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剑客无情剑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02章海内存知己
    马车里堆着好几罐酒,这酒是那少年买的,所以他一碗又一碗地喝着,而且喝得很快。
    李寻欢瞧着他,目中充满了愉快的神色,他很少遇见能令他觉得有趣的人,这少年却实在很有趣。
    道上的积雪已化为坚冰,车行冰上,纵是良驹也难驾驭,那虬髯大汉已在车轮上拴起几条铁链子,使车轮不致太滑。
    铁链拖在冰雪上,“格朗格朗”地直响。
    少年忽然放下酒碗,瞪着李寻欢道:“你为什么定要我到你马车上来喝酒?”
    李寻欢笑了笑,道:“只因为那客栈已非久留之地。”
    少年道:“为什么?”
    李寻欢道:“无论谁杀了人后,多多少少都会有些麻烦的,我虽不怕杀人,但平生最怕的就是麻烦。”
    少年默然半晌,这才又从坛子里舀了一碗酒,仰着脖子喝了下去,李寻欢含笑望着,很欣赏他喝酒的样子。
    过了半晌,少年竟也叹了口气,道:“杀人的确不是件愉快的事,但有些人却实在该杀,我非杀他不可!”
    李寻欢微笑道:“你真是为了五十两银子才杀那白蛇的么?”
    少年道:“没有五十两银子,我也要杀他,有了五十两银子更好。”
    李寻欢道:“为什么你只要五十两?”
    少年道:“因为他只值五十两。”
    李寻欢笑了,道:“江湖中该杀的人很多,也有些不只值五十两的,所以你以后说不定会成为一个大富翁,我也常常会有酒喝了。”
    少年道:“只可惜我太穷,否则我也该送你五十两的。”
    李寻欢道:“为什么?”
    少年道:“因为你替我杀了那个人。”
    李寻欢大笑道:“你错了,那人非但不值五十两,简直连一文都不值。”
    他忽又问道:“你可知道他为何要杀你么?”
    少年道:“不知道。”
    李寻欢道:“白蛇虽然没有杀他,但却已令他无法在江湖中立足,你又杀了白蛇,他只有杀了你,以后才可以重新扬眉吐气,自吹自擂,所以他就非杀你不可,江湖中人心之险恶,只怕你是难以想像的。”
    少年沉默了很久,喃喃道:“有时人心的确比虎狼还恶毒得多,虎狼要吃你的时候,最少先让你知道。”
    他喝下一碗酒后,忽又接道:“但我只听到过人说虎狼恶毒,却从未听过虎狼说人恶毒,其实虎狼只为了生存才吃人,人却可以不为什么就杀人,而且据我所知,人杀死的人,要比虎狼杀死的人多得多了。”
    李寻欢凝注着他,缓缓道:“所以你就宁可和虎狼交朋友?”
    少年又沉默了半晌,忽然笑了,笑着道:“只可惜它们不会喝酒。”
    ×××这是李寻欢第一次见到少年的笑,他从未想到笑容竟会在一个人的脸上造成这么大的变化。
    少年的脸本来是那么孤独,那么倔强,使得李寻欢时常会联想到一匹在雪地上流浪的狼。
    但等到他嘴角泛起笑容的时候,他这人竟忽然变了,变得那么温柔,那么亲切,那么可爱。
    李寻欢从未见过任何人的笑容能使人如此动心的。
    少年也在凝注着,他忽又问道:“你是不是个很有名的人?”
    李寻欢也笑了,道:“有名并不是件好事。”
    少年道:“但我却希望变得很有名,我希望能成为天下最有名的人。”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忽又变得孩子般认真。
    李寻欢笑道:“每个人都希望成名,你至少比别人都诚实得多。”
    少年道:“我和别人不同,我非成名不可,不成名我只有死!”
    李寻欢开始有些吃惊了,忍不住说道:“为什么?”
    少年没有回答他这句话,目中却流露出一种悲伤愤怒之色,李寻欢这才发觉他有时虽然天真坦白得像个孩子,但有时却又似藏着许多秘密,他的身世,如谜却又显然充满了悲痛与不幸。
    李寻欢柔声道:“你若想成名,至少应该先说出自己的名字。”
    少年这次沉默得更久,然后才缓缓道:“认得我的人,都叫我阿飞。”
    阿飞?!
    李寻欢笑道:“你难道姓‘阿’么?世上并没有这个姓呀。”
    少年道:“我没有姓!”
    他目光中竟似忽然有火焰燃烧起来,李寻欢知道这种火焰连眼泪都无法熄灭,他实在不忍再问下去。
    谁知那少年忽又接道:“等到我成名的时候,也许我会说出姓名,但现在……”
    李寻欢柔声道:“现在我就叫你阿飞。”
    少年道:“很好,现在你就叫我阿飞──其实你无论叫我什么名字都无所谓。”
    李寻欢道:“阿飞,我敬你一杯。”
    刚喝完了半碗酒,又不停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又泛起那种病态的嫣红色,但他还是将剩下的半碗酒一口倒进喉里。
    阿飞吃惊地瞧着他,似乎想不到这位江湖的名侠身体竟是如此虚弱,但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很快地喝完了他自己的一碗酒。
    李寻欢忽然笑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这朋友?”
    阿飞沉默着。李寻欢笑道:“只因你是我朋友中,看到我咳嗽,却没有劝我戒酒的第一个人。”
    阿飞道:“咳嗽是不是不能喝酒?”
    李寻欢道:“本来连碰都不能碰的。”
    阿飞道:“那么你为什么要喝呢?你是不是有很多伤心事?”
    李寻欢明亮的眼睛黯淡了,瞪着阿飞道:“我有没有问过你不愿回答的话?有没有问过你的父母是谁,武功是谁传授的,从哪来,到哪里去?”
    阿飞道:“没有。”
    李寻欢道:“那么你为什么要问我呢?”
    阿飞静静地凝注他半晌,展颜一笑,道:“我不问你。”
    李寻欢也笑了,他似乎想再敬阿飞一杯,但刚斟起酒,已咳得弯下腰去,连气都喘不过来。
    阿飞刚替他推开窗子,马车忽然停下。
    李寻欢探首窗外,道:“什么事?”
    虬髯大汉道:“有人挡路。”
    李寻欢皱眉道:“什么人?”
    虬髯大汉似乎笑了笑,道:“雪人。”
    ×××道路的中央,不知被哪家顽童堆起个雪人,大大的肚子,圆圆的脸,脸上还嵌着两粒煤球做的眼睛。
    他们都下了车,李寻欢在长长地呼吸着,阿飞却在出神地瞧着那雪人,像是从来也没有见过雪人似的。
    李寻欢望向他,微笑道:“你没有堆过雪人?”
    阿飞道:“我只知道雪是可恨的,它不但令人寒冷,而且令草木果实全都枯萎,令鸟兽绝迹,令人寂寞、饥饿。”
    他捏个雪球,抛了出去,雪球呼啸着飞到远方,散开,不见了,他目光也在望着远方,缓缓道:“对那些吃得饱,穿得暖的人说来,雪也许很可爱,因为他们不但可以堆雪人,还可以赏雪景,但对我们这些人……”
    他忽然瞪着李寻欢,道:“你可知道我是在荒野中长大的?风、雪、霜、雨,都是我最大的敌人。”
    李寻欢神情也有些黯然,忽也捏起团雪球,道:“我不讨厌雪,但我却最讨厌别人挡我的路。”
    他也将雪球抛出去,“砰”地击在那雪人上。
    雪花四溅,那雪人竟没有被他击倒。
    只见一片片冰雪白那雪人身上散开,煤球也被击落,圆圆的脸也散开,却又有张死灰色的脸露了出来。
    雪人中竟藏着一个真正的人。
    死人!
    死人的脸绝不会有好看的,这张脸尤其狰狞丑恶,一双恶毒的眼睛,死鱼般凸了出来。
    阿飞失声道:“这是黑蛇!”
    黑蛇怎会死在这里?
    杀他的人,为什么要将他堆成雪人,挡住道路?
    虬髯大汉将他的尸体自雪堆中提了起来,蹲下去仔仔细细地瞧着,似乎想找出他致命的伤痕。
    李寻欢沉思着,忽然道:“你可知道是谁杀死他的么?”
    阿飞道:“不知道。”
    李寻欢道:“就是那包袱!”
    阿飞皱眉道:“包袱?”
    李寻欢道:“那包袱一直在桌上,我一直没有太留意,但等到黑蛇走了后,那包袱也不见了,所以我想,他故意作出那种发疯的样子来,就为的是要引开别人的注意力,他才好趁机将那包袱攫走。”
    阿飞道:“嗯。”
    李寻欢道:“但他却未想到那包袱竟为他招来了杀身之祸,杀他的人,想必就是为了那只包袱。”
    他不知何时已将那小刀拿在手上,轻轻地抚摸着,喃喃道:“那包袱里究竟是什么呢?为何有这么多人对它发生兴趣?也许我昨天晚上本该拿过来瞧瞧的。”
    阿飞一直在静静地听着,忽然道:“杀他的人,既是为了那包袱,那么他将包袱夺走之后,为什么要将黑蛇堆成雪人,挡住路呢?”
    李寻欢神情看来很惊讶。
    他发觉这少年虽然对人情世故很不了解,有时甚至天真得像个孩子,但智慧之高,思虑之密,反应之快,他这种老江湖也赶不上。
    阿飞道:“那人是不是已算准这条路不会有别人走,只有你的马车必定会经过这里,所以要在这里将你拦住?”
    李寻欢没有回答这句话,却沉声道:“你找出他的致命伤没有?”
    虬髯大汉还未说话,李寻欢忽又道:“你不必找了。”
    阿飞道:“不错,人都已来了,还找什么?”
    李寻欢耳力之敏,目力之强,可说冠绝天下,他实未想到这少年的耳目居然也和他同样灵敏。
    这少年似乎天生有种野兽般的本能,能觉察到别人觉察不出的事。
    李寻欢向他赞许地一笑,然后就朗声道:“各位既已到了,为何不过来喝杯酒呢?”
    道旁林木枯枝上的积雪,忽然簌簌地落了下来。
    一人大笑着道:“十年不见,想不到探花郎的宝刀依然未老,可贺可喜。”
    笑声中,一个颧骨高耸,面如淡金,目光如睥睨鹰的独臂老人,已大步自左面的雪林中走了出来。
    右面的雪林中,也忽然出现了个人,这人干枯瘦小,脸上没有四两肉,像是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
    阿飞一眼便已瞥见,这人走出来之后,雪地上竟全无脚印,此时雪虽已结冰,但冰上又有了积雪。
    这人居然踏雪无痕,虽说多少占了些身材的便宜,但他的轻功之高,也够吓人的了。
    李寻欢笑道:“在下人关还不到半个月,想不到‘金狮镖局’的查总镖头和‘神行无影’虞二先生就全都来看我了,在下的面子实在不小。”
    那矮小老人阴沉沉地一笑,道:“小李探花果然是名不虚传,过目不忘,咱们只在十三年前见过一次面,想不到探花郎竟还记得我虞二拐子这老废物。”
    阿飞这才发现他竟有条腿是跛的,他实在想不到一个轻功如此高明的人,竟是个跛子。
    却不知这虞二拐子就因为右腿天生畸形残废,是以从小就苦练轻功,他要以超人的轻功,来弥补天生的缺陷。
    阿飞倒不禁对这老人生出一分佩服。
    李寻欢微微一笑,道:“两位既然还请来几位朋友,为何不一齐为在下引见引见呢?”
    虞二拐子冷冷道:“不错,他们也久闻小李探花的大名了,早就想见见阁下。”
    他说着话,树林里已走出四个人来,此刻虽然是白天,但李寻欢见了这四人,还是不觉倒抽了口冷气。
    这四人年纪虽然全已不小,但却打扮得像是小孩子,身上穿的衣服五颜六色,花花绿绿,脚上穿的也是绣着老虎的童鞋,腰上还扎着围裙,四人虽都是浓眉大眼,相貌狞恶,但却偏偏要作出顽童的模样,嘻嘻哈哈,挤眉弄眼,叫人见了,连隔夜饭都要吐了出来。
    最妙的是,他们手腕上,脚踝上,竟还戴满了发亮的银镯,走起路来“叮叮当当”地直响。
    虬髯大汉一见这四人,脸色立刻变得铁青,忽然嘎声道:“那黑蛇不是被人杀死的。”
    李寻欢道:“哦?”
    虬髯大汉道:“他是被蝎子和蜈蚣蛰死的。”
    李寻欢脸色也变了变,沉声道:“如此说来,这四位莫非是苗疆‘极乐峒’五毒童子的门下?”
    四人中的黄衣童子格格一笑,道:“我们辛辛苦苦堆成的雪人被你弄坏了,我要你赔。”
    “赔”字出口,他身子忽然飞掠而起,向李寻欢扑了过来,手足上的镯子如摄魂之铃,响声不绝。
    李寻欢只是含笑瞧着他,动也不动。
    但虞二拐子却也忽然飞起,半空中迎上了那黄衣童子,拉住他的手斜斜飞到一边。
    “金狮”查猛也立刻大笑道:“探花郎家财万贯,莫说一个雪人,就算金人他也赔得起的,但四位却不可着急,先待我引见引见。”
    一个红衣童子笑嘻嘻道:“我知道他姓李,叫李寻欢。”
    另一黑衣童子道:“我还知道他吃喝嫖赌,样样精通,所以我们早就想找他带我们去寻寻欢,找找乐子了。”
    剩下的一个绿衣童子道:“我还知道他学问不错,中过皇帝老儿点的探花,听说他老子和他老子的老子也都是探花。”
    红衣童子笑嘻嘻道:“只可惜这小李探花却不喜欢做官,反而喜欢做强盗。”
    他们在这里说,别人还未觉得怎样,阿飞却听得出了神,他实在没想到他这新交的朋友,竟有如此多姿多彩的一生。
    他却不知道这些人只不过仅将李寻欢多彩的一生,说出了一鳞半爪而已,李寻欢这一生的故事,他们就算不停的说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
    阿飞也未发现李寻欢面上虽还带着微笑,目中却露出痛苦之色,像是别人只要一提及他的往事,就令他心碎。
    突听虞二拐子沉着脸道:“你们对李探花的故事实在知道不少,但你们可听过,小李神刀,冠绝天下,出手一刀,例不虚发!”
    那黄衣童子吃吃笑道:“出手一刀,例不虚发……原来你是怕我被他手上那把小刀弄死,回去无法向我师傅交待,所以才拉住我的。”
    李寻欢微笑着道:“但各位只管放心,在下的第二刀就不大怎么样高明了,而一刀是万万杀不死六个人的!”
    他忽也沉下脸,瞪着查猛道:“所以各位若是想来为诸葛雷复仇,还是不妨动手!”
    “金狮”查猛干笑了两声,道:“诸葛雷自己该死,怎么能怪李兄。”
    李寻欢道:“各位既非为了复仇而来,难道真的是找我来喝酒的么?”
    查猛沉吟着,像是不知该如何措词。
    虞二拐子已冷冷道:“我们只要你将那包袱拿出来!”
    李寻欢皱了皱眉,道:“包袱?”
    查猛道:“不错,那包袱乃是别人给‘金狮镖局’的,若有失闪,敝镖局数十年的声名就从此毁于一旦。”
    李寻欢瞧了黑蛇的尸身一眼,道:“包袱难道不在他身上?”
    查猛大笑道:“李兄这是说笑,有李兄在场,区区的黑蛇怎么能将那包袱拿得走?”
    李寻欢皱了皱眉,叹息着喃喃道:“我平生最怕麻烦,麻烦为什么总要找上我?”
    查猛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接着又道:“只要李兄肯将那包袱发还,在下非但立刻就走,而且多少总有一点心意,与李兄饮酒压惊。”
    李寻欢轻轻抚摸着手里的刀,忽然笑道:“不错,那包袱的确在我这里,但我却还未决定是否将它还给你们,你们最好让我考虑考虑。”
    查猛面上已变了颜色,虞二拐子却抢着道:“却不知阁下要考虑多久?”
    李寻欢道:“有一个时辰就已足够了,一个时辰后,还是在此地相见。”
    虞二拐子想也不想,立刻道:“好,一言为定!”
    他再也不说一句话,挥手就走。
    黄衣童子忽然格格一笑,道:“有半个时辰,就可以逃得很远了,何必要一个时辰。”
    虞二拐子沉着脸道:“小李探花自出道以后,退隐之前,七年中身经大小三百余战,从来也未曾逃过一次。”
    他们来得虽快,退得更快,眨眼间已全都失去踪影,再听那清悦的手镯声,已远在十余丈外。
    阿飞忽然道:“包袱并不在你手上。”
    李寻欢道:“嗯。”
    阿飞道:“既然不在,你为何要承认?”
    李寻欢笑了笑,道:“我纵然说没有拿,他们也绝不会相信的,迟早还是难免出手一战,所以我倒不如索性承认了,也免得跟他们噜嗦麻烦。”
    阿飞道:“既然迟早难免一战,你还考虑什么?”
    李寻欢道:“在这一个时辰中,我要先找到一个人。”
    阿飞道:“什么人?”
    李寻欢道:“偷那包袱的人。”
    阿飞道:“你知道他是谁?”
    李寻欢道:“昨天那酒店中有三个金狮镖局的镖头,除了诸葛雷和那赵老二外,还有一个人,我要找的就是他!”
    阿飞沉默了半晌,道:“你说的可是那穿着件紫缎团花皮袄,腰上似乎缠着软鞭,耳朵还有撮黑毛的矮子么?”
    李寻欢微笑道:“你只瞧了他两眼,想不到已将他瞧得如此仔细。”
    阿飞道:“我只瞧了一眼,一眼就已足够了。”
    李寻欢道:“不错,我说的就是他,昨天在酒店中的人,只有他知道那包袱的价值,他一直在旁边,没有人注意他,所以也只有他有机会拿那包袱。”
    阿飞沉思着,道:“嗯。”
    李寻欢道:“就因为他知道那包袱的价值,所以存心要将之吞没,但他却怕查猛怀疑于他,所以就将责任推到我身上。”
    他淡淡一笑,接着道:“好在我替别人背黑锅,这已不是第一次了。”
    阿飞道:“查猛他们知道你的行踪,自然就是他去通风报信的。”
    李寻欢道:“不错。”
    阿飞道:“他为了怕查猛怀疑到他,暂时绝不敢逃走!”
    李寻欢道:“不错。”
    阿飞道:“所以他现在必定和查猛他们在一起,只要找到查猛,就可以找得到他!”
    李寻欢拍了拍他肩头,笑道:“你只要在江湖中混三五年,就没有别人可混的了,以后我们若是还有机会见面,希望还是朋友。”
    他大笑着接道:“因为我实在不愿意有你这样的仇敌。”
    阿飞静静地望着他,道:“你现在要我走?”
    李寻欢道:“这是我的事,和你并没有关系,别人也没有找你……你为何还不走?”
    阿飞道:“你是怕连累了我,还是已不愿和我同行?”
    李寻欢目中露出一丝痛苦之色,却还是微笑着道:“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我们反正迟早总是要分手的,早几天迟几天,又有什么分别?”
    阿飞沉默着,忽然白车厢中倒了两碗酒,道:“我再敬你一杯……”
    李寻欢接过来一饮而尽,慢声道:“劝君更尽一杯酒,与尔同消万古愁……”
    他想笑一笑,却又弯下腰去,不停地咳嗽起来。
    阿飞又静静地望了他很久,忽然转过身,大步而去。
    这时天边又霏霏地落下了雪来,天地间静得甚至可以听到雪花飘落在地上的声音。
    李寻欢望着这少年坚挺的身子在风雪中渐渐消失,望着雪地上那长长的,孤独的脚印……
    他立刻又倒了碗酒,高举着酒杯,喃喃道:“来,少年人,我再敬你一杯,你可知道我并不是真的要你走,只不过你前程远大,跟着我走,永远没好处的,我这人好像已和倒霉、麻烦、危险、不幸的事交成了好朋友,我已不能再交别的朋友了!”
    阿飞自然已听不到他的话了。
    那虬髯大汉始终就像石像般站在一边,没有说话,满身虽已积满了冰雪,他也绝不动一动。
    李寻欢又饮尽了杯中的酒,才转身望着他,道:“你在这里等着,最好将这条蛇的尸体也埋起来,我……我一个时辰,就会回来的。”
    虬髯大汉垂下了头,忽然道:“我知道金狮查猛虽以掌力雄浑成名,但却只不过是徒有虚名而已,少爷你在四十招内就可取他首级。”
    李寻欢淡淡笑道:“也许还用不着十招!”
    虬髯大汉道:“虞二拐子呢?”
    李寻欢道:“他轻功不错,据说暗器也很毒辣,但我还是足可对付他的。”
    虬髯大汉道:“据说‘极乐峒’门下每人都有几手很邪气的外门功夫,方才看他们的出手,果然和中原的武功路数不同……”
    李寻欢微笑着打断了他的话,道:“你放心,就凭这些人,我还未放在心上。”
    虬髯大汉的面色却很沉重,缓缓道:“少爷也用不着瞒我,我知道此行若非极凶险,少爷就绝不会让那位……那位飞少爷走的。”
    李寻欢板起了脸,道:“你什么时候也变得多嘴起来了。”
    虬髯大汉果然不敢再说什么,头垂得更低,等他抬起头来时,李寻欢已走人树林,似乎又在咳嗽着。
    这断续的咳嗽声在风雪中听来,实在令人心碎。
    但风雪终于连他的咳嗽声也一齐吞没。
    虬髯大汉目中已泛起泪光,黯然道:“少爷,咱们在关外过得好好的,你为什么又要入关来受苦呢?十年之后,你难道还忘不了她?还想见她一面?可是你见着她之后,还是不会和她说话的,少爷你……你这又何苦呢?……”
    ×××
    一进了树林,李寻欢那种懒散、落寞的神情就完全改变了,他忽然变得就像条猎犬那么轻捷、矫健。
    他的耳朵、鼻子、眼睛,他全身的每一块肌肉,都已有效地运用,雪地上,枯枝间,甚至空气里,只要有一丝敌人留下的痕迹,一丝异样的气息,他都绝不会错过,二十年来,世上从没有一个人能逃得过他的追踪。
    他行动虽快如兔,但看来并不急躁匆忙,就像是个绝顶的舞蹈者,无论在多么急骤的节奏下,都还是能保持他优美柔和的动作。
    十年前,他放弃了他所有的一切,黯然出关去的时候,也曾路过这里,那时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
    他记得这附近有个小小的酒家,远远就可以看到那高挑的青帘,所以他也曾停下车来,去喝了几斤酒。
    酒虽不佳,但那地方面对青山,襟带绿水,春日里的游人很多,他望着那些欢笑着的红男绿女,一杯杯喝着自己的苦酒,准备从此向这十丈软红告别,这印像令他永远也不能忘记。
    现在,他想不到自己又回到这里,经过了十年的岁月,人面想必已全非,昔日的垂髫幼女,如今也许已嫁作人妇,昔日的恩爱夫妻,如今也许已归于黄土,就连昔日的桃花,如今已被掩埋在冰雪里。
    可是他希望那小小的酒家仍在。
    他这么想,倒并不是为了要捕捉往日的回忆,而是他认为金狮查猛他们说不定就落脚在那酒家里。
    冰雪中的世界,虽然和春风中大不相同,但他经过这条路时,心里仍不禁隐隐感觉到一阵阵刺痛。
    财富、权势、名誉和地位,都比较容易舍弃,只是那些回忆,那些辛酸多于甜蜜的回忆,却像是沉重的枷锁,是永远也抛不开,甩不脱的。
    李寻欢自怀中摸出个扁扁的酒瓶,将瓶中的酒全灌进喉咙,等咳嗽停止之后,才再往前走。
    他果然看到了那小小的酒家。
    那是建筑在山脚下的几间敞轩,屋外四面都有宽阔的走廊,朱红的栏杆,配上碧绿的纱窗。
    他记得春日里这里四面都开遍了一种不知名的山花,缤纷馥郁,倚着朱红的栏杆赏花饮酒,淡酒也变成了佳酿。
    如今栏杆上的红漆已剥落,红花也被白雪代替,白雪上车辙马蹄纵横,还可以听到屋后有马嘶声随风传出。
    李寻欢知道自己没有猜错,查猛他们果然落脚在这里!因为在这种天气,这种地方绝不会有其他游客的。
    他的行动更快,更小心。静静地听了半晌,酒店里并没有人声,他皱了皱眉,箭一般窜了过去。
    到了近前,就可以发觉这酒店实在静得出奇,除了偶尔有低低的马嘶外,别的声音一丝也没有。
    走廊上的地板已腐旧,李寻欢的脚刚踏上去,就发出“吱”的一声,他立刻后退了十几尺。
    但酒店里仍然一点动静也没有。
    李寻欢微一沉吟,轻快地绕到屋子后面,他心里在猜测,也许“金狮”查猛并没有回到这里。
    可是他却立刻就见到了查猛!
    查猛竟正在直着眼睛,瞪着他!
    ×××
    查猛的眼睛几乎完全凸了出来,淡金色的脸看来竟已变得说不出的狰狞可怕,他就站在
    马廊前的一根柱子旁。
    廊中的马在低嘶着,踢着脚,查猛却只是站在那里,既不出声,也不动,就象是个泥塑
    的,还未着色的人像。
    李寻欢暗中叹了口气,道:“想不到!……”
    他只说了三个字,就立刻停住了嘴。
    因为他已发觉查猛是再也听不到任何人说话的声音了。

举报

第03章宝物动人心
    李寻欢再一注视,那查猛的咽喉,竟已被洞穿!杀他的人显然不愿他的鲜血溅上自己的衣裳,所以一剑刺穿他的咽喉后,就立刻塞了团冰雪在创口里,等到冰雪被热血溶化的时候,血却也已被冰凝结住了。
    他的尸体仍笔直地站着,倚着木柱并没有倒下来,由此可见,杀他的那人,身法是多么轻,多么快!他一剑刺穿查猛的咽喉后,就立刻拔出了剑,连一丝多余的力量都没用,所以才没有碰倒查猛的尸体。
    查猛自然是准备抵抗的,但等到这一剑刺穿咽喉后,他的招式还没有使出来,所以他的尸体仍在保持着平衡。
    这一剑好快!
    李寻欢面上露出了惊奇之色,他知道“金狮”查猛成名已有二十多年,并没有吃过多大的亏。
    金狮镖局的招牌也很硬,由此可见,查猛并非弱者,但他却连反抗之力都没有,一剑就被人洞穿了咽喉!
    他就算是个木头人,要想一剑将这木头人的咽喉刺穿,而不将它撞倒,也绝不是件容易事。
    李寻欢一转身,窜人那酒店里,门上并没有挂帘子,里面也没有摆上桌椅,显见这酒店也并不想在这种天气做生意。
    很宽敞的屋子里,只有靠窗旁摆着一桌菜,但菜大多都没有动过,甚至连杯里的酒都没有喝。
    来自极乐峒的那四个“童子”,也已变成了四个死尸!
    死尸的头向外,足向里,像是在地上摆着个“十”字,黄衣童子的足底和绿衣童相对,黑衣童和红衣童相对,右手腕上的金镯已褪下,落在手边,四人的脸上还带着狞笑,咽喉竟也是被一剑刺穿的!
    再看虞二拐子,也已倒在角落里的一个柱子旁,他的双手紧握,似乎还握着满把暗器。
    但暗器还未发出,他也已被一剑刺穿咽喉!
    李寻欢也不知是惊奇,还是欢喜,只是不住喃喃道:“好快的剑……好快的剑……”
    若在两天以前,他实在猜不出普天之下,是谁有这么快的剑法。昔年早称当代第一剑客的天山“雪鹰子”,剑法虽也以轻捷飘忽见长,但出手绝不会有如此狠辣,何况自从鹰愁涧一役之后,这位不可一世的名剑客已封剑归隐,到如今只怕也埋骨在天山绝顶亘古不化的冰雪下了。
    至于昔日纵横天下的名侠,沈浪、熊猫儿、王怜花,据说早已都买舟人海,去寻海外的仙山,久已不在人间了。
    何况他们用的都不是剑!
    除了这些人之外,李寻欢实在想不出世上还有谁的剑如此快,直到现在,他已知道是还有这么一个人的。
    李寻欢闭起眼睛,仿佛就可以看到他落寞地走人这屋子里,极乐峒的护法童子们立刻迎了上去,将他包围。
    但他们的金镯刚褪下,面上的狞笑还未消失,阿飞的剑已如闪电,如毒蛇般将他们的咽喉刺穿。
    虞二拐子在一旁想发暗器,他以轻功和暗器成名,手脚自然极快,但他的手刚抓起暗器,还未发出,剑已飞来,一剑穿喉!
    李寻欢叹了口气,喃喃道:“玩具?居然还有人说他的剑像玩具……”
    他忽然发现柱子上有用剑尖划出来的字:“你替我杀了诸葛雷,我就替你杀这些人,我不再欠你的债了,我知道一个人绝不能欠债!”
    看到这里,李寻欢不禁苦笑着道:“我只替你杀了一个人,你却替我杀了六个,你知道一个人不能欠债,为何要我欠你的债呢?”他又接着看下去:“我替你杀的人虽多些,但情况不同,你杀的一个足可抵得上这六个,所以你也不欠我,我也不愿别人欠我的债!”
    李寻欢失笑道:“你这账算得太不精明,看来以后做不得生意。”
    柱子上只有这几句话,却还有个箭头。
    李寻欢自然立刻顺着这箭头所指的方向走过去,刚走进一扇门,他就听到了一声惊呼!
    有柄很亮的剑,剑尖正指着他!
    剑尖,在微微地颤抖着!
    握剑的是个很发福的老人,胡子虽还没有白,但脸上的皱纹已很多,可见年纪已不小了。
    这老人双手握剑,对着李寻欢大声道:“你……你是什么人?”
    他虽然尽量想说得大声些,可是声音偏偏有些发抖。
    李寻欢忽然认出他是谁了,微笑道:“你不认得我了?”
    老人只是在摇头。
    李寻欢道:“我却认得你就是这里的老板,十年前,你还陪过我喝了几杯酒哩。”
    老人目中的警戒之色已少了些,双手却还是紧握着剑柄,道:“客官贵姓?”
    李寻欢道:“李,木子李。”
    老人这才长长吐出口气,手里的剑也“当”地落在地上,展颜道:“原来是李……李探花,老朽已在这里等了半天了。”
    李寻欢道:“等我?”
    老人道:“方才有位公子……英雄,杀了很多人……恶人,却留下个活的,交给老朽看守,说是有位李探花就会来的,要老朽将这人交给
    李探花,若是此间出了什么差错,他就会来……来要老朽的命。”
    李寻欢道:“人呢?”
    老人道:“在厨房里。”
    ×××厨房并不小,而且居然很干净,果然有个人被反绑在椅子上,长得很瘦小,耳边还有撮黑毛。
    李寻欢早已想到阿飞就是要将这人留给他拷问的,但这人却显然未想到还会见到李寻欢,目中的惊惧之色更浓,嘴角的肌肉也在不停地抽搐着,却说不出话来──阿飞非但紧紧地绑住了他,还用布塞住了他的嘴。
    他显然是怕这人用威胁利诱的话来打动这老人,所以连嘴也塞住,李寻欢这才发觉他居然还很细心。
    但他为什么不索性点住这人的穴道呢?
    李寻欢手里的刀光忽然一闪,只不过是挑去了这人嘴里塞的布而已,这人却已几乎被吓晕了。
    他想求饶,但嘴里干得发麻,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寻欢也没有催他,却在他对面坐下,又请那老人将外面的酒等全都搬了进来,他倒了杯酒喝下去,才微笑着道:“贵姓?”
    那人脸已发黄,用发干的舌头舐着嘴唇,嗄声道:“在下洪汉民。”
    李寻欢道:“我知道你喝酒的,喝一杯吧。”
    他居然又挑断了这人身上绑着的绳子,倒了杯酒递过去,这人吃惊地张大了眼睛,用力捏着自己被绑得发麻的手臂,既不敢伸手来接这杯酒,又不敢不接。
    李寻欢笑着道:“有人若请我喝酒,我从来不会拒绝的。”
    洪汉民只有接过酒杯,他的手直抖,虽然总算喝下去半杯酒,还有半杯却都洒到身上了。
    李寻欢叹了口气,喃喃道:“可惜可惜……你若也像我一样,找把刀来刻刻木头,以后手就不会发抖,雕刻可以使手稳定,这是我的秘诀。”
    他又倒了两杯酒,笑道:“佳人不可唐突,好酒不可糟塌,这两件事你以后一定要牢记在心。”
    洪汉民用两只手端着酒杯,还生怕酒泼了出来,赶紧用嘴凑上去,将一杯酒全喝了个干净。
    李寻欢道:“很好,我一生别的都没有学会,只学会了这两件事,现在已全都告诉了你,你应该怎么样来感谢我?”
    洪汉民道:“在下……在下……”
    李寻欢道:“你也用不着做别的事,只要将那包袱拿出来,我就很满意了。”
    洪汉民的手又一抖,幸好杯子里已没有酒了。
    他长长吸进了一口气,道:“什么包袱?”
    李寻欢道:“你不知道?”
    洪汉民脸上很尽力地挤出了一丝微笑,道:“在下真的不知道。”
    李寻欢摇着头叹道:“我总以为喜欢喝酒的人都比较直爽,可是你……你实在令我失望。”
    洪汉民赔笑道:“李……李大侠只怕是误会了,在下的确……”
    李寻欢忽然沉下脸,道:“你喝了我的酒,还要骗我,把酒还给我吧。”
    洪汉民道:“是,是……在下这就去买。”
    李寻欢道:“我只要你方才喝下去的两杯,买别的酒我不要。”
    洪汉民怔了怔,用袖子直擦汗,吃吃道:“但……但酒已喝在肚子里,怎么还呢?”
    李寻欢道:“这倒容易。”
    刀光一闪,小刀已抵住了洪汉民的胸膛。
    李寻欢冷冷道:“酒既然在你肚子里,我只要将你的肚子剖开就行了。”
    洪汉民脸色发白,勉强笑道:“李大侠何必开小人的玩笑。”
    李寻欢道:“你看我这像是在开玩笑?”
    他的手微微用了些力,将小刀轻轻在洪汉民的胸膛上一刺,想将他的胸膛刺破一点,让他流一点血。
    因为只有懦夫才会说谎,而懦夫一看到自己的血,就会被骇出实话了,这道理谁也不会比李寻欢更清楚。
    谁知道刀尖刺下,竟好像刺在一个石面上,洪汉民还是满面假笑,似乎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李寻欢目光闪了闪,手已停了下来,这懦夫居然刀枪不入,李寻欢居然也并没有吃惊。
    他反而微笑着道:“你在江湖中混了已有不少时候了吧?”
    洪汉民想不到他忽然会问出这句话来,怔了怔,赔笑道:“已有二十年了。”
    李寻欢道:“那么你总该知道江湖中有几件很神奇的宝物,这些宝物虽很少有人能真的见到,但却已传说多年,其中有一件就是……”
    他眼睛盯着洪汉民,一字字接着道:“就是金丝甲,据说此物刀枪不入,水火不伤,你既已在江湖中混了二十年,总该听说过。”
    洪汉民的脸已经变得像一块抹桌布,跳起来就想逃。
    他的身法并不慢,纵身一掠到了门口,但他正要窜出门的时候,李寻欢也已站在门口了。
    洪汉民咬了咬牙,一转身就解下了条亮银链子枪,银光洒开,链子枪毒蛇般向李寻欢刺了过去。
    看来他在这柄枪上至少已有二三十年的功夫,这一招刺出,软软的链子枪竟被抖得笔直,带着劲风直刺李寻欢的咽喉。
    只听“当”的一声,李寻欢只抬了抬手,他手里还拿着酒杯,就用这酒杯套住了枪尖。
    也不知怎的,枪尖竟没有将酒杯击碎。
    李寻欢笑道:“以后若再有人劝我戒酒,我一定要告诉他喝酒也有好处的,而且酒杯还救过我一次命。”
    洪汉民就像石头人般怔在那里,满头汗落如雨。
    李寻欢道:“你若不想打架了,就将身上的金丝甲脱下来作酒资吧,那勉强也可抵得过我的两杯酒了。”
    洪汉民颤声道:“你……你真要……”
    李寻欢道:“我倒并不是真的想要这东西,你能趁我不备,将包袱偷走,也算你的本事,但你却不该对别人说包袱是我拿的,我这人最不喜被人冤枉。”
    洪汉民道:“不错,包袱是……是小人拿的,包袱里也的确就是金丝甲,可是……可是……”
    他非但已急得说不出话,连眼泪都快被急了出来。
    李寻欢道:“金丝甲虽然是防身至宝,但你得了有什么用呢?你就算穿着十件金丝甲,我一刀还是可以要你的命,你何必为了它拼命?”
    他叹息着接道:“世间的宝物,惟有德者居之,这种东西更不是你们这种人应该有的,你将它送给我,也许还可以多活几年。”
    洪汉民嗄声道:“小人也知道不配有这种东西,但小人也并不想将之据为己有……”
    李寻欢道:“难道你本来就想将它送给别人么?送给谁?”
    洪汉民咬着牙,连嘴唇都被咬出血来。
    李寻欢悠然道:“我有很多法子能要人说实话,可是我并不喜欢用,所以我希望你莫要也逼我用出来。”
    洪汉民终于长长叹了口气,道:“好,我说。”
    李寻欢道:“你最好从头说起。”
    洪汉民沉吟着道:“李大侠可知道有个‘神偷’戴五么?这种下五门的小贼,李大侠也许不会知道的。”
    李寻欢笑道:“我非但知道这人,而且还认得他,他的轻功和手上功夫都算不弱,而且酒量也很不错。”
    洪汉民道:“这‘金丝甲’,就是他不知从哪里偷来的。”
    李寻欢道:“哦?那么,又怎会到了你们手上呢?”
    洪汉民道:“他和诸葛雷本来也是老朋友,我们在张家口遇见了他,就在一起喝酒,他大醉之下,将金丝甲拿出来吹嘘,诸葛雷瞧着眼红,就……就……”
    李寻欢板着脸道:“你们既然做得出这种不要脸的事,难道还不好意思说出来吗?”
    洪汉民垂下头叹道:“戴五明知这金丝甲现在是江湖中每个人都想得到的宝物,他既然身怀此物,本不该喝醉的。”
    李寻欢冷冷道:“他并不是不该喝酒,而是不该交错了朋友。”
    洪汉民惨白的脸,居然也有些发红。
    李寻欢道:“这金丝甲虽然号称是‘武林三宝’之一,其实并没有太大用处,因为除了两个势均力敌的高手相争时用得着它之外,一般人得到它还是难免送命,我倒不懂它为什么会忽然变得如此抢眼了,这其中是否另有原因?”
    洪汉民道:“不错,这其中的确有个秘密……其实这秘密现在已不能算是秘密了,只因……”
    他刚说到这里,这酒店的主人已端着两壶酒进来,赔笑道:“刚温好的酒,探花大人先喝一杯再说话吧。”
    李寻欢苦笑道:“你若想我下次再来照顾你的生意,最好再也莫要叫我这名字,我一听这四个字,连酒都喝不下去了。”
    酒杯还在他手上,他满满倒了一杯,只觉一阵酒香扑鼻而来,他脸色立刻又开朗了,展颜道:“好酒。”
    他将这杯酒喝了下去,又弯下腰咳嗽起来。
    老人叹息着,挪了张椅子过来扶着李寻欢坐下,道:“咳嗽最伤身子,要小心些,要小心些……”
    他苍老的面上忽然露出了一丝微笑,接着道:“但这酒专治咳嗽,客官你喝了,以后包管不会再咳嗽了。”
    李寻欢笑道:“酒若能治咳嗽,就真的十全十美了,你也喝一杯吧。”
    老人道:“我不喝。”
    李寻欢道:“为什么?卖饺子的人宁可吃馒头也不愿吃饺子,卖酒的人难道也宁可喝水,却不喝酒么?”
    老人道:“我平常也喝两杯的,可是……这壶酒却不能喝。”
    他呆滞的目光竞也变得锐利狡黠起来。
    李寻欢却似未曾留意,还是微笑着问道:“为什么?”
    老人盯着他手里的小刀,缓缓道:“因为喝下我这杯酒后,只要稍为一用真力,酒里的毒立刻就要发作,七孔流血而死!”
    李寻欢张嘴结舌,似已呆了。
    洪汉民又惊又喜,道:“想不到你居然会来帮我的忙,日后我必定重重酬谢。”
    老人冷冷道:“你不必谢我。”
    洪汉民面色微变,赔笑道:“前辈真人不露相,莫非也想要……”
    他嘴里说着话,掌中的链子枪又已飞舞而出。
    老人怒叱一声,佝偻的身子,竟似忽然暴长了一尺,左手一反,已抄着了枪头,厉声道:“就凭你也敢跟我老人家动手?!”
    这胆小怕事的糟老头子,在瞬间就仿佛变了个人似的,连一张脸都变得红中透紫,隐隐有光。
    洪汉民看到他这种奇异的面色,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失声惊呼道:“前辈饶命,小人不知道前辈就是……”
    他求饶已迟了,呼声中,老人的右拳已击出,只听“砰”的一声,洪汉民的身子竟被打得飞了出去,缠在手上的链子也断成两截,鲜血一路溅了出来,他身子撞在墙上,恰巧落在案旁的大铁锅里。
    ×××这一拳的力道实在惊人。
    李寻欢叹了口气,摇着头道:“我早就说过,你有了这件金丝甲,反而会死得快些。”
    老人将半截链子枪甩在地上,出神地望着洪汉民的尸身,脸上的皱纹又一根根现了出来,李寻欢喃喃道:“你已有二十年没有杀人了,是吗?”
    老人转身望着他,道:“但我并没有忘记如何杀人,是吗?”
    李寻欢道:“你为了这种事杀人值得吗?”
    老人道:“二十年前,我不为什么也会杀人的。”
    李寻欢道:“但现在已过了二十年,你能躲过这二十年,并不容易。若为了这种事将自己身份暴露,岂非划不来?”
    老人动容道:“你已知道我是谁了?”
    李寻欢笑了笑,道:“你莫忘记,‘紫面二郎’孙逵在二十年前是多么出风头的人物,居然敢和江南七十二道水陆码头总瓢把子的妻子私奔,这种勇气我实在佩服。”
    老人怒道:“此时此刻,你还敢出言不逊?”
    李寻欢道:“你莫以为我这是在讽刺你,一个男人肯为了自己心爱的女子冒生命之险,负天下之谤,甚至不惜牺牲一切,这种男人至少已不愧是个男人,我本来的确对你很佩服的,可是现在……”
    他摇了摇头,长叹道:“现在我却失望得很,因为我想不到紫面二郎居然也是个鬼鬼祟祟的小人,只敢在暗中下毒,却不敢以真功夫和人一决胜负。”
    孙逵怒目望着他,还未说话,突听一人笑道:“这你倒莫要冤枉了他,下毒也要有学问的,就凭他,还没有这么大的本事。”
    这是个女子的声音,而且很动听。
    李寻欢微笑道:“不错,我早该想到这是蔷薇夫人的手段了,李寻欢能死在二十年前名满江湖的美人手上倒也不虚此生。”
    那声音吃吃笑道:“好会说话的一张嘴,我若在二十年前遇到了你,只怕就不会跟他私奔了。”
    笑声中,人已扭动着腰肢走了出来。
    过了二十年之后,她还并不显得太老,眼睛还是很有风情,牙齿也还很白,可是她的腰──
    她实在已没有腰了,整个人就像是一个并不太大的水缸,装的水最多也只不过能灌两亩田而已。
    李寻欢的表情看来就像是刚吞下一整个鸡蛋。
    这就是蔷薇夫人?他简直无法相信。
    美人年华逝去,本是件很令人惋惜、令人伤感的事,但她若不知道自己再也不是双十年华,还拼命想用束腰绷紧身上的肥肉,用脂粉掩盖着脸上的皱纹,那就非但不再令人伤感,反而令人恶心可笑。
    这道理本来再也明显不过,奇怪的是,世上大多数女人,对这道理都不知道──也许是故意拒绝知道。
    蔷薇夫人穿着件红缎的小皮袄,梳着万字髻,远远就可以嗅到一阵阵桂花油的香气。
    她望着李寻欢笑道:“好一位风流探花郎,果然是名不虚传,我已经有二十年没有瞧见过这么神气的男人了,可是二十年前……”
    她叹了口气,接着道:“二十年前我们家里却总是高朋满座,那时候江湖道上的少年英雄,风流剑客,有哪一个不想来拜访拜访我?只要能陪我说两句话,看我一眼,他们就好像吃了人参果似的,开心得要命,你不信问他好了。”
    孙逵沉着脸,抱定主意不开口。
    李寻欢望着蔷薇夫人脖子上那像风中蔷薇般在抖动着的肥肉,再看看孙逵,暗中不禁叹息。
    他已看出老人这二十年的日子并不好过。
    蔷薇夫人又叹了口气,道:“可是这二十年来,实在把我憋苦了,每天躲在屋子里,连人都不敢见,我真后悔怎么会跟着这没出息的男人逃走的。”
    孙逵忍不住也长长叹息了一声,喃喃道:“谁不后悔,谁是王八蛋。”
    蔷薇夫人叫了起来,跳着脚道:“你在说什么?你说?!老娘放着好日子不过,跟着你到这个鬼地方来受苦,一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被你糟塌成这个样子,你还有什么好后悔的?你说,说呀!”
    孙逵鼻子里直抽气,嘴又紧紧闭了起来。
    蔷薇夫人道:“探花郎,你说,这种男人是不是没有良心?早知道他会变成这样子,那时我还不如……不如死了好些。”
    她拼命用手揉着眼睛,只可惜连一滴眼泪也没有揉出来。
    李寻欢笑道:“幸好夫人没有死,否则在下就真的要遗憾终生了。”
    蔷薇夫人娇笑道:“真的么?你真的这么想见我?”
    李寻欢道:“自然是真的,像夫人这么胖的美人,到哪里才能找到第二个?”
    蔷薇夫人脸都气白了,孙逵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李寻欢道:“其实夫人得到这件金丝甲也没有用的,因为就算将夫人分成两半,也穿不上它。”
    蔷薇夫人咬着牙,道:“你……我若让你死得痛快了,我就对不起你。”
    她白头上拔下了一根很细很尖的金簪,咬着牙走向李寻欢,李寻欢居然还是安坐不动,稳如泰山。
    孙逵皱眉道:“金丝甲既已到手,我们还是赶快办正事去吧,何必跟他过不去?”
    蔷薇夫人吼道:“老娘的事,用不着你管!”
    李寻欢竟真的已不能动,眼睁睁地望着她。
    谁知她冲到李寻欢面前,刚想将那根金簪刺人他的眼睛,孙逵忽然从后面飞起一脚,将她踢上屋顶。
    她百把斤重的身子撞在屋顶上,整个屋子都快被她震垮了,等她跌下来的时候,已只剩下半口气。
    ×××李寻欢也有些惊讶,忍不住问道:“你难道是为了救我而杀她的?”
    孙逵恨恨道:“这二十年来,我已受够了她的气,已经快被她缠疯了,我若不杀了她,不出半年就要被她活活逼死。”
    李寻欢道:“但这是你自己心甘情愿的,你莫忘记,二十年前……”
    孙逵道:“你以为是我勾引她的,你以为我想带着她私奔?”
    李寻欢道:“难道不是?”
    孙逵叹道:“我遇见她的时候,根本不知道她是杨大胡子的老婆,所以才会跟她……”
    他干咳了两声,才接着道:“谁知她竟吃定了我,非跟我走不可,那时杨大胡子已带着二三十个高手来了!我不走也不行了。”
    李寻欢道:“至少她是真的喜欢你,否则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孙逵道:“喜欢我?嘿嘿……”
    他咬着牙冷笑道:“后来我才知道,我只不过是她拉到的替死鬼,原来她早就趁杨大胡子出关的时候,姘上了一个小白脸,而且有了孩子,她怕杨大胡子回来后无法交账,就卷带着些细软和那小白脸私奔了。”
    李寻欢道:“哦?原来其中还有这么段曲折。”
    孙逵道:“谁知那小白脸却又将她从杨大胡子那里偷来的珠宝偷走了一大半,她人财两空,正不知该怎么好,恰巧遇上了我这倒霉鬼。”
    李寻欢道:“你既然知道这件事,为何不向别人解释?”
    孙逵苦笑道:“这是她后来酒醉时才无心泄露的,那时生米早已煮成熟饭,我再想解释已来不及了。”
    李寻欢道:“她那孩子呢?”
    孙逵闭着嘴不说话。
    李寻欢叹息了一声,道:“既然如此,你早就该杀她了,为什么要等到现在?”
    孙逵还是不说话。
    李寻欢道:“我反正已离死不远,你告诉我又有什么关系?”
    孙逵沉吟了很久,才缓缓道:“开酒店有个好处,就是常常可以听到一些有趣的事,……你可知道近来江湖中最有趣的事是什么?”
    李寻欢道:“我又没有开酒店。”
    孙逵四下望了一眼,就好像生怕有人偷听似的。
    然后他才压低声音道:“你可知道,三十年前横行天下的‘梅花盗’又出现了!”
    ××ד梅花盗”这三个字说出来,李寻欢也不禁为之动容。
    孙逵道:“梅花盗横行江湖的时候,你还小,也许还不知道他的厉害,但我却可以告诉你,当时江湖中没有一个人不知道他的,连点苍的掌门,当时号称江湖第一剑客的吴问天,也都死在他手上。”
    他歇了口气,又道:“而且此人行踪飘忽,神鬼莫测,吴问天刚扬言要找他,第二天就死在自己的院子里,全身无一伤痕,只有……”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了下来,又四下望了一眼,像是生怕那神鬼难测的“梅花盗”会在他身后忽然出现。
    但四下却是一片死寂,甚至连雪花飘在屋顶上的声音,都听得到,孙逵这才吐出口气,接着道:“只有胸前多了五个像梅花般排列的血痕,血痕小如针眼,人人都知道那就是梅花盗的标记,但却没有人知道他用的究竟是件极毒辣的暗器,还是件极厉害的外门兵刃?因为和他交过手的人,没有一个还能活着的,所以也没有人知道他的本来面目。”
    他语声刚停下来,忽又接着道:“大家只知道他必定是个男的。”
    李寻欢道:“哦?”
    孙逵道:“因为他不但劫财,还要劫色,江湖中无论黑白两道,都恨他人骨,却拿他一点法子也没有。但只要有人说出要和他作对的话,不出三天,必死无疑,胸前必定带着他那独门的标记。”
    李寻欢道:“凡是死在他手上的人,致命的伤痕必在前胸,是么?”
    孙逵道:“不错,前胸要害,本是练家子防卫最严密之处,但那梅花盗却偏偏要在此处下手,从无例外,好像若不如此,就不足以显出他的厉害。”
    李寻欢笑了笑,道:“所以你认为只要穿上这件金丝甲,就能将梅花盗制住,只要你能将梅花盗制住,就可以扬眉吐气,扬名天下,黑白两道的人都会因此而感激你,再也没有人会找你算那笔老账了。”
    孙逵目光闪动,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只要能躲得过他前胸致命之一击,就已先立于不败之地,就有机会将他制住!”
    他面上神采飞扬,接着道:“因为他这一击从未失手,所以他作此一击时,就不必留什么退路,对自己的防卫必定疏忽。”
    李寻欢道:“听来倒像是蛮有道理……”
    孙逵大笑道:“若是没有道理,江湖中也不会那么多人一心想将这金丝甲弄到手了。”
    李寻欢道:“可是你在这里种种花,喝喝酒,你的对头早巳渐渐将你忘怀了,你的日子难道过得还不够舒服么?为什么还要找这些麻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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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美色惑人意
    孙逵笑道:“你懂得什么?我若能将梅花盗置之于死地,非但从此扬眉吐气,而且……而且那好处也不知有多少。”
    李寻欢道:“还有什么好处?”
    孙逵道:“梅花盗自从在三十年前销声匿迹之后,江湖中人本都以为他已恶贯满盈,谁知半年多以前他竟忽又出现,就在这短短七八个月里,他已又做了七八十件巨案,连华山派掌门人的女儿,都被他糟蹋了。”
    李寻欢叹道:“此人算来已该有七十左右,想不到兴趣居然还如此浓厚。”
    孙逵道:“自从他再次出现后,江湖中稍有资产的人,都已人人自危,稍有姿色的女子,更是寝食难安……”他顿了顿接道:“所以已有九十余家人在暗中约定,无论谁杀了梅花盗,他们就将自己的家财分出一成来送给他,这数目自然极为可观。”
    李寻欢道:“这就是那已不成为秘密的秘密么?”
    孙逵点了点头,又道:“除此之外,江湖中公认的第一美人也曾扬言天下,无论僧俗老少,只要他能除去梅花盗,她就嫁给他。”
    李寻欢叹了口气,苦笑道:“财色动人心,这就难怪你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要来淌这浑水了,也就难怪你要杀了自己的老婆,现在,看来只怕要轮到我了。”
    孙逵道:“凭良心讲,我也觉得你死得很冤枉,可是又非杀了你不可。”
    李寻欢忽然笑了,悠然道:“凭良心讲,你觉得杀我是件很容易的事么?”
    孙逵的铁拳已将举起,此刻又不禁放下,瞪着李寻欢望了半晌,嘴角渐渐露出了一丝微笑,道:“像你这样的人居然能活到现在,可见要杀你实在不容易,但是现在……”
    忽然间,门外传来一阵响亮的笑声。
    一人大笑道:“凭良心讲,你看他现在像是已中了毒的样子么?”
    孙逵一惊,转身,厨房的小门前,不知何时已站着个青衣人,他身材并不矮,也不太高,神情悠闲而潇洒,一张脸却是青惨惨、阴森森的,仿佛戴着面具,又仿佛这就是他本来的面目。
    他背负着双手,悠然踱了进来,喃喃叹着道:“一个人若想在酒徒的酒中下毒,那么无论多么愚蠢的事他只怕都能做得出来了……你说是么?”
    最后一句话他是问李寻欢的,李寻欢忽然发现这人竟有双最动人的眼睛,和他的脸实在太不相衬。
    那就像是嵌在死猪肉上的两粒珍珠似的。
    李寻欢望着这双眼睛,微笑着道:“和赌鬼赌钱时弄鬼,在酒鬼杯中—下毒,当着自己的老婆说别的女人漂亮──无论谁做了这三件事,都一定会后悔的。”
    青衣人冷冷道:“只可惜他们后悔时大多已来不及了!”
    孙逵呆呆地望着他们,忽然冲过去攫起了那只酒壶。
    李寻欢微笑道:“你用不着再看,酒中的确有毒,一点也不假。”
    孙逵嗄声道:“那么你……”
    李寻欢道:“酒中是否有毒,别的人也许看不出,但像我这样的酒鬼,用鼻子一嗅就知道酒味是否变了。”
    他笑着接道:“这也是喝酒的好处,喝酒的人都应该知道。”
    孙逵道:“但……但我明明看到你将那杯酒喝下去的。”
    李寻欢淡淡笑道:“我虽然喝了下去,但咳嗽时又全都吐出来了。”
    孙逵身子一震,手里的酒壶“当”地掉在地上。
    青衣人道:“看来他现在已觉得很后悔,但是已来不及了。”
    孙逵怒吼一声,吼声中已向这青衣人攻出三拳。
    这二十年来,他非但未将武功搁下,反而更有精进,这一拳招沉力猛,拳风虎虎,先声已夺人。
    任何人都可以看出,他这三拳虽然未必能击石如粉,但要将一个人的脑袋打碎,却是绰绰有余。
    那青衣人全身都似已在拳风笼罩之下,眼看非但无法招架,简直连闪避都未必能闪避得开。
    谁知他既未招架,也未闪避,只是轻轻一挥手。
    他出手明明在孙逵之后,但却不知怎地,孙逵的拳头还未沾着他衣掌,他这一掌已掴在孙逵脸上。
    他只不过像拍苍蝇似的轻轻掴了一掌,孙逵却杀猪般狂吼了起来,一个斤斗跌倒在地上。
    等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左边的半边脸已肿起了半尺高,红里发紫,紫中透明,连眼睛都已被挤到旁边去了。
    青衣人淡淡道:“凭良心讲,你死得也实在有些冤枉,我本来并不想杀你的,可是我这只手……”
    孙逵没有肿的半张脸上连一丝血色都没有,每一根肌肉在扭紧着,衬着另半边脸上一堆死肉,那模样真是说不出地狰狞可怕。
    他剩下的一只眼睛里更充满了惊惧之色,望着青衣人的一只手,嘶声道:“你的手……你的手……”
    青衣人手上,戴着双暗青色的铁手套,形状看来丑恶而笨拙,但它的颜色却令人一看就不禁毛骨悚然。
    孙逵目中的惊惧已变为绝望,声音也越来越微弱,喃喃道:“我究竟作了什么孽,竟叫我今日还见着青魔手?……李……李探花,你是个好心人,求求你杀了我吧,快杀了我吧。”
    李寻欢仍坐在那里没有动,眼睛也盯在青衣人的那双手上,只不过用脚尖将那半截练子枪头拨到孙逵的手边。
    孙逵挣扎着拾起了它,颤声道:“谢谢你,谢谢你,我死也忘不了你的好处。”
    他用尽全身力气,将那练子枪头插入了自己的咽喉,白喉头溅出来的鲜血,已变为紫黑色的,就像是从阴沟里流出来的臭水。
    李寻欢合起眼睛,叹了口气,黯然道:“武林有七毒,最毒青魔手……这话看来倒没有夸张。”
    青衣人也在望着自己的一双手,居然也叹了口气道:“别人都说挨了青魔手的人生不如死,只想越快死越好,的确没有夸张。”
    李寻欢目光移到他脸上,沉声道:“但阁下却并非‘青魔’伊哭。”
    青衣人道:“你怎知道我不是,你认得他?”
    李寻欢道:“嗯。”
    青衣人似乎笑了笑,道:“我倒也并不是想冒充他,只不过是他的……”
    李寻欢道:“伊哭没有徒弟。”
    青衣人道:“谁说我是他的徒弟,就凭他,做我的徒弟都不配。”
    李寻欢道:“哦?”
    青衣人道:“你以为我在吹牛?”
    李寻欢淡淡道:“我对阁下的来历身份并没有兴趣。”
    青衣人动人的眼睛忽然发出了锐利的光,瞪着李寻欢道:“你对什么有兴趣?金丝甲?”
    李寻欢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抚摸着手里的小刀。
    青衣人目光也落在这柄小刀上,道:“别人都说你‘出手一刀,例不虚发’,这话不知有没有夸张?”
    李寻欢道:“以前也有很多人对这句话表示怀疑。”
    青衣人道:“现在呢?”
    李寻欢目中闪过一丝萧索之意,缓缓道:“现在人都已死了!”
    青衣人默然半晌,忽然笑了起来。
    他笑的声音很奇特,就像是硬逼出来的,笑声虽很大,他面上却仍死鱼般全无表情,道:“老实说,我的确想试试。”
    李寻欢道:“我劝你最好不要试。”
    青衣人顿住笑声,又瞪了李寻欢几眼,道:“金丝甲就在锅里那死人身上,是吗?”
    李寻欢道:“嗯。”
    青衣人道:“现在我若去动那死人,那么……”
    李寻欢打断了他的话,道:“那么你只怕也要变成死人了!”
    青衣人又笑了,道:“我并不是怕你,只不过我这人天生不喜欢赌博,也不喜欢冒险。”
    李寻欢道:“这是种好习惯,只要你能保持,一定会长命的。”
    青衣人目光闪动着,道:“但我总有法子能令你将这金丝甲让给我的。”
    李寻欢道:“哦?”
    青衣人道:“你总该知道,这‘青魔手’乃是伊哭炼金铁之英,淬以百毒,锻冶了七年才制成的,可说是武林中最霸道的兵刃之一。”
    李寻欢道:“百晓生作‘兵器谱’,青魔手排名第九,可算珍品。”
    青衣人道:“那么,我若将这青魔手送给你,你肯不肯将金丝甲让给我?”
    李寻欢沉默了半晌,望着手里的小刀,缓缓道:“我这把小刀只不过是大冶的铁匠,花了三个时辰打好的,但百晓生品评天下兵器,小李飞刀却排名第三!”
    青衣人长长叹了口气,道:“你的意思是说,兵器的好坏并没有关系,主要的是要看用兵器的是什么人。”
    李寻欢微笑道:“阁下是聪明人。”
    青衣人道:“所以你不肯。”
    李寻欢道:“我若想要它,现在它就不会在你的手上了!”
    青衣人沉吟了半晌,忽然自怀中取出个长而扁的匣子。
    他将这匣子慎重地放在桌上,用两只戴着铁手套的手,笨拙地将匣子打开,立刻便有一阵剑气砭人肌肤。
    这黝黑的铁匣子里,竟是柄寒光照人的短剑。
    青衣人道:“宝剑赠英雄,这柄‘鱼肠剑’,天下无双,总该能配得过你了吧。”
    李寻欢动容道:“阁下莫非是‘藏剑山庄’藏龙老人的子弟?”
    青衣人道:“不是。”
    李寻欢道:“那么,阁下这柄剑是哪里来的?”
    青衣人道:“老龙已死了,这是他儿子游龙生送给我的。”
    李寻欢道:“鱼肠剑上古神兵,武林重宝,‘藏剑山庄’也以剑而名,若非因为藏龙老人与少林、武当、昆仑三大派的掌门人俱是生死之交,此剑早已被人夺去,虽是如此,藏剑山庄为了此剑还是不知经过多少次浴血奋战,那游少庄主又怎会将这传家之宝轻易送人呢?”
    青衣人冷冷一笑,道:“莫说是柄剑,我就算要他将头颅送给我,他也绝不会拒绝的,你信不信?”
    李寻欢沉默了半晌,道:“此剑价值只怕还在金丝甲之上,阁下为何要以贵易贱?”
    青衣人道:“我这人天生有个脾气,越不容易到手的东西,我越想要。”
    李寻欢笑了笑,道:“恰巧我也有这种脾气。”
    青衣人道:“你还是不肯?”
    李寻欢道:“不肯。”
    青衣人怒道:“你为何一定非要那金丝甲不可?”
    李寻欢道:“那是我的事与阁下无关。”
    青衣人仰天打了个哈哈,道:“久闻‘小李探花’一向淡泊名利,视富贵如浮云,二十年前视功名如粪土,十年前又散尽了万贯家财,隐姓埋名,萧然出关……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对区区一件金丝甲看得那么重呢?”
    李寻欢淡淡道:“我的原因,只怕和阁下一样。”
    青衣人瞪着他,道:“你莫非是为了那天下第一的美人。”
    李寻欢笑了笑,道:“也许。”
    青衣人也笑了,道:“不错,我也早就听说过,你对佳人和美酒,是从来不肯拒绝的。”
    李寻欢道:“只可惜阁下并非绝代之佳人。”
    青衣人笑道:“你怎知我不是?”
    “他”的笑声忽然变了,变得银铃般娇美。
    笑声中,他缓缓脱下了那双暗青色的手套,露出了他的手来……
    李寻欢从来也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手。
    “小李风流”,他这一生中,也不知和多少位绝色美人有过幽期蜜会,他掌中没有拿着飞刀和酒杯的时期,也不知握过多少双春葱般的柔荑。
    美人的手,大多都是美丽的。
    可是他却发现无论多么美的手,多多少少总有一些缺陷,有的是肤色稍黑,有的是指甲稍大,有的是指尖稍粗,有的是毛孔稍大……就连那使他魂牵梦萦、永生难忘的女人,那双手也并非全无瑕疵的。
    因为她的个性太强,所以她的手也未免稍觉大了些。
    但现在展示在他眼前的这双手,却是十全十美,毫无缺陷,就像是一块精心塑磨成的羊脂美玉,没有丝毫杂色,又那么柔软,增之一分则太肥,减之一分则太瘦,既不太长,也不太短。
    就算最会挑剔的人,也绝对挑不出丝毫毛病来。
    青衣人柔声道:“你看我这双手是不是比青魔手好看些呢?”
    她的声音也忽然变得那么娇美,就算用“出谷黄莺”这四个字来形容,也嫌太侮辱了她。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你用这双手杀人,也没有人能抵抗的,又何必再用青魔手?”
    青衣人娇笑着,道:“现在我再和你谈判交换,条件是不是已好了些?”
    李寻欢道:“还不够好。”
    青衣人用她那双毫无瑕疵的手一拉袖子,她的衣袖就断落了下来,露出了一双丰盈而不见肉,纤美而不见骨的手臂。
    手,本来已绝美,再衬上这双手臂,更令人目眩。
    青衣人道:“现在呢?”
    李寻欢道:“还不够。”
    青衣人哈哈笑道:“男人都贪心得很,尤其是有本事的男人,越有本事,贪心越大……”
    她身子轻轻地扭动,说完了这句话,她身上已只剩下一缕轻纱制成的内衣,雾里看花,最是销魂。
    李寻欢已将没有毒的酒倒了一杯,举杯笑道:“赏花不可无酒,请。”
    青衣人道:“我知道你还是觉得不够,是吗?”
    李寻欢笑道:“男人都贪心得很。”
    青衣人银铃般笑着,褪下了鞋袜。
    任何人脱鞋子的姿态都不会好看的,但她却是例外,任何人的脚都难免有些粗糙,她也是例外。
    她的脚踝是那么纤美,她的脚更令人销魂,若说世上有很多男人情愿被这双脚踩死也一定不会有人怀疑的。
    接着,她又露出了她那双修长的、笔直的腿。
    在这一刹那间,李寻欢连呼吸都似乎已停止。
    青衣人柔声道:“现在还不够么?”
    李寻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笑道:“我现在若说够,我就是呆子
    了。”
    没有人能想像世上竟有如此完美的躯体,现在,她已将躯体毫无保留地展示在李寻欢眼前。
    她的胸膛坚挺,双腿紧并……
    在这诱人的躯体后,却有三具死尸,但这非但没有减低她的诱惑,反而更平添了几分残酷的煽动力。
    那实在可以令任何男人犯罪。
    唯一的遗憾是,她还没有将那青惨惨的面具除下来。
    她只是用那双诱人的眼睛望着李寻欢,轻轻喘息着道:“现在总该够了吧?”
    李寻欢望着她脸上的面具,微笑道:“已差不多了,只差一点。”
    青衣人道:“你……你已经应该知足了。”
    李寻欢道:“容易知足的男人,时常都会错过很多好东西。”
    青衣人的胸膛起伏着,那一双嫣红的蓓蕾骄傲地挺立在李寻欢眼前,似乎已在渐渐涨大……
    她轻轻颤抖着道:“你何必一定要看我的脸,这么样,岂非反而能增加几分幻想,几分情趣。”
    李寻欢道:“我知道有许多身材很好的女人,一张脸却是丑八怪。”
    青衣人道:“你看我像丑八怪么?”
    李寻欢道:“那倒说不定。”
    青衣人叹了口气,道:“你真是个死心眼的人,但我劝你最好还是莫要看到我的脸。”
    李寻欢道:“为什么?”
    青衣人道:“我和你交换了那金丝甲后,立刻就会走的,以后只怕永远再也不会相见,你给我金丝甲,我给你世上最大的快乐,这本是很公道的交易,谁也不吃亏,所以以后谁也不必记着谁。”
    李寻欢道:“有理。”
    青衣人道:“但你只要看到我的脸后,就永远再也不能忘记我了,而我,却是一定不会再跟你……跟你要好的,那么你难免就要终日相思,岂非自寻烦恼?”
    李寻欢笑了,道:“你倒对自己很有自信。”
    青衣人的纤手自胸膛上缓缓滑下去,带着诱人的媚笑道:“我难道不该有自信?”
    李寻欢悠然道:“也许我不肯和你做这交易呢?”
    青衣人似乎怔了怔,道:“你不肯?”
    她终于伸起手,将那面具褪了下来。
    然后,她就静静地望着李寻欢,像是说:“现在你还不肯么?”
    这张脸实在美丽得令人窒息,令人不敢逼视,再配上这样的躯体,世上实在很少有人能抗拒。
    就算是瞎子,也可以闻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那一缕缕甜香,也可以听得到她那销魂荡魄的柔语。
    那是男人无法抗拒的。
    李寻欢不禁又叹了口气,道:“难怪伊哭那样的人会将‘青魔手’送给你,难怪游少庄主肯心甘情愿地将他传家之宝奉献在你足下,我现在实已无法不信。”
    这赤裸着的绝代美人只是微笑着,没有说话。
    因为她知道自己已用不着说话了。
    她的眼睛会说话,她的媚笑会说话,她的手,她的胸膛,她的腿……她身上每分每寸都会说话。
    她知道这已经足够了,若有男人还不明白她的意思,那人一定是白痴。
    她在等待着,也在邀请。
    但李寻欢偏偏没有站起来,反而倒了杯酒,缓缓喝了下去,又倒了杯酒,才举杯笑道:“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样的眼福了,谢谢你。”
    她咬着嘴唇,垂着头道:“想不到像你这样的男人,还要喝酒来壮胆。”
    李寻欢笑道:“因为我知道漂亮的女人也都很不容易满足的。”
    她“嘤咛”一声,蛇一般滑人了李寻欢的怀抱。
    酒杯“当”地跌在地上,碎了。
    李寻欢的手沿着她光滑的背滑了下去,但另一只手上却仍握着那柄刀,短而锋利的小刀!
    少女的躯体扭动着,柔声道:“男人在做这种事的时候,手里不该还拿着刀的。”
    李寻欢的声音也很温柔,道:“男人手里拿着刀时,你就不该坐在他怀里。”
    少女媚笑道:“你……你难道还忍心杀我?”
    李寻欢也笑了,道:“一个女孩子不可以如此自信,更不可以脱光了来勾引男人,她应该将衣服穿得紧紧的,等着男人去勾引她才是,否则男人就会觉得无趣的。”
    他的手已抬起,刀锋自她脖子上轻轻划了过去,鲜血一点点溅在她白玉般的胸膛上,就像是雪地上一朵朵鲜艳的梅花。
    她已完全吓呆了,柔软的躯体己僵硬。
    李寻欢微笑道:“你现在还有那么大的自信,还认为我不忍杀你吗?”
    刀锋,仍然停留在她的脖子上。
    她的嘴唇颤抖着,哪里还说得出话。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我希望你以后记住几件事。第一,男人都不喜欢被动的;第二,你并没有自己想像中那么漂亮。”
    少女紧咬着嘴唇,颤声道:“我……我已经服了你了,求求你将刀拿开吧。”
    李寻欢道:“我还想问你一件事。”
    少女道:“你……你说……”
    李寻欢道:“你想要的东西,有很多男人都会送给你,所以你绝不会贪图钱财,你自己是个女人,自然也不会是为了贪图美色,那么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才不惜牺牲一切,一心想要得到这金丝甲呢?”
    少女道:“我早已说过了,越得不到的东西,我越想要……”
    李寻欢沉默了半晌,淡淡笑道:“我不将刀从你的脖子上拿开,你难道就不能将你的脖子从我的刀上拿开吗?”
    少女立刻从他怀中窜了出去,就像是一只被主人弄疼了的猫。
    李寻欢道:“天气冷得很,不穿上衣服会着凉的。”
    少女瞪着他,美丽的眼睛里似已将冒出火来。
    但过了半晌,她忽又笑了,嫣然道:“我早就知道,你还是不忍杀我的。”
    李寻欢道:“哦?真的么?”
    他轻抚着手里的刀锋,悠然道:“我说完了这句话你若还不走,这柄刀就会插在你脖子里,你信不信?”
    少女没有再说话了。
    她咬着牙,攫起了衣服,猫一般窜了出去。
    只听她恶毒的骂声远远传来,道:“李寻欢你不是男人,根本就不是个人!根本就不中用,难怪你未过门的妻子会跟你最好的朋友跑了,我现在才知道是为了什么!”
    大地积雪,雪光映照下,外面明亮得很,但这厨房却幽黯得如同坟墓,令人再也不愿停留片刻。
    可是李寻欢却仍然静静地坐在那里,连姿势都没有变。
    他目光中充满了悲哀和痛苦,那少女所说的话,就像是一根根针,深深地刺入了他的心。
    未来的妻子……最好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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