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物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17章大英雄本色
    亲密的朋友不一定是好朋友。
    譬如说“酒”和“赌”,这一对朋友就很亲密,亲密得已很少有人能把他们分开,但这对朋友实在糟透了。
    所以赌鬼通常也是酒鬼。
    有的人一喝了酒,就想赌,有的人一开始赌,就想喝酒。
    结果呢?
    结果是:“越输越喝,越喝越输,不醉不休,输光为止。”
    所以赌场里一定有酒,而且通常都是免费的酒,随便你爱喝多少,就喝多少。
    你可以尽量喝,那意思就是你也可以尽量输。
    秦歌正在尽量地喝酒。
    你若还不肯承认他是个豪气干云的人,看到他喝酒时也不能不承认了。
    他喝起酒来就好像跟酒是天生的冤家对头似的,只要一看见杯子里有酒,就非把它一口灌到肚子里去不可,既不问酒有多少,更不问杯子大小。
    “男人就要这样子喝酒,这才是英雄本色。”
    但田心若在这里,一定就会说:“这也并不能证明他是个英雄,只不过证明了他是个酒鬼而已。”
    从那小噘嘴里说出来的话,好话实在太少。
    “这死丫头到哪里去了呢?难道会跟着那大头鬼跑了?”
    田思思咬着嘴唇,决定连她都不再想。决心全神贯注在秦歌身上。
    然后她立刻就发现秦歌已输光。
    输光了的人样子通常都不太好看,秦歌居然还是面不改色。
    那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金大胡子,不知何时又出现了,正站在他身旁,脸上带着同情之色,道:“秦大侠今天手风好像不太顺,输得可真不少。”
    秦歌大笑,道:“我赌钱本来就准备输的,只要赌得痛快,输个万儿八千又何妨?”
    金大胡子一挑大拇指,大声道:“好!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不但赌得漂亮,输也输得漂亮。”
    他挥了挥手,又道:“再去拿五万两银子来,让秦大侠翻本。”
    秦歌大笑道:“我早知道你也是个漂亮人,用不着等我开口的。”
    金大胡子脸上忽然露出了为难之色,沉吟着道:“只不过我们这里的规矩,秦大侠想必也知道的。”
    秦歌道:“你要抵押?”
    金大胡子笑道:“朋友是朋友,规矩是规矩,秦大侠豪气干云,当然绝不会要朋友为难的。”
    秦歌又大笑道:“你用不着拿话来绕我,你就算把成堆的元宝堆在我面前,我姓秦的也不会平白拿你一锭。”
    他拍了拍胸膛,又道:“你看我全身上下有什么值五万两银子的,只管开口就是。”
    金大胡子展颜道:“真的?”
    秦歌沉下了脸,道:“什么真的假的?只要你能开口,我就能让你如愿。”
    金大胡子目光闪动,忽然压低声音,道:“秦大侠可曾看见那边角落里的三个人?”
    他用不着指明,别人也知道他说的是谁。
    因为这三个人的确很特别。
    这三人一个是道士,一个是和尚,还有一个是穷秀才。
    赌场里本就是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的,有和尚道士到这里来,也不算稀奇。
    稀奇的是这三个人并不是来赌的,根本就没有下注。
    和尚手里拿着一串佛珠,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念经。
    道士闭着眼,双手合什,居然在那里打坐。
    穷秀才左手端着杯酒,右手捧着本书,正看得摇头晃脑,津津有味。
    和尚念经,道士打坐,秀才看书,本也是天经地义的事,但到赌场里来做这种事,那就不但稀奇,而且简直稀奇得离了谱。
    三个人一人占据了一张赌桌,别的人就算想赌也没法子坐下去。
    连田思思都已看出这三人是成心来找麻烦的。
    她觉得这三人用的法子不但特别,而且有趣。
    秦歌皱了皱眉,道:“你是不是要我把他们赶出去?”
    金大胡子道:“正有此意。”
    秦歌道:“你自己为什么不过去动手?”
    金大胡子叹了口气,苦笑道:“因为他们并没有破坏这里的规矩。”
    他又接道:“这里并没有规定每个人一进来就非下注不可,你能说不准秀才看书,道士打坐,和尚念经么?”
    田思思几乎忍不住笑了出来。
    虽然每个人都知道他们是在成心找麻烦,却又偏偏不能说他们做错了事。
    秦歌道:“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
    金大胡子道:“好几天以前就来了,但有时来,有时走,谁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出现。”
    秦歌道:“你为何要放他们进来?”
    金大胡子又叹了口气,道:“问题就在这里,谁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进来的。”
    秦歌的眼睛好像亮了起来,沉声道:“如此说来,这三人倒有几下子。”
    金大胡子道:“看来的确是有点扎手,所以秦大侠若不愿惹这麻烦,在下也不勉强。”
    秦歌冷笑道:“我天生就是喜欢惹麻烦的人。”
    金大胡子展颜笑道:“所以,这五万两银子已在等着秦大侠回来翻本。”
    秦歌大笑,将面前所有的酒全都一饮而尽,大步走了过去。
    ×××
    秦歌做事的确很干脆,说做就做,绝不拖泥带水。
    但为了五万两银子,就替赌场做保镖,岂非有失大侠身份?
    田思思一直在旁边看着,心里也难免觉得有点失望。
    “但大侠应该做什么呢?”
    “见义勇为,扶弱锄强,主持正义,排难解纷——这些事非但连一文钱都赚不到,有时还要贴上几文。”
    “大侠一样也是人,一样要吃饭,要花钱,花得比别人还要多些,若是只做贴钱的事,岂非一个个都要活活饿死?”
    “大侠既不是会生金蛋的鹅,天上也没有大元宝掉下来给他们,难道你要他们去拉车赶驴子?那岂非也一样丢人?”
    想来想去,田思思又觉得他这么样做并没有什么不对了。
    只要田大小姐觉得对的事,她总有法子为自己解释的。
    只要田大小姐喜欢的人,就是好人。

举报

第18章不速之客
    道士还在打坐,和尚还在念经,秀才还捧着书,在那里看得出神。
    秦歌慢慢地走了过去。
    他故意走得很慢,很从容,这倒并不是因为他已喝了五六斤酒下肚,生怕自己的脚步走不稳,只不过他无论在做什么事的时候,都希望能先引起别人的注意。
    他很欣赏别人看着他时,那种带着三分敬畏、七分羡慕的眼色。
    这一点他的确做得很成功。
    每个人都已在注意着他,大厅里突然变得很静,连掷骰子的声音都已停止。
    秦歌脸上的微笑更洒脱,慢慢地走到那秀才面前,悠然道:“秀才你看的是什么书?”
    秀才没有听见。
    在江湖中人心目中,秀才的意思就是穷酸,这秀才也不例外。
    他身上穿着的一件蓝衫已被洗得发白,一张脸也又黄又瘦,显得营养很不良的样子。
    现在他正看得眉飞色舞,突然重重地一拍桌子,仰面笑道:“好一个张子房,好一个朱亥,这一椎虽然不中,亦足以惊天地而泣鬼神……痛快呀痛快,当浮一大白。”
    话未说完,他已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秦歌忍不住问道:“这张子房是谁?朱亥又是谁?莫非也是两位使椎的武林高手?”
    秀才这才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那眼色就像是在看着一只骆驼突然走到面前来了一样,连半点敬畏的意思都没有。
    他上上下下地看了好几眼,才皱着眉道:“张子房就是张良,张留侯,足下难道连这人的名字都没有听说过?”
    秦歌笑道:“没听说过,我只知道当今武林中,使椎的第一高手是蓝大先生,他也是我的好朋友。”
    他居然还是笑得很洒脱,又道:“你说的那位张良,若也是条好汉,下次我有机会见到他时,倒不妨向他讨教个一招半式。”
    秀才听完了他的话,就好像被人打了一巴掌,连鼻子都歪到旁边去了,赶快倒了杯酒喝下去,才长长地叹了口气,喃喃地道:“孺子不可教也,朽木不可雕也,足下最好还是走远点,莫让我沾着足下这一身俗气。”
    秦歌沉下了脸,道:“你要我走?”
    秀才道:“正有此意。”
    秦歌道:“你可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
    秀才道:“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心里在想什么,我怎会知道?”
    秦歌道:“好,我告诉你,我是来要你走的。”
    秀才好像很吃惊,道:“要我走?为什么要我走?”
    秦歌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秀才道:“是个赌场。”
    秦歌道:“你既然知道,根本就不该来。”
    秀才道:“这地方连妓女都能来,秀才为什么就不能来?”
    秦歌道:“你来干什么?”
    秀才道:“当然是来读书,秀才一日不读书,就觉得满身俗气。”
    他瞪着秦歌,道:“秀才能不能读书?”
    秦歌道:“能。”
    秀才道:“秀才既然能来,秀才既然也能读书,你为什么要赶秀才走呢?这是你有理,还是我有理?”
    秦歌道:“是你。”
    秀才道:“既然是我有理,你就该走远些。”
    秦歌道:“我不走,你走!”
    秀才道:“为什么?”
    秦歌道:“因为我从来不跟秀才讲理。”
    秀才突然跳了起来,道:“你真不讲理?”
    秦歌道:“不讲。”
    秀才挽了挽袖子,道:“你想打架?”
    秦歌笑了,道:“这次你总算说对了。”
    秀才瞪着他,道:“你不跟秀才讲理,秀才为什么要跟你打架?”
    他慢慢地放下袖子,道:“我看你还是快走吧,你若不走,我就……”
    秦歌道:“就怎么样?”
    秀才道:“就走。你不走我就走……你是不是真的不走?”
    秦歌道:“真的!”
    秀才道:“好,你真不走,我就真走了。”
    他倒是真的说走就走,一点也不假。
    秦歌大笑,将这秀才的一壶酒也喝了下去,才走到那道士面前,道:“那秀才也是道士你的朋友?”
    道士合什道:“红花绿叶青莲藕,三教本来是一家,芸芸众生,谁不是贫道之友?”
    秦歌道:“秀才既然能到这里,道士当然也能。”
    道士道:“正是如此。”
    秦歌道:“秀才既然能在这里读书,道士当然也能在这里打坐。”
    道士笑道:“施主果然是个明白人。”
    秦歌道:“我还明白一样事。”
    道士道:“请教。”
    秦歌道:“秀才既然走了,道士也就该跟着走。”
    道士想了想,道:“道士若走了,和尚就也该跟着走。”
    秦歌也笑了,道:“道士也是明白人。”
    道士道:“却不知这和尚是不是个明白人?”
    和尚道:“不是。”
    道士道:“你难道是个糊涂和尚?”
    和尚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和尚不糊涂?谁糊涂?”
    道士道:“和尚若真的想入地狱,那倒容易,这里离地狱本就不远。”
    和尚微笑道:“既然如此,就请道兄带路。”
    道士也微笑道:“在大师面前,贫道怎敢争先?”
    和尚道:“道兄请。”
    道士道:“大师请。”
    和尚看了秦歌一眼,道:“这位施主呢?是否也有意随贫僧一行?”
    道士合什笑道:“大师与贫道先走,这位施主想必很快就会来的!”
    和尚道:“既然如此,贫僧只有在地狱中相候了……阿弥陀佛。”
    道士道:“无量寿佛。”
    和尚道:“善哉善哉。”
    两人双手合什,口宣佛号,向秦歌躬身一礼,微笑着走了出去。
    走到门口,和尚突又回头向秦歌一笑,道:“但望施主莫忘了今日之约。”
    道士道:“他不会忘的。”
    和尚道:“道长怎知他人心意?”
    道士微笑道:“往地狱去的路总是好走些的。”
    和尚微笑道:“不错,下去总比上去容易得多。”
    道士道:“也快得多。”
    两人同时仰面大笑了三声,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秦歌也想笑,但却不知为了什么,居然好像有点笑不出了。
    别的人也笑得并不十分自然,因为每个人都有点失望。
    每个人却认为这和尚道士和秀才绝不会是省油的灯,每个人却在等着看他们和秦歌的好戏,谁知他们居然全都乖乖地走了,而且说走就走,绝不罗嗦。
    有人在窃窃私议:“这三个人究竟是来干什么的?”
    他们当然不会是真的到这里来念经打坐的。
    “若是来找麻烦的,为什么就这样乖乖地走了?”
    当然是因为他们看到了秦歌脖子上的红丝巾。
    “若不是秦大侠的盛名镇住了他们,他们怎么会如此老实?”
    秦歌真了不起。
    “找秀才讲理的人是呆子,找秦大侠打架的人不是呆子,是白痴。”
    田思思心里本来也有点疙瘩,听到这些话,忽然开心了起来。
    别人称赞秦歌的时候,她简直比秦歌还开心。
    她正在奇怪秦歌看来为什么没有很开心的样子,秦歌已忽然大笑了起来,好像直到现在才发觉,这件事很滑稽,又好像他肚子里的酒已开始发生作用。
    他一直在笑个不停,已渐渐笑得不像是个“大侠”的样子了。
    田思思忍不住走过去,悄悄拉了拉他衣角,悄悄道:“喂,别人都在看你。”
    秦歌大笑着点头,不停地点着头,道:“我知道别人都在看我。”
    田思思道:“你可不可以笑得小声一点?”
    秦歌道:“不可以。”
    田思思道:“为什么?”
    秦歌道:“因为我觉得好笑极了,所以非笑不可。”
    田思思道:“什么事这样好笑?”
    秦歌道:“和尚……”
    田思思道:“和尚怎么样?”
    秦歌道:“他说他要在地狱里等我。”
    田思思道:“这句话有哪点好笑?”
    秦歌道:“只有一点。”
    田思思道:“哪一点?”
    秦歌道:“他居然不知道我就是从地狱中逃出来的。”
    他故意压低声音,装出很神秘的样子,悄悄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从那里逃出来?”
    田思思只有摇摇头。
    秦歌道:“因为那里有和尚。”
    这句话没说完,他又不停地大笑了起来。
    田思思看着他,心里忽然又有点怀疑:“这人是不是真的秦歌?”
    她已弄错过一次,这次绝不能再弄错了。
    只可惜她也不知道真正的秦歌是什么样子。
    幸好这时金大胡子已走了过来,手里还捧着一大叠银票。
    好厚的一叠银票。
    金大胡子笑道:“这里是一点点小意思,请秦大侠收下。”
    秦歌道:“好。”
    他的确是个很直爽的人,一点也不客气。
    金大胡子道:“除此之外,我们对秦大侠还有一点小小的敬意。”
    秦歌道:“你还要送我什么?”
    金大胡子道:“一个机会。”
    秦歌道:“什么机会?”
    金大胡子道:“让秦大侠一次就翻本的机会。”
    秦歌大笑,道:“好,这样才痛快。”
    金大胡子也在笑,笑得就像是个被人拔光了胡子的猫头鹰。
    他微笑着道:“却不知秦大侠想赌什么?”
    秦歌道:“随便赌什么都一样。”
    金大胡子拊掌道:“不错,随便赌什么,该赢的人都是会赢的。”
    他微笑着,又道:“该输的人赌什么都赢不了。”
    所以秦歌输了。
    他该输。
    因为据说赌神爷最讨厌酒鬼,所以无论谁只要一喝醉,该赢的也变成要输了,而且输得精光,输得很快。
    “一次就翻本的机会”,这句话的意思通常就是说:“一次就输光的机会”。
    你只要到赌场里去,随时都会有这种机会的。
    ×××
    大家都围在旁边看,大家都在为他叹息……无论是真是假,叹息总是叹息。
    “四五六”遇上“豹子”的机会毕竟不多。
    又有人在窃窃私议:“这种事只怕也只有秦大侠这种人才会遇见。”
    这是什么话?
    “不错,这也得要有运气。”
    输光了居然还算是运气?这简直不像话了。
    “秦大侠这次虽然输了,但在别的事上运气一定会特别好的,赌运本就不是正运,赌运不好的人,正运总是特别好。”
    嗯,这句话好像忽然变得有点道理了,至少秦歌自己觉得很有道理,因为他已又灌了四五斤酒下肚。
    一个人肚子里若已装了十来斤酒,天下就不会再有什么没道理的事了。
    同样的,一个人肚子里的酒若是装得很满,口袋就一定已变得很空。
    ×××
    大家还围在桌子旁,看着碗里的三只骰子。
    三个六。
    金大胡子居然随随便便就掷出了三个六,这种人你想不佩服他都不行。
    秦歌忽然发觉金大胡子比他更像是个“大侠”了。
    在赌场里本只有赢钱的才是英雄。
    所以秦歌从人丛里走了出去。
    ×××
    他摇摇晃晃地走着,忽然撞在一个人身上。
    一个和尚。
    秦歌皱了皱眉,喃喃道:“今天我为什么老是遇见和尚?……这就难怪我要输了。”
    那和尚却在微笑着,道:“施主今天遇见了几个和尚?”
    秦歌道:“连你两个。”
    和尚笑道:“连我也只有一个。”
    秦歌抬起头,仔仔细细看了他几眼,忽然发现这和尚还是刚才那和尚,圆圆的脸,笑起来像个弥勒佛。
    不但和尚在这里,那道士和秀才也回来了。
    秦歌眨了眨眼,道:“我怎么会在这里的?”
    和尚道:“你本来就在这里。”
    秦歌四面看了看,头也四面转了转。
    他眼睛已不会动了,眼睛要往左面看的时候,头也得跟着往左面转。
    和尚笑道:“这里还不是地狱,只不过距离地狱已不远了。”
    赌场和地狱有时实在差不了多少。
    秦歌揉揉眼睛,道:“你们刚才不是已走了吗?”
    和尚点点头,道:“既然能来,也就能走。”
    秦歌道:“你们现在为什么又来了?”
    和尚道:“既然能走,也就能来。”
    秦歌想了想,喃喃道:“有道理,和尚说的话,为什么总好像很有道理?”
    和尚道:“因为和尚是和尚。”
    秦歌又想了想,忽然大笑,道:“有道理,这次还是你们有道理。”
    和尚道:“你知道我们刚才为什么要走?”
    秦歌摇摇头。
    和尚道:“为了要让你赚五万两银子。”
    秦歌大笑,道:“我早就说过,你是个明白人。”
    和尚道:“你知不知道现在我们为什么要来?”
    秦歌道:“为了要让我再赚五万两银子?”
    和尚道:“不对。”
    秦歌道:“你们一走,我就赚五万两银子,我一输光,你们再回来,那又有什么不好?”
    和尚道:“只有一样不好。”
    秦歌道:“哪样不好?”
    和尚道:“你输得太快。”
    秦歌又大笑,道:“所以这次你们不肯走了?”
    和尚道:“不肯。”
    秦歌忽然瞪起了眼睛,大声道:“你们真的不走?”
    和尚道:“和尚不说谎。”
    秦歌道:“好,你们真的不走,我就真的走。”
    他大笑着走了出去。
    走到门口,忽又回头,道:“我先走一步,到那里去等你。”
    和尚道:“到哪里去?”
    秦歌向上面指了指,笑道:“你看我现在还上得去么?”
    和尚笑了。
    下面的人要上去的确不容易。
    就算你已上去,一个不小心,还是会掉下来的。
    掉下来时就快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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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大英雄与醉酒鬼
    (一)
    秦歌的身子一直往下沉,就好像真的要沉到地底下去。
    幸好还有田思思在旁边扶着他。
    像秦歌这样的人物,走出赌场时,居然没有一个人送他出来。
    田思思很替他不平,也很替他生气。
    就算秦歌并没有什么了不起,至少总是他们的大主顾,而且又输了那么多,金大胡子总该照顾照顾他才是。
    事实上,她刚才就曾经气冲冲地去责问过金大胡子:“你难道看不出他已经喝醉了?”
    金大胡子笑笑,道:“这里的酒本就是免费的。”
    田思思道:“你既然知道他已经喝醉了,为什么还让他一个人走?”
    金大胡子道:“这里不是监狱,无论谁要走,我们都没法子拦住的。”
    田思思道:“你至少应该照顾照顾他。”
    金大胡子道:“你要我怎么照顾他?”
    田思思道:“至少应该找个地方让他歇着,总不能让他醉倒在路上。”
    金大胡子冷冷道:“这里也不是客栈。”
    田思思道:“但你却是他的朋友。”
    金大胡子道:“开赌场的人没有朋友。”
    田思思道:“你难道不想他下次再来?”
    金大胡子道:“只要他有了钱,下次还是照样会来,这次就算他是爬着出去的,下次还是照样会来。”
    他又笑笑,淡淡地接着道:“他到这里来,也并不是为了要交朋友。”
    田思思道:“你对他也不能例外?”
    金大胡子道:“为什么要例外?”
    田思思道:“他总算是个成名的英雄。”
    金大胡子冷冷道:“这里既没有朋友,也没有英雄。”
    这就是金大胡子最后的答复。
    在他们眼中,世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赢家,一种是输家。
    输家是永远不值得同情的。
    世上也许只有一种人比输家的情况更糟——一个已喝得烂醉如泥的输家。
    ×××
    秦歌还没有完全烂醉如泥,至少现在还没有。
    他总算发觉旁边有个人在扶着他了,但还是过了很久之后,他才看出是什么人在旁边扶着他。
    他眯着眼睛看了很久才看出来,忽然笑道:“原来你也喝醉了。”
    田思思道:“我一口酒也没喝。怎么会醉?”
    秦歌道:“你若没有喝醉,为什么要我扶着你?”
    田思思叹道:“不是你在扶我,是我在扶你!”
    秦歌又吃吃地笑了起来,指着田思思的鼻子,道:“你还说没有醉?你看,你的鼻子都喝得歪到耳朵上去了,一个鼻子已变成了两个。”
    田思思简直恨不得一下子把他丢到阴沟里去,咬着牙道:“你能不能站直一点?”
    秦歌道:“不能。”
    田思思道:“为什么?”
    秦歌往下面指了指,道:“因为我要下去。”
    他又压低声音,装出很神秘的样子,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下去?”
    田思思恨恨道:“是不是因为那里已没有和尚?”
    秦歌大笑道:“一点也不错,和尚已经到赌场念经去了。”
    他笑得弯下腰,笑得连气都喘不过来。
    田思思看着他,又好气,又好笑,真不知该把他送到哪里去才好。
    秦歌的人忽然冲了出去,冲到墙角,不停地呕吐了起来。
    他吐得真不少,田思思却还希望他多吐些。
    “喝醉酒的人吐出来之后,也许就会变得清醒一点了。”
    她这么想,因为她自己还没有真正醉过。
    真正喝醉的人,无论怎么样都不会变得清醒的,吐过了之后酒意上涌,反而醉得更厉害。
    秦歌吐过了之后,立刻就躺了下去,不到一眨眼的工夫,已经鼾声如雷。
    田思思真的急了,大声道:“喂!快起来,你怎么能睡在这里?”
    秦歌听不见。
    田思思只有用力去摇他,摇了半天,秦歌才总算睁开了眼睛。
    他眼睛只有平时三分之一那么大,舌头却比平时大了三倍。
    田思思着急道:“你睡在这里,被别人看见像什么样子?莫忘了你是个大男人,大英雄。”
    秦歌吃吃笑道:“英雄……英雄值多少钱一斤?能不能拿到赌场里去卖?”
    他又压低声音,悄悄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
    田思思只有苦笑道:“你说。”
    秦歌道:“我什么都想做,就是不想做英雄,那滋味实在不好受。”
    这句话刚说完,立刻又鼾声大作。
    田思思完全没法子了。
    这人摇也摇不醒,抱也抱不动。
    一个人喝醉了之后,就好像会变得比平时重得多。
    田思思真想把他丢在这里不管了,只可惜她不是心肠这么硬的人,何况秦歌又是她心目中的大英雄,大人物。
    有很多女孩子只要一听见秦歌的名字,就兴奋得好像随时都会晕过去。
    她们若看到秦歌这种样子,心里会有什么感觉呢?
    她们当然看不到,所以她们都比田思思幸运得多。
    田思思叹了口气,又看到了秦歌脖子上那条鲜红的丝巾。
    红丝巾,象征着侠义,勇敢和热情。
    红丝巾,红得就像是刚升起的太阳。
    但现在这条红丝巾已变得像什么了呢?
    像抹布。
    一块刚抹过七八张桌子的抹布,上面又是汗,又是酒,又是一些刚从秦歌胃里吐出来的东西。
    江湖中那些多情的少女们,现在若看到他脖子上这条红丝巾,心里又会有什么感觉呢?
    田思思连想都不敢想。
    “无论如何,他只不过是喝醉罢了,每个人都可能有喝醉的时候,那并不是什么不可原谅的罪恶。”
    田思思又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蹲下去,用自己的丝巾擦了擦秦歌的脸。
    她自己的丝巾当然也是红的,红得就像是情人的热血。
    可是她自己的血已渐渐开始没有今天上午那么热了。
    这倒并不是说她已对秦歌觉得失望,而是因为她的肚子。
    她可以确定自己现在就算想吐,也没有东西吐得出来。
    一个空着肚子的人,在这种有风的晚上,站在一条黑黝黝的小巷子里,陪着一个鼾声如雷的醉鬼。
    你叫她的血怎么热得起来?
    (二)
    天亮了。
    天好像忽然就亮了,当田思思看到对面墙上那一抹淡淡的晨光时,才发觉自己刚才居然睡了一觉。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睡着的。
    秦歌还躺在阴沟的旁边,鼾声总算已小了些。
    田思思从墙角里站起来,脖子又酸又痛,她勉强将脖子转动了两下,忽然又发觉了一样奇怪的事。
    她身上竟多了条毯子。
    昨天晚上她身上绝没有这条毯子,因为那时她正觉得很冷,很饿,正坐在这墙角里发愁,不知道这一夜应该怎么样渡过。
    她又想到那大头鬼,现在一定正吃得饱饱的,躺在床上,旁边说不定还有个像张好儿那样的女人。
    这就是她最后想到的一件事。
    然后她就忽然睡着了。
    “这条毯子是哪里来的呢?”
    毯子就好像馅饼一样,是绝不会从天上掉下来的。
    难道秦歌会在半夜忽然醒过来,找了条毯子来替她盖上?
    秦歌还睡在他躺下去的地方,简直连姿势都没有改变过。
    田思思咬着嘴唇,发了半天怔。
    想来想去,会替她盖上这条毯子的,只有一个人。
    可是她不信那个人会这么样做。
    她宁可不信。
    秦歌站着的时候,站得很直,很挺,但睡相却实在不高明。
    他睡在那里的样子,就好像是个虾米。
    幸好这里是个死巷子,只有几家人的后门在这巷子里。
    昨天晚上,她糊里糊涂的,也不知怎会走到这巷子里来,现在她才开始觉得很幸运。
    若有人看到田大小姐睡在这巷子里,那才真的丢人丢到家了。
    但现在天已大亮,那几家的后门里,随时都可能有人走出来。
    田思思下定决心,这次无论如何也要将秦歌摇醒。
    她摇得真用力。
    秦歌忽然叫了起来,终于睁开了眼睛,捧着头怪叫道:“你干什么?我的头都快被你摇得裂开了。”
    田思思咬着嘴唇,道:“裂开来最好,正好乘机把你脑袋洗一洗。”
    秦歌这下看清了她是谁,忽然笑道:“原来是你,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田思思恨恨道:“因为我遇见了个醉鬼。”
    她本来决心要尽量对秦歌温柔些,体贴些,不但要让秦歌觉得她现在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将来也一定会是个好太太。
    可是她大小姐的脾气一发作,早已将这些事全都忘得干干净净。
    秦歌的手捧着脑袋,还在那里不停地叹着气。
    田思思看着他那愁眉苦脸的样子,忍不住道:“你很难受?”
    秦歌苦着脸道:“难受极了,简直比生了大病还难受。”
    田思思道:“你怎么会这么难受的?”
    秦歌道:“只要头一天晚上喝醉了酒,第二天就一定会难受。”
    田思思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拼命地喝酒呢?”
    秦歌正色道:“男人喝酒,就得有男人的样子。”
    田思思叹了口气,道:“那样子喝酒就能表示你是个英雄么?那只不过表示你是个酒鬼而已!”
    秦歌道:“英雄也好,酒鬼也好,总之都是男人,总比娘娘腔好得多。”
    田思思道:“娘娘腔的人,至少不会像你现在这么难受。”
    秦歌摇了摇头,道:“我们男人的事,你们女人最好还是不要问得太多。”
    他终于站起来,拍了拍田思思的肩,道:“走,我请你喝酒去。”
    田思思张大了眼睛,道:“你还要喝酒?”
    秦歌道:“当然要喝。”
    田思思道:“你不怕难受?”
    秦歌道:“难不难受是一回事,喝不喝酒又是另外一回事,这道理你们女人也不会懂的。”
    他笑了笑,又道:“何况,我现在喝的叫还魂酒,一喝下去就不难受了。”
    田思思道:“喝多了明天岂非还是一样难受?”
    秦歌笑道:“明天的事谁管得了那么多,何况,明天就算难受,还可以再喝。”
    田思思叹了口气,喃喃道:“我现在才知道酒鬼是怎么来的了。”
    秦歌根本不听她在说什么,抹了抹身上的汗渍,拉了拉脖子上的丝巾,站直了身子,挺起了胸,才往巷子外面走。
    一个人躺在阴沟旁是一回事,走到外面去,就得挺起胸。
    就算全身都难受得要命,脸上也绝不能露出半点难受的样子来。
    现在他看来虽不见得容光焕发,但至少已有了些英雄气概,那条鲜红的丝巾也已被拉得很平,又开始在风中飘扬。
    田思思也不能不承认,他这条丝巾的料子实在不错。
    秦歌正在巷口等着她,等她走过去,才微笑着道:“你看我现在的样子怎么样?”
    田思思也不禁嫣然笑道:“最少已不像是条醉猫了。”
    她忍不住又问道:“你想到哪里喝酒去?”
    秦歌道:“当然是这地方最大的茶馆。”
    田思思道:“茶馆?”
    秦歌道:“现在这时候,只有茶馆已开门。”
    田思思道:“茶馆里也有酒卖?”
    秦歌笑道:“茶馆里除了茶之外,几乎什么都有。”
    田思思又不禁嫣然一笑,但立刻又皱起眉,道:“你身上还有没有银子?”
    秦歌道:“没有。”
    他回答得倒真干脆。
    田思思的眉却皱得更紧,道:“没有银子用什么去买酒?”
    秦歌笑道:“我喝酒还用得着拿银子买么?”
    田思思道:“不用银子用什么?”
    秦歌挺起胸,道:“我只要一进去,就会有很多人抢着要请我喝酒的。”
    田思思道:“你好意思要别人请?”
    秦歌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们能请得到我是他们的光彩,我喝了他们的酒,是给他们面子。”
    他笑了笑,又道:“做一个成名的英雄,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好处的。”
    田思思也笑了。
    她忽然发现这人虽不如她想像中那么伟大,却比她想像中坦白得多。
    他毕竟还年青。
    他固然有很多缺点,但也有可爱的一面。
    他是个英雄,但也是个人。
    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男人。
    田思思笑道:“人家若看见你昨天晚上醉得那副样子,一定就不会请你了。”
    秦歌接道:“那样子是人家看不到的,我只让别人看到我赌钱时的豪爽,喝酒时的豪爽,等到我喝醉了,输光了,那种惨兮兮的样子我就绝不会让别人看见。”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你是不是也听说过我挨了好几百刀的事?”
    田思思点点头,道:“我听了至少也有好几百次了。”
    秦歌道:“你有没有听说过,我挨了刀之后,在地上爬着出去,半夜里醒来还疼得满地打滚,哭着叫救命的事?”
    田思思道:“没有。”
    秦歌微笑道:“这就对了,你现在总该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田思思的确已明白。
    江湖中人们能看到的,听到的,只不过是他光辉灿烂的那一面。
    却忘了光明的背后,必定也有阴暗的一面。
    不但秦歌如此,古往今来,那些大英雄,大豪杰们只怕也很少会有例外。
    这正如人们只看得见大将的光荣和威风,却忘了战场上那万人的枯骨。
    田思思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你懂得的事真不少。”
    秦歌道:“一个人在江湖中混了那么多年,多多少少总会学到一点事的。”
    田思思眨了眨眼,道:“你知道我昨天晚上将你看成了怎么样一个人?”
    秦歌摇摇头。
    田思思笑着道:“我将你看成是一个莽汉,一个乡巴佬。”
    秦歌奇道:“乡巴佬?”
    田思思道:“因为你居然连张子房是什么人都不知道。”
    秦歌忽然也眨眨眼,道:“你以为我真不知道?”
    田思思道:“你知道?”
    秦歌道:“张子房就是张良,是汉初三杰之一,史书上说他虽然长得温文如处子,但却雄心万丈,就凭博浪沙那一椎,已足名传千古。”
    田思思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失声道:“你真的知道?”
    秦歌笑道:“一点也不假。”
    田思思道:“那你昨天晚上为什么要那样子说呢?”
    秦歌道:“我是故意的。”
    田思思道:“故意的?为什么要故意的装傻?”
    秦歌道:“因为我知道大家都崇拜我,就因为我是那么样一个人,什么都不懂,只懂得拼命地打架,拼命地赌钱,拼命地喝酒。”
    田思思道:“别人为什么要崇拜这种人?”
    秦歌道:“因为他们自己做不到。”
    他微笑着,接道:“无论做什么事,要能拼命都不容易。”
    田思思叹了口气,道:“我明白,因为我看见过你难受的样子。”
    秦歌道:“一点也不错,要拼命,就得要先准备吃苦。”
    田思思道:“但你为什么不做一个又拼命,又聪明的英雄呢?那样子别人岂非更佩服?”
    秦歌道:“那样子别人就不佩服了。”
    田思思道:“为什么?”
    秦歌道:“因为那样子的人很多,至少也不止我一个。”
    田思思道:“你若也是那样的人,别人就不觉得稀奇了,对不对?”
    秦歌笑道:“一点也不错,就因为稀奇,所以我今天才会有这么大的名气,才会成为那些少年人心目中的偶像。”
    他自己好像也有些感慨,所以也忍不住叹了口气,道:“我若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别人就一定会对我觉得很失望。”
    田思思道:“所以你喝醉了之后,就会承认,做英雄的滋味并不好受。”
    秦歌道:“不错。”
    田思思道:“但英雄也有很多种,你为什么偏偏要做这一种呢?”
    秦歌道:“因为别人早已将我看成是这一种的人,现在已没法子改变了。”
    田思思道:“你自己想不想改变呢?”
    秦歌道:“不想。”
    田思思道:“为什么?”
    秦歌道:“因为我自己也渐渐习惯了,有时甚至连我自己都认为那么样做是真的。”
    田思思道:“其实呢?”
    秦歌叹道:“其实是真还是假,连我自己也有点分不清了。”
    田思思沉默了很久,忽又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不懂。”
    秦歌道:“你不必懂,因为这就是人生。”
    田思思沉思了很久,才慢慢地点了点头,叹道:“我没有看见你的时候,做梦也想不到你竟是个这么样的人。”
    秦歌道:“你以为我是个怎么样的人?”
    田思思眼珠子转动,道:“你想呢?”
    秦歌笑道:“我想你一定会将我当做一个很了不起的大人物,所以我一定要请你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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