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剑客无情剑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14章有口难言
    林仙儿嫣然道:“田七爷难道还未看出他身上穿了金丝甲?”
    田七眼睛一亮,抚掌道:“不错,这就难怪摩云兄方才打人反而自己手痛了。”
    林仙儿道:“今天我本来不准备到冷香小筑去的,但到了晚上,我忽然想起忘了拿件东西,但我再也想不到,一回到冷香小筑,梅花盗就出现了。”
    她美丽的面靥上露出了恐惧之色,道:“严格说来,那时我并没有看到他,只觉得有个人忽然到了我身后,我想转身,他已点住了我的穴道。”
    田七道:“如此说来,这人的轻功也不错!”
    林仙儿叹了口气,道:“他身法简直和鬼魅一样,我糊里糊涂的就被他挟在胁下,腾云驾雾般被他挟了出去,那时我已想到他就是梅花盗,就问他,你想将我怎样?为何不杀我?”
    田七道:“他怎么说?”
    林仙儿咬着嘴唇,道:“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阴森森地笑。”
    田七目光闪动,道:“原来他并没有告诉你他就是梅花盗。”
    林仙儿道:“他用不着告诉我,那时我只想早些死了算了,但全身偏偏连一点力气都没有,就在那时候,我突然见到人影一闪,出现在我们面前。”
    田七道:“来的人想必就是这位少年朋友了?”
    林仙儿道:“不错,就是他。”
    她瞟了阿飞一眼,目中充满了温柔感激之色,道:“他来得实在太快了,梅花盗似也吃了一惊,立刻将我抛在地上,我就听到他说:‘你是不是梅花盗?’又听到梅花盗说:‘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你反正已是快死的人了’……”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忽然有一蓬乌星自他嘴里射了出来,我又是吃惊,又是害怕,眼见着乌光全都射在这……这位公子身上,我只当他也要和别人一样,死在梅花盗手里了,谁知他竟连一点事都没有……”
    “接着,我就见到剑光一闪,梅花盗就倒了下去,那一剑出手之快,我实在没法子形容得出。”
    她说到这里,每个人都不禁瞪大了眼睛去瞧阿飞腰带上的那柄剑,谁也不相信这样的一柄剑能杀得死人,能杀得死梅花盗!
    田七背负着双手,也在凝注着这柄剑。
    他嘴角忽又露出了微笑,道:“如此说来,阁下莫非早已等在那里了?”
    阿飞道:“不错!”
    田七微笑道:“阁下一见到他们,就飞身过去挡住了他,就问他是不是梅花盗?”
    阿飞道:“不错?”
    田七微笑道:“难道阁下总是守候在暗中,一见到夜行人,就过去问他是不是梅花盗?”
    阿飞道:“我还没那么大工夫。”
    田七微笑道:“阁下若是偶尔有工夫时,偶尔遇见了个夜行人,会如何问他?”
    阿飞道:“我为何要问他?他是谁与我何干?”
    田七忽然一拍巴掌,笑道:“这就对了,阁下纵然要问,也只会问他是谁?譬如说,阁下方才问公孙摩云时,也只问:‘你是谁?’并没有问:‘你是不是梅花盗?’……”
    阿飞道:“我明知他不是梅花盗,为何要如此问他?”
    田七忽然沉下脸,指着地上的死人道:“那么,阁下为何要如此问这人呢?难道阁下早已知道他就是梅花盗?阁下既已知道他就是梅花盗,为何还要问?”
    阿飞道:“只因已有人告诉我,梅花盗这两天必定会在那附近出现。”
    田七眼睛瞅着李寻欢,缓缓道:“是谁告诉你的?是梅花盗自己,还是梅花盗的朋友?”
    他似乎明知阿飞绝不会回答这句话,事实上,他只要问出这句话,目的便已达到,也根本不需要别人回答。
    大家听了这话,眼睛不约而同在阿飞和李寻欢身上一转,心里已都认定这只不过是李寻欢和他串通好的圈套,无论阿飞再说什么,也不会有人再相信地上这死人真是“梅花盗”了。
    只见田七忽然转身走到一个锦衣少年面前,厉声道:“你是不是梅花盗?”
    那少年吃了一惊,讷讷道:“我……我怎会是他……”
    话未说完,田七忽然出手点住了他的穴道,喃喃道:“好家伙,又有个梅花盗被我捉住了。”
    他转过头来一笑,悠然道:“各位只怕也想不到捉拿梅花盗竟如此容易吧?”
    群豪又不禁放声大笑起来,纷纷道:“你是不是梅花盗?”
    “我看你才是梅花盗!”
    “梅花盗怎地越来越多了?”
    “抓梅花盗既然如此容易,我为何不抓一个来玩玩?”
    阿飞铁青着脸,手已缓缓触及剑柄。
    李寻欢忽然叹了口气,道:“兄弟,你还是走吧!”
    阿飞目光闪动道:“走?”
    李寻欢微笑道:“有田七爷和赵大爷这样的大侠在这里,怎肯将梅花盗让给你这初出茅庐的少年人杀死?你无论再说什么,都没有用的。”
    阿飞的手紧握着剑柄,冷冷道:“我也不想再跟这种人说话了,可是我的剑……”
    李寻欢道:“你就算将他们全都杀了也没有用,还是没有人会承认你杀了梅花盗,这道理你难道还不明白么?”
    阿飞发亮的眼睛渐渐变成灰色,缓缓道:“不错,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李寻欢笑了笑道:“你若想成名,最好先明白这道理,否则你就会像我一样,迟早还是要变成梅花盗。”
    阿飞道:“你的意思是说,我若想成名,最好先学会听话,是么?”
    李寻欢笑道:“一点也不错,只要你肯将出风头的事都让给这些大侠们,这些大侠们就会认为你‘少年老成’,是个‘可造之才’,再过个十年二十年,等到这些大侠们都进了棺材,就会轮到你成名了。”
    阿飞沉默了半晌,忽然笑了笑。
    这笑容看来是那么潇洒,却又是那么寂寞。
    他微笑着道:“如此看来,我只怕是永远也不会成名的了。”
    李寻欢道:“那倒也未尝不是好事。”
    看到阿飞的微笑,李寻欢的笑容就更开朗了,他们笑得就像是正在说着世上最有趣的事。
    大家正在奇怪,不知道这两人有什么毛病,谁知忽然间阿飞已到了李寻欢身旁,挽起李寻欢的手,道:“成名也罢,不成名也罢,你我今日相见,好歹总得喝杯酒去。”
    李寻欢笑道:“喝酒,我从来也没有推辞过的,只不过今日……”
    田七微笑着道:“今日他只怕是不能奉陪的了。”
    阿飞脸色一沉,冷冷道:“谁说的?”
    田七微笑着挥了挥手,大厅外就立刻有两个大汉扑了进来,一人板肋虬髯,手提钢刀,厉声道:“是田七爷说的,田七爷说的话,就是命令!”
    另一人较高较瘦,喝道:“谁若敢违抗田七爷的命令,谁就得死!”
    这两人虽然一直垂手站在厅外,宛如奴仆,但此刻身形展动开来,竟是剽悍矫健,在江湖中已可算是一流身手。
    喝声中,两柄钢刀已化为两道飞虹,带着凌厉的刀风,一左一右,一上一下,闪电般向阿飞劈了过去。
    阿飞冷冷地瞧着他们出手,仿佛连动都没有动,但忽然间,寒光闪,再一闪,接着就是两声惊呼,两道刀光忽然冲天飞起,“夺”的,同时钉人大厅的横梁上,两个大汉左手紧握着右腕,面上已疼得变了颜色,过了半晌,一丝鲜血自掌缝间沁出,滴了下来。
    再看阿飞的剑,仍在腰带上,谁也没有看清他是否拔出过这柄剑,但却都已看清剑尖上凝结着的一点鲜血。
    好快的剑!
    田七面上的笑容也凝结住了。
    阿飞淡淡道:“田七爷的话是命令,只可惜我的剑却听不懂任何人的命令,它只会杀人!”
    两条大汉倒退几步,松开左手,只见右腕一点血痕,竟都不偏不倚,恰在两条筋络的中间,只要剑锋再偏半分,两人的筋脉便断,这条手臂也就算废了,这少年一剑出手,不但快得吓人,也准得吓人。
    两人面上都不禁露出惊惧之色,又倒退了几步,忽然转身夺门而出,利剑虽不会说话,但却比世上任何人的命令都有效。
    阿飞又挽起李寻欢的手,道:“走吧,喝酒去,我不信还有人敢来拦我们。”
    李寻欢还未说话,龙啸云忽然嗄声道:“你要他走,为何还不解他的穴道?”
    阿飞嘴角的肌肉仿佛跳了跳,在这刹那之间,李寻欢的心也跳了跳,忽然想起了那天的事……
    那天,阿飞为他擒住了洪汉民,留在孙逵的厨房里,还将洪汉民反绑在椅子上。
    那天,李寻欢就已在奇怪,阿飞为何不索性点住这人的穴道?现在他心念一闪,顿时恍然!
    这快剑无双的少年,竟不会点穴!
    李寻欢的心沉了下去,但面上却不动声色,微笑着道:“今天我请不起你喝酒。”
    阿飞沉默了半晌,才一字一字道:“我请你。”
    李寻欢道:“不是我自己买来的酒,我是绝不喝的。”
    阿飞凝注着他,冷漠的目光中忽然露出一丝痛苦之色。
    他也知道李寻欢这是不愿他冒险。
    因为他既不能解开李寻欢的穴道,就只有将李寻欢背出去,他若将李寻欢背在身上,就未必能冲得出去了。
    田七目光闪动,在他们脸上搜索着,忽然微笑道:“李寻欢是好汉子,绝不肯连累别人的,小兄弟,你还是自己走吧。”
    李寻欢知道这老狐狸已看出了阿飞的弱点,立刻也微笑道:“你用不着激他,他绝不会上你当的,何况,就算他将我背在身上,你们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他接着又道:“何况,你们也知道我根本不会走的,今天我若走了,
    你们这些大侠岂非更咬定了我是梅花盗?”
    他这话自然是说给阿飞听的。
    阿飞又沉默了半晌,缓缓道:“他们说你是梅花盗,你就是梅花盗了么?”
    李寻欢笑道:“有些人说的话,和放屁也相差无几。”
    阿飞道:“既然是放屁,你又何必再管他们说什么?”
    他突然一俯身,将李寻欢背在背上,也就在这时,田七负着的双手忽然伸出,只见棍影点点,一出手就点向阿飞前胸十一处大穴,只要被他的翅棍碰着一点,阿飞就再也休想出手了!
    阿飞并没有拔剑!
    他也和李寻欢一样,一剑刺出,绝不空回。
    但此刻他的剑却已没有伤人的把握。
    赵正义一直铁青着脸不言不动,此刻忽然厉喝道:“对梅花盗用不着讲江湖道义,各位还不出手!”
    大家望着阿飞在田七的棍影中闪动,还在犹疑着,田七的翅棍点穴虽是江湖一绝,但却并未能制住这少年。
    赵正义道:“杀死梅花盗,可是天大的光彩,这机会各位何必错过?”
    这句话刚说完,已有七八件兵刃一齐向阿飞背后的李寻欢劈了下去,林仙儿冲过去拉住龙啸云的手,道:“四哥,你为何不拦住他们?”
    龙啸云黯然道:“你难道未看出我也被人点了穴道?”
    就在这时,只听一连串惨呼声响起,三个人踉跄倒退。
    阿飞的剑终于已出手!
    他的剑此刻虽无把握能伤田七,但别人要来送死,他就不客气了,只见鲜血随着剑光飞激出去,李寻欢的貂裘上已染上了血花。
    所有的兵刃立刻又全不见了,只有田七的一条翅棒,仍毒蛇般缠住他们,每一招都不离开阿飞的要穴。
    他这条翅棍比阿飞的剑长得多,阿飞若要照顾身后的李寻欢,就无法欺身而人,既无法欺身而人,就只有招架闪避,只有挨打。
    林仙儿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毕竟是赵大爷侠义无双,绝不肯以多为胜!”
    赵正义目光一闪,冷冷道:“只不过老夫已说过,对梅花盗这种人讲江湖道义也无用!”
    他一步窜到厅侧,自兵器架上抄了柄长枪,随手一抖,就抖起了斗大的枪花,直刺李寻欢背脊。
    “铁面无私”赵正义在武林中能享大名,倒也并非全是沽名钓誉,这柄长枪一施展开来,确有摄人之处。
    枪乃百兵之祖,棍乃百兵之王,何况一寸长,一寸强,阿飞以一柄短剑,周旋在这两样至强至霸的兵刃间,已是吃亏不少,何况他身后还背着一个人,更何况他根本不知道对方点的是.自己何处穴道。
    田七以己之长,击人之短,本已占尽先机,但也不知怎地,那最后一击,总是差了一些,总是无法将对方击倒。
    数十招过后,他忽然发觉这少年虽未还手,但步法之神妙,却是自己前所未见,自己每招部位力量明明都拿得恰到好处,明明已可点住对方的穴道,但这少年脚步也不知怎么样一滑,自己这一招就落空了。
    田七虽然见多识广,却也看不透这步法的来历,当下暗忖道:“这少年的来头必定不小,我又何苦多结冤家?”
    一念至此,立刻微笑道:“小兄弟,我看你还是放下他吧,否则他未连累你,你反倒连累他了。”
    林仙儿道:“不错,你还是放下他的好,我可以保证田七爷非但绝没有伤你之心,也绝不会杀了他的。”
    她语声既温柔,又诚恳,充满了关切焦急之意。
    阿飞咬了咬牙道:“你们既然要我放下他,自己为何不住手?”
    田七一棍点出,人已退后七尺,赵正义枪已刺出,收势不及,突然掉转枪尖,向地上刺了下去。
    只听“铮”的一声,火星四溅,枪尖折断,飞了出去。
    阿飞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将李寻欢扶到椅子上坐下,只是李寻欢胸膛起伏,苍白的脸上又泛起一种晕艳的红色,显然一直在强自忍耐着,没有咳出来,只因他生怕咳嗽会影响阿飞的出手。
    阿飞只觉胸中热血上涌,咬了咬牙,缓缓道:“我错了,我只顾自己逞强,却忘了你。”
    李寻欢笑了笑,道:“无论你是对是错,我都同样感激你。”
    他一开口说话,就不停地咳嗽起来。
    阿飞凝注着他,过了半晌,缓缓转过身,面对着赵正义,道:“我只后悔一件事,上次我为何不杀了你!”
    他嘴里说着话,剑已刺了出去。
    这一剑之快,简直不可思议,赵正义哪里还能闪避得开?眼见就要血溅当地,谁知就在这时,突听大厅外有人口宣佛号,“阿弥陀佛”这四个字只说了一个字时,已有一股劲风带着串黑影打了进来。
    说到第二个字时,劲风和黑影已将击上阿飞的后背,阿飞剑势明明已疾出,但就在这刻不容缓的刹那间,突然回剑转身。
    只听“呛”的一响,剑尖挑起了黑影,竟是串佛珠。
    直到这时“阿弥陀佛”这短短四个字才说完,佛珠已被剑尖挑飞,但剑尖犹在“嗡嗡”作响,震动不绝!
    这小小一串佛珠,竟似有千钧之力!
    ×××剑仍在震动,阿飞的人却如花岗石般动也不动。
    天已亮了。
    曦微的晨光中,只见五个芒鞋白袜的灰袍僧人自大厅外缓缓走了进来,当先一人须眉俱已苍白,在晨光中看来宛如银丝,但脸仍是白中透红,红中透白,一双眼睛更是目光炯炯,顾盼生威。
    他双手合十,那串佛珠不知怎地又回到他手上,两只手合在一起,厚如门板,显然已将佛家掌力练至炉火纯青。
    赵正义惊魂初定,见到这白眉僧人,立刻躬身道:“不知大师法驾光临,有失远迎,多请恕罪。”
    白马僧人只笑了笑,目光就盯在阿飞脸上,沉声道:“这位檀越好快的剑。”
    阿飞道:“我的剑若不快,只怕就要大师来超度亡魂了。”
    白马僧人道:“老僧不愿檀越多造杀孽,是以才出手,须知檀越的剑虽快,却仍快不过我佛如来的法眼。”
    阿飞道:“大师的佛珠难道就能快得过如来的法眼吗?我若死在大师的佛珠下,岂非也要多一重杀孽!”
    赵正义厉声道:“好大胆,在少林护法大师面前,你也敢如此无礼!”
    白马僧人笑了笑,道:“无妨,少年的口舌本就利于刀剑,老僧倒还能承受得起。”
    林仙儿忽然笑道:“心眉大师既然并不怪罪,你还不快走?”
    赵正义冷冷道:“他方才不走,此刻想走只怕太迟了!”
    阿飞道:“哦,你难道还拦得住我?”
    他嘴唇说着话,已大步走了出去。
    赵正义面色又变了,道:“大师……”
    田七抢着笑道:“心眉大师素来慈悲为怀,怎会难为这种无知少年,让他走吧。”
    赵正义叹了口气,喃喃道:“让他走容易,再要他来,只怕就很难了。”
    心眉大师目光闪动,沉声道:“敝派掌门师兄接到自法陀寺转去的飞鸽传书,知道本门俗家弟子秦重负了重伤,立刻就令老僧兼程赶来。”
    赵正义叹了一声,瞪着李寻欢,道:“只可惜大师还是来迟了一步。”
    ×××天已很亮了,街道上行人已不少,阿飞走在昨夜的积雪中,他的脚履虽轻快,心情却无比沉重。
    突听一人唤道:“等一等……等一等……”
    这声音又清脆,又娇美,阿飞不用回头,已知道是谁来了。
    只因街道上的人都已张大了眼睛,痴痴地望着他身后,正在走路的都停下了脚,正在说话的也忘了自己在说什么。
    阿飞没有回头,但也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
    只听一阵轻微的喘息声到了他身后,一阵醉人的香气也已飘人他心头,他也不能不回头了。
    林仙儿犹在喘息着,美丽的面靥上带着淡淡的一抹晕红,天边虽已有朝霞初露,但朝霞也已失却了颜色。
    阿飞的眼睛却仍冷漠得如同地上的积雪。
    林仙儿垂下了头,红着脸道:“我……我是来向你道歉的,我……”
    阿飞道:“你根本没有什么好道歉的。”
    林仙儿咬着嘴角,轻轻跺脚道:“但那些人实在太无聊,也太无礼。”
    阿飞道:“那也与你无关。”
    林仙儿道:“可是你救了我,我怎么能……”
    阿飞道:“我救了你,但却没有救他们,我救你,也并不是为了要你替他们来道歉的。”
    林仙儿的脸更红了,她就像是撞到了一面石墙,每句话还没有说,就被冷冰冰地撞了回去。
    阿飞道:“你还要说什么?”
    林仙儿实在也不知该说什么了,她这一辈子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她总认为就算是冰山,在她面前也会融化。
    阿飞道:“再见。”
    他扭头就走,但刚走了两步,林仙儿突又唤道:“等一等,我还有话说。”
    阿飞这次根本连头都不回了。
    林仙儿冷冷道:“我……我想问你,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得到你?”
    阿飞道:“你不必找我。”
    林仙儿眼波转动,道:“那么,李寻欢有什么不测,我该去告诉谁呢?”
    阿飞骤然回过头,道:“你知不知道西门外的沈家祠堂?”
    林仙儿嫣然道:“你莫忘了,我在这城里已住了五六年。”
    阿飞道:“我就住在那祠堂里,日落之前,我绝不离开。”
    林仙儿:“日落之后呢?”
    默然半晌,仰面望天,缓缓道:“你莫忘了,李寻欢是我的朋友,我的朋友并不多,像他这样的朋友更找不出第二个,他若死了,这世界就无趣极了。”
    林仙儿叹了口气,幽幽道:“我早就知道今夜你还会回来救他的,可是你要知道,无论多好的朋友,也没有自己的性命重要。”
    阿飞霍然低下头,瞪着她,一字字道:“我只希望你以后永远莫要说这种话,这次我只当没有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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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情深意重
    下了多天的雪,今天总算有了阳光。
    但阳光并没有照进这间屋子,李寻欢也并不失望,因为他已知道,世上本就有许多地方是永远见不到阳光的。
    何况,对于“失望”,他也久已习惯了。
    他全不知道田七、赵正义这些人要对他怎么样,他甚至连想都懒得去想。现在,田七他们已将少林寺的僧人带去见秦孝仪父子了,却将他囚禁在这阴湿的柴房里,龙啸云居然也并没有替他说什么。
    但李寻欢也没有怪他。
    龙啸云也有他的苦衷,何况他已根本无能为力。
    现在,李寻欢只希望阿飞永远莫要再来救他,因为他已发现阿飞剑虽快,但武功却有许多奇怪的弱点,和人交手的经验更差,遇着田七、心眉大师这样的强敌,他若不能一剑得手,也许就永远无法得手!
    只要再过三年,阿飞就能对他武功的弱点全弥补过来,到那时他也许就能无敌于天下。
    所以他必须再多活两三年。
    地上很潮湿,一阵阵寒气砭人肌骨,李寻欢又不停地咳嗽起来,他只希望能有杯酒喝。
    可是,此刻连喝杯酒竟都已变成不可企求的奢望,若是换了别人,只怕难免要忍不住痛哭一场。
    但李寻欢却笑了,他觉得世事的变化的确很有趣。
    这地方本是属于他的,所有一切本都属于他的,而现在他却被人当做贼,被人像条狗似的锁在柴房里,这种事有谁能想得到?
    ×××
    门忽然开了。
    难道赵正义连一刻都等不得,现在就想要他的命?
    但李寻欢立刻就知道来的人不是赵正义──他闻到了一股酒香,接着,就看到一只手拿着杯酒自门缝里伸了进来。
    这只手很小,手腕上露出一截红色的衣袖。
    李寻欢道:“小云,是你?”
    酒杯缩了回去,红孩儿就笑嘻嘻地走了进来,用两只手捧着酒杯,放在鼻子下嗅着,笑道:“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想喝酒,是吗?”
    李寻欢笑了,道:“你知道我想喝酒,所以才替我送酒来的?”
    红孩儿点了点头,将酒杯送到李寻欢面前,李寻欢刚想张开嘴,他却忽又将酒杯缩了回去,笑道:“你能猜得出这是什么酒,我才给你喝。”
    李寻欢闭上眼睛,长长吸了口气,笑道:“这是陈年的竹叶青,是我最喜欢喝的酒,我若连这种酒的味道都嗅不出,只怕就真的该死了。”
    红孩儿笑道:“难怪别人都说小李探花对女人和酒都是专家,这话真是一点都不错,但你若真想喝这杯酒,还得回答我一句话。”
    李寻欢道:“什么话?”
    红孩儿脸上孩子气的笑容忽然变得很阴沉。
    他瞪着李寻欢道:“我问你,你和我母亲究竟是什么关系?她是不是很喜欢你?”
    李寻欢的脸色立刻也变了,皱眉道:“这也是你应该问的话么?”
    红孩儿道:“我为什么不该问,母亲的事,儿子当然有权知道。”
    李寻欢怒道:“你难道不明白你母亲全心全意地爱着你,你怎敢怀疑她?”
    红孩儿冷笑道:“你休想瞒我!什么事都瞒不住我的。”
    他咬着牙,又道:“她一听到你的事,就关上房门,一个人躲着偷偷地哭,我快死的时候她都没有哭得这么伤心,我问你,这是为了什么?”
    李寻欢的心已绞住了,他整个人都似已变成了一团泥,正在被人用力践踏着,过了很久,他才沉重地叹了口气,道:“我告诉你,你可以怀疑任何人,但绝不能怀疑你的母亲,她绝没有丝毫能被人怀疑之处,现在你快带着你的酒走吧。”
    红孩儿瞪着他,道:“这杯酒我是带来给你的,怎么能带走?”
    他忽然将这杯酒全都泼在李寻欢脸上。
    李寻欢动都没有动,甚至也没有看他一眼,反而柔声道:“你还是个孩子,我不怪你……”
    红孩儿冷笑道:“我就算不是孩子,你又能对我怎么样?”
    他忽然拔出一柄刀,在李寻欢脸前扬了扬大声道:“你看清了么?这是你的刀,她说我有了你的刀,就等于有了护身符,但现在你还能保护我么?你根本连自己都无法保护了。”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不错,刀,本来是伤害人的,并不是保护人的。”
    红孩儿脸色发白,嘶声道:“你害得我终身残废,现在我也要让你和我受同样的罪,你……”
    突听门外一人道:“小云?是你在里面吗?”
    这声音温柔而动听,但李寻欢和红孩儿一听到这声音,脸色立刻又变了,红孩儿赶紧藏起了刀,面上突然又露出了那种孩子气的笑容,道:“娘,是我在这里,我带了杯酒来给李大叔喝,娘在外面一叫,吓了我一跳,害得我把酒都泼在李大叔身上了。”
    他说着话时,林诗音已出现在门口,她一双美丽的眼睛果然已有些发红,充满了悲痛,也带着些愤怒。
    但等到红孩儿依偎过去时,她目光立刻变得柔和起来,道:“李大叔现在不想喝酒,你现在却该躺在床上的,去吧。”
    红孩儿道:“李大叔一定受了别人冤枉,我们为何不救他?”
    林诗音轻叱道:“小孩子不许乱说话,快去睡。”
    红孩儿回头向李寻欢一笑,道:“李大叔,我走了,明天我再替你送酒来。”
    李寻欢望着他脸上孩子气的笑容,手心已不觉沁出了冷汗。
    只听林诗音幽幽地叹息了一声,道:“我本来只担心这孩子会对你怀恨在心,现在……现在我才放心了,他有时虽然会做错事,但却并不是个坏孩子。”
    李寻欢只有苦笑。
    听到她充满了母爱的声音,他还能说什么?他早已知道“爱”本就是盲目的,尤其是母爱。
    林诗音也没有看他,又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本来至少还是个很守信的人,现在为何变了?”
    李寻欢只觉喉头似已被塞住,什么话都说不出。
    林诗音道:“你已答应过我绝不去找仙儿,但他们却是在仙儿的屋子里找到你的。”
    李寻欢笑了──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还能笑得出来,但他的确笑了,他望着自己的脚尖笑道:“我记得这间屋子是十多年前才盖起来的,是不是?”
    林诗音皱了皱眉,道:“嗯。”
    李寻欢道:“但现在这屋子却已很旧了,屋角已有了裂缝,窗户也破烂了……可见十年的时光的确不短,在十年中屋子都会变破烂,何况人呢?”
    林诗音紧握着双手,颤声道:“你……你现在难道已变成了个骗子?”
    李寻欢道:“我本来就是个骗子,只不过现在骗人的经验更丰富了些而已。”
    林诗音咬着嘴唇,霍然扭转身,冲了出去。
    李寻欢还在笑着,他的目的总算已达到。
    他就是要伤害她,要她快走,为了不让别人被自己连累,他只有狠下心,来伤害这些关心他的人。
    因为这些人也正是他最关心的。
    当他伤害他们的时候,也等于在伤害自己,他虽然还在笑着,但他的心却已碎裂……
    他紧闭着眼睛,不让眼泪流出来,等他再张开眼睛时,他就发现林诗音不知何时已回到屋子里,正在凝注着他。
    李寻欢道:“你……你为何还不走?”
    林诗音道:“我只想问清楚,你……你究竟是不是梅花盗?”
    李寻欢忽然大笑起来,道:“我是梅花盗?……你问我是不是梅花盗?”
    林诗音颤声道:“我虽然绝不信你是梅花盗,但还是要亲耳听到你自己说……”
    李寻欢大笑道:“你既然绝不信,为何还要问?我既然是骗子,你问了又有何用?我能骗你一次,就能骗你一百次、一千次!”
    林诗音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身子也在发抖。
    过了很久,她忽然跺了跺脚,道:“我放你走,不管你是不是梅花盗,我都放你走,只求你这次走了后,莫要再回来了,永远莫要再回来了!”
    李寻欢嗄声道:“住手!你怎么能做这种事?你以为我会像条狗似的落荒而逃?你将我看成什么人了?”
    林诗音根本不理他,扳过他身子,就要解他的穴道。
    就在这时,突听一人厉声道:“诗音,你想做什么?”
    这是龙啸云的声音。
    林诗音霍然转身,瞪着站在门口的龙啸云,一字字道:“我想做什么,你难道不知道?”
    龙啸云脸色变了变,道:“可是……”
    林诗音道:“可是什么?这件事本来应该你来做的!你难道忘了他对我们的恩情?你难道忘了以前的事?你难道能眼看他被人杀死?”
    她身子抖得更厉害,嘶声道:“你既然不敢做这件事,只有我来做,你难道还想来拦住我?”
    龙啸云紧握着双拳,忽然用拳头重重地捶打着胸膛,道:“我是不敢,我是没胆子,我是懦夫!但你为何不想想,我们怎能做这件事!我们救了他之后,别人会放过我们么?”
    林诗音望着他,就好像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个人似的,她缓缓往后退,缓缓道:“你变了,你也变了……你以前不是这种人的!……”
    龙啸云黯然道:“不错,我也许变了,因为我现在已有了妻子,有了孩子,我无论做什么,都要先替他们着想,我不忍让他们为了我而……”
    他话未说完,林诗音已失声痛哭起来──世上绝没有任何话能比“孩子”这两字更能令慈母动心的了。
    龙啸云忽然跪倒在李寻欢面前,流泪道:“兄弟,我对不起你,只求你能原谅我……”
    李寻欢道:“原谅你?我根本不明白你们在说什么。我早已告诉过你,这根本不关你们的事,我若要走,自己也有法子走的,用不着你们来救我。”
    他还是在望着自己的脚尖,因为他已实在不能再看他们一眼,他生怕自己会忍不住流下泪来。
    龙啸云道:“兄弟,你受的委屈,我全都知道,但我可以保证,他们绝不会害死你的,你只要见到心湖大师,就会没事了。”
    李寻欢皱眉道:“心湖大师?他们难道要将我送到少林寺去?”
    龙啸云道:“不错,秦重虽是心湖大师的爱徒,心湖大师也绝不会胡乱冤枉好人的,何况,百晓生前辈此刻也在少林寺,他一定会为你主持公道。”
    李寻欢没有说话,因为他已看到田七了。
    田七正在望着他微笑。
    ×××
    就在田七出现的那一瞬间,林诗音已恢复了镇静,向田七微微颔首,缓缓走了出去。
    晚风刺骨,她走了两步,忽然道:“云儿,你出来。”
    红孩儿闪缩着自屋角后溜了出来,赔着笑道:“娘,我睡不着,所以……所以……”
    林诗音道:“所以你就将他们全都找到这里来了?是不是?”
    红孩儿笑着奔过来,忽然发现他母亲的脸色几乎就和黎明前的寒夜一样阴沉,他停下脚步,头也垂了下来。
    林诗音静静地望着他,这是她亲生的儿子,这是她的性命,她的骨血,她刚擦干的眼睛又不禁流下了两滴眼泪。
    过了很久,她才黯然叹息了一声,仰面向天,喃喃道:“为什么仇恨总是比恩情难以忘却……”
    ×××
    要忘记别人的恩情仿佛很容易,但若要忘记别人的仇恨就太困难了,所以这世上的愁苦总是多于欢乐。
    铁传甲紧握着双拳,在祠堂中来来回回地走着,也不知走过多少遍了,火堆已将熄,但谁也没有去添柴木。
    阿飞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动也不动。
    铁传甲恨恨道:“我早已想到就算你杀死了梅花盗,那些‘大侠’们也绝不会承认的,一群野狗若是看到了肥肉,怎肯再让给别人!”
    阿飞道:“你劝过我,我还是要去,只因我非去不可!”
    铁传甲叹道:“幸好你去了,否则你只怕永远也不会了解这些大侠们的真面目。”
    他忽然转过身,凝注着阿飞道:“你真的没有见到我们家的少爷么?”
    阿飞道:“没有。”
    铁传甲望着将熄的火堆,呆呆地出了会神,喃喃道:“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
    阿飞道:“他永远用不着别人为他担心的。”
    铁传甲展颜笑道:“不错,那些‘大侠’们虽然将他看成肉中刺,眼中钉,但却绝没有一个人敢动他一根手指的。”
    阿飞道:“嗯。”
    铁传甲又兜了两个圈子,望着门外的曙色,道:“天已亮了,我要动身了。”
    阿飞道:“好。”
    铁传甲道:“你假如见到我家少爷,就说,铁传甲若是能将恩仇算清,一定还会回来找他的。”
    阿飞道:“好。”
    铁传甲望着他瘦削的脸,抱拳道:“那么……就此别过。”
    他目中虽有依恋之意,但却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阿飞还是没有动,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但是他那双冷酷明亮的眸子里,却仿佛泛起了一阵潮湿的雾。
    能将恩情看得比仇恨还重的人,这世上又有几个?
    阿飞闭起眼睛,仿佛睡着了,眼角却已沁出了一滴泪珠,看来就像是凝结在花岗石上的一滴冷露。
    他没有对铁传甲说出李寻欢的遭遇,只因他不愿眼见铁传甲去为李寻欢拼命,他要自己去为李寻欢拼命!
    为了朋友的义气,一条命又能值几何?
    祠堂的寒意越来越重,火也已熄了,石板上似已结了霜,阿飞就坐在结霜的石板上。
    他穿的衣衫虽单薄,心里却燃着一把火。
    永恒不灭的火!
    就因为有些人心里燃着这种火,所以世界才没有陷于黑暗,热血的男儿也不会永远寂寞。
    也不知过了多久,朝阳将一个人的影子轻轻地送了进来,长长的黑影盖上了阿飞的脸。
    阿飞并没有张开眼睛,只是问道:“是你?有消息了么?”
    这少年竟有着比野兽更灵敏的触觉,门外来的果然是林仙儿,她美丽的脸上似已因兴奋而发红,微微喘息着道:“是好消息。”
    “好消息?”
    阿飞几乎已不能相信,这世上还有好消息。
    林仙儿道:“他虽然暂时还不能脱身,但至少已没有危险了。”
    阿飞道:“哦?”
    林仙儿道:“因为田七他们已依从心眉大师的主意,决定将他送到少林寺去,少林派的掌门大师心湖和尚素来很正直,而且听说平江百晓生也在那里,这两人若还不能洗刷他的罪名,就没有别人能了。”
    阿飞道:“百晓生?百晓生是什么人?”
    林仙儿笑了笑,道:“这人乃是世上第一位智者,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而且据说只有他能分得出梅花盗的真假。”
    阿飞沉默了半晌,忽然张开眼来,瞪着林仙儿道:“你可知道世上最讨厌的是哪种人么?”
    林仙儿似也不敢接触他锐利的目光,眼波流转,笑道:“莫非是赵正义那样的伪君子?”
    阿飞道:“伪君子可恨,万事通才讨厌。”
    林仙儿道:“万事通?你说的莫非是百晓生?”
    阿飞道:“不错,这种人自作聪明,自命不凡,自以为什么事都知道,凭他们的一句话就能决定别人的命运,其实他们真正懂得的事又有多少?”
    林仙儿道:“但别人都说……”
    阿飞冷笑道:“就因为别人都说他无所不知,到后来他也只有自己骗自己,硬装成无所不知了。”
    “你……你不信任他?”
    阿飞道:“我宁可信任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
    林仙儿嫣然一笑,道:“你说话真有意思,若能时常跟你说话,我一定也会变得聪明些的。”
    一个人若想别人对他有好感,最好的法子就是先让别人知道他很喜欢自己──这法子林仙儿也不知用过多少次了。
    但这次她并没有用成功,因为阿飞似乎根本没有听她在说什么,他站起来走到门口,望着门外的积雪沉思了很久,才沉声问道:“他们准备什么时候动身?”
    林仙儿道:“明天早上。”
    阿飞道:“为什么要等到明天?”
    林仙儿道:“因为今天晚上他们要设宴为心眉大师洗尘。”
    阿飞霍然回首,闪闪发光的眼睛瞪着她,道:“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原因了么?”
    林仙儿道:“为什么一定还要有别的原因?”
    阿飞道:“心眉绝不会只为了吃顿饭就耽误一天的。”
    林仙儿眼珠一转,道:“他虽然并不是为了吃这顿饭而留下来的,但却非留下来吃这顿饭不可,因为今天的晚筵上还有一位特别的客人。”
    阿飞道:“谁?”
    林仙儿道:“铁笛先生。”
    阿飞道:“铁笛先生?这是什么人?”
    林仙儿张大了眼睛,仿佛很吃惊,道:“你连铁笛先生都不知道?”
    阿飞道:“我为什么一定要知道他?”
    林仙儿叹了口气,道:“因为这位铁笛先生就算不是今日江湖中最负盛名的人,也差不多了。”
    阿飞道:“?”
    林仙儿道:“据说此人武功之高,已不在武林七大宗派的掌门之下。”
    阿飞冷冷道:“成名的武林高手,我倒也见过不少。”
    林仙儿道:“但这人却不同,他绝不是徒负虚名之辈,非但武功精绝,而且铁笛中还暗藏一十三口摄魂钉,专打人身穴道,乃是当今武林中的第一位点穴名家!”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留意阿飞面上的神色。
    但阿飞这次又令她失望了。
    他脸上根本没有露出丝毫惊惧之色,反而笑了笑,道:“原来他们找这铁笛先生来就是对付我的。”
    林仙儿垂下眼帘,道:“心眉大师做事一向很谨慎,他怕……”
    阿飞道:“他怕我去救李寻欢所以就找铁笛先生来做保镖。”
    林仙儿道:“纵然他们不找,铁笛先生也非来不可。”
    阿飞道:“为什么?”
    林仙儿道:“因为铁笛先生的爱妾‘如意’已死在梅花盗手上。”
    阿飞的眼睛更深沉,凝注着腰带上的剑柄,缓缓道:“他什么时候到?”
    林仙儿道:“他说他要赶来吃晚饭的。”
    阿飞道:“那么,他们也许吃过晚饭就动身了。”
    林仙儿想了想,道:“也许……”
    阿飞道:“也许他们根本永远不会动身。”
    林仙儿道:“永远不会动身?为什么?”
    阿飞一字字道:“我的妻子若死在一个人身上,我绝不会让他活着到少林寺去的。”
    林仙儿动容道:“你是怕铁笛先生一来了就对李寻欢下毒手?”
    阿飞道:“嗯。”
    林仙儿怔了半晌,长长吐出口气,道:“不错,这也有可能,铁笛先生从来不买别人账的,他若要出手,心眉大师也未必能拦得住他。”
    阿飞道:“你的话已说完,可以走了。”
    林仙儿道:“可是……你难道想在铁笛先生赶来之前,先去将李寻欢救出来?”
    阿飞道:“我怎么想都与你无关,请。”
    林仙儿道:“可是……可是就凭你一人之力,是绝对救不了他的!”
    她不让阿飞说话,抢着又道:“我知道你的武功很高,但田七、赵正义也都不弱,心眉大师更是当今少林的第二把高手,内功俱已炉火纯青……”
    阿飞冷冷地望着她,什么话也没有说。
    林仙儿喘了口气,道:“兴云庄此刻可说是高手云集,你若想在白天去下手救人,实在是……实在是……”
    阿飞突然道:“实在是发疯,是不是?”
    林仙儿垂下了头,不敢接触他的眼睛。
    阿飞却笑了又笑,道:“每个人偶尔都会发一次疯的,有时这并不是坏事。”
    林仙儿垂着头,弄着衣角,过了半晌,她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阿飞道:“哦?”
    林仙儿道:“就因为别人都想不到你敢在白天去下手,所以防范一定不严密,何况,他们昨天晚上都忙了一夜,说不定都会睡个午觉……”
    阿飞淡淡道:“你的话已说得太多了。”
    林仙儿嫣然道:“好,我闭上嘴就是,但你……你还是应该小心些,万一出了什么事,莫忘记兴云庄里还有个欠你一条命的人。”
    ×××
    冷天的暮色总是来得特别早,刚过午时没多久,天色就已渐渐黯淡了下来,但燃灯又还嫌太早了一些。
    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段时候正是一天中最宁静的时候。
    阿飞在兴云庄对面的屋脊后已足足等了一个时辰。
    他伏在那里,就像一只专候在鼠穴外的猫,由头到脚,绝没有丝毫动弹,只有一双锐利的眼睛始终在闪闪地发着光。
    风刮在身上,冷得像是刀。
    但他却一点也不在乎,他十岁的时候,为了要捕杀一只狐狸,就曾动也不动地在雪地上等了两个时辰。
    那次,他忍耐是为了饥饿,捉不到那只狐狸,他就可能饥饿!一个人为了自己要活着而忍受痛苦,并不太困难。
    一个人若为了要让别人活着而忍受痛苦,就不是件容易事了,这事通常很少有人能做得出。
    兴云庄的大门也就和往日一样,并没有关上,但门口却冷清清的,非但瞧不见车马,也很少有人走动。
    阿飞却还是不肯放松,在荒野中的生活,已使他养成了野兽般的警觉,无论任何一次出击之前,都要等很久,看很久。
    他知道等得越久,看得越多,就越不会发生错误──他也知道无论多么小的错误,都可能是致命的错误。
    这时已有一个人大摇大摆地自兴云庄里走了出来,虽然隔了很远,阿飞却也看清这人是个麻子。
    他自然想不到这麻子就是林仙儿的父亲,他只看出这麻子一定是兴石庄里一个有头有脸的佣人。
    因为普通的小人,绝不会像这样趾高气扬的──若不是佣人,也不会如此趾高气扬了。
    瓶子里没有醋,固然不会响,若是装满了醋,也摇不响的,只有半瓶子醋才会晃荡晃荡。
    ×××
    这位林大总管肚子里醋装的虽不多,酒装的却不少。
    他大摇大摆地走着,正想到小茶馆里去吹牛,谁知刚走到街角,就忽然发现一柄剑已指着他的咽喉。
    阿飞并不愿对这种人用剑,但用剑说话,却比用舌头有效得多,他更不愿对这种人多费唇舌,冷冷道:“我问一句,你答一句,你答不出,我就杀你,答错了我也杀你,明白了么?”
    林麻子想点头,却怕剑刺伤下巴,想说话,却说不出,肚子里的酒已变成冷汗流得满头。
    阿飞道:“我问你,李寻欢是不是还在庄子里?”
    林麻子道:“是……”
    他嘴唇动了好几次,才说出这个字来。
    阿飞道:“在哪里?”
    林麻子道:“柴……柴房。”
    阿飞道:“带我去!”
    林麻子大骇道:“我……我怎么带你去……我没……我没法子……”
    阿飞道:“你一定能想得出法子来的。”
    他忽然反手一剑,只听“哧”的一声,剑锋已刺人墙里。
    阿飞的眼睛早已透入林麻子血管里,冷冷道:“你一定能想出法子的,是不是?”
    林麻子牙齿打战,道:“是……是……”
    阿飞道:“好,转过身,一直走回去,莫忘了我就在你身后。”
    林麻子转过身,走了两步,忽又一颤声道:“衣服……小人身上这件破皮袄……大爷你穿上……”
    阿飞身上穿的只是一套用硝过的小薄羊皮做成的衣服,这种衣服实在太引人注目,林麻子要他穿上自己的皮袄,的确是个好主意──世上有很多好主意,本都是在剑锋逼着下想出来的。
    而林总管显然并不是第一次带朋友回来,所以这次阿飞跟在他身后,门口的家丁也并没有特别留意。
    柴房离厨房不远,厨房却离主房很远,因为“君子远庖厨”,这兴云庄昔日的主人正是位真正的君子。
    林麻子从小路走到柴房,并没有遇见什么人,就算遇见人,别人也以为他是到厨房去拿下酒菜的。
    阿飞倒也未想到这件事成功得如此容易。
    只见孤零零的一个小院子里,有间孤零零的小屋子,破旧的小门外却加了柄很坚固的大锁。
    林麻子道:“李……李大爷就被锁在这屋里,大爷你……”
    阿飞吓着他,冷冷道:“我想你也不敢骗我。”
    林麻子赔笑道:“小人怎敢说谎,小人怎敢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
    阿飞道:“很好。”
    这两个字说完,他已反手一点,将这麻子点晕在地上,一步窜过去,一脚踢开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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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假仁假义
    门外并没有人看守,这也许是因为任何人都想不到阿飞敢在白天来救人的,也许是因为大家都想趁机睡个午觉。
    这间柴房只有个很小的窗子,就像是天生的牢房一样,阴森森而黑暗,堆得像是小山般的柴木下,蜷伏着一个人,也不知是已晕迷,还是已睡着。
    一见到他身上那件貂裘,阿飞胸中的热血就沸腾了起来,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怎会对这人生出如此深厚的友情。
    他一步窜过去,嗄声道:“你……”
    就在这时,貂裘下忽然飞起了道剑光!
    剑光如电,急削阿飞双足!
    ×××
    这变化实在太出人意料之外,这一剑也实在很快!
    幸好阿飞手上还握着剑,他的剑更快,快得简直不可思议,那人的剑虽已先刺出,阿飞的剑后发却先至。
    只听“呛”的一声,阿飞的剑尖竟点在对方的剑脊上!
    那人骤然觉得手腕一裂,掌中剑已被敲落。
    但这人也是少见的高手,临危不乱!身子一翻,已滚出丈外,这时才露出脸来,居然是游龙生去而复返。
    阿飞不认得他,也没有看他一眼,一剑出手,身子已往后退,他退得虽快,怎奈却已迟了。
    门外已有一条翅棍,一柄金刀封住了退路。
    阿飞刚顿住身形,只听“哗啦啦”一声大震,小山般堆起来的柴木全都崩落,现出了十几个人来。
    这十几个人俱都急装劲服,手持弩匣,对准了阿飞,这种诸葛弩在近距离内威力之强,无可比拟。
    无论是什么人,无论有多大的本事,若在一间柴房里被十几口诸葛弩围住,再想脱身,只怕就比登天还难了!
    田七微笑道:“阁下还有什么话说?”
    阿飞叹了口气,缓缓坐了下去,道:“请动手。”
    田七仰面大笑道:“好,阁下倒不愧是个痛快的人,田某就索性成全了你吧!”
    他挥了挥手,弩箭便已如急雨般射出。
    就在这刹那间,阿飞突然就地一滚,左手趁势抄起了方自游龙生掌中跌落的夺情剑。
    剑光飞舞,化做一具光幢,弩箭竟被四下震飞,光幢已滚珠一般滚到门口,赵正义怒吼一声,紫金刀“力劈华山”,急砍而下。
    谁知他一刀尚未砍下,光幢中突又飞出一道剑光。
    这一剑之快,快如闪电。
    赵正义大惊变招,已来不及了,“哧”,剑已刺人了他的咽喉,鲜血标出,如旗花火箭。
    田七倒退半步,反手一棍抽下。
    但这时光幢又已化做一道飞虹,向门外窜了出去。
    田七要想追,突又驻足,只见赵正义手掩住咽喉,喉咙里格格作响,居然还没有断气。
    阿飞夺路为先,伤人还在其次,是以这一剑竟刺偏了两寸,恰巧自赵正义气管与食道间穿出,并没有伤着他的要害。
    再看阿飞已掠到小院门外,反手一掷,夺情剑标枪般飞向田七,田七刚想追出,又缩了回去。
    长剑“夺”的钉人了对面墙壁。
    游龙生到这时才长长叹了口气,道:“这少年好快的身手!”
    田七微微一笑,道:“他的运气也不错。”
    游龙生道:“运气?”
    田七道:“少庄主方才难道未瞧见他身上已挨了两箭么?”
    游龙生道:“不错,我已看出他左手舞剑,剑光中仍有破绽,必定挡不住七爷属下的神弩,奇怪的是,他居然没有受伤。”
    田七道:“这只因他身上穿了金丝甲,我千算万算,竟忘了这一着,否则他纵有天大的本事,今日也休想能活着走出这间柴屋。”
    游龙生出神地望着插在墙上的剑,沉重地叹息了一声,道:“他今天不该来的。”
    田七笑道:“胜负兵家常事,少庄主又何必懊恼?何况,那厮纵然闯过了我们这一关,第二关他还能闯得过去么?”
    ×××
    阿飞刚掠出门,突听一声“阿弥陀佛”,清朗的佛号声竟似自四面八方同时响了起来。
    接着,他就被五个灰袍白袜的少林僧人团团围住。
    这五人俱是双手合十,神情庄穆,行动时脚下如行云流水,一停下来就立刻重如山岳。
    当先一人白眉长髯,不怒自威,左手上缠着一串古铜色的佛珠,正是少林的护法大师心眉。
    阿飞目光四扫,居然神色不变,只是淡淡道:“出家人原来也会打埋伏。”
    心眉大师沉声道:“老僧并无伤人之心,檀越何必逞口舌之利,需知利在口舌,损在心头,不能伤人,陡伤自己。”
    他缓缓道来说得似乎很平和,但传人阿飞耳中后,每个字都变得有如洪钟巨鼓,震得他耳朵“嗡嗡”作响。
    阿飞道:“和尚的口舌之利,似乎也不在檀越之下吧!”
    他嘴里说着话,人已斜斜冲出。
    他知道自己若是凌空跃起,下盘便难免空门大露,心眉的佛珠扫来,他两条腿就算废了。
    是以他只有乘机自旁边两人之间的空隙中冲出。
    谁知他身子刚动,少林僧人们也忽然如行云流水般转动起来,五个人围着阿飞转动不休。
    阿飞脚步停下,少林僧人的脚步也立刻停下来。
    心眉大师道:“出家人不愿杀生,檀越你掌中有剑,脚下有足,只要能冲得出老僧这小小的罗汉门,老僧便心悦诚服,恭送如仪。”
    阿飞长长呼吸了一次,身子却动也不动。
    他已看出这些少林僧人们非但功夫深厚,而且身形之配合,更是天衣无缝,简直滴水不漏。
    阿飞八九岁的时候,就看到一只仙鹤被一条大蟒蛇困住,那仙鹤之喙虽利,但却始终不敢出击。
    他本来觉得很奇怪,后来才知道仙鹤最知蛇性,因为这蟒蛇盘成蛇阵后,首尾相应,如雷击电闪,鹤钢啄若是向蛇首直啄下,双腿就难免被蛇尾卷住,鹤若啄向蛇尾,便难免被蛇首所伤。
    所以这仙鹤一直站着不动,等到蟒蛇不耐,忍不住先出击时,仙鹤的钢啄有如闪电般啄住了蟒蛇的七寸。
    阿飞在旁边树上看了一夜,这才明白“首尾相应”固然是行兵的要诀,但若能做到“以静制动,以逸待劳”这八字,更能稳操胜券。
    这道理他始终未曾忘记。
    是以少林僧人不动,阿飞也绝不动。
    心眉大师自己似有些沉不住气了,道:“檀越难道想束手就缚?”
    阿飞道:“不想。”
    他的回答素来很干脆,绝不肯浪费一个字。
    心眉大师道:“既不愿就缚,为何不走?”
    阿飞道:“你不杀我,我也不能杀你,就冲不出去。”
    心眉大师淡淡一笑,道:“檀越若能杀得了老僧,老僧死而无怨。”
    阿飞道:“好。”
    他居然动了!一动就快如闪电。
    但见剑光一闪,直刺心眉大师的咽喉。
    少林僧人身形也立刻动了,八只铁掌一齐向阿飞拍下!
    谁知阿飞剑方刺出,脚下忽然一变,谁也看不出他脚步是怎样变的,只觉他身子竟忽然变了个方向。
    那一剑本来明明是向心眉刺出的,此刻忽然变了方向,另四人就像是要将自己的手掌送去让他的剑割下。
    心眉大师沉声道:“好!”
    “好’’字出口,他衣袖已卷起一股劲,“少林铁袖”,利于刀刃,这一着正是攻向阿飞必救之处。
    四个少林僧人虽遇险着,但自己根本不必出手解救,这也就是“少林罗汉阵”威力之所在。
    谁知就在这刹那间,阿飞的剑方向竟又变了。
    别人的剑变招,只不过是出手部位改变而已,但他的剑一变,却连整个方向都改变了。
    本是刺向东的一剑,忽然就变成刺向西。
    其实他的剑根本未变,变的只是他的脚步,变化之快,简直令人不相信世上会有这么样一双腿。
    只听“哧”的一声,心眉大师衣袖已被击实。
    接着,剑光忽然化做一溜青虹,人与剑似已接为一体,青虹划过,人已随着剑冲了出去。
    他行险侥幸,居然得手,但却忘了背后空门已露出。
    只听心眉大师沉声道:“檀越慢走,老僧相送。”
    阿飞只觉背后一股大力撞来,就好像只铁锤般打在他的背脊上,他身上虽有金丝甲,但也被打得胸前一热。
    他的人就像断线纸鸢般飞了出去。
    一个胡碴子发青的少林僧人道:“追!”
    心眉大师道:“不必。”
    少年僧人道:“他已逃不远了,师叔为何要放他逃走?”
    心眉大师道:“他既已逃不远了,为何还要追?”
    那少年僧人想了想,面露微笑,垂首道:“师叔说得是。”
    心眉大师眺望着阿飞逃走的方向,缓缓道:“出家人慈悲为怀,能不伤人,还是不伤人的好。”
    田七一直在远远瞧着,此刻“哧”的一笑,喃喃道:“好个出家人慈悲为怀,若有别人替他杀人,他自己就不肯动手了。”
    ×××
    阿飞借着掌力飞起,也借着飞起之势来消解掌力。
    少林护法的掌力果然是雄浑沉厚,不同凡响,阿飞直掠过两重屋脊,才勉强站住了脚。
    等他再次掠起时,才发现自己的内力已受了伤,但这点伤他相信自己总还能禁得起。
    刻苦的锻炼,艰难的岁月,已使他变成了个不容易倒下去的人,他的身子几乎就像是铁打的。
    暮色渐深,四面看不到人踪,但每株树上,每重屋脊后,每个角落里都可能有敌人潜伏着。
    阿飞若能逃出去,已是万幸──在少林护法和四大高手的围攻之下,天下本就很少有人能冲出来的。
    只是阿飞并不想逃走。
    一件事若还没有成功,他绝不肯半途放弃。
    田七他们将李寻欢藏到什么地方呢?
    阿飞的目光鹰一般四下搜索着,狸猫般掠下屋脊,窜人后园,一个人在屋脊上的目标太大,后园中却多得是藏身之地。
    突然间,他听到有人在笑。
    笑声并不高,却距离他很近,仿佛就在他身旁发出来的,他一转头,才发现笑的人竟距离他很远。
    数丈外有座小亭,这人就坐在亭子里,倚着栏杆看书,看得很出神,似乎根本没有留意到别的事。
    他穿着件很破旧的绵袍子,一张脸很瘦,很黄,胡子很稀疏,看来就像是个营养不良的老学究。
    但老学究若在数丈外发笑,别人绝不会以为笑声就发自身旁的,只有内功绝顶的高手,才能将笑声传得这么远。
    阿飞停下脚,静静地望着他。
    这老学究似乎没有看到阿飞,用手指醮了点口水,将书翻过了一页,又津津有味地看了下去。
    阿飞一步步向后退,退了十步,霍然转身。
    一转身他就已到了三丈外,再也不回头,急掠而出,三两个起落,已窜人了梅林。
    梅花开得正盛,一阵阵梅香沁心。
    阿飞长长吸了口气,将喉头一点血腥味压了下去。
    他已发现自己伤势比想像中重得多,方才一动真气,胸中便似有鲜血要涌出,只怕已难和人交手了。
    但就在这时,突听一阵笛声响起。
    笛声悠扬而清洌,梅花上的积雪被笛声所摧,一片片飘落下来,一片片落在阿飞身上。
    雪花飘飞间,可以看到一个人正倚在数丈外一株梅树下吹笛,身上穿着件破旧的绵袍子,赫然就是方才看书的老学究。
    ×××
    笛声渐渐自高吭转为低迷,曲折婉转,荡人幽思。
    阿飞这次不再走了,凝注着他,一字字道:“铁笛先生?”
    笛声骤顿。
    铁笛先生抬起头,一双眼睛忽然变得寒星般闪闪生光,就在刹那间,这萎靡的老人似已年轻了十岁。
    他盯着阿飞看了很久,忽然道:“你受了伤?”
    阿飞也有些意外:“这人好厉害的眼力。”
    铁笛先生道:“伤在背后?”
    阿飞道:“你已看出,何必再问?”
    铁笛先生道:“是心眉和尚下的手?”
    阿飞道:“哼。”
    铁笛先生笑了笑,摇着头道:“少林护法原来也不过如此。”
    阿飞道:“不过怎样?”
    铁笛先生淡淡道:“以他的身份,本不该在背后出手伤人,既已伤了你,便不该还让你能活着走到我面前。”
    他忽又一笑,喃喃道:“这老和尚难道是想借刀杀人么?”
    阿飞道:“我告诉你三件事,第一,若不在背后出手,他根本出不了手,第二,他纵然出手也杀不死我,第三,你更杀不死我!”
    铁笛先生纵声大笑道:“少年人好大的口气。”
    他的笑声一发即收,厉声道:“你既已受伤,我本不愿出手,但你的口气太大,我不能不教训你。”
    阿飞似已觉得话说得太多,连一个宇都不愿再说。
    铁笛先生道:“念在你已受伤,我让你三招。”
    阿飞望着他,忽然笑了。
    他微笑着将剑插回腰带上,扭头就走。
    铁笛先生纵声长笑,飞身而起,绵袍的衣襟在空中展开,苍鹰般落到阿飞面前,叱道:“既已见到了我,你还想走?”
    阿飞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冷冷道:“我不走,你就得死!”
    铁笛先生大笑道:“是我死,还是你死?”
    阿飞道:“没有人能让我三招。”
    铁笛先生道:“我若让你三招,就非死不可?”
    阿飞道:“是。”
    铁笛先生道:“你为何不试试?”
    阿飞不再说话,转过目光,盯着他。
    铁笛先生骤然觉得有股寒意自心底升起。
    他享受盛名并非侥幸,而是经过大大小小无数次血战得来的,每次血战中,他都会面对一双眼。
    各式各样的眼睛,有的眼睛里充满了怨毒凶恶,有的眼睛里充满愤怒杀机,也有的眼睛里充满畏惧和乞怜之意。
    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睛。
    这双眼睛里几乎完全没有任何感情,这少年的眼珠子像是用石头塑成的,这双眼睛瞪着你时,就好像一尊神像在神案上漠然俯视着苍生。
    铁笛先生竟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
    就在这时,阿飞的剑已出手。
    ×××
    一剑刺出,绝不空回。
    这是阿飞的信条,没有绝对把握时,他的剑绝不出手!
    铁笛先生的身子突又凌空掠起冲上梅梢,只听“哗啦啦”一片声响,雪花、梅花,飞满半天。
    白雪和红梅在半空中交织成一幅绮丽的图案,从下面望上去,只见铁笛先生的身子在白云红梅中飘飘飞舞。
    阿飞根本没有抬头,剑已收起。
    铁梅先生已轻飘飘落了下来,他落得那么慢,看来就像是一个纸做的人,他身子还在空中,雪地上已多了一串鲜血。
    阿飞凝视着地上的血,缓缓道:“没有人能让我三招,一招都不能!”
    铁笛先生倚着梅树,喘息着,他的脸苍白,咽喉之下,胸口之上,血迹淋淋。
    他那只名震天下的铁笛根本没有机会出手!
    阿飞道:“但你没有死,也因为你让我三招,你没有失信。”
    他忽又笑了笑道:“你至少比心眉强得多。”
    心眉说绝不伤人──只要他冲出罗汉阵,但后来还是伤了他,这教训他发誓永远也不忘记。
    铁笛先生喘息着,忽然道:“还有两招。”
    阿飞道:“还有两招?”
    铁笛先生咬牙忍受着痛苦,勉强笑道:“我让你三招,你只出手一招。”
    阿飞再次转过身来凝注着他,凝注了很久很久,道:“好!”
    他轻轻出手,在铁笛先生面前击了两掌,道:“现在三招都已……”
    就在这时,只听“叮”的一声轻响,十余点寒星暴雨般自铁笛先生手上的铁笛中飞射而出!
    阿飞凌空一个翻身,掠出三丈,等到落下来时,人已站不住了,两条腿一软,扑地坐下。
    铁笛先生苍白的脸上泛起一阵兴奋的红光,喘息着道:“今天我已学会了一件事,绝不让任何人三招,你也该学会一件事……若要出手,就一定要令对方倒下,否则你就绝不要出手!”
    阿飞咬着牙,瞧着钉在他腿上的一点寒星,一字字道:“这件事我一定忘不了的!”
    铁笛先生道:“好,你走吧。”
    阿飞还未说话,已听得一阵脚步声响起。
    有人在呼唤着道:“前辈,铁老前辈,你得手了么?”
    铁笛先生道:“快走,我已无力杀你,也不愿你死在别人手上!”
    阿飞就地一滚,滚出两丈。
    他的腿虽已不能走,他的手却同样有力。
    但他也知道自己是走不远的,这一片白银般的雪地,就是他致命的对头,他已无力消灭自己在雪地上留下来的痕迹。
    田七他们迟早都会追上来的。
    何况他此刻喉头又已感觉到一阵阵血腥气,他虽然在勉强忍耐着,但这口血迟早还是难免要吐出来。
    用不着别人来追,他自己已支持不了多久,他只想见李寻欢最后一面,告诉李寻欢他已尽了力。
    就在这时,已有一条人影向他扑了过来。
    ×××
    屋子里只燃着一支烛。
    烛光映着李寻欢苍白而带着病态的嫣红脸,他不停地咳嗽着,咳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龙啸云默默地望着他,等他咳完了,才递过一杯酒去,递到他嘴边,慢慢地倒人他的嘴里。
    喝完了这杯酒,李寻欢就笑了,道:“大哥,你看我一滴酒都没有漏出来吧,我就算被人悬空倒着吊起来,但若有人喂我喝酒,我也绝不会漏出来的。”
    龙啸云想笑,却没有笑出来,黯然道:“你为什么不让我解开你的穴道?”
    李寻欢笑道:“我是个禁不起诱惑的人,你若解开我的穴道,我说不定就想跑了。”
    龙啸云道:“现在……现在他们都不在这里,你若……”
    李寻欢打断了他的话,道:“大哥,你到现在还不明白我的意思么?”
    龙啸云叹道:“我明白,可是……”
    李寻欢笑了笑,道:“我知道你又想说那句话了,但你实在并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你将我从柴房搬到这里来,又有酒喝,这已不亏我们兄弟一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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