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剑风流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33章互斗心机
    朱泪儿听了俞佩玉的话,又怔了怔,忽然掩面痛哭起来,又跺着脚道:“你难道认为我那活不该说的?你心里难道不是只有林黛羽?我难道说错了?难道错怪了你?”
    俞佩玉什么话也不说了。
    哭了半晌,朱泪儿似也觉得哭够了,喃喃道:“也许是我错了,我又多嘴,又好哭,又时常说错话惹你生气,你为什么还不抛下我一个人走呢?”
    俞佩玉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轻轻拉住了她的手,朱泪儿也就乖乖地跟着他走了出去。
    不说话岂非正是对付女人最好的法子。
    ×××
    俞佩玉知道走出地道就是那荒凉的庙宇,俞放鹤的属下们掳走了唐无双,杀了唐珏,也就在那庙宇,俞佩玉初次见到郭翩仙,他不禁又想起厂那被情所苦的少女钟静来。
    他们现在到哪里去了呢?是生是死?
    他又想起了银花娘,想到她凄惨的结局,于是金花娘、铁花娘、金燕子,这些人的面目似又已出现在他眼前。
    当然,他更忘不了林黛羽。
    俞佩玉长长叹了口气,黯然忖道:“她们的遭遇都如此不幸。难道真是因为我害了她们么……”
    和他认识的女孩子,好像没有一个是快乐幸运的。
    这是为了什么呢?
    绝世的美人,常常会被人认为是“祸水”,那么像俞佩玉;这样的绝世美男子又该算什么呢?
    祸土?
    俞佩玉自己也不知是该大哭一场,还是该大笑三声。
    地道的出口是个可以旋转的石盖子,所以移动时绝不会发出任何声息,何况,外面是荒山野庙,杏无人迹,就算有声音也没有关系。
    但俞佩玉还是很谨慎,他先将石盖移开一线,外面更黑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纵有星光月色,也照不到这里。
    而黑暗与静寂又永远是最好的伴侣,除了自己心跳的声音,俞佩玉什么都听不到,风也已住了。
    俞佩玉这才拉着朱泪儿走了上去。
    就在这时,黑暗中忽然发出了一阵笑声。
    一人悠然笑着道:“两位现在才来么?在下已恭候多时了。”
    俞佩玉一惊,后退,但灯光突明。
    朱泪儿失声道:“杨子江,你倒也真是阴魂不散,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了f?”
    杨子江微笑道:“这也许是因为我和两位特别有缘。”
    只见他盘膝坐在地上,面前摆着一大罐酒,几包油腻腻的菜,还有一盏灯,一个火折子。
    他笑着接道:“酒菜都是我自唐家顺手牵羊带来的,虽然酒菜已冷,但既然没花钱,也只好将就些了。来来来,两位且来共饮一杯。”
    俞佩玉静静地瞧了他半晌,微笑道:“多谢。”
    他竟真的走过去坐了下来,举杯一饮而空,朱泪儿想抢过来先喝一口,却也来不及了。
    杨子江大笑道:“俞兄,你武功实在不大怎么样,长得也未必比我英俊多少,但你实在比我沉得住气,这点连我都不能不佩服你,来,我敬你一杯。”
    他忽又向朱泪儿一笑,道:“朱姑娘也请放心,酒里面没有毒的,我杀人的法子多得很,用不着下毒。”
    朱泪儿眼珠子一转,淡淡道:“但我杀人的法子却只有一个,就是下毒,随时随地都能下毒,被我毒死的人也不知有多少,却从来没有人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她忽然向杨子江笑了笑,道:“说不定我已在你手里这杯酒中下了毒了,你信不信?”
    若是别人说这话,杨子江说不定立刻就会大笑将手里这杯酒喝下去,但这话是“销魂宫主”的女儿说出来的,那分量可就大不相同了。
    杨子江望着手里这杯酒,还是笑着道:“你若真的在这杯酒里下了毒,就不会告诉我了,是么?”
    朱泪儿嫣然道:“你为何不试试呢?”
    杨子江怔了怔,就算明知这杯酒里没有毒,也喝不下去了。
    朱泪儿道:“你的胆子不是一向很大吗?”
    杨子江道:“我胆子本来的确很大的,可是被人一激,反而会变小。”
    朱泪儿用两根手指将他手里的酒杯拈了过去,将杯中的酒倒在俞佩玉杯子里,笑嘻嘻道:“酒糟蹋了可惜,他既然不喝,你就喝了吧。”
    俞佩玉笑了笑,一饮而尽。
    朱泪儿笑道:“你看,酒里根本没有毒的,你为什么不敢喝呢?连这点胆子都没有,我都替你难为情死了。”
    杨子江居然面不改色,还是笑道:“做人还是小心些好,何况,有酒自然要先敬客人。”
    他又往罐子里倒出杯酒,道:“这杯酒我总可放心喝了吧。”
    朱泪儿眨了眨眼睛,道:“不错,这杯酒里没有毒,你赶快喝吧。”
    杨子江望着这杯酒发了半晌愣,笑道:“我喝多了酒会发酒疯,还是少喝两杯吧。”
    朱泪儿娇笑道:“你看,我说酒里有毒,你也不敢喝,说酒里没毒,你也不敢喝,我要怎么说你才敢喝这杯酒?”
    杨子江笑道:“无论你怎么说,我都不喝了。”
    他放下酒杯,喃喃道:“我救了她性命,她却连一杯酒都不让我喝,看来人是的确救不得的。”
    朱泪儿忽然沉下脸,道:“谁叫你救我们的?你杀了唐珏,杀了金花娘,杀了铁花娘,为什么不杀我们?反来救我们?”
    杨子江微笑道:“你难道一定要我杀你才觉得高兴么?”
    朱泪儿冷笑道:“你没有打我们的主意,算你聪明,否则你的麻烦就大了。”
    杨子江道:“我杀人倒并不问有没有麻烦,只问那人该不该杀?”
    他忽然沉下脸,道:“我问你,一个人为了要娶婆子,就六亲不认,连自己的兄弟姐妹都要出卖,这种人该杀不该杀?”
    朱泪儿道:“这……这是你们逼他做的,怎么能怪他?”
    杨子江道:“我若逼你杀俞佩玉,你肯不肯?”
    朱泪儿大声道:“我当然不肯。”
    杨子江道:“这就对了,我逼不逼你是一回事,你肯不肯做又是另一回事了,唐珏对他的家人若和你对俞佩玉一样忠心,我们逼他又有何用?”
    朱泪儿怔了怔,道:“但金花娘呢?你为什么…”.”
    杨子江截口道:“金花娘?我几时伤过她一根汗毛?她自己要殉情自杀,与我又有何关系?世上像她这种愚蠢的女人很多,每天也不知要死多少,那难道也怪我吗?”
    朱泪儿冷笑道:“你推得倒干净,如此说来,你倒是个好人了?”
    杨子江笑道:“那倒也不敢当,只不过,不该杀的人,就算求我杀他,我也懒得动手的。”
    朱泪儿眼睛一瞪厉声道:“那么铁花娘呢?她又有什么该杀之处?”
    杨子江道:“铁花娘?谁说我杀了她?”
    朱泪儿道:“我说的。”
    杨子江道:“看到我杀她了么,你看见了她的尸身么?你怎知道她已死了?”
    朱泪儿冷笑道;“我用不着亲眼看见,也知道她已死在你手上。”
    杨子江道:“她若没有死呢?”
    朱泪儿道:“她若没有死,我就……就将这酒罐子吞下去。”
    杨子江笑了,道:“酒罐子是万万吞不得的,否则别人见到你的肚子那么大,心里一定会奇怪,没出嫁的姑娘怎会怀了双胞胎。”
    朱泪儿红着脸怒道:“谁说我的肚子大?”
    杨子江道:“肚子里若是装了两个罐子,怎么会不大呢?”
    朱泪儿又不觉怔了怔,道:“两个罐子?哪里来的两个罐子?”
    杨子江悠然笑道:“姑娘已经有了个醋罐了,再吞个酒罐子下去,不是两个罐子是几个?”
    一个女孩子若是说不过别人时,不是大哭大闹,就要装佯撒赖,歪理讲上十八篇,讲到别人头大如斗,投降认输为止。
    只可惜朱泪儿也知道对付杨子江这种人,什么都没有用的。她瞪着眼生了半天气,自己只有笑了,道:“好,算我说不过你,你若是女人,一定也是个标准的长舌妇,无论谁遇到长舌妇,都只有自认倒楣。”
    俞佩玉忽然笑了笑,道:“杨兄在这里相候多时,难道就为了要和她闹嘴么?”
    这次杨子江也怔住了。
    朱泪儿想尽千方百计,都拿他没法子,谁知俞佩玉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将他问得说不出话来。
    杨子江怔了半晌,忽然大笑起来,道:“咬人的狗是不叫的,这话果然不错,看来从今以后,我对俞兄倒真的要刮目相视了。”
    俞佩玉笑而不言,根本不答腔。
    杨子江只有自己顿住笑声,正色道:“在下在此相候,只为了知道俞兄是位诚实君子。”
    俞佩玉道:“不敢。”
    杨子江道:“在下平生最恨的就是伪君子,但像俞兄这样不折不扣的真君子,在下还是一向佩服得很。”
    俞佩玉道:“不敢。”
    杨子江道:“尤其像俞兄这样少年老成,忍辱负重……”
    朱泪儿忍不住叫道:“你有话快说,有屁快放,马屁再拍下去也没有用的,他反正还是那两个字:‘不敢’。”
    杨子江干笑两声,道:“在下只想请教俞兄一件事,像俞兄这样的诚实君子,想必不至于以虚言相欺的。”
    俞佩玉果然还是微笑着道:“不敢。”
    杨子江道:“在下只想请教俞兄,那唐无双究竟是谁杀的?是不是唐大姑娘杀的?她为何要杀他?是否已知道他是个冒牌货?却又是怎会知道的?”
    俞佩玉沉吟了半晌,忽又笑道:“这不是一件事,是五件事了。”
    杨子江目光灼灼,瞪着俞佩玉道:“那么就算在下请教俞兄五件事吧。”
    俞佩玉缓缓道:“杨兄既然不耻下问,在下自然不敢以虚言相欺,只不过……”
    杨子江道:“只不过怎样?”
    俞佩玉忽然闭上嘴,不说话了。
    朱泪儿拍手笑道:“他的意思你还不明白吗?他可以不骗你,但也可以闭上嘴不说话,我现在才发现这真是对付长舌妇的好法子。”
    杨子江霍然长身而起,厉声道:“你不说。”
    朱泪儿也跳了起来,瞪眼道:“不说又怎样?”
    杨子江脸色渐渐发青,朱泪儿只道他毕竟还是要出手了,心里也不禁紧张起来,只因她也知道他若出手一击,必定非同小可。
    谁知杨子江忽又笑了,道:“俞兄既然不肯说,就算在下没有问吧。”
    朱泪儿又怔了怔,道:“你怎地忽然变得这么客气起来了。”
    杨子江道:“这只因在下实在想和俞兄交个朋友,俞兄若肯移驾到寒舍去喝两杯,在下就足以快慰生平了。”
    朱泪儿吃惊道:“到你家去?你也有家?”
    杨子江笑道:“人人都有家的,在下岂能例外。”
    朱泪儿道:“不错,连老鼠都有个洞,何况你,但你的洞在哪里?”
    杨子江道:“寒舍就在前面不远,小妻炒的两样小菜,也还颇能下酒。”
    朱泪儿又吃了一惊,失声道:“你老婆?你也有老婆?”
    杨子江笑道:“有了公老鼠,自然就有母老鼠,否则小老鼠哪里来呢?”
    朱泪儿叹了口气,道:“你这人究竟在搞什么鬼?连我都被你弄糊涂了,可是我又真忍不住想去瞧瞧你那老婆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居然肯嫁给你这怪物。”
    杨子江道:“不知俞兄也肯赏光么?”
    俞佩玉笑了笑,还未说话,朱泪儿已抢着道:“我想他也忍不住要去瞧瞧的,是吗?”
    杨子江抚掌道:“姑娘既然这么说,俞兄就算不想去也不行了。”
    ×××
    其实俞佩玉也很想去瞧瞧的,他发觉杨子江这个人不但神秘,而且古怪,不但可怕,而且简直很有趣。
    这种人的邀请,只怕谁也无法拒绝的。
    杨子江的家果然不远,他们走到那里时,天还未亮,只见山麓下有茅屋三五间,屋顶上居然还有炊烟袅袅四散。朱泪儿眨着眼道:“看来你老婆倒真勤快,这么早就起来煮饭了。”
    杨子江道:“这只因她也知道要有贵客临门,自然要早作准备。”
    朱泪儿讶然道:“她难道早就知道我们要来?”
    杨子江笑道:“不瞒两位,今日在下若不将两位带回来,她就绝不会放我进门的。”
    朱泪儿更糊涂了,道:“她为什么一定要你将我们带回家来,难道她还会认得我们不成?”
    杨子江笑而不答,像是越来越神秘了。
    朱泪儿道:“喂,我在问你,你为什么不说话?”
    杨子江笑道:“我这法子是跟俞兄学的,这就叫现学现卖。”
    朱泪儿恨道:“好,你不说就算了,反正我马上就会知道。”
    茅屋外的竹篱上爬满了常青藤,柴扉是虚掩着的,小园中的菊花开得正盛,在夜色中看来又别有一番风姿。
    杨子江含笑揖客,看来居然真的像是个热情的主人,但是他心里究竟在搞什么鬼?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小厅迎门处摆着个神案,供着“桃园三结义”和观音大士的神像,前面端端正正摆着张八仙桌。
    这正是标准的农家草堂的摆设,朱泪儿横看竖看,也看不出有何异状,也就因为没有异状,她心里反而更奇怪。
    杨子江说什么也不像是会住在这种地方的人。
    只见桌子上果然摆满了大碗小碗的菜,有的菜还在冒着热气,旁边还有一大锅稀饭,一大罐酒。
    朱泪儿也不客气,坐下来就吃,折腾了大半夜,她的肚子也实在饿了,边吃边笑道:“嗯,你老婆炒菜的手艺的确不错,娶到个会炒菜的老婆,真是你的福气。”
    杨子江笑道:“这些粗菜,只怕不对两位的口味。”
    俞佩玉道:“嫂夫人呢?为何不请出来让我等拜见拜见。”
    杨子江道:“她只怕还在厨房里忙着哩。”
    只听内堂果然有刀杓之声传了出来。
    俞佩玉道:“菜已这么多了,嫂夫人若还要忙,我们心里怎么过得去。”
    杨子江道:“有贵客来了,她自然要特别卖力。”
    俞佩玉笑道:“难道贤伉俪一定要胀破我们的肚子吗?还是快请嫂夫人出来吧。”
    杨子江也笑道:“好,好,既是如此,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若有别人在旁边看到这情况,听到他们说的话,一定要以为这是乡下夫妇在接待城里来的阔亲戚。
    别人只怕连做梦都想不到,这三人嘴里说的虽是平常已极的家常客套话,心里想着的却是最复杂诡秘的事。
    当然更没有人会想到坐在这个地方吃饭聊天的三个人,一个是身负奇冤,忍辱负重,在江湖中也不知惹起了多少风波的武林世家子,一个是忽正忽邪,行事诡秘,而又身怀绝技的神秘江湖客,而另一个竟是“销魂宫主”的女儿。
    若真有人在旁边瞧着,知道了这三人的真实身份后,只怕就要骇得掉头就走,落荒而逃,杀了他也不敢回来了。
    只听杨子江笑道:“丑媳妇迟早难免见公婆,你还是出来吧。”
    厨房里果然有个娇滴滴的声音笑道:“炒好了这碟虾仁,我就出来了。”
    朱泪儿眼睛已直了,道:“这是谁的声音,听来的确熟得很。”
    杨子江笑道:“既然熟得很,你为何还听不出呢?”
    朱泪儿道:“在油锅旁边说话,她的声音自然要被扯得变了些,否则我一定听得出。”
    俞佩玉面上也露出诧异之色,就在这时,门帘已掀起,已有个青衣妇人捧着盘热气腾腾的炒虾仁盈盈走了出来。
    看到了她,俞佩玉和朱泪儿才真的怔住了。
    ×××
    杨子江的妻子竟是铁花娘。
    这实在是令人梦想不到的事,就算厨房里忽然走出个三头六臂的母夜叉来,也都不会令他们更吃惊了。
    朱泪儿张大了嘴,连下巴都像是快要掉了下来──下巴虽然没有掉下来,但她刚放进嘴里的一块糖醋排骨却掉了下来。
    铁花娘红着脸嫣然一笑,垂首道:“菜炒得不好,你们莫要见笑。”
    俞佩玉道:“嫂……嫂夫人莫要客气。”
    他虽然很沉得住气,这时也难免张口结舌,这“嫂夫人”三个字,他也不知用了多大力气才说出来的。
    铁花娘的脸更红了,道:“虾仁要趁热吃,俞公子也莫要客气才好。”
    俞佩玉道:“是,是,是,我不客气。”
    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有先用虾仁塞住嘴。
    无论如何,俞佩玉总算还是能沉得住气的,但朱泪儿却怎么也憋不住了,忽然跳了起来,大声道:“你真的嫁给他了么?”
    铁花娘抬起了头,含笑望着她,缓缓道:“一个女人迟早总要出嫁的。”
    朱泪儿一屁股又坐到椅子上,摇着头叹道:“我真不懂,你怎会嫁给这怪物的。”
    杨子江笑道:“你看我是怪物,她看我却一点也不怪,这就叫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否则世上的女人若都和朱姑娘你一样,只有看着俞兄才顺眼,那岂非糟了。”
    他忽然捧起了那罐酒,喃喃道:“酒罐子的滋味不知怎么样?也不知谁有口福尝得到。”
    朱泪儿长长吸了口气,道:“你用不着激我,我既然输了,自然会将酒罐子吞下去,小小一个酒罐子吞下去了有什么了不起,在我看来简直比吃白菜还容易。”
    杨子江失笑道:“你若真有这本事,我们真佩服你了。”
    朱泪儿道:“好,你瞧着吧。”
    她居然真的将酒罐子捧了过来,杨子江的眼睛也不禁直了,因为他也知道这女孩子的确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说不定真会将这酒罐子吞下去,他忍不住想瞧瞧她用的是什么法子。
    只见朱泪儿捧着这酒罐子左看右看,忽然摇头道:“不对不对。”
    杨子江道:“有什么不对?”
    朱泪儿道:“我方才说的是那个酒罐子,不是这个,你到土地庙去将那个酒罐子拿来吧。”
    杨子江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朱泪儿瞪眼道:“笑什么?快去拿呀,我早就想尝尝那酒罐子的滋味,现在已等不及了。”
    杨子江缓缓道:“姑娘这么说,想必所以为我一定懒得去拿的,其实那土地庙离这里也不太远,我就去一趟又有何妨。”
    他嘴里说着话,居然真的站了起来。
    朱泪儿眼珠子直转,冷笑道:“你要去就快去,我可没工夫在这里等你。”
    铁花娘笑了笑,道:“他若真的去拿来,我就帮你吃一半。”
    朱泪儿道:“哼,要吃我就吃一个,一半我还嫌少哩。”
    杨子江道:“看来姑娘你倒真是永远也不肯服输的。”
    朱泪儿昂起了头,道:“我为什么要服输?”
    杨子江大笑道:“但你只管放心,我若真去将那酒罐子拿来,就未免太煞风景了,我又怎敢唐突佳人,定要姑娘你吃酒罐子呢?”
    朱泪儿道:“这是你自己不去拿,可不是我不敢吃。”
    杨子江笑道:“是是是,莫说一个酒罐子,就算两百多个,姑娘也照吃不误的。”
    朱泪儿也不禁“噗哧”一笑,道:“一点也不错,你总算学乖了。”
    忽然间,远处有马嘶之声隐隐传来。
    声音虽遥远,但在这黎明前的深山中听来,却清晰得很。
    朱泪儿皱眉道:“你们莫非还有客人?”
    杨子江道:“好像是的。”
    朱泪儿道:“骑马而来的,想必是远客。”
    杨子江道:“似乎不错。”
    朱泪儿动容道:“来的是谁?”
    杨子江微微一笑,道:“姑娘你想来的会是什么人呢?”
    朱泪儿冷笑道:“总不外是你那些狐群狗党罢了。”
    杨子江忽然一拍桌子,大笑道:“一点也不错,这次你总算学乖了。”
    只听马蹄声越来越近,果然是直奔这草庐而来的,而且蹄声骤密,来的人似乎还不少。
    朱泪儿脸色已有些发白,直向俞佩玉使眼色,俞佩玉却始终面带微笑,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
    杨子江忽又一拍桌子,道:“俞佩玉呀俞佩玉,你当真全身是胆,连我都有些佩服你了。”
    俞佩玉微笑道:“不敢当。”
    杨子江道:“你若非胆大包天,怎敢跟着我到这里来呢?”
    俞佩玉道:“此间风物绝佳,嫂夫人又烧得如此一手好菜,在下焉有不来之理。”
    杨子江目光灼灼,瞪着他道:“你难道不怕我将你引入虎口?”
    俞佩玉笑了笑,道:“我知道兄台不是这么样的人。”
    杨子江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俞兄你切莫将我当做了好人。”
    俞佩玉淡淡道:“阁下若真有加害之意,也不必等到此刻,更不必如此大费周折了。”
    杨子江瞪了他半晌,仰面大笑道:“俞兄以君子之心来度小人之腹,只怕是要后悔的。”
    他拼命骂自己,俞佩玉反而再三替他解释,朱泪儿听得真有些哭笑不得,也不知俞佩玉为何如此信任他。
    她总觉得这人靠不住,但这时就算想走已迟了,只听杨子江笑声突顿,马蹄声已停在草庐前。
    竹篱外一人沉声道:“有人在么?”
    杨子江道:“你明明知道有人,还问什么?”
    那人赔笑道:“到了杨公子府上,在下等怎敢随意乱闯。”
    杨子江皱眉道:“你礼貌已经很周到了,快进来吧。”
    只听脚步声响,已有三个人走了进来。
    其中两人手里各各捧着口箱子,箱子很大,看来分量也不轻,但两人轻描淡写地用手托,仿佛一点也不吃力。
    另一人白生生的脸庞,并不难看,脸上总是笑嘻嘻的,身上的衣服穿得很合身,腰畔悬着的刀看来也很名贵,全身上下,可以说并没有什么令人看不顺眼的地方,但也不知怎地,他偏偏就是令人看不顺眼。
    朱泪儿只觉这人看来脸很熟,仿佛在哪里见过,俞佩玉却已看出他也是那天在李渡镇上,看俞放鹤和“唐无双”下棋的那些人之一,而且俞放鹤后来到凤三先生小楼上去的时候,他也跟着的。
    这人一走进来,眼睛也立刻盯在俞佩玉和朱泪儿脸上,瞧了两眼后,脸上的神情就有些变了。
    俞佩玉还是不动声色,只当没有认出他。
    杨子江道:“我要的东西已带来了么?”
    抬着箱子的两个人道:“就在这箱子里。”
    杨子江道:“不会错吧。”
    那两人笑道:“公子的交托,怎会错得了。”
    这两人眼睛也在俞佩玉脸上打转,显然有些不怀好意。
    杨子江忽然大声道:“你们原来是认得的么?”
    那白面佩刀的人吃了一惊,赔笑道:“不……不认得。”
    杨子江笑道:“既然不认得,我就替你们引见引见吧。”
    他指着那抬箱子的两人道:“这两位一个叫‘劈山刀’宋刚,一个叫‘打虎拳’赵强,据说在苏北一带还是大名鼎鼎的人物。”
    赵强、宋刚两人一齐赔笑道:“不敢。”
    杨子江冷冷接着道:“其实这柄‘劈山刀’最多也只不过能劈柴而已,那‘打虎拳’嘛,嘿嘿,非但打不死老虎,简直连猫都打不了。”
    赵强、宋刚两人面上阵青阵白,既不敢翻脸,想笑也笑不出,连朱泪儿都觉得他们有点可怜。
    杨子江又指着那白脸的人道:“这一位的武功就比那两位高明些了,他叫‘玉面神刀’曹子英,腰畔挂的那口刀虽不能切金断玉,倒也可以值几两银子,耍几刀花招出来,也够人瞧上好半天的。”
    曹子英面上忍不住露出了得意之色,笑道:“公子过奖了。”
    杨子江也不理他,接着又道:“只不过这人笑里藏刀,满肚子坏水,正是‘嘴里叫哥哥,腰里掏家伙’的伪君子,和他那八十八代祖宗曹操差不多。”
    曹子英居然还在笑,只不过笑得也已有些勉强。
    俞佩玉抱了抱拳,道:“久仰。”
    杨子江道:“你用不着对他们客气,这三人都是俞放鹤的死党,若是有机会要你的命,他们也绝不会对你客气。”
    朱泪儿忽然道:“三位远道而来,莫非就是想要我们的命么?”
    曹子英咯咯一笑,道:“这就要看杨公子的意思了,在下等也正是杨公子的死党。”
    朱泪儿霍然长身而起,瞪着杨子江。
    杨子江悠然道:“你们谁要谁的命我都不管,只看你们谁有这本事。”
    他忽然向曹子英一笑,道:“我已将菜摆上桌子,难道还要我喂入你们的嘴么?”
    曹子英精神一振,赵强和宋刚眼睛也亮了。
    朱泪儿怒道:“原来你将我们骗来,就为了要将我们当好菜。”
    杨子江叹了口气,道:“我早就说过我是个小人,谁叫他要以君子之心,来度我这小人之腹的?他自己要上当,也怨不了别人。”
    俞佩玉淡淡一笑,道:“在下并没有怨别人。”
    曹子英向赵强、宋刚两人打了个眼色,道:“既是如此,在下等就要……”
    铁花娘忽然大声道:“我不管你们要怎样,但我辛辛苦苦做出来的这桌菜,却不能糟蹋了,你们就算要拼命,也要等吃完我的菜再说。”
    曹子英冷冷道,“这位姑娘又是何许人也?”
    杨子江道:“这位不是姑娘,是我的老婆。”
    曹子英怔了怔,立刻赔笑道:“难怪这些菜色香味俱佳,原来是夫人的杰作。”
    铁花娘道:“你还没有吃,怎知道这菜味道如何呢?”
    曹子英赔笑道:“在下等办过正事,再慢慢享用夫人的好菜也不迟。”
    铁花娘道:“那时就已迟了,这些菜都要趁热吃的,何况,你们五位中若是死了一两位,这些菜只怕就吃不光了,糟蹋了岂非可惜。”
    杨子江又叹了口气,道:“女人做好菜若是没有人吃,那简直就好像打她耳光一样,我看你们还是先吃了再说吧。”
    铁花娘笑道:“是呀,吃饱了才有力气,死了也免得做饿死鬼。”
    她已兴匆匆地拿了三双筷子来,分给曹子英他们三个人──手里既然拿起了筷子,还怎么能再拔刀呢?
    赵强和宋刚一路奔波,其实早已饿了,吃头一二筷时虽还有些勉强,但越吃越起劲,到后来简直下筷如风。
    杨子江笑道:“两位的出手若也有夹菜这么快,俞兄今日只怕就真要遭殃了。”
    铁花娘“啪”地轻轻打了他一个耳刮子,笑骂道:“瞧你连一点做主人的样子也没有,你应该劝客人多吃些才是呀。”
    杨子江也“啪”地轻轻打了她一个耳刮子,笑道,“好太太,你放心,他们不吃光你做的菜,谁也不许出手。”
    当着五六个人的面,这两人居然打情骂俏起来。
    朱泪儿见到他们夫妻之间,居然亲热得像是蜜里调油,心里不禁又是惊奇,又是气恼。
    她本来以为铁花娘定要逼着曹子英等人先吃菜,必定是另有用心,说不定是想在暗中助她和俞佩玉一臂之力,甚至也许已在酒菜里下了毒,想将曹子英等人毒死,如今一看,竟满不是这么回事。
    铁花娘竟真的像是个初次下厨房的新娘子,急着想显显自己的手艺,菜里面连一点毒也没有。
    看来杨子江早已打定主意要将俞佩玉卖给俞放鹤了,只不过自己懒得出手而已,她虽然不怕曹子英这些人,但他们若收拾不了俞佩玉,杨子江迟早还是要动手的,俞佩玉只怕是难免要遭毒手。
    朱泪儿越想越担心,这顿饭哪里还吃得下去,她直想一脚将桌子踢翻,能逃就逃,不能逃就索性先下手为强。
    但俞佩玉却像是吃得津津有味,居然还仔仔细细用辣椒酱和醋去调青豆虾仁,调好了味再慢慢送进嘴。
    朱泪儿憋了一肚子气,忍不住道:“你难道一辈子没有吃过炒虾仁么?”
    俞佩玉将嘴里的虾仁全都咽了下去,又喝了口酒,才闭着眼长长吐出了口气,微笑着道:“这么好的虾仁,以后只怕很难再吃到了,最后的机会。岂能错过。”
    朱泪儿几乎要大叫起来,但想起俞佩玉苦斗至今,还是难免落入俞放鹤手里,心里又不觉一酸。
    俞佩玉夹了块鸭子在她碗里,道:“这樟茶鸭乃是川中的名菜,虽不如北京烤鸭那么肥脆,但却别有一番滋味,你也尝尝吧。”
    朱泪儿瞧了他一眼,默默地将鸭子放进嘴里。
    樟茶鸭果然香得很,但朱泪儿香在嘴里,苦在心里,就算比樟茶鸭再香十倍的菜,在她此刻吃来也是一样味同嚼蜡。
    杨子江笑道:“能娶到个会烧菜的老婆,那男人就实在是走了运了。朱姑娘,其实你也该学学如何烧菜才是。”
    朱泪儿恨恨道:“我看你还是娶错了人。”
    杨子江笑道:“我难道应该娶姑娘才是吗?”
    朱泪儿咬牙道:“你这么好吃,本该娶个厨子的,我只会妙娱蚣,烧蝎子。”
    杨子江大笑道:“据说剥了皮的蜈蚣乃是天下至脆至香的美味,几时我倒真想尝尝姑娘的手艺。”
    朱泪儿冷笑道:“你一定有机会的……”
    她灵机一动,忽然有了个主意:“铁花娘没有在菜里下毒,我难道也不能在菜里下毒么?”
    但她也知道要在这些老江湖的眼前下毒,并不是件容易事,只有想法子先将他们的注意力移开。
    桌上的点心有一盘糖醋排骨剩下的最多。
    朱泪儿先看准了目标,忽然笑道:“我只有一件事不明白,想请教你们几位。”
    杨子江笑道:“想不到姑娘你居然也有不明白的事,难得难得。”
    朱泪儿道:“俞佩玉和你们的盟主非但远无冤,近无仇,而且还可以说是同宗,你们为什么定要苦苦地和他过不去呢?”
    杨子江道:“连这件事姑娘都不明白吗?”
    朱泪儿道:“嗯。”
    杨子江道:“盟主到李渡镇上本是去找件东西的,但找来找去还是没有找着,而你们也居然没有被烧死,他怀疑东西一定是落在你们手上了,这样东西事关重要,他老得不到,当然是寝食难安。”
    俞佩玉心里暗暗奇怪,他再也想不通那本全白的账簿又有何重要,俞放鹤为什么如此急着想要得到它?
    只听曹子英不住咳嗽,当然想打断杨子江的话,要他莫再说下去,但杨子江却根本不理,还是接着道:“何况,盟主下了很多功夫,也打听不出这位俞兄的师父来历和身世,难道他也和孙悟空一样,是忽然自石头里进出来的?而且天生就有一身虽然不太好,但也绝不算太坏的本事?”
    俞佩玉微笑道:“杨兄的师父和来历,岂非也神秘得很?”
    杨子江笑道:“我的来历你虽不知道,但盟主却是知道的。”
    俞佩玉道:“哦?”
    杨子江道:“你来历如此诡秘,武功也不错,又总是在暗中和盟主作对,所以他就认为若不先除了你,迟早必成大患。”
    俞佩玉笑了笑,道:“盟主也未免将在下估计得太高了。”
    曹子英等三人脸色发白,都在瞪着俞佩玉和杨子江,铁花娘只是含情脉脉地瞧着她的丈夫。
    这种机会朱泪儿怎会错过,她早已在那盘糖醋排骨里下过了毒,莫说五六个人,就算要毒死五六十匹马,这毒的分量也已足够。
    怎奈这些人却偏偏像是对这盘糖醋排骨一点兴趣也没有,十七块排骨还是十七块,根本没有人下过筷子。
    朱泪儿越等越着急,终于沉不住气了,自己先夹了一块咀嚼起来,一面嚼,一面喃喃自语道:“这排骨倒比虾仁好吃多了,不甜不咸,恰到好处。”
    她以为自己这番话也说得恰到好处,谁知那些人却偏偏像是没有听见,筷子还是不伸到那边去。
    俞佩玉却偏偏夹起了一筷,笑道:“这么好吃的排骨,我倒要尝尝。”
    该吃的不吃,不该吃的却来吃了。
    朱泪儿简直气破肚子,又急得要命,只有伸出筷子在俞佩玉筷子一敲,将排骨敲丁下来,娇嗔道:“这么肥的排骨你也敢吃?难道不怕发胖么,大肚的男人我却最讨厌了。”
    杨子江笑道:“一个男人是否讨厌,和肚子大小并没有关系的,你看这位曹兄,肚子一点也不大,却讨厌得要命。”
    朱泪儿眼珠子一转,笑道:“你既然不怕肚子大,为什么不敢吃呢?”
    杨子江摇着头笑道:“我是回回,不吃猪肉的。”
    朱泪儿眼睛瞟着铁花娘,道:“这么好吃的排骨居然没有动,各位也未免太不给杨夫人面子了。”
    铁花娘笑道:“不吃也好,我正好留着喂狗。”
    曹子英刚伸出筷子,又缩了回去,干笑道:“在下孤家寡人一个,也不怕老婆说我胖,本来想尝尝的,但夫人这么一说,在下倒不好意思跟狗抢肉吃了。”
    朱泪儿气得牙痒痒的,但是也只有望着他们干瞪眼,无论如何,她也不能硬将排骨塞进别人的嘴里呀。
    曹子英摸了摸肚子,打了两个饱嗝,笑道:“其实在下等早已酒足饭咆,再吃只怕连肚子都要胀破了。”
    杨子江悠然道:“既已酒足饭饱,就该办正事了。”
    曹子英放下筷子,笑道:“在下还是先替嫂夫人将碗收了吧。”
    铁花娘笑道:“用不着,我从小就喜欢听摔碎碗时的声音,何况这些也并不是什么好的瓷器。”
    曹子英道:“既是如此,在下等就要放肆了。”
    他先向赵强和宋刚两人打了个眼色,才瞪着俞佩玉阴恻恻笑道:“依在下良言相劝,俞公子还是老老实实地跟在下等去走一趟的好,免得大家伤了和气。”
    赵强、宋刚两人一个已堵住了门,一个堵住了窗子,一个紧握着双拳,一个已抄起了钢刀。
    杨子江拉着铁花娘退到一旁,笑道:“我们还是躲开些的好,你这件衣裳是新做的,莫要沾上了酱油。”
    俞佩玉缓缓站了起来,向朱泪儿一笑,道:“这不关你的事,你也走开吧。”
    朱泪儿脸色发白,咬着牙道:“我这件衣服不是新做的,莫说沾上酱油,就算沾上血也没关系。”
    她嘴里说着话,忽然反手一掌向曹子英拍了过去。
    她年纪虽小,出手却是又狠又快,怎奈曹子英也是个久经大敌的老狐狸,早已提防到这一着了。
    他身形一转,刀已在手,大笑道:“两位既然不识……”
    “抬举”两字还未说出,他的嘴就像是忽然抽了筋,眼睛、鼻子、嘴,竟忽然间就收缩到一起,那模样显得又可怕,又滑稽。
    朱泪儿亦不知这人为何忽然扮起鬼脸来了,也不禁怔了怔,第二掌还未拍出,曹子英身子忽也缩成一团。
    再看宋刚、赵强两人,也早已滚倒在地上,身子已缩成个肉球,还在不停地抽搐着。
    杨子江失笑道:“三位好生生的,怎地忽然变起把戏来了?”
    铁花娘笑道:“他们喝了我的酒,吃了我的菜,不变场把戏给我看怎么行?我这酒菜难道是可以白吃白喝的么?”
    只见曹子英、宋刚、赵强三人已一路抽搐,一路滚了出去,三人嘴里都在伊伊呀呀地乱喊乱叫,但一滚出门,叫声就忽然停顿,朱泪儿赶到门口一看,三个人已一动也不能动了。
    杨子江叹了口气道:“服了“牵机药”果然似牵机,古人之言,诚不我欺……”
    朱泪儿耸然回首,失声道:“牵机药?”
    杨子江声道:“不错,牵机药,其药固然灵效如神,其名更是妙不可言,就连姑娘只怕也配不出这样的药,起不出这样的名字来。”
    这“牵机药”乃是古来帝王要将近臣和妃子赐死时所用的毒药,与“钩吻”、“鹤顶红”,三毒并列,可称是历史上最有名的三种毒药。
    俞佩玉纵不使毒,这“牵机药”的名字却也听说过,动容道:“两位在酒中下了牵机药?”
    铁花娘笑道:“公子请放心,酒里是一点毒药也没有的。”
    杨子江道:“菜里也没有。”
    俞佩玉道:“那么……他们中的毒是从何而来的呢?”
    杨子江拿起双筷子,铁花娘拿起了酒杯。
    他们还未说话,朱泪儿已拍手笑道:“妙极妙极,看来你们真是天设的一对,地造的一双,夫妻俩一搭一档,竟连我都被骗过了。”
    她笑着向俞佩玉道:“还是你有眼光,早就看出了他不会害你。”
    杨子江道:“那倒也未必。”
    朱泪儿道:“你若害他就不会帮他将那三人毒死了,我倒一向错怪了你。”
    杨子江淡淡道:“我害死他们,只不过看他们不顺眼而已,等我看你们不顺眼时,照样也会毒死你们的。”
    朱泪儿笑道:“你这人真奇怪,别人都拼命喜欢人家说自己好,只有你,却偏偏喜欢人家说你是坏蛋,而且越骂你,你越开心。”
    杨子江道:“我本来就是坏蛋,人人都说我好,我也不会变做好蛋的。”
    铁花娘笑道:“他从小挨骂挨惯了,三天不挨骂骨头都会发痒的,我嫁给他就是为了这缘故,因为我就喜欢骂人。”
    朱泪儿笑道:“看来你可真嫁对人了,能够天天骂老公,而且老公绝不还嘴,能嫁到这种人,实在是你的福气。”
    杨子江笑道:“姑娘若是羡慕,为何不也嫁给我呢?”
    朱泪儿眨着眼,笑道:“可惜你已经有了老婆,否则……”
    杨子江道:“老婆不怕多,多多益善。”
    铁花娘吃吃笑道:“我们两人一齐骂他,他更要乐不可支了。”
    朱泪儿抿嘴道:“只可惜我不喜欢骂人。”
    杨子江道:“原来姑娘也和我一样,是喜欢挨骂的?”
    朱泪儿啐道:“刚说你是君子,你的毛病就来了。”
    杨子江忽然正色道:“我本来就非君子,我如是君子,现在食俞放鹤之禄,便该忠俞放鹤之事,但我却吃里扒外,这岂是君子的行径?”
    朱泪儿道:“这么样说来,你杀了我们才能算是君子了。”
    杨子江道:“那倒也不必,只不过至少也该点住你们的穴道,将你们装在箱子里,送到俞放鹤那里去才是。”
    他说起“箱子”两个字,朱泪儿的目光就不由自主望到那两口箱子上去了,箱子很大,果然可以装得下一个人。
    朱泪儿忍不住问道,“这两口箱子里是什么?”
    杨子江道:“这两口箱子是俞放鹤要我去送给百花帮主君夫人的礼物。”
    朱泪儿道:“礼物?什么礼物?”
    杨子江笑了笑,道:“姑娘为何不猜上一猜?”
    朱泪儿道:“我又不是诸葛亮,怎么猜得到你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杨子江道:“箱子里的东西是姑娘早已见过的……”
    俞佩玉忽然一笑,道:“在下也来猜上一猜如何?”
    杨子江笑道:“请便。”
    俞佩玉道:“箱子里是人?”
    杨子江道:“嗯。”
    俞佩玉道:“是一男一女?”
    杨子江道:“嗯。”
    俞佩玉道:“是郭翩仙和钟静?”
    杨子江目光闪动,凝注着俞佩玉,过了半晌,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这就难怪俞放鹤定要将你除去才安心,像你这样的聪明人,若是和我作对,只怕我也要寝食难安。”
    朱泪儿动容道:“箱子里真是那姓郭的么?”
    杨子江道:“一点也不错。”
    朱泪儿道:“他怎会被曹子英他们装在箱子里的?”
    杨子江道:“那日在李渡镇,他已被火烤晕了,就像烤猪般被人装在箱子里……”
    他一面说着话,朱泪儿已赶过去要开箱子,谁知眼前一花,杨子江已坐在箱子上,悠然道:“这箱子姑娘动不得,除了君海棠外,任何人都动不得。”
    朱泪儿瞪眼道:“谁说动不得?”
    杨子江笑道:“姑娘用不着冲我瞪眼睛,这话可不是我说的。”
    朱泪儿道:“不是你说的是谁说的?”
    杨子江道:“当今的武林盟主俞老先生说的。”
    朱泪儿道:“哈──你现在忽然又听起他的话来了吗?”
    杨子江道:“嗯。”
    朱泪儿跳了起来,大声道:“杨子江,我问你,你到底是我们的朋友,还是俞放鹤的走狗?”
    杨子江悠然道:“做你们的朋友,可有什么好处?”
    朱泪儿道:“当然有。”
    杨子江道:“姑娘且说一两样来听听。”
    朱泪儿怔了怔,道:“好处多得很,一时间也说不完。”
    杨子江笑道:“姑娘若说不出,不如让我来替你说吧。”
    他扳着手指头道:“第一样好处,你们可以帮我喝酒吃菜;第二样好处,我若闲得没事做时,可以去救你们;第三样好处……哈哈,好处实在太多了,一时间倒真说不完,只不过这种好处我还是宁可一样都没有的好。”
    朱泪儿道:“那么你承认你是俞放鹤的走狗了?”
    杨子江笑道:“我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要做走狗?”
    朱泪儿道:“那么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杨子江道:“我就是我,既不是任何人的朋友,也不是任何人的走狗,我行我素,我高兴做什么就做什么。”
    朱泪儿道:“什么事对你有好处,你就做什么,是不是?”
    杨子江抚掌道:“一点也不错,姑娘之言,实是深得我心。”
    朱泪儿已被气得说不出话来了,就在这时,突听一阵车轮滚动之声,远远传了过来。
    杨子江笑道:“我虽没有朋友,客人却不少。”
    他嘴里说着话,忽然蹿了出去,身形一转,已将院子里的三具尸身踢出院外,这句话没说完,他的人又已坐回原来的椅子上了,好像根本没有动过。
    朱泪儿冷笑道:“这难道又是来送礼的吗?”她又接道:“只可惜你也是奶妈抱孩子,到头来还是人家的。”
    她一直站在门口,这时已看到一人推着辆独轮车,人自崎岖的山道走了过来,车上果然绑着两只箱子,推车的人已只剩下一条独臂,但却将这辆独轮车推得四平八稳,而且走得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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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刀光剑影
    独臂人推着的独轮车上绑着两只箱子。
    铁花娘忽然“噗哧”一笑。
    朱泪儿瞪眼道:“你这么开心干什么?”
    杨子江道:“嫁了我这么样的老公,她不开心谁开心?”
    朱泪儿“哼”了一声,道:“我看她开心得还太早了些。”
    铁花娘道:“我只不过觉得有些好笑。”
    朱泪儿道:“有什么好笑的?”
    铁花娘抿嘴道:“堂堂的江南大侠王雨楼,如今居然做了推车的,这不可笑么?”
    杨子江道:“他这只不过是在将功折罪。”
    铁花娘道:“将功折罪?”
    杨于江道:“他嘴里胡吹大气,却连个小唐珏都看不住,我本该将他那只手也砍下来的。”
    这时独轮车已推人了竹篱笆,王雨楼已看到屋子里的朱泪儿和俞佩玉,他脸色变了变,但立刻展颜笑道:“想不到俞公子也在这里,幸会幸会。”
    铁花娘嫣然笑道:“你只认得俞公子,就不认得我了么?”
    王雨楼一脚跨进门,眼睛在铁花娘脸上一转,一脚立刻就缩了回去,脸色也变得铁青,嗄声道:“琼花三娘子。”
    铁花娘笑道:“你的记性倒不错。”
    王雨楼望着那只空荡荡的衣袖,狞笑道:“姑娘对我的好处,我是一辈子也忘不了的。”
    铁花娘笑道:“我现在已不是姑娘了,是夫人。”
    王雨楼眼睛又在俞佩玉脸上一转,道:“俞夫人?”
    铁花娘摇了摇头,杨子江笑道:“不是俞夫人,是杨夫人。”
    王雨楼眼睛发直,怔了半晌,忽然躬身笑道:“恭喜恭喜,杨公子怎地不请我们喝杯喜酒呢?”
    杨子江笑道:“喜酒刚喝完,只剩下一碟糖醋排骨了,你若不嫌简慢,就马马虎虎先喝一杯吧。”
    他居然亲自动手去拿了副杯筷放在桌上。
    这副杯筷若被铁花娘沾过,王雨楼只怕再也不敢尝试了,但杯筷都是杨子江亲自拿来的,王雨楼非但毫无怀疑之意,而且简直有些受宠若惊,一面连连称谢,一面已坐了下去,笑道:“糖醋排骨最好,好菜只要一样便已足够,在下就老实不客气了。”
    朱泪儿本来还怕他不会上当,谁知他拿起筷子就吃,全无提防之意,朱泪儿不禁又是欢喜,又是奇怪。
    王雨楼可算是条老狐狸了,见到这种局面,本来多多少少也该有些提防才是,如今他却对杨子江如此信任,可见杨子江和俞放鹤的关系必非寻常,俞放鹤必定早已关照过他不妨处处都听杨子江的吩咐。
    俞放鹤更是老谋深算,顾虑周详,既然肯如此信任杨子江,也必有原因,可是杨子江的行事,却是忽正忽反,令人难测,现在竟要连王雨楼也一齐毒死,他这么样做,究竟是为的什么呢?
    他和俞放鹤究竟是什么关系?
    俞放鹤为什么会如此信任他?朱泪儿实在越想越莫名其妙。
    只听杨子江道:“你带来的箱子,没有错吧。”
    王雨楼笑道:“公子请放心,在下一错岂敢再错?”
    他喝了口酒,接着道:“在下按照公子的吩咐,到那里去见到了海公子,海公子就将这箱子交给在下,在下看也未看,就立刻赶来。”
    杨子江道:“海公子有没有托你带信给我?”
    王雨楼道:“海公子说,他忽然发现了个行踪可疑的人,一定要先去查访个明白,所以这几天只怕不会来和公子见面了。”
    杨子江皱着眉沉吟了半晌,忽然一笑,道:“你这件事倒还办得差强人意,若有什么后事要办,不妨交待给我吧。”
    王雨楼面上笑容骤然僵住,嗄声道:“后事?”
    杨子江淡淡道:“你已吃下了销魂宫的毒药,难道还想活么?”
    王雨楼身子一惊,手里的杯筷都跌在地上,道:“公……公子莫非在开玩笑?”
    杨子江脸色一沉,冷冷道:“谁跟你开玩笑?”
    王雨楼身子发抖,面上亦无人色,忽然一脚踢飞桌子,嘶声道:“盟主对你信任有加,你……你……”
    他喉咙似已被塞住,忽然反手一掌,向朱泪儿拍出。
    只因他明知自己万万不是杨子江的对手,所以才找上了朱泪儿,正是情急拼命,临死也要拖个陪绑的。
    他的眼睛一直瞪着杨子江,别人更想不到他会忽然向朱泪儿下手,这一掌之迅急狠毒,自也不问可知。
    朱泪儿江湖历练毕竟还浅,一惊之下,还未闪避,俞佩玉已一步迈了上来,挥手向王雨楼的独掌还了过去。
    只听“蓬”的一声,两掌相向,王雨楼身子竟被震得飞起,等他落下来时,毒已发作,一张脸已变成银色,就像是忽然涂上了一层银粉。
    杨子江瞟了俞佩玉一眼,微笑道:“阁下本已是强弩之末,想不到还有如此沉厚的内力,看来我们一直将阁下小看了。”
    铁花娘笑道:“你莫看俞公子文质彬彬,其实他一身神力,江湖中只怕还没有人比得上。”。
    朱泪儿这时已缓过气来,抢着道:“他送来的这箱子里究竟是什么?”
    这句话她已憋了很久,所以一有机会就抢着问出来。
    杨子江笑了笑,道:“这次我若再不打开箱子让你看看,你只怕再也不会放过我了……”
    他说着话,已将箱子打开。
    朱泪儿看到箱子里的人,惊呼一声,竟连话都说不出来。
    ×××
    装在箱子里的人赫然竟是姬灵风。
    俞佩玉纵然沉得住气,也不免吃了一惊。
    只见姬灵风双目紧闭,脸色发白,被人像粽子般塞在箱子里,到此刻还是人事不知,昏迷不醒。
    她平日号令群豪,指挥若定,似可将天下都玩于指掌,俞佩玉再也想不到她也会落到这般地步。
    杨子江目光闪动,道:“俞公子可是认得她?”
    俞佩玉苦笑着点了点头,道:“认得。”
    朱泪儿叹道:“她本和我们约好在唐家庄碰头的,我正奇怪她为何一直没有露面,谁知她已变成了如此模样。”
    俞佩玉道:“以她的机智武功,王雨楼万万不是她的敌手,又怎会……”
    杨子江截口道:“俞兄方才难道没有听说么?这箱子乃是一位海公子交给他的。”
    朱泪儿眼珠子一转,失声道:“海公子,你说的莫非是海东青?”
    杨子江似乎有些惊奇,道:“你也认得海东青?”
    朱泪儿道:“我当然认得,但你又是怎会认得他的?”
    杨子江笑了笑,道:“我一岁时就认得他了。”
    朱泪儿讶然道:“一岁时?·你们难道是……”
    杨子江道:“他是我的师兄。”
    朱泪儿怔了半晌,失笑道:“难怪你们两人的脾气有些一样,眼睛都好像是长在头顶上似的,原来你们本就是一窝里养出来的……”
    她“噗哧”一笑,毕竟没有将“王八”两字说出来。
    俞佩玉叹了口气,道:“海兄的武功我是见过的,这就难怪姬姑娘不是敌手了,但两位和这位姬姑娘又有什么过节呢?”
    杨子江道:“什么过节也没有,只不过俞放鹤要将她送回‘杀人庄’去。”
    朱泪儿动容道:“难道海东青那样的人,也会做了俞放鹤的走狗?”
    杨子江笑道:“既是一窝里养出来的,自然一个鼻孔出气。”
    朱泪儿道:“你们既然如此听俞放鹤的话,为何要将王雨楼这些人杀了呢?”
    杨子江笑道:“只因我高兴。”
    这句话刚说完,他脸色忽然变了变,轻叱道:“什么人?”
    这句话说完,朱泪儿才听到一阵衣袂带风之声,自远而近,一掠而至,朱泪儿正在惊异此人轻功之高,来势之快,但听“蓬”的一声,已有一人,撞破了窗子,蹿了进来,赫然正是海东青。
    ×××
    朱泪儿又惊又喜,失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你……”
    她语声忽又顿住,只因她这时才发现海东青的黑衣上,到处都是血迹,脸上却连一丝血色也没有。
    杨子江也不说话,一把撕开了他的衣服,只见他身上更是血迹斑斑,伤痕至少有十七八处之多。
    海东青武功之高,俞佩玉、朱泪儿都知道的,此刻连他都会身负重伤,朱泪儿简直无法相信。
    杨子江脸上也不禁变了颜色,沉声道:“是哪些人下的手?”
    他不问是“谁”下的手,而问是“哪些人”下的手,只因他确信如果单独一个人是万万伤不了海东青的。
    海东青双拳紧握,紧咬着牙齿,道:“是……”
    他的嘴唇虽然在动,声音却已听不出来。
    杨子江道:“是谁?是谁?”
    海东青嘴唇又动了两动,就仆地跌倒,要知他身受重伤,早已不支,全凭着一股求生之念,动用了最后一分气力,才勉强能逃到这里,此刻骤然见到亲人,心情一放松,哪里还能支持得下去。
    铁花娘赶紧将他扶到椅子上,查看他的伤势。
    杨子江却只是木立在那里,呆了半晌,忽然跺脚道:“无论是什么人伤了他,就算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要将他们追回来。”
    突听一人道:“我已来了,何必去追。”
    这声音既非十分冷漠,也非十分尖锐,但听来却特别令人不舒服,只因无论是谁说话,多少总有个高低快慢,但这人说话,每个字都是平平淡淡,不快不慢,就像是铜壶滴水,说不出的单调沉闷。
    语声中,已有个人出现在门口。
    这人长得既非十分难看,也非十分凶恶,更没有什么残缺之处,但也不知怎地,叫人一看就觉得全身发冷。
    他眉毛很浓,眼睛很大,甚至可以说相当英俊,嘴角还带着一丝微笑,骤然看来,这笑容还相当动人。
    但仔细一看,他全身上下,连一丝笑意都没有,目光更是冰冰冷冷,这笑容就像是别人用刀刻上去的,所以他愤怒时在笑,悲哀时也在笑,杀人时在笑,吃饭时也在笑,甚至连睡着了都在笑。
    这笑容是永远也不会改变丝毫。
    他身上穿着件紧身黑衣,剪裁得极为合身,腰上却缚着条血红的腰带,腰带上斜插着柄月牙般的弯刀,刀柄上也缚着红绸,刀身却漆黑如墨。
    杨子江虽然吃丁一惊,但立刻就镇定下来,瞪着这人道:“就是你下的毒手?”
    这人微笑道:“不错,令师兄就是被灵鬼杀的。”
    杨子江道:“灵鬼?你就是灵鬼?”
    这人微笑道:“是。”
    杨子江道:“很好,叫你的帮手一齐来吧。”
    灵鬼微笑道:“灵鬼杀人,用不着帮手。”
    杨子江动容道:“凭你一人之力,就伤了他?”
    灵鬼微笑道:“就只灵鬼一人。”
    这句话说出来,大家又吃了一惊,这人竟能伤得了身怀绝技的海东青,武功之高,岂非高不可测。
    到这种时候,朱泪儿才发现杨子江的镇定得确也非常人能及,他居然还是神色不变,道:“是谁派你来的?”
    灵鬼微笑道:“灵鬼自己来的。”
    杨子江道:“你与我们有何仇恨?”
    灵鬼微笑道:“灵鬼和你们并无仇恨。”
    他说话总是自称“灵鬼”,竟从来也不说“我”字。
    杨子江喝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灵鬼微笑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这本是千字文的首两句,他忽然念出这两句千字文,可说是答非所问,但杨子江听了这两句话,面色却忽然大变。
    灵鬼微笑道:“灵鬼放他逃回来,就为的是要杀你。”
    说完了这句话,他身形忽然一闪,腰带上的弯刀不知何时已到了手上,弯刀不知何时已到了杨子江的咽喉前。
    这一刀来势之快,简直令人不可思议。
    铁花娘已忍不住惊呼出声来。
    惊呼声中,只听“呛”的一声龙吟,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
    杨子江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柄长不到两尺的短剑,这柄短剑不知何时架住了灵鬼的弯刀。
    这一剑出手之快,也令人不可思议。
    刹那间,只见乌黑的刀光如一片片乌云,向杨子江卷了过去,乌云中却不时有闪电向灵鬼击出,虽然是刀如乌云,剑如闪电,但两人的脚步却是纹风不动,而且也不闻兵刀交击之声。
    常人看来,这两人就像是在面对面地耍刀舞剑,根本没有伤人之意,但是,俞佩玉却知道这一战的凶险,除了当局人只怕谁也无法想像。
    此刻两人相距还不及五尺,以他们的刀剑,无论哪一招本来都可将对厅刺个透明窟窿,但却偏偏刺不着。
    最怪的是,两人脚下都未移动半寸,由此可见,双方每一招都是间不容发,只要落后半步机先,就立刻要血溅当地。
    朱泪儿忍不住道:“这两人为何总是站着不动呢,真急死人了。”
    俞佩玉目光凝注,缓缓道:“只因两人出手,都是快如闪电,灵鬼一刀才出,杨子江一剑已刺了回去,灵鬼只有变招先求自保,而且连消带打,乘势反击,于是杨子江也只有变招自保,所以两人虽然着着都是杀手,但也伤不了对方。”
    朱泪儿骇然道:“如此说来,杨子江变招只要差了半分,岂非挨上一刀了。”
    俞佩玉望着海东青身上的伤痕,叹道:“只怕还不止要挨一刀。”
    要知灵鬼刀法之快,杨子江变招只要稍慢,对方的弯刀就会乘势而下,一刀连着一刀,再也不会放松。
    看到海东青的伤痕,想到两人出手之凶险,朱泪儿掌心也不觉沁出了冷汗,怔了半晌,才吐出口气道:“这怪物是哪里来的?怎地武功也如此骇人?”
    俞佩玉叹道:“我现在方知道江湖之大,实是无奇不有。”
    朱泪儿悄声道:“杨子江虽也不是好东西,但总算帮过我们的忙,我们也助他一臂之力如何?”
    俞佩玉道:“你也想出手?”
    朱泪儿声音更低,道:“这怪物既然站着不动,只注意着前面的刀,我们绕到他背后去,给他一下子,他必定防不胜防。”
    俞佩玉也不说话,却绕到灵鬼身后,自地上捡起只筷子,以“甩手箭”的手法向灵鬼背后掷去。
    只听“呛”的,又是一声龙吟。
    灵鬼和杨子江不知何时已换了个方向,再找俞佩玉方才掷出的那只筷子,竟已削成七截,一连串钉入土墙里。
    朱泪儿竟未看出他是怎么将筷子削断的。
    俞佩玉瞧了朱泪儿一眼,道:“如何?”
    朱泪儿早已目瞪口呆,舌难下。
    刀光剑影中,只见杨子江面色越来越凝重,那灵鬼面上却仍带着微笑,笑容和他刚走进时完全一模一样,绝无丝毫改变。
    俞佩玉已看出两人再斗下去,杨子江只怕要凶多吉少。
    若论武功,两人固然是半斤八两,不分上下,但动手的时间久了,杨子江心里总难免有所别鹜。
    他无论多么冷酷镇定,总也不是死人,想到自己的师兄身受重伤,自己的妻子武功低弱,自己若是一败,后果就不堪设想。
    只要想到这一点,他心思就必然会有些乱,只要他心思一乱,出手就难免会有影响,只要他变招稍慢,就无可挽救了。
    而这灵鬼看来却只是个空的躯壳,只是具行尸走肉,若说他也会担心焦急,那是谁都难以相信的。
    海东青只怕就因此故,所以才会伤在他刀下。
    突听杨子江长叹一声,飞身而起。
    他显然也看出这么样打下去不是事,所以想改变身法。
    谁知他身子掠起,灵鬼身子也跟着掠起,两人在空中交换了七八招,落下来时仍是面面相对,不及五尺。
    杨子江竟连改变身法都已迟了,对方的刀法实在太快,他只有见招破招,在一刹那间反击回去,才能化解对方的刀势。
    他已根本没有时间改变身法。
    这时,非但杨子江自己,连朱泪儿面上都已急出了冷汗,铁花娘更是面无人色,全身都在不停地发抖。
    俞佩玉却突然向门外蹿了出去。
    朱泪儿虽然确信他绝不会是个看见危险就逃走的人,但他在这种时候忽然出门,朱泪儿也实在猜不透这是为了什么。
    当前的恶战虽精彩,但她一颗心却已悬在俞佩玉身上,就算杨子江和灵鬼的刀剑能御气而行,她也顾不得看了。
    幸好只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俞佩玉又已奔回,手里竟已多了根连枝带叶的树,半年前他在杀人庄倒拔亭柱,曾惊退了昆仑、点苍两派的十余高手,如今他见到灵鬼诡秘而急的刀法,心里忽然想起了“以拙胜巧”这句话,当下就去捡了株海碗般粗细的幼树连根拔了起来。
    朱泪儿虽然知道他力气很大,却也未想到他在如此疲倦的时候,还有将树连根拔起的神力,又不禁骇得呆住。
    俞佩玉一面走,一面将枝叶全都扯断,忽然大喝一声,将树干向灵鬼身后抡了出去,这屋子虽然十分宽敞,但是,一棵树抡起来纵横何止十丈,只听“哗啦,噗通”之声不绝于耳,屋里的摆设全都扫得精光。
    灵鬼耳听风声,弯刀忽然自胁下飞出,反手一刀向后劈了下去,这一刀出刀的部位,实在是巧妙已极,令人不可思议。
    怎奈打向他身后的已不是一根筷子,而是一棵树。
    灵鬼纵然内力惊人,但想用这小小一柄弯刀将树砍断,却也是有所不肯巳
    只听“夺”的一声,弯刀砍在树上,整柄刀都嵌入了树干里,就在这时,杨子江的短剑已刺下,“哧,哧”之声不绝,刹那之间,灵鬼身上、肩头、背后,已中了十七八剑之多,血花点点溅出。
    灵鬼面上仍带着微笑,微笑着道:“刺得好,刺得好,只可惜灵鬼是永远不会死的,谁也杀不死灵鬼,无论谁都杀不死……”
    他嘴里说着话,已将弯刀拔出,忽然反手一刀,向自己心口直刺了下去,三尺多长的一柄弯刀,竞齐柄直没而入。
    刀尖由前胸刺进,后背穿出。
    灵鬼面上竟然全没有丝毫痛苦之色,还是微笑着道:“你们要不走,灵鬼立刻就要回来找你们报仇了。”
    这种鬼话虽然没有人相信,但大家见到他竟忽然自杀,而且死的模样如此诡秘,心里也不禁有些寒嗖嗖的。
    朱泪儿这才长长吐出口气,道:“这人不但刀法邪气,人也邪气得紧。”
    杨子江叹道:“这种邪气的刀法,江湖中能接得住他十招的人,只怕绝不会超过十个。”
    朱泪儿道:“但你却杀了他,江湖中接得住你十招的人,也绝不会超过十个了?”
    杨子江微微一笑,道:“好说。”
    朱泪儿冷笑道:“你剑法虽高,只可惜今日若非俞佩玉,你这条小命只怕也已报销了。”
    杨子江居然一点也不生气,反而大笑道:“正是如此,一点也不错。”
    他转向俞佩玉笑道:“俞兄呀俞兄,我第一次看到你时,觉得你只不过是个小白脸而已,第二次见到你时,印象虽已好了些,但仍觉得你不足为虑,但到现在为止,我又看过你出过三次手,你每出一次手,我对你的评价就要高两分,你武功究竟有多深?有多浅?现在连我都猜不透了。”
    俞佩玉道:“这是杨兄过奖,在下若与这灵鬼交手,只怕也接不住他十招。”
    杨子江道:“你说的也许是实话,你现在武功也许不怎么样,但用不着三年,我敢保你武功绝不会在我之下。”
    朱泪儿笑道:“你怎地忽然也谦虚起来了。”
    杨子江正色道:“这绝不是客气话,我也用不着拍他马屁,一个人武功能有多大成就,天生就注定了的,后天的苦练并没有太大的用处,这正好像是下棋、画画一样,要看人的天分,否则你纵然练死,也只能得其形,却得不到其中的神髓,所以千百年来,王羲之、吴道子,这种人也不过只出了一两个而已。”
    他忽又笑了笑,道:“但你纵有绝顶的天资,不苦练自然也不行的。”
    朱泪儿笑道:“你的话怎的忽然多起来了,难道不怕灵鬼回来报仇?”
    杨子江笑道:“他的人我尚且不怕,何况鬼。”
    大家虽是说笑,但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全部向灵鬼望了过去,像是生怕这死人会突然跳起来复仇。
    这一眼瞧过,大家面上的笑容全都凝结。
    灵鬼的尸身竟已开始腐烂,骨头渐渐化做了血水。
    俞佩玉想到那日眼见点苍假冒“谢天壁”之人尸身在大雨中腐烂的情形,正和此时一模一样,心里不禁又惊又疑。
    那“谢天璧”既是“俞放鹤”的同党,这灵鬼便也该是俞放鹤的同党,否则两人的尸身又怎会被同样的毒性腐烂,而这毒药又显然是他们早已藏在齿颊间,早已准备自己一到危急时就咬破的,免得被人发现自己容貌和身体上的秘密。
    灵鬼既然是俞放鹤的同党,就该和杨子江是同路的人,此刻又怎会要来杀杨子江,难道俞放鹤已知道杨子江对自己不忠?
    无论是灵鬼也好,是杨子江也好,武功显然都比那“俞放鹤”高出甚多,为何不取他之位以代,反而甘心为他卖命?
    俞佩玉心里是疑窦重重,但他城府很深,想到杨子江的行事难测,再也不愿多问,心念闪动之间,只淡淡问道:“这人方才忽然念出‘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这两句千字文来,不知杨兄是否明白他的用意?”
    杨子江沉吟了半晌,道:“这件事不但关系极大,而且……”
    话未说完,突听一人道:“灵鬼是永远不会死的,谁也杀不死灵鬼,灵鬼现在就回来报仇了;”
    这声音平平淡淡,不快不慢,说不出的单调沉闷。
    语声中,已有个人在门口出现。
    只见这人白生生的一张脸,浓眉大眼,嘴角还带着一丝微笑,却像是用刀刻出来的,说不出的生冷呆板。
    这人身上穿着件长身黑衣,剪裁得极为合身,腰上缚有条血红的腰带,带上斜插着柄漆黑的弯刀。
    这人赫然就是灵鬼?
    再看地上那灵鬼的尸身,完全不见了。
    ×××
    灵鬼难道真的是杀不死的?
    他难道真的又复活了,前来报仇。
    俞佩玉、杨子江的胆子虽大,骤然见着此人,也不禁为之寒毛直竖。朱泪儿、铁花娘究竟是女人,已骇得失声惊呼出来。
    杨子江什么话也不说,一步蹿了过去,剑光如匹练般直取灵鬼咽喉,一剑初出,脚下已连踩三步,转到灵鬼身左。
    他生怕重蹈方才的覆辙,所以抢先出手,一出手就用的是变化最多、变动最快的身法,准备以动制静。
    谁知他的身法还未转动,那弦月般的弯刀已化为一片光幕,“刷,刷,刷”,一连三刀,竟似早已算准了杨子江身法的变化,出手三刀,就将他去路完全封死。杨子江若是站着不动,这三刀连他的衣服都沾不到,但他只要一动,便无异是将自己的身子去撞对方的刀锋。
    杨子江只有反手挥剑,向刀锋撩了上去。
    谁知灵鬼竟似又算准了他这一刀必定会这样出手,刀锋一偏,已贴着剑锋滑过,直刺杨子江肩肘。
    杨子江剑势急转,连变了四种招式,虽然堪堪躲过了对方的刀锋,但脚下却无法移动半步。
    他虽不愿重蹈方才的覆辙,但是此刻竟还是只能像方才一样,全凭掌中剑招的变化来阻遏对力的刀锋。
    他实在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
    十招过后,杨子江掌心已不觉沁出了冷汗。
    他已发现自己剑法无论如何变化,只要一招出手,对方便已先将去路封死,显然他每一招出手都早已在对方预料之中。
    方才那一战,他还可以力拼不懈,抢占先机,但此刻这灵鬼竟似已对他的武功身法了如指掌,他纵然用尽全身本事,也只能勉强自保而已,连一着攻势都施展不出,哪里还谈得上制敌先机。
    这正如两人对弈,自己的后着若是都已在对方算计中,那么每下一着棋都无异在自投罗网,落子在对方早已伏下的陷阱里,这局棋还未到中局,他便已注定必败无疑,就算再勉强弈下去,也是无趣得很了。
    灵鬼掌中的弯刀虽挥洒自如,但笑容却仍然是那么呆板生冷,他目光冰冷地自刀光剑影中穿过去,瞪着杨子江,微笑道:“你自己总也该知道灵鬼每一刀都可能要你的命,为什么还要挣扎下去?索性死了岂非舒服得多。”
    杨子江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其实他说的每个字都像是刀一般在刺着他,甚至比刀锋还锐利。
    绝望的挣扎,的确比死还要痛苦得多。
    灵鬼微笑道:“你一定在奇怪,灵鬼怎会对你的武功如此熟悉,其实这道理简单得很,只因灵鬼已和你交过一次手了。”
    杨子江只觉一阵寒意自心里发出,直透足底。
    这“灵鬼”难道真是他方才所杀死的那个人?所以才会对他的武功如此熟悉,那么他这次就算还能将这“灵鬼”杀死,“灵鬼”还是会复活的,等到下次再交手时,就对他的武功更熟悉了一层。
    那么他就算能将这“灵鬼”杀死一百次,迟早还是要死在“灵鬼”手里,而“灵鬼”却是永远不会死的。
    杨子江不想这件事的时候,还能勉强支持,一想起来,就越想越害怕,手掌湿得几乎连剑柄都握不稳了。
    再看海东青的人早已晕了过去,铁花娘嘴唇发白,毫无血色,似乎随时随刻都可能晕倒。
    灵鬼微笑道:“死吧,快死吧,灵鬼已经死过几十次了,灵鬼可以保证你“死”得绝不是件痛苦的事,甚至比睡觉还要舒服。”
    他语声仍是那么单调沉闷,但这种单调沉闷的语声却似有种奇异的催眠之力,令人在不知不觉中就要放弃抵挡,沉沉睡去。
    ×××
    杨子江若是少林、武当等派的门下弟子,纵然被人窥破了出手的奥秘,也算不得什么,只因这些名门大派历史悠久,武功一代代相传下来,可以说每一招都有来历,每一式都有规矩,纵有些奇才异能之式,能将这些招式传得浑成一体,令人无法可破,但其规矩却是不变的。
    数百年相传下来,武林中对这些名门大派的招式多少总有些了解,所以他们的出手纵然被人预先料到,也不足为异。因此这些门派的高人甚至已多半不愿以招式取胜,而以内力胜人。
    但杨子江的武功招式却是他师门独传之秘,他武功的奥秘,江湖中可说绝没有一个人知道。
    但此刻这灵鬼却能料敌机先,每一招都将他制住,若是未曾和他交手,又怎能知道他出手的秘密?
    杨子江就算想不信他真的能死而复活,事到如此,也不得不信了,想到自己面对的竟是个“永远打不死”的人,他那里还有斗志。
    朱泪儿和铁花娘虽然看不出他招式变化的奥秘,但也看出杨子江此刻已是屡遇险招,危在顷刻。
    她们正在奇怪,俞佩玉这次为何还不出手?
    突听俞佩玉大声道:“他窥破的并非你的招式,而是海东青的。”
    朱泪儿怔了怔,正听不懂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但杨子江已忽然精神一振,眼睛也亮了,大笑道:“不错,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笑声中,忽然出手一剑,向灵鬼刺了过去。
    这一招直刺中宫,既没有什么繁杂的变化,也没有什么诡秘之处,但“灵鬼”却被这一剑逼得无法抢攻。
    杨子江剑光暴长,“刷,刷,刷”,接连三剑,这三剑也没有什么变化,但灵鬼却被逼得后退了半步。
    朱泪儿也看出他这四剑和本来的剑路绝不相同,想了想,展颜笑道:“我也明白了……”
    她笑容初露,忽又皱起了眉,摇头道:“我还是不明白?”
    铁花娘忍不住问道:“你明白了什么?不明白的又是什么?”
    朱泪儿还未答话,只见俞佩玉不知何时已拾起了柄单刀,抢先几步,一刀向灵鬼劈下。
    这一刀斜斜劈下,直取灵鬼肩胛,但是去势却慢到极点,就算真能砍到灵鬼肩上,也未必能伤得了他。
    但看来就仿佛要将刀轻轻搁在灵鬼身上一样,灵鬼自然用不着闪避,但等到刀锋离他肩胛只有五寸时,他想闪避也不行了。
    这一刀既然慢得出奇,无论谁要闪避都容易得很,但等到灵鬼真想闪避时,俞佩玉刀锋忽然一转。
    只听刀风一响,长刀已化为一道圆弧。
    这一刀虽快,但却像是自己在划圈子,根本没有伤人之意,灵鬼本来更用不着闪避了。
    但刀光闪动,就在自己身旁不及一尺之处,灵鬼又怎能置之不理?
    朱泪儿本来正觉得俞佩玉的出手简直有些莫名其妙,此刻却也看出这一招的奥秘之处来了。
    这一招浑圆无极,根本无招,所以根本无迹可寻,灵鬼就算要闪避破解,也无从破起。
    但这一招虽无“招”,却有“刀”,既然有刀,灵鬼就非躲不可,只因真正伤人的是“刀”,而不是招。
    灵鬼微笑道:“好,好刀!”
    这短短三个字还未说完,俞佩玉一刀已砍在他身上。
    只因他既不知该如何来躲俞佩玉的这一刀,只有先破杨子江向前面刺来的三剑,他破了杨子江的三剑,就已躲不开俞佩玉这一刀了。
    他躲不开俞佩玉这一刀,杨子江的剑就也刺在他身上。
    只见剑芒闪动,鲜血飞溅而出。
    灵鬼微笑道:“好,很好,只可惜灵鬼是谁也杀不死的,永远也杀不死的……”
    他人已倒在鲜血中,面上却仍带着那生冷的微笑。
    ×××
    这一次杨子江连看都没有看他,却瞪着俞佩玉,过了半晌,才长叹道:“昔年小李将军刀法天下第一,故老相传,天下无人能挡得住他一刀,只因他一刀使出,刀与招已浑成一体,别人但见其招,不见其刀,是所谓‘有招而无刀’,却教别人如何能闪避得开。”
    俞佩玉道:“小李将军的英名,在下也曾听前辈说起过的。”
    杨子江笑了笑,道:“这正如以后必定也有很多人会听到你的名字一样。”
    俞佩玉道:“我?”
    杨子江道:“不错,你!”
    他像是对自己有些生气,不耐烦地指着俞佩玉掌中的刀,道:“那并不是因为你这个人,更不是为了你这张漂亮的脸,而是因为你的刀法,因为你已创出了一种前无古人的刀法。”
    俞佩玉笑了,也并不是因为他的夸奖而笑,而是他忽然想起一个聪明人对他说过的话:“一个骄傲的人,在不得已非要夸奖别人不可时,自己总会对自己生气的。”
    俞佩玉笑道:“我的刀法?我根本不懂得任何刀法。”
    杨子江苦笑道:“就因为你不懂得刀法,所以才可怕,‘有刀而无招’,岂非比‘有招而无刀’还要可怕得多。”
    朱泪儿忽然一笑道:“男人都说女人啰嗦,依我看,男人才是真正最啰嗦的,女人只有在空闲无聊时才会啰嗦,男人却无论在什么时候都要啰嗦,越紧张的时候他倒越要啰里啰嗦地说些莫名其妙的客气话。”
    杨子江也忍不住笑了笑,道:“这句话你倒说得有点道理,现在的确不是聊天的时候。”
    朱泪儿板着脸道:“灵鬼永远不会死的,灵鬼马上又要来报仇了。”
    她说话的声音,居然学得和“灵鬼”一模一样,但大家想到那赶也赶不走,打也打不死的怪物,有谁能笑得出来。
    杨子江在衣服上擦干了掌心的汗,道:“俞兄,我知道你心里必定对我有许多怀疑之处,但我却可以告诉你,我并不是你的仇敌,而是你的朋友。”
    俞佩玉回答得很简单,也很干脆。
    “我相信。”
    杨子江长长吐出口气,道:“很好,现在我只想求你一件事。”
    俞佩玉道:“什么事?”
    杨子江道:“屋子里有条秘道,你快带着这里的女人和病人走吧,还有这三口箱子,也得要你一齐带走。”
    俞佩玉道:“你呢?”
    杨子江淡淡道:“我至少还能够照顾自己,你用不着替我担心,也用不着留在这里等着救我。”
    俞佩玉道:“可是你……”
    杨子江忽然又不耐烦起来,挥手道:“我就算打不过人家,至少总可以跑得了吧,但你们若都留在这里,我就连跑都没法子跑了。”
    他扶起海东青,又道:“你们心里若有什么怀疑,等我师兄醒来时再问他吧。”
    朱泪儿道:“可是你……”
    杨子江皱眉道:“我连老婆都已交给了你们,你们还怕我跑了么?”
    ×××
    这条地道就像世上大多数地道一样,阴森而潮湿,而且因为上面就是厨房,所以还带着种令人作呕的油烟味。
    地道的入口是铁花娘打开的,但连她也不知道这地道通向何处,更不知道厨房里怎会有这么样一条地道。
    朱泪儿不住喃喃埋怨着,道:“真是活见鬼,我们怎会糊里糊涂地就听了他的话,钻到这老鼠洞里来了?前面若有什么毒蛇猛兽,杀人陷阱,我们这才真叫: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了。”
    铁花娘咬着嘴唇,道:“你难道从来也没有信任过别人么?”
    朱泪儿冷冷道:“我就算信任别人,也不会糊里糊涂,随随便便地就嫁给他。”
    她瞪着铁花娘,铁花娘也瞪着她,两人斗鸡般似的瞪了半晌,铁花娘缓缓垂下头,眼圈儿似已红了起来,幽幽道:“我不像你,又有人疼、又有人爱,我孤苦伶仃一个人,只要有人肯要我,我就已欢喜得很。”
    朱泪儿嘟着嘴,大步向前走了出去,走了十几步,突又转身跑了回来,搂住了铁花娘,道:“我不是有心说这话的,你千万不能生我的气,我……我也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而且从小就没有家教,所以才会这样讨人厌。”
    铁花娘勉强一笑,柔声说:“谁说你讨人厌,你若讨人厌,这世上简直就没有一个可爱的人了。”
    朱泪儿垂下头抿嘴一笑,又偷偷瞟了俞佩玉一眼,叹道:“其实你的心意我也知道,你为了要保护我们,为了要探杨子江的底细,所以才委曲求全,嫁给他的。”
    铁花娘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我本来也许是这意思,但是到后来,我才发觉他这人说话虽然很可恶,但却并不是个坏人。”
    俞佩玉笑了笑,道:“依我看,就连他那些可恶的样子也全都是故意装出来的。”
    朱泪儿道:“可是,他为什么要故意装得讨人厌呢?”
    俞佩玉道:“有些人胸怀大志,责任艰巨,就不能不忍辱负重……”
    突听地道上“砰”的一声大震。
    朱泪儿变色道:“那打不死的灵鬼只怕又已来了。”
    铁花娘脸色苍白,似乎已在发抖。
    俞佩玉忽然一笑,道:“你们可知道‘小神童’活活累死‘血影人’的故事么?”
    铁花娘道:“不……不知道。”
    此时此刻,俞佩玉居然要说起故事来了,朱泪儿虽然猜不透他的心意,但有故事可听,她总是开心的,笑道:“血影人这名字听来就邪气,他这人想必也不是好东西。”
    俞佩玉道:“不错,这血影人心黑手辣,杀人如麻,江湖中人虽然都恨他入骨,但却也拿他无可奈何。”
    朱泪儿道:“他武功很高?”
    俞佩玉道:“他不但武功极高,轻功更是天下无双,有几次他明明被数十高手围住,眼看就要恶贯满盈,但还是被他仗着绝世的轻功逃了出去。”
    朱泪儿道:“那么,‘小神童’又是何许人也?是怎么样将他累死的?”
    俞佩玉道:“小神童自然只不过是个孩子,而且刚出道,江湖中人谁也不知他的来历,对他也没有注意,直到有那么一天,这位小神童竟忽然做了一件震动江湖,令每个人都为之侧目的事。”
    朱泪儿道:“什么事?”
    俞佩玉道:“他派了很多人,每个大城都贴下张告示,说是要和‘血影人’比赛轻功,而且还说‘血影人’若不敢来,就是畜生。”
    朱泪儿失笑道:“这位‘小神童’的人虽小,胆子倒真的不小。”
    铁花娘这时似也听得入神了,忍不住问道:“那血影人来了没有呢?”
    俞佩玉道:“血影人目中无人,凶横狂傲,怎能忍得下这口气,不出三天,就找着了‘小神童’,两人讲明,由京城至武汉作五千里的轻功竞走,先至者为胜,输的人就得引颈自决,不得有异言。”
    铁花娘道:“血影人既然那么心狠手辣,为什么没有将小神童杀了。”
    俞佩玉道:“只因他狂傲自负,小神童既要和他比赛轻功,他若用别的法子将小神童杀了,就算不了英雄。”
    他笑了笑,接道:“何况,他的轻功的确很高明,的确无人能及,就连昆仑派的‘飞龙真人’都自认比不上他,何况小神童这还不到十五岁的孩子,纵然在娘胎里就开始练轻功,也只不过练了十六年而已。”
    朱泪儿皱眉道:“如此说来,小神童岂非在自讨苦吃么?”
    俞佩玉道:“当时江湖中人,也都认为小神童这是在自寻死路,大家都在为他担心,谁知事情的结果,却大大出了他们意料。”
    朱泪儿喜动颜色,道:“小神童难道居然胜了。”
    俞佩玉道:“两人由北京东城门外出发,那时正是旭日初升时,到了日落后,血影人便已越过直隶省界。”
    铁花娘动容道:“这“血影人”的脚力果然快逾奔马。”
    俞佩玉道:“当时他自己也以为已将‘小神童’抛在后面很远了,正想停下休息休息,打尖用饭,谁知他刚走进饭铺,还未拿起筷子,就瞧见小神童自门外飞也似的掠了过去,身法居然还和出发时一样快,竟似毫无疲倦力竭之意。”
    朱泪儿展颜笑道:“好个‘小神童’,果然有两下子。”
    俞佩玉道:“血影人自然连饭也来不及吃了,抛下筷子就追,追了一友,又赶出了七八百里地,血影人就算是铁打的人,也有些累了。”
    朱泪儿叹道:“若换了是我,只怕早已躺了下来。”
    俞佩玉道:“那时他见到路旁有个豆腐店,刚出来的豆汁,又香又热,他忍不住走了过去,喝几碗热豆汁提提神。”
    朱泪儿笑道:“谁知他刚端起碗就瞧见小神童又自门外飞掠了过去。”
    俞佩玉笑道:“一点也不错,而且他居然还能保持开始时的速度,就像是永远也不会累的,血影人连一口豆汁都没有喝,拔脚就迫。”
    铁花娘道:“不知他会不会看错人?”
    俞佩玉道:“血影人也是当时数一数二的暗器名家,目力之强,据说连一里外的苍蝇,都可以看得见,而且还可看出那苍蝇是雄的,还是雌的,‘小神童’在门外虽然一掠即过,但血影人还是看得清清楚楚。”
    朱泪儿失笑道:“这人倒生了双贼眼。”
    俞佩玉叹道:“此人的确可算是不世出的武林奇才,但他毕竟还是个人,人总有支持不住的时候,到了武汉时,他终于倒了下去。”
    朱泪儿道:“这一路上难道他从来也没有休息过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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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灵鬼化身
    俞佩玉接着说道:“非但绝未休息过片刻,而且水米未沾。”
    他笑了笑,接着道:“只要他刚想休息休息,刚端起碗,就会发现小神童从从容容地赶了过去,他一路不停,赶到黄鹤楼,正以为这场比赛必定是自己胜了,谁知他一抬头,就发现‘小神童’正在楼上向他招手。”
    朱泪儿拍手笑道:“妙极妙极,这故事实在好听极了。”
    铁花娘道:“后来?血影人难道真引颈自决了不成?”
    俞佩玉道:“此人虽恶毒,但却极自命不凡,泼皮撒赖的事,他倒是从来没有做过,何况他到了武汉时,已是强弩之末,几乎连站都站不稳了,纵然想撒赖逃走,别人也是万万不会放过他的。”
    铁花娘道:“于是这一代枭雄就死在一个小小的孩子身上。”
    俞佩玉道:“不错。”
    朱泪儿眼睛里发着光,道:“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就有如此高明的轻功,实在令人佩服。”
    俞佩玉微笑着摇了摇头,道:“他轻功虽不弱,但比起‘血影人’来,还是差着很多。”
    朱泪儿怔了怔,道:“他轻功既然不如血影人,怎会胜了呢?”
    铁花娘沉吟着道:“这也许是因为他仗着年纪轻,体力足。”
    俞佩玉又摇了摇头,微笑道:“也不对。”
    朱泪儿道:“那……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俞佩玉道:“你难道猜不出?”
    朱泪儿低着头想了半天,忽然拍手笑道:“我明白了,‘小神童’一定是双胞胎,兄弟两人长得一模一样,弟弟先就赶在前面等着,等血影人经过时,故意亮一亮相,哥哥再乘快马赶到前面去,等血影人赶过弟弟,哥哥又已在前面等着了。”
    俞佩玉笑道:“还是不对。”
    朱泪儿又怔了怔,道:“还不对?”
    俞佩玉道:“你想,血影人纵横一世,岂是容易上当的人,何况,以他的身法之快,纵然有日行千里的宝马,也绝对无法赶到他前头的。”
    朱泪儿道:“也许……也许他们抄了近路。”
    俞佩玉道:“血影人走的就是最近的一条路。”
    朱泪儿苦笑道:“那么,这……这可真把我弄糊涂了。”
    铁花娘忽然道:“我明白了。”
    俞佩玉道:“哦?”
    铁花娘道:“小神童必定找了很多和他身材相似的孩子,扮成和他一样的容貌,躲在路上等到血影人要歇下来时,他们就故意自血影人面前掠过。”
    俞佩玉摇头笑道:“还是不对。”
    铁花娘也一怔道:“还不对?”
    俞佩玉道:“我早已说过,血影人不是容易上当的人,而且目光锐利如鹰,‘小神童’怎敢用这种法子来骗他。”
    朱泪儿道:“不错,易容改扮,总有破绽可以看出来的。何况,要找个和‘小神童’同样身材的孩子,也并不是件容易事。”
    俞佩玉道:“更何况‘小神童’的轻功自成一格,身法极特异,别人就是要学,也学不像的,也就因为这缘故,所以‘血影人’才丝毫没有怀疑……”
    铁花娘苦笑道:“那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我实在也糊涂了。”
    俞佩玉笑道:“这件事揭穿了其实一点也不稀奇,只因‘小神童’虽不是双胞胎,却是五胞胎,他们五兄弟长得都是一模一样的。”
    ×××
    杨子江坚持现在还不能将箱子里的人放出来,为了便于行动,他们只有将箱子用绳索绑在背后。
    身上背着这么重的一口箱子,自然不是件舒服事,但听了俞佩玉这故事,铁花娘和朱泪儿竟不觉将这件事忘了。
    朱泪儿笑道:“我本来一直以为你不会说话,谁知你说起话来,简直可以将死人都说活,而且还会卖关子,吊胃口。”
    铁花娘笑道:“五兄弟全都长得一模一样,那倒真有趣极了。”
    朱泪儿道:“但我敢担保这五兄弟一定娶不到老婆。”
    铁花娘又怔了怔,道:“为什么?”
    朱泪儿道:“女孩子听了这故事,还有谁敢嫁给他们。”
    铁花娘道:“为什么不敢?”
    朱泪儿道:“他们若是心血来潮,也用对付血影人的法子来对付自己的老婆,有哪个女孩子能受得了。”
    她说着说着,自己的脸也不觉飞红了起来。
    铁花娘“噗哧”一笑,道:“这倒也是实话,若是一个不小心弄错了,那可真是麻烦。”
    话未说完,她的脸也红了起来。
    俞佩玉笑了笑,道:“你们可知道我为何会说这故事么?”
    朱泪儿眼睛一亮,道:“你的意思是说,那‘灵鬼’也是五胞胎兄弟?”
    俞佩玉道:“他们自然不会是天生的五胞胎,而是人工造成的。”
    朱泪儿道:“但我却一点也看不出他们是经过易容改扮的。”
    俞佩玉叹了口气,道:“普通的易容术只不过能瞒得过一时而已,而且很容易就会被人看出破绽,但若用精妙的刀圭术,在他们年幼时就将他们的脸改造得一模一样,再用药力麻醉了他们的神智,那么他们就会变成一群傀儡,不但容貌完全一样,说话和行动也不会有什么分别了。”
    他又长叹了一声,接着道:“这种事听来虽不可思议,但却并非完全做不到的,我就可以保证,世上的确有这种能改造别人容貌的人。”
    朱泪儿骇然道:“如此说来,活人到了他刀下,岂非也要变得像木头人似的,任凭他将自己的脸雕出来,刻过去。”
    俞佩玉道:“正是如此。”
    朱泪儿眨着眼道:“那么,第二个‘灵鬼’才是伤了海东青的人,就因为他和海东青交过手,所以才会对杨子江的武功了如指掌。”
    俞佩玉道:“不错,杨子江和海东青乃是同门兄弟,武功的路数自然完全一样。”
    朱泪儿叹道:“这就难怪杨子江方才听了你的那句话,精神立刻一振,他本来见到那‘灵鬼’竟对自己的武功了如指掌,一定也以为他是死而复活的。”
    俞佩玉道:“所以纵然有第三个‘灵鬼’来,也不足为虑了,因为这第三个‘灵鬼’绝不会知道他的武功路数,而他却已和‘灵鬼’交过两次手,想必已定能制敌先机,你们总该也已看出,这‘灵鬼’的出手虽诡秘迅急,但变化却不多。”
    朱泪儿道:“若非如此,你绝不会抛下杨子江一个人在那里的,是吗?”
    俞佩玉笑而不答,铁花娘却轻叹了口气道:“无沦谁能交到俞公子这样的朋友,都可说是天大的运气。”
    朱泪儿道:“但我却还弄不清杨子江究竟是不是俞佩玉的朋友,我觉得他行事有些翻来覆去,颠三倒四的,教人猜不透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突听一人叹道:“他实在有很大的苦衷,不到最后存败关头,绝不能将自己的身份泄露给任何人知道……”
    ×××
    原来海东青不知何时已醒了过来,俞佩玉一直半扶半抱地架着他走,这时他才自己站住了。
    朱泪儿叹道:“谢天谢地,你总算醒过来了,但要到什么时候你才能将你们的秘密说出来呢?你们的最后关头要几时才到?”
    海东青沉吟着道:“现在虽还未到最后关头,但我可将这秘密说出来。”
    朱泪儿道:“为什么?”
    海东青长叹道:“因为这秘密已不是秘密了。”
    朱泪儿道:“已不是秘密?它明明还是个秘密嘛。”
    海东青道:“世上本没有绝对的秘密,只看对哪些人而言,对你……”
    朱泪儿抢着道:“好好好,我不管你那秘密究竟还是不是秘密,我只问你,你们究竟是什么人?‘天地玄黄,宇宙洪荒’那两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海东青默然半晌,缓缓道:“我和杨子江本都是孤儿,我们的师父也就等于是我们的父亲……”
    朱泪儿道:“我知道你们都是孤儿,只问你们的师父是谁呢?”
    海东青沉下了脸,冷冷道:“这件事说来话长,你若想听,就性急不得。”
    朱泪儿一赌气,撇了撇嘴道:“不听就不听,又有什么了不起。”
    海东青道:“你不听我也非说不可。”
    朱泪儿忍不住一笑,道:“这才叫山西人的驴子,赶着不走,拉着倒退,天生就有点贱骨头。”
    海东青也不理她,却向俞佩玉道:“其实我早已就想将这秘密说出来,因为此事只怕和俞兄你有很大的关系。”
    俞佩玉脸色变了变,还未说话,海东青已接着道:“家师退隐已久,他老人家的姓名就算说出来,各位也未必知道,我虽不愿为他老人家吹嘘,但他老人家确是位武林异人,五十年前便已天下无敌。”
    朱泪儿道:“那也许是因为他没有遇见凤三先生,只碰到这些人。”
    海东青还是不理她,道:“他老人家生平只有一个对头,据说此人也是个武林少见的奇才,不但武功绝高,而且旁门杂学更无一不精,只不过心太狠,手太辣,昔年被家师和另一位武林前辈逼得不能不远遁穷荒,而且还逼他发誓说,只要家师和那位武林前辈一日不死,他就一日不回中原。”
    俞佩玉动容道:“此人是谁?”
    海东青道:“家师也没有说出他的名姓,只说他叫‘东郭先生’。”
    俞佩玉皱眉道:“东郭先生?”
    海东青道:“俞兄自然也不会知道他名字,此人潜伏在边外穷荒已近三十年,而且居然遵守誓言,绝未踏入中原一步。”
    俞佩玉叹道:“昔日的邪魔外道无论如何,总还自持身份,知道爱惜羽毛,如今却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海东青道:“此人虽然隐迹穷荒,却并非真的在修心养性,只不过始终不敢明目张胆地为非作歹而已。”
    他歇了口气,又接着道:“据家师所知,这三十年来他一直都在暗中阴谋策划,准备卷土重来,而且一来就要席卷天下,现在家师退隐已久,那位武林前辈更早巳仙去,他自己觉时机到了,所以……所以就……”
    说到这里,他似已有些不支,连站都站不稳了。
    铁花娘立刻放下箱子,扶着他坐下,海东青既是杨子江的师兄,她自然“爱屋及乌”,关切之色,溢于言表。
    朱泪儿却急着问道:“你是说那东郭老魔现在已不甘寂寞,终于将阴谋发动了么?”
    海东青叹了口气,道:“家师虽已退隐,但深知此人的凶毒,所以一直都在暗中监视着他,只不过此人行踪极诡秘,做事更周密,家师也始终未能抓住他的作歹证据,直到最近一次,家师出去了三个多月后,回来就要我们做一件事。”
    朱泪儿道:“做什么事?”
    海东青道:“他要我们立刻出山来监视当今武林盟主俞放鹤的行动。”
    俞佩玉脸色沉重,道:“如此说来,这俞……俞某人想必就是东郭先生用来掌握武林大权的傀儡了,我也早已算准他必定另有靠山的。”
    海东青道:“家师行事,素来不多作说明,但据我们猜测,情况只怕也必定是如此,东郭先生自己既不能出面,只有利用一个在武林中声誉素佳的人来为他出面,俞放鹤一向沽名钓誉,正是他最好的人选。”
    俞佩玉面色又变了变,但却忍住了没有说话。
    朱泪儿目光闪动,道:“难怪那天俞放鹤只打了个手式,天吃星就不敢惹他了,那天吃星想必是知道东郭先生的厉害的。”
    海东青冷冷道:“当今天下,除了家师之外,只怕谁也挡不住东郭先生的出手一击,至于那个凤三么……嘿嘿。”
    他虽然没有说下去,言下之意却已很明显。
    但朱泪儿这次居然没有反唇相讥,因为她想到那“天吃星”的武功的确不在凤三叔之下,连天吃星都对东郭先生如此畏惧,东郭先生的武功自然可想而知,朱泪儿也只有将这口气忍了下去,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这两句话又是什么意思呢?”
    海东青道:“东郭先生,自己不能入关来和俞放鹤直接连络,就派了两个人来传达他的命令,这两人却被家师半途拦住,他们和俞放鹤连络的秘密口令,就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这八个字。”
    朱泪儿道:“那两人又怎肯将这种秘密告诉你师傅呢?”
    海东青淡淡道:“在家师面前,天下只怕没有人能不说实话的。”
    朱泪儿目光闪动,道:“所以你师父就要你和杨子江冒充这两个人,去和俞放鹤周旋。”
    海东青道:“不错。”
    朱泪儿叹了口气,道:“这就难怪俞放鹤会对你们如此信任了。”
    海东青道:“但东郭先生既然肯将如此大事交派给俞放鹤,可见他必定不是好对付的人,我们和他见过面后,也发觉此人的确是老谋深算,手段高明,所以我们也不能不在表面上替他做些事,免得他疑心。”
    朱泪儿道:“所以你们就将别人来送礼?”
    海东青冷冷道:“为了顾全大局,也只得如此,何况,被我们牺牲的人必定有他咎由自取之处,否则我们为何未对俞兄下手?”
    朱泪儿这才笑了笑,道:“你们总算还是知道好歹的人,否则你只怕也活不到现在了。”
    她现在虽已知道了杨子江和海东青的真相,但说起话来却仍是针锋相对,一点也不肯饶人。
    海东青也只有装作没有听见,道:“我们的行事,本可说绝无破绽,但我们却未想到东郭先生竟又派了几个人和俞放鹤连络,他们和俞放鹤见面之后,我们的身份自然就立刻被揭穿了,所以俞放鹤就立刻要他们来将我们杀了灭口。”
    朱泪儿道:“你说的就是灵鬼?”
    海东青道:“不错,家师也已听说东郭先生门下有五鬼,而且每一鬼都有六个身外化身,只因东郭先生不但精于易容,而且医道也极为精湛,这五鬼的身外化身,都是他以不可思议的刀圭之术塑造出来的。”
    俞佩玉脸色虽更苍白,眼睛却亮了,只因这件千头万绪,离奇诡秘的事,如今总算有了个头绪。
    朱泪儿却问道:“你师父既然知道五鬼的身外化身,杨子江方才为何还会害怕呢?”
    海东青道:“这秘密是家师最近才知道的,我最近曾经回去拜见过家师一次,见过面,杨子江却一直留在俞放鹤那里,我和他直到今夜才见面。”
    朱泪儿叹道:“杨子江一听‘灵鬼’说出‘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这两句话,就知道自己身份已被揭穿,这就难怪他立刻面色大变了。”
    铁花娘忽然道:“这灵鬼的身外化身既然有六个,那么……那么还有四个……他不知能不能对付得了。”
    海东青道:“既有六个化身,一鬼便为七鬼,只不过我已先除去了两个。”
    铁花娘颤声道:“还有三个也……也……”
    朱泪儿柔声道:“你放心,像杨子江那样的人,莫说已只剩下三个鬼了,就算有三百个鬼,也拿他没法子的。”
    铁花娘勉强一笑,但还是掩不住面上的焦虑之色。
    海东青道:“三鬼若是同时出手,杨子江的确无法抵御,只不过他们的武功虽诡秘,神智却已被药物所麻醉,反应也比人迟钝得多,所以我虽然受了重伤,还是逃脱了他们的掌握。我想,杨子江虽然不敌,至少总可以安然脱身的。”
    朱泪儿道:“但我们呢?这鬼地道究竟是通向什么地方的?究竟是谁筑下这条地道的?他是为了什么才筑这条地道?”
    海东青淡淡道:“这些事我们都不必知道,我们只要知道天下所有的地道都必有出口,那就已足够了。”
    朱泪儿道:“但你是不是真的知道这地道有出口呢?若是死路一条又如何?”
    海东青皱了皱眉,道:“无论如何,这条地道总不会是通向九幽地府的。”
    朱泪儿道:“那倒也说不定,也许这地道就是地狱的入口……”
    也不知为了什么,她话未说完,自己忽然觉得有阵阴森森的鬼气自脚下卷了过去,竟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只听俞佩玉道:“海兄,我……我想求你一件事。”
    海东青目光闪动,道:“你要我带你去见家师?是不是?”
    俞佩玉道:“不错。”
    海东青摇了摇头,道:“这件事只怕不容易……”
    俞佩玉道:“但我却非见他老人家一面不可。”
    海东青道:“为什么?”
    俞佩玉道:“我有件极大的秘密,一定要说给他老人家知道。”
    他面上露出了痛苦之色,黯然又道:“因为世上也许只有令师一人能为我解决这件事,我无论如何也得去试试运气,只求海兄能为我去通报一声,我想他老人家也一定会见我的。”
    海东青沉吟道:“这秘密也和东郭先生的计划有关?”
    俞佩玉道:“非但有关,而且关系极大。”
    海东青道:“你能不能先告诉我?”
    俞佩玉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并不是我不信任海兄,只不过这件事……这件事……”
    他嘴唇忽然颤抖起来,连话都说不下去了。
    海东青看到他痛苦的神情,也不禁叹了口气,道:“并不是我不愿帮你的忙,只不过家师已有二十多年未曾以真面目见人了,而且更严戒我们绝不能透露他老人家的行踪,师命难违,我希望你能谅解我的苦衷。”
    俞佩玉苦笑着点了点头,颓然道:“我明白。”
    海东青道:“但他老人家却说不定随时随地都会来见你的,而且还说不定已经见过你了,他老人家的行事一向令人难测,无论谁也猜不透。”
    俞佩玉点了点头,似乎忽然想起了一件事,竟想得出神了。
    海东青站了起来,道:“这地道也不知究竟有多长,我们还是先找着出口再说吧。”
    朱泪儿道:“但这三口箱子呢?我们为何要一直背着它走?为何不能将箱子里的人放出来?”
    海东青道:“箱子里的人暂时绝不会醒,你放出他们来也没有用,还是要背着他们走。”
    朱泪儿跺了跺脚,道:“好,算我倒楣,走吧。”
    ×××
    这地道的确是曲折幽秘,而且深不见底,幸好每个转角处石壁上都嵌着盏铜灯,灯光荧荧,宛如鬼火。
    朱泪儿忽然道:“你可知道我们已走过多少盏铜灯了么?”
    俞佩玉知道她永远也不会安静下来的,过不了多久就会忽然想出一个新的问题来,而且每个问题都很奇怪。
    谁也不知道她为何要问这句话,所以谁也没有回答。
    朱泪儿道:“我们到现在为止,已走过三十九盏铜灯了,你们说奇怪不奇怪。”
    海东青忍不住道:“这又有什么奇怪的?”
    朱泪儿冷冷道:“你觉得不奇怪,只因你不肯多用眼睛看看,也不肯多用心想想。”
    海东青冷冷道:“这只因我要想的事,比铜灯重要得多。”
    朱泪儿这次居然没有答腔,只是呆呆地望着那铜灯出神。
    海东青也不禁停下了脚步,但看了很久,也看不出这铜灯究竟有什—么奇怪之处,终于又忍不住道:“我看不出这些灯有何奇怪。”
    朱泪儿道:“哦?是吗?”
    海东青道:“你难道看出来了?”
    朱泪儿道:“不错,我越看越奇怪,越想越奇怪,简直奇怪极了。”
    海东青道:“怪在那里?”
    朱泪儿撇了撇嘴,冷笑道:“你既然觉得这种事不重要,为何还要问?”
    海东青只有干生气,却无话可说。
    铁花娘虽然满腹心事,此刻也不禁觉得很好笑。
    她已发觉朱泪儿最大的本事就是逗人生气,那实在比她下毒的本事还要高明得多,男人遇见这种女孩子,话说得越少越好,最好是不说话。
    但朱泪儿也有克星,一遇见俞佩玉,她就会变得乖极了,因为俞佩玉不该说话的时候绝不说话。
    朱泪儿得意扬扬地一笑,道:“地道里有三十九盏灯,至少就有四五样值得奇怪之处,你若也肯像我一样多动脑筋,也会想出来的。”
    俞佩玉微笑道:“女孩子的确比男人细心得多,我虽然一直在动脑筋,却还是想不出来。”
    朱泪儿笑得更开心了,道:“我们已走过三十九盏灯,却仍未找着出口,由此可见,这地道一定很长,这么长的地道并不多是吗?”
    俞佩玉道:“实在不多。”
    朱泪儿道:“这人筑了条如此长的地道,想必有他特别的用意,他若只是想为自己留条退路,随便在哪里开个出口都可以,为何要多费这许多工夫呢?”
    俞佩玉神情也凝重起来,道:“不错。”
    朱泪儿道:“开辟这么样一条地道,至少也要花三年五载工夫,杨子江出道还未久,这条地道显然不是他开出来的。”
    铁花娘道:“会不会是他的师父?”
    朱泪儿瞟了海东青一眼,道:“绝不是,否则这人怎会不知道。”
    铁花娘点了点头,朱泪儿又道:“他既然肯花这么多的工夫来开辟这地道,就绝不会没有目的,既然有目的,行事就一定很秘密,杨子江又怎会知道这秘密的呢?”
    铁花娘道:“也许这条地道是很久以前就开辟了的,直到最近才被杨子江无意发现,开辟这地道的人也许早已死了。”
    朱泪儿道:“不对。”
    铁花娘道:“为什么?”
    朱泪儿道:“外面那茅庐想必是和这地道同时建造的,你总该看得出那茅庐并不陈旧,建造的日子绝不会超过十年。”
    铁花娘道:“但茅庐随时都可以翻造……”
    朱泪儿道:“茅庐只不过是为了掩饰这条地道的,并不是为了要住人,所以根本没有翻造的必要,何况,这些还都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铁花娘道:“最主要的原因是什么?”
    朱泪儿道:“是这些灯。”
    铁花娘道:“灯?”
    朱泪儿道:“不错,灯,我问你,像这样的一盏灯,若是不加油,可以燃多久。”
    铁花娘道:“普通一盏灯,若是不加油,点一晚上灯油就尽了,这盏灯虽然比普通的大些,最多也不过可以燃一天一夜而已。”
    朱泪儿忽然一拍巴掌,道:“这就对了,这些灯不分昼夜,都在燃着,一直没有熄火,由此可见,每天都必定有人来加灯油;”
    她眼睛里闪着光,接道:“但杨子江最近根本不在这地方,可见加灯油的人绝不是他。”
    铁花娘动容道:“那么,加灯油的人会是谁呢?”
    朱泪儿沉声道:“也许就是开辟这地道的人,也许是他的奴仆,无论如何,这地道中必定还有别的人,我们虽没有看到他,他却说不定正在暗中窥伺着我们。”
    灯光闪烁,地道中的寒意似乎突然重了。
    铁花娘忍不住四下瞧了一眼,那些灯光照不到的黑暗角落里,是不是真有人躲着向他们偷窥狞笑?
    她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勉强笑道:“我的胆子怎会越来越小了。”
    朱泪儿道:“女孩子嫁了人之后,胆子都会变小的。”
    海东青道:“就算这地道中真有人,对我们也绝不会有恶意,否则杨子江怎会叫我们进来?”
    朱泪儿冷冷道:“那倒说不定。”
    她不让海东青说话,又道:“也许连他都不知道这地道中是否有人,他只不过是在无意间发现了这茅屋,茅屋中又恰巧没有人住……”
    铁花娘抢着道:“不错,他带我来的时候,那屋子里本来到处都积着尘埃,炉灶也是冷的,显然也有很久无人居住了。”
    朱泪儿道:“但他却必定早巳发现了这个地方,否则他又怎会将王雨楼那些人都约到这里来和他见面?”
    她又瞟了海东青一眼,道:“你想必也早已知道这地方了,否则你也不会逃到这里来,是不是?”
    海东青道:“这倒是王雨楼对我说的,我以前并没有到过这里。”
    他语声微顿,立刻又接着道:“无论如何,这地道想必另有他人,我们既已来到这里,就只有先将这人找出来,总是凭空猜测,又有什么用?”
    俞佩玉笑了笑,道:“其实我们就算不去找他,他也会来找我们的。”
    铁花娘目光四下转动,道:“无论他是个怎么样的人,我只希望他来得越快越好。”
    朱泪儿悠悠道:“人我倒不怕,来的若不是人,那就麻烦了。”
    铁花娘激灵灵打了个寒噤,情不自禁地向俞佩玉身旁靠了过去,朱泪儿“噗哧”一笑,道:“我看你倒不是真的害怕,只不过是趁机……”
    铁花娘的话还没有说完,壁上的灯光竟已忽然熄灭,骤来的黑暗仿佛带来了一股逼人的寒意,封住了她的嘴。
    但前面的转角却还有灯光,大家不约而同,一齐赶了过去,谁知他们刚赶到灯下,这盏灯也熄了,
    四下立刻陷入了令人绝望的黑暗中,地道虽狭窄,黑暗中却是无边际,似乎永远也找不到尽头。
    每个人都似已被黑暗冻结,谁也说不出话来。
    过了很久,朱泪儿才长长叹了口气,道:“现在若有灯油卖,我愿意出他一斤银子一两。”
    海东青道:“我身上有火折子。”
    俞佩玉道:“你这火折子可以燃多久?”
    海东青道:“我已用过两次,大约还可以燃半顿饭工夫。”
    朱泪儿大声道:“快拿来,有半顿饭工夫,我们也许就能找得到出口了。”
    俞佩玉道:“若是找不到呢。”
    朱泪儿怔了怔,道:“我们好歹也得试试,不是么?”
    俞佩玉道:“不能试,这火折子已是我们最后的机会,若将这火折子燃尽,我们不用等别人来动手,就要被困死在这里。”
    朱泪儿道:“但我们至少还可以退回去。”
    俞佩玉道:“退不回去的。”
    朱泪儿道:“为什么?”
    俞佩玉道:“这地道骤看似乎只有一条,其实却曲折复杂,我们若在黑暗中摸索着向前走,说不定只是在原地兜圈子。”
    铁花娘嗄声道:“如此说来,这灯光莫非是被人故意吹熄的?”
    朱泪儿道:“你看到人了么?”
    铁花娘道:“没有,可是……可是……”
    朱泪儿笑道:“你难道想说那人会隐身法不成?”
    她虽然在笑,却已不由自主地拉住了俞佩玉的手。
    海东青道:“但无论如何,我们也不能就站在这里等着。”
    朱泪儿道:“不错,我们若是在外面,倒还可以等天亮,但是在这种鬼地方却永远也没有天亮的时候。”
    俞佩玉道:“我们现在就得摸索着向前走,到了必要时再燃起火折子。”
    朱泪儿道:“但什么时候才算是必要的时候呢?”
    俞佩玉道:“这……”
    海东青道:“这次我倒觉得朱……朱姑娘说的话对,我们现在就该燃起火折子向前闯,也许能在火折子用完之前就找到出口。”
    铁花娘道:“对,这虽然是孤注一掷,但我们好歹也得搏一搏。”
    海东青道:“为了行动方便,我们现在只有将这三口箱子留在这里,等找到出口之后,再设法回来救他们。”
    俞佩玉道:“我们若是找不到……”
    海东青道:“若是找不到出口,大家反正就都得困死在这里。”
    俞佩玉默然半晌,长长叹了口气,道:“我也不知道你们这么样做对不对,只不过,我想……三个人的主意总比一个人的好些……”
    火折的光虽不及远,但在黑暗中只要有一点光亮,就能使人的心情振奋起来,无论任何人在黑暗中都会觉得意志消沉,勇气丧失。
    俞佩玉手里拿着火折子当先带路,他们都走得很快,海东青虽然受了伤,但有俞佩玉拉着他,他也并没有落后。
    可是这地道实在长得可怕,竟似永无尽头。
    海东青始终注意俞佩玉手里的火光,忽然叹道:“火折子只怕已将用完了。”
    只见火折上那点火光已由青碧转为暗黄。
    朱泪儿恨恨道:“我只恨人们为什么不用纸做衣裳,否则我们就可以用来点火了。”
    俞佩玉忽然想起自己身上还有本账簿,这账簿虽是俞放鹤等人千方百计,欲得之而甘心的东西,但俞佩玉却始终也找不到它有什么神秘之处。
    他知道用某些药物写在纸上的字迹时虽看不到,但浸入水中之后字并就会显露出来。
    可是他将这些账簿浸在水里很久,还是一个字也看不到。
    只不过俞佩玉总觉得那“俞放鹤”绝不会为了本空白的账簿而将整个村镇烧毁的,所以一直未将它丢弃。
    现在,这本账簿终于有用了。
    俞佩玉自贴身处将账簿取出,这几十张纸虽也燃不了多久,但总比没有的好,因为片刻之差,往往就是生死的关键。
    俞佩玉再也想不到这本账簿竟然燃不着的。
    闪动的火光中,他忽然发觉这本燃不着的空白账簿上赫然出现了字迹,写的仿佛是一些人的名字。
    就在这时,火折子已熄了。
    朱泪儿几乎大叫起来,道:“你……你怎么连纸都点不着?”
    俞佩玉勉强遏制着心里的兴奋,道:“因为纸是湿的。”
    铁花娘也忍不住大声道:“湿的?怎么会是湿的?”
    俞佩玉道:“我身上有汗。”
    朱泪儿怔了半晌,道:“不错,这种时候谁若不出汗,一定是木头人。”
    铁花娘道:“现在连火种都绝了,怎么办?”
    朱泪儿道:“怎么办?你说怎么办?谁叫你们刚才一定要用火折子。”
    铁花娘道:“但……但那本是你的主意?”
    朱泪儿大叫道:“谁叫你们听我的话?你们为什么不听俞佩玉的话?你们被困死也是活该。”
    铁花娘也怔住,过了半晌,只听黑暗中有人轻轻啜泣,原来朱泪儿已忍不住哭了起来。
    海东青冷冷道:“只可惜眼泪点不着灯的,否则大家一齐痛哭一场,倒也是好主意。”
    朱泪儿跳起来,道:“谁哭了?你才哭了,我为什么要哭?我们的眼睛就算看不到东西,但两条腿还没有断,还是照样可以走出去。”
    俞佩玉道:“不错,我扶着海兄,你们拉着他的手,千万莫要失散了。”
    朱泪儿道:“我宁可拉狗腿也不拉他的手。”
    铁花娘道:“我拉他的,你拉我的,好不好。”
    朱泪儿道:“哼。”
    她向铁花娘话声传来处伸出手去,拉住了一只手,黑暗中她只觉这只手并不大,也并不粗,想必定是铁花娘的手了。
    谁知这时海东青忽然笑了笑,道:“这是狗腿。”
    朱泪儿一惊,刚想松手,又忍不住笑了,道:“你既然承认这是狗腿,也就罢了。”
    前一刹那间还在伤心落泪的人,此刻竟已笑了起来,又有谁能对这种女子真的发脾气呢?
    ×××
    俞佩玉摸索着向前走,只觉石壁看来虽很平滑,其实却很粗糙,这条地道似乎也是在仓促之间完成的。
    他们走了很久,本来还在想法子找话说,因为谁都知道没有光亮的时候若再没有声音,就更令人无法忍受。
    但到了后来,每个人却似已将所有的话全都说尽了,朱泪儿从来也未想到自己居然也确‘说不出话的时候,,
    只不过大家意志虽消沉,心里却还抱着个希望──地道的出口,随时都可能在他们眼前出现。
    若是没有这希望,只怕谁也走不动半步了。
    也不知走了多久,朱泪儿突听前面“咚”的一声,接着,走在她前面的海东青就踉跄向前冲出了几步。
    朱泪儿刚吃了一惊,自己的脚也踢着了样东西,“咚”的一声,就如击鼓,铁花娘失声道:“这是什么?”
    这句话说出了很久,竟无一人回答。
    铁花娘心里突然一寒,颤声道:“你们为什么不说话?”
    其实这时人人都已想到踢着的是什么东西了,只是谁也没有勇气说出来,过了很久,才听得俞佩玉叹息了一声,道:“是箱子。”
    铁花娘骇然道:“箱子?难道……难道就是我们……我们方才留下的那三口箱子?”
    她用尽气力才说出这句话,两条腿已软了。又过了很久,只听俞佩玉缓缓道:“不错,就是那三口箱子。”
    铁花娘惊呼一声,跌到地上,再也无力站起来。
    他们似已走了六七个时辰,谁知走来走去,竟又走回原处。
    朱泪儿也觉得两条腿忽然变得比铅还重,身子也倒了下去,靠在石壁上,最后的希望既已断绝,世上再也没有力量能令她向前走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突听俞佩玉道:“郭翩仙和姬灵风身上说不定带着火折子的。”
    朱泪儿立刻跳了起来,道:“不错,我们刚才为什么没有想到……”
    她一面说话,一面已摸索着找到口箱子。
    铁花娘刚想过去,突又听到一声惊呼,这声惊呼,竟是朱泪儿和俞佩玉同时发出来的。
    俞佩玉居然也惊呼出声,这岂不非同小可。
    铁花娘只觉掌心发冷,道:“什……什么事?”
    朱泪儿道:“箱子是……是空的。”
    铁花娘刚起来,又跌下去,吃吃道:“空的?……他们难道已醒了过来?自己走了。”
    朱泪儿道:“不是,箱子上的锁是被人自外面扭断的。”
    铁花娘道:“会不会是一个人先醒来后,扭断了另两只箱子上的锁。”
    朱泪儿道:“三口箱子上的锁,都是被人自外面扭断的,何况,凭郭翩仙他们手上的功力,根本就扭不断这锁。”
    她虽然在努力控制,但声音还是不免已在发抖。
    大家虽然早已猜出地道中有人,但本来却还希望自己猜得不对,现在却连这点希望都断绝了。
    地道中有人,已是绝无疑问的事,而且这人还一直在暗中窥伺着他们,却一直不肯现身。
    朱泪儿叹道:“我真不懂他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躲着不敢见人?”
    海东青道:“这道理你还不明白?”
    朱泪儿道:“不明白。”
    海东青道:“只因他想活活地困死我们,根本不必现身相见。”
    铁花娘嗄声道:“他是什么人?和我们又有什么仇恨?”
    海东青道:“他不必和我们有仇,我们侵犯了他的秘密,他就非杀我们不可。”
    这句话说完,大家可说不出话来了。
    就在这时,突听暗中响起了一阵奇怪的声音,似乎在叹息,似乎在哭泣,又似乎是在冷笑。
    此时此地,骤然听到这种声音,当真令人毛骨悚然。
    铁花娘苦笑道:“我们已经够受罪的了,你何必还要来吓人?”
    海东青道:“有些人仿佛连片刻都安静不下来的。”
    朱泪儿道:“你这是在说谁?”
    海东青笑了笑道:“我只奇怪那种声音你是怎么发得出来的。”
    朱泪儿冷笑道:“有些人自己放了屁不好意思承认,就想厚着脸皮赖别人。”
    海东青道:“所以你就想赖我。”
    朱泪儿怒道:“那声音明明是男人发出来的,不是你是谁?”
    海东青忽然沉默下来,过了半晌,才沉声道:“那声音真不是你发出来的?”
    朱泪儿大声道:“当然不是,谁说谎谁就不是人。”
    海东青道:“也不是我。”
    铁花娘嗄声道:“若是你们两人都没有发出声音来,那么是……是谁呢?”
    朱泪儿道:“不是你么?”
    铁花娘着急道:“自然不是我,我自己吓得要命了,哪有心情吓别人。”
    他们谁也没有问俞佩玉,因为任何人都知道俞佩玉是绝不会做这种事的,一时之间,大家似乎全都被吓住了,黑暗中显然还有第五个人。
    谁也看不见这第五个人,谁也不知道他躲在哪里。
    朱泪儿忽然大声道:“我已看见你了,你还躲到哪里去?”
    铁花娘一惊,但立刻就想到朱泪儿这必定只不过是在唱空城计,当下也大声道:“不错,你既已来了,还想跑么?”
    两人大叫了半天,黑暗中却也一点反应都没有,她们只觉掌心直冒汗,没有吓着别人,却吓到了自己。
    俞佩玉缓缓道:“你们都听错了,方才根本没有声音。”
    朱泪儿道:“我……我明明听到的。”
    俞佩玉道:“我为何没有听见?”
    朱泪儿还想再说话,突觉俞佩玉拉住了她的手,耳语道:“大家拉住手,一齐兜过去。”
    朱泪儿的右手立刻拉住了铁花娘的左手,铁花娘就拉起海东青的,四人皆贴着石壁,缓缓向前走,想将那人围住。
    谁知他们走了七八步,却连什么都没有碰到。
    朱泪儿忽然一惊,失声道:“这地方怎地忽然宽敞起来了?”
    这地道宽不及七尺,但他们现在走了七八丈,竟还没有碰上对面的石壁,大家又不禁吃了一惊。
    过了半晌,只听铁花娘道:“你……你不要捏我的手好不好?”
    朱泪儿道:“我连动都没有动,你见鬼了么?”
    海东青道:“也不是我,我在这边。”
    铁花娘颤声道:“不错你在我右边,但我的左手……”
    她话未说完,已发觉自己拉着的并不是朱泪儿的手,朱泪儿也觉得自己拉住的这只手又冷又硬,绝不会是铁花娘的。
    两人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一齐松了手,向后面退开,嗄声道:“你是谁?”
    只听黑暗中忽然有人咯咯一笑。
    笑声发出时还在两人中间,但一瞬间便已到了数丈外,竟似忽然走入了地道两旁的石壁中。
    朱泪儿想到自己方才拉着的竟不知是谁的手,半边身子都麻了起来,这人既能拉住她们的手,要杀她们岂非也易如反掌?朱泪儿胆子虽大,此刻也不禁觉得两条腿发软,连站都站不住了。
    铁花娘更连动都不敢再动。
    只听俞佩玉道:“这里绝不是我们方才走过的地道。”
    朱泪儿道:“但这三口箱子……”
    俞佩玉道:“就因为这三口箱子已被人搬到这里来,所以我们才会认为这就是我们走过的地方。”
    朱泪儿道:“那……那么我们究竟走到什么地方来了呢?”
    在绝对的黑暗中,任何地方都变得完全一样了,因为无论这地方是大是小是宽是窄,人们已完全感觉不到。
    俞佩玉沉吟着,还未说话,突听一人吃吃笑道:“这是我的家,地方并不差,桌上摆着酒,盒里冻着鸡爪,各位既来了,就请来喝一杯吧。”
    ×××
    这声音又尖又细,听来就仿佛是个小孩子在唱童谣。
    若是换了平日,朱泪儿一定会觉得很有趣,但此时此刻,她只觉这声音简直真像是鬼叫。
    这时突有一点烛光亮起来。
    他们这才发觉自己竟已到了一个极宽阔的石厅中,一支蜡烛的光在这大厅中虽然显得很渺小,但他们的眼睛久经黑暗,正好能适应这微弱的烛光,灯火若太亮,他们也许反而张不开眼睛。
    只见这大厅中竟高高低低地坐着十几个人,有的在下棋,有的在看书,有的在观画,有的在抚琴。
    这些人神情似乎都很悠闲,做的事也都很风雅,但身上穿的都是粗布短衫,而且都赤着足,最多也只不过穿了双草鞋,看来就像一群做完工的粗人,和他们那种悠闲风雅的行为极不相衬。
    大厅的中央,还摆着桌酒,有几个容貌粗鲁的汉子正坐在那里喝酒,看他们的打扮,本该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朋友,但一个个却偏偏都很斯文地坐在那里,一杯酒拿在手里很久,还没有喝下去,只是在品着酒味,虽然明知有人来了,但他们谁也没有回头瞧上一眼。
    朱泪儿再也想不到会突然看到这么多人,又不免吃了一惊,这些人虽然绝不像是武林高手的模样,但在这种神秘的地方出现,就令人莫测高深了,朱泪儿怎敢对他们稍有轻视之心。
    只见方才那吃吃的笑声又已响起,那人道:“主人既不小气,客人又何必扭捏?请请请,过来喝一杯。”
    笑声正是自饭桌上传过来的。
    说话的人身材不高,虽然坐在这种阴森的屋子里,但头上却戴着顶遮阳的竹笠,盖住了脸。
    俞佩玉沉吟着,缓缓道:“既是如此,在下等就叨扰主人一杯吧。”
    他们缓缓走过大厅,下棋的仍在下棋,看书的仍在看书,谁也没有理他们,似乎全未将他们看在眼里。
    这些人的架子倒真不小。
    朱泪儿心里虽有气,但到了这种地方,却不敢发作了。
    一张圆桌上只坐着六七个人,刚好还有四五个空位。
    俞佩玉当先走过去坐下来,微笑道:“主人尊姓?”
    那头戴竹笠的人笑道:“各位既是不速之客,又何必问主人的名姓?”
    那点燃着的巨烛,恰巧在他身上,再加上他还戴着顶大竹笠,俞佩玉坐在他对面,却也看不出他面目。
    再看他旁边坐的几个人戴的帽子也很低,像是已打定主意不招呼他们,甚至连眼色都没有瞟他们一眼。
    这几人面色仿佛都很阴沉冷酷,身上穿的虽是破旧的粗布衣服,但头上戴着的帽子却很新,而且质料也很好,有的帽子上甚至还嵌着粒明珠,和身上穿的衣服更不相称,就像是买了顶帽子后就没钱买衣服了。
    朱泪儿眼珠一转,冷笑道:“各位虽舍不得穿衣着鞋,但买帽子却很舍得,这倒是天下奇闻。”
    她故意想气气这些人,谁知这些人就像根本没听到她在说什么,动也不动,连眼皮都未抬。
    只有那戴着竹笠的人笑道:“人为万物之灵,就因为有个比别的野兽都大些的脑袋,自然应该加意保重,分外爱护才是。”
    这人头上戴的是顶旧竹笠,身上穿的却是件质料很好的衣服,恰巧和别人大异其趣。
    朱泪儿眼珠子又一转,冷冷道:“既是如此,你为何舍不得买帽子呢?难道你的脑袋没有别人的值钱?”
    这人哈哈一笑,道:“姑娘好利的嘴,只不过嘴是用来吃饭的,不是用来说话的。”
    朱泪儿道:“那倒也不见得。”
    这人笑道:“不吃饭就要死,不说话难道也会死么?”
    朱泪儿道:“叫我不说话,简直比死还难受。”
    朱泪儿说的倒真是老实话,铁花娘忍不住要笑出来,只不过此刻实在笑不出来。
    那戴着竹笠的人大笑道:“小姑娘说得好,话不可不说,饭也不可不吃的,我这些菜里可没有毒,各位请放心吃吧。”
    朱泪儿冷笑道:“你这菜里若是有毒,我难道就不敢吃了么?”
    桌子上有条红烧鱼,朱泪儿的筷子就直奔这条鱼而去,谁知她夹了又夹,这条鱼还是纹风不动。
    她用力一夹,这条鱼竟碎了。
    这桌子上的菜竟全是用蜡制出来的模型,看得吃不得。
    朱泪儿又好气,又好笑,刚想骂两声出气,忽然发现俞佩玉的脸色已变了,望着身旁一个戴帽子的人道:“阁下尊姓?”
    这人一双手青筋暴露,又粗又大。手里拿着个非常小巧的酒杯,放在嘴边已有很久,一直也没有喝下去,似乎对这酒的味道欣赏已极,所以舍不得喝,俞佩玉问他的话,他也完全不理。
    朱泪儿本来就火气很大了,忍不住道:“喂,你这人是聋子么?”
    她嘴里说着话,手里的筷子忽然向这人肘间穴道上一点,存心要将他拿着的这杯酒打翻,出他个洋相。
    谁知这双筷子竟笔直插入这人的肉里,这人还像是全无感觉,朱泪儿又一惊,才发现这人竟也是蜡制的。
    桌上的竟全都是蜡人。
    ×××
    朱泪儿这才怔住了,怔了半晌,冷笑道:“这里至少总有个活人吧。”
    她话未说完,就发现那唯一的活人竟已不知去向,只有那又大又破的竹笠还留在桌子上。
    朱泪儿倒抽了口凉气,冷笑道:“难怪这些人穿着破衣服,却戴着新帽子。”
    她现在已明白这都是那人在捣鬼,故意在这些蜡人头上戴顶帽子,好教他们一时看不出这些人的真假。
    她一赌气将这几人头上的帽子全掀了下来,只见一个个蜡人都是须眉宛然,活灵活现,简直就和真人差不多。
    朱泪儿叹了口气,苦笑道:“无论如何,这人的手艺倒真不错。”
    海东青道:“就连京城专做蜡人的‘蜡人张’只怕也比不上他。”
    俞佩玉沉着脸道:“他的轻功也不差,我们这些人竟都未看见他走到哪里去了。”
    铁花娘道:“难道……难道这些人全都是蜡人么?”
    只见屋子几十人都栩栩如生,但却都坐在那里,动也不动。
    俞佩玉道:“你看那人在干什么?”
    铁花娘道:“在……在抚琴。”
    俞佩玉道:“你可曾听到琴声?”
    四下静悄悄的,连一点声音也没有。
    铁花娘道:“那人摆这么多蜡人在这里干什么?”
    朱泪儿冷冷道:“他只怕觉得一个人太寂寞,所以叫这些蜡人来陪他。”
    她忽又一笑,道:“但无论如何,蜡人总比真人好得多。”
    铁花娘道:“为……为什么?”
    朱泪儿道:“至少蜡人总不会向我们出手吧。”
    铁花娘虽然觉得这地方忽然变得鬼气森森,但也不禁放心了些,因为她觉得朱泪儿说的话的确不错。
    和蜡人在一起至少绝不会有危险。
    只有俞佩玉神情却更凝重,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心事,沉声说道:“此地不可久留,我们还是快些进去。”
    朱泪儿笑道:“为什么?活人既已逃了,我们难道还怕这些蜡人么?”
    她笑着奔出去,又道:“你看,我打他们的耳光,他们也不敢还手的。”
    她一面说话,一面伸手打了个蜡人一巴掌。
    这蜡人本来斜坐在椅上“看书”,挨了这一巴掌后,就倒了下来,“噗”地跌在地上,跌碎了。
    朱泪儿笑道:“抱歉抱歉,你可跌疼了么?让我扶你起来吧。”
    她毕竟还是个小孩子,出世以来从小没有玩过泥娃娃,骤然看到这么多“大泥娃娃”,自然觉得很有趣。
    只见她就好像小孩子扮“家家酒”似的,将地上的蜡人扶了起来,轻轻地在蜡人身上跌碎的地方揉着,笑道:“乖宝宝,你跌疼了,妈妈替你揉……”
    铁花娘正看得有趣,突听朱泪儿惊呼一声,整个人都跳了起人,那蜡人这下子自高处跌落,就跌得粉碎。
    俞佩玉立刻掠了过去道:“什么事?”
    朱泪儿倒在他身上,指着地上已跌碎了的蜡人道:“这……这蜡人身上有骨头。”
    ×××
    铁花娘吃惊道:“骨头?蜡人怎会有骨头?”
    她话未说完,已发现跌碎的蜡人中竟赫然真的有一堆森森白骨,而且绝不是蜡制的骨头。
    这竟是真的死人骨头。
    俞佩玉将跌碎的蜡人拾起了几片,很仔细地看了看,他脸色立刻变了,似乎觉得立刻要呕吐。
    朱泪儿道:“你……你怎么样了?”
    俞佩玉长长吐出口气,一字字道:“这些并不是蜡做的人,而是真人的尸体,这地道就是他们开辟出来的。”
    朱泪儿失声道:“你说什么?”
    俞佩玉叹道:“那人惟恐他们泄露这地道的秘密,等地道完成后,就将他们全部杀了灭口,再将蜡浇在他们身上,将他们做成蜡人。”
    朱泪儿不觉身上每根汗毛都竖立了起来,道:“这就难怪,这些蜡人看来都好像活的一样了。”
    海东青叹道:“我一进来就觉得奇怪,这些粗人怎会变得如此风雅?那时我们若是仔细瞧瞧,也许早就看破了他的秘密。”
    朱泪儿咬着牙道:“但我们那时又怎会想到世上竟有这种残忍的疯于。”
    突听一人咯咯笑道:“小姑娘,你说错了,我非但既不残忍也不疯,而且是个良心最好、最仁慈、最讲道理的人。”
    大家虽然都听到了他的笑声,但谁也看不到他的人。
    朱泪儿道:“你有良心?你就算有良心,也早就被狗吃了。”
    那人大笑道:“我就因为他们挖得太辛苦,所以才请他们在这里好好休息,叫他们以后永远也不必再流汗了,若不是我,他们哪里享得到这种清福?我对他们这么好,你居然还说我不是好人?”
    朱泪儿大骂道:“你非但不是好人,简直不是人,只是个又疯狂、又黑心的恶魔。”
    她想将那人骂出来,谁知骂了半天,那人非但连一点反应都没有,而且连一个字都不说了。
    朱泪儿恨恨道:“这地方反正不会太大,我们去将他找出来。”
    铁花娘叹了口气,道:“他不来找我们,已经很运气了,你还想去找他?”
    俞佩玉忽然向海东青一笑道:“到了这时,你还不肯将谜底揭开么?”
    海东青怔了怔道:“谜底?什么谜底?”
    俞佩玉道:“我实在想不出阁下兄弟两人为何要将我们诱到这里来?”
    海东青道:“你……你在说什么?我为何要将你们诱到这里来?我根本没有来过这地方,更不认得这疯子。”
    俞佩玉道:“海兄也许真的未到过此处,但这位老先生,海兄却自然是认得的。”
    海东青着急道:“我怎会认得他?我……我为何要骗你?”
    俞佩玉叹了口气,道:“我也不知道海兄为何要骗我,海兄方才在地道中说的那故事……那‘东郭先生’的故事,我本来句句都信以为真,但现在却不能不有些怀疑了。”
    海东青道:“为什么?”
    俞佩玉道:“他为了这条地道,不惜将这么多人都杀死灭口,这地道的秘密关系自然十分重大,是么?”
    海东青道:“不错。”
    俞佩玉道:“既然如此,他为何要在地道的入口外盖栋空屋子?荒山之中若是有栋空屋子,岂非分外引人注目。”
    海东青又怔了怔,道:“也许……也许那屋子并不是空的。”
    俞佩玉道:“不错,那屋子绝不是空的,但里面的人呢?”
    海东青道:“也许已经被杨子江杀了。”
    俞佩玉笑了笑,道:“杨兄难道会因为要抢一栋屋子,而无故杀死许多无辜的人家?”
    海东青道:“这……”
    俞佩玉道:“何况,他既令那些人在屋子里看守,必定和他们有连络,杨兄杀了他们,他又怎会不知道?他既然知道,又怎会让杨兄在那里住下去?”
    海东青道:“俞兄你的意思是……”
    俞佩玉道:“我的意思只不过是说,杨兄和这位老先生必定早有连络,他叫我们走入这地道来,也是早就有安排的。”
    海东青变色道:“他为何要这样做?为何没有告诉我?”
    俞佩玉瞪着他,道:“海兄真的不知道?”
    海东青道:“我毫不知情。”
    俞佩玉道:“那么,海兄为何要将姬灵风姑娘送到这里来?”
    海东青道:“你……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俞佩玉道:“我本来就在奇怪,海兄拿住姬灵风是为了什么?我知道两位准备将郭翩仙和钟静交给百花门,来讨好海棠夫人,但却始终想不出两位准备将姬灵风送给谁?直到现在才总算明白了。”
    海东青道:“明白了?明白了什么?”
    俞佩玉道:“海兄拿住姬灵风,为的就是要送给这位老先生的。”
    海东青道:“我为何要送给他?他要姬灵风干什么?”
    俞佩玉笑了笑,道:“也许是为了要做蜡人,也许还有别的缘故,我想海兄总该比我清楚得多。”
    海东青长长叹了口气,道:“我虽不知道有什么想法,但却知道你一定想错了,我和这件事根本全无关系,俞兄你若不相信,我只有……”
    突听一声惊呼,呼声竟是朱泪儿和铁花娘发出来的。俞佩玉大惊回顾,就发现她们赫然已被两个蜡人“抱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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