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剑客无情剑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08章往事不可追
    但这本是李寻欢自己的家园,他从小就在这里长大的。在这里,他曾经度过一段最幸福的童年,得过最大的荣耀,可是,也就在这里,他曾经亲自将他父母和兄长的灵柩抬出去埋葬。
    有谁能想到此刻他在这里竟变成个陌生人了。
    李寻欢黯然一笑,耳旁似乎响起了一阵凄凉的悲歌:“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垮了。”
    他仔细咀嚼着这其中的滋味,体味着人生的离合,生命的悲欢,更是满怀萧索,泫然欲泣。
    虬髯大汉也是神色黯然,悄声道:“少爷,进去吧。”
    李寻欢叹了口气,苦笑道:“既已来了,迟早总是要进去的,是么?”
    谁知他刚跨上石阶,突听一人大喝道:“你是什么人?敢往龙四爷的门里乱闯?”
    一个穿着锦缎羊皮袄,却敞着衣襟,手里提着个鸟笼的大麻子从旁边冲过来,拦住了李寻欢的去路。
    李寻欢皱眉道:“阁下是……”
    麻子手叉着腰,大声道:“大爷就是这里的管家,我的闺女就是这里龙夫人的干妹妹,你想怎么样?”
    李寻欢道:“噢──既是如此,在下就在这里等着就是。”
    麻子冷笑道:“等着也不行,龙公馆的大门口岂是闲杂人等可以随意站着的?”
    虬髯大汉怒容满面,但也知道此时只有忍耐。
    谁知那麻子竟又怒骂道:“叫你滚开,难道是作死吗?”
    李寻欢虽还忍得住,虬髯大汉却忍耐不住了。
    他正想过去给这个麻子教训,门里已有人高呼道:“寻欢,寻欢,真是你来了么?”
    一个相貌堂堂,锦衣华服,颔下留着微须的中年人已随声冲了出来,满面俱是兴奋激动之色,一见到李寻欢,就用力捏着他的腕子,嗄声道:“不错,真是你来了……真是你来了……”
    话未说完,已是热泪盈眶。
    李寻欢又何尝不是满眶热泪,道:“大哥……”
    只唤了这一声“大哥”,他已是语声哽咽,说不出话来。
    那麻子见到这光景,可真是骇呆了。
    只听龙啸云不住喃喃道:“兄弟,你真是想死我了,想死我了……”
    他这句话翻来覆去也不知说了多少遍,忽又大笑道:“你我兄弟相见,本该高兴才是,怎地却眼泪巴巴的像个老太婆……”
    他大笑着拥着李寻欢往里走,还在大呼着道:“快去请夫人出来,大家全出来,来见见我的兄弟,你们可知道我这兄弟是谁么?……哈哈,我说出来保险你们都要吓一跳。”
    虬髯大汉望着他们,眼泪也快要流了出来,他心里只觉酸酸的,也不知是悲痛,还是欢喜。
    那麻子这才长长吐出口气,摸着脑袋道:“我的妈呀,原来他就是李……李探花,连这栋房子听说都是他送的,我却不让他进来,我……我真该死。”
    那红孩儿龙小云正被十几个人围着,坐在大厅里的太师椅上,他也明白了他父亲和李寻欢的关系,吓得连哭都不敢哭了。
    但龙啸云刚拥着李寻欢走人大厅,本来站在龙小云旁边的两条大汉忽然扑了出来,指着李寻欢的鼻子道:“伤了云少爷的,就是你吗?”
    李寻欢道:“不错!”
    那大汉怒道:“好小子,你胆子真不小!”
    两人一左一右,竟向李寻欢夹击而来!
    李寻欢并没有回手,但龙啸云忽然怒喝一声,反手一掌,跟着飞起一脚,将两人都打得滚了出去,怒道:“你们敢对他出手!你们的胆子才真不小,你们可知道他是谁吗?”
    那两人再也想不到马屁竟拍在马腿上。
    一人捂着脸吃吃道:“我们只不过是想替云少爷……”
    龙啸云厉声道:“你们想怎样,告诉你们,龙啸云的儿子就是李寻欢的儿子,李寻欢莫说只不过教训了他一次,就算将这畜生杀了,也是应该酌!”
    他放声大喝道:“从今以后,谁也不许再提起这件事,若有谁敢再提起这件事,就是成心和我龙啸云过不去!”
    李寻欢木然而立,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龙啸云若是痛骂他一场,甚至和他翻脸,他也许还会觉得好受,但龙啸云却如此重义气,他心里只有更惭愧、更难受!黯然道:“大哥,我实在不知道……”
    龙啸云用力一拍他肩头,笑道:“兄弟,你怎地也变得这么婆婆妈妈起来了?这畜生被他母亲惯得实在太不像话了,我本就不该传他武功的。”
    他大笑着呼道:“来来来,快摆酒上来,你们无论谁若能将我这兄弟灌醉,我马上就送他五百两银子。”
    大厅中的人本多是老江湖,光棍的眼睛哪有不亮的,早巳全部围了过来,向李寻欢赔笑问好。
    突听内堂一人道:“快掀帘子,夫人出来了。”
    站在门口的童子刚将门帘掀起,林诗音已冲了出来。
    李寻欢终于又见到林诗音了。
    林诗音也许并不能算是个真正完美无瑕的女人,但谁也不能否认她是个美人,她的脸色太苍白,身子太单薄,她的眼睛虽明亮,也嫌太冷漠了些,可是她的风神,她的气质,却是无可比拟的。
    无论在任何情况下,她都能使人感觉到她那种独特的魅力,无论谁只要瞧过她一眼,就永远无法忘记。
    这张脸在李寻欢梦中已不知出现过几千几万次了,每一次她都距离得那么遥远,不可企及地遥远。
    每一次李寻欢想去拥抱她时,都会忽然自这心碎的噩梦中惊醒,他只有躺在自己的冷汗里,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色颤抖,痛苦地等待着天亮,可是等到天亮的时候,他还是同样痛苦,同样寂寞。
    现在,梦中人终于真实地在他眼前出现了,他甚至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触及她,他知道这不再是梦。
    可是,他又怎么能伸手呢?
    他只希望这又是个梦,但真实永远比梦残酷得多,他连逃避都无法逃避,只有以微笑来掩饰住心里的痛苦,勉强笑道:“大嫂,你好!”
    大嫂!
    魂牵梦萦的情人,竟已是“大嫂”,虬髯大汉扭转了头,不忍再看,因为只有他知道李寻欢这一声“大嫂”唤得是多么痛苦,多么辛酸。
    他不知道自己若在李寻欢这种情况中时,是否也能唤得出这一声“大嫂”来,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也有勇气来承受如此深的痛苦。
    他若不扭转头去望院中的积雪,只怕早已流下泪来。
    而林诗音却仿佛根本没有听见这一声呼唤。
    她的心神仿佛已全贯注在她的儿子身上。
    那孩子瞧见了母亲,又放声痛哭起来,他挣扎着扑入他母亲的怀抱里,嘶声大哭着道:“我已经没法再练武了,已变成了残废,我……我怎么能再活得下去!”
    林诗音紧紧搂住他,道:“是……是谁伤了你的?”
    红孩儿道:“就是他!”
    林诗音目光随着他手指望过去,终于望在李寻欢脸上。
    她瞪着李寻欢就仿佛在瞪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然后,她目光中就渐渐露出了一种怨恨之意,一字字道:“是你?真的是你伤了他?”
    李寻欢只是茫然地点了点头。
    谁也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支持着他的,他居然还没有倒下去。
    林诗音瞪着他,咬着嘴唇道:“很好,很好,我早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快快乐乐地活着,你连我最后剩下的一点幸福都要剥夺,你……”
    龙啸云干咳一声,打断了她的话,大声道:“你不能这样对寻欢说话,这完全不能怪他,全是云儿自己闯出来的祸,何况,当时他并不知道云儿是我们的孩子。”
    红孩儿忽又大声道:“他知道,他早就知道了,本来他根本就伤不了我,可是我听说他是爸爸的朋友就住了手,谁知他反而趁机伤了我!”
    虬髯大汉愤怒得全身血管都要爆裂,但李寻欢却还是木然站在那里,竟完全没有自己辩护之意。
    无论多么大的痛苦,他都已承受过了,现在他难道还能和一个小孩子争论得面红耳赤么?
    龙啸云却厉声道:“畜生,你还敢说谎?”
    红孩儿大哭着道:“我没有说谎,妈,我真的没有说谎!”
    龙啸云大怒着想去将他拉过来,但林诗音已挡在他面前,嗄声道:“你还想将他怎么样?”
    龙啸云跺脚道:“这畜生实在太可恶,我不如索性废了他,也免得他再来现世!”,林诗音苍白的脸上泛起了一阵愤怒的红晕,厉声道:“那么你连我也一齐杀了吧!”
    她目光在李寻欢脸上一转,冷笑着道:“反正你们都很有本事,要杀死个小孩子固然是易如反掌,再多杀个女人也没什么关系的。”
    龙啸云仰天长啸了一声,跌足道:“诗音,怎地你也会变得如此无理?”
    林诗音根本不理他,已紧紧搂着她的儿子走人了内堂,她的脚步虽轻,但李寻欢的心都已被踩碎了。
    龙啸云拍着他肩头长叹道:“寻欢你也莫要怪她,她本不是如此不讲理的女人,可是一个女人若是做了母亲,那么她就会变得不讲理起来了。”
    李寻欢黯然道:“我知道,母亲为了自己的儿子,无论做什么事都是应该的。”
    他勉强一笑,又道:“我虽然没有做过别人的母亲,至少总做过别人的儿子……”
    ×××借酒浇愁愁更愁,这句传诵千古的诗句,其实并不是完全正确的,喝少量的酒,固然能令人更多愁善感,更容易想起一些伤心的事,但等到他真的喝醉了,他的思想和感觉就完全麻木。
    那么,世上就没有任何事能令他痛苦了。
    李寻欢很了解这一点,他拼命想喝醉。
    喝醉酒并不是件困难的事,但一个人伤心的事越多,喝醉的次数越多,越需要喝醉的时候,反而却偏偏很不容易喝醉。
    夜已很深。
    酒也消耗了不少,但李寻欢却一点醉意也没有。
    他忽然发觉别的人也都没有酒意,十几个江湖客在一起喝酒,喝到夜深时居然还没有一个人喝醉,这实在是件很不寻常的事。
    夜色越深,大家的脸色也就越沉重。一个个都不时伸长脖子往外望,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人似的。
    突听更鼓声响,已是三更。
    大家的脸色竟不约而同地变了,失声道:“三更了,赵大爷怎地还没有回来?”
    李寻欢皱了皱眉道:“这位赵大爷又是何许人也?各位难道一定要等他回来才肯喝酒?”
    一人赔笑道:“不瞒李探花,赵大爷若是不回来,这酒咱们实在喝不下去。”。
    另一人道:“赵大爷就是人称‘铁面无私’赵正义赵老爷子,也就是我们龙四爷的结拜大哥,李探花难道还不知道么?”
    李寻欢举杯大笑道:“十年不见,想不到大哥竟又结交了这许多名声显赫的好兄弟,且待小弟先敬大哥一杯。”
    龙啸云脸上似乎红了红,勉强笑道:“我的兄弟,也就是你的兄弟,我也敬你一杯。”
    李寻欢道:“那倒也不错,想不到我竟也平空多出了几位大哥来,却不知这些大英雄们肯不肯认我这不成才的兄弟?”
    龙啸云哈哈大笑道:“他们欢喜还来不及哩,焉有不认之理?”
    李寻欢道:“只……”
    他本来也不知要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却改口笑道:“赵大爷素来‘铁面无私’,据说终年也难见到他笑一次,他若一来,我只怕吓得连酒都喝不下去了,想不到各位却要等他来了才肯喝酒。”
    龙啸云沉默了半晌,忽然敛去笑容,沉声道:“梅花盗已重现江湖……”
    李寻欢截口道:“这件事我倒已听说过。”
    龙啸云道:“但贤弟可知道这‘梅花盗’此刻在哪里么?”
    李寻欢道:“据说此人行踪飘忽……”
    龙啸云也打断了他的话,道:“不错,此人的确行踪飘忽,但我却知道他目前必在保定城里,而且说不定已在我们家附近。”
    这句话说出来,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缩了缩脖子,那盆烧得正旺的炉火,似已挡不住外面侵入的寒气了。
    李寻欢也不禁为之动容,道:“莫非他已在此间现身了么?”
    龙啸云叹:“不错,秦孝仪秦三哥的大公子已在前天晚上伤在他手里。”
    李寻欢皱眉道:“他是在哪里下的手?”
    龙啸云一字字道:“就在我们家后园,‘冷香小筑’前面的梅花林里。”
    李寻欢耸然道:“他还伤了什么人?”
    龙啸云道:“贤弟也许还不知道,此人每天晚上素来只伤一人,而且绝不会在三更之前出手!”
    他勉强笑了笑,道:“他杀人的脾气就好像有些人喝酒一样,不但定时,而且定量。”
    李寻欢也笑了笑,但笑容并没有使他的神情看来轻松些,他沉吟了半晌,才沉声问道:“昨天晚上呢?”
    龙啸云道:“昨天晚上倒还很太平。”
    李寻欢道:如此说来,他的对象也许只是秦大少爷,此后也许不会来了。”
    龙啸云摇了摇头,道:“他迟早还是要来的。”
    李寻欢皱眉道:“为什么?他难道和大哥有什么过不去吗?”
    龙啸云又摇了摇头,缓缓道:“他的对象既非秦重,也不是我。”
    李寻欢失声道:“是……是谁?”
    龙啸云道:“他的对象是林……”
    说到“林”字,李寻欢面色已变了,但龙啸云说的并不是“林诗音”,而是“林仙儿”。
    李寻欢暗中松了口气,道:“林仙儿?她又是何许人也?”
    龙啸云大笑道:“兄弟,你若连林仙儿都不知道,只怕真的是老了,换了十几年前,你对林仙儿这名字只怕比谁都清楚得多。”
    李寻欢微笑道:“如此说来,她莫非也是位美人?”
    龙啸云道:“她非但是位美人,而且是大家公认的武林第一美人,
    江湖中的风流侠少为她神魂颠倒的,也不知有多少。”
    他指点着身旁的一群人大笑道:“你以为他们真是冲着我龙四的面子来的吗?若不是林仙儿在这里,我就算每天摆上整桌的燕翅席,他们也,未必肯上门。”
    大家的脸都红了,其中两个锦衣少年的脸红得更厉害,龙啸云用力拍着他们的肩头,又笑着道;“你们的运气总算还不错,现在总算还有希望,我这兄弟若是年轻十年,哪里还有你们的份儿。”
    李寻欢也大笑道:“大哥以为我真的老了么?我的人虽老了,心却还未老哩。”
    龙啸云目光闪动,忽又大笑道:“不错不错,一点也不错,她裙下之臣虽然比蚂蚁还多,但除了你之外,只怕谁也没有希望。”
    李寻欢苦笑道:“只可惜我已在酒缸里泡了十年,手段已大不如前了。”
    龙啸云紧紧握住了他的手,道:“贤弟有所不知,这位林姑娘非但美如天仙而且很有志气,她什么人都不愿意嫁,却扬言天下,无论谁只要能除去‘梅花盗’,就算是个又麻又跛的老头子,也可以娶她做老婆。”
    李寻欢道:“只怕就因为这原故,所以梅花盗也一心要除去她。”
    龙啸云道:“正是如此,梅花盗前天晚上到‘冷香小筑’去,也正是为了找她,想不到秦重恰巧在那里,竟做了她的替死鬼。”
    李寻欢目光闪动道:“秦大少爷也是她的裙下之臣么?”
    龙啸云苦笑道:“他本来倒还蛮有希望的,只可惜现在……”
    李寻欢笑了笑,道:“冷香小筑寂寞多年,如今有那位林姑娘住在那里,想必已热闹了起来,三更半夜里,居然还有多情公子在门外徘徊。”
    龙啸云的脸又红了红,苦笑道:“冷香小筑是兄弟你的故居,我本不该让别人住进去的,可是……可是……”
    李寻欢截口道:“那地方能得美人青睐,正是蓬荜生辉,土木若有知,只怕也要乐不可支了,绝不会再让我这痨病鬼再住进去随地吐痰的。”
    他目光炯炯,凝注着龙啸云,微笑着又道:“可是,这位林姑娘和大哥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龙啸云干咳两声,道:“她是诗音在普陀上香时认得的,两人一见投缘,就结为姐妹,正好像兄弟你和我的情况一样。”
    李寻欢似乎怔了怔,道:“她的父亲难道就是我方才在门外见到的那位大管家么?”
    龙啸云苦笑道:“你想不到吧?其实谁也想不到那种父亲竟能生得出她那样的女儿来,这就叫乌鸦窝里出了个凤凰。”
    李寻欢道:“那位‘铁面无私’赵大爷难道是去约帮手来保护她?赵大爷如今难道也变得怜香惜玉起来了?”
    龙啸云似乎并未听出他话里的讥诮之意,道:“赵老大除了要保护她之外,更想趁这机会除去‘梅花盗’,何况,中原武林的世家巨族已出了笔为数可观的银子来缉捕梅花盗,这笔银子现在就存在我这里,若有什么失闪,这责任只怕谁也承担不起。”
    李寻欢听到这里,方为之动容,失声道:“大哥为何要将这担子背下来呢?”
    龙啸云叹了口气,道:“既然有了担子,就得有人来挑,兄弟你说对不对?”
    李寻欢沉默了半晌,喃喃道:“现在已是三更了,梅花大盗今天晚上会不会再来?”
    他忽然长身而起,道:“赵大爷还未回来,各位的酒既然喝不下去,我还是趁这时候到四下去逛逛,也好去探望探望那些老友梅花。”
    龙啸云皱眉道:“兄弟你想探望的只怕不是梅花,而是梅花盗吧?”
    李寻欢笑而不答。
    龙啸云皱眉道:“你定要去孤身涉险?”
    李寻欢还是笑而不答。
    龙啸云凝目望了他半晌,忽然大笑道:“好好好,我知道你若决定要做一件事,那是谁也拦不住的,何况,梅花盗若知道李探花在这里,只怕就不敢来了!”
    ×××后园中梅花仍无恙,仿佛比十年前开得更盛了,但园中的人呢?人纵然也有梅花那一身傲骨,却又怎禁得起岁月的消磨?花谢了还会再开,但人呢?人的青春逝去后,还有谁能再追回?
    李寻欢静静地站在那里,凝望着远处楼头的一点灯火,十年前,这小楼本属于他的,楼中的人本也属于他的。
    但现在,这一切也都随着青春而去,是永远再也无法追回的了,现在他所剩下的,只有相思,只有寂寞。
    相思虽苦恼,但若不相思,他只怕已无法再活着。
    踏过积雪的小桥,便是一片梅林。
    梅林中也露出小楼一角,这正是李寻欢昔日读书学剑的地方。这小楼与远处那小楼遥遥相对,雪霁的时候,他只要推开窗户,就可以瞧见对面小楼那多情人儿的多情眼波,也正在向他凝睇。
    但现在……
    “情到浓时情转薄”,李寻欢长长叹了口气,抖落了身上的积雪,黯然走过了小桥,踏碎了桥上的积雪。
    后园中寂无人影,也听不到人声,三更后正是梅花盗随时都可能出现的时候,还有谁愿意逗留在这里?
    李寻欢缓缓走向梅林中的冷香小筑。
    他倒并不是想去探望那位绝世的美人林仙儿,他知道在这种时候,林仙儿也绝不会还逗留在这里的。
    他只不过忍不住想去看看他昔日的故居,人在寂寞时,就会觉得往日的一切都是值得留恋的。
    就在这时,静寂的梅林中,忽然发出一声轻笑。
    李寻欢整个人立刻变了,就在这一刹那间,他懒散的身体里已立刻充满了力量,狡兔般向笑声传出的方向扑了过去。
    他仿佛听到一声女子的惊呼,只不过呼声很轻。
    接着,他就看到一条白色的人影从后面逃走,却另有一条黑色的人影迎面向他扑了过来。
    这人的身形异常高大,来势更快得惊人,人还在两三丈外,已有一种凌厉的冷风直逼李寻欢的眉睫。
    李寻欢立刻就发觉这人练的是一种极奇诡阴森的外门掌力,而掌力之强,已无疑是武林中的一流人物。
    梅花盗!
    难道这人就是梅花盗?
    ×××李寻欢并没有硬接这一掌,不到万不得已时,他从不肯浪费自己的真力和别人硬拼,因为他觉得他的气力比别人珍贵得多。
    有一次“金刚手”邓烈醉后硬逼着要和他对掌,但李寻欢却再三拒绝,邓烈就问他为何不肯。
    李寻欢的回答很妙,他说:“我又不是牛,为何要跟你斗牛?”
    他觉得武功也是种艺术,纵不能妙渗化境,至少也要清淡自然,若和别人以蛮力相拼,那就简直愚蠢得和牛差不多了。
    但邓烈是他的朋友,他可以拒绝,现在这人却仿佛存心要将他立毙掌下,凌厉的掌力,已将他所有退路全都封死。
    何况,两人的身形都在往前扑,无论谁若想在这间不容发的刹那间抽身闪避,纵能成功,也势必要被对方抢得先机,那么,等到对方第二掌击出时,他再想闪避,就难如登天了!
    李寻欢身形突然向后退了出去。
    他身形的变化,竟似比鱼在水中还要灵活。
    黑衣人厉叱一声,掌力又呼啸着向他压了下来。
    李寻欢箭一般退了出去,身子几乎已和地面平行,他的手似乎并没有什么动作,但飞刀已射出去。
    刀光一闪,如黑夜中的流星!
    黑衣人忽然狂吼一声,冲天飞起,凌空转了个身,“飞鸟投林”向梅林后如飞奔逃了出去。
    李寻欢脚跟一点地,身子就站了起来,他像是很悠闲地站在那里,居然并没有追赶之意。
    但那黑衣人还未冲出梅林,就已倒下!
    李寻欢摇着头,叹了口气,缓缓踱过去,雪地上已多了一串鲜血,那黑衣人就倒在血痕的尽头。
    他双手捂着自己的咽喉,鲜血还不停地自指缝间泌出,那柄发亮的小刀,已被拔了出来,就抛在他身旁。
    李寻欢俯身拾起了他的刀,也看到了黑衣人那张已因痛苦而痉挛的脸,他失望地叹息了一声,喃喃道:“你既非梅花盗,何苦要逼我出手呢?”
    那人咬着牙,喉咙格格作响,却说不出话来。
    李寻欢道:“你虽不认得我,我却认得你,你是伊哭的大徒弟,十年前我就见过你了,只要被我见过一面的人,我就不会忘记。”
    那人挣扎着,嘶声道:“我……我也认得你!”
    李寻欢叹道:“你既然认得我,为什么要杀我呢?难道是杀我灭口?但你就算是到这里来和别人幽会的,也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呀。”
    那人喘息着,目光中充满了怨毒之意,眼珠子都快凸了出来,他似乎还想挣扎着说话,但稍微一用力,鲜血又飞溅而出。
    李寻欢摇了摇头,喃喃道:“我知道你一定有什么秘密不愿被人知道,所以不分青红皂白,就想将我杀了灭口,那时你只怕也未想到要杀的对象会是我。”
    他又叹了口气接道:“你要杀我,所以我才杀你,你选错了对象,我也选错人了……”
    那人狂吼一声,忽然又向李寻欢扑了过去。
    但李寻欢只是静静地望着他,动也不动,眼看他的手掌已将触及李寻欢的胸膛,就“噗”地跌了下去,永远再也不会动了。
    李寻欢还是静静地望着他,过了很久之后,才皱着眉道:“前天晚上是秦孝仪的儿子,今天晚上是伊哭的徒弟,看来这位林仙儿空闲的时候还真不多,眼光也不错,约会的倒全都是名家的子弟,但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男不多情?这又不是什么犯法的事,他为何要这么怕人撞见呢?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秘密?”
    冷香小筑中的灯光还在亮着,方才那淡白色的人影,正是往那边逃走的,人影看来很苗条,会不会就是林仙儿?
    李寻欢沉思着,缓缓踱过去。
    他的眼睛在闪着光,似乎发现了一些很有趣的事。
    风穿过梅林,积雪一片片落了下来。
    忽然间,一片片积雪似乎被一种无形的劲气震得粉末般四散飞扬,接着,寒光一闪,直到李寻欢的背脊。
    这一剑非但来势奇快,而且剑气激荡,凌厉无比,纵然迎面刺来,也令人难以抵挡,何况是自背后偷袭。
    李寻欢身着重裘,犹自觉得剑气砭人肌骨。
    这时剑尖的寒芒,已划破了他的貂裘。
    在这寂静的寒夜,寂静的梅林中,竟似随时随地都有人一心想将他置之于死地!他流亡十年,刚回到家。
    这难道就是欢迎他回家的表示么!
    李寻欢若是向左闪避,右肋就难免被剑锋洞穿,若是向右闪避,左肋就难免被洞穿,若是向前闪避,背脊的正中就要多个窟窿,因为他无沦如何闪避,都不可能比这一剑更快!
    他身经百战,却从未遇见这么快的剑!
    ××ד哧”的,剑锋刺入了李寻欢的貂裘。
    但李寻欢的身子却已在这刹那间,贴着剑锋滑开,冰凉的剑锋,贴着他肌肤时,他只觉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身经百战,却也从未有如此这般接近死亡。
    对方一剑刺空,似乎觉得更吃惊,剑锋一扭,横划过去,但李寻欢掌中的刀已急划他手腕。
    这一刀快得竟根本不容对方剑势变化。
    那人大惊之下,剑已撒手,凌空一个翻身,倒掠出去。
    李寻欢的飞刀已到了指尖!
    世上还有谁的身法,能快得过小李飞刀!
    谁知就在这时,突听一人大呼道:“兄弟!住手!”
    这是龙啸云的声音。
    李寻欢怔了怔,龙啸云已冲人了梅林,那人也凌空翻落,却是个面色惨白的锦衣少年。
    龙啸云挡在他和李寻欢中间,跌足道:“你们两位怎会交上手的?”
    锦衣少年的眼睛在夜色中看来就像一只猫头鹰。
    他瞪着李寻欢,冷冷道:“林外有个死人,我只当林中的必是梅花盗。”
    李寻欢笑了笑道:“你为何未将那死人当做梅花盗呢?”
    少年冷笑道:“梅花盗只怕还不会如此容易就栽在别人手上。”
    李寻欢道:“梅花盗难道一定要等着死在阁下手上么?只可惜……”
    龙啸云大笑,抢着道:“两位都莫要说了,这全是误会,幸亏我们及时赶来,否则两虎相争,若是伤了一人,可就真不妙了。”
    李寻欢微微一笑,将插在貂裘上的剑拔了下来,轻轻一弹,剑作龙吟,李寻欢微笑着道:“好剑!”
    他双手将剑送了过去,又道:“剑是名剑,人也必是名家,今日一会纵是误会,但在下却也觉得不胜荣宠之至,名家的剑,毕竟不是人人都可尝得到的。”
    少年苍白的脸似也红了红,忽然抢过了剑,随手一抖,只听“呛”的又是一声龙吟,剑已折为两段!
    李寻欢叹道:“如此好剑,岂不可惜?”
    少年的眼睛始终瞪着李寻欢,厉声道:“不用这柄剑,在下也可杀人的,这倒不劳阁下费心。”
    李寻欢笑道:“早知如此,在下就用不着将这柄剑还给阁下了,拿这柄剑去换件衣服来挡挡寒,总也是好的。”
    少年冷笑道:“这倒也用不着阁下担心,在下莫说只划破阁下一件貂裘,就算划破了十件,也照赔不误的。”
    李寻欢道:“但在下这件貂裘,阁下只怕还找不出第二件来。”
    少年道:“哦,阁下这件貂裘上难道还有什么花样不成?”
    李寻欢正色道:“别的花样倒也没有什么,只不过有双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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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章何处不相逢
    少年听了李寻欢的话,怔了怔,嘿嘿冷笑着道:“有趣有趣,阁下的确有趣得很,貂裘上居然还长着眼睛!”
    李寻欢淡淡一笑道:“我这件貂裘上若是没有长着眼睛,又怎会看见阁下的宝剑,又怎会躲得过阁下自背后刺来的一剑呢?”
    少年脸色立刻变了,一双手已气得发抖。
    龙啸云干咳两声,大笑道:“两位都在说笑,‘藏剑山庄’的少庄主,固然绝不会在乎区区一柄剑,但兄弟你又怎会在乎区区一袭貂裘呢?”
    李寻欢动容道:“这位原来就是游少庄主!”
    龙啸云笑道:“不错,游兄不但是藏龙老人的公子,也是当代第一剑客‘天山雪鹰子’前辈的唯一传人,两位正是一时之瑜亮,此后一定要多亲近亲近。”
    游龙生的眼睛还在瞪着李寻欢,冷笑道:“亲近倒不敢,只不过这位朋友高姓大名?”
    龙啸云笑道:“游兄原来还不认得我这位兄弟,他姓李,叫李寻欢,放眼当今天下,只怕也惟有我这兄弟够资格和游兄你交朋友了。”
    李寻欢这名字说出来,游龙生脸色又变了,眼睛盯在李寻欢手里的那柄小刀上,久久都未移开。
    李寻欢却似根本未听到他们在说什么,目中又露出了异样的光芒,嘴里喃喃自语,仿佛在说:“果然又是位名家子弟!”突见一人冲了进来,厉声道:“外面那人是谁杀死的?”
    这人颧骨高耸,满面威冰,花白的胡子并不浓密,露出一张嘴角下垂的阔口,更显得威严沉重,平时也带着三分杀气,正是江湖中人人都对他带着几分畏惧的“铁面无私”赵正义赵大爷。
    李寻欢笑了笑,道:“除了我还有谁?”
    赵正义目光如刀,瞪着他,厉声道:“是你,我早该想到是你,你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带来一片血腥气。”
    李寻欢道:“那人不该杀?”
    赵正义道:“你可知道他是谁?”
    李寻欢叹道:“只可惜他不是梅花盗。”
    赵正义怒道:“你既然知道他不是梅花盗,为何还要下毒手?”
    李寻欢淡淡道:“我虽也不想杀他,但也不愿被他杀了,无论如何,杀人总比被人杀好些。”
    赵正义道:“他先要杀你?”
    李寻欢道:“嗯。”
    赵正义道:“平白无故,他为何要杀你?”
    李寻欢道:“我也觉得很奇怪,正想问问他,只可惜他不理我。”
    赵正义大怒道:“你为何不留下他的活口?”
    李寻欢道:“我也很想留下他的活口,只可惜我手里这柄刀一发出去,对方是活是死,就连我自己也无法控制了。”
    赵正义跺了跺脚,道:“你既已出关,为何偏偏还要回来?”
    李寻欢微笑道:“只因我对赵大爷想念得很,忍不住想回来瞧瞧。”
    赵正义脸都气黄了,指着龙啸云道:“好好好,这是你的好兄弟惹下来的祸,别人可管不着。”
    龙啸云赔笑道:“有话好说,大哥何必发这么大的脾气?”
    赵正义道:“还有什么好说的!我们对付一个梅花盗,已经够头疼的了,如今再加上个‘青魔’伊哭,谁还受得了!”
    李寻欢冷笑道:“不错,我杀了伊哭的爱徒丘独,伊哭知道了一定会来寻仇,但他要找的也只不过是我一个人而已,赵大爷你又何必替我担心呢?”
    龙啸云忽然道:“丘独三更半夜到这里来,显然也没有存着什么好心,兄弟你杀他本就杀得没错,他若被我撞见,我只怕也要杀死他的!”
    赵正义不等他说完,气得扭头就走。
    游龙生忽然一笑,道:“赵大爷毕竟老了,脾气越来越大,胆子却越来越小,其实伊哭来了又有何妨,在下也正好见识见识名满天下的探花飞刀!”
    李寻欢淡淡道:“其实阁下若有此心,就并不一定要等伊哭来了。”
    游龙生脸色又变了变,像是想说什么,但瞧了李寻欢掌中的刀一眼,终于什么都没有说,也掉首而去。
    龙啸云想追出去,又站住,摇头叹道:“兄弟,你这又是何苦?就算你瞧不起他们,不愿和他们交朋友,也不必得罪他们呀!”
    李寻欢笑道:“他们反正早已认为我是不可救药了,我得不得罪他们都一样,倒不如索性将他气走,反而可以落得个眼前干净。”
    龙啸云道:“朋友多一个总比少一个好的。”
    李寻欢道:“但世上又有几人能不负这‘朋友’二字?像大哥你这样的朋友,无论谁只要交到一个已足够了。”
    龙啸云大笑起来,用力拍着李寻欢的肩头,道:“好,兄弟,只要能听到你这句话,我就算将别的朋友全都得罪了,也是值得的。”
    李寻欢心头一阵激动,又不停地咳嗽起来。
    龙啸云皱眉道:“这些年来,你的咳嗽……”
    李寻欢像是不愿听到他提起这件事,立刻打断了他的话,道:“大哥,我现在只想见一个人。”
    龙啸云道:“谁?”
    他浓眉轩动,不等李寻欢回答,又道:“是不是林仙儿?”
    李寻欢笑了笑,道:“大哥真不愧为我的知己。”
    龙啸云层颜大笑道:“我早就知道你迟早忍不住要想见她的,李寻欢若连天下第一美人都不想见,那么李寻欢就不是李寻欢了。”
    李寻欢微笑着,似已默认。
    可是他心里在想着什么呢?除了他自己之外,只怕谁也不知道。
    龙啸云已拉着他往外走,笑着道:“但你若想到这里来找她,却找错地方了,自从前天晚上的事发生了之后,她晚上已不敢再留在冷香小筑。”
    李寻欢道:“哦?”
    龙啸云道:“这两天晚上,她一直陪着诗音在一起,你也正好顺便去看看诗音……唉,她究竟是个女人,你就算去安慰安慰她又有何妨?”
    他根本未留意李寻欢目中的痛苦之色,叹了口气,接着又道:“其实,她也不是不知道云儿的可恶,绝不会真的怪你。”
    李寻欢勉强一笑,道:“但我们既已来到这里,不如还是到冷香小筑去瞧瞧吧,说不定那林姑娘现在已回来了呢?”
    龙啸云笑道:“也好,看来你今天晚上若见不到她,只怕连觉都睡不着了。”
    李寻欢还是微笑着,也不分辩。
    但他的眼睛却在闪着光,似乎隐藏着什么秘密。
    冷香小筑里果然没有人。
    李寻欢一走进门,又一脚踏入十年前的回忆里。
    这屋子里的一切竟都和十年前没有丝毫变化,一桌一几,也依旧全都安放在十年前的位置,甚至连桌上的笔墨书籍,都没有丝毫变动,若不是在雪夜,那窗前明月,屋角斜阳,想必也都依旧无恙。
    李寻欢仿佛骤然又回到十年前,时光若倒退十年,他也许刚陪林诗音数过梅花,也许正想回来取一件狐裘为她披上,也许是回来将他们方自吟出的佳句记下,免得以后遗忘。
    但现在李寻欢想去遗忘时,才知道那件事是永远无法遗忘的,早知如此,那时他又何苦去用笔墨记下?
    雪,又在落了。
    雪花轻轻地洒在窗子上,宛如情人的细语。
    李寻欢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道:“十年了……也许已不止十年了,有时‘时间’仿佛过得很慢,但等它真过去时,你才会发现它快得令你吃惊。”
    龙啸云自然也有很多感慨,却忽又笑道:“你还记不记得我第一天到这里来的时候,那天好像也在下雪。”
    李寻欢道:“我……我怎会忘记?”
    龙啸云大笑道:“我记得那天我们两人几乎将你家的藏酒都喝光了,也是我唯一看到你喝醉的一次,但你却硬是不肯承认喝醉,还要和我打赌,说你可以用正楷将杜工部的‘秋兴八首’写出来,而且绝对一笔不苟。”
    他忽然在桌上的笔筒里抽出了一枝笔,又道:“我还记得你用的就是这枝笔。”
    李寻欢的笑容虽然那么苦涩,却还是笑着道:“我也记得那次打赌还是我赢了。”
    龙啸云笑道:“但你大概未想到,过了十多年后,这枝笔还会在这里吧?”
    李寻欢微笑不语,但心里却不禁泛起一阵凄凉之意:“笔虽然仍在,怎奈已换了主人……”
    龙啸云道:“说来也奇怪,林仙儿好像早已算准你要回来似的,虽已住到这里好多年了,但这里的一草一木她都未动过……”
    李寻欢淡淡道:“她本不必如此做的。”
    龙啸云笑道:“我们并没有要她这么做,但她却说……”
    突听一人唤道:“四爷……龙四爷!”
    龙啸云推开窗子,皱眉道:“我在这里,什么事?”
    那人喘息着道:“秦大少爷似乎不对了,所以秦老爷子请四爷快去看看。”
    龙啸云脸色变了变,回头道,“兄弟你……”
    李寻欢道:“我……我还想在这里看看,不知道可不可以?”
    龙啸云笑道:“当然可以,这本是你的地方,就算林仙儿回来,也只有欢迎的。”
    他匆匆走了出去,一走出门,笑容就瞧不见了。
    李寻欢在一张宽大的、铺着虎皮的紫檀木椅上坐了下来,这张椅子,只怕比他的年纪还要大些。
    他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总是喜欢爬到这张椅子上来为他的父亲磨墨,他只希望能快些长高,能坐到椅子上,那时他心里总有一种奇妙的想法,总是怕椅子也会和人一样,也会渐渐长高。
    终于有一天,他能坐到椅子上了,他也已知道椅子绝不长高,那时他又不禁暗暗为这张椅子悲哀,觉得它很可怜。
    但现在,他只希望自己能和这张椅子一样,永不长大,也永远没有
    悲伤,只可惜现在椅子仍依旧,人却已老了。
    “老了……老了……”
    突听一人轻轻笑道:“谁说你老了?”
    人还在窗外,但笑声已在屋子里荡漾起一阵温暖之意,她的人虽还未进来,却已将春天带了进来,笑声已如此,人自然更可想而知了。
    李寻欢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但却只是静静望着那扇门,既没有站起,也并没有说什么。
    林仙儿终于走了进来。
    武林中人的眼睛并没有瞎,她的确是人间的绝色,若有人曾用花来描述过她,那人实在是辱没了她。
    世上又有哪种鲜花能及她如此动人?
    她全身虽然没有一处不令人销魂,但最销魂处还是她的眼睛,没有男人能抗拒她这双眼睛。
    这是双令人犯罪的眼睛。
    她的态度却是那么亲切,那么大方,绝没有丝毫要令人犯罪的意思,看来又仿佛是世上最温柔、最纯洁的女孩子。
    但无论她看来像什么,都已无法改变李寻欢对她的印象了,因为李寻欢这并不是第一次见到她。
    就在那酒店的厨房里,就在蔷薇夫人的尸体旁,李寻欢早已领教过她的“温柔”,她的“纯洁”!
    但李寻欢却几乎还是难以相信眼前这女子,就是那天一心要逼他交换“金丝甲”的神秘美人。
    因为现在她的神情和那天的确就好像是两个人,若不是李寻欢确信自己绝不会看错,那么他就简直不能相信那天那毒辣、淫荡,显然已饱经沧桑的女子,就是眼前这笑得又天真、又甜蜜的小姑娘。
    李寻欢长长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林仙儿眼波流动,柔声道:“你为什么闭上眼睛,难道不愿意见我么?”
    李寻欢笑了笑,道:“我只不过是在回想那天你脱光了衣服时的模样。”
    林仙儿的脸似乎红了红,幽幽叹道:“我本来希望你认不出我的,可是我也知道这希望并不大。”
    李寻欢道:“我若这么快就将你忘记了,你岂非也会觉得很失望?”
    林仙儿嫣然一笑,道:“可是你见到我并不吃惊,难道你早已想到我是谁了吗?”
    李寻欢道:“这也许是因为武林中能被称为‘美人’的人并不多吧。”
    林仙儿笑道:“这也许是因为你见到伊哭的徒弟,就想到了我那双青魔手,见到了游龙生,就想到了我的鱼藏剑,是吗?”
    李寻欢微微一笑,道:“我只奇怪,你既然知道我在这里,怎么还敢来见我?”
    林仙儿叹息着,咬着嘴唇道:“丑媳妇既然难免见公婆,躲着也没有用的,所以,龙四哥一叫我来,我立刻就赶着来了。”
    李寻欢道:“哦?是他要你来的?”
    林仙儿又笑了,道:“你难道还不懂他的意思?他早就想为我们拉拢了,这也许是因为他觉得有些对不起你,抢了你的……”
    说到这里,李寻欢的脸骤然沉了下来,因为他已知道她要说什么了,但他的脸一沉,林仙儿也立刻停住了嘴。
    她永远不会说别人不爱听的话。
    李寻欢却似还在等她说下去,过了半晌,才一字字道:“他并没有对不起我,任何人都没有对不起我,只有我对不起别人。”
    林仙儿脉脉地凝注着他,道:“你对不起谁?”
    李寻欢冷冷道:“我对不起的人太多了,连我自己都数不清。”
    林仙儿柔声道:“随便你怎么说,我都知道你绝不是这样的人。”
    李寻欢道:“你知道我是怎么样的人?”
    林仙儿道:“我当然知道,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听说过你的事了,所以当我知道这就是你以前住的地方时,我兴奋得简直没法子睡觉。”
    她轻盈地转了个身,道:“你看,这屋子里所有的东西,是不是全都和你十年前离开这里时一样?就连你藏在书架里的那瓶酒,我都没有动过,你可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李寻欢只是冷冷地望着她。
    林仙儿笑了笑,道:“你当然不会知道,但我却可以告诉你,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感觉到这是你住的地方,有时我甚至觉得你还在这屋子里,坐在这椅子上,静静地看着我,轻轻地陪着我说话。”
    她眼波渐渐蒙赤,低语着道:“有时我半夜醒来,总觉得你仿佛就
    睡在我身旁,那床上、枕头上,还留着你的气息!”
    李寻欢忽然一笑,道:“除了我之外,只怕还有别的人吧?”
    林仙儿咬丁咬嘴唇,道:“你以为这屋子还有别人进来过?”
    李寻欢淡淡道:“这地方已经属于你,你让谁进来都无妨。”
    林仙儿道:“你以为游龙生、丘独这些人一定进来过,是吗?”
    她眼圈似已红了,道:“告诉你,我从来也没有让他们走进过这道门,所以他们只有等在梅林中,我若肯让他们进来,丘独和秦重也许就不会死了。”
    李寻欢皱眉道:“既是如此,你为何不让他们进来?”
    林仙儿咬着嘴唇道:“只因为这是你的地方,我要……要替你保留着,绝不能让别的男人进来,破坏你留下来的……的……”
    她似乎不知怎么说了。
    李寻欢微微一笑,替她接下去,道:“味道?”
    林仙儿的脸红了,垂首道:“我的意思,你明白了么?”
    李寻欢笑道:“但我却直到现在才知道我身上是有味道的……是什么味道?是香?还是臭?”
    林仙儿的头垂得更低,道:“我对你说了这些话,并不是为了要你耻笑我的。”
    李寻欢道:“你是为了什么?”
    林仙儿道:“我的意思你还不知道?”
    李寻欢又笑了,道:“如此说来,用不着别人拉拢,我也很有希望了。”
    林仙儿道:“若不是我早已……早已对你……那天我怎么会对你……”
    虽然每句话她都只说了一半,但有时话只说一半,比全说出来还要有效得多,也有趣得多。
    李寻欢悠然笑道:“原来你那天只是为了喜欢我而那样做的,我还当你是为了金丝甲哩。”
    林仙儿道:“我……我当然也是为了金丝甲,但对象若不是你,我怎么肯……怎么肯……”
    李寻欢笑道:“原来你那样做是一举两得。”
    林仙儿道:“你一定还在奇怪,我为什么那么想要金丝甲?”
    李寻欢道:“我实在有点奇怪。”
    林仙儿道:“那只因我想亲手杀死梅花盗!”
    李寻欢道:“哦?”
    林仙儿道:“你总该知道,无论谁杀死梅花盗,我都要嫁给他,这活虽是我自己说的,可是其中也有很多苦衷。”
    李寻欢笑道:“你要亲手杀死梅花盗难道是为了要你自己嫁给你自己么?”
    林仙儿道:“我这样做,只是为了我不愿嫁人,所以我若自己杀死梅花盗,就用不着嫁给别人了。”
    她忽然抬头凝注着李寻欢,幽幽道:“只因天下的男人,没有一个是我看得上眼的。”
    李寻欢目光也在凝注着她,道:“我呢?”
    林仙儿红着脸抿嘴一笑,道:“你自然是例外。”
    李寻欢道:“为什么?”
    林仙儿柔声道:“因为你和别的男人都不同,那些人就像狗一样,无论我怎样对他们,他们还是要死缠着我,只有你……”
    李寻欢淡淡一笑,道:“那么你为何不将金丝甲留在我这里,等我杀死了梅花盗,你再嫁给我,这样岂非也一举两得么?”
    林仙儿似乎怔了征,但瞬即嫣笑道:“这实在是好主意,我为何没有想起来?”
    李寻欢目光闪动,微笑着道:“这么好的主意,除了我之外,还有淮能想得出?”
    林仙儿似乎听不出他话中的讥诮之意,紧紧握住了他的手,道:“我知道梅花盗这两天一定会来的,明天我就在这里等着他。”
    李寻欢道:“你要我明天也到这里来,是么?”
    林仙儿道:“你以我为饵,将他引来,反正金丝甲在你身上,你纵然制不住他,他无论如何也伤不了你的,你若制住了他……”
    她又红着脸垂下头,那双销魂的眼睛仍在悄悄瞟着李寻欢,她嘴里没有说出来的话,已用眼睛说了出来。
    李寻欢眼睛里也在闪着光,笑道:“好,明夜我一定来,我若不来,就是呆子了!”
    林仙儿悄悄缩回了手,但纤纤的指尖仍在李寻欢手背上轻轻的画着圈圈,似乎要圈住李寻欢的心。
    李寻欢忽又笑道:“你总算已学乖了。”
    林仙儿红着脸道:“我本来就很乖。”
    李寻欢道:“你总算已学会让男人来主动。”
    林仙儿喘息忽然急促了,颤声道:“但你……你现在不会的……是吗?”
    李寻欢凝注着她,目光仍是那么冷静,就像是一湖秋水,但嘴角却已露出了并不冷静的笑容,道:“你怎知道我不会?”
    林仙儿吃吃地娇笑起来,道:“因为你是个君子,是吗?”
    李寻欢淡淡笑道:“我平生只做过一次君子,那次我后悔了三天。”
    林仙儿娇笑着,似乎想逃走。
    但李寻欢已一把拉住了她,笑道:“原来你不止学会了让男人主动,还学会了逃。”
    林仙儿“嘤咛”一声,喘息着道:“这全是你教我的,是你教我该如何勾引你,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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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十八年旧怨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我教得太多,你也学得太快了。”
    他忽然推开了她,拍了拍衣裳站起来,瞪着窗子道:“今天的戏已演完了,阁下若是还未看够,明天请早吧。”
    窗外传来了“嗤”的一声冷笑,一人道:“阁下的手段果然高明,但望阁下的飞刀也同样高明才好!”
    说到后一面句话,语声已远在十丈开外。
    林仙儿变色道:“是游龙生。”
    李寻欢悠然道:“你怕他吃醋?”
    林仙儿目中露出了狠毒之意,冷笑道:“他凭什么吃醋?……想不到这种自命不凡的世家子弟,也会做这种不要脸的事,以后我若再理他才怪。”
    李寻欢微笑道:“你不怕他将鱼藏剑要回去?”
    林仙儿道:“我就算将鱼藏剑丢在他面前,他也不敢捡的。”
    李寻欢道:“哦?”
    林仙儿抿嘴一笑,道:“我早就说过,这种人就像狗一样天生的贱骨头,你越打他骂他,他越要跟在你后面摇尾巴。”
    李寻欢道:“有条狗跟在后面摇尾巴,也蛮有趣的。”
    林仙儿拉住他的手,道:“你……你难道真是要走了!为什么不多坐坐?”
    李寻欢笑道:“我若再坐下去,等到狗来咬我一口,那就无趣了。”
    林仙儿道:“哼,他敢……”
    话未说完,只听游龙生远远道:“这边的戏演完了,那边又有戏开锣,阁下不想去看看吗?”
    李寻欢失笑道:“你看,我早就知道他绝不会让我再坐下去的。”
    林仙儿恨恨道:“讨厌鬼。”
    她忽又一笑,拉着李寻欢的手道:“但我们还有明天,明天晚上莫忘了早些来。”
    ×××
    游龙生已走了,但李寻欢一出梅花林,就听得远处传来了一阵叱咤怒骂声,拳风激荡声。
    他已听出其中有那虬髯大汉的声音,立刻一撩衣襟,“燕子三抄水”,只三个起落,已赶了过去。
    假山后也有三间明轩,这时轩前的雪地上正有两人在恶斗,两人俱是拳风刚猛,震得四下积雪漫天飞起。
    只听虬髯大汉怒喝着道:“姓秦的,你自命侠义,其实却一文也不值,你儿子伤重不治,和别人又有什么关系,你怎能对他下毒手?”
    和他动手的人,正是“铁胆震八方”秦孝仪,此刻也怒吼着道:“你算什么东西,也不问自己是什么身份,居然敢来管老夫的闲事,老夫索性连你也一齐废了!”
    龙啸云正在一旁跺着脚相劝,游龙生却在负手旁观。
    李寻欢燕子般掠了过去,龙啸云立刻迎上来,跺脚道:“兄弟,你快劝劝他们吧,梅花盗还未现身,自己人却先打起来了,这……这算什么呢?”
    游龙生冷笑道:“这就叫强将手下无弱兵,想不到李探花的门下奴也有这么大的本事,果然是凶得很,凶得很……”
    李寻欢淡淡道:“不错,他的确凶得很,但别人若不惹他,他也绝不会凶的。”
    他不让游龙生再说活,就转向龙啸云道:“这是怎么回事?”
    龙啸云叹道:“就因为秦重伤重不治,所以秦三哥……”
    李寻欢皱眉道:“他自己儿子伤重不治,难道就迁怒在梅二先生身上?”
    龙啸云苦笑道:“他们父子情深,秦三哥自然难免悲痛,一时失手伤了梅二先生,但伤得也并不太重。”
    李寻欢冷笑了笑,什么话都不说了。
    龙啸云道:“你劝劝他吧,我知道他只听你一个人的话。”
    李寻欢冷冷道:“我为何要劝他,他若不出手,我也要出手的。”
    龙啸云怔了怔,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只见那虬髯大汉拳风虎虎,拳拳都是奋不顾身的招式,招式虽未必精妙,那一股杀气却令人心惊。
    秦孝仪竟似已被逼得透不过气来。
    游龙生冷笑着又道:“尊仆的这种招式,倒的确少见得很。”
    李寻欢道:“哦?”
    游龙生道:“他每招发出,好像都准备先挨别人一拳,这种拳法倒实在令人有些看不懂。”
    李寻欢淡淡道:“其实这道理也简单得很。”
    游龙生道:“哦?”
    李寻欢道:“只因别人打他一拳,他根本不在乎,他若打别人一拳,那人只怕就吃不消了。”
    游龙生脸色变了变,还未说话,突听一人怒吼道:“好个狗仗人势的奴才,竟敢以下犯上,待老夫来教训教训你!”
    吼声中,赵正义已飞也似的赶来。
    他正想向那虬髯大汉扑过去,突听李寻欢冷冷道:“若有人想以二敌一,以多欺少,在下的飞刀只好出手了!”
    赵正义身形立刻顿住,一拳再也不敢击出,大怒道:“你带来的奴才以下犯上,你非但不管教他,反而还来助长他的气焰,你以为江湖中已没有公道了么?”
    李寻欢淡淡道:“什么叫江湖公道?难道两个打一个才算公道?”
    赵正义厉声道:“你要知道这不是比武较技,而是替你管教奴才!”
    李寻欢道:“他一向用不着别人管教,但赵大爷若是也想和他过过招,不妨就将秦三爷换下来,自己上去动手。”
    赵正义怒道:“他是什么东西,也配和我动手!”
    李寻欢悠然道:“他的确不是东西,他是人。”
    他望着赵正义笑了笑,道:“赵大爷你难道是东西么?”
    赵正义脸上一阵青一阵黄,鼻子都似已气歪了。
    到了这种时候,龙啸云也不能不说话了,但就在这时,只听“砰”的一震,两拳相击,秦孝仪的人已几乎被震得飞了出去,踉跄着跌倒在地。
    赵正义和龙啸云双双抢过去扶起了他,虬髯大汉厉声道:“还有谁想教训我的,请出手吧!”
    游龙生负手冷笑道:“看来今日主子非但教训不了奴才,奴才反而要教训主子了。”
    只见秦孝仪喘息着在赵正义耳边说了几句话,赵正义忽然长身而起,目光灼灼,瞪着那虬髯大汉道:“想不到朋友你居然有一身江湖罕见的横练功夫,连老夫都小看了你,更难怪三爷一时不察,要被你暗算了。”
    虬髯大汉冷笑道:“你们若败了,就是受人暗算,我若败了,就是学艺不精,这道理我早已明白得很,你不说也罢。”
    赵正义怒道:“姓铁的,老夫念你是条汉子,有心保全你,你休想不知好歹。”
    虬髯大汉脸色变了变,昂然道:“铁某没有赵大爷保全,也活到现在了,正觉得已活得有些不耐烦,赵大爷你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吧!”
    赵正义瞪着他,眼睛里似已冒出火来,冷笑道:“很好,很好……”
    他一连说了五六句“很好”,扶起秦孝仪就走。
    龙啸云抢先一步,赔笑道:“各位有话好说,又何必……”
    秦孝仪仰天打了个哈哈,惨笑道:“我父子两人俱已栽在这里,还有什么好说的!”
    龙啸云后退一步,垂下了头,不住擦汗,等他再抬起头时,秦孝仪和赵正义已走得很远了。
    李寻欢长叹道:“大哥,我一回来,就为你惹了这么多麻烦,我……我早知……”
    龙啸云忽然大笑,道:“兄弟,别说这种话,咱们弟兄几时怕过麻烦了。”
    李寻欢勉强一笑,道:“可是,我也知道大哥你很为难……”
    龙啸云笑道:“兄弟,你用不着顾忌我,无论你怎么做,我总是站在你这边的。”
    李寻欢胸中一阵热血上涌,热泪几乎已将夺眶而出。
    龙啸云瞧了那虬髯大汉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临时却改口道:“天已快亮了,梅花盗今天晚上想必已不会再来,你们旅途劳顿,还是早些歇下来吧。”
    李寻欢道:“是。”
    龙啸云道:“我已叫人将‘听竹轩’替你打扫干净了,但你若还是想住在老地方,我可以请仙儿暂时搬去和诗音一块儿住。”
    李寻欢道:“用不着,‘听竹轩’就很好。”
    龙啸云又瞧了那虬髯大汉一眼,但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只不过面上已不禁露出了忧郁之色,显得心事重重。
    ×××
    风吹着竹叶,宛如浪涛。
    夜半听竹,纵然很快乐的人也会觉得凄凉萧索,何况一别十余年,返来时心事已成灰的李寻欢呢?
    一灯如豆,灯光下看来,他眼角的皱纹似更深了。
    虬髯大汉黯然危坐,正也是心事如潮,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咬了咬牙,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嗄声道:“少爷,我恐怕已不得不走了。”
    李寻欢动容道:“你要走?你也要走?”
    虬髯大汉黯然道:“我身受少爷你们父子的大恩,本来已决心以这劫后的残生来报答少爷的恩情,可是现在……”
    静夜中,远处忽然传来一声马嘶。
    虬髯大汉黯然笑道:“赵正义他们显然已看出了我的来历,现在只怕已去通知我的仇家,我本已未将生死放在心上,倒也不怕他们,可是……”
    李寻欢道:“可是你却怕连累了我,是吗?”
    虬髯大汉叹道:“我也知道少爷你不是怕被连累的人,可是十八年前的那段公案,其曲本在我,我怎么能让少爷你也陪着我一起受人耻骂?”
    李寻欢默然半晌,长叹道:“那是你一时的无心之失,这十八年来,你受的苦已足够弥补了,他们也不能逼人太甚。”
    虬髯大汉惨笑道:“少爷你虽然这么想,但别人却不会这么想,江湖中的血债,一定要用血才能洗得清的!”
    他不等李寻欢说话,接着又道:“何况,我还要去看看那位梅二先生,他负伤后一怒而去,是否能走得远,还说不定,无论如何,他们是冲着我们才来的。”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很久,才黯然问道:“你要到哪里去?”
    虬髯大汉长叹道:“现在我也不知道该到哪里去,可是……”
    他忽然一笑,道:“可是我绝不会走得很远的,每到风清月白的晚上,我说不定还会携酒而来,找少爷你共谋一醉。”
    李寻欢霍然长身而起,道:“一言为定?”
    虬髯大汉道:“一言为定!”
    两人目光相对,都已不觉热泪盈眶,于是两人都扭过了头──英雄们的别离,有时竟比小儿女的分离更令人断肠,因为他们纵有满怀别绪,只是谁也不愿说出口来。
    李寻欢只是淡淡道:“你要走,我也不拦你,但你总得让我送你一程。”
    长街如洗,积雪昨夜已被扫在道旁。
    一块块粗糙的青石板,在曦微的晨光中看来,仿佛一块块青玉,远处已有鸡啼声传来,大地已经苏醒。
    但天色还是暗得很,看来今天还是不会有阳光。
    这条街也静得很,虽有远处偶尔传来的鸡啼和李寻欢的咳嗽声,却还是打不开这令人窒息的静寂。
    虬髯大汉忽然停下了脚步,勉强笑着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少爷你……你还是回去吧。”
    李寻欢又走出了几步,才缓缓停下,望着长街尽头一株孤独的枯树,痴痴地出了半天神,终于缓缓转回身,道:“好,我回去,你……你多多保重。”
    虬髯大汉点了点头,嗄声道:“少爷你自己也多多保重了。”
    他不再去望李寻欢,低着头自李寻欢身旁走过去,走出了十几步,忽又停下,转身道:“少爷你若是没有别的事,还是在这里多住些时候吧,无论如何,龙大爷的确是条好汉子,好朋友。”
    李寻欢仰天叹道:“得友能如龙啸云,夫复何恨!”
    虬髯大汉道:“少爷若已决定住下,说不定我很快就会回来找少爷的。”
    李寻欢笑了笑,道:“也许我会住下来的,反正我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他虽然在笑着,但笑得却是那么凄凉。
    虬髯大汉骤然转身,咬紧牙关大步冲了出去。
    天色渐明,雪意也越来越浓了。
    死灰色的穹苍,沉重得似将压了下来,可是虬髯大汉的心情却比这天色更灰暗,更沉重。
    无论他是为了什么而逃的,总之他现在又要开始过那无穷无尽的逃亡生活了.他已和李寻欢逃亡了十年,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逃亡生活的痛苦,那就像一场噩梦,却永远没有醒来的时候。
    但在那十年中,至少还有李寻欢和他在一起,他还有个人可以照顾,他的心情至少还有寄托。
    而现在,他却已完全孤独。
    他若是个懦夫,也许反而不会逃,因为他知道世上绝没有任何事比这种孤独的逃亡生活更痛苦。
    甚至连死亡都没有!
    那种绝望的孤独,实在能逼得人发疯。
    但他却非逃不可,眼看李寻欢似乎又可以安定下来,他只有走,他无论忍受任何痛苦也不能连累了李寻欢。
    现在,他本该静下来仔细想一想今后的去向,但他却不敢让自己静下来,他要往人最多的地方走。
    他茫无目的地走着,也不知走了多远,忽然发现已到了一个菜场里,他自己也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他这一生中,也不知到过多少种地方,上至世家大族的私邸,下至贩夫走卒住的大杂院,上至千金小姐的闺阁,下至花几十枚大钱就可以住一夜的土嫖馆,最冷的地方他到过可以把人鼻子都冻掉的黑龙江,最热的地方他到过把鸡蛋放在地上就可以烤熟的吐鲁蕃。
    他曾在泰山绝顶看过日出,也曾在无人的海滩上看过日落,他曾经被钱塘的飞潮打得全身湿透,也曾被大漠上的烈日晒得嘴唇干裂,他甚至在荒山中和还未开化的蛮人一齐吃过血淋淋的生肉。
    可是到菜场来,这倒还是他平生第一次经历。
    在冬天的早上,世上只怕再也不会有比菜场人更多,更热闹的地方了,无论谁走到这里都再也不会觉得孤独寂寞。
    这里有抱着孩子的妇人,带着拐杖的老妪,满身油腻的厨子,满头桂花油香气的俏丫头……
    各式各样不同的人,都提着菜篮在他身旁挤来挤去,和卖菜的村妇、卖肉的屠夫为了一文钱争得面红耳赤。
    空气里充满了鱼肉的腥气,炸油条的油气,大白菜的泥土气,还有鸡鸭身上发出的那种说不出的骚臭气。
    没有到过菜场的人,永远也不会想到这许多种气味混合到一起时是什么味道,无论谁到了这里,用不着多久,鼻子就会麻木了。
    但虬髯大汉的心情却已开朗了许多,因为,这些气味,这些声音,都是鲜明而生动的。充满了生命的活力!
    —世上也许有许多不想活的人,有人跳楼,有人上吊,有人割脖子,也有人吞耗子药……
    但却绝没有人会在菜场里自杀的,是不是?
    在这里,虬髯大汉几乎已将江湖中那些血腥的仇杀全都忘了,他正想花两个铜板买个煎饼尝尝。
    突听前面一人直着嗓子吼道:“卖肉卖肉,卖新鲜的肉……”
    这声音刚响起来,就被一阵惊呼声打断了。
    接着,前面的人都惊呼着向后面退了回来,大人们一个脸如死灰,孩子个更是哭得上气接不了下气。
    后面的人纷纷在问道:“什么事?什么事这样大惊小怪的?”
    从前面逃回来的人喘息着道:“有个人在卖肉。”
    后面的人笑了,道:“这里至少有几十个人在卖肉,有什么好害怕的?”
    前面的人喘息着气道:“但这人卖的肉却不同,他卖的是人肉!”
    菜场里竟然有人卖人肉,这实在连虬髯大汉都吃了一惊。只见四面的人越挤越多,大家心里虽害怕,但还是想瞧个究竟──有许多女人到菜场去,本就并非完全是为了买菜,也是为了去和别人家的大姑娘小媳妇磕磕牙,聊聊天,交换交换彼此家里的秘密,瞧瞧别人的热闹。
    有这种怪事发生,谁还肯走呢?
    虬髯大汉皱了皱眉,分开人丛走过去。
    他脸上也立刻变了颜色,看来竟似比任何人都吃惊。
    ×××
    在菜场里,肉案总是在比较干净的一角,那些手里拿着刀的屠夫,脸上也总是带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因为他们觉得只有自己卖的才是“真货”,到这里来的主头总比那些只买青菜豆腐的人“高尚”些。
    这种情况正好像“正工青衣”永远瞧不起花旦,“红倌人”永远瞧不起土娼,却忘了自己“出卖”的和别人并没有什么两样。
    此刻那些平日趾高气扬的屠夫们,也已都被骇得矮了半截,一个个都缩着脖子,直着眼睛,连大气都不敢喘。
    最大的一家肉案旁还悬着招牌,上面写着:“黄牛口羊,现杀现卖。”
    肉案后面站着个又高又大又胖的独眼妇人,手里拿着柄车轮般大小的剁骨刀,满脸都是横肉,一条刀疤自带着黑眼罩的右眼角直划到嘴角,不笑时看来也仿佛带着三分诡秘的狞笑,看来活像是凶神下凡,哪里像是个女人。
    肉案上摆着的既非黄牛,也非口羊,那是个人!
    活生生的人!
    这人身上的衣服已被剥光,露出了一身苍白得可怜的皮肤,一条条肋骨,不停地发着抖,用两条枯瘦的手臂抱着头,缩着头伏在肉案上,除了皮包着骨头之外,简直连一两肉都没有。
    独眼妇人左手扼住了他的脖子,右手高举着剁骨刀,独眼里凶光闪闪,充满了怨毒之意,也充满了杀机。
    虬髯大汉见到了她,就好像忽然见到了个活鬼似的,面上立刻变得惨无人色,一瞬间便已汗透重衣。
    独眼妇人见到了他,脸上的刀疤忽然变得血也似的赤红,狠狠瞪了他几眼,才狞笑着道:“大爷可是来买肉的么?”
    虬髯大汉似已呆住了,全未听到她在说什么。
    独眼妇人格格笑道:“货卖识家,我早就知道这块肥羊肉除了大爷你之外,别人绝不会买,所以我早就在这里等着大爷你来了。”
    虬髯大汉这才长长叹出口气,苦笑道:“多年不见,大嫂你何苦……”
    独眼妇人忽然“呸”的一声,一口痰弹丸似的飞了出去,不偏不倚,正吐在虬髯大汉的脸上。
    虬髯大汉既没有闪避,也没有伸手去擦,反而垂下了头。
    独眼妇人已怒吼着道:“大嫂?谁是你这卖友求荣的畜生的大嫂!你若敢再叫我一声大嫂,我就先把你舌头割下来。”
    虬髯大汉脸上阵青阵白,竟不敢还嘴。
    独跟妇人冷笑着道:“你出卖了翁天迸,这些年来想必已大富大贵,发了大财的人,难道连几斤肉都舍不得买吗?”
    她忽然一把揪起了肉案上那人的头发,狞笑道:“你若不买,我只好将他剁了喂狗!”
    虬髯大汉抬头瞧了一眼,失声道:“梅二先生,是你?”
    肉案上那人似已骇得完全麻木,只是直着眼发呆,口水不停地沿着嘴角往下流,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虬髯大汉见到他如此模样,心里也不禁为之惨然,嗄声道:“梅二先生,你怎地落到……”
    独眼妇人怒喝道:“废话少说,我只问你是买,还是不买?”
    虬髯大汉长长吸了口气,苦笑道:“却不知你要如何卖法?”
    独眼妇人道:“这就要看你买多少了,一斤有一斤的价钱,十斤有十斤的价钱。”
    她手里的剁骨刀忽然一扬,“刷”地砍下。
    只听‘夺’的一声,车轮般大的剁骨刀已没人了桌子一半,只要再偏半寸,梅二先生的脑袋只怕就要搬家。
    独眼妇人瞪着眼一字字道:“你若要买一斤,就用你的一斤肉来换,我一刀下去,保险也是一斤,绝不会短了你一分一钱!”
    虬髯大汉嗄声道:“我若要买他整个人呢?”
    独眼妇人厉声道:“你若要买他整个人,你就得跟着我走!”
    虬髯大汉咬了咬牙,道:“好,我跟你走!”
    独眼妇人又瞪了他半晌,狞笑道:“你乖乖的跟着我走,就算作聪明,我找了你十七年八个月才将你找到,难道还会再让你跑了么?”
    虬髯大汉仰天长叹了一声,道:“我既已被你找到,也就不打算再走了!”
    山麓下的坟堆旁,有间小小的木屋,也不知是哪家看坟人的住处,在这苦寒严冬中,连荒坟中的孤鬼只怕都已被冷得藏在棺材里不敢出来,看坟的人自然更不知已躲到哪里去了。
    屋檐下挂着一条条冰柱,冷风自木隙中吹进去,冷得就像是刀,在这种天气里,实在谁也无法在这屋里呆半个时辰。
    但此刻,却有个人已在这屋里逗留了很久。
    屋子里有个破木桌,桌上摆着个黑黝黝的坛子。
    这人就盘膝坐在地上,痴痴地望着这坛子在出神。
    他穿着件破棉袄,戴着顶破毡帽,腰带里插着柄斧头,屋角里还摆着半担柴,看来显然是个樵夫。
    但他黑黝黝的一张脸,颧骨高耸,浓眉阔口,眼睛更是闪闪生光,看来一点也不像樵夫了。
    这时他眼睛里也充满了悲愤怨恨之色,痴痴的也不知在想什么,地上早已结了冰,他似已全不觉得冷。
    过了半晌,木屋外忽然传来一阵沙沙的脚步声。
    这樵夫的手立刻握住了斧柄,沉声道:“谁?”
    木屋外传人了那独眼妇人沙哑而凌厉的语声,道:“是我!”
    樵夫神情立刻紧张起来,嗄声道:“人是不是在城里?”
    独眼妇人道:“老乌龟的消息的确可靠,我已经将人带回来了!”
    樵夫耸然长身而起,拉开了门,独眼妇人已带着那虬髯大汉走了进来,两人身上都落满了雪花。
    外面又在下雪了。
    樵夫狠狠地瞧着虬髯大汉,目中似已冒出火来。
    虬髯大汉却始终垂着头,也不说话。
    过了半晌,那樵夫忽然转过身,“噗地”跪了下去,目中早已热泪盈眶,久久无法站起。
    忽然间,门外又有一阵脚步声传来。
    独眼妇人沉声道:“什么人?”
    门外一个破锣般的声音道:“是老七和我。”
    语声中,已有两个人推门走了进来。
    这两人一个是满脸麻子的大汉,肩上担着大担的菜,另一人长得瘦.瘦小小,却是个卖臭豆干的。
    这两人方才也在菜场里,一直不即不离地跟在虬髯大汉身后,但虬髯大汉满腹心事,章未留意他们。
    此刻两人也都狠狠瞪了他一眼,卖白菜的麻子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每一粒粒麻子都在冒火,厉声道:“姓铁的,你还有什么话说?”
    独眼妇人沉声道:“放开他,有什么话等人来齐之后再说也不迟。”
    麻子咬了咬牙,终于放开手,向桌上那黑坛子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目中也已不禁泪落如雨。
    半个时辰之内,又陆续来了三个人,一个肩背药箱,手提虎撑,是个走江湖,卖野药的郎中。
    另一个满身油腻,挑着副担子,前面是个酒坛,后面的小纱橱里装着几只粗碗,几十只鸭爪鸭膀。
    还有一人却是个测字卖卜的瞎子。
    这三人见到那虬髯大汉,亦是满面怒容,但也只是恭恭敬敬向桌上那黑坛子叩了三个头,谁也没有说话。
    外面雪光反映,天色还很亮,屋子里却是黑黝黝的,充满了一种阴森戚惨之意,这七人盘膝坐在地上,一个个都铁青着脸,紧咬着牙,看来就像是一群鬼,刚从地狱中逃出来复仇的。
    虬髯大汉亦是满面悲惨之色,垂首无话。
    独眼妇人忽然道:“老五,你可知道老三能不能赶得到?”
    那卖酒的胖于道:“一定能赶得到,我已经接到他的讯了。”
    独眼妇人皱眉道:“既是如此,他为何到现在还没有来?”
    那卖卜的瞎子长长叹息了一声,缓缓道:“我们已等了十七年,岂在乎再多等这一时半刻?”
    独眼妇人也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十七年,十七年……”
    她一连说了七八遍,越说声音越悲惨。
    这十七年日子显然不是好过的,那其中也不知包含了多少辛酸,多少血泪。七个人的眼睛一齐瞪住虬髯大汉,目中已将喷出火来。
    那卖卜的瞎子又道:“这十七年来,我时时刻刻都在想重见铁某人一面,只可惜现在……”
    他苍白的脸上肌肉一阵抽缩,嗄声道:“他现在已变成什么模样?老四,你说给我听听好吗?”
    卖野药的郎中咬了咬牙,道:“看起来他还是跟十七年前差不多,只不过胡子长了些,人也胖了些。”
    瞎子仰面一阵惨笑,道:“好,好……姓铁的,你可知道我这十七年来,日日夜夜都在求老天保佑你身子康健,无病无痛,看来老天果然没有叫我失望。”
    独眼妇人咬牙道:“他出卖了翁天迸,自然早已大富大贵,怎会像我们这样过的是连猪狗都不如的日子……”
    她指着那卖酒的道:“安乐公子张老五竟会挑着担子在街上卖酒,易二哥已变成瞎子……这些事,你只怕都没有想到吧?”
    樵夫冷冷道:“这些全都是他的栽培,他怎会想不到!”
    虬髯大汉紧紧闭着眼睛,不敢张开,他只怕一张开眼睛,热泪就会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十七年……十七年……
    这十七年来他所忍受的苦难,又有谁知道?
    突听屋子外一人大呼道:“大嫂……大嫂……我有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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