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剑客无情剑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11章天外来救星
    独眼妇人听有人在屋子外面呼叫,抢了出去,皱眉道:“什么事如此大惊小怪的?”
    那人道:“我方才见到“铁面无私”赵正义,他说那姓铁的就在……”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已推门走了进来,说到这里,忽然怔住,因为他已发现他要找的人──就在屋子里。
    独眼妇人格格笑道:“你想不到吧!”
    那人长长吐出口气,道:“赵正义说他在龙啸云家里,想不到……”
    他一把抓住那独眼妇人的手,道:“大嫂,你们是怎么找到他的?”
    独眼妇人道:“这是‘龙神庙’老乌龟来报的讯,说他已和李寻欢往这条路上走来了,我们一路追到这里,本还碍着李寻欢,不便妄动,谁知他竟和李寻欢分了手。”
    瞎子阴恻侧笑道:“这就叫天夺其魂,鬼蒙了他的眼睛!”
    最后赶到的那人疾装劲服,八个人中只有他还不改江湖豪客的打扮,身后斜背柄梨花大枪,比他的人还高出半截。
    此刻他仰面叹了口气,喃喃道:“老天有眼,老天有眼,总算叫他落人我们‘中原八义’的手里,龚大哥的血海深仇,总算……”
    他语声哽咽,忽然扑倒在那黑坛子之前,放声痛哭起来,另外七个人也一齐跪下,泪落沾襟。
    过了很久,那江湖客一跃而起,瞪着虬髯大汉道:“铁传甲,你还认得我么?”
    铁传甲点了点头黯然道:“你好……”
    那江湖客厉声道:“我当然很好,边浩平生不做亏心事,也用不着躲躲藏藏的不敢见人,日子至少总比你过得开心些!”
    麻子怒道:“三哥,你还跟他噜嗦什么?快开了他的胸膛,掏出他的心来祭大哥在天之灵,不就完了么!”
    边浩沉着脸道:“老七,你这话就不对了,我们兄弟要杀人,总要杀得光明正大,不但要叫天下人无话可说,也要叫对方口服心服。”
    瞎子悠然道:“不错,我们既已等了十七年,又岂在乎多等一时半刻?”
    他将这句话又说了一遍,别人也就不能再说什么了。
    独眼妇人道:“那么老三,你的意思还想怎么样呢?”
    边浩道:“我们不但要先将话问清楚,还要找个外人来主持公道,若是人人都说铁某人该杀,那时再杀他也不迟。”
    麻子跳了起来,大吼道:“还要问个鸟,我就不信还有人会说他做的事不该杀!”
    瞎子冷冷道:“既然没有人会说他不该杀,问问又有何妨?”
    麻子咬了咬牙,嗄声道:“你……你想找谁来主持公道?”
    边浩道:“我们找的人非但要绝对大公无私,而且还要和‘中原八义’及铁传甲双方都全无关系。”
    独眼妇人皱眉道:“你找的究竟是谁,快说吧。”
    边浩道:“第一位就是‘铁面无私’赵正义,此人可称是……”
    铁传甲忽然惨笑道:“你们用不着麻烦了,快杀了我就是!我自问昔年确有对不起翁天迸之处,如今死而无怨!”
    独眼妇人冷笑道:“听他的口气,好像对赵正义还有所不满……”
    瞎子淡淡道:“赵正义既然曾找过老三报告他的行踪,自然和他有些过节,又怎会为他主持公道?”
    边浩道:“纵然如此也无妨,除了赵正义之外,我还找了两个人。”
    瞎子道:“哦?”
    边浩道:“这两人一个是在‘大观楼’说铁板快书的老先生,可说此道第一名家,却和江湖中人全无关系,另一个是初出江湖的少年……”
    独眼妇人道:“初出江湖的毛头小伙子,懂得什么!”
    边浩道:“此人虽然初出江湖,但性格刚强,一介不取,可说是条铁铮铮的汉子,我和他相识虽才两天,但确信他绝不是油滑的小人!”
    独眼妇人冷笑道:“相识方两天,就能看得出他是不是好人了么?看来你这个喜欢乱交朋友的脾气,竟到今天还未改。”
    她忽然怒吼着道:“昔年若不是你将这姓铁的带回来,说他是好人,我们又怎会和他交朋友,翁天迸又怎会死在他手里?”
    边浩垂下了头,也不敢说话了。
    瞎子却道:“无论如何,找几个人来作公证,这主意总是不错的,‘中原八义’总不能胡乱杀人。”
    他笑了笑,又道:“何必,老三既然已将人家请来了,我们总不能让人家站在雪地里喝西北风吧。”
    独眼妇人动容道:“人已经来了?”
    边浩苦笑道:“我本来是想将他们一齐请到龙啸云那里去,当着大家的面,将此事作一了断的,不想大嫂已将铁某找来了。”
    独眼妇人默然半晌,霍地拉开了门,大声道:“三位既已来了,就请进来吧。”
    ×××铁传甲抱定主意,再也不肯睁开眼睛,此情此景,他实在不愿再看那“铁面无私”赵正义一眼。
    他已抱定主意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说。
    只听脚步声响,果然有两个人走了进来。
    第一人脚步沉稳,下盘显然很有功夫,“南拳北腿”,赵正义乃是北方豪杰,功夫大半都在两条腿上。
    第二人的脚步很重,却很浮,走进来时,还在轻轻喘着气,这人身上就算有武功,也好不到哪里去。
    铁传甲并没有听到第三个人的脚步声。
    来的难道只有两个人?
    难道第三个人走路时居然连一点脚步声都没有?
    那瞎子似乎站了起来,传声道:“为了在下兄弟昔年的一点恩怨,
    无端劳动三位的大驾,已是不该,又害得三位在风雪中苦候多时,更是该死,但请三位恕罪。”
    他说话的声音永远不疾不徐,冷冷淡淡,谁也听不出他说的是真心话,还是意存讥讽。
    只听得赵正义的声音道:“我辈为了江湖公道,两肋插刀也在所不辞,易二先生何必客气。”
    这人只要一开口,就是光明堂皇的话,但这种话铁传甲早已听腻了,简直想作呕。
    又听见一个很苍老,却又很清朗的声音道:“老朽虽只不过是个说书的,但乎日说的也是江湖侠土们风光霁月的行径,心里更久已仰慕得很,今日承蒙各位看得起,能到这里来,更是三生有幸。”
    瞎子冷冷道:“只望阁下回去后,能将这件事的是非曲折,向天下人原原本本地说出来,我兄弟就得益匪浅了。”
    那说书的赔笑道:“这一点老朽更是义不容辞,老朽必定会将今日所见,一点不漏地说出来,边三爷找老朽来参与此事,也就是这意思。”
    铁传甲这才知道边浩找这人来的用意,他也不禁在暗中佩服边浩办事之周密,什么事都想到了。
    突听独眼妇人道:“不知这位朋友贵姓大名?能否见告?”
    这句话显然是对第三个人说的。
    但第三个人并没有开腔,边浩却道:“这位朋友素来不愿别人知道他的姓名……”
    瞎子冷冷道:“他的姓名和这件事并没有关系,他不愿说,我们也不必问,可是我们这些人的姓名,他却不能不知道。”
    边浩立刻就道:“我们本有八兄弟,昔年承江湖抬爱,把我们叫做‘中原八义’,其实这也不过是朋友的抬爱……”
    瞎子忽又截口道:“这并不是朋友们的抬爱,我兄弟武功虽不出众,相貌更不惊人,但平生做的事,莫不以义气为先,绝没有见不得人的。”
    赵正义大声道:“中原八义,义薄云天,江湖中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那说书的也拍手道:“中原八义,好响亮的名字,这位老先生想必就是大义士了。”
    瞎子道:“我是老二,叫易明湖,昔日人称‘神目如电’,可是现在……”
    他惨笑了几声,嗄声道:“现在我的名字叫‘有眼无珠’,你记住了吧。”
    说书的赔笑道:“在下怎会忘记?”
    卖野药的郎中道:“我三哥‘宝马神枪’边浩你已见过了,我行四,叫金风白。”
    说书的道:“听阁下的口音,好像是南阳府的人。”
    金风白道:“正是。”
    说书的道:“南阳府‘一帖堂’金家药铺,是几十年的老字号,老朽小时也曾吃过‘一帖堂’的驱虫散,不知阁下……”
    金风白惨笑道:“连‘万牲园’的少东都已在卖鸭脚,还提什么一帖堂呢?”
    说书的失声道:“万牲园?莫非张老善人的公子也在这里?”
    金风白道:“嗯。”
    说书的道:“是哪一位?”
    那卖酒的道:“就是我这卖鸭脚的。”
    说书的长长吸了口气,似乎不胜惊讶,又不胜感慨。
    卖酒的道:“我叫张承蹭,砍柴的樵夫是我六弟,他这把斧头现在虽只劈劈柴,但以前却能‘力劈华山’……”
    麻子抢着道:“我是老七,叫公孙雨,因为我的麻子比雨点还密。”
    卖臭豆干的道:“我是老八,叫‘赴汤踏火’西门烈,现在果然是──头挑油汤,一头挑烈火,卖的却是臭豆腐干。”
    说书的道:“不知大义士在哪里?”
    公孙雨道:“我大哥‘义薄云天’翁天迸已被人害死,这是我大嫂……”
    独眼妇人道:“我的名字可不好听,叫‘女屠户’翁大娘,但你还是好好记着。”
    说书的赔笑道:“老朽虽已年老昏庸,但自信记性还不错。”
    翁大娘道:“我们要你将名字记住,并不是为了要靠你来扬名立传,而是要借你的嘴,将我们的血海深仇说出来,让江湖中人,也好知道其中真相。”
    说书的道:“血海深仇?莫非翁大义士……”
    公孙雨厉声道:“这人叫‘铁甲金刚’铁传甲,害死我大哥的就是他!”
    金风白道:“我兄弟八人情如手足,虽然每人都有自己的事,但每年中秋时都要到大哥的庄子里去住上几个月。”
    张承蹭道:“我兄弟八人本来已经够热闹了,所以一向没有再找别的朋友,那一年三哥却带了个人回来,还说这人是个好朋友。”
    公孙雨恨恨道:“这人就是忘恩负义,卖友求荣的铁传甲!”
    金风白道:“我大哥本就是个要朋友不要命的人,见到这姓铁的看来还像是条汉子,也就拿他当自己朋友一般看待,谁知……他却不是人,是个畜生!”
    张承蹭道:“过完年后我们都散了,大哥却硬要留他多住两个月,谁知他竟在暗中勾结了我大哥的一些对头,半夜里闯来行凶,杀了我大哥,烧了翁家庄,我大嫂虽然侥幸没有死,但也受了重伤。”
    翁大娘嘶声道:“你们看见我脸上这刀疤没有?这一刀几乎将我脑袋砍成两半,若不是他们以为我死了,我也难逃毒手!”
    公孙雨吼道:“那时翁家庄的人全都死尽死绝,就没有人知道是谁下的毒手了,你倒说,这人的心黑不黑?手辣不辣?”
    金风白道:“我兄弟知道了这件事后,立刻抛下了一切,发誓要找到这厮为大哥报仇,今日总算皇天有眼……皇天有眼……”
    翁大娘厉声道:“现在我们已将这件事的始末说了出来,三位看这姓铁的是该杀,还是不该杀?”
    赵正义沉声道:“此事若不假,纵然将铁传甲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公孙雨跳了起来,怒吼道:“此事当然是真的,一字不假,不信你们就问问他自己吧!”
    铁传甲紧咬着牙关,嗄声道:“我早已说过,的确愧对翁大哥,死而无怨。”
    公孙雨大呼道:“你们听见没有……你们听见没有……这是他自己说的!”
    赵正义厉声道:“他自己既已招认,别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那说书的叹道:“老朽也讲过三国,说过岳传,但像这种心黑手辣、不忠不义的人,只怕连曹操和秦桧还望尘莫及。”
    在说书的人心目中,秦桧和曹操之奸恶,本已是无人能及的了,虽然古往今来,世上比他们更奸恶的人还不知有多少。
    翁大娘道:“既是如此,三位都认为铁传甲是该杀的了!”
    说书的道:“该杀!”
    赵正义道:“何止该杀,简直该将他乱刀分尸,以谢江湖!”
    突听一人道:“你口口声声不离‘江湖’,难道你一个人就代表江湖么?”
    ×××这声音简短而有力,每个字都像刀一样,又冷,又快……
    在这屋子里,他至今才第一次说话,显然他就是那走路像野兽一般,可以不发出丝毫声音来的“第三个人”了!
    铁传甲心里一跳,忽然发现这声音很熟悉。
    他忍不住张开眼来,就发现坐在赵正义和一个青衫老者中间的,赫然就是那孤独而冷漠的少年阿飞!
    “飞少爷?你怎会到了这里?”
    铁传甲几乎忍不住要惊呼出声来,但他却只是更用力地咬紧了牙关,没有说出一个字。
    赵正义却已变色道:“朋友你难道认为这种人不该杀么?”
    阿飞冷冷道:“我若认为他不该杀,你们就要将我们也一齐杀了。是不是?”
    公孙雨大怒道:“放你妈的屁!”
    阿飞道:“我妈放屁,你妈也放屁,人人都难免要放屁,这又有什么好说的。”
    公孙雨怔了怔,反而说不出话来了,他们真未见过这么样说话的人,却不知阿飞初人红尘,对这些骂人的话根本就不大懂。
    易明湖缓缓道:“我们将朋友请来,就是为了要朋友你主持公道,只要你说出此人为何不该杀,而且说得有理,我们立刻放了他也无妨。”
    赵正义厉声道:“我看他只不过是无理取闹而已,各位何必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阿飞望着他,缓缓道:“你说别人卖友求荣,你自己岂非也出卖过几百个朋友,那天翁家庄杀人的,你岂非也是其中之一?只不过翁大娘没有见到你!”
    中原八义都吃了一惊,失声道:“真有此事?”
    阿飞道:“他要杀这姓铁的,只不过是要杀人灭口而已!”
    赵正义本来还在冷笑着假作不屑状,此刻也不禁发急了,大怒道:“放你妈……”
    他急怒之下,几乎也要和公孙雨一样骂起粗话来,但“屁”字到了嘴边,忽然想起这句话骂出来并没有效。
    何况破口大骂也未免失了他堂堂“大侠”的身份,当下仰天打了个哈哈,冷笑着说道:“想不到你年纪轻轻,也学会了血口喷人,好在你这片面之词,没有人相信!”
    阿飞道:“片面之词?你们的片面之词,为何就要别人相信呢?”
    赵正义道:“铁某自己都已承认,你难道没有听见?”
    阿飞道:“我听见了!”
    这四个字未说完,他腰边的剑已抵住了赵正义的咽喉。
    赵正义身经百战,本不是容易对付的人,但这次也不知怎地,竟未看出这少年是如何拔的剑!
    他只觉眼前一花,剑尖已到了自己咽喉,他既无法闪避,更连动都不敢动了,嗄声道:“你……你想怎样?”
    阿飞道:“我只问你,那天到翁家庄去杀人,你是不是也有一份?”
    赵正义怒道:“你……你疯了!”
    阿飞缓缓道:“你若再不承认,我就杀了你!”
    这句话他说得平平淡淡,就好像是在说笑似的,但他那双漆黑、深遽的眸子里,却闪动着一种令人不敢不信的光芒!
    赵正义满脸大汗黄豆般滚了下来,颤声道:“我……我……”
    阿飞道:“你这次回答最好小心些,千万莫要说错了一个字。”
    ×××阿飞腰带上插着的那柄剑,人人都早已看见了,人人都觉得有些好笑,但现在,却没有人再觉得好笑了。
    只见赵正义脸如死灰,几乎快气晕了过去,中原八义纵有相救之心,此时也不敢出手的。
    在这么一柄快剑之下,有谁能救得了人?何况他们也想等个水落石出,他们也不敢确定赵正义那天有没有到“翁家庄”去杀人放火。
    阿飞缓缓道:“我最后再问你一次,这是最后一次了!绝不会再有第二次……我问你,翁天迸是不是你害死的?”
    赵正义望着他那双漆黑得看不到底的眸子,只觉自己的骨髓都已冰冷,竟不由自主地颤声道:“是……”
    这“是”字自他嘴里说出来,中原八义俱都骤然变色。
    公孙雨第一个跳了起来,怒骂道:“你这狗娘养的,做了这种事,居然还有脸到这里来充好人。”
    阿飞忽然一笑,淡淡道:“各位不必生气,翁天迸之死,和他并没有丝毫关系。”
    中原八义又都怔住了。
    公孙雨道:“但……但他自己明明承认……”
    阿飞道:“他只不过说明了一件事,那就是一个人在被逼迫时说出来的话,根本就算不得数的。”
    赵正义脸色由白转红,中原八义的脸色都由红转白。纷纷怒喝道:“我们几时逼过他?”
    “你难道还认为这是屈打成招么?”
    “他若有委屈,自己为何不说出来?”
    几个人抢着说话,说的话反而听不清了。
    纷乱中,只听易明湖缓缓道:“铁传甲你若认为我兄弟冤枉了你,此刻正好向我兄弟解释!”
    这话声虽缓慢,但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竟将所有的怒喝声全都压了下去,此人双目虽盲,但内力之深,原都远在别人之上。
    公孙雨一步窜到铁传甲面前,厉声道:“不错,你有话尽管说吧,绝不会有人塞住你的嘴。”
    铁传甲紧咬着牙关,满面俱是痛苦之色。
    翁大娘道:“你若是无话可说,就表示自己招认了,咱们可没有用刀逼着你。”
    铁传甲长长叹息了一声,黯然道:“飞少爷,我实在无话可说,只好辜负你一番好意了。”
    公孙雨跳了起来,瞪着阿飞道:“你听见了么,连他自己都无话可说,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阿飞道:“无论他说不说话,我都不相信他会是卖友求荣的人。”
    公孙雨怒吼道:“事实俱在,你不信也得信!”
    翁大娘冷笑道:“他不信就算了,咱们何必一定要他相信?”
    金风白道:“不错,这件事根本和他没有关系。”
    阿飞道:“我既已来了,这件事就和我有关系了。”
    公孙雨大怒道:“和你他妈的有什么鸟关系?”
    阿飞道:“我若不信,就不许你们伤他。”
    翁大娘怒道:“你算哪棵葱,敢来管咱们的闲事?”
    那樵夫大吼道:“老子偏偏要伤了他,看你小子怎么样?”
    这人说话最少,动手却最快,话犹未了,一柄斧头已向铁传甲当头砍了下去,风声虎虎,“力劈华山”。
    他昔年号称“力劈华山”,这一招乃是他的成名之作,力道自然非同小可,连易明湖的胡子都被他斧上风声带得卷了起来,铁传甲木头人般坐在那里,纵有一身铁布衫的功夫,眼见也要被这一斧劈成两半。
    要知“铁布衫”的功夫虽然号称“刀枪不入”,其实只不过能挡得住寻常刀剑之一击而已,而且还要预知对方一刀砍在哪里,先将气力凝聚,若是遇有真正高手,就算真是个铁人也要被打扁,何况他究竟还是血肉之躯。这种功夫在江湖中已渐将绝迹,就因为练成了也没有什么太大的用,所以根本没有人肯练,否则就凭他已可制住那“梅花盗”,又何必再找金丝甲呢?
    那说书的惊呼一声,只道他立刻就要血溅五步。
    谁知就在这时,突见剑光一闪,“噗”的一声,好好的一把大斧竟然断成两截,斧头“当”的跌在铁传甲面前。
    原来这一剑后发而先至,剑尖在斧柄上一点,木头做的斧柄就断了,那樵夫一斧已抡圆,此刻手上骤然脱力,但闻“喀喇,喀喇,喀喇”三声响,肩头、手肘、腕子,三处的关节一齐脱了臼,身子往前一栽,不偏不倚往那柄剑的剑尖上栽了过去,竟生像要将脖子送去给别人割似的。
    这变化虽快,但“中原八义”究竟都不是饭桶,每个人都瞧得清清楚楚,大家都不禁为之面色惨变,一声惊呼尚未出口,只见阿飞手里的剑一偏,手着剑脊托着了那樵夫的下巴。
    那樵夫仰天一个筋斗摔出,人也疼得晕了过去。
    ×××方才阿飞一剑制住了赵正义,别人还当他是骤出不意,有些侥幸,现在第一剑使出,大家才真的被骇得发呆了。
    “中原八义”闯荡江湖,无论在什么样的高人强敌面前都没有含糊过,但这少年的剑法,却将他们全震住了。
    他们几乎不信世上有这么快的剑!
    剑尖离开赵正义咽喉时,赵正义的铁拳本已向阿飞背后打了过去,但见到阿飞这一剑之威,他拳头刚沾到阿飞的衣服就硬生生顿住──这少年武功实在太惊人,怎会将背后空门全卖给别人。
    赵正义实在不敢想像自己这一拳击下时会引出对方多么厉害的后着,他这一拳实在不敢击下!
    阿飞却已若无其事地拉起了铁传甲的手,道:“走吧,我们喝酒去。”
    铁传甲竟身不由主地被他拉了起来。
    公孙雨、金风白、边浩三个人同时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金风白嘶声道:“朋友现在就想走了么!只怕没这么容易吧?”
    阿飞淡淡道:“你还要我怎么样?一定要我杀了你么?”
    金风白瞪着他的眼睛,也不知怎的,只觉身上有些发凉,他平生和人也不知拼过多少次命了,但这种现象还只不过是第二次发生,第一次是在他十四岁的时候,打猎时迷了路,半夜遇着一群饿狼。
    他宁可再遇着那群饿狼,也不愿对着这少年的剑锋。
    易明湖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让他走吧。”
    翁大娘嘶声道:“怎么能让他走?我们这么多年的心血难道就算……”
    易明湖冷冷道:“就算喂了狗吧。”
    他脸色仍然是那么阴森森,冷冷淡淡的,既不愤怒,也不激动,只是向阿飞拱了拱手,道:“阁下请吧,江湖中本来就是这么回事,谁的刀快,谁就有理!”
    阿飞道:“多承指教,这句话我一定不会忘记的。”
    大家眼见他拉着铁传甲大步走了出去,有的咬牙切齿,有的连连跺脚,有的已忍不住热泪盈眶。
    翁大娘早已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跺着脚道:“你怎么能放走,怎么能放他走!”
    易明湖面上却木无表情,缓缓道:“你要怎么?难道真要他将我们全都杀了么?”
    边浩黯然道:“二哥说得不错,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我们活着,总有复仇的机会。”
    翁大娘忽然扑过去,揪住他的衣襟,嘶声道:“你还有脸说话?这又是你带回来的朋友,又是你……”
    边浩惨笑道:“不错,他是我带回来的,我好歹要对大嫂有个交待。”
    只听“嘶”的一声,一片衣襟被扯了下来,他的人已转身冲了出去,翁大娘怔了怔,失声道:“老三,你先回来……”
    但她追出去时,边浩已走得连影子都瞧不见了。
    易明湖叹了口气,喃喃道:“让他走吧,但愿他能将他那老友找来。”
    金风白眼睛一亮,动容道:“二哥说的莫非是……”
    易明湖道:“你既然知道是谁,何必再问!”
    金风白的眼睛里发出了光,喃喃道:“三哥若真能将那人找出来,这小子的剑再快也没有用了。”
    赵正义忽然笑了笑,道:“其实边三侠根本用不着去找别人的。”
    金风白道:“哦?”
    赵正义沉声道:“明后两日,本有三位高人要到这里来,那少年纵然有三头六臂,我也要叫他三个脑袋都搬家!”
    金风白道:“是哪三位?”
    赵正义缓缓道:“各位听了那三位的名字,只怕要吓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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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同是断肠人
    虽然是正午,天色却阴沉得有如黄昏。
    阿飞不急不徐地走着,就和铁传甲第一次看到他时完全一样,看来,是那么孤独,又那么疲倦。
    但铁传甲现在已知道,只要一遇到危险,这疲倦的少年立刻就会振作起来,变得鹰一般敏锐、矫健。
    铁传甲走在他身边,心里也不知有多少话想说,却又不知该如何说起,李寻欢也并不是个多话的人,和李寻欢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他已学会了用沉默来代替语言,他只说了两个字:“多谢。”
    但他立刻发现连这两个字也是多余的,因为他知道阿飞也和李寻欢一样,在他们这种人面前,你永远不必说“谢”字。
    道旁有个小小的六角亭,在春秋祭日,这里想必是扫墓的人歇脚的地方,现在亭子里却只有积雪,阿飞走过去,忽然道:“你为什么不肯将心里的委屈说出来?”
    铁传甲沉默了很久,长长叹了口气,道:“有些话我宁死也不能说的。”
    阿飞道:“你是个好朋友,但你们却弄错了一件事。”
    铁传甲道:“哦?”
    阿飞道:“你们都以为性命是自己的,每个人都有权死!”
    铁传甲道:“这难道错了?”
    阿飞道:“当然错了!”
    他霍然转过身,瞪着铁传甲,道:“一个人生下来,并不是为了要死的!”
    铁传甲道:“可是,一个人若是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
    阿飞道:“就算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也要奋斗求生!”
    他仰视着辽阔的苍穹,缓缓接着道:“老天怕你渴,就给你水喝,怕你饿,就生出果实粮食让你充饥,怕你冷,就生出棉麻让你御寒。”
    他瞪着铁传甲,厉声道:“老天为你做的事可真不少,你为老天做过什么?”
    铁传甲怔了怔垂首道:“什么也没有。”
    阿飞道:“你的父母养育了你,所费的心血更大,你又为他们做过什么?”
    铁传甲头垂得更低。
    阿飞道:“你只知道有些话是不能说的,若是说出来就对不起朋友,可是你若就这样死了,又怎么对得起你的父母,怎么对得起老天?”
    铁传甲紧握着双拳,掌心已不禁沁出了冷汗。
    这少年说的话虽简单,其中却包含着最高深的哲理。铁传甲忽然发现他有时虽显得不大懂事,但思想之尖锐,头脑之清楚,几乎连李寻欢也比不上他,对一些世俗的小事,他也一窍不通,因为他根本不屑去注意那些事。
    阿飞一字字道:“人生下来,就是为了要活着,没有人有权自己去送死!”
    铁传甲满头大汗涔涔而落,垂首道:“我错了,我错了……”
    他忽然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抬起头道:“我不愿说出那件事其中的曲折,只因……”
    阿飞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信任你,你用不着向我解释。”
    铁传甲忍不住问道:“但你又怎能断定我不是卖友求荣的人呢?”
    阿飞淡淡道:“我不会看错的。”
    他眼睛闪着光,充满了自信,接着又道:“这也许因为我是在原野中长大的,在原野中长大的人,都会和野兽一样,天生就有种能分辨善恶的本能。”
    ×××在李寻欢的感觉中,天下若还有件事比“不喝酒”更难受,那就是“和讨厌的人在一起喝酒”。
    他发现在“兴云庄”里的人,实在一个比一个讨厌,比起来游龙生还是其中最好的一个,因为他至少不拍马屁。
    讨厌的人若又拍马屁,那简直令人汗毛直竖。
    李寻欢只有装病。
    龙啸云自然很了解他的脾气,并没有勉强他,于是李寻欢就一个人躺在床上,静静地等着天黑。
    他知道今天晚上一定也会发生很多有趣的事。
    风吹竹叶如轻涛拍岸。
    屋顶上有个蜘蛛正开始结网,人岂非也和蜘蛛一样?世上每个人都在结网,然后将自己网在中央。
    李寻欢也有他的网,他这一生却再也休想从网中逃出来,因为这网本来就是他自己结的。
    想起今天晚上和林仙儿的约会,他眼睛里不禁闪出了光,但想起铁传甲,他目光又不禁黯淡下来。
    天终于黑了。
    李寻欢刚坐起,忽然听到雪地上有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向这边走了过来,于是他立刻又躺下。
    他刚躺下,脚步声已到了窗外。
    李寻欢忍耐着,没有问他是谁,这人居然也不进来,显然来的绝不是龙啸云,若是龙啸云就绝不会在窗外逡巡。
    那么来的是谁呢?
    诗音?
    李寻欢热血一下子全都冲上了头顶,全身都几乎忍不住要发起抖来,但这时窗外已有人在轻轻咳嗽。
    接着一人道:“李兄睡了么?”
    这是“藏剑山庄”游少庄主的声音。
    李寻欢长长松了口气,也不知道愉快,还是失望。
    他拖着鞋子下床,拉开门,笑道:“稀客稀客,请进请进。”
    游龙生走进来,坐下去,眼睛却一直没有向李寻欢瞧一眼,李寻欢燃起灯,发现他脸色在灯光下看来有些发青。
    脸色发青的人,心里绝不会有好意。
    李寻欢目光闪动,笑问道:“喝茶,还是喝酒?”
    游龙生道:“酒。”
    李寻欢笑道:“好,我屋里本就从来没有喝茶的人。”
    游龙生连喝了三杯,忽然瞪着李寻欢道:“你可知道我为何要喝酒?”
    李寻欢微笑道:“酒称‘钓诗钩’,又称‘扫愁帚’,但游龙生既无愁可扫,想必也无诗可钩,酒莫非是为了壮胆么?”
    游龙生瞪着他,忽然仰面狂笑起来。
    只听“呛啷”一声,他已拔出了腰边的剑。
    剑光如一泓秋水。
    游龙生骤然顿住笑声,瞪着李寻欢道:“你可认得这柄剑?”
    李寻欢用他纤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剑背,喃喃道:“好剑!好剑!”
    他似乎禁不得这逼人的剑气,又不住咳嗽起来。
    游龙生目光闪动,沉声道:“李兄既然也是个爱剑的人,想必知道这柄剑虽然比不上‘鱼肠剑上古神兵’,但在武林中的名气,却绝不在鱼肠剑之下。”
    李寻欢闭起眼睛,悠然道:“专诸鱼肠,武子夺情,人以剑名,剑因人传,人剑辉映,气冲斗牛。”
    游龙生道:“不错,这正是三百年前,一代剑豪狄武子的‘夺情剑’!但有关这柄剑的掌故,李兄也许还不知道。”
    李寻欢道:“请教!”
    游龙生目光凝注着剑锋,缓缓道:“狄武子爱剑成痴,孤傲绝世,直到中年时,才爱上了一位女士,两人本来已有婚约,谁知这位姑娘却在他们成亲的前夕,和他的好友‘神刀’彭琼在暗中约会,狄武子伤心气愤之下,就用‘夺情剑’杀了彭琼,从此以剑为伴,以剑为命,再也不谈婚娶之事。”
    他霍然抬起头,凝注着李寻欢,道:“李兄也许会觉得这故事情节简单,毫无曲折,听来未免有些索然寡味,但这却是真人实事,绝无半分虚假。”
    李寻欢笑了笑,道:“我只觉得这位狄武子剑法虽高,人却未免太气了些,岂不闻,朋友如足,妻子如衣履,堂堂的男子汉,岂可为了儿女之情,就伤了朋友之义!”
    游龙生冷笑道:“但我却觉得这位狄武子前辈实在可称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也惟有这样的英雄,用情才会如此之深,如此之专。”
    李寻欢微笑道:“如此说来,阁下今夜莫非也想学学三百年前的狄武子么?”
    游龙生目中突然射出了寒光,冷冷道:“这就要看李兄今夜是否要学三百年前的彭神刀了!”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月上梅梢,佳人有约,这风光是何等绮丽,阁下又何苦煮鸡焚琴,大煞风景呢?”
    游龙生厉声道:“如此说来,阁下今夜是非去不可的了!”
    李寻欢道:“若是让林姑娘那样的佳人空候月下,在下岂非成了风流罪人?”
    游龙生苍白的脸骤然涨得通红,满头青筋都暴了出来,剑锋一转,“哧”的自李寻欢脖子旁刺出去。
    李寻欢却仍然面带着微笑,淡淡道:“以阁下这样的剑法,要学狄武子只怕还嫌差了些。”
    游龙生怒道:“就这样的剑法,要杀你却已是绰绰有余的了!”
    喝声中他已又刺出了十余剑!
    只听剑风破空之声,又急又响,桌上的茶壶竟“啪”的被剑风震破了,壶里的茶流到桌上,又流下了地。
    这十余剑实是一剑快过一剑,但李寻欢却只是站在那里,仿佛连动也没有动,这十余剑也不知怎地全都刺空了。
    游龙生咬了咬牙,出剑更急。
    他见到李寻欢双手空空,是以想以急锐的剑法,逼得李寻欢无暇抽刀。
    他们畏惧的只不过是“小李飞刀”而已。
    谁知李寻欢根本就没有动刀的意思,等他后面这一轮急攻又全都刺空了之后,李寻欢忽然一笑道:“年纪轻轻,有这样的剑法,在一般人说来已是很难得的了,但以你的家世和师承说来,若以这样的剑法去闯荡江湖,不出三五年,你父亲和你师傅的招牌只怕就要砸在你手上了。”
    在漫空剑影之中,他居然还能好整以暇地说话,游龙生又急又气,怎奈剑锋偏偏沾不到对方衣袂。
    原来他一剑刚要刺向李寻欢咽喉,便发现李寻欢身子在向左转,他剑锋当然立刻跟着改向左,谁知李寻欢身子根本未动,他剑势再变,还是落空,所以他这数十剑虽然剑剑都是致人死命的杀手,但到了最后一刹那时,却莫名其妙地全都变成了虚招。
    游龙生咬紧牙关,一剑向李寻欢胸膛刺出,暗道:“这次无论你玩什么花样,我都不上你的当了!”
    只见李寻欢左肩微动,身子似将右旋。
    要知高手相争,讲究的就是观人于微,“敌未动,我先动,敌将动,我已动”,游龙生名家之子,自然明白这道理,眼神之利,亦非常人能及。对方的动作无论多么轻微,都绝对逃不过他眼里。
    但他也就因为这个缘故,所以才上了李寻欢的当,空白刺出数十剑虚招,所以这次他拿定主意,李寻欢无论怎么样动,他全都视而不见,这一剑绝不再中途变招,闪电般直刺李寻欢胸膛。
    谁知这次李寻欢身子竟真的向右一转,游龙生的剑便擦着李寻欢的胸膛刺了过去,又刺空了。
    等他发觉招已用老,再想变招已来不及了,只听“呛”的一声龙吟,李寻欢长而有力的手指在他剑脊上轻轻一弹!
    游龙生只觉虎口一震,半边身子都发了麻,掌中剑再也把持不住,龙吟之声未绝,长剑已闪电般穿窗而出!穿人竹林,在夜色中一闪就瞧不见了。
    李寻欢还是站在那里,两只脚根本未曾移动过半步。
    游龙生但觉全身热血一下子全都冲上头顶,一下子又全都落了下去,直落到脚底,他全身都发起冷来。
    李寻欢微笑着拍了拍他肩头,淡淡道:“夺情剑非凡品,快去捡回来吧。”
    游龙生跺了跺脚,转身冲出,冲到门口,又停下脚步,颤声道:“你……你若有种,就等我一年,一年后我誓复此仇。”
    李寻欢道:“一年?一年只怕不够。”
    他缓缓接着道:“你天资本不错,剑法也不弱,只可惜心气太浮,是以出剑杂而不纯,急而不厉,而且太躁进求功,是以一但遇着比你强的对手,你自己先就乱了,其实你若沉得住气,今日也未必不能伤我。”
    游龙生眼睛一亮,还未说话,李寻欢却又已接着道:“但这‘沉得住气’四个字,说来不难,做来却谈何容易,所以你若想胜我,至少要先苦练七年练气的功夫!”
    游龙生面上阵青阵白,拳头捏得格格直响。
    李寻欢一笑道:“你去吧,只要我能再活七年,只管来找我复仇就是,七年并不算长,何况君子复仇,十年也不算晚。”
    ×××天地间又恢复了静寂,竹涛仍带着幽韵。
    李寻欢望着窗外的夜色,静静地伫立了许久,叹息着喃喃道:“少年人,你不必恨我,其实我这是救了你,你若再和林仙儿纠缠下去,这一生只怕就算完了。”
    他拂了拂衣上的尘土,正要往外走。
    他知道林仙儿现在必定已在等着他,而且必定已准备好了钓钩,但他并没有丝毫畏惧,反而觉得很有趣。
    鱼太大了,钓鱼的人只怕反而要被钓。
    李寻欢微笑着,喃喃道:“我倒想看看她钓钩上的饵是什么?”
    游龙生临走的时候,已没有他平时那么高傲,那么冷漠,他忽然冲动了起来,向李寻欢嘶声道:“你若真的喜欢林仙儿迟早会后悔的,她早已是我的人了,早已和我有了……有了……你何苦定要拾我的破靴子。”
    但李寻欢却只是淡淡笑道:“旧靴子穿起来,总比新靴子舒服合脚的。”
    想起游龙生那时的表情,李寻欢就觉得又可怜,又可笑──但林仙儿真是他说的那种女孩子么?
    男人追不到一个女人时,总喜欢往自己脸上贴金,说自己和那女人有了某种特别的交情,聊以自慰,也聊以解嘲。
    这是大多数男人都有的劣根性,实在很可怜,也很可笑。
    李寻欢缓缓走出门,忽然发现有灯光穿林而来。
    两个青衣小鬟,提着两盏青纱灯笼,正在悄悄地说,偷偷地笑,一瞧见李寻欢,就说也不说,笑也不笑了。
    李寻欢反而微笑起来,道:“是林姑娘要你们来接我的?”
    左面的青衣鬟年纪较大,身材较高,垂首作礼道:“是夫人叫我们来请李相公去……”
    李寻欢失声道:“夫人?”
    他忽然紧张起来,追问道:“是哪位夫人?”
    青衣鬟忍不住抿嘴一笑,道:“我们庄主只有一位夫人。”
    右面的青衣鬟抢着道:“夫人知道李相公受不了那些俗客的喧扰,是以特地在内堂准备了几样精致的小菜,请李相公去小酌叙话。”
    李寻欢木立在那里,神思似已飞越过竹林,飞上了那小楼……
    十年前,那小楼是他常去的地方,他记得那张铺着大理石面的桌子上,总是摆好了几样他最爱吃的小菜。
    他记得用蜜炙的云腿必定是摆在淡青色的碟子里,但盛醉鸡和青莴苣的碟子,就一定要用玛瑙色的。
    桌子后有道门,在夏天门上挂的是湘妃竹帘,在冬天门上的帘子大多是她自己编的,有时也用珠串。
    帘子后面,就是她的闺房。
    他记得她自帘子后走出来的时候,身上总带着一种淡淡的梅香,就像是梅花的精灵,天上的仙子。
    十年来,他从不敢再想这地方,他觉得自己若是想了,无论对她,对龙啸云,都是种不可宽谅的冒昧。
    李寻欢茫然走着,猛抬头,已到了小楼下。
    ×××小楼上的灯光很柔和,看来和十年前并没有什么两样,甚至连窗棂上的积雪,也都和十年前同样洁白可爱。
    但十年毕竟已过去了。
    这漫长的十年时光,无论谁也追不回来。
    李寻欢踟蹰着,实在没有勇气踏上这小楼。
    在发生过昨天的那些事之后,他猜不透她今日为何要找他到这里来,他实在有些不敢见她。
    可是他又不能不上去。
    无论她是为了什么找他,他都没有理由推却。
    大理石的桌面上,已摆好几碟精致的下酒菜,淡青色碟子里的是蜜炙云腿,琥珀色碟子里的是白玉般的冻鸡。
    李寻欢刚踏上小楼,就骤然呆住。
    漫长的十年,似已在这一刹那间忽然消逝,他似已又回到十年前,望着那静垂着的珠帘,他的心忽然急促地跳了起来,跳得就像是个正坠人初恋的少年──十年前的温柔、十年前的旧梦……
    李寻欢不敢再想下去,再想下去他非但对不住龙啸云,也对不住自己,他几乎忍不住要转身逃走。
    但这时珠帘内已传出她的声音,道:“请坐。”
    这声音仍和十年前同样柔美,但却显得那么生疏,那么冷漠,若不是桌上的那几样菜,他实难相信帘中人就是他十年前的旧友。
    他只有坐下来,道:“多谢。”
    珠帘掀起,一个人走了出来。
    李寻欢连呼吸都几乎停止,但走出来的却是那孩子,他身上仍穿着鲜红的衣服,脸色却苍白如纸。
    她仍留在帘后,只是沉声道:“莫要忘记娘方才对你说的话,快去向李大叔敬酒。”
    红孩儿道:“是。”
    他恭恭敬敬地斟上酒,垂着头道:“千错万错,都是侄儿的错,但求李大叔莫要记在心上,李大叔对我们龙家恩重如山,就算杀了侄儿,也是应该的。”
    李寻欢的心似已绞住了,也不知该说什么,就算他明知自己绝没有做错,此刻望着这孩子苍白的脸,心里仍不禁有种犯罪的感觉。
    “诗音,诗音,你找我来,难道就是为了要如此折磨我?”
    这种酒他怎么喝得下去,可是他又怎能不喝?
    这已不是酒,只是生命的苦杯,他活着,他就得接受。
    红孩儿道:“侄儿以后虽已不能练武,但男子汉总也不能终生托庇在父母膝下,但求李大叔念在昔日之情,传授给侄儿一样防身之道,也免得侄儿日后受人欺负。”
    李寻欢暗中叹了口气,手伸出来,指尖已挟着柄小刀。
    林诗音在帘后道:“李大叔从未将飞刀传人,有了这柄刀,你就有了护身符,还不快多谢李大叔。”
    红孩儿果然拜倒在地,道:“多谢李大叔。”
    李寻欢笑了笑,暗中却叹息忖道:“母亲的爱子之心,实是无微不至,但儿子对母亲又如何呢?……”
    ×××沉闷,闷得令人痛苦。
    青衣鬟已带着那孩子走了,但林诗音犹在帘后,却还是不让李寻欢走。
    她为何要将他留在这里?
    李寻欢本不是个拘谨的人,但在这里,他忽然发觉自己已变得像个呆子般手足失措。
    爱情,实在是最奇妙的,“它”有时能令最愚笨的人变得极聪明,有时却能令最聪明的人变成呆子。
    夜已深了。
    林仙儿是不是还在等着他?
    林诗音忽然道:“你有事?”
    李寻欢道:“没……没有。”
    林诗音默然半晌,缓缓道:“你一定见过了仙儿?”
    李寻欢道:“见过一两次。”
    林诗音道:“她是个很可怜的女孩子,身世很悲苦,你若已见过她的父亲,就可以想见她的不幸了。”
    “嗯。”
    林诗音道:“有一年我到舍身崖去许愿,见到她正准备舍身跳崖,我就救了她……你可知道她是为了什么而不惜跳崖舍身么?”
    李寻欢道:“不知道。”
    林诗音道:“她是为了她父亲的病。”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道:“那样的父亲,竟会有这样的女儿,实在令人难以相信,我不但可怜她,也很佩服她。”
    李寻欢也只有叹了口气,无话可说。
    林诗音道:“她不但聪明美丽,而且极有上进的心,她知道自己的出身太低,所以无论做什么事都分外努力,总怕别人瞧不起她。”
    李寻欢笑了笑,道:“如今只怕再也不会有人瞧不起她了。”
    林诗音道:“这也是她自己奋斗得来的,只不过她年纪毕竟太轻,心肠又太软,我总是怕她会上别人的当。”
    李寻欢苦笑忖道:“她不要别人上她的当,已经谢天谢地了。”
    林诗音道:“我只希望她日后能找个很好的归宿,莫要糊里糊涂的被人欺骗,伤心痛苦一辈子。”
    李寻欢沉默了半晌,缓缓道:“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话?”
    林诗音也沉默了半晌,缓缓道:“我为什么要对你说,你难道不明白?”
    李寻欢又沉默了半晌,忽然大笑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他的确明白了。
    林诗音将他留在这里,原来就是不愿他去赴林仙儿的约会,这约会的事,自然是游龙生告诉她的。
    林诗音缓缓道:“无论如何,我们总是多年的朋友,我想求你一件事。”
    李寻欢的心在发疼,却微笑道:“你要我莫要去找林仙儿?”
    林诗音道:“不错。”
    李寻欢长长吸了口气,道:“你……你以为我看上了她?”
    林诗音道:“我不管你对她怎样,只要你答应我的要求。”
    李寻欢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喃喃道:“不错,我是无药可救的浪子,我若去找她,就是害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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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无妄之灾
    李寻欢听了林诗音的话,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喃喃道:“不错,我是个无可救药的浪子,我若去找她,就是害了她……”
    林诗音道:“你答应了我?”
    李寻欢咬了咬牙,道:“你难道不知道我一向都很喜欢害人么?”
    忽然间,一只手伸出来,紧紧拉着珠帘。
    这只手是如此纤柔,如此美丽,却因握得太紧,白玉般的手背上就现出了一条条淡青色的筋络。珠帘断了,珠子落在地上,仿佛一串琴音。
    李寻欢望着这只手,缓缓站起来,缓缓道:“告辞了。”
    林诗音的手握得更紧,颤声道:“你既已走了,为什么又要回来?我们本来生活得很平静,你……你为什么又要来扰乱我们?”
    李寻欢的嘴紧闭着,但嘴角的肌肉却在不停地抽搐……
    林诗音忽然嗄声道:“你害了我的孩子还不够?还要去害她?”
    她的脸是那么苍白,那么美丽。
    她眼波中充满了激动,又充满了痛苦。
    她从来也没有在任何人面前如此失常过。
    这一切,难道只不过是为了林仙儿?
    李寻欢没有回头。
    他不敢回头,不敢看她。
    他知道他此时若是看了她一眼,恐怕就会发生一些令彼此都要痛苦终生的事,这令他连想都不敢去想……
    他很快地走下楼,却缓缓道:“其实你根本用不着求我的,因为我根本就没有看上过她!”
    林诗音望着他的背影,身子忽然软软地倒在地上。
    ×××水池已结了冻,朱栏小桥横跨在水上。
    在夏日,这里满塘荷香,香沁人心,但此时此刻,这里却只有刺骨的寒风,无边的寂寞。
    李寻欢痴痴地坐在小桥的石阶上,痴痴地望着结了冰的荷塘,他的心,也正和这荷塘一样。
    “我既已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为什么还要回来……”
    更鼓声响,又是三更了。
    远远望去,可以看到冷香小筑中的灯光。
    林仙儿还在等着他?
    他明知林仙儿今夜要他去,一定有她的用意,他明知自己去了后,一定会发生许多极惊人的事。
    但他还是坐在这里,远远望着那昏黄的灯光。
    石阶上的积雪,寒透了他的心。
    他又不停地咳嗽起来。
    忽然间,冷香小筑那边似有人影一闪,向黑暗中掠了出去。
    李寻欢立刻也飞身而起。
    他身形之快,无可形容,但等他赶到冷香小筑那边去的时候,方才的人影早已瞧不见了,似乎已被无边的黑暗吞没。
    李寻欢迟疑着:“难道我看错了!”
    雪光反映,他忽然发觉屋顶的积雪上赫然有只不完整的足印。
    但只有这一只足印,他还是无法判断此人掠去的方向。
    李寻欢掠下屋顶,窗内灯光仍亮。
    他弹了弹窗子,轻唤道:“林姑娘。”
    屋子里没有应声。
    李寻欢又唤了两声,还是听不到回应,他皱了皱眉,骤然推开窗户,只见屋子里的小桌上,也摆着几样菜,炉上还温着一壶酒。
    酒香温暖了整个屋子,桌上居然也是蜜炙的火腿,白玉般的冻鸡,可是林仙儿却已不在屋里。
    李寻欢一掠人窗,忽然又发现五只酒杯,连底都嵌入桌面里,骤然望去,赫然就像是一朵梅花!
    ×××梅花盗!
    林仙儿难道已落入梅花盗手里?!
    李寻欢手按在桌上,力透掌心,五只酒杯就弹了起来!
    只见五只酒杯俱都完整如新,桌上却已多了五个洞!
    这桌子虽非石桌,但要将五只瓷杯嵌人桌面,这份内力之惊人,就连李寻欢都知道自己办不到!
    梅花盗的武功果然可怕。
    李寻欢手里拿着酒杯,掌心已不觉沁出了冷汗。
    就在这时,突听“哧”的一声,桌上的烛光,首先被打灭,接着,急风满屋,也不知有多少暗器,从四面八方向李寻欢打了过来。风声尖锐、出手的显然都是高手,若是了换别人只怕在一眨眼里就要被打成个刺猬!
    但普天之下的暗器,又有哪一样能比得上“小李飞刀”!
    李寻欢身子一转,两只手已接着了十七八件暗器,人已跟着飞身而起,没有被他接住的暗器,就全都自他足底打过。
    屋子外这时才响起了呼喝叱咤声!
    “梅花盗,你已逃不了,快出来送死吧!”
    “就算你有通天的本事,我们今日也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老实告诉你,洛阳府的田七爷今天已赶来了,还有‘摩云手’公孙大侠,再加上赵大爷,龙四爷……”
    纷乱中,突听一人厉声道:“莫要乱,先静下来!”
    这人虽只说了七个宇,但声如洪钟,七个字说出之后,四下立刻再也听不到别人的语声。
    李寻欢摇了摇头,苦笑暗道:“果然是田七到了。”
    只听这人又道:“朋友既已到了这里,为何不肯出来相见?”
    李寻欢轻轻咳嗽了两声,粗着喉咙遭:“各位既已到了这里,为何不肯进来相见?”
    屋外又起子一阵惊动,纷纷道;“这小子是想诱我们入屋。”
    又有人道:“敌暗我明,咱们可千万不能上他的当!”
    这时又有一人的语声响起,将别人的声音全都压了下去。
    这声音清亮高吭,朗声道:“梅花盗本来就是只会在暗中偷鸡狗之辈,哪里敢见人!”
    请将不如激将,大家立刻也纷纷骂道:“偷鸡摸狗,缩头乌龟,不敢见人,如何如何……”
    李寻欢又好气,又好笑,大声道:“不错,梅花盗确是有些鬼鬼祟祟,但和我又有何关系?”
    那清朗的语声道:“你不是梅花盗是谁?”
    另一人道:“公孙大侠还问他干什么,赵大爷绝不会看错的,此人必是梅花盗无疑。”
    李寻欢忽然放声大笑起来,道:“赵正义,我早就知道这都是你玩的花样!”
    笑声中,他身形已燕子般掠出窗户,窗外群豪有的人呼喝着向前扑,有的人惊叫着往后退。
    龙啸云大呼道:“各位莫动手,这是我的兄弟,李寻欢!”
    李寻欢身形一转,已找到了赵正义,掠到他面前,微笑道:“赵大爷你高明的眼力,若非在下手脚还算灵便,此刻已做了梅花盗的替死鬼了,那死得才叫冤枉。”
    赵正义脸色铁青,冷冷道:“三更半夜,一个人鬼鬼祟祟地躲在这里,我不将他看成梅花盗将他看成谁?我怎知阁下的病忽然好了,又偷偷溜到这里来?”
    李寻欢淡淡道:“我用不着偷偷溜到这里来,无论哪里,我都可光明正大地走来走去,何况,赵大爷又怎知不是此间的主人约我来的?”
    赵正义冷笑道:“我倒不知道阁下和林姑娘有这份交情,只不过,谁都知道林姑娘今夜是绝不会到这里来的。”
    李寻欢道:“哦?”
    赵正义冷冷道:“林姑娘为了躲避梅花盗,今天下午已搬出了冷香小筑。”
    李寻欢道:“纵然如此,阁下先问清楚了再下毒手也不迟。”
    赵正义道:“对付梅花盗这种人,只有先下手为强,等问清楚再出手,就已迟了。”
    他句句话都说得合情合理,无懈司击。
    李寻欢大笑道:“好个先下手为强!如此说来,李某今日若死在赵大爷手上,也只能算我活该,一点也怨不得赵大爷。”
    龙啸云干咳两声,赔笑道:“黑夜之间,无论谁都会偶然看错的,何况……”
    赵正义忽又冷冷道:“何况,也许我并没有看错呢?”
    李寻欢道:“没有看错?难道赵大爷认为李某就是梅花盗?”
    赵正义冷笑道:“那也难说得很,大家只知道梅花盗轻功很高,出手很快,至于他究竟是姓张,还是姓李,就谁也不知道了。”
    李寻欢悠然道:“不错,李某轻功既不低,出手也不慢,梅花盗重现江湖,也正是李某再度入关的时候,李寻欢若不是梅花盗,那才是怪事一件。”
    他笑了笑,瞪着赵正义缓缓道:“但赵大爷既然认定了李某就是梅花盗,此刻为何还不出手?”
    赵正义道:“早些出手,迟些出手都无妨,有田七爷和摩云兄在这里,今日你还想走得了么?”
    龙啸云脸色这才变了,强笑道:“大家只不过是在开玩笑,千万不可认真,龙啸云敢以身世性命担保,李寻欢绝不是梅花盗!”
    赵正义沉着脸道:“这种事自然万万开不得玩笑的,你和他已有十年不见,怎能保证他?”
    龙啸云涨红了脸,道:“可是……可是我深知他的为人……”
    一人忽然冷笑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句话龙四爷总该听说过吧。”
    这人瘦如竹竿,面色蜡黄,看来仿佛是个病夫,但说起话来却是语声清朗,正是以“摩云十四式”名震天下的“摩云手”公孙摩云。
    他背后一人始终面带着笑容,背负着双手,看来又仿佛是个养尊处优的富家翁,此刻忽然哈哈一笑,道:“不错,我田七和李探花也是数十年的交情了,但现在既然发生了这种事,我也只好将交情搁在一边。
    李寻欢淡淡道:“我朋友虽不少,但像田七爷这么样有身份的朋友我却一个也没有,田七爷也用不着跟我攀交情。”
    田七脸色一沉,目中立刻现出了杀意。
    江湖中人人都知道田七爷翻脸无情,脸上一瞧不见笑容,立刻就要出手杀人,谁知此番他非但没有出手,而且连话都不说了。
    只见公孙摩云、赵正义、田七,三个人将李寻欢围在中间,三个人俱是脸色铁青,咬牙切齿。
    但三人却只是瞪着李寻欢手里的刀,看来谁也没有抢先出手之意。
    李寻欢连眼角也不瞧他们一眼,悠然道:“我知道三位此刻都恨不得立刻将我置之于死地,只因杀了我这梅花盗之后,非但立刻荣华富贵,美人在抱,而且还可换得个留芳百世的美名。”
    赵正义板着脸道:“黄金美人,等闲事耳,我们杀你,只不过是为了要替江湖除害而已。”
    李寻欢大笑道:“好光明呀,好堂皇,果然不愧为铁面无私,侠义无双!”
    他轻抚着手里的刀锋,徐徐道:“但阁下为何还不出手呢?”
    赵正义的目光随着他的手转来转去,也不开口了。
    李寻欢道:“哦,我知道了,田七爷‘一条棍棒压天下,三颗铁胆镇乾坤’,赵大爷想必是在等着田七爷出手,田七爷自然也是义不容辞的了,是么?”
    田七双手背负在身后,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
    李寻欢道:“田七爷难道也在等着公孙先生出手?嗯,不错,公孙先生‘摩云十四式’矢矫变化,海内无双,自然是应该让公孙先生先出手的。”
    公孙摩云好像忽然变成了个聋子,连动都不动。
    李寻欢仰天大笑道:“这倒怪了,三位都想将我杀之而后快,却又都不肯出手,莫非三位都不愿抢先争功,在互相客气?”
    公孙摩云等三人倒也真沉得住气,李寻欢无论如何笑骂,这三人居然还是充耳不闻。
    其实三人心里早已都恨不得将李寻欢踢死,但“小李神刀,例不虚发”,李寻欢只要一刀在手,有谁敢先动?
    他们三人不动,别人自然更不敢动了。
    龙啸云忽然笑道:“兄弟,你到现在难道还看不出他们三位只不过是在跟你开玩笑?走走走,我们还是喝杯酒去挡挡寒气吧。”
    他大笑着走过去,揽住了李寻欢的肩头。
    李寻欢面色骤变,失声道:“大哥你……”
    他想推开龙啸云,却已迟了!
    就在这时,只听“呼”的一声,田七的手已自背后抽出,一条四尺二寸长的金丝夹翅软棍,已毒蛇般抽在李寻欢腿上。
    李寻欢掌中空有独步天下,见者丧胆的“小李神刀”,但身子已被龙啸云热情的手臂揽住,这飞刀哪里还能发得出去!
    但闻“拍”的一声,他两条腿已疼得跪了下去,公孙摩云出手如风,已点了他背后七处大穴。
    赵正义跟着飞起一腿,将他踢得滚出两丈外。
    龙啸云跳了起来,大吼道:“你们怎能如此出手?!快放了他!”
    他狂吼着向李寻欢扑了过去。
    赵正义冷冷道:“纵虎容易擒虎难,放不得的。”
    田七道:“龙四爷,得罪了!”
    公孙摩云已横身挡住了龙啸云的去路,龙啸云双拳齐出,但田七的金丝夹翅软棍已兜住了他的腿。
    软棍一抖,龙啸云哪里还站得住脚,赵正义不等他身子再拿桩站稳,已在他软肋上点了一穴。
    龙啸云扑地跪倒,哽声道:“赵大哥,你……你怎能如此……”
    赵正义沉着脸道:“你我虽然义结金兰,但江湖道义却远重于兄弟之情,但愿你也能明白这道理,莫要再为这武林败类自讨苦吃了。”
    龙啸云道:“但他绝不是梅花盗,绝不是!”
    赵正义叱道:“你还要多嘴?你怎能证明他不是梅花盗?”
    田七面上又露出了他那和蔼的微笑,道:“连他自己都承认了,龙四爷又何苦再为他辩白?”
    公孙摩云道:“龙四爷,你是有家有室,有身份,有地位的人,若是被这种淫棍拖累,岂非太不值得了么?”
    龙啸云嘶声道:“只要你们先放了他,无论多大的罪,龙啸云都宁愿替他承当。”
    赵正义厉声道:“你愿为他承当?可是你的妻子呢?你的儿女呢?你难道也忍心眼看他们被你连累?”
    龙啸云骤然一震,全身都发起抖来。
    只见李寻欢双腿弯曲,扑在雪地上,正在不停地咳嗽,已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掌中却仍紧紧握着那柄飞刀,就像是一个已将被溺死的人,手里还紧紧握着一根芦苇,全不知道这根芦苇根本救不了他!
    飞刀虽仍在手,怎奈已是永远再也发不出去的了!
    这一身傲骨,一生寂寞的英雄,难道竟要落得个这样的下场!
    龙啸云目中不禁流下泪来,颤声道:“兄弟,全是我害了你,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黎明前的一段时候,永远是最黑暗的。就连大厅里辉煌的灯光,也都冲不破这无边无际的黑暗。
    一群人聚在厅外的石阶上,正窃窃私议!
    “田七爷果然了不起,你看他那一棍出手有多快,就算龙四爷不在那里挡着,我看李寻欢也躲不开。”
    “何况旁边还有公孙大侠和赵大爷呢。”
    “不错,难怪别人说赵大爷的两条腿可值万两黄金,你瞧他踢出去的那一腿,要多漂亮就有多漂亮。”
    “常言道,南拳北腿,咱们北方的豪杰,腿法本就高强。”
    “但公孙大侠的掌法又何尝弱了?若非他及时出手,李寻欢就算挨了一棍子,也未必会倒下去。”
    “田七爷,赵大爷,再加上公孙大侠,嘿,李寻欢今日撞着他们三位,真是倒了霉了。”
    “话虽是这么说,但若非龙四爷……”
    “龙四爷又怎样?他对李寻欢还不够义气吗?”
    “龙四爷可真是义气干云,李寻欢能交到他这种朋友,真是运气!”
    龙啸云坐在大厅里的红木椅上,听到了这些话,心里就好像在被针刺着一样,满头汗出如雨。
    只见李寻欢伏在地上,又不停地咳嗽起来。
    龙啸云忍不住流泪道:“兄弟,全是我该死,你交到我这朋友,实在是……是你的不幸,你……你这一生全是被我拖累的。”
    李寻欢努力忍住咳嗽,勉强笑道:“大哥,我只想要你明白一件事,若让我这一生重头再活一次,我还是会毫不考虑就交你这朋友的。”
    龙啸云但觉一阵热血上涌,竟放声大哭道:“可是……若非我阻住了你出手,你又怎会……怎会……”
    李寻欢柔声道:“我知道大哥你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我好,我只有感激。”
    龙啸云道;“但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你不是梅花盗!你为什么……为什么要……”
    李寻欢笑了笑道:“生死等闲事耳,我这一生本已活够了,生有何欢?死有何惧?为什么还要在这些匹夫小人面前卑躬曲膝!”
    田七一直含笑望着他们,此刻忽然抚掌笑道:“骂得好,骂得好!”
    公孙摩云冷笑道:“他明白今日无论说什么,我们都不会放过他,也只好学那泼妇骂街,临死也落得个嘴上爽快了!”
    李寻欢淡淡道:“不错,事已至此,我但求一死而已,但此刻李某掌中已无飞刀,各位为何还是不肯出手呢?”
    公孙摩云那张枯瘦蜡黄的脸居然也不禁红了红。
    赵正义却仍是脸色铁青,沉声道:“我们若是此刻就杀了你,江湖中难免会有你这样的不肖之徒,要说我们是假公济私,我们要杀你,也要杀得公公道道。”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赵正义,我真佩服你,你虽然满肚子男盗女娼,但说起话来却是句句仁义道德,而且居然一点也不脸红。”
    田七笑道:“好,姓李的,算你有胆子,你若想快点死,我倒有个法子。”
    李寻欢叹道:“我本来也想骂你几句,只不过却怕骂脏了我的嘴。”
    田七听而不闻,还是微笑道:“你若肯写张悔罪书,招供你的罪行,我们现在就让你舒舒服服地一死,你也算求仁得仁,死得不冤了。”
    李寻欢想也不想,立刻道:“好,我说,你写……”
    龙啸云失声道:“兄弟,你招不得!”
    李寻欢也不理他,接着道:“我的罪孽实是四曲难数,罄笔难书,我假冒伪善,内心奸诈,夹私陷构,挑拨离间,趁入不备,偷施暗算,不仁不义,卑鄙无耻的事我几乎全都做尽了,但却还是大模大样地自命不凡!”
    只听“拍”的一声,赵正义已反手一掌,掴在他脸上!
    龙啸云大吼道:“士可杀不可辱,你们不能如此折磨他!”
    李寻欢却还是微笑道:“无妨,他打我一巴掌,我只当被疯狗咬了一口而已。”
    赵正义怒吼道:“姓李的,你听着,就算我还不愿杀你,但我却有本事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信不信?”
    李寻欢纵声大笑道:“我若怕了你们这些卑鄙无耻,假仁假义的小人,我也枉为男子汉了!你们有什么手段,只管使出来吧!”
    赵正义喝道:“好!”
    他一反手,已甩脱了刚穿起来的长衫。
    龙啸云坐在椅上,全身直抖,颤声道:“兄弟,原谅我,你是英雄,但我……我却是个懦夫,我……”
    李寻欢微笑道:“这怨不得大哥你,我若也有妻有子,也会和大哥同样做法的。”
    这时赵正义的铁掌早已捏住了他的软骨酸筋,那痛苦简直非人所能忍受,李寻欢虽已疼得流汗,但还是神色不变,含笑而言。
    站在大厅外的那些人有的已忍不住扭过头去,江湖豪杰讲究的就是“有种”,李寻欢这么有种的人却实在少见。
    就在这时,突听大厅外有人道:“林姑娘,你是从哪里回来的?……这位是谁?”
    只见林仙儿衣衫零乱,云鬓不整,匆匆的从外面走了进来。
    她身旁还跟着个少年,在如此严寒的天气里,他身上只穿着件很单薄的衣衫,但背脊却仍挺得笔直,仿佛世上绝没有任何事能令他弯腰!
    他的脸就像是用花岗石雕成的,倔强、冷漠、坚定,却又带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奇异魅力。
    他身上竟背着个死尸!
    ×××阿飞!
    阿飞怎会忽然来了?
    李寻欢心里一阵激动,也不知是惊是喜。但他立刻扭转头,因为他不愿被阿飞看到他如此模样。
    他不愿阿飞为他冒险出手。
    阿飞还是看到他了。
    他冷漠坚定的脸,立刻变得激动起来,大步冲了过去,赵正义并没有阻拦他,因为赵正义也已领教过这少年的剑法。
    但公孙摩云却不知道,已闪身挡住了他的去路,厉声道:“你是谁?想干什么?”
    阿飞道:“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公孙摩云怒道:“我想教训教训你!”
    喝声中,他已出了手。
    没有人拦住他,这并不奇怪,因为赵正义就惟恐他们打不起来,田七也想借别人的手,来看看这少年的武功深浅,林仙儿呢?她只是吃惊地望着李寻欢,根本没有注意到别人,至于龙啸云,他似已无心再管别人的闲事了。
    奇怪的是,阿飞居然也没有闪避。
    只听“砰”的一声,公孙摩云的拳头已打在阿飞胸膛上,阿飞连动都没有动,公孙摩云自己却疼得弯下腰去。
    阿飞再也不瞧他一眼,自他身旁走过,走到李寻欢面前,道:“他是你的朋友?”
    李寻欢微笑道:“你看我会不会有这种朋友?”
    这时公孙摩云又怒吼着扑了上来,一掌拍向阿飞的背心,阿飞突然转身,只听又是“砰”的一声。
    公孙摩云的身子突然飞了出去。
    群豪面上全都变了颜色,谁也想不到名动江湖的“摩云手”在这少年面前,竟变得像是个稻草人般不堪一击!
    只有田七却大笑道:“朋友好快的出手,当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江湖英雄出少年。”
    他抱拳一揖,笑道:“在下田七,不知阁下高姓大名,可愿和田七交个朋友。”
    阿飞道:“我没有名字,也不愿交你这种朋友。”
    别人的面色又变了,田七却仍是满面笑容,道:“少年人倒真是快人快语,只可惜交的朋友却选错了。”
    阿飞道:“哦?”
    田七指着李寻欢道:“他是你的朋友?”
    阿飞道:“是。”
    田七道:“你可知道他是谁?”
    阿飞道:“知道。”
    田七笑了笑,道:“你也知道他就是梅花盗?”
    阿飞动容道:“梅花盗?”
    田七道:“这件事说来的确令人难以相信,只不过事实俱在,谁也无法否认。”
    阿飞瞪着他,锐利的目光就像是要刺人他心里。
    田七只觉得身上有些凉飕飕的,勉强笑道:“阁下若不信,不妨问问他自己……”
    阿飞冷冷道:“我不必问他,他绝不是梅花盗!”
    田七道:“为什么?”
    阿飞忽然将胁下挟着的死尸放了下来,道:“因为这才是梅花盗!”
    群豪又一惊,忍不住都逡巡着围了过来。
    只见这死尸又干又瘦,脸上刀疤纵横,也看不出他本来是何面貌,身上穿的是件紧身黑衣,连肋骨都凸了出来。
    他紧咬着牙齿,竟是死也不肯放松,身上也瞧不见什么伤痕,只有咽喉已被刺穿了个窟窿。
    田七又笑了,大笑道:“你说这死人才是真正的梅花盗!”
    阿飞道:“不错。”
    田七笑道:“你毕竟太年轻,以为别人也和你同样容易上当,若是大家都去弄个死人回来,就说他是梅花盗,那岂非天下大乱了么?”
    阿飞腮旁的肌肉一阵颤动,道:“我从来不骗人,也从来不会上当!”
    田七沉下了脸,道:“那么,你怎能证明这死人是梅花盗?”
    阿飞道:“你看看他的嘴!”
    田七又大笑起来,道:“我为何要看他的嘴,难道他的嘴还会动还会说话?”
    别的人也跟着笑了起来,他们虽未必觉得很好笑,但田七爷既然笑得如此开心,他们又怎能不笑。
    林仙儿忽然奔过来,大声道:“我知道他说得不错,这死人的确就是梅花盗。”
    田七道:“哦?难道是这死人自己告诉你的?”
    林仙儿道:“不错,的确是他自己告诉我的!”
    她不让别人笑出来,抢着又道:“秦重死的时候,我已看出他是中了一种很恶毒的暗器,但秦重躲不开这种暗器犹有可说,为何连吴问天那样的高人也躲不开这种暗器呢?我一直想不通这道理,因为这就是梅花盗的秘密。”
    田七目光闪动,道:“你现在难道已想通了么?”
    林仙儿道:“不错,梅花盗的秘密就在他嘴里。”
    她忽然抽出了柄小刀,用刀撬开了这死人的嘴。
    这死人的嘴里,竟咬着根漆黑的钢管。
    林仙儿道:“只因他跟别人说话的时候,暗器忽然自他嘴里射出来,所以别人根本没有警觉,也就无法闪避!”
    田七道:“他嘴里咬着暗器钢筒,又怎能再和别人说话?”
    林仙儿道:“这就是他秘密中的秘密!”
    她眼波四下一转,缓缓接着道:“他并不用嘴说话,却用肚子来说话,他的嘴是用来杀人的!”
    ×××这句话听来虽很荒唐可笑,但像田七这样的老江湖,却反而一点也不觉得好笑了,因为老江湖都知道世上的确有种神秘的“腹语”术,据说是传自波斯天竺一带,本来只不过是江湖卖艺者的小技,声音听来也有些滑稽,但武功高手再加以真气控制,说出来的声音自然就不大相同了。
    林仙儿道:“田七爷在和人动手之前,眼睛会瞧在什么地方呢?”
    田七道:“自然是瞧在对方身上。”
    林仙儿道:“身上什么地方?”
    田七沉吟着道:“他的肩头和他的手!”
    林仙儿笑了笑,道:“这就对了,高手相争,谁也不会瞪住对方的嘴,只有两条狗打架时,才会瞪住对方的嘴,因为人不像狗,绝不会用嘴咬人。”
    别的人又跟着笑了,像林仙儿这样的美人说出来的话,他们若是觉得不好笑,岂非显得自己不懂风趣。
    谁知林仙儿却已沉下了脸,叹道:“但梅花盗却偏偏是用嘴来杀人的,就因为谁也想不到世上会有这种事,所以才会被他暗算……越是高手,越容易被他暗算,因为高手对敌,眼睛绝不会瞧到对方肩头以上。”
    田七道:“这秘密你怎会知道的?”
    林仙儿道:“我也是等他暗器发出之后才知道……”
    田七微笑道:“那么,这位少年朋友难道是狗,一直在瞪着他的嘴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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