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爷的剑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浪子无泪
    (一)
    秋残,冬至。
    酷寒。
    冷风如刀,大地荒漠,苍天无情。
    浪子已无泪。
    ×××
    阿吉迎着扑面的冷风,拉紧了单薄的衣襟,从韩家巷走出来。
    他根本无处可去。
    他身上已只剩下二十三个铜钱。
    可是他一定要离开这地方,离开那些总算以善意对待过他的人。
    他没有流泪。
    浪子已无泪,只有血,现在连血都已几乎冷透。
    ×××
    韩家巷最有名的人是韩大奶奶,韩大奶奶在韩家楼。
    韩家楼是个妓院。
    他第一次看见韩大奶奶,是在一张寒冷而潮湿的床铺上。
    冷硬的木板床上到处是他呕吐过的痕迹,又脏又臭。
    他自己的情况也不比这张床好多少。
    他已大醉了五天,醒来时只觉得喉干舌燥,头痛如裂。
    韩大奶奶正用手叉着腰,站在床前看着他。
    她身高七尺以上,腰围粗如水缸,粗短的手指上戴满了黄金和翡翠戒指,圆脸上的皮肤绷紧,使得她看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些,心情好的时候,眼睛里偶尔会露出孩子般的调皮笑意。
    现在她的眼睛里连一点笑意都没有。
    阿吉用力揉了揉眼,再睁开,好像想看清站在他床前的究竟是个男人,还是个女人。
    像这样的女人确实不是时常都能见得到的。
    阿吉挣扎着想坐起来,宿醉立刻尖针般刺入了他的骨髓。
    他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两天我一定喝得像是条醉猫。”
    韩大奶奶道:“不像醉猫,像死狗。”
    她冷冷的看着他:“你已经整整醉了五天。”
    阿吉用力按住自己的头,拼命想从记忆中找出这五天干了些什么事。
    可是他立刻就放弃了。
    他的记忆中完全是一片空白。
    韩大奶奶道:“你是从外地来的?”
    阿吉点点头。
    不错,他是从外地来的,遥远的外地,远得已令他完全不复记忆。
    韩大奶奶道:“你有钱?”
    阿吉摇摇头。
    这一点他还记得,他最后的一小锭银子也已用来买酒。
    可是那一次他酒醒何处?他也忘了。
    韩大奶奶道:“我也知道你没有,我们已将你全身上下都搜过,你简直比条死狗还穷。”
    阿吉闭上了眼。他还想睡。
    他骨髓中的酒意已使他的精力完全消失,他只想知道:“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要问我?”
    韩大奶奶道:“只有一句。”
    阿吉道:“我在听。”
    韩大奶奶道:“没有钱的人,用什么来付账?”
    阿吉道:“付账?”
    韩大奶奶道:“这五天来,你已欠下了这里七十九两银子的酒帐。”
    阿吉深深吸了口气,道:“那不多。”
    韩大奶奶道:“可惜你连一两都没有。”
    她冷冷的接着道:“没钱付账的人,我们这里通常只有两种法子对付。”
    阿吉在听。
    韩大奶奶道:“你是想被人打断一条腿,还是三根肋骨?”
    阿吉道:“随便。”
    韩大奶奶道:“你不在乎?”
    阿吉道:“我只想请你们快点动手,打完了好让我走。”
    韩大奶奶看着他,眼睛里已有了好奇之意。
    这个年轻人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变得如此消沉落拓?
    他心里是不是有什么解不开的结?忘不了的伤心往事?
    韩大奶奶忍不住问道:“你急着要走,想到哪里去?”
    阿吉道:“不知道。”
    韩大奶奶道:“连你自己都不知道?”
    阿吉道:“走到哪里,就算哪里。”
    韩大奶奶又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道:“你还年轻,还有力气,为什么不做工来还债?”
    她的眼色渐渐柔和:“我这里刚好有个差事给你做,五分银子一天,你肯不肯干?”
    阿吉道:“随便。”
    韩大奶奶道:“你也不问这里是什么地方?要你干的是什么事?”
    阿吉道:“随便什么事我都干。”
    韩大奶奶笑了,用力拍了拍他的肩:“先到后面厨房去倒盆热水洗洗你自己,现在你看起来像条死狗,嗅起来却像条死鱼。”
    她眼睛里也露出笑意:“在我这里做事的,就算不是人,看起来都得像个人样子。”
    (二)
    厨房里充满了白饭和肉汤的香气,从小院的寒风中走进来,更觉得温暖舒服。
    在厨房里做事的是对夫妇,男的高大粗壮,却哑得像是块木头,女的又瘦又小,却凶得像是把锥子。
    除了他们夫妇外,厨房里还有五个人。
    五个衣衫不整,头发凌乱的女人,脸上还残留着昨夜的脂粉,和一种说不出的厌恶疲倦。
    她们的年龄大约是从二十到三十五,年纪最大的一个乳房隆起如瓜,一双肿眼中充满了堕落罪恶的肉欲。
    后来阿吉才知道她就是这些姑娘们的大姐,客人们都喜欢叫她做“大象”。
    年纪最轻的一个看来还像是个孩子,腰肢纤细,胸部平坦,但却也是生意最好的一个。
    ——这是不是因为男人们都有种野兽般残忍的欲望?
    看见阿吉走进来,她们都显得好奇而惊讶,幸好韩大奶奶也跟着来了。
    姑娘们立刻都垂下头。
    韩大奶奶道:“有很多事都只有男人才能做的,我们这里的男人不是木头,就是龟公,现在我总算找到个比较像人的。”
    她又在用力拍他的肩:“告诉这些母狗,你叫什么?”
    阿吉道:“我叫阿吉。”
    韩大奶奶道:“你没有姓?”
    阿吉道:“我叫阿吉。”
    韩大奶奶用力敲他的头,大笑道:“这小子虽然没有姓,却有样好处。”
    她笑得很愉快:“他不多嘴。”
    ×××
    嘴是用来吃饭喝酒的,不是用来多话的。
    阿吉从不多嘴。
    他默默的倒了盆热水,蹲下来洗脸,忽然间一只脚伸过来,踢翻了他的盆。
    一只很肥的脚,穿着红缎子的绣花鞋。
    阿吉站起来,看着那张皮肤绷紧的圆脸。
    他听得见女人们都在吃吃的笑,可是声音却仿佛很遥远。
    他也听见大象在大声说:“你把我的脚打湿了,快擦干。”
    阿吉什么话都没有说。他默默的蹲下来,用哑巴给他的洗脚布,擦干了她的肥脚。
    大象也笑了:“你是个乖孩子,晚上我房里若是没客人,你可以偷偷溜进去,我免费。”
    阿吉道:“我不敢。”
    大象道:“你连这点胆子都没有?”
    阿吉道:“我是个没用的男人,我需要这份差事来赚钱还债。”
    于是他从此就多了个外号,叫“没用的阿吉”,可是他自己一点都不在乎。
    ×××
    华灯初上时,女人们就换上了发亮的花格子衣服,脸上也抹了浓浓的脂粉。
    “没用的阿吉,快替客人倒茶。”
    “没用的阿吉,到街上去打几斤酒来。”
    一直要等到深夜,他才能躲到厨房的角落里去休息片刻。
    这时哑巴总会满满的装了一大碗盖着红烧肉的白饭,看着他吃,眼睛里总是带着同情之色。
    阿吉却从来不去看他。
    有些人好像从来都不愿对别人表示感激,阿吉就是这种人,因为他既没胆子,也没有用。
    直到那一天有两个带着刀的小伙子想白吃白嫖时,大家才发现他原来还有另一面。
    他不怕痛。
    带着刀的小伙子想扬长而去时,居然只有这个没用的阿吉拦住了他们。
    小伙子们冷笑:“你想死?”
    阿吉道:“我不想死,也不想被饿死,你们若是不付账就走了,就等于敲破了我的饭碗。”
    这句话刚说完,两把刀子就刺入了他身子,他连动都没有动,连眉头都没有皱,就这么站在那里,挨了七八刀。
    小伙子们吃惊的看着他,忽然乖乖的拿钱出来付了账。
    大家都在吃惊的看着他,都想过来扶住他,他却一声不响的走了,直到走回后院的小屋后,才倒了下来,倒在那又冷又硬的床上,咬着牙,流着冷汗在床上打滚。
    他并不想要别人将他看成英雄,也不想让别人看见他的痛苦。
    可是小屋的门布已被人悄悄推开了,一个人悄悄走进来,反手掩住了门,靠在门上,看着他,目光充满怜惜。
    她有双很大的眼睛,还有双很纤巧的手。
    她叫小丽,客人们都喜欢叫她“小妖精”,她正在用她的小手替他擦汗。
    “你为什么要这么样做?”
    “因为这本是我应该做的事。”他的回答很简单:“我需要这份差事。”
    “可是你还年轻,还有很多别的事可以去做。”她显得关切而同情。
    阿吉却连看都没有看她,冷冷道:“你也有你的事要做,你为什么不去?”
    小丽还是不肯放过,又道:“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有很多伤心事。”
    阿吉道:“我没有。”
    小丽道:“以前一定有个女人伤了你的心。”
    阿吉道:“你见了鬼。”
    小丽道:“若你没有伤心过,你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子?”
    阿吉道:“因为我懒,而且是个酒鬼。”
    小丽道:“你也好色?”
    阿吉没有否认,他懒得否认。
    小丽道:“可是现在你已很久没有碰过女人,我知道……”
    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奇怪而温柔,忽然拉起他的手,按在她小腹上。
    她薄绸衣服下的胴体,竟是完全赤裸的,他立刻可以感觉到她小腹中的热力。
    看着他的刀伤血痕,她的眼睛在发光。
    “我知道你受的伤不轻,可是只要你跟我……我保证一定会将痛苦忘记。”
    她一面说,一面拉着他的手,抚遍她全身。她平坦的胸膛上乳房小而结实。
    阿吉的回答只有一个字:“滚!”
    一个字再加上一耳光。
    她仰面倒下,脸上却露出胜利的表情,好像正希望他这样做。
    “你真壮。”她说。
    阿吉闭着嘴。
    他身上的刀伤如火焰灼烧般痛苦,他心里也仿佛有股火焰。
    他一定要尽力控制自己。
    可是她也像是已下定决心,绝不放过他,忽然用一只手拉住他的腿,另一只手掀起衣衫的下摆。
    她低声呻吟,腰肢扭动。她已潮湿。
    就在这时,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她头发,将她的人揪了出去。
    肥胖粗壮的手上,戴满了各式各样的戒指。
    ×××
    韩大奶奶走进来时就已醉了,但是手里还提着酒。
    “那条小母狗天生是个婊子。”她用醉眼看着阿吉:“她喜欢男人揍她,揍得越重,她越高兴。”
    阿吉闭上了眼睛。
    他忽然发现这个半老的肥胖女人,眼睛里也带着小丽同样的欲望。他不忍再看。
    “来,喝一杯,我知道酒虫一定已经在你咽喉里发痒。”
    她吃吃的笑着,把酒瓶塞进他的嘴。
    “今天你替我做了件好事,我要好好的犒赏犒赏你。”
    阿吉没有动,没有反应。
    韩大奶奶皱起眉:“难道你真是个没用的男人?”
    阿吉道:“我是的。”
    ×××
    等到阿吉睁开眼时,韩大奶奶已走了,临走时还在床头留下锭银子。
    “这是你应该赚的,不管谁挨了七八刀,都不能白挨。”
    她毕竟已不再是个小姑娘。
    “刚才的事,我知道你一定会忘记。”
    阿吉听到她的脚步声走出门,就开始呕吐。这种事他忘不了。
    等到呕吐停止,他就走出去,将银子留在哑巴的饭锅里,迎着冷风,走出了韩家巷。
    他知道自己已不能再留下去。
    (三)
    凌晨。
    茶馆里已挤满了人,各式各样的人,在等待着各式各样的工作。
    阿吉用两只手捧着碗热茶在喝。
    这里有汤包和油炸儿,他很饿,可是他只能喝茶。
    他只有二十三个铜钱,他希望有份工可做。
    他想活下去。
    近来他才知道,一个人要活着并不是件容易事。
    谋生的艰苦,更不是他以前所能想像得到的,一个人要出卖自己诚实和劳力,也得要有路子。
    他没有路子。
    泥水匠有自己的一帮人,木匠有自己的一帮人,甚至连挑夫苦力都有自己的一帮人,不是他们自己帮里的人,休想找到工作。
    他饿了两天。
    第三天他已连七枚铜板的茶钱都没有了,只能站在茶馆外喝风。
    他已经快倒下去时,忽然有个人来拍他的肩,问他:“挑粪你干不干?五分银子一天。”
    阿吉看着这个人,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因为他的喉咙已被塞住。
    他只能点头,不停的点头。
    直到很久很久之后,他才能说出他此时此刻心里的感激。
    那是真心的感激。因为这个人给他的,并不仅是一份挑粪的差使,而是一个生存的机会。
    他总算已能活下去。
    这个人叫老苗子。
    ×××
    老苗子真的是个苗子。
    他高大、强壮、丑陋、结实,笑的时候就露出满口白牙。
    他的左耳垂得很长,上面还有戴过耳环的痕迹。
    他一直在注意着阿吉。
    中午休息时,他忽然问:“你已饿了几天?”
    阿吉反问:“你看得出我挨饿?”
    老苗子道:“今天你已几乎摔倒三次。”
    阿吉看着自己的脚,脚上还有粪汁。
    老苗子道:“这是份很吃力的工作,我本就在担心你挨不下去。”
    阿吉道:“你为什么要找我?”
    老苗子道:“因为我刚来的时候也跟你一样,连挑粪的工作都找不到。”
    他从身上拿出个纸包,里面有两张烙饼,一整条咸萝卜。
    他分了一半给阿吉,阿吉接过来就吃,甚至连“谢”字都没有说。
    老苗子看着他,眼睛里露出笑意,忽然问道:“今天晚上你准备睡在哪里?”
    阿吉道:“不知道。”
    老苗子道:“我有家,我家的房子很大,你为什么不睡到我那里去?”
    阿吉道:“你叫我去,我就去。”
    ×××
    老苗子的大房子的确不算小,至少总比鸽子笼大一点。
    他们回去时,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正在厨房里煮饭。
    老苗子道:“这是我的娘,会煮一手好菜。”
    阿吉看着锅里用菜根和糙米煮成的浓粥,道:“我已嗅到了香气。”
    老婆婆笑了,满满的替他添了一大碗,阿吉接过来就吃,也没有说“谢”字。
    老苗子眼中露出满意之色,道:“他叫阿吉,他是个好小子。”
    老婆婆用木杓敲了敲她儿子,道:“我若看不出,我会让他吃?”
    老苗子道:“今天晚上能不能让他跟我们睡在一起?”
    老婆婆眯着眼看着阿吉,道:“你肯跟我儿子睡一张床?你不嫌他臭?”
    阿吉道:“他不臭。”
    老婆婆道:“你是汉人,汉人总认为我们苗人臭得要命。”
    阿吉道:“我是汉人,我比他更臭。”
    老婆婆大笑,也用木杓敲了敲他的头,就好像敲她儿子的头一样。
    她大笑道:“快吃,趁热吃,吃饱了就上床去睡,明天才有力气。”
    阿吉已经在吃,吃得很快。
    老婆婆又道:“只不过上床前你还得先做一件事。”
    阿吉道:“什么事?”
    老婆婆道:“先把你的脚洗干净,否则娃娃会生气的。”
    阿吉道:“娃娃是谁?”
    老婆婆道:“是我的女儿,他的妹妹。”
    老苗子道:“可是她本来应该是个公主的,她一生下来就应该是个公主。”
    ×××
    后面屋子里有三张床,其中最干净柔软的一张当然是公主的。
    阿吉也很想见见这位公主。可是他太疲倦,滚烫的菜粥喝下去后,更使他眼皮重如铅块。
    和老苗子这么样一个大男人,挤在一张床上虽然很不舒服,他却很快就已睡着。
    半夜他惊醒过一次,朦胧中仿佛有个头发很长的女孩子站在窗口发呆,等到他再看时,她已钻进了被窝。
    第二天早上他们去上工时她还在睡,整个人都缩在被窝里,仿佛在逃避着一种不可知的恐惧。
    阿吉只看见她一头乌黑柔软的长发丝绸般铺在枕头上。
    ×××
    天还没有亮,寒雾还深。
    他们迎着冷风前行,老苗子忽然问:“你看见了娃娃?”
    阿吉摇摇头。
    他只看见了她的头发。
    老苗子道:“她在一家很大的公馆里帮忙做事,要等人家都睡着了才能回来。”
    他微笑着,又道:“有钱的人家,总是睡得比较晚的。”
    阿吉道:“我知道。”
    老苗子道:“可是你迟早一定会见到她。”
    他眼睛里闪动着骄傲之光:“只要你见到她,一定会喜欢她,我们都以她为荣。”
    阿吉看得出这一点,他相信这女孩子一定是个不折不扣的公主。
    ×××
    中午休息时他正在啃着老婆婆塞给他的大馒头,忽然有三个人走过来,衣衫虽褴褛,帽子却是歪戴着的,腰带上还插着把小刀。
    他身上的刀创还没有收口,还在发痛。
    三个人之中年纪比较大的一个,正在用一双三角眼上下打量着他,忽然伸出手,道:“拿来。”
    阿吉道:“拿什么?”
    三角眼道:“你虽然是新来的,也该懂得这地方的规矩。”
    阿吉不懂:“什么规矩?”
    三角眼道:“你拿的工钱,我分三成,先收一个月的。”
    阿吉道:“我只有三个铜钱。”
    三角眼冷笑道:“只有三个铜钱,却在吃白面馒头?”
    他一巴掌打落了阿吉手里的馒头,馒头滚到地上的粪汁里,阿吉默默的捡起来,剥去了外面的一层。
    他一定要吃下这个馒头,空着肚子,哪来的力气挑粪?
    三角眼大笑,道:“馒头蘸粪汁,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阿吉不开口。
    三角眼道:“这种东西你也吃?你究竟是人还是狗?”
    阿吉道:“你说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
    他咬了口馒头:“我只有三个铜钱,你要,我也给你。”
    三角眼道:“你知道我是谁?”
    阿吉摇头。
    三角眼道:“你有没有听说过车夫这名字?”
    阿吉又摇头。
    三角眼道:“车夫是跟着铁头大哥的,铁头大哥就是大老板的小兄弟。”
    他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就是车夫的小兄弟,我会要你的三个铜钱?”
    阿占道:“你不要,我留下。”
    三角眼大笑,忽然一脚踢在他的阴囊上,阿吉痛得弯下腰。
    三角眼道:“不给这小子一点苦头吃吃,他也不知道天高地厚。”
    三个人都准备动手,忽然有个人闯进来,挡在他们面前,整整比他们高出一个头。
    三角眼后退了半步,大声道:“老苗子,你少管闲事。”
    老苗子道:“这不是闲事。”
    他拉起阿吉:“这个人是我的兄弟。”
    三角眼看着他巨大粗糙的手,忽又笑了笑,道:“既然是你的兄弟,你能不能保证他一拿到工钱就付给我们?”
    老苗子道:“他会付的。”
    ×××
    黄昏时他们带着满身疲劳和臭味回家,阿吉脸上还带着冷汗,那一脚踢得实在不轻。
    老苗子看着他,忽然问道:“别人揍你时,你从来都不还手?”
    阿吉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曾经在一家妓院里做过事,那里的人,替我起了个外号。”
    老苗子道:“什么外号?”
    阿吉道:“他们都叫我没用的阿吉。”
    ×××
    厨房里温暖干燥,他们走到门外,就听见老婆婆愉快的声音。
    “今天我们的公主回家吃饭,我们大家都有肉吃。”
    她笑得像是个孩子:“每个人都可以分到一块,好大好大的一块。”
    老婆婆的笑声总是能令阿吉从心底觉得愉快温暖,但这一次却是例外。因为他看见了公主。
    ×××
    狭小的厨房里,放不下很多张椅子,大家吃饭的时候,都坐得很挤,却总有一张椅子空着。
    那就是他们特地为公主留下的,现在她就坐在这张椅子上,面对着阿吉。
    她有双大大的眼睛,还有双纤巧的手,她的头发乌黑柔软如丝缎,态度高贵而温柔,看来就像是一位真的公主。
    如果这是阿吉第一次看见她,一定也会像别人一样对她尊敬宠爱。
    可惜这已不是第一次。
    (四)
    他第一次看见她,是在韩大奶奶的厨房里,她就坐在大象身旁,把一双腿高高跷在桌上,露出一双纤巧的脚。他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她却一直都在偷偷的注意着他。
    后来他知道,她就是韩大奶奶手下的女人中,最年轻的一个,也是生意最好的一个。
    她在那里的名字叫“小丽”,可是别人却喜欢叫她小妖精。
    第二次他面对她,就是他挨刀的那天晚上,在他的小屋里,他一直都不能忘记她薄绸衣服下光滑柔软的胴体,他费了很大力气控制住自己,才能说出那个字。
    “滚”。
    他本来以为,那已是他们之间最后一次见面,想不到现在居然又见到了她。
    那个放荡而变态的小妖精,居然就是他们的娃娃,高贵如公主,而且是他们全家惟一的希望。
    他们都是他的朋友,给他吃,给他住,将他当做自己的兄弟手足。
    阿吉垂下头。他的心里在刺痛,一直痛入骨髓里。
    老婆婆已过来拉住他的手,笑道:“快过来见见我们的公主。”
    阿吉只有走过去,嗫嚅着说出两个字:“你好。”
    她看着他,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就好像从未见过他这个人,只淡淡的说了句:“坐下来吃肉。”
    阿吉坐下来,好像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谢谢公主。”
    老苗子大笑,道:“你不必叫她公主,你应该像我们一样,叫她娃娃。”
    他挑了块最厚最大的卤肉给阿吉:“快点吃肉,吃饱了才睡得好。”
    ×××
    阿吉睡不好。
    夜已很深,睡在他旁边的老苗子已鼾声如雷,再过去那张床上的娃娃仿佛也已睡着。
    可是阿吉却一直睁着眼躺在床上,淌着冷汗。
    这并不是完全因为他心里的隐痛,他身上的刀伤也在发痛,痛得要命。
    挑粪绝不是份轻松的工作,他的刀伤一直都没有收口。
    他却连看都没有去看过,有时粪担挑在他肩上时,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刀口又在崩裂,可是他一直都咬紧牙关挺了下去,肉体上的痛苦,他根本不在乎。
    只可惜他毕竟不是铁打的,今天下午,他已经发现有几处伤口已开始腐烂发臭。
    一躺上床,他就开始全身发冷,不停的流着汗,然后身子忽又变得火烫,每一处伤口里,都好像有火焰在燃烧着。
    他还想勉强控制着自己,勉强忍受,可是他的身子已痛苦而痉挛,只觉得整个人都在往下沉,沉入无底的黑暗深渊。
    昏迷中他仿佛听见了他的朋友们正在惊呼,他已听不清了。
    远方也仿佛有个人在呼唤他,呼唤他的名字,那么轻柔,那么遥远。他却听得很清楚。

举报

永不屈服
    (一)
    一个落拓潦倒的年轻人,一个连泪都已流尽了的浪子,就像风中的落叶,水中的浮萍一样,连根都没有,难道远方还会有人在思念着他,关心着他?
    他既然能听得见那个人的呼唤,为什么还不回去,回到那个人的身边?
    他心里究竟有什么悲伤苦痛,不能向人诉说?
    ×××
    阳光艳丽,是晴天。
    阿吉并不是一直都在昏迷着,他曾经醒来过很多次,每次醒来时,都仿佛看见有个人坐在他床头,正轻轻的替他擦着汗。
    他看不清楚,因为他立刻又晕了过去。
    等他看清这个人时,从窗外照进来的阳光,正照在她乌黑的柔发上。
    她的眼睛里充满了关怀和悲伤。
    阿吉闭上了眼。可是他听得见她的声音:“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我不怪你。”
    她居然显得很镇定,因为她也在勉强控制着自己。”
    “我也知道你心里一定有很多说不出的痛苦,可是你也不必这么样拼命折磨自己。”
    房子里很静,听不见别人的声音,老苗子当然已经去上工了,他绝不能放弃一天工作,因为他知道有工作,才有饭吃。
    阿吉忽然张开眼,瞪着她,冷冷道:“你也应该知道我死不了的。”
    娃娃知道:“如果你要死,一定已经死了很多次。”
    阿吉道:“那么你为什么不去做你的事?”
    娃娃道:“我不去了。”
    她的声音很平静,淡淡的接着道:“从此以后,我都不会再到那个地方去了。”
    阿吉忍不住问:“为什么?”
    娃娃忽然冷笑,道:“难道你以为我天生就喜欢做那种事?”
    阿吉盯着她,仿佛想看透她的心:“你什么时候决定不去的?”
    娃娃道:“今天。”
    阿吉闭上了嘴,心里又开始刺痛。
    ——没有人天生愿意做那种事,可是每个人都要生活,都要吃饭。
    ——她是他母亲和哥哥心目中惟一的希望,她要让他们有肉吃。
    ——她不能让他们失望。
    ——她的放荡和下贱,岂非也正因为她心里有说不出的苦痛,所以在拼命折磨自己,作践自己?
    ——可是现在她却已决定不去了,因为她不愿再让他看不起她。
    阿吉若是还有泪,现在很可能已流了下来,但他只不过是个浪子。
    浪子无情,也无泪。
    所以他一定要走,一定要离开这里,就算爬,也得爬出去。因为他已知道她对他的感情,他既不能接受,也不愿伤她的心。
    这家人不但给了他生存的机会,也给了他从来未有的温暖和亲情,他绝不能再让他们伤心。
    娃娃看着他,仿佛已看透了他的心:“你是不是又想走了?”
    阿吉没有回答,却挣扎着站起来,用尽全身力气站起来,大步走出去。
    娃娃并没有阻拦他,她知道这个人身子虽不是铁打的,却有股钢铁般的意志和决心。
    她连站都没有站起来,可是眼睛里已有泪光。
    ×××
    阿吉也没有回头。
    他的体力绝对无法支持他走远,他的伤口又开始发痛。
    但是他不能不走,就算一走出去就倒在阴沟里,像条死老鼠般烂死,他也不在乎。
    想不到他还没有走出门,老婆婆就已提着菜篮回来,慈祥的眼睛里带着三分责备,道:“你不该起来的,我特地去替你买了点肉炖汤,吃得好才有力气,快回去躺在床上等着吃。”
    阿吉闭上了眼。
    ——浪子真的无情,真的无泪?
    他忽又用尽全身力气,从老婆婆身旁冲了出去,冲出了门。
    有些事既然无法解释,又何必解释?
    ×××
    窄巷中阴暗而潮湿,连阳光都照不到这里。
    他咬紧牙根,忍耐着痛苦,迎风走出去,巷口却已有个人踉踉跄跄的冲了进来。
    一个血淋淋的人,身上的衣衫已被鲜血染红,脸上的骨头已碎裂。
    “老苗子。”
    阿吉失声惊呼,冲了过去,老苗子也冲了过来,两个人互相拥抱。
    老苗子道:“你的伤还没有好,出来干什么?”
    他自己的伤更重,但是他并不在乎,他关心的还是他的朋友。
    阿吉咬紧牙,道:“我……我……”
    老苗子道:“难道你想走?”
    阿吉用力抱住他的朋友,道:“我不走,打死我我也不走!”
    (二)
    五处刀伤,四条打断了的肋骨,若不是铁汉,怎么还能支持得住?
    老婆婆看着他的儿子,泪眼婆娑。
    老苗子却还在笑,大声道:“这一点点伤算得了什么?明天早上我就会好的!”
    老婆婆道:“你怎么受的伤?”
    老苗子道:“我跌了一跤,从楼梯上跌了下来。”
    就算是个连招牌上的大字都已看不清的老太婆,也应该看得出这绝不是跌伤。
    就算从七八丈高的楼梯上跌下来,也绝不会伤得这么重。
    可是这个老太婆和别的老太婆不同。她看得出这绝不是跌伤的,她比任何人都关心她的儿子。
    可是她绝不再问,只流着泪说了句:“下次走楼梯时,千万要小心些。”
    然后她就蹒跚着走出去,煮她的肉汤。
    这才是一个女人的本份应该做的,她懂得男人做的事,从来不喜欢女人多问。
    就算这女人是他的母亲也一样。
    ×××
    阿吉看着她佝偻的背影,眼睛里纵然仍无泪,至少也已有点发红。
    ——多么伟大的母亲,多么伟大的女人,因为人世间还有这种女人,所以人类才能永存。
    等她走进了厨房的门,阿吉才回头盯着老苗子,道:“你是被谁打伤的?”
    老苗子又在笑:“谁打伤了我?谁敢打我?”
    阿吉道:“我知道你不肯告诉我,难道你一定要我自己去问?”
    老苗子的笑容僵硬,板着脸道:“就算我是被人打伤的,也是我自己的事,用不着你去问。”
    一直远远站在窗口的娃娃道:“因为他怕你也去挨揍。”
    阿吉道:“我……”
    娃娃打断了他的话,冷笑道:“其实他根本用不着顾虑这一点,就算他是为你挨的揍,你也绝不会去替他出气的。”
    她冷冷的接着道:“因为这位没有用的阿吉,从来不喜欢打架。”
    阿吉的心沉下,头也垂下。
    现在他当然已明白他朋友是为了什么挨揍的,他并没有忘记那双凶恶的三角眼。
    他也并不是不知道,娃娃说的话虽然尖锐如针,目中却有泪。
    可是他不能为他的朋友出气,他不能去打架,他也不敢。
    他恨自己,恨得要命。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了一个人冷冷道:“他不是不喜欢打架,他是怕挨揍。”
    ×××
    这是三角眼的声音。
    来的还不止他一个人,两个腰里带着刀的年轻小伙子陪着他,一个脸很长,腿也很长的人,手叉着腰,站在他们后面,穿着身发亮的缎子衣服。
    三角眼伸起一根大拇指,指了指后面的这个人,道:“这位就是我们的老大‘车夫’,这两个字就算拿到当铺里去当,也可以当个几百两银子。”
    老苗子脸上的肌肉在抽搐,道:“你们到这里来干什么?”
    三角眼阴森森的笑道:“你放心,光棍打九九,不打加一,这次我们不是来找你麻烦的。”
    他走过来拍了拍阿吉的头:“这个小子是个孬种,大爷们也犯不上来找他。”
    老苗子道:“你们来找谁?”
    三角眼道:“找你的亲妹子。”
    他忽然转身,盯着娃娃,三角眼里闪着凶光:“小妹子,咱们走吧。”
    娃娃的脸色已变了:“你……你们要我到哪里去?”
    三角眼冷笑道:“该到哪里去,就得到哪里去,你少他妈的跟老子们装蒜。”
    娃娃身子在往后缩,道:“难道我连一天都不能休息?”
    三角眼道:“你是韩大奶奶跟前的大红人,少做一天生意,就得少多少两银子?没有银子赚,咱们兄弟吃什么?”
    娃娃道:“可是韩大奶奶答应过我的,她……”
    三角眼道:“她答应过的话,只能算放了个屁,若不是咱们兄弟,她到今天也只不过还是个婊子,老婊子。做一天婊子,就得卖一天……”
    娃娃不让他最后一个字说出来,大声道:“我求求你们,这两天你们能不能放过我,他们都受了伤,伤得都不轻。”
    三角眼道:“他们?他们是谁?就算有一个是你的老哥,还有一个是什么东西?”
    两个带刀的小伙子立刻抢着道:“我们认得这小子,他在韩大奶奶那里做过龟公,一定跟这小婊子有点关系。”
    三角眼道:“好,好极了。”
    他忽然转身,反手一巴掌掴在阿吉脸上:“想不到你这婊子还有这小子,你再不乖乖的跟着咱们走。咱们就先阉了他。”
    他又抬起脚,一脚从阿吉双腿间踢了过去。
    可是娃娃已扑过来,扑倒在阿吉身上,嘶声道:“我死也不会跟你们走的,你们先杀了我吧。”
    三角眼厉声道:“臭婊子,你真的想死?”
    这一次他还没有抬起腿,老苗子已拉住他肩膀,道:“你说她是什么?”
    三角眼道:“是个婊子,臭婊子。”
    老苗子什么话都不再说,就提起碗大的拳头,一拳打了过去。
    三角眼挨了他一拳,可是他自己也被旁边的人踢了两脚,疼得满头冷汗,满地打滚。
    老婆婆从厨房里冲出来,手里拿着把菜刀,嘶声道:“你们这些强盗,我老太婆跟你们拼了。”
    这一刀是往三角眼脖子后面砍过去的。
    她当然没砍中。
    她的刀已经被三角眼一把夺过来,她的人也被三角眼甩过了肩,重重的甩在地上。
    娃娃扑过去抱住她,立刻失声痛哭。
    一个尝尽了辛酸穷苦,本就已风烛残年的老人,怎么禁得起这一甩?
    三角眼冷冷道:“这是她自己找死……”
    “死”说出口,老苗子已狂吼着,踉跄扑上来。
    他已遍体鳞伤,连站都已站不稳,但是他还可以拼命!
    他本就已准备拼命。
    三角眼厉声道:“你也想找死?”
    他手里还拿着那把刚夺过来的菜刀,只要是刀,就能杀人。
    他不怕杀人,顺手就是一刀,往老苗子胸膛上砍了过去。
    老苗子的眼睛已红了,根本不想闪避,也不能闪避,这一刀偏偏却砍空了。
    刀锋刚落下,老苗子已经被推开,被阿吉推开。
    阿吉自己也没法子站得很稳,但是他居然敢站了出来,就站在三角眼面前,面对着三角眼的刀,道:“你……你们太欺负人了,太欺负人了……”
    他的声音嘶哑,连话都已说不出。
    三角眼冷笑道:“你想怎么样?难道还想替他们报仇?”
    阿吉道:“我……我……”
    三角眼道:“只要你有胆子,就拿这把菜刀杀了我吧。”
    他居然真的将菜刀递了过去:“只要你有胆子杀人,我就服了你,算你有种!”
    阿吉没有接过这把刀,他的手在抖,全身都在抖,不停的抖。
    三角眼大笑,一把揪住娃娃的头发,厉声道:“走!”
    娃娃没有跟他走。
    他的手忽然被另一只手握住,一双坚强有力的手,他只觉得自己的骨头都已几乎被握碎。
    这只手竟是阿吉的手。
    三角眼抬起眼,吃惊的看着他,道:“你……你敢动我?”
    阿吉道:“我不敢,我没有种,我不敢杀人,也不想杀人。”
    他的手又慢慢松开。
    三角眼立刻狂吼,道:“那么我就杀了你!”
    他顺手又是一刀劈向阿吉的咽喉。
    阿吉连动都没有动,更没有闪避,只不过轻轻挥拳,一拳击出。
    三角眼本来是先出手的,可是这一刀还没有砍下去,阿吉的拳头已打在他下巴上。
    他这个人忽然就飞了出去,“砰”的一声,撞破了窗户,远远的飞了出去,又“咚”的一声,撞在矮墙上,才落下来。
    他整个人都已软瘫,就像是一滩泥!
    每个人都怔住,吃惊的看着阿吉。阿吉没有看他们,一双眼睛空空洞洞的,仿佛完全没有表情,又仿佛充满了痛苦。
    一直手叉着腰站在门口的车夫忽然跳起来,大喝道:“挂了他!”
    这是句市井好汉们说的“唇典”,意思就是要人杀了他!
    带刀的小伙子迟疑着,终于还是拔出了刀。这两把刀曾经在阿吉身上刺了七八刀,现在又同时往他软肋下的要害刺过去。
    可是这一次两把刀都刺空了。
    两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忽然倒了下去,也像是一滩泥般倒了下去。
    因为阿吉的双手一分,就切在他们的咽喉上,他们倒下去时,连叫都叫不出来。
    车夫的脸色惨变,一步步向后退。
    阿吉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只淡淡的说了两个字:“站住。”
    车夫居然很听话,居然真的站住。
    阿吉道:“我本来不想杀人的,你们为什么一定要逼我?”
    他垂着头,看着自己的一双手,眼睛里充满了悲伤和痛苦。因为这双手上,现在又已染上了血腥。
    车夫忽然挺起胸,大声道:“你就算杀了我,你自己也休想走得了!”
    阿吉道:“我绝不走。”
    他脸上的表情更痛苦,一字字接着道:“因为我已无路可走。”
    车夫看他垂下了头,突然出手,一把飞刀直掷他的胸膛。
    可是这把刀忽然又飞了回去,打在他自己的右肩上,直钉入他的关节。
    他这只手已再也不能杀人!
    阿吉道:“我不杀你,只因为我要让你活着回去,告诉你的铁头大哥,告诉你们的大老板,杀人的是我,他们若想报仇,就来找我,不要连累了无辜。”
    车夫满头冷汗如豆,咬紧了牙,道:“好小子,算你有种。”
    他转身飞奔而出,忽然回头:“你真的有种就把名字说出来。”
    阿吉借:“我叫阿吉,没有用的阿吉。”
    (三)
    暗夜,昏灯。
    凄凄惨惨的灯光,照着床上老婆婆的尸体,也照着娃娃和老苗子惨白的脸。
    这是他们的母亲,为他们的成长辛劳了一生,他们报答她的是什么?
    阿吉远远的站在屋角的阴影里,垂着头,仿佛已不敢再面对他们。
    因为这老妇人本来不该死的,只要他有勇气面对一切,她就绝不会死。
    老苗子忽然回头看着他,道:“你走吧!”
    他的脸已因悲痛而扭曲:“你替我们的娘报了仇,我们本该感激你,可是……可是现在我们已没法子再留你。”
    阿吉没有动,没有开口。
    他明白老苗子的意思,他要他走,只因为不愿再连累他。
    可是他绝不走。
    老苗子忽然大吼,道:“就算我们对你有恩,你已报答过了,现在为什么还不走?”
    阿吉道:“你真的要我走,只有一个法子。”
    老苗子道:“什么法子?”
    阿吉道:“打死我,把我抬出去。”
    老苗子看着他,热泪已忍不住夺眶而出,大声道:“我知道你有功夫,就认为可以对付他们了,你知不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
    阿吉道:“不知道。”
    老苗子道:“他们又有钱,又有势,他们的大老板养着的打手,最少也有三五百个,其中最厉害的,一个叫铁头,一个叫铁手,一个叫铁虎,据说以前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盗,被官家搜捕得太紧,才改名换姓,躲到这里来。”
    他又在吼:“就算你功夫还不错,遇见了这三个人,也只有死路一条。”
    阿吉道:“我本来已无路可走。”
    他垂着头,他的脸在阴影中。
    老苗子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却听得出他声音里的悲痛和决心。
    悲痛也是种力量,可以让人做出很多平时不敢做的事。
    老苗子终于长长叹息,道:“好,你既然要死,就跟我们死在一起也好。”
    只听一个人在门外冷冷道:“好,好极了。”
    ×××
    “砰”的一声响,很厚的木栅门已被打穿了一个洞。
    一只拳头从外面伸了过来,又缩回去。
    接着又是“轰”的一响,旁边的砖墙也被打穿了一个洞。
    这人好硬的拳头。
    阿吉慢慢的从阴影中走出来,走过去打开了门。
    门下站着一群人,身材最高大,衣着最华丽的一个正用左手捏着右拳,斜眼打量着阿吉,道:“你就是那个没有用的阿吉?”
    阿吉道:“我就是。”
    这人道:“我就叫铁拳阿勇。”
    阿吉道:“随便你叫什么名字都一样。”
    铁拳阿勇冷冷道:“我的拳头却不一样。”
    阿吉道:“哦?”
    铁拳阿勇道:“听说你很有种,你若敢挨我一拳,我就算你真的有种。”
    阿吉道:“请。”
    老苗子的脸色变了,娃娃用力握住他的手,两个人的手都冰冷。
    他们都看得出阿吉已不想活了,否则怎么会愿意去挨这只一下就能打穿砖墙的铁拳?
    可是他们反正已只有死路一条,早死也是死,晚死也是死,死又算得了什么?
    “去他娘的,死就死吧!”
    老苗子忽然冲出去,大吼道:“你有种就先打老子一拳。”
    铁拳阿勇道:“也行。”
    他说打就打,一个直拳打出来,迎面痛击老苗子的脸
    每个人都听见了骨头碎裂的声音,碎的却不是老苗子的脸。碎的是铁拳阿勇的拳头。
    阿吉突然出手,一拳打在他的拳头上,反手一拳,猛切他的小腹。
    铁拳阿勇痛得整个人都像虾米般缩成了一团,痛得满地直滚。
    阿吉看着他后面的人。一群人都带着刀,却没有一个敢动的。
    阿吉道:“去告诉你们的大老板,想要我的命,就得找个好手来,像这样的人还不配!”
    (四)
    后园中的枫叶已红了,秋菊却灿烂如黄金。
    大老板背负着双手,站在菊花前,喃喃自语:“等到阳澄湖的那批大螃蟹送来,说不定也就恰巧是这些菊花开得最好的时候。”
    他舒舒服服的叹了口气,又喃喃道:“那真是好极了,好极了。”
    他身后站着一群人,一个穿着蓝布长衫,看来好像是个落第秀才的中年人,距离他最近,手上缠着布的铁拳阿勇,站得最远。
    不管站得近也好,站得远也好,大老板在赏花的时候,绝没有一个人敢出声的。
    大老板弯下腰,仿佛想去嗅嗅花香,却突然出手,用两根手指捏住只飞虫,然后才慢慢的问道:“你们说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青衫人看看铁拳阿勇。
    阿勇道:“他叫阿吉,没有用的阿吉。”
    大老板道:“阿吉?没有用的阿吉?”
    他用两根手指一捏,捏死了那只飞虫,忽然转身,盯着阿勇,道:“他叫没有用的阿吉,你叫铁拳阿勇?”
    阿勇道:“是。”
    大老饭道:“是你的拳头硬,还是他的?”
    铁拳阿勇垂下头,看着那只包着白布的拳头,只有承认:“是他的拳头硬。”
    大老板道:“是你勇敢?还是他?”
    铁拳阿勇道:“是他。”
    大老板道:“是你没有用?还是他?”
    铁拳阿勇道:“是我。”
    大老板叹了口气,道:“这么样看来,好像是你的名字叫错了。”
    铁拳阿勇道:“是。”
    大老板道:“那么你为什么不改个名字,叫废物阿狗?”
    铁拳阿勇惨白的脸已经开始扭曲变形。
    一直默默的站在旁边的青衫人,忽然躬身道:“他已经尽了力。”
    大老板又叹了口气,挥手道:“叫他滚吧。”
    青衫人道:“是。”
    大老板道:“再弄点银子叫他养伤去,伤好了再来见我。”
    青衫人立刻大声道:“大老板叫你到账房去领一千两银子,你还不谢恩。”
    阿勇立刻磕头如捣蒜,大老板却又在叹气,看着这青衫人叹着气苦笑道:“一出手就是一千两,你这人倒是大方得很。”
    青衫人微笑道:“只可惜我这也是慷他人之慨。”
    大老板大笑,道:“你这个人最大的好处,就是会说老实话。”
    等他的笑声停止,青衫人才悄悄的道:“我还有几句老实话要说。”
    大老板立刻挥手,道:“退下去。”
    所有的人立刻都退了下去。
    庭院寂寂,枫红菊黄,夕阳已下,将大老板的影子长长的拖在地上。
    他在欣赏着自己的影子。
    他肥而矮小,却欣赏长而瘦削的人。
    青衫人瘦而长,可是他弯下腰的时候,大老板就可以不必抬头看他。
    他弯着腰,声音还是压得很低:“那个没有用的阿吉,绝不是没有用的人。”
    大老板在听。
    这个人说话的时候,大老板总是很注意的在听。
    青衫人道:“铁拳阿勇是崆峒出身的,近年来崆峒虽然已人才凋零,可是他们的独门功夫仍然有它的独到之处。”
    大老板道:“崆峒不坏。”
    青衫人道:“在崆峒弟子中,阿勇一直是最硬的一把手,还没有被逐出门墙时,就已经干掉过少林的四个大和尚,武当的两把剑。”
    大老板道:“这些事我都知道,否则我怎么会花八百两银子一个月用他。”
    青衫人道:“可是那个没有用的阿吉,却一下子就把他废了,由此可见,阿吉这个人很不简单。”
    大老板冷笑。
    青衫人道:“奇怪的是,这附近方圆几百里之内,竟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来历。”
    大老板道:“你调查过?”
    青衫人道:“我已经派出了六十三个人,都是地面上耳目最灵通的,现在回来的已经有三十一个,都没有查出来。”
    大老板本来一直在慢慢沿着花丛往前走,突然回头站着,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青衫人道:“这个人留在附近,迟早总是个祸害。”
    大老板道:“那么你就赶快叫别人去做了他。”
    青衫人道:“叫谁?”
    大老板道:“铁头。”
    青衫人道:“大刚‘油头贯顶’的功夫,的确已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大老板道:“我亲眼看过他一头撞断一棵树。”
    青衫人道:“只可惜阿吉不是树。”
    大老板道:“他的硬功夫也不错。”
    青衫人道:“比阿勇的铁拳功也强不了太多。”
    大老板道:“你认为他也对付不了那个没有用的阿吉?”
    青衫人道:“不是绝对不行,只不过没有把握而已。”
    他慢慢的接着道:“我记得大老板曾经吩咐过,没有把握的事,绝对不能做。”
    大老板微笑点头,觉得很满意。他喜欢别人记住他说的话,最好每句话都记住。
    青衫人道:“我想来想去,我们这边有把握能对付他的,只有一个人。”
    大老板道:“铁虎?”
    青衫人点点头,道:“大老板当然也知道他的来历,这个人机智深沉,平时出手,从不肯露出他的真功夫来,却已经比大刚、阿勇高出很多。”
    大老板道:“他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青衫人道:“他这次差使并不好办,以我看,最快也得再过十来天。”
    大老板沉下脸,道:“现在我们难道就没法子对付那个没有用的阿吉了?”
    青衫人道:“当然有。”
    他微笑,又道:“我们只要用一个字就可以对付他。”
    大老板道:“哪个字?”
    青衫人道:“拖。”
    他又补充说明:“我们有的是功夫。有的是钱,他们却已连吃饭都成问题,而且随时随刻都得提防着我们去找他,一定也睡不着觉的,这样子拖个三五天下去,用不着我们出手,他们也要被拖垮了。”
    大老板大笑,用力拍他的肩,道:“好小子,真有你的,难怪别人要叫你竹叶青。”
    竹叶青是一种烈酒的名字。喝下去很少有人能不醉的。
    竹叶青也是种毒蛇,毒得要命。
    大老板忽又问道:“就算我们不去找他,他若来找我们呢?”
    竹叶青道:“一个人出来找人拼命的时候,能不能带着个受了重伤的蠢汉,和一个只会卖淫的婊子跟着他一起去?”
    大老板道:“不能。”
    竹叶青道:“所以他若出来找我们,一定只有把那个苗子留下。”
    大老板道:“他可以把他们藏起来。”
    竹叶青道:“城里都是我们的人,而且我又早已在他们家附近布下了眼线,他能把人藏到哪里去?”
    大老板冷笑道:“除非他们能像蚯蚓一样钻到土里去。”
    竹叶青道:“这次阿吉肯出来拼命,就是为了那兄妹两个,他们若是落入我们手里,阿吉还能翻得出大老板的掌心?”
    大老板又大笑,道:“好,我们就在这里赏花喝酒,等着他们来送死。”
    竹叶青微笑道:“我保证不出三天,他们就会来的。”
    (五)
    黄昏。
    娃娃刚端起一碗肉汤,眼泪就一颗颗滴入了碗里。
    肉汤不会让人流泪,让她流泪的,是买这块肉,煮这碗汤的人。
    现在肉汤还在,人却已埋入黄土。
    这碗汤又有谁忍心吃得下去?
    可是她一定要他们吃下去,因为他们需要体力,饿着肚子的人不会有体力。
    她擦干了眼泪,才将两碗汤和两个馒头用个木盘盛着捧出厨房。
    阿吉还坐在屋角的阴影里。
    她先送了一碗汤一个馒头过去,摆在他面前的桌上。
    阿吉没有动,没有开口。
    娃娃又将木盘捧到他哥哥面前,轻轻道:“汤还是热的,你们快吃。”
    老苗子道:“你呢?”
    娃娃道:“我……我不饿。”
    她真的不饿?一个已有两天一夜水米未进的人会不饿?
    她不饿,只因为这已是他们最后的一点食物,只因为他们比她更需要体力。
    老苗子抬头看着她,勉强忍住泪,道:“我的胃口也不好,吃不下这么多,我们一人一半。”
    娃娃也忍住了泪,道:“难道我不吃也不行?”
    老苗子道:“不行。”
    他刚想将馒头分一半给她,阿吉忽然站起来道:“这碗汤给娃娃。”
    老苗子立刻大声道:“不行,那是你的。”
    阿吉不理,大步往外走。
    娃娃过去拉住他,道:“你要到哪里去?”
    阿吉道:“出去吃饭。”
    娃娃道:“家里有东西,你为什么要出去吃?”
    阿吉道:“因为我不想吃馒头。”
    娃娃盯着他,道:“不想吃馒头想吃什么?是不是想吃铁头?”
    阿吉闭着嘴。
    娃娃的眼泪终于又流了下来,柔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这么样拖下去,连我都受不了,何况你,可是……”
    她泪流如雨,黯然道:“可是你也该知道,城里都是他们的人,你又何必去送死?”
    阿吉道:“就算是去送死,也比在这里等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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拼命的人
    (一)
    夜色凄凉。
    无论多么美的夜色,在凄凉的人们眼中看来,也是凄凉的。
    秋风已起,一个卖糖炒栗子的妇人,头上包着块青布,缩着脖子,在窄巷中叫卖。
    巷子口外面,还有个要饭的瞎子,缩在墙角里不停的发抖。
    阿吉走过去,忽又停下,道:“你卖什么?”
    妇人道:“糖炒粟子,又香又甜的糖炒粟子,二十五个大钱一斤。”
    阿吉道:“不贵。”
    妇人道:“你想买多少?”
    阿吉道:“一百斤。”
    妇人道:“可是我这里一共只有十来斤。”
    阿吉道:“再加上你的人,就有一百斤了,我要连你的人一起买。”
    妇人身子往后缩,勉强笑道:“我只卖栗子,不卖人。”
    阿吉道:“我非买不可。”
    他忽然出手,一把揪住她的衣襟。
    妇人大叫:“强盗,要强奸女人……”
    她只叫了两声,下巴也被捏住。
    阿吉冷冷道:“你若是个女人,怎么会长胡子?”
    这人的下巴刮得虽干净,却还是有些胡碴子留下来。
    阿吉道:“我看你一定是个疯子,疯子都应该被活活打死。”
    这人拼命摇头,吃吃道:“我……我不是,我没有疯。”
    阿吉道:“你若没有疯,怎么会到这里来卖糖炒栗子?这里的人穷得连饭都吃不起。”
    这人怔住,眼睛里露出恐惧之色。
    阿吉道:“你若不想被我活活打死,最好就乖乖说出是谁叫你来的。”
    这人还没开口,蹲在墙角要饭的那个瞎子忽然跳起来,飞一般的逃走了。
    ——这里的人自己都穷得没饭吃,没毛病的人,怎么会到这里来要饭?
    阿吉冷笑,又问道:“现在你的伙伴已溜了,你还不说实话,若是被人像野狗一样打死在这里,只怕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这人终于不敢不说,道:“是……是竹叶青派我来的。”
    阿吉道:“竹叶青是什么人?”
    这人道:“是大老板的军师,也是大老板面前最红的两个人之一。”
    阿吉道:“还有一个是谁?”
    这人道:“是铁虎。他的功夫比铁头高得多,和竹叶青两个人一文一武,谁都惹不起。”
    阿吉道:“你知道他在哪里?”
    这人道:“听说是到外地办事了,要过半个月才能回来。”
    阿吉道:“铁头呢?”
    这人道:“他有三个姨太太,三姨太最得宠,而且跟他一样喜欢赌,所以平时他通常都在那里。”
    阿吉道:“你的家在哪里?”
    这人吃了一惊,道:“大爷你问小人的家在哪里干什么?”
    阿吉道:“我问你,你就得说,死人就没有家了。”
    这人苦着脸,道:“在芝麻巷。”
    阿吉道:“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这人道:“有老婆孩子,连丫头算上,一共六个人。”
    阿吉道:“现在就要变成八个人了。”
    这人不懂:“为什么?”
    阿吉道:“囚为我要替你请两位客人,到你家去住两天,你若走漏了一点消息,那么我保证你的家马上就会变得只剩下一个人。”
    他冷冷的接着道:“只剩下那个丫头。”
    (二)
    夜。
    灯光照在铁头大刚的光头上,亮得就像是个刚从油桶里捞出来的光葫芦。
    他的头越亮,就表示他越高兴。
    今天晚上来的客人特别多,赌的也特别多,除了“抽头”的不算,他自己和三姨太至少已捞进了上千两银子。
    现在他手里拿的一张牌是“二四”六点,虽然不太好,也不太坏。另外一张牌在他的三姨太手里。
    三姨太的领子已解开了,露出了雪白的粉颈,用一双春葱般的纤纤玉手,抱着自己的一张牌,斜眼瞟着他,道:“怎么样?”
    铁头大刚道:“你要什么?”
    三姨太道:“金六银五小板凳!”
    铁头大刚精神一振,大喝道:“好一个金六银五小板凳!”
    “啪”的一声响,他手里的一张“二四”已经被用力摆在桌上。
    三姨太立刻眉飞色舞,吃吃的笑道:“我要的就是你这只公猴子!”
    她手里的牌赫然竟是张“丁三”。
    铁头大笑道:“我要的也正是你这只母猴子,咱们倒真是天生的一对。”
    “丁三”配“二四”,猴王对,至尊宝。
    铁头大喝:“至尊宝,统吃!”
    他双臂一张,正想把桌上的银子全都扫过来,突听一个人冷冷道:“吃不得!”
    ×××
    三姨太的公馆里,赌局常开,只要有钱可输,就可以进来。所以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有。
    铁头大刚既不是怕事的人,也从来没有人敢在这里闹事。
    可是说话的这个人,看起来不但很陌生,也不像是来赌钱的。
    他穿得实在太脏太破,谁也没看见他是怎么进来的。
    铁头大刚瞪眼道:“刚才是不是你在放屁?”
    这人的样子虽然不中看,态度却很冷静,淡淡道:“我不是放屁,是在说公道话!”
    铁头大刚道:“你说我吃不得?凭什么吃不得?”
    这人道:“你凭什么要统吃?”
    铁头大刚道:“就凭这对猴王!”
    这人道:“只可惜这副牌到了你手里,就不叫猴王了。”
    铁头大刚忍住怒火,道:“叫什么?”
    这人道:“叫剃光了脑袋的猪八戒,统赔!”
    铁头大刚的脸色变了。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每个人都已看出这小子是特地来找麻烦的。
    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来找铁头大哥的麻烦?
    兄弟们全都跳了起来,纷纷大喝:“你这小王八蛋,你姓什么?叫什么?”
    这人道:“我叫阿吉,没有用的阿吉。”
    ×××
    所有的声音立刻全都停顿,城里的兄弟们,当然已全都听过“阿吉”这名字。
    铁头大刚忽然大笑,道:“好,好小子,你真有种,居然敢找上门来!”
    阿吉道:“我只不过来看看。”
    铁头大刚道:“看什么?”
    阿吉道:“看看你的头,是不是真的铁头!”
    铁头大刚又大笑,道:“好,老子就让你开开眼界。”
    一张铺着整块大理石的桌子,居然一下子就被他端了起来。至少有七八十斤的桌子,在他手里,竟好像是纸扎的。
    石头也有很多种,大理石是最名贵的一种,也可能是最坚硬的一种,他却用自己的脑袋撞了上去。
    只听“卜”的一声响,这块比年糕还厚的大理石,竟被他一头撞得粉碎。
    他的头却还是像个刚从油桶里捞出来的葫芦,又光又亮。
    兄弟们立刻大声喝彩:“好!”
    等他们的喝彩声停下,阿吉才慢慢的接着道:“好……好……好一个猪八戒!”
    本来正在睥睨自耀,洋洋得意的铁头大刚脸色又变了,怒道:“你说什么?”
    阿吉道:“我说你是个猪八戒,因为除了猪之外,谁也不会笨得用自己的脑袋去撞石头。”
    铁头大刚狞笑道:“我应该撞什么?撞你?”
    阿吉道:“好。”
    这个字刚出口,铁头已虎扑过去,抓住了他的肩,把他像刚才举石桌一样举了起来。
    铁头不但头厉害,手也厉害,这几个动作不但快,而且准确。他知道现在要撞的不是桌子,是个有手有脚的活人。
    所以他一出手就抓住了阿吉的肩井穴,先让他不能动,然后再一头撞过去。
    没有人能受得住他这颗铁头一撞,看来这个没有用的阿吉,立刻就要变成没有命的阿吉了。
    兄弟们又在大声喝彩。
    可是这一次彩声停顿得很快,因为阿吉没有被撞碎,铁头反而被打碎了,被一掌打碎的。
    无沦谁的肩井穴被抓住,一双手本来都绝对动不了的,想不到阿吉的手却偏偏还能动。
    铁头的脑袋,本来连铁锤都敲不破,却偏偏受不了他这只手的轻轻一拍。
    ×××
    惨呼和挣扎都已停止,屋子里闷得令人窒息。
    阿吉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棕黑的眼睛里全无表情,仿佛深不见底。
    每个人都在看着他,每个人身上都带着武器,可是没有人敢动。
    这个没有用的阿吉,竟使得这些终日在刀头舐血的兄弟们,心里产生出一股莫名的恐惧。
    ——这个人究竟是谁?
    ——他杀人后为什么还能如此冷静?
    ——他以前杀过多少人?现在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没有人看得出他心里正在呐喊:“我又杀了人,我为什么又要杀人?”
    ×××
    秋风吹动窗纸,阿吉终于抬起头,才发现面前站着个女人。
    一个很美的女人,带着种说不出的妖娆诱人的魅力,他知道她一定就是铁头的三姨太。
    她站得离他很近,已盯着他看了很久,眼睛里带着种很奇特的表情,既非悲伤,也不是仇恨,却带着几分惊奇和迷惑。
    满屋子的人都已悄悄溜了出去,只剩下她一个人没有走。
    阿吉冷冷道:“我杀了你的男人!”
    三姨太道:“你不杀他,他迟早也总有一天会死在别人手里!”
    她的声音平静得接近冷酷:“像他这种人,天生就是个杀胚!”
    阿吉道:“我也很可能会杀死你,你本该早就走的。”
    三姨太道:“应该走的是你。”
    阿吉冷笑。
    三姨太道:“你杀了铁头,大老板绝不会放过你。”
    阿吉道:“我本就在等他!”
    三姨太看着他,眼神显得更奇特,忽然道:“我认得你,我以前一定见过你。”
    阿吉道:“你一定看错了人!”
    三姨太道:“绝不会。”
    她说得很肯定:“我是个婊子,从十四岁就开始做婊子,也不知见过了多少男人,可是像你这种男人并不多。”
    阿吉眼睛里忽然也闪过一丝奇怪的表情,慢慢的转身走出去。
    三姨太看着他的背影,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大声道:“我想起来了,你是……”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
    因为阿吉已闪电般转回身,掩住了她的嘴,将她拦腰抱起。
    他不想杀这个女人,可是他一定要封住她的嘴。
    他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的秘密。
    ×××
    卧房里灯光柔和。
    他将她抛在床上,她就仰面躺在那里看着他,目中忽然有了泪光,黯然道:“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怎么会变得这么多?”
    阿吉道:“每个人都在变!”
    三姨太道:“可是无论你怎么变,我还是认得出你!”
    她忍住泪又道:“你知不知道我这一生中,惟一真正喜欢过的一个男人就是你……你当然不会知道,因为我只不过是你无数个女人其中之一,而且是个下贱的婊子。”
    阿吉沉默了很久,声音变得很温柔:“我也记得你,你叫金兰花!”
    她看着他,忽然痛哭失声,扑上来抱住他:“只要你还记得我,我死也甘心。”
    阿吉道:“但是我却希望别人忘了我!”
    她紧紧拥抱住他,眼泪流在他脸上:“我知道,我一定听你的话,绝不说出你的秘密,就算死,也绝不会说出去。”
    (三)
    大老板平生有三件最得意的事,其中一件就是他有一张世上最大的床。
    不但最大,也最奇妙,最豪华,无论到哪里都找不出第二张。
    这并不是夸张。
    现在还是上午,大老板还躺在床上,他最宠爱的九位姬妾都在床上陪着他。
    一个丫头悄悄的走进来,嗫嚅着道:“叶先生说是有要紧的事,一定要见老爷!”
    大老板想坐起,又躺下道:“叫他进来!”
    他的姬妾立刻抗议:“我们这样子,你怎么能叫别的男人进来?”
    大老板微笑,道:“这个男人没关系!”
    有人问:“为什么?”
    大老板淡淡道:“因为他对我比你们九个人加起来都有用。”
    ×××
    虽然已通宵未睡,竹叶青看起来还是容光焕发,完全没有一点倦态。
    大老板常说他精力之充沛,就好像织布机一样,只要大老板要他动,他就绝不会停。
    他垂首站在大老板床前,目不斜视,床上九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在他眼中看来,竟完全不值一顾。
    对这一点,大老板也很满意。
    他先让竹叶青坐下,然后再问:“你说有要紧的事,是什么事?”
    竹叶青虽然遵命坐下,却又立刻站起,垂首道:“阿吉发现了我在他那里布下的眼线,带走了苗子兄妹。”
    他的头垂得更低:“这是我的疏忽,我低估了那个没有用的阿吉,请大老板严厉处分。”
    他先用最简单的话扼要说出事件经过,然后立刻承认自己的错,自请处分。这是他做事的一贯作风,他从不掩饰自己的过错,更不推诿责任。
    这种作风也正是大老板最欣赏的,所以他虽然皱了皱眉,语声并不严厉:“每个人都难免有做错事的时候,你先坐下说话!”
    竹叶青道:“是!”
    等他坐下去,大老板才问:“这件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竹叶青道:“昨天晚上子时前后!”
    大老板道:“直到现在你还没有找到他们?”
    竹叶青道:“阿吉的行踪我们已知道,苗子兄妹却一直下落不明!”
    大老板道:“阿吉在哪里?”
    竹叶青道:“一直都在大刚的三姨太那里!”
    大老板沉下脸,道:“铁头已经被他……?”
    竹叶青道:“是。”
    大老板道:“他是什么时候去的?”
    竹叶青道:“刚过子时不久!”
    大老板脸色更难看,道:“他在半个时辰之内,就能将苗子兄妹那么两个大活人藏起来,你们花了一夜功夫,居然还找不到?”
    竹叶青又站起来,垂首道:“城里能够容他们兄妹躲藏的地方并不多,我已经派人将每一个有可能的地方都彻查过,却没有人看见过他们!”
    大老板冷笑道:“想不到这个没有用的阿吉,居然连你都斗他不过。”
    竹叶青不敢开口。
    这一次大老板也没有再让他坐下,过了很久,才慢慢的问道:“铁头真是被他亲手杀了的?”
    竹叶青道:“据当场目睹的人说,他一掌就拍碎了铁头的脑袋。”
    大老板脸色又变了变,道:“有没有看出他用的是哪一门的武功?”
    竹叶青道:“没有。”
    他又补充道:“就因为没有人知道他的武功和来历,可见这个人必定大有来历。”
    大老板道:“最近江湖中有没有什么人忽然失踪?”
    竹叶青道:“这一点我也去调查过,最近忽然销声匿迹的武林高手,只有大盗赵独行,天杀星战空,和剑客燕十三。”
    大老板又在皱眉,这三个人的声名,他当然也听说过。
    竹叶青道:“可是这三个人的体形相貌年纪,都没有一点和阿吉符合。”
    大老板冷笑道:“难道这个人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地下长出来的?”
    他忽然握紧拳头,用力敲在床头的低几上,厉声道:“不管他是哪里来的,先做了他再说,人死了之后,就不必再问他的来历。”
    竹叶青道:“是。”
    大老板道:“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不管要花多大的代价,我都要他这条命!”
    竹叶青道:“是。”
    大老板的命令,一向要立刻执行,可是这一次竹叶青居然还没有走。
    这是从来未有的现象,大老板怒道:“难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竹叶青迟疑着,终于鼓起勇气道:“他人单势孤,我们要他的命并不难,可是我们的牺牲一定也很惨重,未免有点不值得!”
    大老板道:“那么你的意思呢?”
    竹叶青道:“这个人就像是一把出了鞘的刀,就看他是被谁握在手里!”
    大老板道:“你的意思是要我将这把刀买下来?”
    竹叶青道:“他肯为苗子兄妹那种人卖命,只不过因为他们对他有一点恩情,大老板若是给他点好处,怎知他不肯为大老板效死?”
    大老板沉吟着,颜色渐渐和缓,道:“你认为我们能买得到?”
    竹叶青道:“每个人都有价钱的,我们至少应该去试试!”
    大老板道:“谁去?”
    竹叶青躬身道:“我想自己去走一趟!”
    大老板道:“既然他是把已经出了鞘的刀,说不定一碰上他就会出血的,你何必自己去冒险!”
    竹叶青道:“我全身上下,都属大老板所有,何况几滴血?”
    大老板忽然下床,握住了他的手,道:“我没有儿子,你就是我的儿子,你千万要小心!”
    竹叶青低着头,热泪仿佛已将夺眶而出,连旁边看着的人,也都被感动。
    等他退出去,大老板才长长吐出口气,对他的姬妾们道:“现在你们是不是已看出来,他对我是不是比你们九个人加起来都有用?”
    一个嘴角有痣,眼角含情的女人忽然道:“我只看出了一点!”
    大老板道:“哪一点?”
    这女人道:“他实在比我们九个人加起来都会拍马屁!”
    大老板大笑,道:“说得好,说得好。”
    他笑声忽又停顿,盯着这女人,道:“我要你做的事,你都肯做?”
    这女人开始乘机撒娇,蛇一般缠住了他,道:“你要我做什么?”
    大老板冷冷道:“我要你从今天晚上开始,就去陪他睡觉!”
    (四)
    阿吉还在睡。
    他太疲倦,太需要睡眠,有太多的事都在等着他去做,他的体力必须恢复。
    他醒来时,金兰花还躺在他身旁,睁着眼,看着他,眼睛里充满了柔情。
    阿吉却又闭上眼,道:“昨天晚上一夜都没有人来过?”
    金兰花道:“没有。”
    阿吉全身肌肉放松,心里却已抽紧。
    他知道暴风雨来临前的一刻,通常都是最沉闷的时候,那就像黎明前的那一刻通常都最黑暗。
    以后会有些什么样的转变?最后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他全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件事现在已黏上了他,他已不能放手。
    因为他只要一放手,老苗子、娃娃、金兰花就只有死定了。
    更重要的一点是,他知道城里还有无数个像他们这样的人,都在火坑里等着他帮助。
    ×××
    外面的屋子里忽然有了脚步声。
    脚步声很重,好像故意要让人听见,然后阿吉又听见有人在咳嗽。
    他等着这个人进来,等了很久,外面反而变得全无动静。
    金兰花的脸色惨白,她猜不出来的是什么人,可是这个人既然敢来面对一掌拍碎铁头的人,必定有恃无恐。
    阿吉拍了拍她的头,慢慢的站起来,穿上衣服。
    他已感觉到此刻等在外面的这个人,一定是最难对付的一个。
    ×××
    铁头的尸体已被收走,他最后拿的那副“至尊宝”却还留在桌上。
    竹叶青就坐在桌子边,用手指轻抚着那副牌,微笑着道:“据说一个人能拿到这副牌的机会只有万分之一,那意思就是说,就算你赌了五十年牌九,每天都在赌,能拿到这副牌的机会,最多也不会超过三十次。”
    他并不是自言自语,他知道阿吉已走出来,正在静静的看着他。
    他微笑回头,又道:“所以无论谁能拿到这副牌,运气都一定很不错!”
    阿吉道:“昨天晚上拿到这副牌的人,运气并不好。”
    竹叶青叹了口气,道:“这也正是我想说的,人事无常,又有谁能一直保持住自己的好运气?”
    他抬起头,凝视着阿吉,缓缓道:“所以一个人若是有了机会时,就一定要好好把握住,不可放弃!”
    阿吉道:“你还想说什么?”
    竹叶青道:“现在阁下的机会已来了!”
    阿吉道:“什么机会?”
    竹叶青道:“世人操劳奋斗一生,所寻求的是什么?也只不过是名利二字而已。”
    他微笑又道:“现在阁下已经有了这种机会,实在可贺可喜!”
    阿吉盯着他,就好像钉子钉在墙里一样,忽然问:“你就是竹叶青?”
    竹叶青仍在微笑,道:“我姓叶,叫叶青竹,可是别人都喜欢叫我竹叶青!”
    他仍在微笑,笑得有点奇怪。
    阿吉道:“是不是大老板叫你来的?”
    竹叶青承认。
    阿吉道:“那么我也想告诉你一件事!”
    竹叶青道:“什么事?”
    阿吉道:“一个人挣扎奋斗一生,有时候并不是为了名利两个字。”
    竹叶青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阿吉道:“还有两个字,理想!”
    竹叶青道:“理想?”
    他真的不太懂得这两个字的意思:“你想要的是什么?”
    阿吉道:“我想要每个人都自由自在的过他自己愿意过的日子!”
    他知道这句话的意思竹叶青更不会懂,所以又解释:“虽然有些人出卖自己,可是也有些人愿意挨穷受苦,因为他们觉得只要自己能活得心安,受点苦也没有关系!”
    竹叶青道:“真有这种人?”
    阿吉道:“我有很多朋友都是这种人,还有许许多多别的人也一样,只可惜你们却偏偏不肯让他们过自己的生活,所以……”
    竹叶青道:“所以怎么样?”
    阿吉道:“所以你们要我走,只有一个条件!”
    竹叶青道:“什么条件?”
    阿吉道:“只要你们放过这些人,我就放过你们,只要大老板自己亲口答应我,绝不再勉强任何人做任何事,我马上就走。”
    竹叶青道:“你一定要大老板当面告诉你?”
    阿吉道:“一定。”
    竹叶青道:“十万两能不能改变你的意思?”
    阿吉道:“不能!”
    竹叶青在考虑,缓缓道:“你真的想见大老板?”
    阿吉道:“今天我就想见他!”
    竹叶青道:“在什么地方见?”
    阿吉道:“随便他!”
    竹叶青道:“韩大奶奶那里行不行?”
    阿吉道:“行。”
    竹叶青道:“吃晚饭的时候好不好?”
    阿吉道:“好。”
    竹叶青立刻站起来准备走了,忽又带着笑道:“我还没有请教贵姓大名?”
    阿吉道:“我叫阿吉,没有用的阿吉。”
    ×××
    看着竹叶青走出去,阿吉又看着那副“至尊宝”沉思了很久,他在想竹叶青刚才说的话。
    ——机会来到时,一定要好好把握住,绝不可放弃。
    现在他们给他的是种什么样的机会?
    他没有再想下去,因为他忽然想到件很可怕的事,等他冲回里面那间屋子,金兰花果然已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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