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爷的剑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可人可怕
    (一)
    一个赤裸的美女,依偎在你身旁,在你的耳畔轻轻呼吸。
    这是多么绮丽的风光,多么温柔的滋味。
    如果说燕十三一点都不动心,那一定是骗人的话,不但别人不信,连他自己都不信。
    就算他明知道女人很危险,危险得就是座随时都会爆破的火山。
    就算他能不呼吸,不去嗅她身上散发出的香气,可是他不能让自己的心不动,不跳。
    他心跳得很快。
    如果他早知道会有这种事发生,他的确是绝不会坐上这辆马车来的。
    可是他现在已经坐上来了。
    他耳畔不但有呼吸,还有细语:“你为什么不看我?你不敢?”
    燕十三的眼睛已经睁开来,已经在看着她。
    薛可人笑了,嫣然道:“你总算还是个男人,总算还有点胆子。”
    燕十三苦笑道:“可是我就算看三天三夜,我也看不出。”
    薛可人道:“看不出什么?”
    燕十三道:“看不出你究竟是不是个人。”
    薛可人道:“你应该看得出的。”
    她挺起胸膛,伸直双腿:“如果我不是人,你看我像什么?”
    只要有眼睛的,都应该看得出她不但是个人,是个女人,是个活女人,而且还是个女人中的女人,每分每寸都是女人。
    燕十三道:“你很像是个女人,可是你做的事却不像。”
    薛可人道:“你想不通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燕十三道:“如果我能想得出,我也不是人了。”
    薛可人道:“你认为你自己很丑?”
    燕十三道:“还不算太丑。”
    薛可人道:“很老?”
    燕十三道:“也不算太老。”
    薛可人道:“有没有什么缺陷?”
    燕十三道:“没有。”
    薛可人道:“有没有女人喜欢过你?”
    燕十三道:“有几个。”
    薛可人道:“那么你奇怪的是什么?”
    燕十三道:“如果你是别的女人,我非但不会奇怪,而且也不会客气,可惜你……”
    薛可人道:“我怎么样?”
    燕十三道:“你有丈夫。”
    薛可人道:“女人迟早总要嫁人的,嫁了人后,就一定会有丈夫。”
    这好像是废话,却不是。
    因为她下面一句话问得很绝:“如果她嫁的不是个人,她算不算有丈夫?”
    这句话问得真够绝,下面还有更绝的:“如果一个女人嫁给了一条猪,一条狗,一块木头,她能不能算有丈夫?”
    燕十三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他只有反问:“夏侯星是猪?”
    薛可人道:“不是。”
    燕十三道:“是木头?”
    薛可人道:“也不是。”
    燕十三道:“那么他是狗?”
    薛可人叹了口气,道:“如果他是狗,也许反倒好一点。”
    燕十三道:“为什么?”
    薛可人道:“因为狗至少还懂一点人意,有一点人性。”
    她咬着嘴唇,显得悲哀,又怨恨:“夏侯星比猪还懒,比木头还不解温柔,比狗还会咬人,却偏偏还要装出一副很了不起的样子,我嫁给他三年,每天都恨不得溜走。”
    燕十三道:“你为什么不溜?”
    薛可人道:“因为我从来都没有机会,平时他从来都不许我离开他一步。”
    燕十三又在找,找那瓶还没有完全被他喝光的酒。他想用酒瓶塞住自己的嘴。
    因为他实在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
    酒瓶就在他对面,他很快就找到了,却已不能用酒瓶塞住自己的嘴。
    因为他的嘴已经被另外一样东西塞住,一样又香又软的东西。
    大多数男人的嘴被这样东西塞住时,通常都只会有一种反应。
    一种婴儿的反应。
    可是燕十三的反应却不同。
    他的反应就好像嘴里忽然钻入条毒蛇。
    很毒很毒的毒蛇。
    这种反应并不太正常,也不太令人愉快。
    薛可人几乎已经要生气了,撅起嘴道:“我有毒?”
    燕十三道:“好像没有。”
    薛可人道:“你有?”
    燕十三道:“大概也没有。”
    薛可人道:“你怕什么?”
    燕十三道:“我只不过想知道一件事。”
    薛可人道:“什么事?”
    燕十三道:“我只想知道你究竟想要我干什么?”
    薛可人道:“你以为我这么样对你,只因为我想要你替我做件事?”
    燕十三笑笑。
    笑笑的意思,就是承认的意思。
    薛可人生气了,真的生气了,自己一个人生了半天气,还想继续生下去。
    只可惜一个人生气也没什么太大的意思,所以她终于说了老实话。
    她说:“其实这并不是我第一次溜走,我已经溜过七次。”
    燕十三道:“哦?”
    薛可人道:“你猜我被抓回去几次?”
    燕十三道:“七次。”
    薛可人叹了口气,道:“夏侯星这个人别的本事没有,只有一样最大的本事!”
    燕十三道:“哦?”
    薛可人道:“不管我溜到哪里,他都有本事把我抓回去。”
    燕十三又笑笑,道:“这本事倒真不小。”
    薛可人道:“所以这次他迟早一定还是会找到我的。幸好这次已不同了。”
    燕十三道:“有什么不同?”
    薛可人道:“这次他抓住我的时候,我已经是你的人。”
    她不让燕十三否认,立刻又解释:“至少他总会认为我已经是你的人。”
    燕十三没有笑,可是也不能否认。
    不管谁看见他们现在这样子,都绝不会有第二种想法的。
    薛可人道:“他这人还有另外一种本事,他很会吃醋。”
    这种本事男人通常都有的。
    薛可人道:“所以他看见我们这样子,一定会杀了你。”
    燕十三也只有同意。
    薛可人道:“如果别人要杀你,而且非要杀你不可,你怎么办?”
    她自己替他回答:“你当然也只有杀了他。”
    燕十三在叹气。
    现在他总算已明白她的意思。
    薛可人柔声道:“可是你也用不着叹气,因为你并没有吃亏,有很多男人都愿意为了我这样的女孩子杀人的。”
    燕十三道:“我相信一定有很多男人会,可是我……”
    薛可人道:“你也一样!”
    燕十三道:“你怎么知道我也一样?”
    薛可人道:“因为到了那时候,你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她搂住了他的脖子:“到了那时候,你不杀他,他也要杀你,所以你现在还不如……”
    她没有说下去,并不是因为有样东西塞住了她的嘴,而是因为她的嘴堵住了别人的嘴。
    这次燕十三并没有把她当毒蛇,这次他好像已经想通了。
    可惜就在这时候,拉车的马忽然一声惊嘶。
    他一惊回头,就看见一只车轮子在窗口外从他们马车旁滚到前面去。
    就是他们这辆马车的轮子。
    ×××
    就在他看见这只轮子滚出去的时候,他们的马车已冲入道旁,倒了下去。
    马车倒下去车窗就变得在上面了。
    一个人正在上面冷冷的看着他们,英俊冷漠的脸,充满了怨毒的眼睛。
    薛可人叹了口气,道:“你看他是不是真的有本事?”
    燕十三只有苦笑,道:“是的。”
    (二)
    夏侯星是世家子弟。
    世家子弟通常都很有教养,很少说粗话的,就算叫人“滚”的时候,通常也会说“请”。
    可是不管什么人总有风度欠佳的时候,现在夏侯星无疑就到了这种时候。
    到现在他还没有跳起来破口大骂,实在已经很不容易。
    他只不过骂了句:“贱人,滚出来。”
    薛可人居然很听话,要她出来,她立刻就出来。
    她身上连一寸布都没有。
    夏侯星又急了,大吼道:“不许出来。”
    薛可人叹了口气,道:“你知道我是一向最听你话的,可是现在你又叫我滚出去,又不许我出去,我怎么办呢?”
    夏侯星苍白的脸已气得发紫,指着燕十三,道:“你……你……你……”
    他本就不是个会说话的人,现在又急又气,连话都说不出了。
    薛可人道:“看样子他是要你滚出去。”
    燕十三道:“绝不是。”
    薛可人道:“不是?”
    燕十三道:“因为我既不是贱人,也不会滚。”
    他笑了笑,又道:“我知道夏侯公子一向是个有教养的人,如果他要我出去,一定会客客气气的说个请字。”
    夏侯星的脸又由紫发白,握紧双拳,道:“请,请,请,请……”
    他一回说了十七八个“请”字,燕十三早已出来了,他还在不停的说。
    燕十三又笑了,道:“你究竟要请我干什么?”
    夏侯星道:“我要请你去死。”
    ×××
    道路前面,远远停着辆马车,车门上还印着夏侯世家的标志。
    那孩子和赶车的都坐在前面的车座上,瞪着燕十三。
    赶车的是个白发苍苍,又瘦又小的老头子,干这行也不知有多少年了,赶起车来,绝不会比任何一个年轻小伙子差劲。
    那孩子身手灵活,当然也练过武。
    但是他们却绝对没法子帮夏侯星出手的,所以燕十三要对付的,还是只有夏侯星一个人。
    这点让燕十三觉得很放心。
    夏侯星虽然并不容易对付,那柄千蛇剑更是件极可怕的外门兵器。
    可是就凭他一个人,一柄剑,燕十三并没有十分放在心上。
    他只觉得这件事有一点不对。
    虽然他对夏侯星这个人也并没什么好感,可是为了一个女人去杀她的丈夫……
    他没有时间再考虑下去。
    夏侯星的千蛇剑,已如带着满天银雨的千百条毒蛇般向他击来。
    他本来可以用夺命十三剑中的任何一式去破解这一招的。
    可是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有了种奇怪的想法——
    曹冰可以用乌鸦试剑,我为什么不能乘此机会,试试三少爷那一剑的威力?
    就在他开始有这种想法时,他的剑已挥出,如清风般自然,如夕阳般绚丽。
    他用的正是三少爷那一剑。
    这一剑他用得并不纯熟,连他自己使出时,都没有感觉到它的威力。
    他立刻就感觉到了。
    夏侯星那毒蛇般的攻击,忽然间就已在这清风般的剑光下完全瓦解,就像是柳絮被吹散在春风中,冰雪被溶化在阳光下。
    夏侯星的人竟也被震得飞了出去,远远的飞出七八丈,跌在他自己的马车顶上。
    燕十三自己也吃了一惊。
    老车夫忙着去照顾夏侯星,孩子瞪大了眼睛,吃惊的看着他。
    薛可人在叹气,微笑着叹气,叹气是假的,笑是真的。
    她笑得真甜:“想不到你的剑法比我想像中还要高得多。”
    燕十三叹息着笑道:“我也想不到。”
    他的叹息并不假,笑却是苦的。
    他自己知道,若是用自己的夺命十三剑,随便用哪一招,都绝不会有这样的威力。
    ——如果没有慕容秋荻的指点,他怎么能抵挡这一剑?
    ——现在他就算能击败三少爷,那种胜利又是什么滋味?
    燕十三的心里也有点发苦,手腕一转,利剑入鞘。
    他根本没有再去注意夏侯星,他已不再将这个人放在心上。
    想不到等他抬起头来时,夏侯星又已站在他面前,冷冷的看着他。
    燕十三叹了口气,道:“你还想干什么?”
    夏侯星道:“请。”
    燕十三道:“还想请我去死?”
    夏侯星这次居然沉住了气,冷冷道:“阁下刚才用的那一剑,的确是天下无双的剑法!”
    燕十三不能否认。
    这不但是句真话,也是句恭维话,可是他听了心里并不舒服。因为那并不是他的剑法。
    夏侯星又道:“在下此来,就因还想领教领教阁下刚才那一剑。”
    燕十三道:“你还想再接那一剑?”
    夏侯星道:“是的。”
    燕十三笑了。
    这当然并不是真笑,也不是冷笑,更不是苦笑。
    这种笑只不过是种掩饰,掩饰他的思想。
    ——这小子居然敢再来尝试那一剑,若不是发了疯,就一定是有了把握。
    ——他看来并不像发了疯的样子。
    ——难道他也已想出了那一剑的破法,而且自觉很有把握?
    燕十三的心动了。
    他实在也很想看看世上还有什么别的法子能破这一剑!
    夏侯星还在等着他答复。
    燕十三只说了一个字:“请。”
    这个字说出口,夏侯星已出手,千蛇剑又化作了满天银蛇飞舞。
    这一剑看来好像是虚招。
    燕十三看得出,却不在乎。
    不管对方用的是虚招实招都一样,三少爷的那一剑都一样可以对付。
    这次他用得当然比较纯熟。
    就在他一剑挥出,开始变化时,“卡”的一响,满天银蛇已合成一柄剑。
    剑光凝住,一剑刺出。简简单单的一剑,简单而笨拙,刺的却正是三少爷这一剑惟一的破绽。
    燕十三真的吃惊了。
    夏侯星用的这种破法,竟和他自己在慕容秋荻面前施展出的完全一样。
    连慕容秋荻都承认这是三少爷那一剑惟一的破法。现在他自己用的正是三少爷那一剑。
    夏侯星却用了他自己想出的破法来刺杀他。
    现在他的剑式已发动,连改变都无法改变了,难道他竟要死在自己想出的剑式下?
    ×××
    他没有死!
    他明明知道自己用的这一剑中有破绽,明明知道对方这一剑刺的就是这致命的一点。
    可是对方这一剑刺入这一点后,他用的这一剑忽然又有了变化。
    一种连他自己都想不到的变化,也绝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变化。
    那是这一剑本身变化中的变化。
    那就像是高山上的流水奔泉,流下来时,你明明看见其中有空隙,可是等到你的手伸过去时,流泉早已填满了这空隙。
    “叮”的一声响。
    千蛇剑断了,断成了千百片碎片,夏侯星的人又被震得飞了出去,飞得更远。
    这一次老车夫也在吃惊的看着他,竟忘记去照顾夏侯星了。
    这一次薛可人不但在笑,而且在拍手。
    可是这一次燕十三自己的心却沉了下去,沉入了冰冷的湖底。
    现在他才明白,三少爷那一剑中的破绽,根本就不是破绽。
    现在他才明白,世上根本没有人能破这一剑。
    绝对没有任何人!
    他若想去破,就是去送死,曹冰若是去了,也已死定了!
    ——如果能破那一剑,是他的光荣,如果不能破,死的也应该是他。
    夏侯星倒在地上,还没站起来,嘴角正在淌着血。
    老车夫和孩子却已被吓呆了。
    可是拉车的马,却还是好好的,无论谁都看得出那是匹久经训练的好马。
    他想去抢这匹马。
    他更急着赶到神剑山庄去,就算是去送死,他也要赶去。
    他绝不能让曹冰替他死,因为他是江湖人,江湖人总有自己独特的想法。
    就在这时,他听见有人在咳嗽。
    一个穿得又脏又破,满身又臭又脏的流浪汉,不停的咳嗽着,从树林里走出来。
    刚才他们都没有看见这个人。
    刚才树林里好像根本就没有人,可是现在这个人却明明从树林里走出来了。
    他走得很慢,咳嗽得很厉害。
    刚才那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斗,惊虹满天的剑光,他也好像没看见。
    现在这些人他也好像没看见。
    ——赤裸的美女,身子至少已有一半露在车窗外。
    他没看见。
    ——绝代的剑客,掌中还握着那柄杀气森森的剑。
    他也没看见。
    他眼睛里好像只看见了一个人——看见了那个又小又瘦的老车夫。
    (三)
    老车夫的身子已吓得缩成了一团,还在不停的发抖。
    这流浪汉不停的咳嗽着,慢慢的走过去,忽然站住,站在车前。
    老车夫更吃惊,吃惊的看着他。
    他咳嗽总算停止了一下,忽然对这老车夫笑了笑,道:“好。”
    老车夫道:“好?好什么?什么好?”
    流浪汉道:“你好。”
    老车夫道:“我什么地方好?”
    流浪汉道:“你什么地方都好。”
    老车夫苦笑,还没有开口,流浪汉又道:“刚才若是你自己去,现在那个人已死了。”
    一句话还未说完,他又开始不停的咳嗽,慢慢的走开了。
    老车夫吃惊的看着他。
    每个人都在吃惊的看着他。好像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燕十三却好像似懂非懂,正想追过去再问问他。这个人却已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他走得虽然慢,可是一霎眼间就已连影子都看不见了,甚至连咳嗽声都已听不见。
    薛可人在喃喃自语:“奇怪奇怪,这个人我怎么看起来很面熟?”
    老车夫也在喃喃自语:“奇怪奇怪,这个人究竟在说什么?”
    燕十三已到了他面前,道:“他说的话别人也许不懂,可是我懂。”
    老车夫道:“哦?”
    燕十三道:“不但我懂,你也懂。”
    老车夫闭上了嘴,又在用惊诧的眼光在看着他。
    燕十三道:“二十年前,红云谷最强的高手,并不是现在的庄主夏侯重山。”
    老车夫道:“不是老庄主是谁?”
    燕十三道:“是他的弟弟夏侯飞山。”
    老车夫道:“可是……”
    燕十三道:“可是夏侯飞山在二十年前就已忽然失踪,至今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老车夫叹了口气,道:“只怕他老人家早已死了很久了!”
    燕十三道:“江湖中人都以为他已死了,现在我才知道他并没有死。”
    老车夫道:“你怎么知道?”
    燕十三道:“因为我已知道他的下落。”
    老车夫道:“他老人家在哪里?”
    燕十三道:“就在这里!”
    他盯着老车夫的眼睛,一字字道:“夏侯飞山就是你!”
    ×××
    暮色渐临,风渐冷。
    这老车夫畏缩的身子却渐渐挺直,苍老疲倦的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
    一种只有真正的高手才能发射出的光。
    燕十三道:“远在二十年前,你就已会过夺命十三剑。”
    他又解释:“二十年前,华山绝岭,你和我先父那一战,别人不知道,我知道。”
    老车夫的手握紧。
    燕十三道:“那一战你败在先父剑下,这二十年来,你对夺命十三剑一定研究得很透彻,因为你一直都想找机会复仇!”
    老车夫忽然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他死得太早了些。”
    燕十三道:“就因为你对夺命十三剑研究得很透彻,所以你才知道,十三剑外,还有第十四剑,所以你才能想得出刚才那一招破法。”
    他叹了口气,道:“除了你之外,世上只怕再也没有第二个人。”
    老车夫并不否认。
    燕十三道:“薛可人无论逃到哪里,都逃不过夏侯星的手掌,当然也是因为你。”
    老车夫道:“哦?”
    燕十三道:“火焰神鹰夏侯飞山追捕搜索的本事,二十年前,江湖中就已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老车夫淡淡道:“你知道的事好像真不少。”
    燕十三道:“的确不少!”
    老车夫眼睛里忽又射出利剑般的寒光,道:“你也知道我为什么要忽然失踪的?失踪后为什么还要屈身为奴,做夏侯星的车夫?”
    燕十三淡淡道:“这些事我不必知道。”
    ×××
    这些事他的确不必知道,因为这是别人的秘密,别人的隐私。
    可是他也并不是不知道。
    ——兄弟间的斗争,叔嫂间的私情,一时的失足,百年的遗恨。
    这本就是一些巨大家族中常有的悲剧,并不止发生在夏侯世家。
    只不过他们辉煌的声名和光彩,足以眩乱世人的眼睛,让别人看不见这些丑陋而悲惨的事。
    ——夏侯飞山昔年的失踪,是不是因为他和他大嫂间的私情?
    ——他失踪后,再悄悄回来,宁愿屈身为奴,做夏侯星的车夫,为的是什么?
    ——难道夏侯星就是他因为这段孽缘而生下的儿子?
    这些事燕十三都不愿猜测。
    因为这是别人的隐私,他不必知道。
    他也不想知道。
    ×××
    老车夫还在看着他,用那双已不再衰老疲倦的眼睛看着他。
    燕十三并没有逃避他的目光。
    一个人若是问心无愧,就不必逃避,不管什么都不必逃避。
    老车夫忽然问了句很奇怪的话。
    他问:“你现在姓什么?”
    燕十三道:“燕,燕子的燕。”
    老车夫道:“你就是燕十三?”
    燕十三道:“是。”
    老车夫道:“你真是你老子的儿子?”
    燕十三道:“是!”
    ×××
    这几句话不但问得奇怪,问得莫名其妙,回答的人也同样莫名其妙。
    问的本来是废话,废话本来是用不着回答的,可是燕十三却不能不回答。
    因为他知道这些话并不是废话,老车夫下面说的一句也不再是废话。
    他说:“你既然是你老子的儿子,我就本该杀了你的!”
    燕十三没有开口。
    他了解这老人的心情,在江湖人心目中,失败的耻辱,就是种永难忘怀的仇恨。
    仇恨就一定要报复。
    老车夫道:“刚才我想要用你自己的剑法杀了你!”
    他长长叹息,又道:“只可惜夏侯星的出手太软,你那一剑的变化又太可怕。”
    燕十三道:“他的出手并不软,只不过他对自己已失去信心。”
    老车夫默然。
    燕十三道:“我那一剑用得并不纯熟,所以刚才出手的若是你,我很可能已死在你的剑下。”
    老车夫也承认,那流浪汉的确看得很准。
    ——他究竟是什么人?
    风尘中的奇人异士本就多得很,人家既不愿暴露身份,你又何苦一定要去追究?
    燕十三道:“现在……”
    老车夫道:“现在已不同了!”
    燕十三道:“有什么不同?”
    老车夫道:“现在你对自己用的那一剑已有了信心,连我都已破不了。”
    燕十三道:“你至少可以试一试。”
    老车夫道:“不必。”
    燕十三道:“不必?”
    老车夫道:“有些事你既然不必知道,所以有些事我也不必再试。”
    他不让燕十三开口,又道:“二十年前,我败在你父亲剑下,二十年后,夏侯星又败在你剑下,我又何必再试?”
    他说得虽平淡,声音中却带着说不出的伤感。
    燕十三也明白他的意思。他所感伤的,也许并不是昔年的那一战,而是今日的失败。
    因为他终于发觉连自己的儿子都比不上别人的儿子。
    这才是真正的失败,彻底的失败,这种失败是绝对无法挽救的。
    他就算杀了别人的儿子又有什么用?
    老车夫缓缓道:“夏侯氏今日已败了,夏侯家的人你不妨随便带走一个。”
    他已准备要燕十三带走薛可人,他已不想再要这种媳妇。
    燕十三道:“我并不想带走任何人。”
    老车夫道:“你真的不想?”
    燕十三摇摇头,道:“但我却想要……”
    老车夫的瞳孔收缩,道:“你就算要我的头颅,我也可以给你!”
    燕十三笑了笑,道:“我只不过想要一匹马,快马!”
    (四)
    果然是快马。
    燕十三打马狂奔,对这匹万中选一的快马,并没有一点珍惜。
    对自己的体力他也不再珍惜。
    对这一战,他已完全没有把握,没有希望,因为他知道没有人能破三少爷那一剑。
    绝没有!
    他只希望能在曹冰之前赶到绿水湖。
    ×××
    绿水湖在翠云峰下。
    神剑山庄依山临水,建筑古老而宏大。
    湖的另一岸,是个小小的村落,村子里的人大多都姓谢。要到神剑山庄去的人,通常都得经过这位谢掌柜的转达。
    就像大多数别的地方一样,这酒家的名字也叫做杏花村。
    小小杏花村。
    ×××
    燕十三赶到小小杏花村时,马已倒下。
    幸好他的人还没有倒。
    他冲进去,他想找谢掌柜问问,曹冰是不是已到了神剑山庄。
    可是他不必问。
    因为他一冲进去,就看见了答案。
    一个活生生的答案。

举报

刻舟求剑
    (一)
    小小杏花村里只有两个人,燕十三一冲进去,就看见了曹冰。活生生的曹冰。
    曹冰已经先来了。
    曹冰还活着。
    他是不是已经会过了三少爷,现在他还活着,难道三少爷已死在他剑下?
    燕十三不信,却又不能不信。
    曹冰绝不是那种有耐性的人,一到这里,就一定会闯入神剑山庄去。
    他绝不会留在这里等。
    无论谁闯入了神剑山庄,还能活着出来,只有一种原因。
    他已击败了神剑山庄中最可怕的一个人。
    ×××
    曹冰真的能击败三少爷?
    他用的是什么方法破了三少爷的那一剑?
    燕十三很想问,却没有问。
    因为曹冰虽然还活着,却已醉了。
    大醉,醉如泥。
    幸好酒店里另外还有一个没有醉的人,正在看着他摇头叹息。
    “这位仁兄看来一定不是个喝酒的人,只喝了半斤多,就整整醉了一天。”
    不是喝酒的人,为什么要喝醉?
    是因为一种胜利后的空虚,还是因为他在决战前想喝点酒壮胆,却先醉了?”
    燕十三忍不住问:“你就是这里的谢掌柜?”
    本来在摇头叹息的人,立刻点了点头。
    燕十三道:“你知道这位仁兄是不是已会过了谢家的三少爷?”
    谢掌柜道:“不知道。”
    燕十三道:“他是不是已到过神剑山庄?”
    谢掌柜道:“不知道。”
    燕十三道:“现在三少爷的人呢?”
    谢掌柜道:“不知道。”
    燕十三冷冷道:“你知道什么?”
    谢掌柜笑了笑,道:“我只知道阁下就是燕十三,只知道阁下要到神剑山庄去。”
    燕十三笑了。
    应该知道的事这个人全不知道,不该知道的事他反而好像全知道。
    燕十三道:“你能不能带我去?”
    谢掌柜道:“能。”
    ×××
    绿水湖的湖水绿如蓝。
    只可惜现在已是残秋,湖畔已没有垂柳,却有条快船。
    “这条船就是专门为了接你的,我已准备好三天。”
    他们上了船。船中不但有酒有菜,还有一张琴,一枰棋,一卷书,一块光滑坚硬的石头。
    燕十三道:“这是什么?”
    谢掌柜道:“这是磨剑石。”
    他微笑着解释:“到神剑山庄去的人,我已看得多了,每个人上了这条船后,做的事都不一样!”
    燕十三在听着。
    谢掌柜道:“有的人一上船就拼命喝酒。”
    燕十三道:“喝酒可以壮胆。”
    他倒了杯酒,一饮而尽:“只不过喝酒并不一定是为了壮胆。”
    谢掌柜立刻同意,微笑道:“有些人喝酒就只因为喜欢喝酒。”
    燕十三又喝了三杯。
    谢掌柜道:“也有的人喜欢抚琴,看书,甚至还有的人喜欢一个人打棋谱。”
    这些都是可以让人心神松弛,保持镇定的法子。
    谢掌柜道:“可是大多数人上了这条船后,都喜欢磨剑。”
    磨剑也是种保持镇定的法子,而且还可以完全不用脑筋。
    谢掌柜看着燕十三的剑,道:“这是块很好的磨剑石。”
    燕十三笑了笑道:“我这把剑一向不用石头磨。”
    谢掌柜道:“不用石头用什么?”
    燕十三淡淡道:“用脖子,仇人的脖子。”
    ×××
    水波荡漾,倒映着满天夕阳,远处的翠云峰更美如图画。
    船舱里很平静,因为谢掌柜已闭上了嘴。
    他的脖子并不想被人用来磨剑,可是他的眼睛还是忍不住要去看着那柄剑。
    上面镶着十三粒明珠的剑。
    这不是把宝剑,却是把名剑,非常有名的剑。
    燕十三面对窗外的湖光山色,仿佛在想心事,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回头道:“你当然见过那位三少爷。”
    谢掌柜不能不承认。
    燕十三道:“你知不知道他平时用的是把什么样的剑?”
    他见过三少爷出手,远远的见过一次,可是他并没有看清那把剑。
    因为三少爷的出手实在太快。所以他忍不住想问问,可是一问出来,就觉得是多余的。
    因为谢掌柜的回答一定是:“不知道。”
    可是这次他居然想错了。
    谢掌柜沉吟着,缓缓道:“你知不知道那次华山论剑的事?”
    燕十三知道。
    谢掌柜道:“三少爷用的就是那柄剑。”
    燕十三道:“天下第一剑?”
    谢掌柜点点头,叹息着道:“那才真正是天下无双的名剑。”
    燕十三承认:“那的确是的!”
    谢掌柜道:“有很多人坐这条船去,都是为了想瞻仰瞻仰那把剑。”
    燕十三道:“每次负责接送的都是你?”
    谢掌柜道:“通常都是的,去的时候,我通常陪他们下棋喝酒。”
    燕十三道:“回来的时候呢?”
    谢掌柜笑了笑道:“回来的时候,通常都是我自己一个人回来。”
    燕十三道:“为什么?”
    谢掌柜淡淡道:“因为他们一去,就很少有回来的。”
    ×××
    夕阳淡了,暮色浓了。
    远处的青山,已渐渐的隐没在浓浓的暮色里,就像是一幅已褪了色的图画。
    船舱里更安静。因为燕十三也闭上了嘴。
    ——现在他这一去,是不是还能活着回来?
    他忽然想起了很多事,很多不该想的事。
    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想起了那些青春时的游伴。也想起了那些死在他剑下的人。
    ——其中有多少人是不该死的?
    他又想起了第一个陪他睡觉的女人,那时他还是个孩子,她却已很有经验。
    对他说来,那件事却并不是件很有趣的经验,可是现在却偏偏忽然想起来。
    他甚至还想到了薛可人。
    现在她是不是又跟着夏侯星回去了?夏侯星是不是还要她?
    这些事根本就是他不用去想,不必去想,也是他本来从不愿去想的。
    可是他现在却全都想起来了,想得很乱。
    就在他思想最乱的时候,他看见了一个人,就站在秋夕暮色中,绿水湖畔。
    (二)
    一个人思想最乱的时候,通常都很不容易看见别的人,别的事。
    燕十三却在思想最乱的时候看见了这个人。
    这个人并不特殊。这个人是个中年人,也许比中年还老些,他的两鬓已斑白,眼色中已露出老年的疲倦。
    他穿得很朴素,一褛青衫,布鞋白袜。
    看起来他只不过是个很平凡的人,就这么样随随便便的走到这绿水湖畔,看见了这残秋的山光水色,就这么样随随便便的站下来。
    也许就因为他太平凡,平凡得就像是这残秋的暮色,所以燕十三才看见了他。
    ——越平凡的人和事,有时反而越不容易去不看。
    燕十三看见他,也正如看见这秋夕暮色一样,心里只会感觉到很平静,很舒服,很美,绝不会有一点点惊诧和恐惧。
    谢掌柜也看见了这个人,却显得很惊讶,甚至还有点恐惧。
    燕十三忍不住问:“这个人是谁?”
    谢掌柜反问道:“你知不知道神剑山庄,这一代的庄主是谁?”
    燕十三当然知道:“是谢王孙。”
    谢掌柜道:“你现在看见的这个人,就是谢庄主,谢王孙。”
    ×××
    谢王孙并不是那种叱咤江湖,威震武林的名侠。
    他名闻天下,只因为他是神剑山庄的庄主。
    燕十三知道这一点,却还是想不到这位名闻天下的谢庄主,竟是这么随和,这么平易的人。
    看起来他虽然并不太老,可是他的生命却已到了黄昏,就正如这残秋的黄昏般平和宁静,这世上已不再有什么令他动心的事。
    他的手也是干燥而温暖的。
    现在他正握起了燕十三的手,微笑道:“你用不着介绍自己,我知道你。”
    燕十三道:“可是前辈你……”
    谢王孙道:“千万不要称我前辈,到了这里,你就是我的客人。”
    燕十三没有再争辩,也没有再客气。
    被这只手握着,他心里忽然也有了种很温暖的感觉。
    可是他另一只手还是在紧紧握着他的剑。
    谢王孙道:“我的家就在前面不远,我们可以慢慢的走过去。”
    他微笑着,又道:“能够在这么好的天气里,和一个像你这样的人散散步,聊聊天,实在是件很愉快的事。”
    ×××
    夕阳虽已消失,山坡上的枫叶却还是多姿而艳丽的。
    晚风中充满了干燥木叶的清香,和一种从远山传来的芬芳。
    夹道的枫林中,有一条小小的石径。
    燕十三心里忽然有了种他已多年未曾有过的恬适和安静。
    他忽然想到了诗:“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此时此刻,这种意境,岂非就正是诗的意境?走在他身旁的这个人,岂非也正是诗中的人,画中的人?
    谢王孙走得很慢。对他说来,生命虽然已很短促,可是他并不焦躁,也不着急。
    远远望过去,神剑山庄那宏伟古老的建筑,已隐约可见。
    谢王孙道:“这还是我祖先们在两百年前建立的,至今都没有一点改变。”
    他的声音中也带着些感触:“可是这里的人却都已改变了,改变了很多。”
    燕十三静静的听着。他听得出这老人心里的感触,只不过是一点点感触而已,并不是感伤。
    因为他已看破了一切。
    人本来就是要变的,又何必感伤?
    谢王孙道:“建立这山庄的人,也就是这里的第一代祖先,你大概也知道他。”
    燕十三当然知道。
    两百年前,天下的名侠聚于华山,谈武论剑,那是多么令人神往的事。
    能够在那时受到天下名侠的尊敬,这个人又是个多么伟大的人。
    谢王孙道:“自从他老人家仙去后,这里已经历了许多代,虽然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他老人家的,可是谢家每一代的祖先,都曾经有过一段辉煌的历史,做过些惊天动地的事。”
    他笑了笑,接着道:“只有我,我只不过是个很平凡的人,本不配做谢家的子孙!”
    他笑得还是那么平静,那么恬适:“就因为我知道自己的平凡无能,所以我反而能享受一种平凡安静的生活。”
    燕十三只有听着。
    这老人说的话,他实在没法子接下去。
    谢王孙道:“我有两个女儿,三个儿子,大女儿嫁的是一个很有为的年轻人,只可惜太骄傲了一点,所以他们死得都很早。”
    燕十三听说过这件事。
    谢家的大小姐,嫁的是当时江湖中最剽悍勇敢的少年剑客。
    他们的确死得很早,就死在他们洞房花烛夜的那一天晚上,被人暗算在他们的洞房里。
    谢王孙道:“我的二女儿死得也很早,是因为忧郁而死的,因为她心里爱上的一个人,是我的书童,她不敢说出来,我们也不知道,所以就将她许配给另一家人,婚期还未到,她就默默的死了。”
    他轻轻叹息:“其实她若是将心事说了出来,我们绝不会反对的,我那书童也是个好孩子!”
    这是他第一次叹息,也只不过是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而已,并没有太多悲伤。
    ——人们又何必要为已经过去的事悲伤?
    谢王孙道:“我的大儿子是个白痴,幼年时就夭折了,我的次子是为了要去替姐姐和姐夫报仇,战死在阴山的。”
    暗算谢家大小姐的阴山群鬼,在那一战后,也没有一个活着的。
    谢王孙道:“这是我们家门的不幸,我并没有埋怨过任何人。”
    他的声音还是很平静:“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命运,是幸运?还是不幸?都怨不了别人,所以这些年来,我也渐渐看开了!”
    一个人在经过这么多悲惨和不幸之后,还能够保持心境的平静,就凭这一点,他就已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燕十三很佩服,真的很佩服。
    谢王孙道:“现在我想得很开,造成这些不幸的,也许只因为我们谢家祖先的杀戮太重……”
    能想到这一点,更令人佩服。
    但是他为什么要将这些事告诉别人?这本是他们自己家族的隐私,本不必让别人知道的。
    ——他告诉我这些事,是不是因为他已将我当做个死人?
    ——只有死人才是永远不会泄漏任何秘密的。
    燕十三已想通了这一点。
    可是他并不在乎。
    因为他也想开了,别人对他的看法,他已能完全不放在心上。
    谢王孙又道:“你当然知道我还有个儿子,叫谢晓峰。”
    燕十三道:“我知道。”
    谢王孙道:“他的确是个很聪明的孩子,谢家的灵气,好像已完全集于他一身。”
    燕十三道:“我知道他少年时就曾击败了当时的名剑客华少坤。”
    谢王孙道:“华少坤的剑法,并没有传说中那么高,而且也太骄傲,根本没有将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看在眼里。”
    他慢慢的接着道:“一个人要学剑,就应该诚心正意,绝不能太骄傲,骄傲最易造成疏忽,任何一点疏忽,都足以致命。”
    这的确是金玉良言,燕十三当然在听着。
    谢王孙笑了笑,道:“可是我那孩子并没有这种毛病,他虽然少年时就已成名,可是他从来没有轻视过任何人。”
    燕十三忍不住长长叹息,道:“只凭这一点,就难怪他能天下无敌了!”
    谢王孙忽又叹了口气,道:“可惜这也是他的不幸。”
    燕十三道:“为什么?”
    谢王孙道:“就因为他从不轻视任何人,所以他对敌时必尽全力。”
    他没有再说下去,燕十三已明白他的意思。
    ——一个人对敌时若是必尽全力,剑下就一定会伤人。
    他早就知道三少爷的剑下是从来没有活口的。
    谢王孙又在叹息,道:“他平生最大的错误,就是他的杀戮太重了。”
    燕十三道:“这并不是他的错!”
    谢王孙道:“不是?”
    燕十三道:“也许他并不想杀人,他杀人,是因为他没有选择的余地。”
    ——你不杀我,我杀你。
    燕十三也在叹息,道:“一个人到了江湖,有时做很多事都是身不由主的,杀人也一样!”
    谢王孙看着他,看了很久,缓缓道:“想不到你居然很了解他。”
    燕十三道:“因为我也杀人!”
    谢王孙道:“你是不是也很想杀了他?”
    燕十三道:“是。”
    谢王孙道:“你很诚实。”
    燕十三道:“杀人的人,一定要诚实,不诚实的人,通常都要死于别人剑下。”
    ——学剑的人,就得诚心正意,这道理本是一样的。
    谢王孙看着他,眼睛里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忽然道:“好,你跟我来。”
    燕十三道:“谢谢你!”
    ×××
    谢谢你,这本是很平常的一句话。
    此时此刻,他居然会说出这句话来,就变得很奇怪了。
    他为什么要谢?是因为这老人对他的了解,还是因为这老人肯带他去送死?
    他本就是送死来的。
    (三)
    夜。
    夜色初临,神剑山庄中已有灯火次第亮起。
    他们走入了大厅旁的一间屋子。
    大厅里灯火辉煌,这间屋子里灯光却是昏黄黯淡的,屋子里每样东西,都蒙着块黑布,显得更阴森冷寂。
    谢王孙为什么不在大厅中接待贵客?为什么将他带到这里来?
    燕十三没有问,也不必问。
    谢王孙已掀开一块黑布,露出了一块匾,和五个金光灿烂的字:“天下第一剑。”
    谢王孙道:“这是自古以来,江湖中从来没有人得到过的荣誉,谢家的子孙,一直都对它很珍惜,也很惭愧。”
    燕十三道:“惭愧?”
    谢王孙道:“因为自从他老人家仙去后,谢家的子孙就没有一个能配得上这五个字。”
    燕十三道:“可是现在江湖中已公认有一个人能配得上这五个字了!”
    只有一个人。
    谢家的三少爷。
    谢王孙道:“所以他老人家当年在华山用的那柄剑,现在也传给了他。”
    他又强调:“那柄剑已多年没有动用过,至今才传给他。”
    燕十三了解。
    除了“他”之外,有谁配用那柄剑?
    谢王孙道:“你想不想看看这柄剑?”
    燕十三道:“想,很想。”
    ×××
    又一块黑布掀起,露出个木架。
    木架上有一柄剑。
    剑鞘是乌黑的,虽然已陈旧,却仍保存得很完整。
    杏黄色的剑穗色彩已消褪了,形式古雅的剑锷却还在发着光。
    谢王孙静静的站在这柄剑前,就好像面对着自己心里最尊敬的神祗。
    燕十三的心情也一样。
    他的心情甚至比谢王孙更虔诚,因为他知道世上只有这柄剑可以杀了他!
    谢王孙忽然道:“这并不是名师铸成的利器,也不是古剑。”
    燕十三道:“这却是天下无双的名剑。”
    谢王孙承认:“的确是的。”
    燕十三道:“只不过我真正要看的,并不是这柄剑。”
    谢王孙道:“我知道!”
    燕十三道:“我要看的,是这柄剑的主人,现在的主人。”
    谢王孙道:“现在你已经面对着他。”
    ×××
    燕十三面对着的,是置剑的木架。
    木架后还有件用黑布蒙着的东西,一件长长的方方的东西。
    燕十三心里忽然有了种说不出的寒意,从心头一直冷到足底。
    他已感觉到某种不祥的事。
    他想问,可是他不敢问。
    他甚至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他只希望这种感觉是错误的。
    可惜他没有错。
    这块黑布掀起,露出的是口棺材,崭新的棺材上,仿佛有八九个字。
    燕十三只看见了三个字:“谢晓峰……”
    (四)
    大厅里灯火虽然依旧同样辉煌,可是无论多辉煌的灯光,都已照不亮燕十三的心。
    因为他心里的光华已消失了。
    剑的光华已消失了——惟一能杀他的那柄剑!
    “晓峰已死了十七天。”
    那当然绝不是死在曹冰剑下的,没有人能击败他!
    绝对没有任何人。
    惟一能击败他的,就是命运!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命运,也许就因为他的生命太辉煌,所以才短促。
    “他死得虽突然,却很平静。”老人的眼中虽已有了泪光,声音也还是很平静!
    “我并不十分难受,因为他这一生已活够,他的生命已有了价值,已死而无憾。”
    他忽然问燕十三:“你是愿意默默的过一生,还是宁愿像他那么样活三年?”
    燕十三没有回答,也不必回答。
    ——你是愿意做流星?还是愿意做蜡烛?
    ——流星的光芒虽短暂,可是那种无比的辉煌和美丽,又岂是千万根蜡烛所能比得上的?
    ×××
    大厅中虽然灯火辉煌,燕十三却宁愿走入黑暗。
    远山间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燕十三忽然道:“你刚才告诉我那些事,并不是因为你已将我当作个死人。”
    当然不是的。
    三少爷已死了,他怎么会死?
    燕十三忽又回头,面对着谢王孙,道:“你为什么告诉我那些事?”
    谢王孙淡淡道:“因为我知道你是来送死的!”
    燕十三道:“你知道?”
    谢王孙道:“我看得出你对晓峰的佩服和尊敬,你已自知绝无机会击败他。”
    燕十三道:“但送死却并不是件值得尊敬的事!”
    谢王孙道:“是的!”
    他在笑,笑得却已有些凄凉:“至少我就尊敬你,因为我绝没有这种勇气,我只不过是个平凡的人,而且已老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已低沉如叹息。
    秋风也低沉如叹息。
    就在这时,黑暗中忽然闪出了一个人,一柄剑!
    ×××
    一个人,一柄剑。
    人的动作矫健如鹰,剑的冲刺迅急如电。
    这个人是在谢王孙背后出现,这柄剑直刺他的后心。
    等到燕十三看见时,已来不及去替他抵挡了。
    谢王孙自己却仿佛完全没有感觉到,只是叹息着弯下腰,去拾起一片枯叶。
    他的动作很缓慢。他去拾取这片枯叶,仿佛只不过是因为心里的感触。
    他的生命已如这片枯叶,已枯萎凋落。
    可是他恰巧避开了这闪电般的一剑。
    在这一瞬间,剑光明明已刺在他的后心,却偏偏恰巧刺空。
    这其间的间隔,只不过在一发之间。
    冲过来的人力量已完全使出,收势已来不及,整个人却从他背脊上翻了过来,手里的剑就变得刺向他对面的燕十三。
    这一剑的余力仍在,仍有刺人于死的力量。
    燕十三不能不反击。
    他的剑已出鞘,剑光一闪。
    这个人凌空翻身,落在七尺外,铁青的脸上还带着醉意。
    “曹冰!”
    燕十三失声而呼,声音中带着三分惊讶,七分惋惜。
    曹冰看着他,眼睛里也充满惊讶和恐惧,想开口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他的咽喉上忽然有一缕鲜血涌出,然后就倒了下去。
    ×××
    秋风仍在叹息。
    谢王孙慢慢的拾起了那片枯叶,静静的凝视着,仿佛还没有发觉刚才的事。
    就在这一瞬间,已有一个人的生命如枯叶般凋落了。
    木叶的生命虽短促,明年却还会再生。
    人呢?
    谢王孙又慢慢的弯着腰,轻轻的将这片枯叶放在地上。
    燕十三一直在看着他,眼色中充满了仰慕和尊敬。
    直到现在,他才发觉这老人才是真正深藏不露的高手。
    他的武功已到了化境,已完全炉火纯青,已与伟大的自然浑为一体。
    所以没有人能看得出来。
    ——酷寒来临时,你看不出它的力量,它却已在无形中使水变成冰,使人冻死。
    “我只不过是个平凡的人……”
    他这种“平凡”又是从多么不平凡中锻炼出来的?
    世上又有几个人能做到这“平凡”两个字?
    ×××
    燕十三什么都没有说。
    现在他虽然已看出很多事,却什么都没有说,他久已学会沉默。
    谢王孙也只淡淡的说了一句话:“夜已很深,你已该走了。”
    燕十三道:“是的。”
    ×××
    所以他走了。
    夜色更深,谢王孙慢慢的穿过黑暗的庭院,走上后院中的小楼。
    小楼上灯火凄凉,一个衰老而憔悴的妇人,默默的坐在孤灯畔,仿佛在等待。
    她等的是什么人?
    谢王孙看见她,目中立刻充满怜惜,无论谁都应该能看得出他们的情感。
    他们是相依为命的夫妻,已历尽了人世间一切悲欢和苦难。
    她忽然问:“阿吉还没有回来?”
    谢王孙默默的摇了摇头。
    她衰老疲倦的眼睛里已有了泪光,声音里却充满了信心。
    她说:“我知道他迟早一定会回来的,你说是不是?”
    谢王孙道:“是的。”
    ×××
    一个人只要还有一点希望,生命就是可贵的。
    希望永远在人间。
    (五)
    夜色深沉。
    黑暗的湖水畔,只有一点灯光。
    灯光是从一条快船的窗户下透出来的,谢掌柜正坐在灯下独酌。
    燕十三默默的走上船,默默的在他对面坐下,倒了杯酒。
    谢掌柜看见他,眼睛里就有了笑意。
    船离岸慢慢的驶入了凄凉的夜色中,静静的湖水间。
    燕十三已喝了三杯,忽然问道:“你知道我会回来?”
    谢掌柜笑了笑,道:“否则我为何等你!”
    燕十三抬起头,盯着他,道:“你还知道什么?”
    谢掌柜举杯,道:“我还知道这酒很不错,不妨多喝一点。”
    燕十三也笑了,道:“有理。”
    ×××
    轻舟已在湖心。
    谢掌柜仿佛已有了酒意,忽然问道:“你看见了那柄剑?”
    燕十三点点头。
    谢掌柜道:“只要那柄剑仍在,神剑山庄就永远存在。”
    他轻轻叹了口气,慢慢的接着道:“就算人已不在了,剑却是永远存在的。”
    燕十三掌中也有剑。
    他正在凝视着自己掌中的剑,忽然走了出去,走出船舱,走上船头。
    湖上一片黑暗。
    他忽然拔出了他的剑,在船上刻了个“十”字,然后他就将这柄已跟随他二十年,已杀人无算的剑投入了湖心。
    一阵水花溅过,湖水又归于平静。
    剑却已消沉。
    谢掌柜吃惊的看着他,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不要这柄剑?”
    燕十三道:“也许我还会要的,那时我当再来。”
    谢掌柜道:“所以你在船头刻了个“十”字,留做标志?”
    燕十三道:“这就叫刻舟求剑。”
    谢掌柜道:“你知不知道这是件多么愚蠢的事?”
    燕十三道:“我知道!”
    谢掌柜道:“既然知道,为什么要做?”
    燕十三笑了笑,道:“因为我忽然发觉,一个人的一生中,多多少少总应该做几件愚蠢的事,何况……”
    他的笑容中带着深意:“有些事做得究竟是愚蠢?还是明智?常常是谁都没法子判断的。”
    ×××
    静静的湖水,静静的夜色,人仍在。
    名剑却已消沉。
    人仍在,可是人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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