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剑风流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24章幸脱危难
    山洞里越来越闷热,朱泪儿他们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可是桑二郎脸上却连一粒汗珠子也没有。
    他手里轻摇着折扇,围着火堆踱了会方步,忽然托起了一个银匣子,用折扇轻轻敲了敲。
    这匣子竟忽然在他手里跳动起来,发出一连串尖锐而怪异的声音,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冲击着,要脱匣而出。
    这匣子长不过一尺,高不过七寸,匣子里的东西,自然也绝不会太大,但力量却如此惊人,竟将这沉重的银匣带动得跳跃不止。
    桑二郎咯咯笑道:“你也不用着急,我已为你准备了一大堆新鲜的血肉,你立刻就可以饱餐一大顿了。”
    银花娘望着他手里的匣子,面上已吓得全无人色。
    朱泪儿忍不住问道:“这匣子里就是天蚕?”
    银花娘道:“嗯。”
    朱泪儿道:“天蚕难道吃人的么?”
    银花娘牙齿打战,竞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朱泪儿道:“莫非就因为天蚕畏寒,所以这里才会生这么多火。”
    桑二郎眼睛忽然瞪了过来,狞笑道:“你还有心情问这些话?等到天蚕爬到你身上时,你就会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活在这世上了。”
    朱泪儿淡淡道:“你这话吓不了我们的,四叔,你说是么?”
    她转头向俞佩玉瞧了过去,只见俞佩玉嘴唇发白,两眼直视,竟似已吓呆了,全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
    朱泪儿暗叹忖道:“想不到四叔竟将生死之事看得这么重,这也许是因为我从来也不知道活着有何乐趣,所以才会不怕死。”
    只见俞佩玉忽然抬起了头,瞪着胡姥姥道:“你指甲上的毒,过了三十六个时辰后,真的就无救了么?”
    听了这句话,朱泪儿只觉得眼睛一酸,热泪几乎已夺眶而出,心里也不知是甜是苦。
    原来俞佩玉担心的并不是自己的生死,在这种情况下,他心里念念不忘的,还是朱泪儿中的毒是否有救。
    朱泪儿只觉心里痴痴迷迷的,胡姥姥说了些什么,她已听不见了,这毒是否有救,她也不管了。
    只要能听到俞佩玉这句话,她就算立刻死了也没什么关系,自从她母亲死了后,她再也想不到还会有人这样不顾性命地来关心她。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听一阵的“的得的得”细碎蹄声,自远而近,向山洞里走了进来。
    桑二郎“刷”地收起扇子,凌空一掠,从祭台上掠了过去,站在一株石笋般的钟乳上,厉声道:“外面来的是什么人?”
    外面没有人答话,那“的得的得”的蹄声,却越来越近,桑二郎挥了挥手,六个银衫人立刻展动身形,各各藏到一只钟乳后面。
    朱泪儿瞧见他们的身法,这才知道他们的武功比起桑二郎来,实在差得很远,也无怪他们会如此怕他。
    只见桑二郎笔直地站在钟乳上,动也不动,只有两只眼睛闪闪发光,模样看来更像是个刚自地底复活的僵尸。
    他右手握着折扇,左手上却还托着那银匣子,一只脚尖站在钟乳上,就像是钉在上面似的,全身都稳如泰山。
    胡姥姥喃喃叹道:“难怪这小子如此张狂,原来真有两下子,看来就算天蚕教主的武功,也未必能比他强得了多少。”
    话犹未了,已有只小毛驴自山洞外走了进来。
    这只毛驴全身的毛都已脱落了一半,就像是个癞痢头似的,叫人一看就恶心,上面坐着个干巴巴的老头子,脸上横七竖八,全是皱纹,眯着眼睛不住喘气,看起来和胡姥姥倒是一对。
    朱泪儿忍不住悄声道:“这老头子敢闯入这里来,莫非也是位高手不成?胡姥姥你可认得他?”
    胡姥姥摇头道:“武林中的高手我老婆子倒都还见过一两面,却想不起有这么样一个人。”
    朱泪儿失望地叹了口气,只见这小毛驴走进了山洞,还未停下来,竟仿佛眼睛已经瞎了。
    这老头子眯着眼,好像什么都瞧不见,一人一驴,竟笔直向桑二郎走了过来,正如“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全不知道自己的危险,朱泪儿瞧得却不禁为他暗中捏了把冷汗。
    桑二郎冷冷盯着他,也不说话,只是目光中充满杀机,竟沉住了气,等着这一人一驴来送死。
    眼见着他们已快撞上那石钟乳了,朱泪儿知道只要桑二郎一招手,这一人一驴就得送命。
    她正想出声示警,谁知俞佩玉已喝道:“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老先生你快回头走吧。”
    那老头子这才抬起头来,眯着眼向上一瞧。
    桑二郎已狞笑道:“你既然到了这里,还想回头走么?”
    那老头子揉了揉眼睛,道:“老朽只怕走错路了,这难道也犯法?”
    桑二郎厉声道:“你这就算犯了我的法,拿命来吧。”
    他左手忽然向外一甩,但闻“哧”的一声,已有七条黯赤色的,却闪着银光的银线,向那老头子身上箭一般蹿了过去。
    朱泪儿知道这就是比蛇蝎更毒十倍的天蚕了,但却未想到这天蚕的行动竟是如此迅急,竟似能御风而行。
    她忍不住惊呼一声,只道这老头子身上的血肉,刹那间便要被天蚕吸尽,只剩下一堆嶙嶙白骨。
    她实在不忍再看,刚想闭起眼睛,谁知那老头子的手轻轻招了招,七条比电还急的银线,竟一下子都被他收入袖子里。
    朱泪儿简直要拍手欢呼起来,看来这老头子果然是他们的救星,胡姥姥这次只怕看走眼了。
    桑二郎的脸色已变得比活鬼还难看,嘶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七个字说出来,他身形已又凌空掠起,居高临下,向这老头子扑了过去,掌中一柄折扇,已变得似乎有十七八只,也分不清哪招是实,哪招是虚,扇影还未压下,左手上竟已先射出了一篷银雨。
    这人之出手非但又阴又快,而且更毒辣得天下少有,竟在一刹那间便施出好几种杀手。
    他甚至连对方究竟是谁都不想知道,一心只想将对方置之死地,就算杀错人他也不会放在心上的。
    俞佩玉瞧得也不禁暗暗心惊,这样的杀手若骤然向他施出来,他实在也未必能闪避得开。
    谁知就在这时,只听“砰”的一声,桑二郎的身子突又向后面直飞了出去,仰面跌倒在地上。
    他那柄折扇已到了那老头子手里。
    只见这老头子“刷”的展开了折扇,轻轻摇了摇,一双眼睛忽然变得利如刀剪,瞧着胡姥姥笑道:“你现在总该知道,桑二郎功夫虽不错,但比起天蚕教主来还差得远哩。”
    这句话说出来,朱泪儿的心又凉了。
    原来这老头子就是天蚕教主改扮的,难怪他一出手就能破了桑二郎的杀手,桑二郎的武功本就是他教出来的,他对桑二郎出手的路数自然了如指掌,朱泪儿只有苦笑──她竟将天蚕教主当做了救星。
    只见桑二郎已五体投地,跪了下去,颤声道:“弟子不知是教主驾到,罪该万死。”
    天蚕教主冷冷道:“我早巳听说你近来跋扈得很,乘我不在的时候,简直为所欲为,谁也不放在眼里,今日我总算亲眼见着了。”
    桑二郎连头都不敢抬起,伏地道:“教主化身千万,弟子有眼无珠,怎知是教主大驾到了,只见了有人敢闯入本教禁地,一时情急,才出手的。”
    天蚕教主怒道:“纵然如此,你也该先问清对方的身份,怎可不分青红皂白的,就将天蚕放出来,你自己受过了天蚕噬体之苦,难道就想叫别人都尝尝这滋味?你难道竟以此为乐么?”
    桑二郎道:“弟子不敢,弟子该死。”
    天蚕教主高声道:“江湖中人虽都知道本教武功毒辣,天下无匹,但也知道本教中人行事一向恩怨分明,若有人敢来犯我,本教当然不顾一切,也要追他性命,但本教子弟却绝不轻犯无辜,你这样做,岂非坏了本教声名。”
    桑二郎以头顿地,道:“弟子知错了,但求教主恕罪。”
    天蚕教主神色稍缓,沉声道:“念你昔日受刑太重,所以才对你分外恩典,谁知你竟作威作福起来,若能从此改过,倒还是你的造化,否则,只怕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俞佩玉见到这天蚕教主虽已易形改扮,但说话做事,凝重有威,仍不失为一派宗主掌门的身份,实在想不到他竟和那日在销魂宫外见到的,那满身邪气的银光老人会是同一个人,难怪连他本门弟子都认不出他了。
    只见桑二郎又伏在地上,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忽然反手将身上的衣服一把撕了下来。
    他身上也是伤痕累累,体无完肤,实是令人惨不忍睹,腰上却绑着条刀带,上面插着七柄银刀。
    桑二郎将刀带解下,铺张在面前,又叩了三个头。
    这人竟似忽然变成磕头虫了,非但俞佩玉等人瞧着奇怪,天蚕教主觉得有些惊讶道:“你这是做什么?”
    桑二郎伏地道:“弟子听了师父一番教训后,自觉实是罪孽深重,再也无颜活在世上,情愿领受银刀解体之刑,以赎罪愆。”
    这句话说出来,大家更是惊奇。
    天蚕教主皱眉道:“你可知道这银刀解体乃本教必死之刑么?”
    桑二郎道:“弟子自然知道。”
    天蚕教主道:“我既已饶恕了你,你为何还要自领死刑?”
    桑二郎惨然道:“这是弟子自己甘愿如此的,只因弟子受教主大恩,无以为报,只有以自己这条命作榜样,也好教同门师弟们见了有所警惕。”
    天蚕教主神色更见和缓,道:“想不到你竟有这样悔罪之心,也不负我教训了你一番,今日之事,我本想略施薄惩,但你既已能悔罪,也就罢了,起来吧。”
    朱泪儿心里不禁暗暗地笑,暗道:“原来桑二郎是在用苦肉计,想就此逃脱一场惩罚……”
    谁知桑二郎却叹道:“教主虽然饶恕了弟子,弟子自己却不能饶恕自己,只求在临死之前,能将这一身罪孽全说出来,以求心安。”
    天蚕教主道:“你做了什么错事,我全都知道,你也不必说了。”
    桑二郎惨然叹道:“教主虽然神目如电,但弟子却有些是瞒着教主的,弟子现在才知道教主对弟子的恩典,若不将这些事对教主说出来,弟子活着既不安,死也难瞑目。”
    天蚕教主目中又不禁现出惊讶之色,朱泪儿心里也有些奇怪了:“这桑二郎若是在用苦肉计,此刻便已该适可而止,为什么还要这样做?难道他真活得不耐烦了么?这人心里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过了半晌,才听得天蚕教主道:“既然如此,你就说出来吧。”
    桑二郎道:“教主一向将弟子视如子侄,金花、银花、铁花三位姑娘也:一向将弟子当做兄弟一样,但弟子却非但不知感恩图报,反而起了禽兽心。”
    他眼角瞟了银花娘一眼,才接着道:“五年前一个夏天的晚上,月光正明,二姑娘在溪中裸浴,那时她年纪还小,更未对弟子加以提防,但弟子见了她那一身雪白的皮肤,身材又发育得那么成熟完美,竟起了淫心,竟然:就想……就想将她加以强暴……”
    他这话非但说得坦白已极,而且还加以形容描叙。
    朱泪儿听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暗道:“你就算要坦白忏悔,也不必,说得如此有声有色呀。”
    谁知天蚕教主非但不以为忤,反似很赞赏他的坦白,缓缓道:“你为此,已受过天蚕噬体之苦,也就不必再一直负疚在心了。”
    桑二郎道:“但弟子此后每一想起那日的情况,就立刻会情欲勃起,由此可见,弟子实在不是人,实在连禽兽都不如。”
    说到这里,他似乎愧悔交集,竟忽然拔出一把雪亮的银刀,向自己大腿狠狠刺了下去。
    天蚕教主皱了皱眉头,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事?”
    桑二郎道:“弟子非但对教主不忠,也对同门不义,为了要夺掌门之位,竟用尽千方百计,在教主面前以谗言将大师兄害死。”
    天蚕教主道:“桑大郎就是图谋不轨,我早已将他以门规处治,这并不能怪你。”
    桑二郎道:“但无论如何,弟子的居心却实在恶毒,何况弟子做了掌门师兄后,对师弟们非但不加爱护,反而百般打骂,时加虐待……”
    天蚕教主沉声道:“做大师兄管教管教师弟,本就是应该的,这也算不了什么?”
    他本来在严词责骂桑二郎,现在情势竟忽然一变,变得桑二郎自己在痛骂自己,他反而替桑二郎辩护起来。
    桑二郎又道:“师兄管教师弟,虽是应该的,但弟子却做得太过分,教主不妨问问二师弟,就可知道弟子行事的恶毒。”
    天蚕教主目光果然向那活骷髅瞧了过去,道:“你大师兄行事可是太过分了么?”
    活骷髅垂首道:“没……没有……弟子……”
    桑二郎道:“直到现在,他还不敢说,由此可知,他平日对弟子是何等畏惧。”
    他叹了口气,接道:“二师弟,我以前实在对不住你,现在我已决心赎罪,你骂得我越凶,我心里反而会好受些。”
    这位二师兄仔细瞧了他半晌,忽然大声道,“不错,大师兄平日简直未将弟子当人看,非但动辄打骂,而且……而且还要弟子们做一些非人能忍受的事。有一次,弟子无心打了大师兄所养的狼犬一鞭子,大师兄竟要弟子向那条狗磕头赔礼,还要弟子将那条狗屙出来的屎当面吃下去,还有一次在外面无心……”
    天蚕教主厉声说:“这已够了,不必再说下去。”
    桑二郎叹道:“二师弟所说句句都是实言,弟子现在想起来,也觉得无地自容……”说到这里,他又拔出柄银刀,向自己腿上插了下去。
    天蚕教主怔了半晌,缓缓道:“无论你做了什么事,今日你既能在我面前坦白供出,可见你对我还是很忠心,只要以后不再犯同样过失,也就是了。”
    桑二郎目中忽然流下泪来,道:“教主越是对弟子如此,弟子心里越是难受,教主的大恩,弟子今生再也难以报答,只有等来世结草衔环。”
    他语声渐渐哽咽,连话都说不出了,忽又拔出柄银刀,竟反手向自己心口直刺而下。
    但天蚕教主的动作却比他更快,他的刀尖还未触及心口,天蚕教主已将他手腕一把抓住,厉声道:“我不许你死,你就不能死,否则就是违抗师命。”
    他一面说话,一面用力想夺得桑二郎手里的银刀,桑二郎却似已决心求死,还不停用力挣扎。
    谁知就在这时,刀柄中忽然电一般射出一条银线,直射到天蚕教主面上,天蚕教主再也想不到有此变故,虽然武功很高,却也是万万闪避不及的了,狂吼一声,反拳向桑二郎怒击而出。
    桑二郎却就地一滚,已退出三丈,狂笑道:“桑木空呀桑木空,你如今才知道我的厉害了么?”
    这变化发生得实在太突然,太意外,银花娘已惊呼出声,就连胡姥姥面上都不禁为之动容。
    只见天蚕教主双手掩面,嘶声道:“畜生,你……你好狠。”
    喝声中他似想扑过去。
    桑二郎狞笑道:“我刀柄中藏的是什么,你总该知道,现在还不快安安分分地坐下去,难道还怕这毒发作得不够快么?”
    桑木空果然不敢再动,这时他脚步踉跄,连站都站不稳了,挣扎了半晌,终于仰面跌倒。
    只听桑二郎狂笑不绝,实在是得意已极,那几个黑衣弟子已吓得面如死灰,连动都不敢动。
    桑二郎大笑道:“桑木空,你以为方才我真的未认出你么?老实告诉你,你一进来时我已知道你是谁了,只不过故意装作不认得你,为的就是要向你出手,这么就算杀不了你,也可以设词推卸过去。”
    天蚕教主双手掩住脸,身子不断地抽搐,显见是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连话都说不出来。
    朱泪儿却忍不住道:“现在我才知道你真有一手,但方才你为什么要那样做呢?”
    桑二郎道:“我向他出手之后,才知道这老家伙还藏着私,还留着几手看家的本领未教给我,我实在还不是他对手,只有以计取胜了。”
    一个人若是做了件极得意的事,就忍不住要向别人说出来的,否则,就正如衣锦而夜行,觉得不过瘾。
    桑二郎正是如此。
    他洋洋得意,大笑着接道:“我和这老家伙相处了十几年,他的毛病我早已全摸透了,知道他最喜欢逞能,总以为什么事都瞒不过他,做错了事的人若肯向他老实招供,他就比什么都开心,以为任何人都不敢骗他。”
    他越说越得意,大笑几声,又道:“所以我就对正他这毛病下手,他果然就非上当不可了。”
    朱泪儿道:“但你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呢?难道是为了想报那天蚕噬体之仇?”
    桑二郎道:“不错,但除此之外,还有个原因?”
    朱泪儿道:“什么原因?难道是想当教主么?”
    桑二郎狞笑道:“小丫头,你问的太多了。”
    朱泪儿笑了笑道:“你这样就算能坐上教主宝座,别人只怕也未必会服你。”
    桑二郎目光忽然在那几个师弟面上一扫,冷冷道:“你们服我么?”
    那几人立刻伏地拜倒,颤声道:“小弟们怎敢不服?”
    桑二郎笑道:“很好,你们服我,总有你们的好处,在今日以前,江湖中人对本教虽然畏惧,但在暗中却还是要说本教只不过是见不得人的邪教,但自今日之后,“天蚕教”这三字就要和武当、少林并列,堂堂正正的成为武林一大宗派,再也不会有人敢瞧不起咱们。”
    朱泪儿冷笑道:“你只怕是在做梦。”
    桑二郎道:“你不信么?好,我就再多给你一个时辰,让你瞧瞧。”
    朱泪儿不说话了,心里却更奇怪:“他要我瞧什么呢?再过一个时辰,这天蚕教凭什么就能变成名门正宗呢?”
    听那活骷髅伏地道:“大师兄神明英武,小弟久已想拥大师兄为教主了。”
    桑二郎道:“哦,真的么?”
    那活骷髅道:“小弟怎敢在大师兄面前说假话。”
    桑二郎冷冷道:“我这人,又凶狠,又毒辣,又不将你们当做人,你为什么还要拥我做教主,难道是有什么毛病么?”
    这活骷髅一张灰色的脸上,每块肉都发起抖来。
    桑二郎不让他说话,狞笑着又道:“不错,我看你这人是有毛病,一定要修理才行。”
    活骷髅忽然一个翻身,向洞外蹿了出去,但桑二郎却早已算准他有这一着,身形一闪,已挡住了他去路,冷笑道:“你想逃?”
    活骷髅颤声道:“小弟方才胡说八道,简直是在放狗屁,求大师兄……”
    他嘴里说着话,忽然挥手发出十数点银星。
    两人近在咫尺,银星发射又急,他以为桑二郎必定难以闪避,谁知他在桑二郎面前,就好像桑二郎在天蚕教主面前一样,他施出的杀手,竟变成有如儿戏,桑二郎折扇突展,轻轻一挥。
    那十数点银星竟忽又飞回,打在他自己身上。
    他惨呼一声,仰天而倒,接着就在地上打起滚来,嘶声道:“大师兄,求求你赏我一刀,给我个痛快吧。”
    这暗器上显然附有剧毒,射在人身上后,竟令人觉得生不如死,其痛苦自也可想而知。
    桑二郎却根本不理他,转过头去,厉声道:“以后若还有谁敢对我无礼,这就是他的榜样。”
    山洞中顿时充满了痛苦的呼唤和呻吟声,听得毛骨悚然,桑二郎目光转动,忽然盯在银花娘脸上。
    银花娘脸上的肌肉也抽搐起来。
    桑二郎手里轻摇折扇,缓缓走过去,悠然道:“五年前那件事,你想必也记得的,是么?”
    银花娘点了点头。
    桑二郎道:“你知道我在山泉下的洞中传功,就故意在外面脱光衣服,而且还做出许多样子来勾引我,等到我忍不住了,冲出去找你时,你却又不肯了,在老头儿面前说我要强奸你,你这样害我,究竟为的什么?”
    他脸上的肉也跳动起来,嗄声道:“这几年来,我一直在想你这是为的什么,却一直也想不透,现在才知道,你这样做,只是为了要看别人为你发疯,为你受苦。”
    银花娘颤声道:“大师兄,我……我不是这意思。”
    桑二郎道:“你是什么意思?”
    银花娘道:“我……我其实早已爱上你了,那天我也实在想要你来抱住我,但你来得实在太凶,那时我年纪还小,瞧见你的样子,就害怕了。”
    她声音忽然变得充满诱惑,胸膛也在不住起伏,那丰满的胸膛,看来几乎要将衣服都涨破了。
    桑二郎盯着她的胸膛,目光忽然变得火焰般烧起来,狞笑着道:“现在你还会不会害怕?”
    银花娘咬着嘴唇道:“现在我……”
    她没有再说下去,只因她会用眼睛来说话。
    桑二郎忽然狂笑起来,狂笑着将她身上衣服全都撕成碎片,露出了她成熟而又美丽的胴体。
    那几个黑衣弟子眼睛都直了,虽不敢看却又忍不住要偷偷看两眼,一个个呼吸都变得像牛一样粗。
    桑二郎狂笑道:“这些年来,我一直想再瞧瞧你脱光衣服时的样子,想瞧瞧你变了没有。”
    银花娘长长吸了口气,使胸膛突出,小腹收缩,轻轻道:“你看我变了没有?”
    桑二郎喃喃道:“你没有变,你没有变,你没有变……”
    他将这句话一连说了三遍,声音已渐渐发抖,一张挣扎扭曲的脸上,一粒粒汗珠滚滚而落。
    朱泪儿瞧着这张脸,心里也不禁生出了惊恐之意,只见他眼色越来越疯狂、炽热,竟似真的要发疯了。
    银花娘却什么也没有瞧见,因为她早已闭上眼睛,曼声道:“你若是真的时常在想我,现在为什么不……”
    桑二郎忽然狂吼一声,嘶声道:“你没有变,我却变了。”
    他忽然抛却手里的折扇,扑到银花娘身上,又撕,又打,又拧,又咬,又抓,嘴里气喘咻咻,就像是条疯狗。
    银花娘什么样的男人都见过,但却真还没见过这样子的,骇极之下,也不禁嘶声狂呼道:“你这是干什么,你这是干什么?”
    桑二郎喘着气道:“你可知道受过天蚕之刑后,一个男人会变成什么样子?告诉你,他就会变得不再是个男人了,你害我做不成男人,我也要让你做不成女人。”
    银花娘骇呆了,颤声道:“你……你难道不能……”
    桑二郎狂吼道:“对了,我已不能,我已不能,我已不能。”
    此刻就连胡姥姥都已不忍再瞧他一双手的动作。
    桑二郎非但已不再是男人,而且也不再是个“人”,因为只要是人,就绝不会做出这样的动作来。
    银花娘哀呼道:“求求你,饶了我吧……求求你,杀了我吧。”
    她本来还在求桑二郎饶了她,后来却宁可让桑二郎杀了她,她所受的痛苦,已非任何人所能想像。
    但桑二郎却还是不停手,狞笑道:“你想死么,哪有这么容易,我要你……”
    银花娘美丽的胴体上已是鲜血淋漓,终于晕厥过去。
    桑二郎的脸上、手上,也满是鲜血,喘息声却渐渐停了,手里的动作也渐渐缓慢,渐渐停止。
    他火焰般燃烧着的一双眼睛,忽然变得死鱼般全无生气,整个人像是忽然虚脱,站着动也不动。
    他疯狂的情欲,终于已得到发泄。
    山洞里连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就好像已变成了座坟墓。
    忽然间,山洞外又响起了一阵蹄声。
    但是这次桑二郎非但没有喝问,死人般的一张脸上,反似露出一种喜悦之色,他仿佛一直在等什么人。
    而现在,他等的人终于来了。
    朱泪儿暗道:“莫非他早已和外人有了勾结,所以才敢向天蚕教主下手,他叫我再等一个时辰,莫非就是要等这人来么?”
    但来的这人却是谁?
    又有谁会和桑二郎这样疯狂的野兽勾结?
    ×××
    朱泪儿也不禁紧张起来,她知道这已是自己的生死关头,若不再想个法子,等这人来了,大家都只有死路一条。
    可是落在这样的疯子手上,又有什么办法可想呢?
    在这种地方,自然更不会有人来救他们。
    那么,他们今天难道就真要死在这疯子手上么?
    ×××
    外面的蹄声越来越近,一匹马飞奔而人。
    只见这匹马鞍辔鲜明,看来甚是光彩神骏,马上一条大汉,亦是衣裳华丽,但其貌却不扬。
    朱泪儿又忍不往向胡姥姥悄声问道:“你认得这人么?”
    胡姥姥道:“不认得。”
    朱泪儿道:“看来你认得的武林高手并不多。”
    胡姥姥道:“这人若也是武林高手,我老婆子就挖出这双眼珠子来。”
    朱泪儿道:“你鼻子已不见了,再挖出眼珠来,岂非难看得很。”
    她嘴里虽这么说,其实却知道这人绝不会是什么武林高手,他骑术虽不错,一双眼睛却毫无神采。
    从他下马时的动作,也可看出他武功绝不会高,但桑二郎面上却非但没有失望之色,好似觉得很欢喜。
    他等的难道就是这个人?
    就凭这人,难道就能使天蚕教跻身武林名门正宗之列。
    但无论如何,桑二郎等的人总算已来了,朱泪儿他们的性命已危在顷刻之间,他们实在得赶紧想个法子。
    只见这锦衣大汉翻身下马,向桑二郎躬身一礼,道:“不敢请教,这里可有位桑二郎么?”
    桑二郎道:“我就是桑二郎,已等了你很久了。”
    锦衣大汉像是松了口气,笑道:“小人奉命前来向桑……”
    他刚说到这里,桑二郎的手掌忽然闪电般伸出,就像是一把刀似的,插入了他的咽喉。
    锦衣大汉惊呼只发出一半,双睛怒凸而出,直勾勾地瞪着桑二郎,目光中充满了惊奇和怀疑。
    他显然至死也不明白桑二郎为何会忽然杀了他。
    朱泪儿等人也吓了一跳,也不明白桑二郎为何要杀他。
    桑二郎等的既然是这个人,为何又忽然将他杀死?就算他只不过是个送信的,桑二郎要将他杀了灭口,但至少也得等他将口信说出来才是,为何不等他话说完,就骤然下了毒手?
    胡姥姥虽然是个老狐狸,也不禁瞧糊涂了。
    朱泪儿暗道:“莫非桑二郎知道,这锦衣大汉身上带有极机密的信件,所以先杀了他灭口。”
    她只有这么想,因为除此之外,实在没有别的解释。
    谁知桑二郎飞起一脚,将这锦衣大汉的尸身踢得远远的,再也不瞧他一眼,反而纵身去拉住了那匹马。
    只见他轻抚着这匹马的鬃毛,大笑道:“你们以为我等的是那人么,我等的只是这匹马呀。”
    他等的竟是一匹马。
    这算是怎么回事,这人难道真疯了么?
    朱泪儿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来也实在只有马才能和你这样的疯狗打交道。”
    谁知她话还未说完,桑二郎忽然反手一掌,拍在马头上,他这只手竟生像是钢铁铸的。
    这匹马一声惊嘶,马首已被击碎。
    桑二郎竟又将这匹马打死了?
    到了这时,人人都知道桑二郎是真的疯了,除了疯子外,还有什么人会做出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来。
    朱泪儿实在想不出这疯子会对自己使出多么残酷的手段来,只听俞佩玉沉重地叹了口气,黯然道:“我对不起你,非但没有好好照顾你,反而……反而……”
    朱泪儿凄然道:“这怎么能怪四叔呢?这只怪我,是我害了四叔的。”
    俞佩玉摇了摇头,已不知该说什么。
    胡姥姥冷笑道:“你自己反正也快死了,何必再为别人难受呢?”
    朱泪儿道:“我四叔这种人的心胸,你永远也不会懂的,因为你一向只会关心你自己,而我四叔,他……他却总是先关心别人…—,”
    胡姥姥冷笑道:“他总是关心别人?他为什么不关心我。”
    朱泪儿不说话了,心里却是说不出的甜蜜。
    现在她虽然知道自己已必死无疑,但心里并不害怕,因为她已知道世上有一个人关心她更甚于关心自己。
    俞佩玉却完全不了解她这种少女的情怀──当然,他就算能了解,到了此时此刻,也不忍让她难受的。
    只见桑二郎此刻竟已将那匹马掀倒在地,用一把刀剖开了马腹。
    将里面的肠子都拉了出来。
    朱泪儿瞧得几乎忍不住要吐。
    她本来以为世上最毒的就是蛇,最狠的就是狼,现在才知道,一个人若是发起疯来有时竟比毒蛇和饿狼还可怕。
    俞佩玉已觉出她身子正在发抖,柔声道:“对这种疯子,你只有闭起眼睛来不去看他,就不会害怕了。”
    朱泪儿道:“我不是害怕,只不过觉得有些难受而已。”
    她轻轻叹了口气,垂首道:“我本来有机会逃走的,只可惜现在已经被我弄糟了。”
    胡姥姥几乎要大叫起来,瞪着眼道:“你说什么?”
    朱泪儿道:“你们在车子里被迷香迷倒时,我还是清醒的,而且我又从车顶上找出那迷香,将剩下的半截香藏了起来。”
    胡姥姥眼睛发亮了,哑声道:“现在那半截香还在你身上么?我们只要能将它抛入火堆里,这些人现在正在发疯,绝不会留意的。”
    朱泪儿道:“这点我也早就想到了,我想,就算你和……和四叔也和他们一齐被迷倒,我也有法子脱身的,因为他们用绳子绑我时,我虽也装成晕迷不醒的样子,但手上已用了劲,他们的绳子并没有真的将我绑紧。”
    她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可是现在,这一切都没有用了。”
    胡姥姥嗄声道:“为什么?”
    朱泪儿黯然道:“方才我已乘这疯子和天蚕教主说话时,将那半截迷香抛了出去,我算准一定可以将它抛入火里的,谁知……”
    胡姥姥嘶声道:“难道你竟没有抛准?”
    朱泪儿叹道:“不错,只因那时我实在太紧张了,用力往外抛时,手上忽然扭了筋。”
    胡姥姥道:“你将那半截香抛到什么地方去了?”
    朱泪儿道:“你看见天蚕教主面前那截好像银簪般的东西了么?那就是迷香。”
    只见桑木空此刻歪着头俯卧在地上,已好像死了似的,他面前果然有半截银色的线香,距离火堆至少还差三四尺。
    胡姥姥恨恨道:“你这死丫头,你自己既然不行,为什么不将它交给别人呢?为什么要自己逞能,你这双手简直比人家的脚还笨,真不如割下来算了。”
    这次朱泪儿居然乖乖地挨骂,也不还嘴。
    俞佩玉却柔声道:“你若将那半截迷香交给我,我只怕连一尺都抛不出去。”
    朱泪儿垂头道:“胡姥姥骂的实在不错,我实在是自己想逞能,只因我想让四叔惊喜惊喜,让四叔知道我也很能干的,谁知……”
    胡姥姥大骂道:“谁知你实在是个呆子,是个白痴,不但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你一心想在俞佩玉面前逞能,你以为他会喜欢你么?他只不过拿你当子侄而已,何况他漂亮的情人多得很,又怎会喜欢你这种黄毛丫头。”
    朱泪儿身上又发起抖来,颤声道:“你……你老不修德,老……”
    突然间,只听一人嘶声惨呼道:“我的手……我的手……”
    自从那二师兄倒下去,天蚕教的六个弟子全部不声不响地站在一旁角落里,连大气都不敢喘。
    此刻忽有一人惨呼着狂奔而去,高举着双手,闪动的火光中,只见他一双手已变得又黑又肿。
    桑二郎却还是发了疯似的在那马腹中掏着,连头都没有回,俞佩玉却瞧了朱泪儿一眼,叹道:“这又是你?”
    朱泪儿咬着嘴唇道:“谁叫他在我身上乱动的,这是他自己找死。”
    胡姥姥眼睛又亮了,道:“这人在你身上拧了几把,一双手就变成这样子了么?”
    朱泪儿道:“嗯。”
    胡姥姥脸上堆满了笑容,道:“好姑娘,你若有法子能叫桑二郎在你身上拧几把,咱们岂不都有救了。”
    朱泪儿沉着脸没有说话。
    俞佩玉沉声道:“生死有命,咱们就算死了,也不能让这疯子动她一根手指。”
    朱泪儿垂下了头,目光中充满了感激。
    胡姥姥眼珠一转,吃吃笑道:“他若是一定要动,你也没法子的。”
    俞佩玉道:“他若敢动,我就告诉他泪儿身上有毒。”
    胡姥姥怔了怔,道:“你真的宁可死?”
    俞佩玉淡淡道:“与其受辱而生,何如不屈而死。”
    胡姥姥呆了半晌,苦笑道:“桑二郎是疯子,俞佩玉却是白痴,我竟遇见这么样两个人,真不知是倒了什么穷楣。”
    突听桑二郎欢呼一声,道:“在这里,在这里,我找着了。”
    大家又不禁奇怪,也不知这疯子在马腹中找着了什么,只有俞佩玉瞥见他手里似乎多子个发亮的小珠。
    那黑衣弟子已仆地跪倒,哀呼道:“我的手……大师兄,求求你救救我吧,求求你……”
    桑二郎目光闪动,道:“你的手中了毒?”
    那弟子以头顿地,道:“小弟一向对大师兄忠心耿耿,只求大师兄……”
    桑二郎怒道:“你以为这是我下的毒?”
    那弟子伏地道:“小弟该死,大师兄开恩。”
    桑二郎狞笑道:“自己中了毒,却连下毒的人是谁都不知道,这种人留在世上,岂非替本教丢人现眼……”
    那弟子面色如土,颤声道:“大师兄你……”
    话未说出,桑二郎已用那柄剖马腹的刀,剖开了他的肚子,鲜血像箭一般射了出来,射在桑二郎身上。
    桑二郎却连抹也不抹,眼也不眨,大笑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你多等一个时辰?”
    这话自然是向朱泪儿说的,朱泪儿忍不住道,“你在这匹马肚子里找到了什么?”
    桑二郎道:“就是此物。”
    他摊开手掌,朱泪儿才瞧见他手里有个以银子打成的小圆球。
    朱泪儿皱眉道:“这是什么玩意儿?”
    桑二郎咯咯笑道:“你瞧着。”
    他以两根手指捏住这银球一转,银球忽然裂成两半,滚出粒蜡丸,拍开蜡丸,里面有条白绢。
    白绢上写满了字,原来竟是封书信。
    桑二郎大笑道:“现在你可懂了么?”
    朱泪儿淡淡道:“只为了送一封信,就费了这么大的事,我看真有些划不来。”
    她话里虽故意说得轻描淡写,心里却也不禁暗暗惊异。
    写信的这人生怕传信的泄漏机密,竟将信件藏在他们乘骑的马腹中,除了收信的人外,还有谁能猜得到,谁能找得出。
    他不但牺牲这匹马来做传信的工具,而且显然早已和桑二郎约定,要将骑马来的那人杀了灭口。
    这人为了传一封书信,竟不惜牺牲一人一马两条命,他行事之谨慎,手段之毒辣,实是天下少有。
    朱泪儿眼睛瞪着那白绢书信,一心只想瞧瞧上面写着些什么秘密?写信的这人究竟是谁?
    胡姥姥的眼睛却一直在眨也不眨地瞪着那半截迷香,一心只希望这半截香会忽然滚到火里去。
    只可惜这山洞中连一点风也没有。
    胡姥姥也知道自己这简直是在做梦。
    桑二郎将这封信翻来覆去,瞧了几遍,满面俱是得意之色,看一遍;笑一遍,朱泪儿真恨不得将这封信从他手里抢过来。
    突听桑二郎道:“你可想看看这封信么?”
    朱泪儿又惊又喜,却淡淡道:“看不看都没什么关系。”
    桑二郎狞笑道:“我让你看这封信,只因我知道你一定会为我保守秘密,天下也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他将信在朱泪儿面前展开,只见上面写着:“桑教主阁下:此函到达左右之时,必然亦为阁下荣登大位之期,以阁下之绝艳惊才,发扬贵教实指日间事,愚不仅为贵教幸,亦为天下武林同道幸。
    前此相商之事,绝无问题,愚可全力保证,下届黄池之会,愚必退让贤者,奉贵教为主盟。
    阁下既执牛耳,则武当少林自亦当为阁下之臣属矣,惟此中尚有细节待商,盼阁下十日内能移驾来此一晤,愚当煮酒而待,专此奉达,谨祝大安。”
    信的下面没有具名,只书着个花押。
    桑二郎仰面大笑道:“你瞧见了么?从此之后,我天蚕教不但要和少林武当争一日之短长,而且还要他们臣服在我的足下。”
    俞佩玉看完了这封信,已是全身战栗,忍不住嗄声问道:“这封信是谁写的?”
    桑二郎道:“除了当今的武林盟主俞放鹤俞大侠外,还有谁够资格写这封信。”
    俞佩玉长叹一声,再也说不出话来。
    朱泪儿目光闪动,道:“难怪你一看这封信连骨头都酥了,原来俞放鹤,竟答应把你捧上天下武林盟主的宝座。”
    桑二郎洋洋得意道:“除了他之外,还有谁有此能力。”
    朱泪儿道:“不错,除了他之外,别人就算这样说,你也不会相信。”
    桑二郎道:“正是如此。”
    朱泪儿道:“他既然称你为教主,想必你们是早已约好的。只要你能杀了桑木空,他就捧你当武林盟主,你若杀不了桑木空,反而被他杀了,他也不会知道这封信会在马肚子里,自然也永远不会知道这秘密。”
    桑二郎道:“这正是俞大侠做事的精细之处。”
    朱泪儿道:“正因为你早已和他有了密约,所以他才让你在李渡镇上随便窥探银花娘的行踪,所以你才能毫不费力地就将银花娘救了回来。”
    桑二郎大笑道:“不错,你现在总算想明白了。”
    朱泪儿冷笑道:“但你就真相信了俞放鹤的话么?他为什么要让你当武林盟主?”
    桑二郎狞笑道:“这是我的事,用不着你管,我只问你,你是喜欢被天蚕咬死,还是喜欢被金刀分尸?”
    朱泪儿忽然一笑,道:“我喜欢被疯狗咬死。”
    桑二郎大笑道:“这种死法倒也不错,只可惜这里没有疯狗。”
    朱泪儿道:“谁说这里没有疯狗,我面前不就正站着一条么?”
    桑二郎脸都气白了,瞬即狂笑道:“好,骂得好,我若不让你们将本教三大刑都一一尝遍再死,就算我对不起你。”他狂笑着转过身,去取那天蚕银匣。
    朱泪儿虽觉毛骨悚然,但到了此时此刻,反正她也无路可走了,正想索性破口大骂,骂个痛快。
    谁知就在这时,突听胡姥姥悄声道:“闭住气,莫开口。”
    朱泪儿一怔,再去瞧那半截银香时,竟已瞧不见了。
    她又惊又喜,实在想不出这牛截迷香是怎么会到火里去的,忍不住想问,胡姥姥不等她问,已抢着道:“桑木空还没有死,还在喘气。”
    她见到桑二郎回过头,立刻停住了嘴,但朱泪儿这时已知道是桑木空的呼吸将迷香吹得滚入火里去的。
    这时迷香想必已在火中燃烧,朱泪儿兴奋得指尖都麻木了,当下立刻闭住呼吸,也闭起眼睛,装出一副等死的模样。
    只听桑二郎道:“你想看看天蚕的模样么?这实在是天下最美丽之物,你们能看得到,总算是你们的眼福不错。”
    朱泪儿用力咬着嘴唇,像是在拼命忍耐着不说话。
    桑二郎咯咯笑道:“你闭着眼睛也没用的,少时天蚕爬到你身上时,你想不张开眼睛都不行。”
    朱泪儿虽已知道自己有救,但想到一条条软绵绵、湿淋淋的东西在自己身上蠕蠕而动的情况,全身寒毛都一根根站了起来。
    桑二郎看到她的神情,更是得意。
    俞佩玉忽然冷笑道:“我疯子倒也见过不少,但像你这样的疯子倒还少见得很。”
    桑二郎怒道:“你说什么?”
    俞佩玉道:“世上有两种疯子,一种是男疯子,一种是女疯子,但你却是个男不男女不女的疯子,这种疯子天下恐怕只有你这样一个。”
    桑二郎气得牙齿都打起战来,用这“男不男,女不女”六个字来骂他,简直比用鞭子抽他还厉害。
    俞佩玉却冷笑着又道:“只因你知道自己对女人已无能为力,所以你就拼命想令她们痛苦,连这么样一个孩子都不肯放过,你为什么不敢来找我呢?”
    俞佩玉这样的人,居然也会说出如此刻毒的话来,朱泪儿不禁觉得很奇怪,但转念一想,立刻就明白了俞佩玉的苦心。
    他这是生怕迷香还未发作时,桑二郎就对朱泪儿施以酷刑,所以就故意引得桑二郎发怒,叫桑二郎先找他。
    朱泪儿只觉眼睛一酸,心里也不知是欢喜,是感激,还是痛苦,眼泪忍不住又流了下来。
    只听桑二郎咬着牙道:“好,我本想先照顾这个小丫头,但你既然这样说,我们要特别照顾照顾你了,我若让你在十天之内咽了气,我就不姓桑。”
    胡姥姥忽然大叫道:“等一等。”
    桑二郎怒道:“等什么?”
    胡姥姥笑道:“你既然想要他受十天的罪再死,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了,先听我老婆子说几件有趣的事不好么?”
    她这样倒不是想救俞佩玉,而是知道她若不说话拦阻,朱泪儿不顾一切,也会开口的,她只有先说了。
    谁知桑二郎却狞笑道:“我一面听他的痛苦呻吟,一面听你的故事,那才真的是趣味无穷。”
    胡姥姥道:“慢着,他若在旁边一吵,你怎么听得清楚,而我老婆子说说的这些事,都是有关那‘黄池之会’的。”
    她以为“黄池之会”这四个字,必能打动桑二郎。
    谁知桑二郎竟完全不听这一套,无论她说什么,桑二郎全都不理不不睬,将两个天蚕银匣放在俞佩玉身下,一双手已将掀起匣盖。
    ×××
    俞佩玉瞧着这只残缺不全,鲜血淋漓,鬼爪般的手,心里也不知是何向滋味,他再也想不到自己竟会死在这双手下!
    他已出生人死多次,对生死之事,本已看得比别人淡得多,可是他每每次面对死亡时,仍不禁有些畏惧。
    但此刻,他瞧着这只手,却只觉得有些恶心。
    他忽然发觉这只手竟有些发抖,他自己眼睛也模糊起来,连恶心的感惑觉都渐渐消失了……
    等他醒来的时候,他发现朱泪儿已站到他面前,满面俱是欢喜的笑容,手里拿着桑二郎的折扇。
    俞佩玉自然知道解药就在这折扇里,也知道一切危险和灾难都已过寸去了,不禁长长吐出口气,道:“你……你没事了么?”
    朱泪儿嫣然道:“这句话本该我问你的。”
    她扶起俞佩玉,又道:“我也未想到迷香这次竟发作得那么快,正急得导要命,谁知桑二郎打了个哈欠,竟倒了下去。”
    俞佩玉微笑道:“那迷香只燃起一头,力量已不小,整枝香都在火里燃烧,发作得自然更要快得多了。”
    他忽然发觉朱泪儿手腕上,竟受了伤,失声道:“你的手……”
    朱泪儿笑道:“这不妨事,那绳子比牛筋还难弄,我怎么样也弄不开,只有想法子滚到那火堆旁,用火将它烧断。”
    她凝注着俞佩玉的脸,咬着嘴唇道:“你……你真的没事了么?”
    俞佩玉道:“只不过手脚像是有些发软,还是使不出力气来。”
    朱泪儿展颜道:“这没关系,过一阵子就会复原的,这种迷香还算好的哩,有的迷香你中了后,就算有解药解开,还得过好几天才能走动。”
    她这才转过身去救胡姥姥,瞧见银花娘悲惨的模样,她又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回首道:“这人虽然狡猾,但遭遇也实在可怜,咱们带她走吧。”
    俞佩玉叹道:“正该如此。”
    他挣扎着走过去,用力摇醒胡姥姥,厉声道:“你的解药究竟在哪里,现在去拿还赶得及么了”
    胡姥姥揉着眼睛,笑道:“好小子,原来你还未忘记……”
    俞佩玉怒道:“这种事我怎会忘记,你若解不了泪儿的毒,我就……”
    胡姥姥悠然道:“若是赶不及,你杀了我也没用的,但你也不用着急,咱们现在若是赶紧动身,我保证还可以救她。”
    俞佩玉松了口气,道:“既是如此,咱们快走吧。”
    朱泪儿道:“但这天蚕教主呢?”
    俞佩玉沉吟道:“此人倒也不失为一派宗主的身份,咱们本该救他的,只可惜天蚕教的毒,咱们根本无法可解。”
    胡姥姥皱眉道:“那还不如就索性给他一刀吧。”
    俞佩玉道:“见危不救,已非侠义所为,岂能再伤他这种毫无抵抗之力的人。”
    胡姥姥道:“你今日不杀他,日后说不定就要死在他手上。”
    俞佩玉道:“到那时再说也不迟。”
    胡姥姥冷笑道:“你以为你这就叫侠义么,你这只不过是妇人之仁而已。”
    俞佩玉淡淡道:“妇人之仁,也总比不仁不义好些。”
    胡姥姥叹了口气,喃喃道:“你可知道世上像你这种人为什么越来越少?只因你这样的人都活不长的。”
    朱泪儿忽然捡起把刀,向桑二郎走过去。
    俞佩玉道:“你要干什么?”
    朱泪儿垂头道:“四叔无论说什么,我都不敢不听,但这人我却非杀了他不可,日后我若想到还有他这么样一个人活在世上,我只怕连觉都睡不着。”
    忽然间,只听一人缓缓道:“此人还是留给我来处理,用不着姑娘费心了。”
    这声音缓慢而低沉,竟似就在他们身旁发出来的。
    可是此刻这整个山洞里,除了俞佩玉、朱泪儿和胡姥姥三人外,其余的人都已晕倒在地。
    这语声却是谁说出来的?从何处说出来的呢?
    火焰闪动,一只只钟乳都似将飞扑而起,朱泪儿只觉全身都发起冷来,倒退两步,紧紧握住俞佩玉的手,嗄声道:“你是谁?在哪里?”
    那语声笑道:“老夫就在姑娘面前,姑娘难道都看不见么?”
    笑声中,一个人缓缓自地上站了起来,赫然竟是那辗转呻吟,奄奄一息的天蚕教主桑木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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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师奸徒恶
    火光似乎在忽然间黯淡了下来,火堆里冒出了一阵阵青烟,就仿佛有恶鬼将自地狱中复活。
    青烟缭绕中,只见桑木空的一张脸,已全都腐烂,连五官轮廓都已分辨不出,看来就像是一只被摔烂了的柿子。
    但他的一双眼里,却还是闪动着恶魔般的银光。
    朱泪儿忽然笑道:“我还当是谁呢?原来是你呀。”
    她面上虽在笑着,但一双冰冷的手却已缓缓松开。
    俞佩玉知道她已想乘桑木空不备时扑过去,他也没法子拦阻,只因到了此时,也只有让她作孤注一掷。
    谁知桑木空冷冷道:“姑娘你小小年纪,已可称得上是智勇双全,但这还是没有用的,你再过十年也绝不是老夫的对手,若加上这位俞公子和胡姥姥,也许还可和老夫一拼,只可惜他们两度被我‘催梦香’所迷倒,在三个时辰之内,莫说休想和我老头子动手,实在连一柄刀都休想提得起。”
    他话说得很慢,说完了这一段话,朱泪儿冷汗又已湿透衣裳,只因她知道他这话说得并不假。
    只听桑木空忽又咯咯一笑,道:“何况老夫救了你们一命,你本该设法报答才是,怎么可以向老夫出手呢?”
    朱泪儿怔了一怔,道:“你救了我们一命?”
    桑木空道:“姑娘难道以为那半截催梦香是自己跳入火里去的么?”
    朱泪儿失声道:“难道是你?”
    桑木空道:“若不是老夫以真力催动,那迷香又怎能发作得那么快。”
    朱泪儿眼珠子一转,大声道:“就算是你将迷香吹进去的,咱们也不必感激你,你反而该感激咱们才是。”
    桑木空道:“为什么?”
    朱泪儿道:“因为若不是我将这半截迷香抛在你面前,你也完蛋了。”
    桑木空忽然仰面大笑起来,道:“姑娘到底还是个小孩子。”
    朱泪儿板着脸道:“你用不着倚老卖老,若不是……”
    桑木空大笑着打断了她的话,道:“你以为老夫真的上了这孽徒的当么?”
    朱泪儿又怔住了,道:“难道你这也是在做戏?”
    桑木空道:“不错,只因老夫早已知道孽徒有不轨之心,但也知道他本来并没有这么大的胆子,此番必定是有人在暗中唆使。”
    朱泪儿恍然道:“所以你就想查出这人究竟是谁,是么?”
    桑木空道:“正是如此。”
    朱泪儿道:“你知道纵然用刑追问,桑二郎也绝不会说真话,所以就故意装死,等那人自己现身,是么?”
    桑木空叹道:“但老夫也实未想到此人竟会所以侠义闻名的放鹤老人。”
    俞佩玉身子一震,大声道:“你……”
    他听到自己父亲的名声已被人如此玷污,自然难免悲愤交集,自然想为他父亲辩白,怎奈这件事实在太诡秘,太离奇,太复杂,他就算说出来,桑木空也绝不会相信,也许反而误了大事。
    幸好桑木空并未留意他神情的变化,接着又道:“这孽徒居心狠毒,竟在刀柄中藏着天蚕圣水,此水狠毒无比,无论谁身上只要沾着一滴,非但肌肤立刻腐烂,而且毒性由毛孔中入骨,不出半个时辰,连骨头都要被烂光,整个人都要化为一堆肉泥。”
    朱泪儿倒抽了口凉气,道:“我明明看到这毒水已射在你脸上,你为什么没有死呢?”
    桑木空道:“这孽徒也深知此水的厉害,以为我必死无疑,所以才会那般得意,但他却忘记了一件事。”
    朱泪儿忍不住问道:“什么事?”
    桑木空并没有回答,却伸手在脸上一抹,他那本已被腐烂得不成人形的脸,立刻奇迹般变了。
    俞佩玉这才见到他的真面目。
    只见他面容清癯,风神俊朗,少年时必定是个绝世的美男子,既没有“银光老人”那样的邪气,也不像方才那“老头子”那么憔悴苍老,俞佩玉实在不懂这么样的一个人,为何总是要扮成古古怪怪的模样。
    朱泪儿怔了半晌,才叹道:“原来他不知你脸上是戴着面具的。”
    桑木空微笑道:“这面具乃是老夫精心所制,水火不伤,所以那天蚕圣水毒性虽烈,也无法侵入面具,沾上老夫的脸。”
    朱泪儿忽然一笑道:“你本来的样子很好看嘛,为什么要戴面具呢?”
    桑木空冷冷道:“只因凡是见到老夫真面目的人,只有死。”
    这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也许并没有什么可怕。
    但此时此刻,从他嘴里说出来,朱泪儿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道:“你难道……”
    桑木空忽又一笑,截口道:“但你只管放心,这也并不是老夫的真面目。”
    朱泪儿不禁又觉得很奇怪,本想问问他:“你的真面目究竟是什么样子呢?”但话到嘴边,却又忍住,只问道:“那么你究竟想对咱们怎么样呢?”
    桑木空目光闪动,缓缓道:“老夫并不是个心软面慈的人,你们又知道了太多秘密,无论如何,老夫本都不该放过你们的。’’
    他说话本来就不快,此刻说得更是缓慢,朱泪儿一颗心紧张得几乎要跳出腔子,只见桑木空说到这里,忽然望了俞佩玉一眼,缓缓道:“但你既不愿乘我之危伤我,老夫也不能乘你之危时来伤你,今日之后,你我就两不相欠,再见时为友为敌?就难说得很了。”
    胡姥姥大喜道:“桑教主果然不愧为恩怨分明的大丈夫。”
    桑木空冷冷瞪了她一眼,厉声道:“你还是闭上嘴的好,若非看在俞某人的面上,今日老夫就算不杀你,也少不得要砍下你两只手来。”
    胡姥姥果然不敢再说话了。
    只见俞佩玉似乎还要说什么,胡姥姥生怕他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桑木空又改变主意,赶紧道:“快走快走,再迟我老婆子就不能担保是否还能救她了。”
    ×××
    他们坐来的那辆马车竟还在洞外,只因拉车的两匹马俱是久经驯练的良驹,所以虽然受惊,也未跑出很远。
    俞佩玉虽未赶过马车,试了试居然也能勉强应付,他手挥丝鞭,加急赶马,心中却是忧虑重重,感慨万千。突听朱泪儿道:“四叔,你……你在想什么?”
    她发现车厢有个小窗子是通往前面车座的,为的自然是便于坐车的向车夫指点途径,此刻却正好让她和俞佩玉说话。
    俞佩玉叹了口气,道:“我在想……天蚕教主竟会是这么样一个人,实在令人觉得很意外,看来他此后必定不会放过那俞……俞某人的。”
    朱泪儿道:“但这位俞某人做事也实在太毒辣,我想桑木空也拿他没法子,因为那封信上既没有具名,说不定不是他写的,桑木空就算将信拿到他面前,他也可以推得一干两净,你说是么?”
    俞佩玉道:“纵然如此,但桑木空若是存心与他为敌,他也不好受的。”
    朱泪儿道:“他要桑二郎在十天之内去找他,现在桑二郎自然不能去了,你想桑木空会不会乘此机会去找他麻烦呢?”
    俞佩玉道:“只怕是会去的。”
    朱泪儿道:“我也想他一定会去的,那封信上虽然没有说明是在什么地方,但桑二郎既然知道,桑木空就一定有法子逼他说出来。”
    俞佩玉道:“正是如此。”
    朱泪儿忽然叹了口气,道:“四叔你实在应该多问桑木空几句话的,我……我的事,再等一时半刻,其实也没有什么关系。”
    俞佩玉淡淡一笑,道:“我其实也没有什么话好问他了。”
    朱泪儿目光闪动,道:“四叔你难道不想问问那俞放鹤和桑木空约会的地方么?”
    俞佩玉沉默了许久,才一字宇缓缓道:“我不想问。”
    朱泪儿道:“为什么?”
    俞佩玉这次连一个字都不说了。
    朱泪儿幽幽道:“四叔就算不说,我也知道的,因为四叔生怕自己知道了那地方后,会忍不住也要赶去,而四叔为要救我,就将别的事全都放下了。”
    俞佩玉忽然一笑,道:“你肯为我做件事么?”
    朱泪儿眼睛亮了,道:“当然肯。”
    俞佩玉道:“那么你就赶紧乖乖地睡一觉吧。”
    ×××
    胡姥姥不断地在车厢中指点方向,但却始终不肯说出她的目的地究竟在哪里,因为她总是怕俞佩玉知道地方,就将她在半路抛下,对这么样一个既狡猾又多疑的老太婆,俞佩玉实在也无法可施。
    现在,正是黄昏。
    车马连夜急驰,也不知走了多少路了,俞佩玉目不交睫地赶着马,因为,他知道剩下的时间已不多了。
    到明天早上,已是整整三天,而要赶的路却还不知道有多远,俞佩玉虽然疲倦,也只有勉强支持下去。
    他们只在经过一个小镇时,又买了些食物,朱泪儿又买了一大堆刚上市的橘子,一瓣瓣剥给俞佩玉吃。
    她神情看来很不安,但却又不是为了自己的性命发愁,而像是心里隐藏着一些秘密,有几次她似已想说出来,却又忍住。
    这小姑娘心里究竟隐藏着什么事呢?对这么样一个既聪明又多情的小姑娘,俞佩玉也实在无法可施。
    黄昏时车马走过一个并不十分小的城市。
    这城市里的人虽非那些乡巴姥可比,但瞧见这么样一辆马车急驰而过,仍不禁人人为之侧目。
    街上行人很多,马车到了这里,也只有缓了下来。
    街道两旁,虽有各式各样的店铺,但数来数去还所以酒楼饭馆最多,这城市的人也正和别地方的人一样,别的事都可马虎,对自己的肚子却十分优待。
    这时虽还未到吃晚饭的时候,酒楼饭馆中已是刀勺乱响,酒香和菜香一阵阵自窗户中传出,引诱着人们的食欲。
    胡姥姥忽然大声道:“停下来,停下来。”
    俞佩玉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惊勒马,回首道:“什么事?”
    胡姥姥道:“这两天来,天天吃油蛋冷馒头,我老婆子已吃得嘴里快淡出个鸟来了,若不再好生吃一顿热饭热菜,简直非死不可。”
    俞佩玉吃惊道:“你想上馆子?”
    胡姥姥笑道:“不错,我方才闻到葱炮羊肉的香气,看来那家叫‘致美楼’的北方馆子菜还做得不错。”
    俞佩玉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为了赶路,不眠不休,但这老太婆却想上馆子喝酒吃肉。
    若是换了别人,听了这话纵不一个耳光打过去,也要暴跳如雷,破口大骂,但俞佩玉沉默了半晌,却只是淡淡道:“好,去吧。”
    朱泪儿显然也觉得很意外,失声道:“你答应了她?”
    俞佩玉道:“嗯。”
    胡姥姥笑道:“你莫看这小伙子不说话,其实心里可比你明白多了,他知道和我老婆子争论也没有用的,到后来还是非答应不可。”
    致美楼的菜果然做得不错,一只烤鸭更是又香又脆,用鸭骨头熬的汤也很浓,很够火候。
    朱泪儿瞧见胡姥姥,将一块烤鸭的皮沾着甜酱,卷着大葱薄饼吃得津津有味,不禁觉得很奇怪,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不吃肉?”
    胡姥姥一口饼全喷了出来,大笑道:“傻丫头,吃烤鸭就是吃这皮的呀,吃肉就是呆子了。”
    朱泪儿道:“真的么?”
    胡姥姥道:“自然是真的,你难道从来没吃过烤鸭?”
    朱泪儿默然半晌,淡淡道:“没吃过烤鸭就很稀奇么?我烧的稀饭你也没吃过呀。”
    胡姥姥笑得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俞佩玉却听得一阵心酸,这好强的小女孩子连一只很普通的烤鸭都没有吃过,世上还有许许多多美味之物,她更连看都没有看过,她实在还没有享受过一丝一毫生命的乐趣。
    但人生的痛苦,她却已尝得太多了。
    他心里感慨良久,竟未发现一个人刚走上楼,突又退了下去,却偷偷探出半个头,瞪着他们这边直瞧。
    瞧了两眼,这人忽然飞也似的跳下楼去,过了半晌,凄迷的暮色中,突有一道青蓝色的灯光冲天而起。
    ×××
    到了晚上,天色反而比黄昏时明亮得多,因为这时明月已升起,秋夜的月色,总是分外明亮的。
    平坦的道路上,像是铺着层白银。
    吃饭的时候,俞佩玉已找致美楼的伙计去想法子为他们换了两匹马,换来的马自然远不如他们原有的两匹神骏,但无论多神骏的良驹,经过两天马不停蹄的奔驰后,也快要倒下去了。
    这两匹马都是力气充沛,俞佩玉打马急驰,一心想将吃饭时所损耗去的时候追补过来。
    夜已很深,官道上已瞧不见别的车马行人。
    胡姥姥抚着肚子笑道:“莫心焦,莫着急,我说来得及,就一定来得及。”
    朱泪儿忍不住问道:“你住的地方已经快到了么?”
    胡姥姥道:“不远了。”
    朱泪儿道:“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胡姥姥笑道:“不算太多,也不算太少。”
    朱泪儿还想问下去,但眼珠子一转,却又忍住,只因她知道就算直说,也休想从这老狐狸嘴里问出什么来。
    突听“嗤”的一声。
    道旁的黑暗中,又有一道青蓝色的火光冲天而起。
    胡姥姥瞧不见,却听见了,皱眉问道:“这是什么声音?”
    俞佩玉道:“没什么。”
    他嘴里虽这么说,心里却也有些惊疑。
    这种示警报讯用的火箭,绝不会无故发射,此刻就在他们车马经过时射出,显然是冲着他们来的。
    但来的会是谁呢?
    难道俞放鹤又探出了他们的行踪。
    俞佩玉打马更急,拉缰的手心里已沁出了冷汗。
    就在这时,前面突然有人影闪动,似乎要拦住他们的去路,俞佩玉咬了咬牙,拼命打马,想硬冲过去。
    那些人也未出声喝止,却一字排开,将道路隔断,眼看着连车带马都要撞在他们身上。
    飞车急马,这一撞力道又何止千斤,这些人就算都是高手,究竟也是血肉之躯,怎挡得住这一撞之力。
    俞佩玉挥鞭大喝道:“闪开,否则莫怪我……”
    喝声未了,道路两旁忽然飞出两根铁枪,竟插入飞滚的车轮里,只听“喀喇,喀喇”一连串急响,车轮的轴架已被生生格断,无法再向前滚动,但奔马之力却未衰,仍拖着车向前跑。
    车轮磨擦石地,那声音就宛如野兽临死前的哀呼。
    俞佩玉头上的汗水已流人眼睛,还是只有拼命打马,可是车轮已被刹住,哪里还能飞驰。
    只听一人厉声道:“网中之鱼,还想跑得了么?”
    喝声中,一条黑衣大汉已越众而出,大步追上奔马,这时奔马之速虽已大减,但若撞在人身上,还是可以将人撞得飞出去的。
    这大汉却丝毫不在意,一双闪闪发光的大眼睛,怒目瞪着马首,左右双拳忽然直击而出。
    但闻“砰,砰”两声,马车一震,竟向后退了半尺。
    那两匹马连哀嘶都未发出,已倒在地上,马头竟已被这大汉一拳之力,硬生生打得稀烂。
    ×××
    俞佩玉自己也是天生神力,却再也未想到世上竟真的有人能力毙奔马,一时之间,也不禁怔住。
    车厢里的胡姥姥和朱泪儿也瞧不见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觉车身一震之后,就完全停住。
    胡姥姥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位俞公子倒真是多灾多难,找他麻烦的人倒真不少。”
    朱泪儿咬了咬嘴唇,打开车门跳下去,瞧也不瞧挡在马车前的那些人一眼,却仰面向俞佩玉问道:“四叔,这些人你认不认得他们?”
    俞佩玉道:“不认得。”
    朱泪儿眨了眨眼睛,道:“他们难道不是那个人的爪牙?”
    俞佩玉道:“好像不是。”
    朱泪儿也觉得有些惊讶,道:“那么他们莫非是拦路的强盗?”
    她这才转过头,去瞧那黑衣大汉。
    月光下,只见这人鸢肩细腰,身子笔挺,一张黑得发亮的脸上,生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此刻这双大眼睛也在瞪着她,目中也似有些惊奇之色,似乎未想到从车厢里走出来的竟是个这么美的小姑娘。
    朱泪儿冷笑道:“看你年纪轻轻,怎么就不学好,什么事不好做,偏偏要做拦路打劫的强盗。”
    这黑衣少年皱了皱眉,也不答话,却回首道:“你们是否弄错了。”
    站在他身后的七八个黑衣人中,立刻有一人沉声道:“我亲眼瞧见的,绝不会错。”
    黑衣少年那双闪电般的眼神,立刻又盯在朱泪儿脸上,厉声道:“你姓胡?”
    朱泪儿道:“你才姓胡哩,叫胡说八道。”
    黑衣少年又皱了皱眉,转脸向俞佩玉道:“你既是她的尊长,你为何不说话?”
    俞佩玉淡淡一笑,道:“各位夤夜之中,阻人路途,毙人奔马,既不问情由,也不说道理,却教在下又有什么话好说。”
    朱泪儿道:“对了,你莫以为自己有几斤力气,就想对我四叔发威,像你这样的人,我四叔一个巴掌就能将你打到八丈外去。”
    黑衣少年忽然仰天大笑起来,大笑道:“小姑娘,你的胆子倒也真不小,普天之下,除了你之外,只怕还再无一人敢像这样对我说话的。”
    朱泪儿道:“哦,如此说来,你的来头想必也不小了。”
    黑衣少年道:“你问问躲在车子里的胡姥姥,她现在想必已知道我是谁了。”
    俞佩玉道:“各位莫非是为胡姥姥而来的。”
    黑衣少年骤然顿住笑声,道:“不错,你是她的什么人?”
    俞佩玉叹了口气,道:“在下和胡姥姥并没有什么关系,各位如果来找她,在下本不该过问,但现在……”
    黑衣少年厉声道:“现在你难道定要过问么?”
    俞佩玉默然半晌,道:“却不知各位和她有何仇恨。”
    黑衣少年忽又大笑起来,道:“你问我们和她有什么仇恨?很好。”
    他霍然转身,道:“王二哥,你和胡姥姥有何仇恨?”
    站在最旁边的一个黑衣人嘶声道:“我全家十九口,全都死在她手上,我妻子跪在地上,苦苦求她饶了我那七十岁的母亲,她……她……”
    说到这里,这人已是满面泪流,再也说不下去。
    黑衣少年道:“赵大哥,你又和胡姥姥有何仇恨?”
    那赵大哥颤声道:“我堂上虽无老母,但五个孩子……最小的一个还不满周岁,只为了先师昔年曾经对她有些无礼,她就将我妻子儿女全都杀得干干净净。”
    黑衣少年道:“孙兄你呢?”
    这人也不答话,却用剩下的一条独臂撕开了身上的衣服,只见他全身肌肤全已焦黑,连面目都难分辨。
    黑衣少年厉声道:“你瞧见了么,这位孙兄只为了昔年曾经得罪过她的女儿,她就将孙兄绑在柱子上,用烈火烤了三个时辰。”
    俞佩玉不忍再看,也不忍再听,长叹道:“各位不必再说,在下已明白了。”
    黑衣少年道:“这些人为了要寻她复仇,牺牲了六个人的性命,才找出了她的老巢,又埋伏在这附近,等了一年多,今天才总算找到她的人,你不妨想想,这些人会不会只为了你要过问这件事,就放过了她。”
    俞佩玉整个人都怔住了,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论情论理,他都绝不该过问这件事,何况他此刻功力还未完全恢复,就算想过问,也绝不是这黑衣少年的敌手。
    但他若任凭这些人将胡姥姥杀死复仇,朱泪儿就必将毒发而死,他委实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做才好。
    黑衣少年道:“我对你说这些话,并不是怕你要伸手管这件事,只不过因为我看你也是条汉子,我要你知道我并不是个不讲理的人。”
    俞佩玉长叹道:“若是在下一定要管呢?”
    黑衣少年傲然道:“只要你能胜得我一拳半脚,我就放了她。”
    俞佩玉霍然飞身而起,道:“好,就是如此。”
    朱泪儿大声道:“且慢,我还要和四叔说几句话。”
    俞佩玉黯然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你不必说了。”
    朱泪儿却拉住他的手,道:“我非说不可,四叔,你过来一会儿好不好。”
    俞佩玉望了那黑衣少年一眼,道:“你……”
    黑衣少年冷笑道:“你放心,我既已答应了你,你我未分胜负之前,我绝不动胡姥姥一根手指。”
    ×××
    朱泪儿将俞佩玉拉到一边,道:“四叔你……你何必为胡姥姥拼命呢?”
    俞佩玉默然不语。
    朱泪儿道:“我知道四叔是为了我,但这小于既然并不是不讲理的人,四叔为什么不对他说明白,要他再多等一日?”
    俞佩玉叹了口气,道:“胡姥姥若知道她一日之后,还是非死不可,又怎肯再救你?何况,这些人也未必就会相信我们的话,又怎肯纵虎归山,让胡姥姥回家。”
    朱泪儿怔了半晌,垂首道:“四叔你想得实在太周到了,可是我……”
    俞佩玉道:“你不必说了,我若想要胡姥姥救你,就只有先救她,这其间已别无选择的余地,别的话现在说了也是白说的。”
    朱泪儿颤声道:“可是四叔你……”
    俞佩玉一笑道:“你用不着为我担心,这少年拳力虽猛,也未必就能胜得了我,我现在自觉力气已恢复多半了。”
    他轻轻甩脱朱泪儿的手,大步走于过去。
    朱泪儿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目光中又是欢喜,又是难受,又是钦服,又是埋怨,又是着急,又是担心。
    她知道俞佩玉若是决定要做一件事时,无论谁也拦不住的,她只望俞佩玉能一战而胜。
    但这傲气逼人的黑衣少年,却像是有必胜的把握,他显然有绝高的武功,极惊人的来历。
    俞佩玉是否能胜得了他呢?
    朱泪儿垂下头,目中不禁又流下泪来。
    黑衣少年一直在望着俞佩玉,望着俞佩玉说话的神情,走路的姿态,等到俞佩玉走过来,他忽又问道:“你定要出手?”
    俞佩玉道:“势在必行。”
    黑衣少年竟也叹了口气,道:“可惜……可惜。”
    俞佩玉也一直在留意着他,只见这少年年纪虽不大,但站在那里,如山峦耸峙,气度竟似比怒真人更沉稳。
    他只是随随便便地站着,并没有摆什么功架,但全身上下,竟全无丝毫破绽,令人无懈可击!
    俞佩玉暗中将真气运行了一遍,觉得血液里已不再有那种麻痹的感觉,他知道迷香的药力终于已渐渐消失。
    可是,一个人在经过两三天不眠不休的劳苦颠沛后,全身都不免有些懒洋洋的,每个骨节都有些痹痛。
    这实在不是一个和人动手打架的好时候,只不过强敌当前,俞佩玉只有勉强打起精神,抱拳道:“请!”
    黑衣少年厉声道:“我出手素不留情,你要小心了。”
    喝声中,两人脚步交错,已各各攻出三招。
    这三招一发即收,显然两人都在试探对方的武功实力,这正是和名家交手时必有的慎重态度。
    俞佩玉这才知道这狂傲的少年并未轻敌。
    要知俞佩玉固然觉得这少年气度沉凝,不容轻侮,他自己的风神气度,又何尝不是精华内蕴,稳如山岳。
    这两人虽然都是年纪不大的少年人,但骤一出手,已不同凡俗,隐然已有一派宗主大师的风范。
    这时马车四周,除了原有的那七八个黑衣人外,黑暗中又蹿出了十余人,将他们围在中间。
    这些人目光中都带着憎恶怨恨之色,神情间却并不紧张,显然都对这黑衣少年非常信任,都认定无论他的对手多么强,他还是必胜无疑。
    眨眼间两人都已攻出十余招,竟都没有什么精彩的招式,尤其这黑衣少年,功力虽深厚,出手却很平凡。
    但这些平凡的招式,却又偏偏和天下任何一家的武功都不相同,武林中独创一格的武功,本来至少也应该有一些别出心裁的妙着,新的若还不如旧的,那么他就算创出一万种新招式又有何用?
    可是这少年所用的招式就偏偏不如旧的,既无少林神拳那种气吞斗牛的功架,也无武当掌法的轻灵飘忽,既不正大,也不奇诡,更不毒辣,有时一看便出,根本连一点用也没有,就像是一篇庸才写成的文章,他自己虽苦心经营,别人看了却觉得索然无味。
    朱泪儿倒真还未见过功力如此不凡的人,竟会使出这种见不得人的招式,她不禁又是欢喜。
    这少年若非遇着个其蠢如牛的师父,就是自己闭门造车,所以,学的才会是这种三脚猫般的庄稼把式。
    她只奇怪俞佩玉此刻为何还不将他和怒真人动手时那种瞬息万变,奇诡不可万物的招式使出来。
    就凭这少年这种蹩脚身法,俞佩玉只要三两着攻出,他若能招架得了,闪避得开,那才是怪事。
    朱泪儿几乎忍不住要大叫出来。
    “人家既然已说明了手下绝不留情,四叔你又何苦手下留情,难道你还想逗着他玩玩么?”
    却不知俞佩玉此刻非但一点也没有好玩的意思,而且还觉得苦不堪言,只差没有投降认输而已。
    这少年平平凡凡,其蠢如牛,三脚猫般的庄稼把式,在俞佩玉跟中看来,却是天下无双的妙着。
    只因惟有他知道这些招式的厉害。
    这正如和国手对弈,对方随随便便一着棋摆下去,别人看来固然很平凡,他自己也觉得对方这着棋没什么用。
    谁知等他要下棋时,他才发觉对方这一着没有用的棋,竟已将他所有的退路全都封死,令他动弹不得。
    俞佩玉实在也未想到如此平凡的招式,竟会有这么大的威力,和这种招式一比,天下各门各式的武功简直都变成了中看不中吃的花拳绣腿,他实在想不出世上有人能破得了这种招式。
    一个人和人交手时,所有的出路若都被封死,他就算功力比对方高得多,还是只有听人宰割。
    难怪这少年有必胜的把握,他实已立于不败之地。
    黑衣少年忽然叹道:“你若遇明师指点,倒也不失为可造之材,只可惜你遇着的是个饭桶。”
    俞佩玉突觉热血上涌,厉声道:“饭桶只怕倒未必。”
    黑衣少年笑道:“你难道还有什么高招能使得出来么?”
    俞佩玉但觉热血奔腾,如火沸水,这少年冷冷的两句话,已将他剩下的每一分潜力都激了出来。
    他本来觉得晕晕沉沉的,使出来的招式,神气力量既不够,部位分寸也总是差了一截。
    何况他脑子里也是晕晕沉沉,根本就想不出什么精妙的招式来,甚至连想都懒得去想。
    但他身体里流着的却是倔强骄傲的血,死也不肯低头的血,勇往直前,百折不回的血。
    此刻他热血已将他晕晕沉沉的头脑冲醒,身形半转,左右双手各各攻出了一招。
    这一招连绵不尽,后着无穷,骤眼望去,他两只手似乎在画着圆圈,圆圈套着圆圈,生生不息,永无断绝。
    黑衣少年似也未想到他招式忽然改变,一滑步退开三尺,竟也不再出手进击,只是瞪着俞佩玉的招式。
    他不再出手,朱泪儿却反而看出了他武功的厉害。
    只见他手不动,肩不摇,不招架,不反击,但俞佩玉变化万千的招式,竟沾不着他一片衣袂。
    俞佩玉招式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但他脚步轻轻一滑,也不知怎地,就滑入了俞佩玉的招式的空隙中。
    朱泪儿明明见到俞佩玉只要手掌再偏几寸,就可将他击倒,但也不知怎地,俞佩玉的力量竟似只能到此为止,再也不能变化一分。
    瞧了半晌,朱泪儿掌心也不觉沁出了冷汗,暗骇道:“想不到这人的出手虽笨,一双脚却是如此灵便。”
    她却也不知道武功的基础,就在一双脚上,进击时无论用多么厉害的招式,若没有步法配合,也没有用,防守时更所以步法为主。
    这少年的步法正是独步江湖,天下无双。
    眨眼间俞佩玉已攻出十余招,突听黑衣少年叱道:“住手。”
    一声轻叱未了,他身形已冲天飞起,这一跃之势,竟高达四丈,俞佩玉纵然不想住手,但也只有住手。
    黑衣少年身形凌空,眼睛却还是盯着俞佩玉,他上升之势虽急如旗花火箭,下降之势却极缓。
    由下面望上去,他身形似已停在半空中不动了,这么高的轻功,朱泪儿也实在连见都未见过。
    只听他沉声道:“你是江南凤家的什么人?”
    朱泪儿不等俞佩玉说话,抢着道:“你莫非认得我三叔?”
    这句话未说完,黑衣少年已落在她面前,一双炯炯有光的大眼睛里,也露出了惊讶之色,道:“你三叔就是凤三?”
    朱泪儿道:“哼,你既然知道他老人家的名头,说话还敢如此无礼。”
    黑衣少年瞧了俞佩玉一眼道:“你叫他四叔,他莫非是……”
    朱泪儿道:“四叔自然是三叔的兄弟。”
    黑衣少年失声道:“你真是凤三的兄弟?”
    这句话是问俞佩玉,朱泪儿却抢着道:“自然是真的。”
    黑衣少年盯着俞佩玉瞧了半晌,忽然叹道:“凤三的兄弟竟会为胡姥姥卖命,这也就难怪凤家近年人材如此寥落了。”
    朱泪儿忍不住大声道:“我四叔和你动手,并不是为了胡姥姥,而是为了我。”
    黑衣少年又怔了怔,道:“为了你?”
    朱泪儿道:“你总该知道胡姥姥下毒的本事天下无双,无人能及。”
    黑衣少年冷笑道:“这种下五门的功夫,何足道哉。”
    朱泪儿也冷笑道:“等你中了她的毒时,你就不会说这种话了。”
    黑衣少年傲然笑道:“她若想让我中毒,只怕还要再多生十来个脑袋—才行。”
    他忽又掩去笑容,盯着朱泪儿道:“你莫非中了她的毒?”
    朱泪儿道:“不错,我们现在正是要押着她回去拿解药,而死人是不会拿解药的,所以我们才不肯让你杀她。”
    黑衣少年皱眉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早说?”
    朱泪儿道:“我们方才说这话,你相信么?”
    黑衣少年默然半晌,缓缓道:“不相信,那时你们若这么样说,我必定以为你们是胡姥姥的亲戚门人,在用拖延之计,我怎肯纵虎归山,放你们回去。”
    朱泪儿道:“你倒是个老实人。”
    黑衣少年道:“何况,我就算相信了你们的话,答应等你们拿到解药后才出手,你们也拿不到解药的,只因胡姥姥若是知道自己一拿出解药就得死,又怎肯将解药拿给你?”
    朱泪儿道:“不错,所以我四叔才非和你动手不可,只因他早已算准,若想要胡姥姥救我,只有先救胡姥姥的命。”
    黑衣少年目光缓缓移向俞佩玉,道:“你为了要救她,倒破费了不少苦心。”
    俞佩玉淡淡一笑,道:“你若是我,你也会这样做的。”
    黑衣少年厉声道:“但你可知道已有多少人死在胡姥姥手上,你可知道她若不死,以后还会有多少人要被她害死,你为了要救她的生命,就可将别人的生命都置之不顾么?”
    俞佩玉叹了口气,道:“这点我也早已想过了。”
    黑衣少年目光闪动,道:“你难道想等胡姥姥拿出解药后,再将她交给我们。”
    俞佩玉闭口不语。
    他的心意正是如此,但却绝不能说明,只因胡姥姥若知道他有这意思,也就万万不会救朱泪儿了。
    黑衣少年缓缓道:“但你就算有此心意,此刻你还是要先将我们击退的,是么?”
    俞佩玉还是闭口不语,却已无异默认了。
    黑衣少年道:“如此说来,你无论如何,都要和我决一死战的了。”
    俞佩玉长长吐出口气,道:“正是如此。”
    黑衣少年道:“但你现在总该知道,你至少在目前还不是我的敌手,你若想将我击退,我说不定就首先杀了你。”
    俞佩玉道:“纵然如此,也是势在必战,别无选择的余地。”
    黑衣少年道:“你将别人的生命看得那么重,为何将自己的生命看得如此轻贱?”
    俞佩玉淡淡道:“我只知有所不为,有所必为,对于生死之事,倒还并不十分在意。”
    黑衣少年忽然仰天大笑道:“好,说得好!这“有所不为,有所必为”八个字,我已有许久都未听过了,今日骤然得闻,不觉神气一爽。”
    笑声中,他已大步向那马车走了过去。
    俞佩玉横身挡住了他的去路,沉声道:“你此刻要去取她性命,还是只有先杀了我。’:
    黑衣少年笑道:“我现在只不过去问她,拿解药而已。”
    俞佩玉怔了怔,道:“她怎肯将解药拿出来给你?”
    黑衣少年面上又现出了傲色,笑道:“别人不能令她交出来,我却有法子。”
    俞佩玉忍不住道:“你有什么法子?”
    黑衣少年道:“你不相信?”
    俞佩玉还未说话,他已接着道:“我若不能令她拿出解药来,就将脑袋给你。”
    只见他脚步一滑,已自俞佩玉身旁滑了过去。
    马车中寂无声息,胡姥姥似已吓得连气都不敢喘,这少年究竟是什么人?能令胡姥姥如此惧怕?
    他又是否能令胡姥姥交出解药来?
    只见他一手拉开了车门,道:“你……”
    这“你”字刚出口,他就怔在那里,连话都说不出了。
    ×××
    月光斜斜照入车厢,将车里的丝垫照得闪闪发光。
    胡姥姥就仰面倒在这发光的丝垫上,七窍中都流出了乌黑的血,使她的面目看来更狰狞可怕。
    但她的嘴角却还带着一丝恶毒的狞笑,像是在说:“你拿不到解药的,任何人都无法令我拿出解药来了,我死了,朱泪儿也只有赔着我死。”
    俞佩玉全身的热血已骤然冻结,脸上却有一粒粒冷汗沁出──好狠毒的人,临死时竟还要害人。
    黑衣少年忽然回首,道:“你中的毒,除了她的解药外,就真的别无他法可解么?”
    朱泪儿目光茫然,似乎根本没听见他说的话。
    俞佩玉满面俱是沉痛之色,黯然道:“纵然还有别的药可解,只怕也来不及了。”
    黑衣少年道:“为什么?”
    俞佩玉道:“曙色一露,她的毒便要发作。”
    黑衣少年嗄声道:“现在离天亮还有多少个时辰?”
    俞佩玉没有答话,四旁的黑衣人中却有人道:“此刻子时才过,离天亮至少还有三个时辰。”
    黑衣少年呆了半晌,喃喃道:“三个时辰,三个时辰。”
    俞佩玉霍然转身,嘶声道:“现在各位的仇已报了,各位若还觉得不够,不妨来戮她的尸,那才显得各位真是有仇必报的大丈夫。”
    他心情激动,不能自制不免要将满腔悲愤发泄出来。
    四面的黑衣人俱都垂下了头,他们本都是善良的人,为了复仇时,虽然会变得很残忍,很凶恶,但现在心里反而替俞佩玉难受起来,十余人同时向那黑衣少年躬身一礼,然后就悄然没入黑暗中。
    俞佩玉也不禁垂下头,似有热泪将夺眶而出。
    朱泪儿忽然扑入俞佩玉怀里,放声痛哭着道:“四叔,我对不起你,我……”
    俞佩玉凄然道:“你有什么对不起我?只有……只有我对不起你。”
    朱泪儿道:“四叔,你不知道我……”
    俞佩玉忽然道:“你不必再叫我四叔了。”
    朱泪儿身子一震,道:“为什么?”
    俞佩玉惨然笑道:“我实在比你大不了许多,你本该叫我兄长的,你不是一直都不愿做我的侄女,一直都希望做我的妹妹么?”
    朱泪儿霍然抬起头来,痴痴地瞧着俞佩玉,也不知是惊是喜?泪眼中虽露出一丝狂喜之色,但瞬即又变得更悲哀。
    俞佩玉望着她那月光照得比鲜花更灿烂的面靥,望着她梦一般朦胧的眼波,心里也是悲不自胜。
    他在心里痛责着自己。
    “我明明知道她的心意,为什么要等到现在才答应她,现在,她的生命已只剩下三个时辰,她这短促的一生,可说从来也没有快乐过,我为什么不肯早些答应她,让她也能多开心些时候。”
    黑衣少年似乎叹了口气,扭转头不去瞧他们,他目光又转入车厢中,这才发现车厢里的木壁上有几行字。
    这是胡姥姥用她那鸟爪般的指甲划上去的,字迹自然不会十分清楚,但依稀仍可分辨出写的是:“后有天吃,前是天狼,
    天下茫茫,无处可藏,
    一死解脱,尔莫心慌,
    归我骸骨,赠尔……”
    ×××
    朱泪儿将这四行字读了两遍,忍不住道:“天狼?谁是天狼?”
    黑衣少年道:“我就是天狼。”
    朱泪儿瞟了他一眼,道:“好好一个人,为什么要起如此凶恶的名字。”
    黑衣少年道:“这名字并不凶恶,只不过是颗大星而已。”
    朱泪儿道:“大星?”
    黑衣少年傲然道:“史记天官书上说,“参东有大星曰狼”。这颗星肉眼是看不到的,因为它总是随着太阳出没。”
    朱泪儿皱眉道:“除此之外,你难道就没有别的名字了么?”
    黑衣少年道:“还有个名字,叫海东青。”
    朱泪儿道:“海东青?这岂非是一种鹰的名字,和‘天狼’又有什么关系?”
    海东青缓缓道:“鹰,岂非就正是天上的狼。”
    朱泪儿叹道:“这两种东西的确都是又残酷,又凶狠,若说狼是野兽中的强盗,飞禽中的强盗就是鹰。”
    海东青冷冷道:“动物中最矫健的也是狼,正如飞禽中最矫健的就是鹰一样。”
    朱泪儿上下瞟了他两眼,道:“胡姥姥拿你和天吃星相提并论,你和那怪物莫非是兄弟不成?但他又白又胖你为什么偏偏又黑又瘦呢?”
    海东青沉着脸不说话。
    朱泪儿道:“你若是天上的狼,你那兄弟只怕就是天上的猪了。”
    海东青皱了皱眉,还是忍着没有开口。
    朱泪儿眼珠子一转,还想再气气他折折他的傲气,突听“嘶”的一声,俞佩玉忽然将车垫上的缎子撕了下来。
    只听俞佩玉道:“胡姥姥还未将最后一句话写完,毒已发作,那么她还未写出来的两个字究竟是什么呢?我们若将她骸骨送回家,她便以何物相赠。”
    海东青眼睛一亮,道:“解药?”
    俞佩玉道:“不错,她在那“尔”字下面还写了两笔,似乎是个“秘”字,我想她本要写的必定是“归我骸骨,赠尔秘方”,这样读起来,不但语气相贯,而且还十分顺嘴押韵。”
    海东青道:“所以你现在就想将她的尸身送回去。”
    俞佩玉道:“但望兄台能将她的住处示知,在下就感激不尽了。”
    海东青默然半晌,道:“她住的地方就在附近不远,两个时辰内就可赶到,只不过,你怎知这不是她的圈套?”
    朱泪儿道:“不错,她这一定是想将我们骗到她家里去,再来害我们,你想,她的门人子弟若认为是我们将她害死的,又怎肯将解药拿出来。”
    俞佩玉叹道:“但这已是我们最后的机会,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它放过,就算明知这是圈套,我也要闯一闯的。”
    朱泪儿垂首道:“可是……可是我宁愿死,也不能让你再去冒这么大的危险。”
    俞佩玉柔声道:“你想,中毒的若是我,你会不会这么样做呢?”
    朱泪儿流泪着道:“可是我……我实在……”
    海东青忽然大声说道:“既然如此,我就陪你们走一趟,有我陪你们去,纵有危险,也必可对付得了……”
    朱泪儿揉了揉眼睛,大声道:“用不着,没有你去,我们也可以对付得了的。”
    海东青也不理她,忽然撮口轻哨一声,道旁的林木中,就奔出一匹马来,全身油光水滑,显然也是匹千里良驹。
    俞佩玉道:“兄台若肯将此马暂借半日,在下已是感激不尽,实在不敢再劳动兄台的大驾。”
    海东青淡淡道:“此事因我而起,她若毒发不治,我也于心难安,何况,我既说过要去,那就是非去不可的了。”
    朱泪儿撇了撇嘴,冷笑道:“好了不起,好神气,但在我眼里看来,你却只不过是个……”
    俞佩玉不等她说出后面两个字,立刻轻叱道:“泪儿,不可如此说话,海兄对你本是一番好意。”
    朱泪儿忽又笑了,道:“我也知道他并没有什么恶意,可是他说话的那副腔调,却实在叫人听了要气破肚子。”
    ×××
    朱泪儿骑在马上,俞佩玉和海东青一旁相随,此时万籁无声,两人施展轻功,也不怕惊动别人。
    走了段路,朱泪儿忍不住问道:“胡姥姥家里到底还有些什么人呀?”
    海东青道:“她有个母亲。”
    朱泪儿讶然道:“这老太婆已老掉了牙,她母亲居然还没有死,这倒真是件怪事。”
    海东青道:“除了她母亲和丈夫之外,她家里就……”
    他话还没有说完,朱泪儿已失声道:“你说什么?她的丈夫?”
    海东青道:“不错。”
    朱泪儿惊笑道:“这老妖怪居然还有个丈夫?”
    海东青道:“大多数女人都有丈夫的,这并没有什么奇怪。”
    朱泪儿道:“但江湖中人为什么都不知道她的丈夫是谁呢?”
    海东青道:“江湖中本都是些孤陋寡闻之辈。”
    朱泪儿嘟起嘴,过了半晌,忍不住又问道:“她丈夫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
    海东青道:“你见到他时,就会知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了。”
    朱泪儿道:“你说话难道非要这么样气人不可?”
    海东青冷冷道:“我生来就是这么样说话的,你若不愿听,就不必问我。”
    朱泪儿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又走了段路,突听海东青道:“我看你这几天必定劳累过度,这尸身还是让我一个人来抬吧。”
    原来他们已拆开了车厢,以车厢的木板抬着胡姥姥的尸身,上面还覆着缎子,这分量虽不重,但俞佩玉纵然勉力支持,脚步也已渐渐赶不及那还未全力而驰的奔马,只好向海东青歉然一笑,将担子全交给他。
    朱泪儿忍不住又道:“你为什么不将她的尸身绑在马上呢?”
    海东青冷冷道:“她无论是死是活,都不够资格坐我这匹马。”
    朱泪儿眼珠子一转,笑道:“可是你现在却在抬着她,难道你将自己看得还不如这匹马么?”
    她以为海东青这次一定要被她问得面红耳赤,答不出话来。
    谁知海东青却只是淡淡一笑,道:“这匹马已是我的朋友,我自己受些委屈倒没关系,却不能委屈了朋友。”
    朱泪儿怔了怔,苦笑道:“你真是个怪人。”
    只见海东青平举双手,托着胡姥姥的尸身,非但手伸得笔直,而且肩头纹风不动,脚下也仍是轻飘飘。
    朱泪儿至今还未见过第二个人有如此精纯的功夫,一心想试探试探他的来历,又忍不住问道:“你是不是也和胡姥姥有很深的仇恨?”
    海东青道:“嗯。”
    朱泪儿道:“你和她有什么仇恨?”
    海东青道:“这是我的事,和你无关。”
    朱泪儿忍住气道:“你难道不能说来听听么?”
    海东青道:“不能。”
    这回答当真是又干脆,又简单。
    朱泪儿气得怔了半晌,反而笑了起来,道:“你这人至少有一点好处……”
    她故意顿住了话头,故意不将那是什么好处说出来,谁知海东青非但不问,根本就像是没听见。
    朱泪儿咬了咬牙,道:“你的好处就是会自鸣不凡,自作聪明,自我陶醉,自以为是。”
    海东青冷冷道:“我还有样好处……”
    他也故意顿住话头,故意不说下去。
    朱泪儿暗道:“你要我问你,我也偏偏不问,看你说不说下去。”
    谁知海东青偏偏就不说下去,竟生像已忘了自己方才还有句话未说完似的,朱泪儿等了半天,还是憋不住了,狠狠道:“你还有什么好处?”
    海东青道:“我还有样好处,就是从来不和小孩子一般见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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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望花楼头
    朱泪儿简直要气疯了,这人竟在俞佩玉面前说她是小孩子,这实在是她最不能忍受的事,怎奈她一时间偏偏又找不出话来还击。
    而俞佩玉却希望她再说下去,他只希望她此刻能忘却了自己的不幸,也希望她能忘却了他。
    他忽然发觉海东青虽然又骄傲,又无礼,说起话来更不饶人,可是对女孩子却有一种尖锐的魅力。
    他望了望朱泪儿,又望了望海东青,心里忽然有了种秘密的愿望,只要朱泪儿这次能死里逃生,他就不相信这两人能不被对方吸引──他自然也认为这眼睛大大的小伙子是非常可靠的。
    突听海东青道:“你上不上得去?”
    俞佩玉这才回过神来,道:“上得去哪里?”
    海东青道:“那城墙。”
    只见前面一道城墙甚是雄伟,显见这城市必定十分繁荣,只不过此刻夜深人静,城门早已关闭了。
    俞佩玉道:“胡姥姥难道住在这城里?”
    海东青道:“你想不到么?”
    俞佩玉叹了口气,道:“看她的行事,她这一生中结下的仇人必定不少,我本以为她的住处必定十分偏僻隐秘,想不到她却住在如此繁华热闹之处。”
    海东青道:“她住在这里,正是要别人想不到。”
    朱泪儿忍不住道:“你放心,这城墙就算再高一倍,我们也上得去的,只有你这位四条腿的朋友,恐怕……”
    海东青冷冷道:“你用不着担心它,只要你上得去,它也上得去的。”
    朱泪儿冷笑道:“好,这话是你说的,我们要看看它有什么方法能上得了这城墙,难道它还会忽然生出一对翅膀来不成?”
    她嘴里说着话,已站到马鞍上,眼珠子一转,又跳了下来,拉着俞佩玉的手,嫣然道:“我的头有些发晕,你拉我一把好吗?”
    她嘴里虽这么说,其实,她却是生怕俞佩玉气力不济,想在暗中助他一臂之力,俞佩玉拍了拍她的手,柔声道:“别人都以为你又刁蛮,又调皮,其实你却是个最懂得体贴别人,最温柔,最善良的女孩子。”
    朱泪儿只觉脸上一热,全身都充满了温暖之意,可是她却不知道俞佩玉这话并不是说给她听的。
    只听衣袂带风声如离弦急箭,海东青已掠上城墙,一双手还是伸得笔直,托着胡姥姥的尸体。
    朱泪儿撇了撇嘴,冷笑道:“你瞧他这分狂劲,随时随地,都想将他的功夫卖弄卖弄,就像是个刚发了横财的乡巴姥,恨不得将全副家当都贴在脸上。”
    俞佩玉微笑道:“年轻人学了一身如此惊人的功夫,就算骄傲些也是应该的,何况,骄傲的人就一定很靠得住,因为他绝不会做让自己丢人的事。”
    朱泪儿道:“可是你年纪也不大,功夫也不错,你为什么一点也不骄傲呢?”
    俞佩玉道:“因为……因为我实在比不上他。”
    朱泪儿柔声道:“谁说你比不上他?在我眼里看来,十个海东青也比不上你。”
    她不让俞佩玉再说话,拉着俞佩玉跃上城头。
    这时天下太平已久,守城的巡卒早就学会了偷懒,放眼望去,城里亦是灯火寥落,整个城市都已人了睡乡。
    朱泪儿瞟了海东青一眼,道:“你的朋友呢?它怎么还不上来?”
    海东青忽然一笑,道:“你几时见过会轻功的马?”
    朱泪儿怔了怔,道:“但你方才不是说它能上来么?”
    海东青淡淡道:“我那话只是哄小孩子的。”
    朱泪儿简直快被气死了,但还是不能反击,只因她若一反击,就无异承认自己是小孩子了。
    她总算第一次遇见了对头克星。
    ×××
    在月光下看来,一重重屋脊就像是铺满了白银似的,远处偶尔有更鼓声传来,却更衬托出天地的静寂。
    但转过几条街后,前面竟渐渐有了人声,只听有人在喊车唤马,有人在送客,有人在说着醉话。
    一个少女的声音银铃般娇笑着道:“邹大少、张三少,明天千万要早些过来呀,我自己下厨房烧几样拿手小菜,等你们来吃饭。”
    一个男人的声音大笑道:“好好好,只要老邹家里那母夜叉不发威,我们一定来。”
    又有个老太婆的声音笑道:“最好将钱大少也找来,我们文文想他已快想疯了。”
    另一个男人吃吃笑道:“你们文文想的只怕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银子吧。”
    那老太婆就道:“哎哟,邹大少,你可千万莫要冤枉好人,我们家的姑娘对别人虽然是假情假意,但对你们三位,可真是恨不得将心窝都掏了出来。”
    张三少道:“香香,你对我真是和别人不同么?”
    那香香就撒娇道:“你还要我怎么样,真要我把心挖出来给你看么?”
    于是张三少、邹大少又是一阵肉麻当有趣的大笑,马车才总算走了,过了半晌,就听得那老太婆骂道:“这两个小子每天花不了几文,就一定想连本带利都捞回去,不折腾到深更半夜,死也不肯走。”
    那香香也啐道:“那小子明天若不送一对金镯子,我要是不给他一点好颜色看才怪。”
    ×××
    朱泪儿听得眼睛都直了,道:“这些人是于什么的呀。”
    海东青道:“你不知道么?除了干强盗外,这就是世上最不花本钱的买卖。”
    朱泪儿还想再问,忽然想通了,红着脸啐道:“你……你为什么将我们带到这种鬼地方来?”
    海东青道:“我不将你们带到这里来,却叫我将你们带到哪里去?”
    俞佩玉吃了一惊,道:“难道这里就是胡姥姥的……的家?”
    海东青道:“你想不到么?”
    俞佩玉怔了半晌,苦笑道:“不错,她这样做,就是要别人想不到,无论有多少人要找她报仇,都绝不会有一人想到她会在这里开妓院的。”
    海东青道:“而且无论谁一进了妓院,骨头就轻了一半,三杯酒下肚后,在相好的姑娘面前,更没有人能守得住秘密的,所以江湖中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瞒不过胡姥姥的耳目。”
    朱泪儿冷笑道:“你对这种事倒知道得真不少,想必也是经验丰富得很了。”
    海东青淡淡道:“不错,我经验本就丰富得很,单只这‘望花楼’,就有我七八个相好,方才那香香就是其中之一。”
    朱泪儿撇了撇嘴,还想说什么,俞佩玉又抢着道:“海兄若不时常到这里来,又怎能探出这就是胡姥姥的老巢。”
    说话间,他们已转过街角,只见前面一扇朱红色的大门前,悬着两盏灯笼,上面还写着“望花楼”三个字。
    此刻正有两个青衣短褂的汉子,在门前打扫,还有身穿水绿色缎子长袍的人,负手站在石阶上,望着灯笼道:“这上面有些地方已被熏黑,明天该换两盏新的了。”
    他似已觉出有人走过来,忽然转过头。
    灯光下,只见这人年纪虽已有四十左右,但看来仍是风采翩翩,不但头发梳得很光亮,胡子也修剪得整齐,衣服更穿得很合适,看来就像是个养尊处优,又喜欢拈花惹草的花花公子。
    这种人竟会站在妓院门口的石阶上,还像是在以妓院里的龟公自居,倒也真是件怪事。
    海东青刚走过去,那两个青衣汉子已迎了上来。
    两人打躬作揖,赔笑道:“这不是海大少么?你老已有两个多月没来了,今天是什么好风将你老吹来的,可是为什么来得这么晚哩。”
    另一人笑道:“幸好香香姑娘还没睡,她好像早已知道海大少会来的,从天还没黑的时候就坐在屋子等着了,什么客人都不见。”
    海东青也不理他们,只是瞪大了眼睛望着那绿衫人。
    那人只有抱拳一揖,也赔着笑道:“小店虽已打烊,但大少既是常客,就……”
    海东青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你就是这里的主人?”
    绿衫人笑道:“不敢。”
    海东青道:“我怎么没有见过你?”
    绿衫人笑道:“在下这样俗人,若是常在客人面前走动,岂非打扰了各位的清兴。”
    海东青冷冷道:“不错,到这里来的人,本都是来找女人的,见到男人的确胃口倒尽,可是你只怕并不是为了怕扫别人的兴才躲起来吧。”
    绿衫人本来满脸俱是笑容,越听越觉得话不对头,脸上的笑容已渐渐僵住了,转身就想一走了之。
    海东青道:“站住。”
    绿衫人干笑道:“在下这就去叫香香出来,大少你……”
    海东青道:“你用不着叫香香出来,我是来找你的。”
    绿衫人怔了怔,道:“找我?”
    海东青道:“你虽不认得我,我却认得你。”
    绿衫人的脸上已变了颜色,强笑道:“莫非是这里的姑娘开罪了大少,大少想要在下去管教管教她们。”
    海东青道:“你们这里倒的确有个人得罪了我。”
    绿衫人道:“谁?是香香?”
    海东青道:“不是。”
    绿衫人道:“是小苏小小?”
    海东青道:“不是“小小”,是‘老老’。”
    绿衫人脸色又变了变,咯咯笑道:“大少可真会说笑。”
    朱泪儿也走了过来,皱眉道:“你何必跟这种人啰嗦,还是叫他去将胡姥姥的老公找出来吧。”
    海东青道:“你可知道此人是谁?”
    朱泪儿吃了一惊,失声道:“难道他就是胡姥姥的老公?”
    ×××
    那已老得掉了牙的老怪物,竟和这风度翩翩的花花公子是夫妻,朱泪儿实在连做梦都想不到。
    只听海东青道:“你可知道他为何总是躲着不敢见人?”
    朱泪儿道:“不知道。”
    海东青道:“只因他昔日在江湖中本也是有名有姓的人物,如今却做了开妓院的龟公,若让江湖朋友知道,岂非连他祖宗八代的人都被他丢光了。”
    朱泪儿眨了眨眼睛,道:“他以前在江湖中也很有名么?”
    海东青道:“倒也可算小有名气。”
    朱泪儿道:“他叫什么名字?”
    海东青道:“他就是黄山‘万木山庄’的少主人,江湖中人称‘如花剑客’的徐若羽。”
    朱泪儿失笑道:“如花剑客,这名字倒真不错,只可惜这一朵鲜花却插到牛粪上了,竟娶了个又老又丑的老怪物做老婆。”
    海东青道:“你难道未见到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嫁给老头子么?”
    朱泪儿道:“但那不同……”
    海东青淡淡道:“那也没什么不同,小姑娘嫁给老头子,贪图的是老头子的家财,他娶胡姥姥做老婆,贪图的却是胡姥姥的功夫。”
    只见那徐若羽听得面上阵青阵白,朱泪儿知道他若不翻脸动手,也难免要被气得半死。
    谁知过了半晌,他面上竟反而露出了笑容,微笑道:“各位既然是来找在下的,为何不请进去坐坐呢?”
    海东青冷笑道:“你不请我进去,我也要进去的。”
    那两个扫地的青衣汉子,听得眼睛都发了直,早已想溜之大吉,谁知海东青忽然转过身,将手里托的东西交给他们,道:“抬进去。”
    这两人不敢伸手去接,又不敢不接,只觉两只手有些发软,刚抬过来,就险些掉在地上。
    海东青一伸手就托住了,厉声道:“你可知道这是什么?”
    青衣汉子道:“不……不知道。”
    海东青还未说话,朱泪儿忽然笑道:“这样东西可真是无价之宝,你们若是摔坏了,就真的要倒楣了。”
    那青衣汉子眨了眨眼睛,道:“这莫非是大少来送给香香姑娘的缠头么?”
    朱泪儿道:“不错,这的确是我们专程送来的礼,但却并不是送给香香的,而是送给臭臭的。”
    那青衣汉子怔了怔,赔笑道:“小人倒还未听说过这里有位臭臭姑娘。”
    朱泪儿咯咯笑道:“一朵鲜花已插到牛粪上,那还不够臭么?”
    青衣汉子再也不敢答腔了,抬起木板,就往里走,两人头上的汗珠子已不停地在往下流。
    徐若羽却还是面带微笑,躬身揖客,只不过眼珠子一直在滴溜溜转个不停,无论谁的一举一动,都休想逃得过他这双眼睛。
    他们穿过前面两重院落,还不觉得这“望花楼”和别的妓院有什么不同,这两重院子显然只是招待普通客人的。
    但一走入后面的大花园,他们才知道这地方实在是个销金窟,此刻虽然已是深秋,但园子里仍是百花如锦。
    醉人的花香中,更夹杂着一阵又甜又腻的脂粉香,小桥流水、山石亭台间,掩映着十几座精雅的小楼。
    这时小楼上珠帘已垂,灯火已黯,但仍不时传出一两声令人销魂的巧笑和呻吟──巧笑虽销魂,呻吟却更令人心旌摇荡,不能自主,难怪有些人只求一夕入幕,纵然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了。
    朱泪儿瞟了海东青一眼,道:“这些小楼上住的,只怕就是你那些老朋友吧。”
    海东青道:“哼。”
    朱泪儿道:“现在她们生病了,你为何不去瞧瞧她们?”
    海东青也不禁怔了一怔,道:“生病?”
    朱泪儿道:“若没有生病,为什么要呻吟呢?”
    海东青再也忍不住失声笑了出来。
    朱泪儿瞪眼道:“你笑什么?这有什么好笑的?”
    海东青望了她一眼,也不知怎的,竟再也笑不出了。
    这聪明而美丽的女孩子,虽然已在苦难中成长,但她的心,却仍天真得像孩子,纯洁得像白纸。
    她懂得的事,有时虽然比一个饱经世故的人还多,但有时却还比不上一个和她差不多年龄的孩子。
    俞佩玉心里又何尝不在暗暗叹息。
    朱泪儿见到他们的神情,也知道自己说错了,但却不能问出来,只有嘟着嘴,在心里生闷气。
    她心里只比俞佩玉更难受。
    徐若羽忽然微微一笑,道:“这里的确有几人生了病,在下一定会将姑娘的好意转告她们。”
    朱泪儿大声道:“我也没什么好意,你也用不着来做好人,你以为我不知道她们没生病么?”
    她嘴里虽这么说,心里却不觉对徐若羽有些感激,只觉这人就算是为了武功才娶胡姥姥的,也情有可原了。
    花园的角落上,还有道月牙门。
    穿过这道门,就到了一重更清雅的小园,小园中也有座小楼,楼上却是灯火明亮,显见正是此间主人的居处。
    到了这里,那两个青衣汉子就想将抬着的东西放下来了,但他们刚弯下腰,海东青就瞪着眼道:“叫你们抬进去,你们为何不抬进去?”
    青衣汉子吃吃道:“这……这里是太夫人住的地方,小人们不敢妄人。”
    徐若羽含笑拍了拍他们肩头,道:“抬进去吧,没关系。”
    青衣汉子擦了擦汗,只有硬着头皮往里走。
    俞佩玉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阁下好辣的手。”
    徐若羽脸上笑容僵了僵,勉强笑道:“阁下好厉害的眼力。”
    俞佩玉不再答话,却问那两个青衣汉子道:“你们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青衣汉子刚将东西放到桌子上,一人赔笑道:“于三还是个光棍,小人却娶了个老婆。”
    俞佩玉叹道:“你快快回家去和她话别吧,再迟只怕就来不及了。”
    那汉子大吃一惊,失声道:“话别……小……小人还……还不死哩。”
    俞佩玉黯然道:“你既然知道了他的秘密,还想活么?”
    那人瞧了徐若羽一眼,大骇道:“这是什么意思?”
    俞佩玉叹道:“解开衣服,看看方才被他拍过的地方,你们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话未说完,两人已七手八脚撕开了衣裳。
    徐若羽方才轻轻一拍,竟已在他们肩头上,印下了个淡青色的手印,手印的中央,还有个针孔般的小洞。
    小洞中本来有一丝丝鲜血沁出,此刻血色已变成黑的,远远就可以嗅出有一股死鱼般的腥臭之气。
    两人只瞧了一眼,脸上已变成死灰色。
    俞佩玉道:“他伸手一拍时,我已看到他手指间夹着根针,针扎在你们身上,你们竟丝毫不觉痛,显见针上必有剧毒。”
    海东青目中不禁又露出一丝欣赏之意,无论如何,俞佩玉的沉着与仔细,的确是他也自愧不如的。
    那两条青衣汉子已仆地拜倒,哀呼饶命。
    徐若羽却向俞佩玉微微一笑,道:“这位兄台的眼力,的确令人佩服,只可惜兄台却还是说错了一件事。”
    俞佩玉道:“哦?”
    徐若羽悠然道:“在下此刻就算放他们回去,他们也走不出这院子了。”
    青衣汉子狂呼着挣扎爬起,奔出,跌倒,再爬起,又跌倒,奔出门外后,就再也没有声音。
    徐若羽柔声道:“你们放心去吧,我一定会好生替你们料理后事的。”
    他随手掩起了门户,转身笑道:“各位请坐。”
    这句话虽然是句很普通的客气话,但由一个刚要了两个人性命的人嘴里说出来,却有些令人毛骨悚然。
    朱泪儿一直在瞪着他,此刻才叹了口气,道:“我现在才知道你和胡姥姥真是天生的一对了。”
    徐若羽微笑道:“在下和她夫妻多年,她的本事,在下多多少少总该学会几分的。”
    朱泪儿几乎不相信这句话竟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又忍不住叹道:“若论脸皮之厚,她只怕还该向你学学才是。”
    徐若羽道:“姑娘过奖了。”
    朱泪儿道:“可是你若真要灭口,只杀他们两个人是不够的,还应该将我们三个也杀了才对。”
    这次徐若羽没说什么,海东青却冷冷道:“他既已让我们走进这里,你以为他还会让我们活着出去么?”
    朱泪儿道:“哦!原来他本来就有这意思的。”
    海东青冷笑道:“只可惜他还没有这本事。”
    徐若羽只是含笑听着,也不插嘴。
    海东青忽然回头瞪着他,道:“你可知道我们替你送来的是什么?”
    徐若羽微笑道:“若是在下猜得不错,这只怕是内人的尸身。”
    这句话居然也是从他自己嘴里说出来的,他居然还是面不改色,若无其事,简直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
    朱泪儿反倒吃了一惊,失声道:“你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徐若羽道:“上得山多终遇虎,内人这一生实在结仇太多,在下早已算定,她迟早总会有这么样一天的。”
    朱泪儿道:“你……你不难受?”
    徐若羽又笑了笑,道:“各位既然明知在下是为了武功才和她成亲,在下此刻若是作出悲痛之态,岂非反而要令各位见笑。”
    朱泪儿道:“如此说来,我们这反而像是帮了你的忙了,是么?”
    徐若羽微笑不答,似已默认。
    朱泪儿道:“你为了学武才娶她做老婆,也就罢了,等你不愿意再呆下去时,也可一走了之,你为什么定要她死?”
    她语声忽然嘶哑起来,话未说完,人已向徐若羽扑了过去,出手三招,竟无一不是致命的杀手。
    徐若羽也不觉一惊,翻身滑出数尺,讶然道:“姑娘怎地反替她打起抱不平来了。”
    朱泪儿怒喝道:“像你这样无情无义的人,人人得而诛之。”
    她怒喝着又想冲过去,已被俞佩玉紧紧拉住了她的手。
    海东青却不知道她只是为了想起自己母亲的悲惨遭遇,就不免对天下的负心人都恨之入骨。
    见到朱泪儿还想挣脱俞佩玉的手,海东青也拦住了她,皱眉道:“解药,你莫非忘了么?”
    朱泪儿嘶声道:“我宁可被毒死,也要宰了他。”
    突听楼板响动,一人大声道:“又有谁中了我那死丫头的毒,快让我来瞧瞧。”
    年高辈尊的胡姥姥,到了这人嘴里,竟变成“丫头”了,大家虽还未见到此人,已猜出她必是胡姥姥的母亲。
    只听一阵“叮咚”声响,一个端庄慈蔼,富富态态的老太婆,左手数着串佛珠,右手拄着根龙头拐杖,被两个丫鬟扶了下来,头发虽已全白,满嘴牙齿却连一粒都没有脱落,竟似比胡姥姥还年轻得多,而且看来就像是位福泰双全的诰命夫人,哪里像是胡姥姥这种人的母亲?
    就连朱泪儿都不禁看呆了。
    徐若羽立刻恭恭敬敬迎了上来,低低说了几句话。
    胡太夫人满头白发都颤抖起来,道:“就……就在那边桌上么?”
    徐若羽道:“是。”
    胡老夫人颤声道:“死得好,死得好,我不知跟她说过多少次,叫她莫要害人,我就知道她害人不成,总会害了自己的。”
    她嘴里虽这么说,眼泪已不禁流了下来,顿着拐杖道:“快抬出去埋了,埋得越远越好,我只当没有这个女儿,你们以后谁也不许在我面前提起她。”
    俞佩玉再也想不到胡姥姥的母亲竟是如此深明大义的人,他虽然对胡姥姥恨之入骨,此刻心里倒有些难受起来。
    只见这老太婆闭着眼喘息了半晌,缓缓道:“是哪一位中了毒?”
    徐若羽道:“就是那位姑娘。”
    胡太夫人张开眼瞧了瞧朱泪儿,长叹道:“天见可怜,这么标致可爱的小姑娘,她竟也忍心下得了手……羽儿,你还不快去瞧瞧人家中的是什么毒?”
    徐若羽刚想走过去,朱泪儿已大声道:“用不着你来瞧,我中的就是她指甲里的毒。”
    胡太夫人失声道:“你身上难道被她抓伤了么?”
    朱泪儿道:“嗯。”
    胡太夫人道:“伤在什么地方?”
    朱泪儿道:“手上。”
    胡太夫人眉已皱了起来,道:“她是什么时候伤了你的?”
    朱泪儿道:“天一亮,就是整整三天了。”
    胡太夫人望了望窗外天色,长长叹了口气,道:“天保佑你,你总算没有来迟。”
    俞佩玉忍不住问道:“此刻还有救?”
    胡太夫人柔声道:“这么可爱的小姑娘,老天也舍不得让她死的,你只管放心吧。”
    俞佩玉这才松了口气,几天来的种种艰辛和痛苦,到这时总算有了代价,但几天来的疲乏劳累,到了这时,也似要一齐发作。
    他只觉全身脱力,几乎就要倒了下去,却仍勉强说道:“太夫人虽然如此通达,但有件事在下还是不得不说的。”
    胡太夫人道:“什么事?”
    俞佩玉道:“胡姥姥之死,并非别人所伤,而是她自觉已绝望,那块木板上还留有她的遗言,也曾提及解药之事。”
    胡太夫人长叹一声,黯然道:“若非如此,你以为我就忍心不救这位小姑娘了么?”
    俞佩玉也长叹道:“无论如何,太夫人相救之情,在下等必不敢忘。”
    胡太夫人道:“你们看来都累了,坐着歇歇吧,我这就去将解药拿来。”
    她嘴里说着话,人已蹒跚而出,扶着她进来的两个小丫头方才已抬着胡姥姥的尸身走了出去。
    徐若羽就抢先两步,去扶着她。
    俞佩玉还想说什么,却已不支而倒,跌在椅子上。
    海东青道:“你放心,不出片刻,她就会将解药拿来的。”
    朱泪儿撇了撇嘴,道:“她若是偏偏不拿来呢?”
    海东青冷笑道:“她明知不将解药拿来,我绝不会放过她……她只怕还没这胆子!……”
    朱泪儿也冷笑道:“她又不知道你是谁,为何要怕你?”
    海东青傲然道:“她出去一看那木板上的字,就知道我是谁了。”
    就在这时,突听“刷”的一声,接着“啪”的一响,所有的门窗都已被一道铁闸隔断。
    俞佩玉也被吓醒了,跳起来道:“不好,我们还是上了当。”
    海东青面上也变了颜色,跺脚道:“想不到这老太婆竟比她女儿更阴险,更毒辣。”
    朱泪儿冷冷道:“而且她的胆子还不小,居然连天狼星都不怕。”
    海东青一张黑沉沉的脸已气得发青,忽然怒吼一声,冲到门前,“呼”的一拳击了出去。
    他一拳立毙奔马,力道之大,可想而知。
    只听“轰”的一声大震,桌上瓶盏俱都跌到地上,跌得粉碎,墙上挂的字画也被震了下来。
    可是门上的那道铁闸,却还是纹风不动,再仔细一看,原来窗台门框,也都是铁铸的,只因刷着油漆,所以不易看出。
    海东青呆在当地,面上连一丝血色都瞧不见了。
    朱泪儿却又扑进俞佩玉怀里,嗄声道:“这全是我不好,我……我……”
    话未说完,已放声大哭起来,她每次都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但每次话都未说出,便已泣不成声。
    就在这时,只听“嗤”的一声,墙上忽然冒出了一股烟雾,俞佩玉退后几步,失声道:“毒烟!闭住呼吸。”
    其实用不着他说,海东青和朱泪儿也已闭住了呼吸,只不过一个人闭住呼吸,又能维持多久呢?
    毒烟自四面八方,源源不绝地冒了出来,就算他们能闭气调息,能比常人支持久些,但也绝不会超过半个时辰。
    海东青咬了咬牙,又是一拳向墙上击出,这一拳力道更大,所有靠着墙的桌椅都被震倒。
    但墙壁仍是纹风不动,连一道裂痕都没有。
    整个屋子都似已化作烘炉,闷热得令人透不过气来,朱泪儿伤痕未愈,额上又沁出一点点汗珠。
    俞佩玉刚伸出手去为她擦汗,忽然发现衣袖上全是白灰,他站在屋子中间,这白灰是哪里来的?
    再看屋顶上,已裂开了一条裂缝,俞佩玉又惊又喜,身子突然跃起,用尽全力向屋顶撞了上去。
    只听“轰”的一声响,粉垩如雨点般落了下来,裂缝也更大了,这屋子四面虽都是铁壁,屋顶却不是。
    海东青不等俞佩玉身子落下,也已撞了上去。
    这一次震动的声音更大,粉屑纷飞,烟雾弥漫中,海东青的人已瞧不见了,屋顶上却已多出了个大洞。
    朱泪儿、俞佩玉跟着蹿了出去,只见上面也是间很精致的屋子,锦帐低垂,似乎正是胡姥姥的“闺房”。
    屋里没有人,海东青已窜了出去,这小楼上一共有六间屋子,六间屋子里却连一个人也没有。
    凡是可以躲人的地方,他们全都搜过了,非但楼上没有人,楼下竟也瞧不见半条人影。
    朱泪儿皱眉道:“姓徐的和那老太婆难道早知我们会冲出来,已先逃走了么?”
    海东青冷笑道:“他们逃不了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地方是他们辛辛苦苦造成的基业,他们怎舍得抛下来不要。”
    他嘴里说着话,人已掠出小楼。
    朱泪儿望着他背影,也冷笑道:“这小子说起话来,就好像什么事都知道似的,其实他却是什么也不知道。”
    俞佩玉柔声道:“但你也莫要忘了他的好处,此番若不是他,我们只怕早被困死在那屋子里了。”
    朱泪儿嘟着嘴道:“明明是你救了他,为什么要说他救了你呢?若不是你发现屋顶上的漏洞,他这条小命岂非早已完蛋了。”
    俞佩玉笑了笑,轻轻替她拂去了头发上的白粉,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再上去找找。”
    朱泪儿道:“找什么?”
    俞佩玉没有回答,只因他生怕自己若是说出“解药”两个字,会引起朱泪儿的慌愁悲伤。
    但他虽然体贴人微,心细如发,虽然绝不提起任何和朱泪儿中毒有关的事,朱泪儿又怎会不知道他要去找什么。
    她幽幽叹息了一声,道:“你用不着去找了,他们的人既已逃走,又怎会将解药留下?何况,我们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解药。”
    俞佩玉默然半晌,道:“我想他们既然已将我们逼入绝境,自己就绝不可能会逃走,他们一定是在发现我们已冲出来之后,才逃走的。”
    朱泪儿道:“我也是这么想。”
    俞佩玉道:“所以,他们一定逃不远,说不定还躲在楼上一个秘密的地方,我还是再上去找找看的好。”
    朱泪儿却拉住了他的手,道:“我不许你去。”
    俞佩玉怔了怔,柔声道:“为什么?”
    朱泪儿没有说话,只是遥望着远方,呆呆地出神。
    俞佩玉也随着她目光望了过去,只望了一眼,掌心已不觉沁出了冷汗,脚下再也无法移动半步。
    遥远的东方天畔,已现出曙色。
    天已经亮了。
    朱泪儿也就是在三天前这时候中的毒,到现在已整整三天,毒性已随时随刻都可以突然发作。
    她已随时随刻都可能倒下去。
    朱泪儿幽幽道:“你现在可知道我为什么不放你走了么?我剩下的时候已不多,怎么舍得再离开你一步?”
    俞佩玉道:“我……我不走……”
    他喉头已哽咽,目光已模糊,只望忽然有奇迹出现,海东青能将徐若羽和那老太婆找回来。
    朱泪儿道:“我……我从来也没有喝过酒,现在真想痛痛快快地喝一顿,你肯不肯陪我。”
    俞佩玉茫然道:“酒……哪里有酒?”
    朱泪儿嫣然道:“这种地方,还会没有酒么?”
    她拉着俞佩玉的手走出这小园,外面的园子里的花木在曙色中看来是那么鲜艳,那么灿烂。
    可是朱泪儿的生命却已将凋谢了。
    只听四面的小楼中,不时传出一阵阵惊呼声、骚动声、喝骂声,“劈劈啪啪”打耳光的声音。
    接着,每一层楼里,都有个衣衫不整、头发蓬乱的男人,野狗般被赶了出来,提着裤子落荒而逃。
    朱泪儿失笑道:“那小黑炭是在干什么呀?”
    俞佩玉虽也觉得好笑,却又怎么笑得出来。
    朱泪儿又道:“他莫非是在找那老太婆么?那老太婆若会躲在这种地方,就和他一样是个笨蛋了,他在这里吵翻了天,人家说不定已到了八十里外。”
    只见人影闪动,海东青已到了面前,黝黑的脸上,又是白粉,又是汗珠,汗水混合着灰粉,他黝黑的脸已变成花的。
    朱泪儿“噗哧”笑道:“你在唱三花脸么?”
    这次海东青只望了她一眼,什么也没有说,又有谁会对一个快要死了的人斤斤计较,反唇相讥?
    俞佩玉瞧见他的神情,已知道绝望了,但还是忍不住问道:“找不着?”
    海东青道:“他们逃不了的,我再去找,你们莫要离开这里。”
    到了这时,他说话仍然充满了自信,而且根本不听别人的意见,话未说完,身子已掠起。
    朱泪儿大声道:“等一等。”
    海东青身形骤然落在树梢,道:“什么事?”
    朱泪儿道:“那位香香姑娘住在哪一栋楼上,我想去瞧瞧她。”
    海东青皱了皱眉,但还是没有拒绝,挥手向那边海棠丛中的一座小楼点了点,人已再次跃起,一闪就不见了。
    朱泪儿拉着俞佩玉往前跑,笑道:“走,我们到那里喝酒去,香香姑娘的酒,一定也是香香的。”
    ×××
    小楼下曲廊环绕,廊檐下吊着只鸟笼,笼里有一只红喙绿羽的鹦哥,瞧见人来了,就“吱吱喳喳”的叫着道:“香香,香香,还不出来接客,小心老娘打你屁股。”
    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在珠帘内笑道:“死碎嘴,乱嚼舌头,也不怕客人听了笑话。”
    随着娇笑声,香香姑娘已走了出来。
    只见她俏生生的一张瓜子脸,未语先笑,头上松松地挽了个发髻,莲步姗姗,自有一种风流妩媚之态。
    她昨夜送客时,俞佩玉和朱泪儿都见过的,那时她满头珠翠,满身锦绣,看来只不过是个庸俗脂粉而已。
    可是现在,她竟像是完全变了个人似的,非但再也看不到丝毫风尘女子的恶习,而且态度大方,神情自然,全没有丝毫惊惶忸怩之态,这园子里方才发生的骚动,她竟似一点也不知道。
    香香姑娘已盈盈作礼,含笑揖客,那分亲切和殷勤,任何人招待自己的知交好友,都不会有她这么样自然周到。
    朱泪儿忽然道:“方才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你难道没听见?”
    香香眼波流动,道:“好像听到了一些。”
    朱泪儿道:“你知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香香笑道:“也好像知道一些。”
    朱泪儿道:“你不吃惊?不害怕?”
    香香轻轻叹了口气,悠悠道:“做我们这行事的,心里纵然吃惊害怕,但只要有客人来了,就得先招呼客人,等到一个人时,再吃惊害怕也不迟。”
    朱泪儿道:“但你总该知道,我们并不是你的客人呀,也没有手镯给你。”
    香香嫣然道:“只要是肯赏光到这里来的,就是我的贵客……”
    朱泪儿道:“像我这样的客人,你也欢迎么?”
    香香笑道:“像姑娘这样的美人,我请还请不到哩,怎么会不欢迎。”
    朱泪儿瞪着眼瞧了她半晌,忽也笑道:“我本来倒想找找你麻烦的,可是听了你两句话,就算有满腹的火气,也全都消了,难怪男人们喜欢到这里来,像你这样的人,我见了都欢喜,就算叫我送你一百对手镯,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香香抿着嘴笑道:“姑娘若肯常来,我就算将天下的男人都关在门外也没关系。”
    朱泪儿笑道:“既是如此,你就先去替我弄点儿酒来喝喝吧。”
    香香道:“姑娘来得真巧,我这里恰巧有一坛陈年的女儿红,只可惜早上没有什么好菜,我就亲手去替姑娘撕两只风鸡来下酒吧。”
    这种名妓的手腕,果然不同凡响,三言两语就将朱泪儿说得服服帖帖,她还只不过是个女孩子哩,若是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骤然到了这种地方,若不一头栽进去,那才真是怪事。
    酒菜摆上来的时候,朱泪儿却又想叫香香快些走开,她不知该怎样说,香香却用不着她说出口来,只瞧了瞧她眼色,就笑道:“姑娘难得来,我本该在这里陪姑娘喝两杯的,可是……可是我若不在旁边,姑娘一定会喝得更愉快些,是么?”
    她不等朱泪儿回答,已娇笑着走了出去,而且还轻轻掩上房门。朱泪儿忍不住抿嘴一笑,道:“我们两个来,我以为她一定只顾着照顾你,会不理我的,谁知她竟好像没看到你这个人,连一句话都不跟你说。”
    俞佩玉只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朱泪儿又笑道:“她也许早已看出我不好惹,知道若是不理我,我就会找她麻烦的,但若不理你,我既开心,你也不会生气。”
    她却不知道像香香这种久历风尘的人,就算有两百个人同时走进来,她也一眼就能看出谁是大爷,应该对谁着意巴结。
    那人若以为她这是对自己一见钟情,他就得准备卖房子卖地了。
    ×××
    女儿红果然是好酒,又香又醇,只可惜此时此刻,无论多么好的酒,喝在俞佩玉嘴里,也只不过是口苦水。
    朱泪儿喝了几杯,已是红生双颊,吃吃笑道:“想不到酒竟是这么妙的东西,我第一口喝下去的时候,只觉得还没有酸梅汤好喝,但喝了几口后,才知道它是天下第一的妙品,若还有人情愿喝酸梅汤,那人一定是个大呆子。”
    俞佩玉道:“你……你多喝两杯吧。”
    他本想劝朱泪儿少喝两杯,但转念一想,想到朱泪儿此刻的处境,若还不让她多喝两杯酒,却教她做什么呢?
    朱泪儿嫣然道:“好,但你也得陪着我喝。”
    俞佩玉勉强笑道:“你无论喝多少,我都陪你。”
    朱泪儿目光凝注着他,良久良久,垂首道:“你不愿陪我?”
    俞佩玉道:“我怎会不愿陪你。”
    朱泪儿道:“那么……你为什么不开心?”
    俞佩玉道:“我……”
    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此刻此时,他又怎能开心得起来,他简直连酒都喝不下去了。
    朱泪儿黯然道:“我知道你这是在为我难受,其实,你也没什么好难受的,我只不过是个不足轻重的人,你本不必将我放在心上。”
    俞佩玉嗄声道:“你……你怎么能这样说,你……”
    朱泪儿道:“那么你叫我该怎样说呢?我又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对我很好。”
    俞佩玉道:“我自然是真的对你好。”
    朱泪儿垂着头,弄着衣角,道:“你为什么要对我好。”
    俞佩玉怔了怔,道:“因为……因为……”
    朱泪儿接道:“我早就知道你说不出来的,因为你根本不喜欢我。”
    话未说完,眼泪已流下面颊。
    俞佩玉忍不住走过去,轻抚着她的柔发,道:“谁说我不喜欢你?”
    朱泪儿霍然抬起头,目中的泪儿,比星光更亮。
    她凝注着俞佩玉,一字字道:“你真的喜欢我?”
    俞佩玉道:“自然是真的。”
    朱泪儿道:“那么,你……你愿不愿意娶我做妻子?”
    俞佩玉又怔住了,真的怔住了。
    朱泪儿柔声道:“我虽然已经快死了,但只要我还活在世上一刻,我就会全心全意地对你,我死了之后,你就算立刻再娶别的女人,我也不会怪你。”
    俞佩玉只觉心里有说不出的酸楚,她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针一般在扎着俞佩玉的心。
    朱泪儿望着他,目中又流下泪,垂首道:“你若不答应,我也不会怪你,反正我……”
    俞佩玉忽然道:“我答应你。”
    朱泪儿又惊又喜,全身都颤抖起来,道:“你……你是真心的?还是勉强?”
    俞佩玉柔声道:“我怎么会勉强呢?无论哪个男人,能得到你这样的妻子,都是天大的福气。”
    朱泪儿痴痴地瞧着他,忽然紧紧抱住了他,大叫道:“我太高兴了,太高兴了,我要天下的人都知道我有多么开心,我要叫每个人都来分享我的快乐。”
    她又奔出去,张开双手呼道:“香香,香香……你把你的朋友全都找来好么,我要请她们喝酒,我要请她们来喝我的喜酒……”
    ×××
    香香果然将这望花楼里的姑娘们全都找了来,世上只怕再也很少有像她们这么好的客人了。
    她们吃得不多,好听的话却说得不少,一个个都是善颂善祷,绝不会做让主人不高兴的事,而且每个人全都带来一份礼物,有的是一盒花粉,有的是一朵珠花,也有的是一方上面绣着鸳鸯的丝巾。
    这些礼物虽然并不珍贵,但在朱泪儿眼中,却都是新奇而可爱的,这些东西虽然每个少女都至少有一两样。
    但在朱泪儿这不幸的一生中,却从来也没有得到过。
    小小的厅堂中已悬起了锦缎,燃起了红烛。
    朱泪儿开心得就像是只百灵鸟似的,在客人们中间周旋着,不时又依偎到俞佩玉身旁悄悄地耳语。
    每个人都对她羡慕得很,甚至还有些嫉妒,只有俞佩玉,他心里却充满了伤感,充满了悲痛。
    他目光始终都没有离开过朱泪儿,他只怕朱泪儿在下一句话还未说完时,就猝然倒下去。
    只见朱泪儿忽然将香香拉到一边,悄悄说了两句话。
    香香就笑着道:“好,我带你去。”
    朱泪儿向俞佩玉瞟了一眼,嫣然道:“你等着,我去去就回来。”
    俞佩玉忍不住问道:“你要到哪里去?”
    朱泪儿红着脸道:“女孩子的事,你不懂的。”
    香香娇笑道:“但他现在已经可以开始学了,是么?”
    朱泪儿吃吃笑着,将她推了出去。
    俞佩玉目送她走出房门,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只听一个苹果脸的少女悄笑道:“这才叫郎情妾意,如胶似漆,竟连一时一刻也忍不得分开,这位朱姑娘也不知几生才修来如此多情的郎君。”
    俞佩玉虽然也想对她们笑笑,但心里却充满了酸楚。
    而且他实在太累了,几杯酒喝下去后,更是四肢乏力,脑子里也是晕晕沉沉的,只想好好睡一觉。
    但他却还是勉强张大了眼睛,瞪着那道门,他只怕朱泪儿此番走出去后,就再也不会走回来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俞佩玉心里已越来越焦急,幸好这时门外已传来了脚步声,他这才松了口气。
    谁知走进来的,竟只有香香一个人。
    俞佩玉脸色立刻变了,失声道:“她呢?”
    香香掩着嘴笑道:“公子但请放心,新娘子绝不会跑了的。”
    俞佩玉虽也觉得有些讪讪,却还是忍不住问道:“她为何不回来?”
    香香笑道:“她在楼上……在楼上有事,但又怕你等得着急,所以还要我带了封信来。”
    少女们又一齐吃吃地笑了。
    那苹果脸又笑道:“别人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但他们才片刻不见,就要写信了,若是一日不见,那还得了么。”
    朱泪儿在旁边的时候,她们眼睛里似乎没有俞佩玉这个人似的,但朱泪儿一走,她们就已围到俞佩玉身旁来。
    俞佩玉既不能将她们赶走,也不愿在她们面前看这封信,他心里实在着急,终于忍不住将信拆开。
    只见信上写着:“玉郎玉郎,我有件事早就想对你说了,但说了好几次,都不敢说出口来,因为我怕你骂我。
    “我实在并没有中毒,胡姥姥指甲上的那点毒,怎么能害得死我,我假装中毒,只是为了要试试你的心。
    “我要看你是不是会为我着急,是不是真的关心我,我实在没有想到会累你受了那么多罪,吃了那么多苦,几乎连命都丢了。
    “我有好几次想对你说:‘我并没有中毒。’但看到你吃的苦越多,我就越不敢说出来。
    “我知道你现在一定会觉得我很讨厌,很可恶,但我也不在乎了,因为我终于已经嫁给了你。
    “这才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心愿,这心愿既已达到,别的事我已不放在心上,我想要将今天的快乐永远保留,就只有一个法子。
    “那就是死。
    “我也只有用死来报答你,才能心安……”
    信上的字迹越来越零乱,俞佩玉的眼睛也越来越模糊。
    他早已热泪盈眶,难以自制。
    看到“死”字,他的人已冲了出去,冲上了楼,大呼道:“泪儿,你等一等,千万要等一等……”
    但朱泪儿已听不到他的呼声了。
    俞佩玉撞开门时,朱泪儿已倒在地上,苍白的小手里,紧紧握着刀,胸前的衣裳已被鲜血染红。
    俞佩玉若还是个很冲动的孩子,此刻便会扑倒在朱泪儿身上,放声大哭一场,那么至少他的悲痛就可以多少宣泄出──些。
    但此刻,他只能站在那里,让悲痛螫噬着他的心,虽然他早已学会忍受痛苦,但此刻还是觉得整个人都已将崩溃。
    突听香香冷冷道:“她死了,你只是在这里瞧着么?你可知道,你虽没有亲手杀死她,但她却无异死在你手上。”
    俞佩玉茫然道:“我知道。”
    香香道:“你既然知道,还能活得下去么……她既然能以死来报答你,你为什么就不能以死来报答她?”
    俞佩玉石像般木立着,久久不能成声。
    香香冷笑道:“我现在才知道她为什么要死了,只因她知道你只是为了她已将死,才娶她的,她若不死,你只怕也不会承认她是你的妻子,是么?”
    俞佩玉更不知该说什么了。
    香香厉声道:“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是不是已默认了?像你这种无情无义的男人,我真恨不得痛打你一顿。”
    她嘴里说着话,手已向俞佩玉掴了过来。
    俞佩玉只是呆呆的瞧着,也不闪避。
    因为每个人都会有种错觉──总认为肉体上的痛苦,能将心理上的痛苦减轻,俞佩玉正也是如此。
    谁知香香这只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打到他身上时,竟忽然变得坚逾金铁,而且正打在他穴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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