝屠僧时,寺已落成,寺僧们为了避祸,所以在庙里建造了很多地道复壁。”
    柳风骨冷冷道:“再说下去。”
    秦歌道:“在这里杀人不但隐秘,而且有很多地方都可以埋葬尸体,要布置埋伏暗卡也很容易,所以你才会选择这里作你的狗窝。”
    他冷笑着,接着道:“所以你们这一群公狗母狗,才会约在这里相见,等着吃你们的狗屎。”
    柳风骨冷冷地看着他,道:“还有没有?”
    秦歌道:“没有了,现在狗屎眼看已经快被你们吃到,我还有什么话可说?”
    柳风骨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你居然也是聪明人,我们一直低估了你。”
    秦歌道:“多事和尚究竟是不是你杀的?”
    柳风骨淡淡道:“我很少杀人,若非多事和尚这样的高僧,还不配我亲自出手。”
    他悠然接着道:“我杀的一向只不过是名士、高僧、英雄、美人。”
    秦歌道:“我呢?”
    柳风骨冷笑道:“你还不配。”
    杨凡忽然道:“但你也不必着急,我们总会找个合适的人来杀你的。”
    秦歌冷笑道:“我想死了。我情愿死,也不愿再看你们这群饿狗的嘴脸。”
    杨凡也不生气,淡淡地笑道:“饿狗至少总比死狗好。”
    柳风骨忽又道:“你会的武功很杂,不知道有没有学过少林派的拳法?”
    杨凡笑道:“练武的人,没练过少林拳法的,只怕还不多。”
    少林拳的确太普遍,只不过练过少林拳的人虽多,能得到其中精髓的,加起来也许还不到十个。
    柳风骨道:“你既然练过少林拳,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杨凡道:“哪件事?”
    柳风骨道:“最后一件事。”
    他微笑着,接着道:“你只要用少林拳在秦大侠玄机穴重重一击,再用秦大侠的刀,剌在无色大师的咽喉里,我自然会找人将他们送到嵩山去。”
    张好儿抢着道:“我明白了,你要叫少林寺的人,以为他们是在决战之下同归于尽的。”
    王大娘笑道:“这么样一来,秦歌虽然杀了无色大师,但无色大师总算也替他师弟报了仇,这件公案从此就算结束了。”
    张好儿笑道:“我们这计划,也就完全大功告成,只等着喝喜酒了。”
    柳风骨悠然笑道:“所以我说这是最后一件事,也是最容易的一件事。”
    杨凡忽然摇了摇头,道:“你们全都错了。”
    柳风骨皱了皱眉,道:“怎么错了?”
    杨凡道:“以我看,这才是最困难的一件事。”
    张好儿道:“为什么困难?现在要杀他们,只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杨凡淡淡地笑了笑,道:“你若认为很容易,你为何不去杀他们?”
    张好儿眨了眨眼,道:“你若不肯动手,我动手也没关系。”
    她扬起了一双春葱般的玉手,吃吃地笑道:“你莫以为我这双手只会摸男人的脸,有时候它也会变得很硬很硬的,硬得叫你吃不消。”
    杨凡道:“哦?”
    张好儿道:“你不信?”
    她忽然从怀里拿出铁护手,戴在她那柔若无骨的玉手上,嫣然道:“现在你信不信?你要不要试试?”
    杨凡笑道:“既然已经有人试,我又何必抢人家的生意?”
    张好儿笑道:“你总算不笨。”
    柳风骨已沉下了脸,忽然道:“慢着。”
    张好儿道:“你别瞧不起我,少林派的拳法,我也练过的,不信你就看这一招伏虎扬威。”
    她忽然窜到秦歌面前,沉腰坐马,“呼”地一拳击出!
    这一拳果然很有少林拳的架子,也很够力。
    可是张好儿这一拳并没有打到秦歌身上。
    她的手突然被秦歌捉住!
    ×××
    看来已软得就像一滩泥般的秦歌,竟忽然间又变得硬了起来。
    他的手硬得就像是一道铁箝。
    张好儿用尽力量,也挣不脱他的手,突又飞起了一脚。
    她的脚也被捉住。
    她脸上已变得惨无人色。
    杨凡这才叹了口气,淡淡道:“我说这才是最困难的事,现在你们总该相信了吧。”
    柳风骨冷冷的看着他,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田思思也在看着,已看呆了。
    她实在弄不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只听一人厉声道:“你杀的是名士高僧,英雄美人,我杀的是佞臣逆子,无耻小人,今日我就要为你这小人开一开杀戒。”
    无色大师!
    忽然间,无色大师竟也从棺材里站了起来。
    他身材虽枯瘦矮小,但宝相庄严,看起来就像是个十丈高的巨人。
    王大娘也已面色惨变,忽然转身,就想往外面冲出去。
    秦歌一手提着张好儿的腕子,一手捉着她的脚,忽然将她提起来一抡。
    张好儿的人就飞了起来,扑到王大娘身上,两个人就一起扑倒在地。
    秦歌笑道:“这就对了,你们本是好姐妹,谁也不能抛下谁走的。”
    王大娘挣扎着,转过身,忽然张开嘴,重重地一口咬住了张好儿的耳朵。
    张好儿惨呼一声,扼住了她的咽喉。
    王大娘曲起腿,用膝盖猛撞张好儿的小肚子。
    她们就是这种人。
    能够彼此利用的时候,她们就是好姐妹,到了大难临头时,她们就变成了疯狗,你不咬我,我也要咬你。
    她们就是这种不是人的人。
    柳风骨突然走过去,一把拉起了张好儿,正正反反给了她十几个耳刮子,再拉起王大娘,也给了她十几个耳刮子。
    两个人被打得满脸是血,连动都不敢动。
    柳风骨这才转过身,淡淡一笑,道:“这种女人本就不知羞耻为何物,在下本不该要她们参与大事的,倒让三位见笑了。”
    到这种时候,他居然还能沉得住气。
    秦歌长长叹息了一声,道:“看来一个人要做大侠真不容易,不但要心黑手辣,连脸皮也得比别人厚些才行。”
    杨凡微笑道:“但大侠也并不是全都像这样子的,像他这样的大侠,世上还没有几个。”
    柳风骨道:“像阁下这样的好朋友,世上只怕也不多。”
    杨凡笑道:“的确不多。”
    柳风骨也长长叹息了一声,道:“现在我才知道,交朋友的确是件不太容易的事。”
    杨凡道:“有些事其实你本来早就该想到的。”
    柳风骨道:“哦?”
    杨凡道:“你难道还不明白我的意思?”
    柳风骨道:“我很想明白。”
    杨凡道:“你这里防守得很好,里里外外,至少有三十六道暗卡,无论谁只要走近这里周围百丈之内,你立刻就会知道。”
    柳风骨道:“你只算错了一点,这里的暗卡一共有四十九道。”
    杨凡道:“所以无论谁要来找你算账,还没有走进这里,你早已远走高飞。”
    柳风骨道:“要找到我的确不容易。”
    杨凡道:“何况,就算能找到你,也未必能抓住你害人的证据,你当然绝不会承认多事和尚是死在你手上的。”
    柳风骨道:“所以你只有用这法子,才能将他们带到这里来?”
    杨凡道:“我让田思思一个人先进来,为的就是要你认为已可以放手对付她,我绝不能让你对这件事起一点点疑心。”
    柳风骨道:“所以你就连她也一起瞒住?”
    杨凡道:“因为她不是个会说谎的人,若已知道这秘密,一定会被你看出破绽的。”
    柳风骨轻轻叹息,道:“但若换了我,我就一定不舍得让她这样子害怕担心,看来你实在一点也不懂得怜香惜玉。”
    杨凡道:“但我却懂得怎么叫一个不老实的人说实话。”
    柳风骨道:“哦?”
    杨凡道:“我只有用这法子,才能叫你在无色大师面前说实话,因为这件事的确已死无对证.你若不亲口招认,就根本没法子洗清秦歌的罪名。”
    柳风骨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你做得很好,的确做得太好了。”
    杨凡笑道:“你是不是也很佩服我?”
    柳风骨道:“我一直都很看得起你,一直都将你当我的好朋友,想不到你……”
    他长长叹息了一声,脸上的表情好像痛苦得要命,好像痛苦得连话都说不下去。
    杨凡却又笑笑,道:“你真的一直将我当朋友?”
    柳风骨道:“你自己难道不明白?”
    杨凡道:“我当然明白,而且太明白了,不明白的是你。”
    柳风骨道:“哦?”
    杨凡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去找你?”
    柳风骨道:“我只知道自从那一天开始,我就跟你交上了朋友,是你要来对付我,我从来就没有想到要对付你。”
    杨凡道:“所以你还是不明白。”
    柳风骨道:“不明白什么?”
    杨凡道:“是你先想要对付我,所以我才会去找你的。”
    柳风骨道:“我几时对付过你?”
    杨凡道:“很久以前。”
    他不让柳风骨开口,接着又道:“我问你,你一心想田家的财产,为的是什么?”
    柳风骨道:“因为我需要钱。”
    杨凡道:“你为什么忽然急着要钱?”
    柳风骨道:“因为我要做一件大事,做大事总是需要钱的。”
    杨凡道:“这件大事是什么事?”
    柳风骨目光闪动,沉吟着道:“这件事难道你已经知道了?”
    杨凡笑了笑,道:“我只知道江湖中最近又出现了一个叫‘七海’的秘密组织。”
    柳风骨道:“你还知道什么?”
    杨凡道:“我也知道这组织为的就是要对付‘山流’的,因为这组织的老大,在暗中做了很多见不得人的生意,都被山流破坏了。”
    他笑了笑,又道:“我当然也知道这组织的老大就是你。”
    柳风骨的脸色好像已有点变了,瞪着他看了很久,才一字字道:“这件事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杨凡道:“不但有关系,而且关系很大。”
    柳风骨道:“你……你难道也是‘山流’的人?”
    秦歌忽然也笑了笑,抢着道:“若没有他,又怎么会有山流?”
    柳风骨就好像忽然被人抽了一鞭子,过了很久,才能说得出话来。
    他长叹了一声,苦笑道:“我一直猜不出山流的龙头大哥是谁,一直想找他,想不到这个人每天都跟我见面的。”
    杨凡微笑道:“你若真的将我当朋友,为什么不要我参加你的组织?”
    柳风骨道:“因为……”
    杨凡打断了他的话,道:“你若没法子说出口,我可以替你说,那只不过因为你利用我做过这件事之后,就不会让我再活着了。”
    他淡淡地接着道:“像七海这种严密的组织,当然不需要一个已经快死的人。”
    柳风骨道:“至少我要你做的,并不是坏事,你并没有吃亏。”
    杨凡道:“哦?”
    柳风骨道:“我要你表演英雄救美,又要你娶这样的美人做老婆,像这么好的事,有很多人都愿意抢着来做的。”
    杨凡道:“但你却绝不会去找别人。”
    柳风骨道:“不错,就囚为我看得起你,拿你当朋友,所以才没有去找别人。”
    杨凡道:“不是这原因。”
    柳风骨道:“不是?”
    杨凡道:“你找我,只不过因为没有人比我长得更像杨凡,你早就想找这么样一个人了。”
    柳风骨道:“为什么?”
    杨凡道:“因为你想要我冒充杨凡去田家骗婚。”
    柳风骨道:“我难道不怕被人揭穿?”
    杨凡道:“没有人能揭穿,杨三爷眼已失明,耳已失聪,只因他壮年时结怨不少,生怕仇家找上门去,所以这件事江湖中极少有人知道。”
    柳风骨沉吟着,道:“但前几天还有人看到他的。”
    杨凡道:“那只不过是杨三爷自己的替身。”
    柳风骨道:“替身?”
    杨凡道:“就因为杨三爷不愿江湖中人知道他已残废失明,所以自己找了个替身,每年替他到江湖中来走动一两次。”
    柳风骨道:“这替身难道也分不清杨凡的真假?”
    杨凡道:“他根本也很少能见到杨凡的面。”
    柳风骨道:“田二爷呢?”
    杨凡道:“田二爷近几年来,根本就没有见到过杨凡。”
    柳风骨道:“真的杨凡若回来了呢?”
    杨凡道:“他失踪已有三四年,有人说他已做了和尚,也有人说他已经死了,你算准了他绝不会忽然出现的。”
    柳风骨道:“他的朋友呢?”
    杨凡道:“他脾气本就有点古怪,本就很少和人接近,接近他的人,脾气大多比他更古怪,你当然也算准这些人不会去喝喜酒的。”
    他笑了笑,又道:“就算杨凡和他的朋友忽然出现,你也一定有法子对付他们,叫他们永远没法子露面。”
    柳风骨沉默着,似已默认。
    杨凡又道:“这件事本来已计划得很好,谁知事情忽然又有了变化。”
    柳风骨道:“什么变化?”
    杨凡道:“变化就发生在田二爷身上。”
    柳风骨皱了皱眉,道:“你知道他已经死了?”
    杨凡道:“我本已有些怀疑,直到今天晚上,才完全证实。”
    柳风骨道:“怎么证实的?”
    杨凡笑了笑,道:“你莫非已忘记王大娘还有个比男人更豪爽洒脱的妹妹?”
    柳风骨道:“你已见过她?”
    杨凡点点头,道:“这消息你一直都瞒着我,就因为田二爷既已去世,你已用不着我,已准备一脚把我踢开。”
    柳风骨看着他,又沉默了很久,才长长的叹了口气,道:“如此复杂的事,想不到你居然知道得这么清楚。”
    杨凡道:“我的确知道得很清楚。”
    柳风骨道:“有些事你本来绝不该知道的。”
    杨凡道:“你想不出我怎会知道的?”
    柳风骨苦笑道:“我实在想不出。”
    杨凡又笑了笑,道:“那只不过因为你还有一件事不明白,这件事才是最大的关键。”
    柳风骨道:“哪件事?”
    杨凡悠然道:“杨凡本来就是我,我本来就是杨凡。”
    他微笑着接道:“你当然绝对想不到,这假杨凡就是真杨凡。”
    柳风骨这才真的怔住。
    杨凡道:“这几年来我忽然失踪,既没有做和尚,也没有死,只不过因为山流有很多事要做,所以我才一直没有在江湖中露面。”
    柳风骨脸色苍白,再也说不出话来。
    杨凡回头向秦歌笑了笑,道:“这件事实在很复杂,连你都也许直到现在才明白。”
    秦歌叹了口气,苦笑道:“说老实话,我直到现在还是不太明白。”
    杨凡道:“我岂非已将每个细节都说出来了么?”
    秦歌道:“你虽然说出来了,我却没法子记住。”
    他看着杨凡的头,忽又笑道:“我又没有你这么大的脑袋,怎么能记得住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头绪?”
    杨凡也笑了,道:“其实你只要仔细再想一遍,就会发觉这件事非但一点也不乱七八糟,而且很合理。”
    秦歌道:“很合理?”
    杨凡道:“这件事的头绪虽多,但结局却只有一种,而且是早已注定了的。”
    秦歌道:“早已注定要有什么样的结局?”
    杨凡并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却又转头看着柳风骨,道:“无论谁都不会无缘无故去买口棺材,是不是?”
    柳风骨点点头。
    他也不能不承认,若没有人死,谁也不会去买口棺材。
    杨凡道:“你并不知道无色大师和秦歌会到这里来的?”
    柳风骨道:“我不知道。”
    杨凡道:“所以这口棺材,你本来是为我准备的,是不是?”
    柳风骨道:“这口棺材并不坏。”
    杨凡道:“有了死人,就不能没有棺材;有了棺材,也不能没有死人。”
    柳风骨看看秦歌,又看看无色大师,终于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你的意思现在我总算已完全明白了。”
    杨凡道:“所以现在我也不必再说什么……也许有一句话。”
    柳风骨道:“哪句话?”
    杨凡道:“请君入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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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大人物
    (一)
    “柳风骨已死了多久?”
    “九个月。”
    “九个月并不长,有时就好像一眨眼就过去了,但这九个月却真长。”
    “那只因你心里还是很闷。”
    “我总觉得若不是我太荒唐,爹爹就不会死得这么快的。”
    “现在你已经长大了,为什么还会有这种小孩子的想法?”
    “你叫我怎么想?”
    “你并没有对不起别人,也没有对不起自己,这就已够了。”
    “可是我……”
    “你应该出去走走,多看看,多听听,你心胸就会变得开朗起来的。”
    “你要我到哪里去?”
    “江南——你岂非早就想到江南去?”
    (二)
    江南。
    江南春浓。
    长堤翠柳,水绿如蓝。
    田思思挽着杨凡的手,漫步在长堤上。
    秦歌和田心走在他们前面,鲜红的丝巾在春风中飞扬。
    飞扬着的红丝巾,轻拂着田心的脸。
    田思思忽然笑了笑,道:“这小鬼终于长大了,我本来几乎以为她永远都长不大的。”
    杨凡微笑着道:“你也长大了,我本来也几乎以为你永远都长不大的。”
    只有经过忧患的人,才会真正懂得生命的意义,才会真正长大。
    田思思的确长大了。
    她看来更沉静,也更美。
    杨凡似在沉思着,慢慢地说道:“田心实在是个很忠实的朋友,为了你,她什么事都肯做,若不是她肯冒险,柳风骨也许还不会那么容易上当。”
    田思思道:“那次她的确连我都骗过了。”
    杨凡道:“我一直觉得,我们应该想个法子谢谢她。”
    田思思道:“你说什么法子呢?”
    杨凡看着那飞扬的红丝巾,微笑着道:“我们不如就送她一条红丝巾吧。”
    田思思也笑了,笑得真甜。
    只有活在爱情与幸福中的女人,才能笑得这么甜。
    ×××
    长堤外,红男绿女,成双成对。
    春天本就是属于情人们的。
    现在正是春天。
    田思思看着这些人,只希望每个人都和她同样幸福,同样快乐。
    忽然间,也不知是谁在呼喊:“岳大侠也来游湖了,就是威震天下的岳环山岳大侠。”
    人群立刻向湖岸上拥了过去,成名的英雄本就是人人都想看一看的。
    杨凡忽又笑道:“你是不是也想去看看?”
    田思思眨眨眼,道:“看谁?”
    杨凡道:“岳环山,他本来岂非也是你心目中的大人物?”
    田思思道:“但现在我却不想看他了!”
    杨凡道:“为什么?”
    田思思抬起眼,凝视着他,眼波温柔如春水,轻轻道:“因为我已找到了一个真正的大人物,在我心里,天下已没有比他更大的大人物。”
    杨凡也故意眨了眨眼,道:“这个人是谁?”
    田思思嫣然一笑,附在他耳旁,轻轻道:“就是你,你这个大头鬼。”──古龙《大人物》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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