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胆大侠魂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12章老人
    李寻欢注意那使左手剑的汉子,孙小红注意的却是另一件事。
    这两人走得很慢,步子很大,看来和平常人走路并没有什么不同,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她总觉得这两人走起路来有些特别。
    她注意很久,才发现是什么原因了。
    平常两个人走路步伐必定是相同的。
    但这两人走路却很特别,后面的一人每一步踏下,却恰巧在前面一人的第一步和第二步之间。
    这四条腿看来就好像长在一个人身上似的。
    前面一人踏下第一步,后面一人踏下第二步,前面一人踏下第三步,后面一人踏下第四步,从来也没有走错一步。
    孙小红从来也没有看到过两个人像这样子走路的,她简直觉得新奇极了,也有趣极了。
    但李寻欢却一点也不觉得有趣。
    他非但不觉得有趣,反而觉得有些可怕。
    这两人走路时的步伐已配合得如此奇妙,显见得两人心神间已有一种无法解释的奇异默契。
    他们平常走路时,已在训练着这种奇异的配合,两人若是联手对敌,招式与招式间一定配合得更神奇。
    单只上官金虹一人,已是武林中数一数二的绝顶高手,若再加上一个荆无命,那还得了?!
    李寻欢的心在收缩着。
    他想不出世上还有什么法子能将这两人的配合攻破!
    他也不相信长亭中这老人能将这两人送走。
    黄昏以后,路上就已看不到别的行人。
    长亭中的老人仍在吸着旱烟,火光忽明忽灭。
    李寻欢忽然发现这点火光明灭之间,也有种奇异的节奏,忽而明的时候长,忽而灭的时候短。
    忽然间,这点火光亮得好像一盏灯一样。
    李寻欢从未看到一个人抽旱烟,能抽出这么亮的火光来。
    上官金虹显然也发现了,因为就在这时,他已停下脚步。
    他的脚步一停,后面的人脚步也立刻停下,两人心神间竟真的像是有种奇异的感应,可以互通声息。
    就在这时,长亭的火光突然灭了。
    老人的身形顿时被黑暗吞没。
    上官金虹木立在道旁,良久良久,才缓缓转过身,缓缓走上了长亭,静静地站在老人对面。
    无论他走到哪里,荆无命都跟在他身旁,寸步不离。
    他看来就像是上官金虹的影子。
    四盏高挑的灯笼也已移了过去,围在长亭四方。
    亭子里骤然明亮了起来,这才可看出老人仍穿着那件已洗得发白的蓝布袍,正低着头坐在亭子里的石椅上装旱烟,似乎全未发觉有人来了。
    上官金虹也没有说话,低着头,将面目全都藏在斗笠的阴影中,仿佛不愿让人看到他面上的表情。
    但他的眼睛却一直在盯着老人的手,观察着老人的每一个动作,观察得非常非常仔细。
    老人自烟袋中慢慢地取出一撮烟丝,慢慢地装人烟斗里,塞紧,然后又取出一柄火镰,一块火石。
    他的动作很慢,但手却很稳定。
    然后他又将火镰火石放在桌上,取出张棉纸,搓成纸棒,再放下纸棒,取起火镰火石来敲火。
    上官金虹忽然走了过去,拿起了石桌上的纸棒。
    在灯火下可以看出这纸棒搓得很细,很紧,纸的纹理也分布得很匀,绝没有丝毫粗细不均之处。
    上官金虹用两根手指拈起纸棒,很仔细地瞧了两眼,才将纸棒慢慢的凑近火镰和火石。
    “叮”的一声,火星四溅。
    纸棒已被燃着。
    上官金虹慢慢的将燃着的纸棒凑近老人的烟斗……
    李寻欢和孙小红站的地方虽然距离亭子很远,但他们站在暗处,老人和上官金虹每一个动作他们都看得很清楚。
    李寻欢早已问道:“要不要过去?”
    孙小红却摇摇头说:“用不着,我爷爷一定有法子将他们打发走的。”
    她说得很肯定,但现在李寻欢却发觉她的手忽然变得冰冰冷冷,而且还像是已沁出了冷汗。
    他自然知道她在为什么担心。
    旱烟管只有两尺长,现在上官金虹的手距离老人已不及两尺,他随时都可以袭击老人面上的任何一处穴道。
    他现在还没有出手,只不过在等待机会而已。
    老人还在抽烟。
    也不知是因为烟叶太潮湿,还是因为塞得太紧,烟斗许久都没有燃着,纸棒却已将燃尽了。
    他抽烟的姿势很奇特,用左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托着烟斗,无名指和小指微微地翘起。
    上官金虹是用拇指和食指拈着纸棒,其余的三根手指微微弯曲。
    老人的无名指和小指距离他的腕脉还不到七寸。
    两人的身子都没有动,头也没有抬起,只有那燃烧着的纸棒在一闪一闪地发着光──
    火焰已将烧到上官金虹的手了。
    上官金虹却似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就在这时,“呼”的一声,烟斗中的烟叶终于被燃着。
    上官金虹弯曲着的三根手指似乎动了动,老人的无名指和小指也动了动,他们的动作都很快,微,而且一动之后就停止。
    于是上官金虹开始后退。
    老人开始抽旱烟。
    两人从头到尾都低着头,谁也没有去看对方一眼。
    直到这时,李寻欢才松了口气。
    在别人看来,亭子中的两个人只不过在点烟而已,但李寻欢却知道那实在不啻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决斗!
    上官金虹一直在等着机会,只要老人的神志稍有松懈,手腕稍不稳定,他立刻便要出手。
    只要他出手,就必定有一击致命的把握。
    但他始终找不到这机会。
    到最后他还是忍不住了,弯曲着的三根手指已跃跃欲试,他每根手指的每一个动作中都藏着精微的变化。
    怎奈老人的无名指和小指已立刻将他每一个变化都封死。
    这其间变化之细腻精妙,自然也只有李寻欢这种人才能欣赏,因为那正是武功中最深奥的一部分。
    两人虽只不过将手指动了动,但却当真是千变万化,生死一发,其间的危机绝不会比别人用长刀利剑大杀大砍少分毫。
    现在,这危机总算已过去了。
    上官金虹后退三步,又退回原来的地方。
    老人慢慢地吸了口烟,才缓缓抬起头来。他仿佛直到此刻才看到上官金虹,微微笑了笑,道:“你来了?”
    上官金虹道:“是。”
    老人道:“你来迟了!”
    上官金虹道:“阁下在此相候,莫非已算准了这是我必经之路?”
    老人笑了笑,道:“我只盼你莫要来。”
    上官金虹道:“为什么?”
    老人缓缓道:“因为你就算来了,还是立刻要走的。”
    上官金虹长长吸了口气,一字字道:“我若不想走呢?”
    老人淡淡道:“我知道你一定会走的。”
    上官金虹的手,忽然紧紧握了起来。
    始终影子般随在他身后的荆无命,左手也立刻握住了剑柄。
    长亭中似乎立刻就充满了杀机。
    老人却只是长长吸了口烟,又慢慢地吐了出来。
    自他口中吐出来的烟,本来是一条很细很长的烟柱。
    然后,这烟柱就慢慢发生了一种很奇特的弯曲和变化,突然一折,射到上官金虹面前!
    上官金虹似乎吃了一惊。
    但就在这时,烟雾已忽然间消散了。
    上官金虹凝注刹那四散的烟雾,紧握着的双手缓缓松开……
    荆无命的手也离开了剑柄。
    上官金虹忽然长长一揖,道:“佩服。”
    老人道:“不敢。”
    上官金虹缓缓道:“你我十七年前一会,今日别过,再见不知何时?”
    老人淡淡道:“相见真如不见,见又何妨?不见又何妨?”
    上官金虹沉默着,似想说什么,却未说出口来。
    老人又开始抽烟。
    上官金虹缓缓转过身,走了出去。
    荆无命影子般跟在他身后……
    灯笼渐渐远去,大地又陷人了黑暗。
    李寻欢目光却还停留在灯光消失处,看来仿佛有什么心事。
    上官金虹走的时候,似有意,似无意,曾抬起头向他这边瞧了一眼,他才第一次看到上官金虹的眼睛。
    他从未见过如此阴森,如此锐利的目光。
    他从这双眼睛,已可判断出上官金虹的内力武功也许比传说中还要可怕!
    但最可怕的,还是荆无命的眼睛。
    上官金虹抬起头的时候,他也抬头向这边瞧了一眼。
    只瞧了一眼。
    但无论谁被这双眼睛瞧了一眼,心里都会觉得很不舒服,很闷,闷得像是要窒息,甚至想呕吐。
    因为那根本不是双人的眼睛,也不是野兽的眼睛。
    无论人的眼睛,还是野兽的眼睛至少都是活的,都有情感,无论是贪婪,是残酷,是狠毒……至少也是种“情感”。
    但这双眼睛却是死的。
    他漠视一切情感,一切生命──甚至他自己的生命!
    孙小红却全没有注意到这些,因为她正在凝视着李寻欢。
    这是她第一次看清了李寻欢。
    虽然在黑暗中,但李寻欢面上的轮廓看来却仍是那么鲜明,尤其是他眼睛和鼻子,给人的印象更深刻。
    他的眼睛深邃而明亮,充满了智慧,他目光中虽带着一些厌倦,一些嘲弄,却又充满了伟大的同情。
    他的鼻子直而挺,象征着他的坚强、正直和无畏!
    他的眼角虽已有了皱纹,却使他看来更成熟,更有吸引力,更有安全感,使人觉得他是完全可以信任,完全可以依靠的。
    这正是大多数少女梦想中男人的典型。
    他们全未发现那老人已向他们走了过来,正微笑着在瞧着他们,目光中充满了欣慰。
    他静静地瞧了他们很久,才微笑着道:“你们可有人愿意陪老头子聊聊天么?”
    不知何时月已升起。
    灰白色的大路,在月光下笔直地伸向前方。
    老人和李寻欢走在前面,孙小红默默地跟在他们身后。
    她虽然垂着头没有说话,但心里却愉快得几乎想呐喊,因为她只要一抬头,就可见到她心目中最佩服的男人和最可爱的男人。
    月光渐渐明亮,将他们的影子温柔地印在她身上。
    她觉得幸福极了。
    老人吐出了一口烟,缓缓道:“我老早就听说过你,老早就想找你喝喝酒,聊聊天,今天才发现,跟你聊天的确是件很愉快的事。”
    李寻欢只笑了笑,他身后的孙小红却已“哧”地笑了出来,道:“但他直到现在,除了向你老人家问好之外,别的话连一个字都没有说呀。”
    老人笑道:“这正是他的好处,不该说的话他一句没也有说,不该问的话一句也没有问,若是换了别人,一定早已设法探听我们的来历了。”
    李寻欢微笑道:“这也许只因为我早已猜着了前辈的来历。”
    老人道:“哦?”
    李寻欢道:“普天之下,能将上官金虹惊退的人并不多。”
    老人笑了,道:“你若以为上官金虹是被我吓走的,你就错了。”
    他不等李寻欢说话,已接着道:“上官金虹的武功,你想必也已看出,寸步不离跟着他的那少年人,更是可怕的对手,以他们两人联手之力,天下绝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抵挡他们三百招,更莫说要胜过他们了。”
    李寻欢目光闪动,道:“前辈也不能?”
    老人道:“我也不能。”
    李寻欢道:“但他们却还是走了。”
    老人笑了笑,道:“这也许是因为他们觉得现在还没有必要杀我,也许是因为他们早已发觉你在这里,他们没有把握能胜过我们两人。”
    孙小红又忍不住道:“他们就算已发觉树后有人,又怎知是李……李探花呢?”
    老人道:“像李探花这样的绝顶高手,就算静静地站在那里不动,但只要他心里对某人生出了敌意,就会散发出一种杀气!”
    孙小红道:“杀气?”
    老人道:“不错,杀气!但这种杀气自然也只有上官金虹那样的高手才能感觉得出。”
    孙小红叹了口气,摇着头道:“你老人家说得太玄了,我不懂。”
    老人肃然道:“武功本就是件很玄妙的事,懂得人本就不多。”
    李寻欢道:“无论他们是为何走的,前辈相助之情,总是……”
    老人打断了他的话,道:“你若以为我是在帮你的忙,你就错了,我做事一向都是为自己的。”
    李寻欢道:“可是……”
    老人又打断了他的话,带着笑道:“我只是喜欢看见你这种人好好地活着,因为像你这样的人,活在世上的已不多了。”
    李寻欢只有微笑,只有沉默。
    老人道:“你我虽然初次相见,但你的脾气我很了解,所以我也并不想劝你离开这里。”
    他目光凝注着李寻欢,神情忽然变得很郑重,缓缓道:“我只希望
    你能明了一件事。”
    李寻欢道:“前辈指教。”
    老人正色道:“林诗音是用不着你来保护的,你走了对她只有好
    处。”
    李寻欢又为之默然。
    老人道:“林诗音本人并不是别人伤害的对象,别人想伤害她,只不过是因为你,换句话说,别人要伤害她,就因为你在保护她,你若不保护她,也就根本没有人要伤害她了……这道理你明白吗?”
    李寻欢就好像忽然被人抽了一鞭,痛苦得全身都仿佛收缩了起来,他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只有三尺高。
    老人却似全未留意到他的痛苦,接着又道:“你若觉得她太寂寞,想陪伴她,现在也已用不着,因为龙啸云已回来了,你留在这里,只有增加她的烦恼。”
    李寻欢目光茫然凝注着远方的黑暗,沉默了很久很久,才长长地叹了口气,黯然自语道:“我错了,我错了,我又错了……”
    他的腰似也弯了下去,背也无法挺直。
    孙小红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又是怜惜,又是同情。
    她知道爷爷是在故意刺激他,故意令他痛苦,她也知道这样做对他只有好处,但她却不忍。
    老人道:“龙啸云忽然回来,只因他已找到个他自信可以对付李寻欢的帮手。”
    李寻欢苦笑道:“他又何必找人对付我?我还是将他当做我的朋友。”
    老人道:“但他却不这么想……你可知道他找来的人是谁?”
    李寻欢道:“胡不归?”
    老人道:“不错,正是那疯子。”
    孙小红插嘴道:“胡疯子的武功真的那么厉害?”
    老人道:“普天之下只有两个人,我始终估不透他们武功之深浅。”
    孙小红道:“哪两个人?”
    老人含笑望着李寻欢,道:“其中一人是李探花,另一人就是胡疯子。”
    李寻欢笑道:“前辈过奖了,据我所知:我的朋友阿飞武功就绝不在我之下,还有荆无命……”
    老人截口道:“阿飞和荆无命一样,他们根本不懂得武功。”
    李寻欢愕然道:“前辈说他们不懂武功?”
    老人道:“不错,他们非但不懂武功,而且不配谈武……”
    他冷冷接着道:“他们只会杀人,只懂得杀人!”
    李寻欢默然良久,缓缓道:“但阿飞和荆无命还是不同的。”
    老人道:“有何不同?”
    李寻欢道:“也许他们杀人的方法并无不同,但他们杀人的目的却绝不一样。”
    老人道:“哦?”
    李寻欢道:“阿飞只有在万不得已时才杀人,荆无命却只是为了杀人而杀人!”
    老人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你说得不错,我也知道阿飞是你的朋友,但你为何一点也不关心他,为何不去看看他?”
    李寻欢垂下头,道:“我……”
    老人道:“你若想去看看他,现在正是时候,否则只怕就太迟了!”
    李寻欢忽然挺起胸,道:“好,我这就去找他!”
    老人目中这才露出一丝笑意,道:“你知道他住的地方?”
    李寻欢道:“我知道。”
    孙小红忽然赶到前面来,眼睛里发着光,道:“但你也许还是找不着,还是让我带你去的好。”
    李寻欢还未开口,老人已板着脸道:“你还有你的事,李探花也用不着你带路。”
    孙小红嘟起嘴,垂下头,看样子几乎要哭了出来。
    李寻欢沉吟着,抱拳道:“就此别过。”
    他心里本有许多话要说,却只说了这四个字,因为他知道在这老人面前,无论说什么话都是多余的。
    老人一挑大拇指,赞道:“对,说走就走,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
    李寻欢果然说走就走,而且没有回头。
    孙小红目送他远去,眼圈儿都红了。
    老人轻轻拍了拍她肩头,柔声道:“你心里是不是很难受?”
    孙小红眼睛还是呆呆地望着李寻欢身形消失处,道:“没有。”
    老人笑了,笑容中带着无限慈祥,摇着头道:“傻丫头,你以为爷爷不知道你的心么?”
    孙小红嘟着嘴,终于忍不住道:“爷爷既然知道,为什么不让我陪他去?”
    老人柔声道:“傻丫头,你要知道,像李寻欢这样的男人,可不是容易能得到的。”他目中闪着世故的智慧之光,微笑着接道:“你要得到他的人,就先要得到他的心,那可不简单,一定要慢慢地想法子,但你若追得他太紧,就会将他吓跑了。”
    李寻欢虽然说走就走,虽然没有回头,但他的心却仍然被一根无形的线系着,系得紧紧的。
    他知道自己这一走,又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再见林诗音了。
    相见时难,别亦难!
    这十余年来,他只见到林诗音三次。每次都只有匆匆一面,有时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说,但系在他心上的线,却永远是握在林诗音手里的。只要能见到她,甚至只要能感觉到她就在自己附近,他就心满意足。

举报

第13章祖孙
    秋风扑面,已有冬意。
    残秋已残。
    李寻欢的心境也正如这残秋般萧索。
    “你留在这里,只有增加她的烦恼和痛苦……”
    老人的话,似乎还在他耳边响着。
    他也知道自己非但不该再见她,连想都不该想她。
    他停下脚步,倚着一株枯树剧烈地咳嗽起来,等这阵咳嗽平息,他已决定不再想这些不应想的事。
    幸好他还有许多别的事要想。
    那老人不但是智者,也必定是位风尘异人,绝顶高手。世上无论什么事,他似乎都很少有不知道的。
    但他的身份却实在太神秘。
    他究竟是什么人?究竟隐藏了些什么?
    孙驼子,李寻欢很佩服。
    一个人若能在抹布和扫把间隐忍十五年,无论他是为了什么,都是值得人深深佩服的。
    但他究竟是为了谁才这样做?
    他们守护的究竟是什么?
    至于孙小红──孙小红的心意,他怎会不知道?
    但他却不能接受,也不敢接受。
    总之,这一家人都充满了神秘,神秘得几乎已有些可怕……
    山村。
    山脚下,枫林里,高高挑起一面青布酒旗。
    酒铺的名字很雅,有七个字:“停车爱醉枫林晚。”
    只看这名字,李寻欢就已将醉了。
    酒不醇,却很清,很冽,是山泉酿成的。
    山泉由后山流到这里,清可见底,李寻欢知道沿着这道泉水走到后山,就可在一片梅林深处找到三五间精致的木屋。
    阿飞和林仙儿就在那木屋里。
    想到阿飞那英俊瘦削的脸,那明亮锐利的眼睛,那孤傲倔强的表情,李寻欢的血都似已沸腾了起来。
    但最令人难以忘怀的,还是他那难得见到的笑容,透有他那颗隐藏在冰雪后的火热的心!
    近乡情怯。
    李寻欢此刻正有这种心情,没有到这里的时候,他恨不得一步就赶到这里,到了这里,他反而像是有些不敢去看阿飞了。
    他不知道阿飞这两年来已变成什么模样。
    他不知道林仙儿这两年来是怎么样对待他的。
    “她虽然像是天上的仙子,却专门带男人下地狱!”
    阿飞是不是已落人地狱中了?
    李寻欢不敢去想,他很了解阿飞,他知道像阿飞这种人,若为了爱情,是不惜活在地狱中的。
    黄昏,又是黄昏。
    小店中还没有燃灯。因为灯油并不便宜,而店里又没有别的客人。
    李寻欢坐的位置,是这小店最阴暗的角落里。
    这是他的习惯,因为坐在这种地方,他可以一眼就看到走进来的人,而别人却很难发现他。
    但他却绝未想到第一个走进来的人竟是上官飞。
    他一走进来就在最靠近门口的位置上坐下,眼睛一直瞪着门外,仿佛是在等人,神情竟显得有些焦急,有些紧张。
    这和他往昔那种阴沉镇静的态度大不相同。
    他等的显然是个很重要的人。而且他单身前来,未带随从,显见这约会非但很重要,而且很秘密。
    在这种偏僻的山村,怎会有令他觉得重要的人物?
    那么他等的是谁呢?
    他到这里来,是不是和阿飞与林仙儿有关系。
    李寻欢以手支额,将面目隐藏了起来。
    其实他用不着这样做,上官飞也不会看到他。
    上官飞的眼睛一直瞪着门口,根本就没有向别的地方看一眼。
    天色更暗。
    小店中终于点起了灯。
    上官飞的神情显得更焦燥,更不安。
    就在这时,已有两顶绿泥小轿停在门口,抬轿的都是三十来岁的年轻小伙子,崭新的蓝布衫裤,倒赶千层浪绑腿,搬尖洒鞋,腰上还系着根血红腰带,看来又威武,又神气。
    第一顶小轿中已走下个十三四岁的红衣小姑娘,虽然还没有吸引男人的魅力,但纤腰一握,倒也楚楚动人。
    上官飞刚拿起酒杯,突然放下。
    这小姑娘剪秋水般的双瞳四下一转,已盈盈来到他面前,面靥上带着春花般的微笑,嫣然裣衽道:“公子久候了。”
    上官飞目光闪动,道:“你是……”
    红衣小姑娘眼波又四下一转,悄声道:“停车爱醉枫林晚,娇靥红于二月花。”
    上官飞霍然长身而起,道:“她呢?她不能来?”
    红衣小姑娘抿嘴笑道:“公子且莫心焦,请随我来……”
    李寻欢看着上官飞走出门,坐上了第二顶小轿,看着轿夫们将轿子抬起,他就发觉一件很奇怪的事。
    这些轿夫们一个个都是年轻力壮,行动矫健,第一顶小轿的轿夫抬轿时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但第二顶小轿的轿夫抬轿时却显得吃力多了。
    同样的轿夫,同样的轿子,上官飞的身材也并不高大,这第二顶轿子为何比第一顶重得多呢?
    李寻欢立刻随着付清了酒账,走出了门。
    他本不喜欢多管别人的闲事,更不愿窥探别人的隐私,但现在他却决定要尾随上官飞,看着他约会的究竟是什么人。
    因为李寻欢总觉得他到这里来,必定和阿飞有些关系。
    谁的事都可以不管,阿飞的事却是非管不可的。
    这山村主要的道路只有一条,由官道岔进来,经过一家油盐杂货铺,一家米庄,一家小酒店和七八户住家,便蜿蜒伸人枫林。
    轿子已走人枫林。
    前面的轿夫走得很轻松,脚步也很轻快,后面的轿夫却已在流汗,因为他们抬的这顶轿子不但重,而且轿子里还在不停地动。
    突然,轿子里传出了一声笑。
    笑声又娇又媚,而且还带着轻轻的喘息,无论任何人,只要他是男人,听了这种笑声都无法不动心。
    只有最娇、最媚的女人,才会发出这种笑声。
    但轿子里坐的明明是上官飞。难道上官飞已变成了女人?
    过了半晌,轿子里又发出一声销魂的娇啼:“小飞,不要这样……在这里不可以……”
    然后就听到上官飞喘息着说:“我简直等不及了……你知不知道我多想你。”
    “原来你也和别的男人一样,想我,就是为了要欺负我。”
    “对,我就是要欺负,因为我知道你喜欢被男人欺负,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喘息的声息更剧烈,但语声却低了。
    “是是是,你欺负我吧……欺负我吧……”
    语声越来越低,渐渐模糊,终于听不见。
    轿子已上了山坡。
    李寻欢倚在山坡下的一株枫树后,在低低地咳嗽。
    “原来轿子里有两个人。”
    其中一人自然是上官飞。
    但一直在轿子里等着他的女人是谁?
    那娇媚的笑声,那销魂的腻语,李寻欢听来都很熟悉。
    他一向对女人很有经验,他知道世上会撒娇的女人虽然不少,但撒起娇来真能令男人动心的却不多。
    他简直已可说出轿子里这女人的名字。
    但他不敢说,因为他还没有确定。
    无论对什么事,他都不肯轻易下判断,因为他不愿再有错误,对他说来,一次错误就已太多了。
    他判断错一次,不但害了他自己一生,也害了别人一生。
    山坡上,枫林深处,有座小小的楼阁。
    轿子已在这小楼前停了下来,后面的轿夫正在擦汗,前面轿子那小姑娘已走了出来,走上了小楼旁的梯子,正在敲门。
    “笃,笃笃”,她只敲了三声,门就开了。
    第二顶轿子里直到这时才走出个人来。
    是个女人。
    李寻欢看不到她的脸,只看出她的衣服和头发都已很凌乱,身段很诱人,走路的姿态更诱人。
    她的腰在扭着,但扭得并不厉害,女人走路腰肢若不扭动,固然很无趣,但若扭得太厉害,也会令人觉得恶心。
    这女人扭得恰到好处。
    她的步履也很轻盈,走得不快,也不太慢。
    这种姿态李寻欢看来也很熟悉。
    女人虽然都有两条腿,都会走路,但真正懂得如何走路的却不多,大多数女人走起路来不是像根木头,就是像只扫把。
    还有一部分女人走路就像是不停地在抽筋。
    只见她盈盈上了小楼,突然回过头来,向刚走出轿子的上官飞招了招手,才闪身人了门。
    李寻欢只能看到她半边脸。
    她的脸白中透红,仿佛还带着一抹春色。
    这一次李寻欢终于确定了!
    “这女人果然就是林仙儿!”
    林仙儿在这里,阿飞呢?
    李寻欢真想冲进去问问她,却又忍住,因为他不愿看到林仙儿和上官飞现在正要做的那件事。
    他怕看到了会恶心。
    李寻欢是个很奇怪的人。
    他虽然并不是君子,但他做的事却是大多数“君子”不会做,不愿做,也永远无法做得到的。
    他做的事简直没有任何人能做得到,因为世上只有这样一个李寻欢,以前固然没有,以后恐怕也不会再有了。
    是以世上虽有些人一心只希望李寻欢快些死,但也有些人情愿不惜牺牲一切,让他活下去。
    夜已深了。
    李寻欢还在等着。
    一个人在等待的时候,总会想起许多事。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阿飞的时候……
    阿飞正在冰天雪地中一个人慢慢地走着,看来是那么孤独,那么疲倦,但却宁愿忍受孤独、疲倦和饥寒,也不愿接受任何人的恩惠。
    那天李寻欢并不寂寞,还有铁传甲和他在一起。
    他不禁又想起了铁传甲,想起了他那张和善忠诚的脸,想起了他那铁打般的胴体……
    只可惜他的胴体虽如钢铁般坚强,但一颗心却是那么脆弱,那么容易被感动,所以他活在世上,也总是痛苦多于欢乐。
    想着想着,李寻欢突然又想喝酒了,幸好他身上常常都带着个扁扁的,用白银打成的酒瓶。
    他取出酒瓶,将剩下的酒全部喝了下去。
    然后他又咳嗽起来。
    这两年他咳的次数似乎少了些,但一咳起来,就很难停止,他自然也知道这并不是好现象。
    但他却并不忧虑。
    他从来也不肯为自己忧虑。
    就在这时,小楼上的门已开了。
    上官飞已走了出来,自门里射出的灯光照在他身上,他看来比平时愉快多了,只不过显得有些疲倦。
    门里面伸出一只手,拉着他的手。
    晚风中传来低低地细语,似在珍重再见,再三叮咛。
    过了很久,那只手才缓缓松开。
    又过了很久,上官飞才慢慢走下楼梯。
    他走得很慢,不住回头,显然还舍不得走。
    但这时小楼上的门已关了。
    上官飞仰首望天,长长吸了口气,脚步突然加快,但神情看来还有些痴痴迷迷的,时而微笑,时而叹息。
    “他是不是也被带入了地狱?”
    小楼上的灯光很柔和,将窗纸都映成粉红色。
    上官飞终于走了,李寻欢忽然觉得这少年也很可怜。
    这世上有很多少年人不但聪明,而且高傲,但他们却偏偏总是最容易被女人欺骗,被女人玩弄。
    李寻欢长长叹了口气,大步向小楼走了过去。
    小楼设计得很巧妙,是用木架架在山腰上的,旁边有条窄窄的楼梯,看来很精致,也很新奇。
    “笃”,李寻欢先敲了一声门,又“笃,笃”接连敲了两声,他早已发觉那小姑娘敲门正是这种法子。
    “笃,笃笃”敲了三声后,门果然开了一缝。
    一人道:“你……”
    她只说了一个字,就看清李寻欢了,立刻就想掩门。
    但李寻欢已推开门走了进去。
    开门的竟不是林仙儿,也不是那穿红衣服的小姑娘,而是个白发苍苍,满面绉纹的老太婆。
    她吃惊地瞧着李寻欢,颤声道:“你……你是谁?到这里来干什么?”
    李寻欢道:“我来找个老朋友。”
    老太婆道:“老朋友?谁是你的老朋友?”
    李寻欢笑了笑,道:“她看到我时,一定会认得的。”
    他嘴里说着话,人已走了进去。
    老太婆拦住他,又不敢,大声道:“这里没有你的老朋友,这里只有我和我孙女两个人。”
    李寻欢还是往里面走,这老太婆无论说什么,他都好像听不见。
    小楼上一共隔出了三间屋子,一间客屋,一间饭厅,一间卧室,布置得自然都很精雅。
    但三间屋子里都看不到林仙儿的影子。
    那穿红衣服的小姑娘像是害怕得很,脸都吓白了,全身不停地发抖,躲在那老太婆怀里,眼睛瞪着李寻欢,颤声道:“奶奶这人是强盗么?”
    老太婆吓得连话都说不出了。
    李寻欢虽常常被人看成浪子、色狼,甚至被人看成凶手,至少却还没有被人当做强盗。
    他觉得有些哭笑不得,苦笑道:“你看我像不像强盗?”
    小姑娘咬着嘴唇道:“你若不是强盗,为什么三更半夜闯到人家里来?”
    李寻欢道:“我是来找林姑娘的。”
    小姑娘像是觉得他很和气,已不太害怕了,眨着眼道:“这里没有林姑娘,只有位周姑娘。”
    林仙儿莫非用了化名?
    李寻欢立刻追问道:“周姑娘在哪里?”
    小姑娘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姓周,周姑娘就是我。”
    李寻欢笑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简直像是个呆子。
    小姑娘似乎也觉得有些好笑,目中闪动着笑意,道:“但我却不认得你,你为何来找我?”
    李寻欢苦笑道:“我找的是位大姑娘,不是小姑娘。”
    小姑娘摇着头道:“这里没有大姑娘。”
    李寻欢道:“这里刚刚没有人来过?”
    小姑娘道:“有人来过……”
    李寻欢抢着问道:“谁?”
    小姑娘道:“我和我奶奶,我们刚从镇上回来。”
    她眼珠子转动,又道:“这里只有两个人,小的是我,大的是我奶奶,但她也早就不是‘姑娘’了,你总不会是找她吧?”
    李寻欢又笑了。
    他觉得自己很笨的时候,总是会发笑。
    小姑娘道:“除了我和我奶奶外,这里既没有人来过,也没有人出去,你若是看到别人,一定是见着鬼了。”
    李寻欢的确没有看到有人出去。
    门窗一直都是关着的,也不像有人出去过的样子。
    但他却明明看到林仙儿走进来。
    难道他真的见着鬼了么?
    难道从轿子里走出来的那女人,就是这老太婆?
    老太婆忽然跪了下来,道:“我们祖孙都是可怜人,这里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大爷你无论看上了什么,只管拿走就是。”
    李寻欢道:“好。”
    饭厅的桌上有瓶酒。
    李寻欢拿起了这瓶酒,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只听那小姑娘在后面偷偷笑着道:“原来这人并不是强盗,只不过是个酒鬼而已。”

举报

第14章阿飞
    月仍未缺。
    山泉在月光下看来就像是条闪着光的银带。
    李寻欢手里提着那酒瓶,瓶子里还剩下半瓶酒,夜很静,流水的声音在静夜中听来就像是音乐。
    他沿着山泉,慢慢地走着,走得并不急。他不愿在天还未亮时就走到阿飞住的地方,免得惊扰他们的好梦。
    他从不愿打扰别人。
    但无论什么人,无论在什么时候来打扰他,都没有关系。
    那老太婆,绝不是林仙儿改扮的。
    林仙儿到哪里去了呢?
    李寻欢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难道我已老眼昏花?”
    月已落,星已稀,东方渐渐现出曙色,天终于亮了,秋已残,梅花已渐渐开放。
    李寻欢忽然闻到一阵淡淡的幽香,抬起头,梅林已在望。
    梅林深处,已隐约可以望见木屋一角。
    面对着这一片梅林,李寻欢似乎又变得痴了。
    幽谷中的梅树虬披如铁,妙趣天成,绝非红尘中的俗梅可比,但世上又有什么地方的梅花,能比得上自己家园中的梅花?
    梅林旁,就是泉水的尽头。
    一股飞泉,自半山中倒挂而下,衬着这片梅花,更宛如图画。
    图画中竟有个人。
    李寻欢也看不到这人的脸,只看出他穿着套很干净很新的青布衫裤,头发也梳理得很光很亮。
    他手里提着水桶,穿过梅林,走人木屋。
    这人的身材虽然和阿飞差不多,但李寻欢却知道他绝不会是阿飞,阿飞的样子绝不会如此拘谨,头发也不会梳得这么亮。
    那么这人是谁?
    李寻欢想不出有谁会和阿飞住在一起。
    他立刻赶了过去。
    木屋的门是开着的,屋子里虽没有什么华丽的陈设,但却收拾得窗明几净,一尘不染。
    桌子的角落里有张八仙桌,那穿新衣的少年正从水桶里拧出了一块抹布,开始抹桌子。
    他抹得比孙驼子还要慢,还要仔细,看来好像这桌子上只要有一点灰尘留下来,他就见不得人了似的。
    李寻欢从背后走过去,觉得他的背影实在很像阿飞。
    但他绝不会是阿飞。
    李寻欢简直无法想像阿飞抹桌子的模样,但这人既然也住在这里,自然一定是认得阿飞的。
    他至少应该知道阿飞在哪里。
    李寻欢轻轻咳嗽了一声,希望这人回过头来,他才好向他打听。
    这人的反应并不快,但总算还是慢慢地回过头来。
    李寻欢呆住了。
    他认为绝不会是阿飞的人,竟然就是阿飞。
    阿飞的容貌当然并没有变,他的眼睛还是很大,鼻子还是很挺,看来还是很英俊,甚至比以前更英俊了些。
    但他的神情却已变了,变得很多。
    他眼睛里已失夫了昔日那种慑人的魔力,面上那种坚强、孤傲的神情也没有了,竟变得很平和,甚至有些呆板。
    他看来也许比以前好看多了,干净多了,但以前他那种咄咄逼人的神采,那种令人炫目的光芒,如今却已不复再见。
    这真的就是阿飞?
    这真的就是昔日那孤独地走在冰雪中,死也不肯接受别人恩惠的少年?真的就是那快剑如风,足以令天下群雄胆寒的少年?
    李寻欢简直无法想像,现在这身上穿着新衣服,手里拿着块抹布的人,就是以前他所认识的阿飞!
    阿飞自然也看到了李寻欢。
    他先是觉得很意外,表情有些发怔,然后脸上才渐渐露出了一丝微笑──谢天谢地,他笑得总算还和以前同样动人。
    李寻欢也笑了。
    他面上虽然在笑,心头却有些发苦。
    两人就这样面对面地瞧着,面对面地笑着,谁也没有移动,谁也没有说话,可是两人的眼睛却已渐渐湿润,渐渐发红……
    也不知过了多久,阿飞才缓缓道:“是你。”
    李寻欢道:“是我。”
    阿飞道:“你毕竟还是来了。”
    李寻欢道:“我毕竟还是来了。”
    阿飞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李寻欢道:“我是一定要来的。”
    他们说话都很慢,因为他们的语声已有些哽咽,说到这里,两人突又闭上嘴,像是已无话可说。
    但就在这时,阿飞突然从屋子里冲了出来,李寻欢也突然从外面冲了进去,两人在门口几乎撞到一起,互相紧紧握住了手。
    两人的呼吸都似已停顿,过了很久,李寻欢才长长吐出口气来,勉强将自己心头的激动压下,道:“这两年来,你过得还好么?”
    阿飞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我很好,你呢?”
    李寻欢道:“我?我还是老样子。”
    他举起了另一只手上的酒瓶,带着笑道:“你看,我还是有酒喝,连我那咳嗽的毛病,这两年都好像已经被酒驱走了,你……”
    一句话未说完,他又咳嗽起来,咳个不停。
    阿飞静静地望着他,似已有泪将落。
    突听一人道:“你看你,李大哥来了,你也不请人家到屋里坐,却像个呆子般站在门口,也不怕人家看了笑话么?”
    语声美而媚,带着三分埋怨,七分娇媚。
    林仙儿终于露面了。
    林仙儿却还是一点也没有变。
    她还是那么年轻,那么美丽,笑起来也还是那么明朗,那么可爱,她的眼睛还是发着光,亮得就像是天上的明星。
    若有人一定要说她已变了,那就是她已变得比以前更成熟,更有光彩,更有吸引人的魅力。
    她就站在那里,温柔地瞧着李寻欢,柔声道:“快两年了,李大哥也不来看看我们,难道已经将我们忘了吗?”
    无论谁听到这句话,都一定会认为李寻欢早已知道他们住的地方,却始终没有来探望他们。
    李寻欢笑了,缓缓道:“你又没有用轿子来接我,我怎么来呢?”
    林仙儿眨了眨眼睛,笑道:“说起轿子,我倒也真想坐一次,看看是什么滋味。”
    李寻欢目光闪动,道:“你没有坐过轿子?”
    林仙儿垂下了头,幽幽道:“像我这样的人,哪有坐轿子的福气。”
    李寻欢道:“但昨夜镇上,我看到有个人坐轿经过,那人真像你。”
    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林仙儿。
    林仙儿面上却连一点惊慌的表情都没有,反而笑道:“那一定是我在梦中走出去的……你说是吗?”
    后面一句话,她是对阿飞说的。
    阿飞立刻道:“每天晚上她都睡得很早,从来没有出去过。”
    李寻欢心里又打了个结。
    他知道阿飞是绝不会在他面前说谎的,但林仙儿若一直没有出去,昨天晚上从轿子走出来的那女人是谁呢?
    林仙儿已靠近阿飞身旁,将阿飞本来已很挺的衣服又扯平了些,目中带着无限温柔,轻轻道:“昨天晚上你睡得还好么?”
    阿飞点了点头。
    林仙儿柔声道:“那么你就陪李大哥到外面去走走,我到厨房去做几样菜,替大哥接风。”
    她瞟了李寻欢一眼,嫣然道:“外面的梅花已快开了,我知道李大哥最喜欢梅花……是吗?”
    阿飞走路的姿势似也变了。
    他以前走路时身子虽然永远挺得笔直,每一步迈出去,虽然都有一定的距离,但他的肌肉却是完全放松的。
    别人走路是劳动,在他,却是种休息。
    现在他走路时身子已没有以前那么挺了,仿佛有些神不思属,心不在焉,却又显得有些紧张。
    他显然已不能完全放松自己。
    两人走了很长的一段,李寻欢还没有说话。
    因为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本想问问阿飞,为什么要躲到这里来,林仙儿是否已承认了自己的罪行,她劫来的财富是否已还给了失主。
    但他都没有问。
    他不愿触及阿飞的隐痛。
    阿飞也沉默着,又走了很长的一段路,他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我对不起你。”
    李寻欢也叹了口气,道:“你为了救我,不惜自认为梅花盗,甚至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这样若也算对不起我,我倒真希望天下人都对不起我了。”
    阿飞似乎全没有听他说话,缓缓接着道:“我走的时候,至少应该告诉你一声的。”
    李寻欢柔声道:“我知道你一定有你的苦衷,我不怪你。”
    阿飞黯然道:“我也知道我不该这么做,可是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对她下手,我……我实在已离不开她。”
    李寻欢笑道:“一个男人爱上了一个女人,本是天经地义的事,一点也没有错,你为什么偏偏要责怪自己。”
    阿飞道:“可是……可是……”
    他神情忽然激动了起来,大声道:“可是我却对不起你,也对不起那些受了梅花盗之害的人。”
    李寻欢沉默了半晌,试探着问道:“但她已改过了,是吗?”
    阿飞道:“我们临走的时候,她已将所有劫来的财物都还给了别人。”
    李寻欢道:“既然如此,还难受什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句话你不懂?”
    他不愿阿飞再想这件事,忽然抬头笑道:“你看,这棵树上的梅花已开了。”
    阿飞道:“嗯。”
    李寻欢道:“你可知道已开了多少朵?”
    阿飞道:“十七朵。”
    李寻欢的心沉落了下去,笑容也已冻结。
    因为他数过梅花。
    他了解一个人在数梅花时,那是多么寂寞。
    阿飞也抬起头,喃喃道:“看来又有一朵要开了,为何它们要开得这么早呢?开得早的花朵,落得岂非也早些……”
    木屋一共有五间,一间客厅,一间贮物,后面的是厨厕,剩下的两间屋子里,都摆着床。
    较大的一间陈设较精致,还有梳妆台。
    阿飞道:“仙儿就睡在这里。”
    较小的一间也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阿飞道:“这是我的屋子。”
    李寻欢默然。
    他这才知道阿飞和林仙儿原来一直还是分开来睡的。两人在这里共同生活了两年,而阿飞又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
    李寻欢觉得很意外,也很佩服。
    阿飞脸上忽然露出一丝微笑,道:“你若知道这两年来我睡得多早,一定会奇怪。”
    李寻欢道:“哦?”
    阿飞道:“天一黑我就睡了,一沾枕头就睡着,而且一觉睡到天亮,从不会醒。”
    李寻欢沉吟着,微笑道:“生活有了规律,睡得自然好。”

举报

名人轶事网




名人轶事网




名人轶事网

Archiver|手机版|小黑屋|名人轶事网  

GMT+8, 2024-5-20 22:35 , Processed in 0.140625 second(s), 24 queries .

郑重声明:本论坛资源均由会员从网上收集整理所得,版权属原作者。

如涉版权,请发邮件admin@storyren.com,将立即整改。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