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代双骄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39章假仁假义
    江别鹤微笑道:“在下要轩辕先生做的事,方才不是已做过了么?轩辕先生的赌注即已付清,为何还要说这样的话。”
    轩辕三光又怔住了,呐呐道:“你……你说什么?”
    江别鹤笑道:“输的一方,即是任凭胜方处置,在下就罚轩辕先生一杯酒,此刻轩辕先生酒已饮下,正是银货两讫,各无赊欠了。”
    轩辕三光木立当地,喃喃道:“你若能杀了我,江湖中人谁不钦服,你若要我做件事,无论奇珍异宝,名马灵犬,我也可为你取来,但……但……”
    他长叹一声,苦笑道:“但你却只是要我喝一杯酒。”
    江别鹤笑道:“若不是在下量小,少不得还得多敬几杯。”
    轩辕三光突然擧起那酒葫芦,一口气喝了十几口,伸手抹了抹嘴唇,仰天长笑起来,道:“好!果然不愧是‘江南大侠’!我轩辕三光平生未曾服人,今日却真的服了你江别鹤了!”
    大步走过去,拍了拍小鱼儿肩头,道:“小兄弟,你的事我已管不了啦,但有‘江南大侠’在此,你再也不必怕那些鼠辈欺负了,我且去了……再见!”
    说到“再见”两字,人已出窗,霎眼间便消失在夜色中。窗外凉风习习,一弯新月正在中天。
    江别鹤目送他去,喃喃叹道:“此人倒不愧是条好汉!”
    “玉面神判”萧子春陪笑道:“此人名叫‘十大恶人’,江兄不乘机将之除去,岂非太可惜了?”
    他口中虽以兄弟相称,但神情却比弟子待师长还要恭敬。
    江别鹤正色道:“这样的英雄人物,世上有几个?萧兄怎能轻言‘除去’两字,何况,此人除了好赌之外,并无别的恶迹。”
    萧子春垂首笑道:“是,小弟错了。”
    江别鹤笑道:“更何况他只要赌输,便绝不抵赖,纵然输掉头颅,也不会皱一皱眉头,试问当今天下,有他这样赌品的人,能有几个!”
    小鱼儿突然叹了口气,道:“只可惜轩辕三光没有听见你这番话,否则他真要感激得眼泪直流了。”
    江别鹤目光上下瞧了他一眼,展颜笑道:“这位小兄莫非也是犬子好友?”
    小鱼儿道:“好友两字,我可实在不敢当。”
    江别鹤目光一闪,已瞧见了他们手上的“情锁”,微微笑道:“这旁门左道的区区之物,我自信还能将之解开,小兄你只管随我回去……”
    小鱼儿笑道:“我也实在很想随你回去,只是这里还有人等着宰我,怎么办呢?”
    江别鹤皱眉道:“谁?”
    小鱼儿道:“自然都是些威名赫赫的英雄豪杰,七、八个成名的大英雄等着宰我一个人,这岂非光荣之至。”
    江别鹤目光一转,满屋子的人俱都垂下了头,萧子春,李迪等人更是面红耳赤,江别鹤缓缓道:“我可保证,这种事以后绝不会发生了。”
    突听窗外远处黑暗中有人高歌。歌声随风传来,唱的竟是:“江南大侠手段高,蜜糖来把毒药包,吃在嘴里甜如蜜,吞下肚里似火烧,糟!糟!糟!天下英雄俱都着了道……”
    江别鹤神色不变,微微笑道:“得名之人,谤必随之,我即不幸得名,挨些骂也是应当的,此等小人,你若去追他,岂非反令他得意。”
    小鱼儿笑眯眯瞧着他,道:“我小鱼儿也很少服人,今天也倒有些服你了……”
    □□□
    若没有自己去看,谁也不会相信“江南大侠”住的竟是这样的屋子。那只是三五间破旧的屋子,收拾得虽然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但陈设却极为简陋,也没有姬妾奴僕,只有个又聋又哑的老头子,蹒跚地为他做些杂事。
    小鱼儿随着他走了两天,才走到这里。
    这两天小鱼儿更觉得这“江南大侠”实非常人,一个在武林中有如此大名的人,对人竟会如此客气,这大概除了江别鹤外,再没有人能做到了,和他走在一齐,就如同沐浴春风一般,无论是谁,都会觉得很舒服,很开心的。
    走进了这间屋子,小鱼儿更不免惊奇。
    江别鹤微笑道:“这庄院昔日本是我一个好友诸葛云的,他擧家迁往鲁东,就将庄院送给了我,只可惜我却无法保持它昔日的风貌,想起来未免愧对故人。”
    小鱼儿叹道:“名震天下的‘江南大侠’,过的竟是如此简朴的生活,千百年来,武林中只怕没有第二个了。”
    江别鹤正色道:“古人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句话我从未忘记。”
    小鱼儿叹道:“你真是个君子。”
    少时菜饭端来,也只是极为清淡的三四样菜蔬,端菜添饭摆桌子,竟都是这领袖江南武林的盟主自己动手的。这样的生活,与他那炫目的名声委实太不相称。
    小鱼儿喃喃道:“难怪天下江湖中人都对你如此尊敬,一个人能忍别人之所不能忍,自然是应当成大事的。”
    江别鹤闪亮的目光转注着他,忽然道:“我看来看去,越看越觉得你像我昔日一位恩兄。”
    小鱼儿道:“哦,那是谁?”
    江别鹤叹道:“他如是昔日江湖人中温文风雅的典型,也是千百年来江湖中最著名的美男子,我为小儿取‘玉郎’这名字,正也是为了纪念他的。”
    小鱼儿笑道:“你看我像个美男子?我这人若也可被称为‘温文风雅’,那么天下的男子就没有一个不是温文风雅的了。”
    江别鹤微笑道:“你也许并不十分温文风雅,但你的确有他那种无法形容的魅力,尤其是你笑的时候,我不相信世上有任何少女能抗拒你微笑时瞧着她的眼睛。”
    小鱼儿大笑道:“我但愿能有你说的这么好,也但愿能就是你说的那人的儿子。只可惜我爹爹也和我一样,纵然是个聪明人,但绝不是什么美男子,而且他现在也正活得好好的,也许正在他那张逍遥椅上抽着旱烟哩。”
    他大笑着站了起来,走了出去。江玉郎也只有跟着他。
    小鱼儿又笑道:“我实在想陪你多聊聊,却又实在忍不住要去睡了……希望你明天能找几个有用的锁匠来,能将这见鬼的‘情锁’打开。”
    江别鹤叹道:“这一路上我几乎已将鄂中一带有名的巧手锁匠都找过了,我实也未想到这‘情锁’的机簧竟造得如此妙。”
    他一笑又道:“但你只管放心,就在这两天我必定能寻得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剑……到了我这里,你什么事都不必再烦心了。”
    小鱼儿笑道:“所以我现在只要一沾着枕头,立刻就会睡得像死人似的。”
    江玉郎现在就像是已突然变成了一个世上最听话,最老实的孩子,老老实实的随他走了出去。
    江别鹤温柔地瞧着他们的背影消失,缓缓在袖中摸索着,竟摸着了一柄长不过一尺的短剑。
    这短剑的剑鞘黑黝黝的,看来毫不起眼,但等到江别鹤抽出这口剑来,屋子里却像是有电光一闪。森冷的剑气,立刻使烛火失去了光采。
    那又聋又哑的老头子,远远站在门口,此刻也不禁打了个冷战,他瞪大了眼睛,像是在说:“你手里的明明已是口削铁如泥的宝剑,却又为什么不为他们将那见鬼的‘情锁’削断?”
    江别鹤抬起头,瞧见他这充满惊疑的目光,像是已瞧破了他的心意,微微一笑,缓缓道:“我此刻自然还不能将那‘情锁’削断,那孩子一肚子鬼主意,谁也猜不到他要干什么,我只有叫玉郎时时刻刻地监视着他……有了那‘情锁’,他就是想溜想跑,却也是跑不走的了。”
    可惜他说话的对象只不过是个又聋又哑的老头子,他无论说什么,这老头子都是听不见的。
    □□□
    走廊上,有个小小的灯笼,昏黄的灯光,照着荒凉的庭园,一只黑猫蹲踞在黑暗里,只有眼睛闪着碧绿的光。
    小鱼儿和江玉郎走在这曲廊上,脚下的地板吱吱直响,远远有风吹着树叶,小鱼儿缩起了脖子,苦笑道:“任何人若在这种地方住上十年,不变成疯子才怪。”
    江玉郎道:“你放心,你用不着住十年的。”
    小鱼儿笑道:“你终于说话了……方才在你爹爹面前,我还以为你变成了哑巴哩。”
    江玉郎道:“在我爹爹面前敢像你那样说话的人,世上只怕也没几个。”
    小鱼儿瞧着那黑黝黝的后园,笑笑道:“这后园你去过么?”
    江玉郎道:“去过一次。”
    小鱼儿道:“你在这里也住了许久,只去过一次?”
    江玉郎道:“去过一次的人,你用鞭子抽他,他也不会去第二次了。”
    小鱼儿笑道:“那里面难道有鬼?”
    江玉郎道:“那种地方,鬼也不敢去的。”
    他打开一扇门,悬起了一盏灯,小小的屋子里,有几柄刀剑,一大堆书,自然,还有张床。
    小鱼儿眼珠一转,道:“这就是你的卧房?”
    江玉郎长长叹了口气,道:“一年多没有回来,此刻看见这张床,也不觉亲热得很。”
    小鱼儿笑道:“瞧见你那些宝贝朋友之后,打死我也不相信你以前会老老实实睡在这张床上,你难道真的蹩得住?”
    江玉郎突然一笑,道:“半夜我不会溜出去么?”
    小鱼儿道:“我自然知道大户人家的子弟,都有半夜溜出去的雅癖,但你爹爹可与别人不同,你怎能逃得过他的耳目?”
    江玉郎眨了眨眼睛,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住在这屋子里?”
    小鱼儿道:“不知道。”
    江玉郎道:“只因这屋子距离我爹爹的卧房最远,而且窗子最多……这本来应该是佣人住的地方,但我却抢着来睡了。”
    小鱼儿笑道:“据我所知,这只怕是你最聪明的选择了!”
    回到了自己的卧房,江玉郎终于也放下了心,睡到床上,还没有多久,便已真的睡着了,而且睡得很沉。他也用不着再去提防小鱼儿,他也实在累了。小鱼儿也像是睡得很沉。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一阵轻轻的脚步声走了过来,走到了门外,停了停,轻轻敲了敲房门。门里没有应声,这人将门推开一线,瞧了瞧,然后这脚步声又走了回去,竟像是走入了那荒凉可怖的后园。
    这连鬼都不敢去的地方,他三更半夜走去作什?
    小鱼儿突然张开了眼睛,自头发里摸出了根很细很细的铜丝,竟将这铜丝刺入那“情锁”上的一个小洞里。他耳朵贴在这“情锁”上,将那铜丝轻轻拨动着──他眯着眼睛,聚精会神地,就像是在听着什么动人的音乐。
    突然,轻轻“喀”的一响,那鄂中所有的巧匠都打不开的“情锁”,居然被他以一根细细的铜丝拨开了。
    他面上不禁露出了得意的笑容,挥动着那只失去自由已久的手随手点了江玉郎的“睡穴”。
    江玉郎睡得更不会醒了。
    小鱼儿瞧着他得意地笑道:“你自以为聪明,其实却是个呆子,竟一直以为我真的弄不开这见鬼的‘情锁’,你也不想想,我是在什么地方长大的。”
    “恶人谷”中即然有最出色的强盗,自然也有最出色的小偷,在最出色的小偷手下,世上那有打不开的锁。
    但他为什么却又一直宁愿和江玉郎锁在一起?宁愿受各种气?他心里究竟又在打着什么主意?莫非他早已猜到江玉郎的父亲必定是个神秘的人物?莫非他早已猜到这地方必定有一些惊人的秘密?
    他要和江玉郎锁在一起,莫非只不过就是要到这里来!而且还可令别人都因此而不再防备着他?任何人都以为他是常常摆不脱江玉郎的,有江玉郎时时刻刻,寸步不离跟着他,别人自然都放心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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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这时,小鱼儿已溜出了窗子。他竟向那连鬼都不敢去的后园掠了过去。这时,那脚步声入园已有许久了。
    小鱼儿掠入那圆月形的门时,只瞧见远处有灯火闪了闪,然后,便是一片黑暗,灯火竟似熄灭。
    黑暗中,树木在风中摇舞,彷彿是许许多多不知名的妖魔,正待择人而噬,天上虽然有黯淡的星光,但星光却更增加了这园林的神秘与恐怖,风很冷,但小鱼儿掌心却是湿湿的,已泌出了冷汗。
    假如是别人,此刻早已退回去了。但小鱼儿却不是“别人”,小鱼儿就是小鱼儿,天下独一无二的小鱼儿,他若要前进,世上再无任何事能令他后退。
    他早已认淮了方才那灯火闪动之处,他就直掠过去。但园林中只有枯萎了的树木,颓败了的山石小亭,方才那一点灯火,早已不知到那里去了。
    走着走着,小鱼儿突然迷失了方向。一阵风吹过,他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襟,他忽然发觉自己根本不知道该走到那里去?该找些什么?
    就在这时,一条黑影自黑暗中窜了出来!小鱼儿魂都几乎被骇飞了,黑影窜过去,竟是条黑猫!但这黑猫又怎会入了这后园?又怎会突然窜出来?
    小鱼儿心念一转,绝不再多猜,立刻伏到地上,前面有一堆碎石瓦砾还有一片枯萎的菊花。
    他身子刚伏下来,十馀丈外,突然有一扇窗子亮起了灯火,接着,一条人影缓步走了出来。这人手掌着灯,灯光照着他的脸,赫然正是江别鹤!
    只听他“咪呜”一声,那黑猫便向他窜了过去,窜入他怀里,他反手扣起了门,抱着黑猫走了回去。
    小鱼儿伏在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出。灯火,刚刚去远,园林中像是更黑,更冷。小鱼儿又等了许久,才悄悄爬了出来,悄悄走过去,走到前面,才瞧出那里有间小小的花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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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已锁上了。
    于是小鱼儿又有了机会施展他开锁的本事。
    他轻轻推开了门,点着了他方才从桌子上偷来的火摺子,花房里蛛网密佈,角落里堆着些破烂的花盆,枯叶,木炭,此外就什么也没有了──半夜三更,江别鹤跑到这什么也没有的破屋子里来作什么?
    风吹着窗户,吱吱作响,风从破了的窗纸里吹进来,就像是一只冰冷的鬼爪子,在摸小鱼儿的背脊。小鱼儿真想逃去,逃回床上,用棉被盖住头,这种地方,真是连鬼也不会愿意来的。
    但连鬼也不来的地方,岂非最好隐藏秘密!
    他目光四下转动,瞧了半晌,也瞧不出这屋子里有什么可疑之处。
    屋子里到处都积着灰尘,像是已有许久没有人来过!但江别鹤方才明明来过,灰尘上怎会没有他的脚印?小鱼儿心一动,俯身摸了摸,那灰尘竟是黏在地上的,除非你用力去搓,否则什么痕迹也不会留下。
    小鱼儿几乎跳了起来,他知道这屋子必有地道,但他将每个角落都找遍了,还是找不出有什么机关消息。
    他几乎绝望了,仰面长长叹息了一声,蛛网,在风中飘摇,有些蛛网已被风吹断了,蜘蛛正忙着在重新结起。但有一张蛛网,任凭风怎么吹。却动也不动。
    这种事别人也不会注意,但世上再也没有一件事能逃过小鱼儿的眼睛,他立刻窜了过去!
    他发现这面蛛网竟是以极整细的乌金丝做成的!他立刻一跃而起,将这面蛛网一拉。
    只听“格”的一声,接着,又是一连串“格格”声响,蛛网下的一堆枯柴突然缓缓移动,露出一个洞来!小鱼儿也曾见过许多设计巧妙的秘密机关,但却从未见过有任何一处比这更巧妙,更秘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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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了没有窗子,这实在是一间最标淮的书房,就和世上大多数读书人读书的地方完全一样。
    书房的左右两壁,是排满了书的书橱书架,中间是一张精雅的大理石书桌,桌上整齐地排列着文房四宝。
    除此之外,自然还有盏铜灯,小鱼儿点燃了它,然后,便坐在那张舒服的大椅子上,他开始静静地想:“我若是江别鹤,我会将秘密藏在什么地方?”
    任何一间书房里,可以收藏秘密的地方都很多,但假如那秘密是一些纸张,最好是藏在什么地方?
    最好自然是藏在书里!但这里有成千成百本书,他又会藏在那本书里?
    自然要藏在别人最不会翻阅的一本书里──虽然,这里绝不会有人走来翻他的书,但他却也会习惯地这样做的。
    小鱼儿站了起来,仔细去瞧那书架。他一本本地瞧,书架上有石刻的史记,汉书,还有些手抄的珍本杂记,每本书上都已积着灰尘。
    江别鹤到这里,自然不会是为了看书,这些书上自有积尘,但这里……就在这里,却有本书非常干净。
    这本书不算薄,小鱼儿抽下来,书皮上写的是:“本草”。
    小鱼儿笑了,他知道这必定就是他要找的书。
    他翻开了它,就发现这本书中间已被挖去了一块,四边却黏在一齐,就像是个盒子。
    书中被挖去的地方,竟放着几张精巧的人皮面具,还有三两个小瓶子,这显然是易容的工具。
    但小鱼儿却对这些完全没有兴趣,他再找,又找出个同样的“书盒子”,这里面也有几只小木瓶。瓶子里装的竟是非常珍贵的毒药!
    小鱼儿叹了口气,再找他又找出了一迭数目大得骇死人的银票,还有张很长的名单,他也懒得去瞧那些名字,只瞧见每个名字下却有个括弧,括弧里有的写着“少林”,有的写着“武当”,每一个都写的是名门大派,也许,这些是江别鹤派到这些门派中奸细的名字。
    但小鱼儿却也懒得管它,这些虽然都是惊人的秘密,但却不是小鱼儿所要找的,他失望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突然,他瞧见书桌旁有些矮几,矮几上堆满了纸,各色各样的纸,他眼睛像是一亮,抓起了一迭纸。
    纸质很轻,很薄,却带着韧性,这种纸,在当时是非常特殊的,小鱼儿也不过只见过一次。但他却知道这种纸的味道!只因他曾经将一张同样的纸吞入肚里。
    这迭纸,正和他从铁心兰处得来的那“燕南天藏宝图”的纸质是完全一样的,他再也不会忘记。
    他仔细地刮了一小撮尘土,轻轻抹在最上面一张纸上,纸上便现出了花纹,果然正是那藏宝图的图形。
    要知那藏宝图为了要求逼真,是用木炭条画的,在上面的一张纸上域图,下面的纸上自然难免留下痕迹。
    此刻小鱼儿用灰尘一抹,这些痕迹自然就现了出来,而江别鹤在画过最后一张图后,又恰巧没有再动过这迭纸。
    小鱼儿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伪造那藏宝图的人,果然就是他!要害得天下英雄自相残杀的人,果然就是他!”
    他冷笑道:“好一个大仁大义的‘江南大侠’!我早知道你有不可告人的野心,否则你又怎会如此矫情,如此做作?……你不但想将天下英雄俱都瞒在鼓里,竟还想将不易收服的人俱都用计除去,好让你独霸天下!”
    他小心地将一切又重归原位,喃喃又道:“你若不惹我,你的事我本也懒得管的,但谁叫你害得我也上了次大当,我若不敎训敎训你,岂非对不住自己。”
    他吹熄了灯,退了出去!将机关也回复原状。
    只因他知道此刻就算要揭破江别鹤的阴谋,别人也不会相信的,江别鹤实在装得太好了。所以他只有再等,反正江别鹤是跑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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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玉郎还在沉沉的睡着,甚至连姿势都没有变,他的头埋在枕头里,那付已打开了的“情锁”也仍挂在手上。
    小鱼儿不动声色地上了床,又将手套入“情锁”里,“格”的锁上,此刻他什么都不再想。
    他要舒服地睡一觉,养足精神好对付明天的事。但他眼睛还没有闭上,屋子里突然有火光亮起。
    小鱼儿一惊,张开眼,便瞧见一个人笑嘻嘻站在床头,闪动的火光,照着他苍白的脸,照着他诡秘的笑容……
    这人竟赫然是江玉郎!但江玉郎不是明明睡在他旁边么?又怎会站到了床头?小鱼儿跳了起来,再看他身旁的人。
    他身旁那人也抬头向他笑,却是那又聋又哑的残废老人……小鱼儿怔了半晌,突然大笑道:“我明明知道江别鹤是个厉害人物,怎地还是小估了他?”
    江玉郎冷冷道:“这也很好笑么?以我看来,你本该痛哭才是。”
    只见江别鹤缓缓走了进来,含笑瞧着他柔声道:“你发现了那么重要的秘密本该快快逃走才是,但你居然还能不动声色地回来,你的确有惊人的胆子。”
    小鱼儿道:“你明明知道我已发现了你的秘密,居然还能不动声色地等我回来,等我再将自己锁起……唉,你的确了不起。”
    江别鹤道:“你小小年纪,居然能骗过了我,居然能找出我的秘密,这实在是我绝未想到的事,的确令人佩服。”
    小鱼儿道:“你竟能令天下人都相信你是个大仁大义的英雄,竟能令每个人都对你如此尊敬,当真不愧为一代枭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竟互相推崇起来,假如有不相干的人在旁边听着,谁也不会猜到他们心里在打什么主意。
    江别鹤叹道:“我实在很爱惜你的才智,但你为什么偏偏要来和我作对,你即然知道了那些秘密,我纵然爱惜你,也只有忍痛割爱了。”
    小鱼儿叹道:“我实在也很爱惜你的才智,很愿意见到你大事成功,但你为什么偏偏要做出那些见鬼的藏宝图来,害得我也上了次当。”
    江别鹤面上突然微微变了颜色,失声道:“你怎知道那藏宝图与我有关?”
    小鱼儿道:“若不是那藏宝图,我又怎会来到这里?我又怎会辛辛苦苦地来发掘你的秘密?只要你不惹到我,你的秘密关我屁事?”
    江别鹤瞧了江玉郎一眼,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小鱼儿笑道:“我瞧见你这‘犬子’身上居然也有张藏宝图,我就问他是从那里得来的,他说,是从你书房偷来的,那时,我就想,如此重要的藏宝秘图,你怎能随便放在书房里?那时我心里就已有些疑心。”
    江别鹤道:“你疑心得很好。”
    小鱼儿道:“我又听人说,这‘犬子’的父亲乃是一代大侠,我又想,常言道:龙生龙,凤生凤,一代大侠怎会养得出如此卑鄙无耻的儿子。”
    江别鹤微笑道:“你骂得也很好。”
    小鱼儿道:“后来我瞧见你,居然住在这种地方,居然自己搬桌子端菜,身旁只用了又聋又哑的老头子,我又想,这人若不是圣贤,就必定是我从未见过的大奸大恶之徒,因为世上只有这两种人能做出这样的事。”
    江别鹤笑道:“我自然不太像是圣贤。”
    小鱼儿道:“所以我就一心探一探你的秘密。”
    江别鹤叹道:“你实在太聪明了,这实在是你的不幸……”
    小鱼儿道:“我若老些,只怕就能学会装傻了。”
    江别鹤道:“只可惜你只怕永远学不会了。你可知道今天晚上你并不是唯一想害我的人?”
    小鱼儿道:“还有谁想害你?”
    江别鹤道:“昨夜已有人到我卧房里去过了,他先将迷香吹进来,再撬开窗子,显然是要来杀我,只可惜我昨夜并未睡在这里。”
    小鱼儿道:“不错,你昨夜是和我一齐睡在新滩口的客栈里的……但你又怎会知道有人曾经进去过你的屋子?”
    江别鹤笑道:“今天我回来时,那屋子里还有残馀的迷香气味,窗台上也还留着个浅浅的足印,昨夜想来杀我的人,并不是老手。”
    小鱼儿叹道:“他若是老手,今夜就不会来了。”
    江别鹤附掌道:“不错,只因他不是老手,所以今夜还会来的。”
    小鱼儿苦笑道:“所以你就要我睡在你屋子里,代替你被人杀死,你不但可藉此杀了我,还可藉此捉住那人,那么,你杀他时,还可说是为我报仇,别的人若是知道此事,少不得又要称讚你的仁义。”
    江别鹤大笑道:“和你这样聪明的孩子说话,当真有趣得很……我甚至根本不必说出来,你便已知道我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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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冤家路窄
    小鱼儿果然被送到江别鹤卧房的床上。
    “情锁”还是他自己打开的,但锁一开,他身上“肺俞”、“心俞”、“督俞”、“膈俞”、“肝俞”、“胆俞”、“脾俞”、“三焦俞”等八处穴道,立刻就被江别鹤一一点遍。
    现在,他睡在床上,眼睁睁瞪着屋顶,心里索性什么也不去想,反而在数着绵羊,一只,两只……但他直数到八千六百五十四只,眼睛还是睁得大大的。
    他数着绵羊,心里不由得就想到桃花,想到桃花那红红的,像是苹果般的脸,于是他立刻又想起了铁心兰。他从来不知道人类的联想力竟是如此奇怪,你越是不愿意去想一个人,那人总是偏偏会闯入你心里来。
    “铁心兰此刻在那里?也许正在和那温文风雅的无缺公子开心地谈着话,但我却在这里等死。”
    小鱼儿闭上眼睛,拼命令自己不要去想她,但铁心兰偏偏还似在他眼前,穿着一身雪白的衣服,站在灿烂的阳光下。这就是他第一眼瞧见她时的模样。
    若不是铁心兰,他又怎会得到那见鬼的“藏宝图”,若不是那“藏宝图”,他又怎会来到这里?
    他再去数绵羊……八千六百五十五……八千六百五十六……但一只只绵羊的头,竟都变成了铁心兰的。
    突然间,窗外轻轻一响。接着,便有一阵淡淡的香气飘了进来。
    小鱼儿立刻屏住了呼吸,暗道:“来了,终于来了,江别鹤果然算的不错……唉,我连手指都不能动,屏住呼吸又有什么用?”
    他大半个脸都埋在枕头里,只露出半只眼睛。他就用这半只眼睛往外瞧。
    只见窗子轻轻开了一线,接着,一条人影闪身而入。这人穿着一身黑色的紧身衣,手上拿着柄闪亮的柳叶刀,行动显得十分轻灵矫健,而且胆子也真不小。
    刀光忽然闪亮了她的脸。小鱼儿恰巧瞧见了她的脸,他立刻骇呆了。这大胆的黑衣刺客,竟是铁心兰!
    世上怎会有这样巧的事?莫非是小鱼儿看花了眼!但他看的实在不错,这人的确是铁心兰。
    她一闪进屋子,瞧见床上有人,就也不瞧第二眼,一步窜到床前,一刀向床上的头颅砍了下来。小鱼儿即不能动,也不能喊,心里更不知是什么滋味,他竟要死在铁心兰手里,这岂非是老天的恶作剧!
    □□□
    江别鹤父子就在门外偷偷瞧着,只待她这一刀砍下,他们立刻就要冲进去──这一刀眼见已砍下去了!小鱼儿的头眼见已要离开脖子!
    那知就在这时,突听“咯”的一声,铁心兰手里高擧着的柳叶刀,竟突然奇蹟般一断为二!
    江别鹤父子俱都吃了一惊,“是谁有这等身手?”
    铁心兰更是面无人色,后退两步,似待觅路而逃。这时窗外已飘入了一条人影,就像是被风吹进来的一朵云。淡淡的星光照进窗户。
    星光下,只见这人身上穿着件轻柔的白麻长衫,面上带着丝平和的微笑,在淡淡的星光下,看来彷彿是天上的神仙,从头到脚,都带着种无法形容的慑人魅力,但谁也说不出他这种魅力是从那里来的。
    江别鹤竟也不觉被他这种风雅而华贵的气质所慑,竟怔在门外,再也想不起武林中那有这样的少年。小鱼儿却一眼便认出了他,更几乎晕了过去。
    他自然就是世上所有人类最完美的典型──无缺公子。
    □□□
    铁心兰又不禁后退两步,嘶声道:“是你?你……你怎会来的?”
    无缺公子微微笑道:“自从前天你苦心讨来了这‘鸡鸣五鼓返魂香’,我就觉得有些怀疑,所以这两天来,我一直在暗中跟着你。”
    铁心兰轻轻跺脚道:“你为什么要跟着我?你为什么要阻拦我杀他?”
    无缺公子柔声道:“江湖中人人都说‘江南大侠’是位仁义的英雄,你纵然对他有些气恼,也不该如此杀了他。”
    铁心兰颤声道:“你……你知道什么?你可知道他……他杀死了我爹爹?”
    这时,江别鹤终于推门走了进去,满面俱是惊奇之色,像是对什么事都不知道似的,抱拳笑道:“两位是谁?……在下平生从未妄杀一人,又怎会杀死姑娘的爹爹,姑娘只怕是对在下有所误会了。”
    铁心兰眼睛都红了,厉声道:“我爹爹明明留下暗号,告诉我他要来寻你,但到了这里后,便未曾再出去,难道不是被你害死在这里!”
    江别鹤道:“这位姑娘是……”
    铁心兰大声道:“我姓铁,我爹爹便是‘狂狮’铁战!”
    江别鹤笑道:“原来是铁姑娘,但在下可以名誉担保,铁老先生确未来过此间,姑娘不妨仔细想想,在下若真的杀了铁老先生,那是何等大事,在下纵待隐瞒,江湖中也必定有人知道的,何况,在下也未必就想隐瞒的。”
    “狂狮”铁战乃是“十大恶人”之一,江湖中想杀他的人,本就不只一个,若有人杀了他,非但人人称快,而且人人都要称讚几句,江别鹤这番话虽然说的话中带刺,但却大有道理。
    铁心兰正和她爹爹一样,是个毛粟火爆的脾气,虽然寻来拼命,但她爹爹究竟是否死在这里,她却根本未弄清楚。此刻她听了这番话,心中虽然气恼,却也反驳不得。
    江别鹤已向无缺公子抱拳笑道:“公子人中龙凤,在下走动江湖数十年,却也从未见过公子这样的人物,不知可否请敎尊姓大名?”
    无缺公子微笑道:“在下花无缺,阁下……”
    江别鹤长揖道:“在下便是江别鹤。”
    铁心兰突又跳了起来,大声道:“你是江别鹤,那么床上的又是谁?”
    江别鹤暗笑道:“这女子看来秀气,其实却只怕是个鲁莽张飞,竟直到此刻才问床上的是谁……”心念转动,人已走到床边,拍着小鱼儿道:“此乃在下故人之子,今日远道而来,是以在下便将卧榻让给了他……贤侄快快醒来,见过花公子。”
    手掌拍动间,他已解开了小鱼儿的穴道,但却又轻轻按在死穴之上,只要小鱼儿说出一个字对他不利,他手掌一用力,小鱼儿第二个字便再也说不出了。
    小鱼儿头仍埋在枕头里,突然蹩着喉咙道:“我早已醒了,只是懒得和他们说话而已。”
    江别鹤故意皱眉:“你怎可如此无礼?”
    小鱼儿道:“江湖中谁不知道你老人家是大仁大义的英雄,但他们却要赖你老人家胡乱杀人,这种不明是非的人,我和他有什么好说的。”
    江别鹤本道小鱼儿纵然被胁,最好也不过不开口而已,那知小鱼儿竟为他辩白起来,这倒是他未曾想到的事。
    突听铁心兰失声道:“你……你……”瞧了无缺公子一眼,突然一笑,柔声道:“你即然没有杀死我爹爹,也就算了,我们走吧。”
    江别鹤又是一怔:“这女子神态怎地转变得如此之快?”
    却不知小鱼儿虽然蹩住嗓子,但铁心兰对他朝思夜想,时刻未忘,又怎会听不出他的声音。
    她心中正自惊喜交集,突又想到无缺公子若是知道小鱼儿在这里,小鱼儿还会有命么?是以立刻拉着花无缺就走。
    这几人关系当真是复杂已极,江别鹤纵然是个聪明人,一时之间,却也难以弄得清,反而笑道:“花公子即来寒舍,怎可如此匆匆而去……”
    花无缺笑道:“在下也久闻江南大侠侠名,正也要多领敎益,只是……”
    小鱼儿见他要走,本已在暗中谢天谢地,此刻突又听他有留下来的意思,一急之下,忍不住又大声道:“只是你若真的要见我江老伯,本该等到明日清晨,再登门拜访,三更半夜的越窗而来,成何体统?”
    花无缺面色突然一变,沉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铁心兰拼命拉他袖子,道:“管他是谁,咱们快走吧。”
    她直将花无缺拉出窗子,才松了口气,那知眼前人影一花,花无缺已不见了,再瞧他人已到了小鱼儿的床头。
    小鱼儿整个头都埋进枕头里,心里不住骂自己该死,江别鹤见到花无缺去而复返,更是莫名其妙。
    只见花无缺面沉如水,一字字道:“此人可是江鱼?”
    江别鹤怔了怔,强笑道:“公子可是认得我这位贤侄?”
    花无缺长长吐了口气,展颜笑道:“很好,好极了,你居然没有死。”
    江别鹤见他如此欢愉,再也想不到欢喜的只是为了可以亲手杀死小鱼儿,还当他必是小鱼儿的好友,当下笑道:“他自然不会死的,谁若要害他,在下也不会答应。”
    花无缺悠悠道:“你不答应?”
    江别鹤见他神色有异,心里正在奇怪,小鱼儿已跳了起来,躲在他背后,向花无缺做了个鬼脸,笑道:“谁若想杀死‘江南大侠’的贤侄,岂非做梦。”
    花无缺缓缓道:“在下对‘江南大侠’虽然素来崇敬,但却势必要杀此人,别无选择!”
    江别鹤又是一怔,失声道:“你……你要杀他?”
    花无缺叹了口气,道:“在下委实不得不杀。”
    江别鹤瞧了瞧小鱼儿,不禁暗道一声:“糟,我终于还是上了这小鬼的当了。”
    要知他话即已说到如此地步,以他的身份地位,那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眼看别人在他面前杀死他“贤侄”的。
    小鱼儿瞧他神色,心里真是开心得要命,口中却叹道:“江老伯,你就让他杀死我吧,这人武功高得很,反正你老人家也不是他的敌手,江湖中人也不会耻笑你老人家的。”
    江别鹤暗中几乎气破了肚子,面上却微笑道:“花公子当真要令在下为难么?”
    花无缺沉声道:“阁下但请三思。”
    突然间,江玉郎捂着肚子冲进来,面色苍白得可怕,身子也不住颤抖,指着小鱼儿道:“他……他送来的酒中有毒!”
    江别鹤面色也立刻惨变,回身瞪着小鱼儿,厉声道:“我父子待你不薄,你……你为何要来害我……难怪你自己一滴不尝,原来你竟在酒中下了毒!”
    这变化不但大出花无缺意料之外,连小鱼儿也怔住了。
    但他立刻便又恍然,不禁暗骂道:“好个小贼,好阴损的主意……”
    这主意的确是个高招,情况一变,变得连江别鹤父子自己都要杀他了,自然再也用不着阻拦花无缺。
    只见江别鹤突然自怀中拔出了那柄宝剑,怒骂道:“我待你如子如侄,不想你竟为了这区区一柄剑便要置我于死,你……你这种忘恩负义全无天良之人,若是容你活下去,还不知有多少人要死在你手里,我岂能不为世人除害!”手腕一抖,短剑直刺小鱼儿的胸膛。
    那知他剑方刺出,花无缺已轻轻托住了他的手腕。
    江别鹤又是一惊,即惊于这少年出手之快,更不知道这少年为何又反过头来阻拦于他,失声道:“公子你……你为何……?”
    花无缺道:“抱歉得很,在下必须亲自动手!”
    他突听江玉郎惨呼一声,倒在地上。
    江别鹤也立刻摀住肚子,惨笑道:“即是如此,在下……在下……”
    话未说完,倒退几步“蹼”地坐倒椅上。
    花无缺叹了口气,自怀中取出个小小的玉瓶,送到江别鹤手里,道:“这仙子香与素女丹一外敷,一内服,可解世间万毒,阁下但请自用,恕在下不能亲自为贤父子效劳了。”
    他虽有行动,虽在和别人说话,但目光却始终瞬也不瞬地盯在小鱼儿身上,他已尝过小鱼儿鬼计的滋味,这一次那敢有丝毫大意。
    小鱼儿也知道自己这一次只怕是休想再能跑得脱的了,索性盘起双腿,坐在床上,笑嘻嘻地瞧着他道:“我居然没有死,真该恭喜你才是。”花无缺一笑道:“不错,你居然未死,实乃我之大幸。”
    小鱼儿笑道:“你自信这一次真的必定能杀死我?”
    花无缺道:“这一次你纵然再想自杀,也是绝不可能的了。”
    小鱼儿扬了扬眉,道:“哦?”
    花无缺缓缓道:“在这样的距离之内,无论任何人的手只要一动。我便可先点下他左右双臂一十八处穴道。”
    他淡淡说来,就像是在说一件最简单最轻易的事,但小鱼儿却知道他说的绝没有半句假话。
    窗外,铁心兰突然将柳叶刀弹得“叮叮”作响,她这柳叶刀本是鸳鸯两柄,断了一柄还剩下一柄。
    小鱼儿眼珠子一转,笑道:“你可敢让我自己走出去?”
    花无缺微微一笑,道:“你想你能逃得了么?”
    小鱼儿笑道:“你何必多心,我只不过是不愿意被你抱出去而已。”
    他一跃下床,瞧了江别鹤父子一眼,若是别人,此刻少不得要大声揭破这父子两人的奸谋。但小鱼儿却知道那不过是白费气力,他说的话花无缺根本连一个字也不会相信。那是个很老式的窗子,窗台很低,就像门槛一样。
    小鱼儿摇摇摆摆地一脚跨了出去,他瞧着铁心兰,铁心兰也在瞧着他,那双美丽的眼睛里究竟含蕴着多么复杂的情感?这只怕谁也分不清。
    柳叶刀仍被她弹得“叮叮”直响。夜风中已颇有寒意。
    小鱼儿笔直向前走,也不回头去瞧花无缺,他知道花无缺必定不会离他很远的,他再瞧也是没有用。他摇摇摆摆走过铁心兰身旁。
    突然间,刀光一闪,柳叶刀向小鱼儿身后直劈过去。
    小鱼儿自然知道这一刀是劈向花无缺的,花无缺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得先闪避──铁心兰刀法也算一流高手。刀光闪处,小鱼儿已向前一跃而出。
    只听铁心兰叱道:“接住……”
    那知刀在半空突听“叮”一声,剩下的这柄柳叶刀也突然奇蹟般折为两段,自空中直跌下来。
    花无缺已又到了小鱼儿身后,道:“你还要往前走么?”
    他语声仍是那么平和,面上也仍然带着微笑,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更绝不去瞧铁心兰一眼。他若去瞧铁心兰,铁心兰怎有颜面见他,他一生中绝不会伤害任何一个女孩子,何况这女孩子是铁心兰。
    小鱼儿叹了口气,只得再往前走。
    他走了几步,忽然叹道:“你对女孩子可真不错。”
    花无缺笑道:“这是我从小的习惯。”
    小鱼儿道:“假如那女孩子很丑哩?”
    花无缺道:“只要是女孩子,就全是一样。”
    小鱼儿笑道:“我真想找个很丑很丑的女孩子来……癞痢头,扫把眉,葡萄眼,塌鼻子,缺嘴巴,再加上大麻子……我倒要瞧你对她如何?”
    花无缺道:“抱歉得很,你只怕没有这机会了。”
    小鱼儿忽又叹了口气,道:“这实在是件令人很难想像的事,你要杀一个人时,居然还能不慌不忙地和他谈笑聊天,这……这简直不可思议。”
    花无缺淡淡笑道:“聊天和杀人,完全是……”
    小鱼儿苦笑道:“完全是两回事,是么?”
    花无缺道:“不错,我自己要和你聊天,但我得到的命令却要我杀了你,所以这完全是两回事,互相绝没有关系。”
    小鱼儿叹道:“我真不懂,你怎能将这两件事分开的?”
    花无缺道:“这是我从小所得的敎训。”
    小鱼儿长叹道:“你真是个听话的孩子。”
    花无缺笑了笑,道:“你还要往前走么?”
    小鱼儿苦笑道:“是你要杀我,不是我要杀你,你并不需要徵求我的意见。”
    花无缺缓缓道:“那么……就在这里停下吧。”
    小鱼儿四望一眼,淡淡的星光下,远处龟山巨大的山影朦胧,近处垂杨的枝条已枯萎……
    小鱼儿喃喃道:“奇怪,江南的秋,怎会来得这么早,我江鱼又怎会死得这么早?……”
    □□□
    直到花无缺等人俱已去远,江玉郎才跳了起来。
    江别鹤也坐直了,瞧着他笑道:“想不到你应变的急智,竟还在我之上。”
    江玉郎垂首道:“孩儿怎及爹爹,孩儿只不过是……”
    江别鹤叹道:“你在你自己爹爹的面前,并不需要太用心计,就算你智计强胜于我,我难道还会对你怎样不成?”
    江玉郎道:“是。”
    江别鹤抚摸着那玉瓶,皱眉道:“仙子香,素女丹,……想不到那花无缺竟是‘移花宫’的弟子,此人出现江湖,我倒要留意些才是。”
    江玉郎道:“他武功虽高,但却完全不懂事,又有何可怕?”
    江别鹤叹道:“此人大智若愚,又岂是你所能揣测。”
    江玉郎笑道:“但那位铁姑娘,却的确有些大愚若智,不过……她爹爹是否真的没有来过这里?你老人家是否真的没有杀他?”
    江别鹤冷冷一笑,道:“我虽然真的没有见到过‘狂狮’铁战,但像她那样的女孩子,说出来的话却很少会有假的。”
    江玉郎皱眉道:“她即然没有说假话,而你老人家又真的没有见过‘狂狮’铁战,那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江别鹤叹声道:“这就是说,‘狂狮’铁战虽然来过,但却改扮成另一种模样,而我竟一时疏忽,没有认出他来。”
    江玉郎道:“但……但那女子又说她爹爹到了这里后,便未曾出去。”
    江别鹤悠悠道:“不错,他此刻或许还在这里。”
    江玉郎动容道:“在这里?”
    江别鹤冷笑一声,长身而起,冷冷道:“你莫要忘记,此间除了我父子之外,还有一个人的。”
    江玉郎失声道:“你老人家是说那老聋子?”
    江别鹤冷笑道:“他难道不能装得又聋又哑么?”
    江玉郎道:“但你老人家曾经偷偷从他背后走过去,在他耳畔把那面大锣敲得山响,我从前面看,他真的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
    江别鹤道:“有定力的人,纵然山崩于前,也不会眨一眨眼睛的。”
    江玉郎立刻放低了语声,道:“你老人家可知道此刻他在那里?说不定已经逃走了也未可知。”
    江别鹤却放大了声音,厉声道:“他以为我不会怀疑到他,所以必定尚未逃走,此刻我父子只要瞧见了他,就立刻将他杀死,绝不要再给他说话的机会,‘宁可错杀一百好人,也不要漏掉一个奸细!’这句话你切切不可忘记!”
    江玉郎听他声音说得这么响,心里不禁大是奇怪!
    “那老头若非聋子,听见这话岂非要跑了么?”
    但转念一想,立刻又恍然!
    “爹爹想已知道他就在附近不远,他若骇得跑了,岂非便可证明他就是‘狂狮’铁战,那时再追也不迟。”
    只见江别鹤“砰”地一声,推开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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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流浪江湖
    门外是条走廊,走廊的尽头有间小屋,屋里有炉火,火上烧着壶水,老人正蹲在壶边,等着水沸。他动也不动地蹲在那里,显得那么安详,那么宁静。
    他这一生中已“等”了多久?还要“等”多久?对于“等”,他自然比少年人有更多的忍耐。
    江别鹤厉声道:“很好,你装得很像,但无论如何,我还是要你的命!”他一步窜过去,手掌向老人顶门直击而下。
    老人却抬起头来,向他一笑,指着炉子上的水壶,像是在说:“水开了,我就替您沏茶。”
    江别鹤这只手掌终于只轻轻落在他肩上,这老人若是听见他说的一个字,笑容又怎会如此安详?
    □□□
    淡淡的星光,照在花无缺脸上。真是张毫无瑕疵的脸。天下少女们在梦里所幻想的白马王子,就该是这模样。
    小鱼儿瞧着他,忽然笑道:“你知道么,你‘无缺’这名儿的确取得很好,你的确没有什么缺憾……你出身于世上名声最响的武林圣地,你少年英俊,不虞钱财,你的武功可使江湖中每一个人都对你恭恭敬敬,你的美貌,谈吐和风神,又可使天下每一个少女都为你着迷,你的名誉也无懈可击,令人甚至在背后都不能骂你。”
    他摇着头笑道:“天下若真有一个完美无缺的人,那人就是你。”
    花无缺微微笑道:“多谢夸奖。”
    小鱼儿悠悠道:“但我却忽然发觉,你还是少了样情感,你澈头澈尾是个没有情感的人,你身上流的血,只怕都是冷的。”
    花无缺淡淡一笑,道:“是么?”
    小鱼儿大声道:“你不服么?好,我问你,你可真的懂得什么叫爱,什么叫恨?你可曾嚐过爱的滋味?恨的滋味?”
    他一步步往前走,接道:“你甚至连烦恼都没有,老、病、愁闷、贫苦、失望、悲伤、羞侮、恼怒……这些本是全人类都不能避免的痛苦!但你却一样也没有……一个完全没有痛苦的人,又怎能真正领略到欢乐的滋味。”
    他长叹了一声,缓缓接道:“你即没有真正爱过一个人,也没有真正恨过一个人,你没有痛苦,也没有欢乐……别人也许都羡慕你,我却觉得你活着实在没有什么意思。”
    花无缺默然半晌,神色竟还是那么安详,绝没有任何变化,他只不过是淡淡笑了笑,道:“也许你说得不错,这只怕也是我从小的环境造成的。”
    小鱼儿苦笑道:“不错,只有‘移花宫’才能造出你这样的人,使你变成一个活动的木头人。你虽然对每个人都谦恭有礼,但心里却绝不会认为他们值得尊敬,你虽然对每个女孩子都温柔体贴,但也绝不是真的喜欢她们。”
    他又长叹一声,道:“就算你要杀人,你心里都未必认为他是该杀的。”
    花无缺叹道:“这的确是遗憾得很。”
    小鱼儿仰天一笑,道:“好,现在我话已说完了,你只管动手吧,我倒要看看,你倒底能在几招内将我杀死!”
    花无缺道:“你可要使用兵器?”
    小鱼儿道:“我没有兵器。”
    花无缺柔声道:“你若愿使用兵器,我可以陪你到有兵器的地方,让你选择一样。”
    小鱼儿苦笑道:“你明明知道我纵有武器,也非你敌手,你明明要杀死我,还要对我如此客气,若是别人,必定要认为你是个阴险毒辣的人,但我却知道你不是,因为你连虚伪作假都不会,因为你根本不必作假。”
    花无缺道:“你实在很瞭解我。”
    小鱼儿道:“你再想找一个这么瞭解你的人,只怕很难了。”
    小鱼儿抹了抹发干的嘴唇,道:“我不要用兵器,你动手吧。”
    花无缺仰头瞧了一眼,秋风吹过,一片枯叶飘飘落了下来,星光更淡了,大地充满了萧瑟之意。
    他叹了一声,悠悠道:“这样的天气……”
    小鱼儿接道:“这样的天气,的确很适于杀人。”
    突听铁心兰冷冷道:“这样的天气,只令我觉得冷得很……”
    她突然走过来,身上竟已是完全赤裸着的!
    □□□
    星光,柔和地洒了她全身。
    世上绝对无法再找出一样比这赤裸的少女胴体更美,更眩目的东西来,简直美得令人窒息。一瞬间,小鱼儿和花无缺呼吸都为之停顿。
    花无缺颤声道:“你……你……”
    铁心兰转身面对着他,悠悠道:“你看我美么?”她起伏着的胸膛,在月光下看来是那么苍白。
    花无缺不由自主闭起了眼睛,道:“你……你为什么要……”他刚闭起眼睛,铁心兰已扑上去紧紧抱住了他。
    花无缺只觉得一个冰冷的,柔滑的身子,纒住他的身子,他的心房突然猛烈地跳动,手足也颤抖起来。
    他一生中从未有这种感觉,他彷彿要晕迷,爆裂……他根本不知该如何是好。
    铁心兰颤声道:“死人,你……你还站在这里?”
    小鱼儿站在那里,像是已发了呆。
    铁心兰嘶声道:“你这样……你还不走?”
    小鱼儿目中突然流下泪来。
    这几乎是他平生第一次流泪,他也不知道这是感激的泪?是悲伤的泪?是愤怒的泪?还是羞愧的泪?
    花无缺的手根本不敢去碰铁心兰的身子,自然也挣不脱她,额上已有了汗珠,只有连声道:“放手……放手!……”
    铁心兰也是流泪满面,道:“你……你再不走,我就死在你面前!”
    小鱼儿道:“我……我……”
    他最后瞧了铁心兰一眼──那无辜而纯洁的胴体,已满脸晶莹的泪珠,这必将令他永生不能忘怀。他狂吼一声,发疯似的转头奔了出去。
    □□□
    小鱼儿像一条负伤的野兽,在这秋夜中的原野里狂奔着,也不知究竟奔出了多远,更不知已奔到何处?
    他已再没有眼泪可流,他的心乱得就像是他的头发,他一生中从没有这样痛苦这么心乱过。
    水田里的稻穗已成长,在晚风中像是大海的波浪。小鱼儿奔入一块稻田中央,在星光下躺了下来。
    积水的污泥,浸着他的身子,星光自稻穗间望出去,显得更遥远,更飘忽,更不可捉摸。
    他暗问自己:“我能算是个人么?”
    “我自以为谁都比不上我,我瞧不起任何人,但别人要杀我时,我却连一点法子也没有。”
    “我瞧不起女人,尤其是铁心兰,只因我知道她爱我,所以就拼命令她伤心,但到头来却要她牺牲自己来救我!”
    “我自以为是天下第一个聪明人,但此刻却像条狗似的被人追逐,像条狗似的夹着尾巴逃。”
    “我这次虽然逃脱了,但我这一生中难道都要这样逃么?我这一生中难道都要等别人来救我?“
    “不错,花无缺的计谋也许不如我,但像他这样的人,又何必再用什么计谋?只因他有真实的本事。“
    “而我……我却只想靠聪明,靠运气……一个人若只有聪明,而没有本事,那又有什么用?“
    “我自以为连‘恶人谷’里的人都怕我,所以觉得很了不起,却不知他们怕我,只不过是像父母怕一个顽皮的孩子似的,若是真的动手,我能强得过屠娇娇?李大嘴?‘血手’杜杀?……“
    小鱼儿就这样躺在水田里,反反覆覆地想着。
    小鱼儿终于爬了起来,他身上满是污泥,脸上也满是污泥,他也不管,只是沿着田埂往前走。
    前面有烟火点点,彷彿是个村镇市集。一家小客栈旁的空地上,团聚着一群人,里面锣鼓声打得“叮咚”直响,红纸大灯笼也在风中直幌。
    这自然是个走江湖的戏班子。
    小鱼儿走到前面,蹲下来,一个穿着红衣服,扎着两根小辫子,眼睛大大的女孩子正在那里走绳索。另外还有大大小小,老老少少几个人,有的在旁边舞刀,有的在翻觔斗,有的在打锣,有的在敲鼓。
    小鱼儿只是蹲在那里,眼前演着什么,他根本没有看,他只觉得很萧索,只是想看看人们的笑容。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模模糊糊感觉到有人欢呼,有人拍手,还有铜钱落在地上的叮叮声响。
    然后人群散去了,走江湖的在收拾着家伙,那个穿红衣服的女孩子却像是个公主似的,只是坐在那里喝水。她皱着眉瞧了小鱼儿一眼,那双大眼睛里闪着光,突然从怀里摸出了个铜板,抛在小鱼儿面前,立刻又扭转了头。
    戏班子也走了,穿红衣的小姑娘昂着头走过小鱼儿旁边,像是没有在意,伸脚轻轻踢了踢,将那铜板踢到小鱼儿脚下。
    这是多么善良的人们,瞧见了别人的穷困,就忘记了自己的。
    大人们在笑着,讨论着今天的收获可以买多少肉,打多少酒,至于明天──明天是另一个日子,他们用不着去为明天烦恼,明天纵有不幸的事,纵然没饭吃,且等到明天再去烦恼,今天先喝了酒再说。
    这又是多么豁达的人们──小鱼儿此刻想过的,正是这种只有“今天”,没有“明天”的日子。
    他捡起了那铜钱,跟在他们后面走,前面不远,就是江岸,江岸旁停着一艘船,这就是他们的家。
    一个蓝布衣裤,敞着衣襟,露着紫铜的胸膛的虬髯老人正在指挥着人将兵办家伙搬上船去。
    他年纪虽已必在六十开外,但身子却仍像少年般健壮,他生活虽然落魄,但神情间却自有一股威严。
    这想来必是戏班子的主人了。
    小鱼儿突然赶过去,恭恭敬敬作了个揖,道:“老爷子,我也跟着你走江湖好么?”
    那老人瞧了他一眼,笑了,摇头道:“走江湖可不是好玩的,要有本事,还得不怕吃苦。”
    小鱼儿想了想,道:“我不怕吃苦,我会翻觔斗。”
    老人大笑道:“翻觔斗?干咱们这行的谁不会翻觔斗,翻觔斗原是最简单的玩意儿……野犊子,你就翻几个让他瞧瞧。”
    一个浓眉大眼的结实少年笑嘻嘻走了出来,一挽袖子,也没摆什么姿势,就一连翻了七八个觔斗。
    小鱼儿眨了眨眼睛,道:“你最多能翻几个?”
    那野犊子笑道:“大概二三十个吧。”
    小鱼儿道:“但我却可以翻一两百个。”
    那老人笑道:“哦!能一口气翻八十个觔斗的人,我少年时倒见着一个,那就是李家班李老大,自从他挨了一刀后,就再没有别人了。”
    小鱼儿道:“但我却能翻一百六十个。”
    老人大笑道:“你若真能翻一百六十个……不,只要能翻八十个觔斗,这行饭就能吃上个一辈子了,虽没有什么好的吃,但也有酒有肉。”
    他话未说完,小鱼儿已翻起觔斗来。
    他一身铜筋铁骨,武功虽不能和绝顶高手相比,但翻起觔斗来,那可当真比吃豆子还容易。
    等他翻到三十个,大家都已围了过来,他翻到六十个时,大家都已喝采,在为他打气。
    等他翻到八十个时,大家都已瞪大了眼珠,连喝采都忘了,那穿红衣服的少女大眼睛的光也就更亮了。
    小鱼儿直翻了一百多个,才算停住,笑道:“够了么?”
    老人附掌大笑道:“够了,够了……太够了,快跟着野犊子上船去。洗个脸,换件衣裳,等着吃宵夜吧,从今天起,你就是咱们海家班的人了。”
    小鱼儿垂头道:“我爹爹妈妈刚死没多久,我在他们坟前发过誓,为他们守三年丧,我……我发誓说这三年绝不洗脸。”
    老人叹了口气,道:“可怜的孩子,想不到你还这么孝顺……我的孩子们叫我四爹,以后,你也叫我四爹吧。”
    □□□
    于是小鱼儿就在这走江湖,玩杂耍的“海家班”留了下来,每天翻觔斗,过着新奇,却又平凡的日子。
    他现在已知道这班子里的人差不多都是海四爹的子侄儿女,野犊子是他的六儿子,也是功夫最好的一个。那穿红衣裳的小姑娘,却是这班子的台柱,她叫海红珠,是海四爹在五十大寿那天生的小女儿。
    除此之外,他知道的就不多了。
    除了翻觔斗外,别的事他几乎全都不管,每天除了吃饭,睡觉,翻觔斗外,他就是坐在那里发愣。
    谁也不知道他发愣的时候,正是在寻思着武功中最最奥秘的窍要,普天之下几乎没有几个人懂得的武功窍要。
    那本牺牲了无数人命才换得的武功秘笈,他早已背得滚瓜乱熟,他想通了一点,等到晚上别人都睡着了时,就偷偷在江岸无人处去练,别人只觉得他有些奇怪,有些傻,但也没有人去管他。
    他翻觔斗的玩意儿即十分叫座,又从不想分银子,他就算有点奇怪,有些傻,甚至有些懒,别人也都可原谅了。
    现在,他不再是天下第一个聪明人。现在,别人都叫他海小呆。
    飘泊的人们,终年都在飘泊,从长江这头到那头,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小鱼儿也不知道究竟到过些什么地方。
    这一天,船又靠岸了,他正坐在船舷洗脚,背后突然伸过来一只白白的,小小的手递给他一个橘子。
    他接过来剥了就吃,也不回头。海红珠站在他身后,等了很久,他不回头,她只有走过来,在他旁边坐下,也脱了鞋子,在江水中洗脚。
    那是双白白的,小小的脚,脚踢起了水花,溅了小鱼儿一身,但小鱼儿却动也不动,也不说话。
    海红珠瞟了他一眼,突然“噗赤”一笑,道:“你即然不理我,为何又吃了我的橘子?”
    小鱼儿道:“我不会说话。”
    海红珠笑道:“你不会说话?你难道是哑巴?”
    小鱼儿冷冷道:“我不配和你说话。”
    海红珠柔声道:“你不配,谁说你不配?……”
    她灵活的大眼睛俏巧地转动着,抿着嘴一笑,道:“别人都叫你小呆,但我却知道你是聪明人。不但聪明,而且比别的人都要聪明得多,是么?”
    小鱼儿现在最怕听的,就是别人说他聪明。
    他一皱眉站起来,转头就要走,但这时他突然瞧见了一群人,他立刻怔住,就像是被钉子钉在地上,整个人都不能动!
    江岸上,正有一群人,踏着青青的草地,谈笑着走了过来,他们穿着鲜艶的,轻柔的春衣,他们面上的笑容是那么开朗而欢愉,春风轻抚着他们的春衣,阳光是那么温暖,而他们正年少!
    生命是可爱的,有什么事能令他们忧虑?
    这欢乐的一群,正有着小鱼儿最不愿见到的人,那正是花无缺,铁心兰,慕容九和江玉郎。
    江玉郎居然和他们在一齐!
    □□□
    此刻,一群衣着鲜明的人正围着花无缺,陪着笑,献着慇懃,他无疑正是这一群人的中心。
    但他的笑,却多半是为他身旁两个娇艶的少女而发的──铁心兰也在笑着,面上似乎充满了幸福的光彩。
    小鱼儿的心,火一般燃烧起来。
    他平生第一次真正感觉到嫉妒的痛苦,他如今才知道这痛苦竟是如此强烈,竟似要将他的心都揉碎。
    海红珠奇怪地瞧着他,再瞧瞧这群人,她似乎已感觉到小鱼儿的悲哀与痛苦,幽幽叹道:“我知道你的身世一定有很多秘密,是么?”
    小鱼儿根本没有听到她的话。
    现在,他又瞧见了一身淡绿衣衫的白凌霄。白凌霄正和花无缺低声谈笑,笑得很愉快。
    奇怪,花无缺怎能忍受如此庸俗浅薄的人?……唉!花无缺原是什么人都能忍受的,因为他根本未将任何人瞧在眼里,对他说来,世上所有的人全都差不多,他根本不必为他们生气。
    海红珠咬着嘴唇,低声道:“你认得他们?……我知道,你原本是属于他们那一群人的,绝不会属于我们……我们,只不过是一群卑贱而可怜的人。”
    小鱼儿渐渐往后退,退入了船舱簷下的阴影。
    他发现铁心兰似乎正在瞧他。
    但这只不过是她不经心的一眼而已,她又怎会真的注意一个如此龌龊,如此卑贱的少年。
    但小鱼儿却不能不注意她,她已长大了些,就像是朵含苞待放的牡丹,即华贵,又娇艶。
    而慕容九却更清瘦,瘦得就像朵菊花,虽然没有牡丹的娇丽,却另有一种淡淡的幽香,令人沉醉。
    她的眼睛也更大了,但眼睛里已失去了往昔那种锐利的光芒,却换了种朦胧的忧鬱,她在为什么忧鬱?
    海红珠轻轻走到小鱼儿面前,目中的忧鬱也正和慕容九一样,她幽怨地瞧着小鱼儿轻轻道:“我现在才知道你为什么不理我,只因我不配和你说话,是么?我又怎比得上那两个女孩子,她们是那么高贵,而我……”
    小鱼儿突然一把将她搂过来,将灼热的嘴唇重重印在她的嘴唇上,他的血已沸腾,他需要发洩!
    在这一刹那间,海红珠只觉天地都已在她面前崩裂。她闭起眼睛,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她只觉自己似已投身于一团灼热的火焰中,全身也已燃烧起来,她全身都已融化,灵魂也已融化。这一刹那,已将她生命全都改变。
    但这在别人眼中看来,又是多么不值得重视的小事,岸上的人指点谈笑着,渐渐远去了。小鱼儿突然推开了她,跃下了船舱!
    她痴痴地怔在那里,似已永远不能动了,春风仍然吹得很暖,但她的心却开始一寸寸结成冰。
    她仍然闭着眼,不敢睁开,她怕那令人迷乱狂醉的美梦在她眼前粉碎,但是她长长的睫毛上已出现了一滴晶莹的眼泪。
    □□□
    夜已深了,谁也不知道夜是何时来的。海红珠更不知道,她几乎什么都不知道了。
    灯笼已亮起,人群已聚拢,海四爹已开始用他那独特的豪爽笑声,在大声说着一些吸引人群的话。
    无论她有了多大的改变,但生活却必需继续。于是,海红珠又跃上了绳索。
    她麻木地在绳索上走着,人群的欢笑声,拍掌声,却似乎已距离她十分遥远,十分遥远……只因她的心,已飞驰到远方。
    那地方永远春光明媚,在那地方,人们永远能和自己心爱的人厮守在一齐,永远不必再装出卑贱的笑脸。
    小鱼儿蹲在兵器架后,他的心也已飞驰到远方,眼前所有的事,他也是什么都瞧不见……
    突然,人群中一声惊叫。海红珠竟自高高绳索上跌下去!
    海四爹、野犊子面色立刻惨变,但却仍要强笑着大声道:“人有失手,马有失蹄,这算不得什么……小姑娘,站起来吧,再露两手给爷儿们瞧瞧!”
    但这时人们的惊呼已变为喧笑!
    有人大笑道:“还瞧什么,这小钮儿今天心不在焉,只怕已在想汉子了!”
    “喂,小姑娘谁呀,是在想我?”
    于是人们笑得更开心,也更低贱。
    小鱼儿的血又开始沸腾!
    但这时,人丛中已有个绿衫少年一跃而出,却正是白凌霄,他凌厉的目光四下一转冷冷道:“谁若再对这位姑娘说出一个无礼的字,我就割下他的舌头!”
    另一人厉声接道:“老子就挖出他的眼睛!”
    这人也随之跃出,竟是那“红衫金刀”李明生。人群立刻静了下来,恶人,永远有人怕的。
    海四爹走过来,打着揖笑道:“多谢少爷仗义。”
    白凌霄冷冷道:“这也没什么!”
    自怀中摸出锭大银锞,随手抛在地上,道:“今天眼见你们要白辛苦了,这就给你们买酒喝吧。”
    李明生大声道:“这可足够买几十罎酒了,爷儿为什么赏你银子,你总该明白。”
    海四爹面色变了变,但瞬卽笑道:“红丫头,还不快过来道谢。”
    海红珠垂着头走过来,脸上像是发了烧,轻轻道:“谢谢少爷……”
    白凌霄倨傲的面上露出了笑容,李明生突然拉住海红珠的手,眯着眼笑道:“咱们的大哥喜欢你,你陪他去喝两杯吧。”
    海红珠脸色惨白,全身都颤抖起来。
    海四爹强笑道:“咱们这孩子年纪还小,等过两年再让她陪少爷喝酒吧。”
    李明生怪笑道:“过两年?大爷已等不及了。”
    野犊子冲过来,大声道:“你放开她!”
    话未说完,就被李明生反手一个耳光掴在脸上,他半边脸立刻肿了起来,人也被打得直跌出去。
    白凌霄背负着双手,皮笑肉不笑地道:“我看你还是乖乖地跟我走吧。”背负着的双手突然伸出去摸海红珠的脸。
    海红珠已骇得啼哭起来。
    突然间,一个人大步走出,一字字道:“谁也不能将她带走!”
    海红珠眼睛立刻发了光──小鱼儿终于出来了!小鱼儿竟会为她出头,她就是死了,也没什么了。
    李明生浓眉扬起,狞笑道:“你这葬小子,想找死么!”
    反手又是一个耳光掴出去。但这耳光却永远也不会掴在小鱼儿脸上。
    他的手不知怎地已被小鱼儿捉住,就像上了付铁夹子,骨头都断了,疼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小鱼儿厉声道:“去吧!”
    喝声出口,手一扬,李明生那好几百斤重的身子,竟被他直摔出去,跌在几丈外,纵然不死,也去了半条命!
    人群又惊呼起来,白凌霄面色大变,反手拔剑,“呛”的,长剑出鞘,毒蛇般直刺小鱼儿胸膛!
    小鱼儿身子一偏,竟抢入剑光,一掌拍在白凌霄胸膛上,他并未用出全力,但白凌霄却惨呼一声,口中鲜血狂喷而出,整个人就像是一棵草似的软软地倒了下去。淡绿的衣衫上,染满了鲜血画成的桃花!
    人群四散而奔,惊呼道:“不好了,杀人了!”
    小鱼儿呆了呆,他自己实在也未想到自己的武功竟如此精进,但惊呼声却使他回过神来。
    现在,这里再也不能藏身了!他转身狂奔而出。
    海红珠已挣扎着奔出去,嘶声道:“小呆……小呆……等等我……等等我……”
    小鱼儿却头也不回,走得人影不见了。
    海红珠踉跄跌在地上,满脸俱是眼泪,痛哭着道:“他走了……我知道他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海四爹赶过来,扶起了她。他饱经世故的,苍老的脸上,也交织着许多复杂的情感,是惊奇,是欣喜,也是不可避免的悲哀。
    他轻抚着他爱女的头发,喃喃叹道:“他虽然不会回来了,但这也是没法子的……他本就不属于这一群,你又有什么法子拉住他……”
    海红珠悲嘶道:“但我……我不能……求求你老人家……”
    海四爹长叹道:“你只有忍耐,像这样的人,非但我拉不住他,世上……世上只怕没有任何人能拉住他的……你只怕是永远再也见不着他了。”
    海红珠突然晕倒在她爹爹怀里,永远再不能和自己所爱的人相见,这无论对谁说来,都是不能忍受的痛苦!又何况这情窦初开的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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