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剑风流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30章惊人惨变
    屋子里的四个人瞧见这人跳进窗子,全都吃了一惊,因为他们谁都未想到这人竟是俞佩玉。
    俞佩玉见到这姐妹两人,面上也露出惊讶之色,他立刻拍开了朱泪儿的穴道,沉声道:“快解开她们的穴道跟我走。”
    朱泪儿什么话不说,却先问道:“你认得她们么?”
    这时俞佩玉却已扛起那青衣人,冲出门去。
    朱泪儿咬着嘴唇,竟望着那姐妹两人发起呆来。
    只听俞佩玉在门外道:“快,快,杨子江说不定马上就会回来的,我在那边谷仓里等你们。”
    朱泪儿眼珠子一转,先往地上捡起了那姐妹两人的衣服,抛在她们身上又拍开她们的哑穴,似笑非笑地瞪着她们道:“穿好衣服才准出去,我不喜欢让我丈夫看到光屁股的女人,知道吗?”
    那姐妹两人似乎都怔了怔,姐姐并没有说什么,妹妹却忍不住道:“你的丈夫?”
    朱泪儿用眼角瞟着她,道:“你们难道认得我的丈夫?”
    姐姐只点了点头,妹妹道:“俞公子我们是认得的,但却不知道你的丈夫是谁?”
    朱泪儿眼睛瞪得更大,道:“俞公子就是我的丈夫,我的丈夫就是俞公子,难道不懂?”
    妹妹冷笑道:“哦,真的么,这倒要恭喜你了,本来我还以为你是他的女儿哩。”
    朱泪儿脸已发了青,道:“我一眼就看出你早就对他不怀好意了,但我警告你,你若勾引我的丈夫,我就要你的命。”
    谷仓里虽然并不潮湿,却很阴暗,四面都堆着稻谷,只有一角是空的,俞佩玉将那青衣人带到那里时,已解开了他的穴道。
    那青衣人也瞪着俞佩玉,道:“阁下如此冒险赶来相救,想必和她们姐妹交情不错了。”
    俞佩玉沉默了半晌,缓缓地道:“我和她们的交情虽不错,却还不至于为了她们出卖自己的父母骨肉。”
    那青衣人身子一震,倒退了三步,嗄声道:“你说的什么话,我不懂。”
    俞佩玉叹了口气,道:“唐珏,唐二公子,到了此时,你还想瞒我么?”
    青衣人紧握着双拳,全身都颤抖起来。
    俞佩玉叹道:“我一直猜不到你是谁,因为,我实在想不到唐二公子会出卖自己的父亲、自己的家族,但是见到金花娘姐妹后,我才明白了,你就因为你的父亲不肯答应你们的婚事,才不惜做出这种事来。”他厉声接着道:“你的交换条件,就是要那人回到唐家庄后,宣布答应你们的婚事,但你可想到你这么样做法,非但对不起你的父亲,也对不起你们唐家的祖宗。”
    唐珏一步步往后退,已退到墙角,忽然嘶声道:“我的父亲反正已死了,我并没有杀死他,我这么样做,反而等于让他老人家死而复生,我的兄弟姐妹们也不会伤心了,所以我并没有做错,一点也没有做错。”
    俞佩玉怒道:“你难道真愿意要一个陌生人做你兄弟姐妹的父亲么?你难道真愿意看你的兄弟姐妹被一个陌生人去奴役?你难道不明白他做了你们唐家的掌门人后,蜀中唐门百年来的名声就要毁于一旦。”
    唐珏的身子好像已渐渐萎缩了,用双手掩着脸,颤声道:“但你可知道,我若见不到她,我有多么痛苦?我就算沉沦地狱,万劫不复,也要和她在一起。”
    他忽又瞪着俞佩玉,嘶声道:“你可知道“情”之一字,力量有多么伟大?你可知道世上有多少人只是为了情才能活下去?又有多少人为了情而死?”
    他惨笑着接道:“你当然不会知道的,因为你根本没有真正爱过一个人,你根本不知道‘情’的滋味。”
    俞佩玉面上也不禁露出悲伤之色,苦笑道:“你以为我真的没有爱过一个人?真的不懂得‘情’是何物?”
    唐珏道:“你若懂得,你就不该……不该如此责备我。”
    俞佩玉叹道:“你的苦衷,也许我比别人还了解得多些,所以你就算和金花娘私奔,我也绝不会怪你,但你却不该做出这种事来。”
    唐珏惨笑道:“私奔?你以为私奔是件很容易的事么?”
    俞佩玉道:“你们的情感若真是那么深,为什么不能远离世人,去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平凡地过一生,你们难道还舍不得红尘的繁华、世俗的享受?你们若连这点都不愿牺牲,就根本不配说起这‘情’宇。”
    唐珏道:“若换了别的人,当然可以像你说的这样做,但是我们……”
    俞佩玉道:“你们又怎样?”
    唐珏道:“你可知道唐家对私奔的子女会用什么样的手段?我们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他们也一定会将我们追回去的,何况天蚕教主的手段更毒。”
    俞佩玉道:“据我所知,天蚕教主并没有反对你们的婚事。”
    唐珏道:“他没有反对,只因他知道我们的婚事绝不会成功,所以他的条件是一定要我明媒正娶,否则他就不让金花娘和我见面。”
    俞佩玉道:“但你们还是可以逃的。”
    唐珏道:“不错,我们可以逃,我们也许可以逃得过唐家的追踪,但我们却再也休想逃得过天蚕教的毒手。”
    他一字字接着道:“只因金花娘若反叛了天蚕教,七个月之内,就要全身溃烂而死。”
    俞佩玉动容道:“为什么?”
    唐珏道:“只因她已被天蚕教主下了天蚕蛊,那是绝对无药可解的。”
    俞佩玉也不禁叹了口气,缓缓道:“所以你为了自己,就不惜牺牲别人了……”
    唐珏道:“我并不是狼心狗肺的人,我这样做,也有我的打算。”
    俞佩玉道:“你有什么打算?”
    唐珏道:“我可以帮他们成功,也可以毁了他,只有我可以拆穿他的阴谋,总有一天,我会要他的阴谋败露的。”
    俞佩玉道:“总有一天?你想等到什么时候?”
    唐珏道:“自然要等到我们的婚事成功之后。”
    俞佩玉道:“但你可曾想到,在你还没有揭穿他之前,他能做出些什么事?”
    唐珏道:“这……”
    俞佩玉厉声道:“他不但可以将唐门暗器的秘密完全泄漏,还可以唐门弟子做工具,去为他杀人,为他作恶。于是就不知有多少人要因此而惨死,甚至包括你的姐妹在内,不等你揭穿他的秘密,他早已将你们的家全都毁了。”
    他一字字接着道:“何况你根本就活不了那么长的。”
    唐珏呆呆地怔了半晌,目中忽然流下泪来,喃喃道:“我错了么?我难道真做错了么?”
    俞佩玉道:“你难道还不肯认错?”
    唐珏道:“那天我父亲要我和你更换衣服,还戴上我的面具,明里是要瞒过那些制造暗器家丁的眼目,其实却是要我和大哥分头去找贵会的武林盟主俞放鹤……”
    俞佩玉道:“这件事我已知道了。”
    唐珏苦笑道:“这种事他自然不放心交托给别人,我究竟总算是他的儿子,而且一向是个很听话的儿子,但临走的时候,他还是再三警告我,要我一办完事就回去,不许和金花娘见面,否则他就要以家规处治。”
    俞佩玉道:“这次你并没有听他的话,是么?”
    唐珏黯然道:“若没有别人引诱我,我还是不敢反抗的,但我找到俞放鹤的时候,他却告诉我,我父亲和大哥都已死了,他说,这消息若是传出,不但唐家庄立刻会发生混乱,武林中也要引起很大的波动,为了顾全大局,他只有找一个人来假扮我父亲,先维持住平静的局面再说。”
    俞佩玉道:“所以你就相信了他的话?”
    唐珏道:“我也觉得他说的很荒谬,但他却说,这么样做法,实是有百利无一弊,对我更有很大的好处。”
    俞佩玉道:“看来他不但答应帮你和金花娘成亲,只怕还答应帮忙你接掌唐家的门户。”
    唐珏垂下了头,黯然道:“当时我一念之差,就答应了他,但事后我也曾想到,我知道了他这秘密后,他只怕要杀我灭口。”
    俞佩玉长叹道:“有时候你的确可算是个很谨慎小心的人,但有时你却实在太疏忽了,这只怕就叫做……”
    他戛然顿住了语声,没有说出“利令智昏”四个字来,因为他已发觉这少年也是个很可怜的人,他不忍再刺伤他。
    唐珏道:“我和金花娘一直都有秘密通信的方法,所以我和俞放鹤约好在望花楼见面之后,就暗地通知金花娘,叫她来接应。”
    俞佩玉道:“你这步棋倒没有走错。”
    唐珏黯然道:“但我已将最重要的一着棋走错,常言道:人生如棋局,我这一生已铸下了不可挽回的大错,我自觉已无颜……”
    他话未说完,金花娘已冲了进来,扑倒在他身上痛哭着道:“你没有错,错的是我,是我……害了你。”
    俞佩玉望着他们,望着这一双在如此艰苦、恶劣的环境中,爱心仍没有丝毫动摇的情人。
    一时之间,俞佩玉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他不知道自己若是处在他们这样的环境中,他的情感是否会有他们这么样坚贞。
    他只觉得他们做出来的事虽很可恨,但他们的遭遇却实在值得同情,他们那坚贞的爱心,更值得佩服。
    朱泪儿悄悄走到俞佩玉身旁,道:“你瞧见我写在车底下的字了么?”
    俞佩玉道:“嗯。”
    他本来也准备板起脸教训她几句,要她以后不可这么样胆大妄为,但此刻见到她,连一句也都说不出来了。
    只见朱泪儿垂首弄着衣角,似乎也在等着挨骂,又似乎在等着他夸奖几句,俞佩玉只有柔声道:“若没有看见你留下来的字,我怎么会找到这里。”
    朱泪儿嫣然一笑,道:“你是什么时候到的?可曾瞧见了那应声虫么?”
    俞佩玉也笑了笑,道:“应声虫是谁也看不见的。”
    朱泪儿眼珠子一转,悄悄道:“莫非这次应声虫根本没有来,就是你将杨子江吓走的?”
    俞佩玉微笑着点了点头,又压低声音道:“所以我才怕杨子江去面复返。”
    朱泪儿笑道:“你放心,他以为应声虫在暗中盯着他,一定再也不敢开口说话,等他发现被骗时,我们早就走远了。”
    铁花娘虽然远远地站在一边,却一直在斜眼盯着她,瞧见他们在轻轻地说话,悄悄地笑,铁花娘就咬着嘴唇扭转头去,对着墙角,她只觉自己在这里已变成多余的,既没有人关心她,也没有人理她。
    金花娘和唐珏的哭声固然令她很伤心,但俞佩玉和朱泪儿的笑声却更令她难受,她真恨不得死了算了。
    突听俞佩玉道:“铁花姑娘,几个月不见,你像是瘦了些。”
    他不说这句话还好,此刻说了出来,铁花娘只觉心里一酸,眼泪也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你既然知道我瘦了,为什么不知道我是为谁消瘦的?你既然还在关心我,为什么却要跟别人结成了夫妻。”
    她真恨不得扑到俞佩玉怀里,尽情痛哭一场,又恨不得在俞佩玉脸上重重咬几口,尝尝他的血究竟是冷的,还是热的。
    一时之间,她心里又甜又酸又苦,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谁知俞佩玉并没有等她说话,也没有走过来,反而走到唐珏那边去了,他方才那句话,好像只不过是随口说出来的应酬话。
    铁花娘全身的血一下子都沉到脚底,一颗心也像是忽然被别人掏空,什么都再也感觉不到。
    俞佩玉像是完全不懂一个少女的心情在瞬息间会有多么大的变化,他根本没有留意她,却解开唐珏的穴道,叹道:“我也不怪你,可是你自己却该有自己的打算。”
    唐珏默然半晌,忽然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挺身站起来道:“我跟你走。”
    俞佩玉道:“去哪里?”
    唐珏断然道:“回唐家庄,揭穿他的秘密。”
    俞佩玉展颜笑道:“对,这才是男子汉的作为,只要你有决心,世上绝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更没有解决不了的事。”
    朱泪儿也关心起来,俞佩玉的挣扎和奋斗到现在总算有了收获,满天阴霾到现在总算现出了一线光明。
    除了铁花娘外,每个人的精神都振奋了起来。
    唐珏擦净脸上的泥污,像是已下定决心,从今以后绝不再鬼鬼祟祟,要以真面目堂堂正正地做人。
    金花娘痴痴地瞧着他,目中虽仍有泪光,但已露出了欣慰之色,没有一个女子不希望自己的情人是男子汉的。
    朱泪儿笑道:“我们耽误的时间已够多了,还是快走吧。”
    俞佩玉道:“不错,有什么话都可以等到路上再说。”
    突听谷仓一人道:“不错,有什么话都可以等到路上再说。”
    这声音传人他们的耳朵,每个人的脸色全都变了。
    虽然他们也知道这绝不是真的应声虫,但在他们眼中,杨子江实在和应声虫差不多可怕。
    朱泪儿脸色发白,大声道:“杨子江,你用不着装神弄鬼,我知道是你回来了。”
    金花娘紧紧握起唐珏的手,冷笑道:“你方才已像条狗似的夹着尾巴跑了,现在还有脸回来么?”
    俞佩玉大声道:“杨子江,你既已回来了,何妨进来一见。”
    朱泪儿和金花娘说话,外面连一点声音都没有,但俞佩玉的话刚说完,外面立刻就有人应声道:“杨子江,你既已回来了,何妨进来一见。”
    朱泪儿咬着牙道:“杨子江,别人怕你,但俞佩玉却不怕你,你有种就进来吧。”
    金花娘目光闪动,道:“你不敢进来,就不是人。”
    别人无论怎么说,怎么骂,外面那人连一点反应都没有,但只要俞佩玉一开口,外面就立刻响起一模一样的回声。
    他们互相打了个眼色,忽然一齐冲了出去。
    外面阳光普照着大地,那条黄狗仍懒洋洋地躺在墙角,远处的天畔有一朵云,四下却连半条人影也没有。
    俞佩玉厉声道:“你若觉得我戏弄了你,此刻为何不来和我一决生死。”
    那回声道:“你若觉得我戏弄了你,此刻为何不来和我一决生死。”
    这次的回音已是从谷仓里发出来的了,但等他们再冲回那谷仓时,里面又已瞧不见人影。
    朱泪儿的眼珠子一转,悄声道:“你留在这里,我和他们三个人到外面去守着。”
    俞佩玉点了点头,等他们全出去了之后,就大声道:“杨子江,你还不现身么?”
    那回音果然又在谷仓外响起,道:“杨子江,你还不现身么?”
    这声音在谷仓的东边,俞佩玉立刻飞身而出,只见朱泪儿、唐珏和金花娘姐妹各守着一方。
    守在东方的是唐珏,他此刻正在东张西望,满面俱是惊讶之色,朱泪儿他们也跟着走了进来。
    朱泪儿道:“你听见声音是从这里发出来的么?”
    俞佩玉点了点头。
    金花娘立刻又拉起唐珏的手,道:“你有没有瞧见他?”
    唐珏脸色发白,嗄声道:“那声音本来是从我身后发出来的,但等我转过身,声音还是在我后面,我飞快地打了个转,声音已消失,人也像是消失了。”
    金花娘道:“这次我们靠背地站着,看他怎么办?”
    朱泪儿叹道:“你们在这边站着,他难道不会到那边去么?”
    大家面面相觑,全都呆住了。
    过了半晌,朱泪儿忽然又道:“我看这人也许并不是杨子江。”
    唐珏道:“何以见得?”
    朱泪儿道:“杨子江既已知道你要去揭穿他们的秘密,就绝不会让你活着的,但方才那人并没有向你下手。”
    唐珏倒抽了口凉气,道:“他若不是杨子江,却是谁呢?”
    朱泪儿道:“不是杨子江,自然就是真的应声虫……”
    这句话说出来,她自己都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靠到俞佩玉身旁,俞佩玉已沉默了很久,此刻忽然道:“无论如何,我们的计划绝不改变,无论他是谁,既然不敢出来和我见面,我就不怕他,他学我说话,我根本不放在心上。”
    ×××
    俞佩玉嘴里虽这么说,心里却像压上了一块石头,虽然他只要不开口,就一点事都没有。
    但每个人都知道有个神秘而又可怕的人在暗中跟着他们,窥探着他们,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俞佩玉一开口,那回声就立刻响起。
    这种精神上的负担,实在可以令人发疯。
    到黄昏时,他们找了个最繁荣的城镇,在最热闹的客栈里歇下,乘人最多的时候去吃饭。
    俞佩玉四下一望,每张桌子上都坐满了人,他自然不会看到杨子江,但应声虫呢?应声虫难道就在这些人群中么?俞佩玉忽然大声道:“你听着,我现在又说话了,你也说吧。”
    他说话的声音就像打锣似的,饭铺里每个人都吃了一惊,都扭转头来莫名其妙地望着他。
    他们也瞪大了眼睛去瞧别人,只因他们一心想瞧瞧,这次那回声会从什么地方发出来。
    谁知过了半晌,四下竟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大家都在瞧着他们发呆,好像将他们当做疯子。
    俞佩玉他们脸上的表情也实在很像疯子,他们既是惊奇,又是欢喜,竞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别人自然再也想不出他们为什么会发笑。
    朱泪儿开心得几乎要大叫起来,勉强压低声音,笑道:“应声虫已走了,你们听见了么?”
    金花娘、唐珏都抢着道:“不错,我们听见了。”
    别人更奇怪,他们明明什么都没有听见,为什么却偏偏说“听见了”?这不是疯子是什么?
    朱泪儿笑道:“如此看来,那是真的应声虫了,因为他若是杨子江,就绝不会走的。”
    俞佩玉显然还有些不放心,试探着道:“他既然要来缠着我,为什么又忽然走了呢?”
    这句话说出来,四下仍然没有回声。
    朱泪儿也等了半晌,才笑道:“这也许是因为他并不想找你麻烦,只不过因为你借用了他的名字,所以他才来找你开开玩笑。”
    金花娘也笑道:“不错,现在他认为玩笑已经开够了,也懒得再跟着你了。”
    这顿饭他们吃得自然很开心,但俞佩玉还是很少说话,这倒并不是因为他还在担心应声虫,而是因为他说话的机会很少。
    有三个女人在桌上,男人哪里还有说话的机会。
    三个女人中,最沉默的自然还是铁花娘,她一直在盯着朱泪儿和俞佩玉,似乎想瞧瞧他们是不是真的已成了亲。
    等到吃完饭,她就瞧出来了。
    俞佩玉竟要了五间房,道:“今天我们一定要好好休息,明天才有精神赶路,有精神办事。”
    他忽然向唐珏和金花娘笑了笑,又道:“只有你们两人的房子是连着的,中间还有道门,我虽然要了五间房,但却并不是不通气的老古板。”
    金花娘瞟了唐珏一眼,两人的脸都飞红了起来,他们两个毕竟还没有正式成亲,金花娘红着脸道:“今天晚上大家都好好休息,那扇门绝不会用的。”
    她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出来,大家全都笑了,连唐珏也忍不住笑了起来,金花娘的脸更红,啐道:“你少得意,我先将那扇门锁起来,看你还得意不得意。”
    话未说完,她自己也笑了起来,娇笑着奔入她自己的屋子,“砰”的关上房门,再也不肯出来。
    俞佩玉拍了拍唐珏的肩头,笑道:“今天晚上还没有过完,还长得很,你也不必着急,机会还多着哩。”
    他也笑着走进自己的屋子,现在他们虽然还在困境中,但最艰苦、最危险的一段总算已过去,大家的心情也都好得多了。
    现在心情最好的却是铁花娘。
    她忽然向朱泪儿一笑,道:“我大姐和姐夫还没有成亲,所以要分开来睡,但你们不是已经成亲了么,为什么也不住在一起呢?”
    朱泪儿瞧着俞佩玉进屋子关起门,心里本就很不是滋味了,再听这句话,她脸色更难看,怒道:“我们夫妻的事,用不着你来费心。”
    她也冲进屋子重重关起房门。
    铁花娘望了望俞佩玉的房门,又望了望天上的月亮,她忽又长长叹息了一声,幽幽道:“今天晚上的确还长得很,也许太长了些……”
    ×××
    金花娘屋子里果然有两扇门,一扇门在走廊上,还有一扇门,自然就是连着唐珏那间屋子的。
    她连鞋子都没有脱就躺到床上,翻来覆去的,似乎想快些睡着,但一双眼睛却总是忍不住要张开,去瞧那扇门。
    那扇门后竟连一点动静也没有。
    唐珏难道真睡着了么?他难道真能睡得着。
    金花娘咬着嘴唇,忽然爬起来,悄悄地走到那扇门前面,她蹑手蹑脚的,似乎生怕被人瞧见。
    其实这间屋子里除了她之外,连个苍蝇都没有。
    金花娘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咬着嘴唇呆呆地出了会儿神,伸手想去敲那房门,但刚伸出手,又缩了回来。
    到现在为止,门那边居然还是连一点动静也没有。
    金花娘恨恨道:“你不来找我,难道是想我先找你么?我就偏偏不找你,看你怎么办?”
    她一面喃喃低语着,一面已又躺到床上。
    这次她不但脱了鞋,连袜子都脱了,她望着自己那双纤巧的、白生生的天足,也不知怎地,她的脸竟渐渐红了起来。
    难怪这家客栈生意好,他们的确将屋子收拾得很干净,连床单和被套都是新换的,还带着肥皂的香气。
    干净的床单磨擦着她的皮肤,风轻轻地吹着窗子,很远的地方,隐隐有歌声传来,唱的仿佛是怨妇思春。
    老天呀,你叫她怎么睡得着。
    她的手轻轻地抚摩着自己的脚趾,她的脚实在已走麻了,但是光滑的脚趾接触到她的手,那感觉就好像……就好像……
    她也说不出那感觉像什么,只不过脸更红了。
    就在这时,突听门上轻轻一响,像是有人在敲门。
    金花娘一翻身就跳下了床,连鞋子都来不及穿,赤着脚就想去开门,但是手刚伸出来,却又缩了回去。
    她咬着嘴唇吃吃笑道:“我就知道你忍不住的,但以后日子反正还长得很,咱们何必这么着急,将官盐当私盐卖呢?”
    门那边又没有声音了,唐珏难道生气了么?
    金花娘柔声道:“我也不是不让你过来,但他们的耳朵都灵得很,若是被他们听到了,岂非又要被人家笑话。”
    其实她早已恨不得将门打开了,只不过唐珏既然让她等了这么久,她也想让唐珏着着急。
    只要唐珏求她一次──甚至用不着求她,只要说一句话,或者再敲一次门,她就会将门打开的。
    但过了半晌,门那边还是没有声音。
    金花娘忍不住道:“你生气了么?”
    又过了半晌,她又忍不住道:“死人,你为什么不说话呀?”
    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门那边却越来越静。
    金花娘忽然发觉事情有些不对了,再也顾不得别的,立刻打开了门上的锁,冲进了唐珏的屋子。
    ×××
    铁花娘躺在床上,嘴角始终都在微笑。
    她的忧怨和心事,早已一扫而空了,因为俞佩玉并没有和朱泪儿睡在一间屋子里。
    虽然俞佩玉也不会和她睡在一间屋子,但只要俞佩玉不跟别人睡在一起,她就已经很满足,很开心了。
    她自己也觉得这种心理实在很妙,实在有些可笑,她却不知道大多数女人的心理说出来都有些可笑的。
    金花娘在说话的时候,她也听到了,因为这究竟不是很讲究的客栈,屋子的墙并不很厚。
    听到金花娘在说:“……咱们何必这么着急……莫要被人家笑话……”
    她已不禁偷偷地笑了出来。暗道:“大姐真会作怪,明明早就想别人来了,却偏偏还要装模作样地要人着急。”
    听到金花娘在说:“你生气了么……你为什么不说话呀?”
    铁花娘觉得更好笑,暗道:“想不到唐珏也有两下子,他这么样一拿架子,大姐反而会忍不住过去的。”
    然后,她就听到门响的声音。
    她知道她的大姐终于还是忍不住先过去了,她虽在笑着,脸却渐渐红了起来,因为她已想到……
    她想得太多了,所以才会脸红。
    但她再也想不到这时金花娘忽然发出了一声惊呼。
    呼声凄厉而可怕,听得人毛骨悚然。
    这已经不是打情骂俏时的呼声,也不是铁花娘方才想像中那种“呼声”,她也忍不住跳起来冲了出去。
    朱泪儿也躺在床上,却在悄悄地流泪。
    她的确很伤心,这倒并不是因为俞佩玉不让她睡在那间房子里,而是因为她觉得俞佩玉让她在铁花娘面前丢了人。
    她并不是真的想和俞佩玉睡在一起,只要俞佩玉肯让她进那间屋子,她宁可睡在冷冰冰的地上也没关系。
    她甚至宁可进去后再从窗子里爬出来,她只要能让铁花娘看到她和俞佩玉同时走进一间屋子,就已心满意足了。
    铁花娘在说什么,她根本没有听见。
    但金花娘那声惊呼,她却听见了,她也觉得这呼声很奇怪,很可怕,她也吃了一惊,跳下床冲了出去。
    朱泪儿冲出门时,俞佩玉、金花娘、铁花娘的门全是开着的,她立刻听到铁花娘和俞佩玉的惊呼声自唐珏的屋子里传了出来,接着,她就听到金花娘悲痛的啼哭声音,竞已完全嘶裂。
    唐珏的屋里发生了什么事?
    朱泪儿连想都来不及去想就冲了进去,只见唐珏的身子挂在床边,本来很清秀的一张脸,现在已变得狰狞而扭曲,但身上既没有血迹,也没有伤痕,只有一双手紧紧地握着,手背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
    再看金花娘已哭倒在地上,铁花娘正跪在她身旁,轻抚着她的头发,嘴里在喃喃地说着安慰的话,但自己的眼泪也已一连串流了下来。
    俞佩玉的脸色苍白,看来既悲伤,又惊讶,更愤怒,他的手也紧握成拳,指节都因用力而发白。
    朱泪儿刚冲进门,就像是被钉子钉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院子里也渐渐有了人声,显然已有人被吵醒,都想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并没有人真的走过来瞧的,因为出门人大多懂得“各人自扫门前雪”这句话,谁也不愿多管别人的边事,惹些无谓的麻烦。
    这时俞佩玉已关上了门,他的手在发抖,几乎连门闩都插不上,朱泪儿忍不住凑了过去,悄悄道:“他怎么会死的?”
    俞佩玉只摇了摇头,并没有回答,他托起了唐珏的尸身,轻轻放到床上,唐珏的身上连一块皮都没有擦破。
    他是怎么会死的呢?
    俞佩玉沉吟着,反而去问朱泪儿道:“他是不是中了毒?中了什么毒?”
    朱泪儿也没有回答,却拿起桌上的茶壶啜了一口,摇摇头,又在茶杯上舔了舔,也摇了摇头。
    俞佩玉道:“没有毒?”
    朱泪儿道:“没有。”
    俞佩玉目光闪动,忽然要去扳开唐珏紧握着的手,但朱泪儿立刻拦住.了他,沉声道:“让我来。”
    唐珏的手握得那么紧,朱泪儿刚扳开他一根手指,就有鲜血流了出来,但这血赫然竟是乌黑色的。
    她又扳开两根手指,就发现他手掌里紧紧握着一朵铁铸的刺花,花上的刺已刺入他的掌心。
    朱泪儿长长叹了口气,道:“这是什么暗器?好厉害,连我都未必吃得消。”
    俞佩玉的脸色更沉重,一字字道:“这就是唐家的毒蒺藜,见血封喉,眨眼间便可置人死命。”
    朱泪儿怔了怔:道:“唐家的暗器,难道他――他是自杀的?”
    俞佩玉道:“三个月前他也许会自杀,但是现在……”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只是黯然地看着金花娘。
    现在唐珏的确已没有自杀的必要。
    朱泪儿忽然大声道:“一定是他,一定是杨子江。”
    天已经亮了,金花娘非但已渐渐冷静了下来,而且甚至已看不出有什么悲伤之态,只是拿出了很多银子来,要店里的人拿去看坟地,买棺材,不问价钱,只要快,对每一个细节她都要亲自督促,又亲手为唐珏换上寿衣,别人无论怎么样劝她,她既不肯休息,也不要别人帮她的忙。
    俞佩玉他们都坐在窗口,看着她忙来忙去。
    朱泪儿悠悠道:“让她做些事也好,一个人若是很忙,就会将悲伤忘记的。”
    俞佩玉黯然道:“她这悲伤只怕不容易忘记。”
    铁花娘一直垂头坐着,此刻忽然道:“你认为真是杨子江下的毒手?”
    朱泪儿道:“除了他还有谁?”
    铁花娘咬着嘴唇,道:“他在那谷仓外为什么不下手?”
    俞佩玉苦笑道:“也许他认为我们反正逃不出他的掌握之中,所以要多折磨我们几天,他被我骗了一次,一定要连本带利都找回去。”
    铁花娘黯然半晌,喃喃道:“他的确是这种人,也只有他这种人才做得出这种事。”
    她抬头凝注着俞佩玉,一字字道:“也许他还在暗中跟着我们,并没有走。”
    俞佩玉道:“嗯。”
    铁花娘目光自俞佩玉脸上移开,空洞的望着院子里一株孤零零的白杨,那伶仃的树叶在西风中看来是那么可怜。
    她痴痴地出了会儿神,缓缓道:“我知道他只杀死一个人是绝不会满足的,他要一个个地杀,慢慢地杀,将我们全都杀光为止。”
    朱泪儿的目光刚转到那株白杨上,听了这句话,她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似乎也和这株伶仃的孤树一样,感到了西风的肃杀,大地的萧索。
    过了很久,俞佩玉才笑了笑,道:“要将我们全都杀死,只怕并不容易。”
    等她们再想到金花娘的时候,她已不在院子里。
    西风更急,杨子江那双冷漠的眼睛,似乎已与西风融为一体,随时随地都在窥伺着他们。
    朱泪儿拉紧了衣襟,悄悄道:“你姐姐到哪里去了?你看她会不会……”
    她话还未说完,铁花娘已奔了出去。
    朱泪儿叹了口气,黯然道:“唐珏一死,我真怕金花娘也会……”
    俞佩玉似也不愿听她说出“自杀”那两个字,截口道:“她看来很坚强,她们姐妹都不是那种软弱无能的人。”
    朱泪儿道:“她若很悲伤,我倒反而放心了,可是她却忽然变得太冷静了,一个女人的悲哀绝不会这么快就过去的。”
    俞佩玉很沉着,他忽然发现朱泪儿在这两天里似乎已长大了很多,忽然变得很懂事了。
    朱泪儿眼波流动,似乎已看出了他的心意,垂着头道:“一个男孩子通常要很久才能变成大人,但女孩子却不同,女孩子通常都比男孩子成长得快些,有时甚至在一夜间就长大了。”
    俞佩玉还是沉默着,因为他不知该说什么。
    他忽然想起有人曾经说过:“一个女孩子无论多大年纪,只要成了婚,一夜间就会变成大人。”
    他不知道朱泪儿说的是不是这意思,也不敢问。
    他实在不敢讨论这件事。
    幸好这时铁花娘已回来了,金花娘居然也跟着走了进来,她已换了件衣服,不但是崭新的,而且颜色竟也很鲜艳,上面还绣着盛开的牡丹。
    无论如何,这绝不是她现在应该穿的衣服,俞佩玉心里在奇怪她为何要换上它,眼睛也不觉盯在这件衣服上。
    金花娘眼睛虽仍是红红的,脸上居然也抹了一层薄薄的粉,她在俞佩玉对面坐了下来,竟忽然对俞佩玉笑了笑,道:“你觉得我这件衣服好看么?”
    谁也想不到她会在这种时候,说出这句话来。
    俞佩玉也怔了怔,只有勉强笑道:“很好。”
    金花娘微笑,道:“我母亲曾经告诉过我,一个人若是觉得很脏、很疲倦的时候,最好换上件新衣服,就会觉得舒服些的。”
    俞佩玉叹了口气,道:“你真的觉得舒服些了吗?”
    金花娘却似乎没有听到他这句话,只是轻轻抚摸着衣服上的牡丹,忽又向俞佩玉嫣然一笑,道:“这朵花是我自己绣上去的,这件衣服连小唐都没有看到我穿过,你……你还是第一个看到我穿这件衣服的男人。”
    她轻柔地说着,朱泪儿在旁边简直听得怔住了,心想:“她为什么要对俞佩玉说这些话,难道唐珏刚死还不到半天,她就想来勾引别的男人了么?”
    朱泪儿眼睛又瞪大了起来,她虽也知道这种可能并不大,但还是忍不住要这么想,还是忍不住要生气。
    只听金花娘又道:“听说这里厨子最拿手韵菜是麻辣子鸡、东安鸭块、大蒜鲢鱼和回锅肉,我已吩咐他们送来了,大家都累了一天,应该好好喝两杯。”
    她未来的丈夫刚死,她居然就要喝两杯了。
    朱泪儿忍不住大声道:“你吃得下吗?”
    金花娘笑了笑,道:“人死不能复生,我们又何必太难受,死者已矣,活着的人,就应该分外保重才好,否则死者在九泉之下也不瞑目的。”
    这些话本该是别人说来劝她的,现在她反而说来劝别人了,朱泪儿也不禁听得目瞪口呆。
    这时店伙果然已将酒菜全都捧来,金花娘自己上菜,自己倒酒,然后高举起酒杯,嫣然道:“来,我们大家先干一杯。”
    俞佩玉迟疑着,他似乎已发现了什么,又似乎想说什么,金花娘倒酒的时候,他一直在注意着金花娘的手。
    朱泪儿却在一直注意着俞佩玉的眼睛,她以为俞佩玉也许不会喝这杯酒,但俞佩玉却已举杯一饮而尽。
    他嘴边的话,也随着这杯酒一举咽了下去。
    金花娘道:“朱姑娘你……”
    朱泪儿大声道:“你有心情喝酒,我却没有这心情。”
    金花娘笑了笑,道:“无论如何,这杯酒我总是要喝的,朱姑娘你……”
    朱泪儿冷冷道:“无论如何,这杯酒我都不喝。”
    金花娘还是很温柔地笑着,凝注着手里的酒杯,琥珀色的酒,在阳光下看来浓得就像是血。
    她温柔的笑容中渐渐露出了一丝辛酸之意,曼声道:“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她将这杯酒很快地喝了下去,忽又笑道:“我怎么能说无故人呢?我至少还有小唐。”
    铁花娘刚端起酒杯,酒杯已“当”地跌在地上,跌成粉碎,她脸上颜色也已惨变,失声道:“大姐你……”
    金花娘柔声道:“我很好,我很快乐,我实在从来也没有这么快乐,因为我知道以后永远都要和他在一起了,再也没有人能分得开我们。”
    朱泪儿这才吃了一惊,抢过她面前的酒杯,俞佩玉已耸然站起,金花娘温柔地拉住了朱泪儿的手,道:“你不用尝,这杯酒并没有毒。”
    朱泪儿道:“但你……你……”
    金花娘柔声道:“毒,已经在我心里,在我看到小唐死了的那一刻,我已……”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
    至少,她死得并不痛苦,活着才痛苦。
    ×××
    又将近黄昏了。
    西风在呜咽,远处的流水也在呜咽。
    朱泪儿望着新堆的坟墓,忽然放声痛哭起来,最后不停地说着:“我为什么不喝那杯酒?为什么不喝那杯酒?”
    乌云掩去了落日,像是夕阳也在吝惜着它最后一抹颜色,不肯让人们在黑暗前享受最后一刻光明。
    虽然没有雨,但天色却比有雨的时候更沉重。
    朱泪儿流泪道:“原来她早巳抱定了必死之心,我为什么却看不出,为什么不知道?为什么还要怪她……”
    俞佩玉只是望着面前的一抔黄土,想到那一双多情的男女,为什么多情男女的归宿总是一抔黄土?
    他悄悄擦了擦眼睛,道:“走吧?”
    朱泪儿抬起头,嗄声道:“走吧?你难道只有这两个字可说?”
    俞佩玉沉默了很久,黯然道:“我还有什么可说,我还能说什么了”
    铁花娘忽然道:“至少我们不应该在这里流泪?”
    朱泪儿道:“为什么?为什么?”
    铁花娘四下望了一眼,似乎在寻找着隐藏在西风中,隐藏在暮色中的魅影,然后,她一字字道:“因为他若看到我们在痛苦流泪,一定会觉得很欢喜,我们为什么要让他欢喜?我有眼泪为何不能到别处去流?”
    任何人都可以猜出她所说的“他”是什么人。
    朱泪儿的目光,也不禁四下望了一眼,暮色中难道真有一双冷酷而带着讪笑的眼睛,在看着他们流泪。
    俞佩玉用衣袖擦去了石碑上一点泥痕,道:“走吧。”
    朱泪儿霍然站了起来,道:“走。”
    连第一粒初星都还没有升起来,现在正是天地间最黯淡的时候,他们沿着呜咽的流水无言地走了段路。
    俞佩玉走得撮快,而且每一步都踏得很重,他似乎想将脚下的泥土踩碎,将整个大地都踩碎。
    唐珏终于还是死了。
    俞佩玉唯一的希望又已断绝。
    他几乎已完全绝望,要完全放弃,因为他无论怎么奋斗,怎么挣扎,对方只要轻轻一挥手,就将他的希望打击得粉碎。
    乌云下的山岳,看来是那么庞大,那么神秘,那么不可撼动,他的对手却比山岳更强大,又如乌云般高不可攀,不可捉摸。
    任何人遇着这样的对手,都只有自认失败。
    朱泪儿虽已赶到他的身旁,却不敢说话,因为她很了解他此刻的心情,她不知该说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俞佩玉忽然大声道:“我为什么要放弃?这次我就算已经失败,但下次我还有机会,下次就算又失败,还有再下次,是么?”
    他这话虽是在对自己说的,但朱泪儿还是仰望着他,目光中充满了柔情,也充满了赞许,柔声道:“不错,只要我们没有倒下去,总有一天,我们要将他们打倒下去的。”
    俞佩玉迎着风,挺起胸膛,道:“不错,一定有那么样一天。”
    他接着道:“现在唐珏虽已死了,但我们还是要赶到唐家庄去,我们绝不能让那‘赶骡子的’在那里作威作福。”
    听到“赶骡子的”这四个字,朱泪儿也不觉展颜笑了,道:“对,我们一定要令他再回去赶骡子,铁姑娘,你说……”
    她刚回过头去唤铁花娘,语声就突然顿住,就像是有呷双无形的,冰冷的手忽然扼住了她的喉咙。
    铁花娘并没有在他们后面。
    铁花娘竟忽然不见了。
    ×××
    他们沿着流水走过来,铁花娘本来一直跟在他们后面的,她似乎不愿插在俞佩玉和朱泪儿中间,又似乎怕惹朱泪儿讨厌,所以始终跟他们保持着一段距离,但这段距离并不算太远。
    现在,朱泪儿极目望去,只能瞧见粼粼的波光银带般伸展到远方,已瞧不见铁花娘的人影。
    朱泪儿的手脚都凉了,大声唤道:“铁姑娘,铁花娘,你在哪里?”
    西风中也隐约传来一阵阵呼唤:“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但这只不过是朱泪儿自己的回声而已。
    俞佩玉脸色也变了,翻身掠出,又掠回,拉起朱泪儿的手,再沿着流水向来路掠了回去。
    黯淡的天空不知何时已有了星光,星光照着流水,流水映着星光,小溪旁比别的地方似乎亮得多。
    但他们还是瞧不见铁花娘的人影。
    朱泪儿的手已冷得像冰,但她却觉得俞佩玉的手仿佛比她更冷,她紧紧握住了他两根手指,道:“你想她……她会不会不告而别?”
    俞佩玉道:“她为什么要不告而别?”
    朱泪儿咬着嘴唇,道:“那么她……她难道已经被杨子江……”
    俞佩玉忽然俯下身,自地上拾起了一只绣鞋,朱泪儿认得那正是铁花娘的鞋子,她的喉头立刻被塞住。
    铁花娘在的时候,她只希望铁花娘走远些,越远越好,只要铁花娘瞧了俞佩玉一眼,她就觉得不舒服。
    但现在铁花娘却“走”了,永远再也不会回来,朱泪儿却只觉得悲哀,她望着这只绣鞋,眼泪又已流下了面颊。
    她在小溪旁挖了个坑,将这只绣鞋埋了下去,忽然道:“她也许只是自己走了,也许并没有遭杨子江的毒手。”
    俞佩玉长长叹息了一声,黯然道:“也许。”
    朱泪儿道:“她若是真的被杨子江害死了,我们为什么没有听到一点声音,她就算无力抵抗,至少总能发出呼喊才是。”
    俞佩玉沉重地点着头道:“不错。”
    朱泪儿道:“何况,人死了也有尸体的,而我们非但找不到她的尸体,简直连一点痕迹都看不到,难道她会忽然……”
    说到这里,朱泪儿忽又掩面痛哭起来,嗄声道:“我何必自己骗自己,她明明遭了杨子江的毒手,我自己骗自己又有什么用?我早就知道杨子江绝不会放过她的,我知道他绝不会让我们活着到唐家庄,早巳决心要将我们一个个地杀死。”
    俞佩玉沉默了很久很久,道:“走吧。”
    朱泪儿跳了起来,道:“对,我们走,去找他。”
    俞佩玉道:“我们不去找他。”
    朱泪儿道:“为什么?”
    俞佩玉道:“我们等着他来找我们。”
    朱泪儿咬着嘴唇,叹道:“不错,他既然一定会来找我们,我们何必去找他,可是……”
    她仰面望着俞佩玉,道:“我们难道就在这里等着么?”
    俞佩玉道:“我们到唐家庄去,无论怎么样,我们都非去不可。”
    他的神情是那么坚决,无论什么人看到他的这种决心,都会知道世上绝没有任何事能令他决心动摇的。
    朱泪儿也被他的决心感动了,也变得坚强起来,大声道:“对,我们活着要去唐家庄,死了变鬼,也要到唐家庄去。”
    她说话的声音那么大,像是生怕那隐藏在暗中等着杀他们的人听不到,又像是要让天下的人都知道他们的决心。
    俞佩玉赞许地拍了拍她肩头,拉起了她的手,再也不肯放开,因为他生怕一放开她的手,她也会像铁花娘一样忽然自地面上消失,虽然他也知道以他们两人之力,也未必是那可怕敌人的对手。
    ×××
    此后的路途走起来更艰苦了。
    他们绝不敢有丝毫疏忽大意,因为他们都知道任何一个微小的疏忽,都可以造成致命的结果。
    杨子江随时随地都可以自黑暗中一掠而出,以他那不可思议的武功,向他们作致命之一击。
    可是,天已渐渐亮了,杨子江竟一直都没有现身。
    他们中午时,在一个村落中停留了片刻,吃了些东西,又往前走,直走到黄昏,杨子江还是没有出现。
    现在,距离唐家庄已很近了。
    黄昏,他们到了个小镇,俞佩玉忽然道:“我们在这里歇一夜,明天早上再到唐家庄去。”
    朱泪儿温柔的望着他,轻轻叹息着道:“你实在应该好好地睡一觉了,否则怎么有精神做事。”
    小镇上的客栈生意并不好,店伙巴结地替他们找了两间上房,但俞佩玉瞧了朱泪儿一眼,说道:“我们只要一间屋子。”
    朱泪儿的心跳了起来,那店伙看来是既失望,又惊讶,他怎么看这两人也不像是一对夫妻。
    关起房门后,朱泪儿的心跳得更厉害,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似乎不知道该将自己放在那里才好。
    俞佩玉小心地拴上门,又关起窗子,才对她温柔的一笑,道:“你睡吧。”
    朱泪儿垂着头,鼓起勇气道:“你呢?”
    俞佩玉笑道:“这两张椅子拼在一起,就是张很舒服的床了。”
    朱泪儿咬着嘴唇,道:“你睡床,你比我更需要好好睡一觉。”
    俞佩玉望着她纤弱的身子,凌乱的头发,和那双已微微有了些红丝的美丽的大眼睛。
    他心里忍不住生出一种怜惜之意,心想:“杨子江说不定立刻就会出现的,此时此刻,我何必再守着那些死规矩,为何还要令她痛苦,为何不让她好好睡一觉,我今天晚上若和她睡在一张床上,难道我俞佩玉就不是君子了么?”
    朱泪儿拿了床较薄的被,铺在椅子上,垂着头勉强一笑,道:“我在这里睡也很舒服,在我照顾三叔病的时候,就算站在那里都能睡得着的,我早就习惯了,你好好睡吧。”
    俞佩玉忽然柔声道:“这张床很大,我们又都不是胖子,为什么不一起睡呢?”
    朱泪儿手里刚拿起个枕头,枕头又掉了下去,她似乎想看俞佩玉一眼,却又没有勇气垂着头道:“你……你不怕……”
    俞佩玉不让她说下去,抢着道:“我怕什么?你睡着了难道还会打人么?”
    朱泪儿也笑了,脸上却泛起了一阵红霞,道:“我不会打人,做梦时却会踢人,小心我将你踢下床去。”
    ×××
    那张床实在并不太大,普天之下,任何一家客栈里,都不会为客人准备一张很大的床的。
    因为客人们也并不需要一张很大的床,若有男女两个人要睡在一张床上,他们只希望床越小越好。
    俞佩玉实在太累,很快地就睡着了。
    朱泪儿上床的时候,全身都紧张得像一张弓,她非但不敢去看俞佩玉,简直连俞佩玉盖的棉被都不敢碰。
    前天晚上,她一心只想和俞佩玉睡在一起,但现在他们真的睡在一起了,她反而像是害怕得要命,用棉被紧紧地裹着身子,缩在角落里,耳朵贴在枕头上,只听得自己的心在“怦怦”地跳。
    俞佩玉万一伸手过来,那怎么办呢?
    朱泪儿不敢想,却又忍不住要去想,一想,她全身都发起热来,实在再也盖不住棉被,却又不敢不盖。
    幸好俞佩玉已睡着了,朱泪儿才敢悄悄将脚伸到棉被外透透气,但俞佩玉一翻身,她又吓得立刻将脚缩了回去。
    但是看到俞佩玉就在她身旁,她全身都充满了幸福之意,她恨不得跳起来放声高呼,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今夜,但此刻若真有人来了,她又立刻会羞得躲在床下去。
    这就是少女──少女实在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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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不测风云
    俞佩玉闭着眼睛假装睡着了,过了很久,听得朱泪儿的呼吸渐渐安稳,他才忍不住张开眼睛。
    朱泪儿果然睡着了,而且睡得很熟。
    他想,她实在还是个孩子,孩子总比大人容易睡着的。
    想到朱泪儿上床时的模样,他嘴角忍不住泛起一丝笑意,她实在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
    和这么可爱的女孩子睡在一张床上,若说俞佩玉连一点感觉都没有,那么他简直就不是人了。
    何况,他也知道这女孩子对他是那么倾心,他知道自己只要过去,她是绝不会拒绝的。
    夜很静,星光洒在窗纸上,夜色是那么温柔。
    在这温柔的静夜中,俞佩玉终于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她枕上的柔发,他忽然也觉得浑身热得很。
    他想起和林黛羽在一起的那几天晚上更热,热得令人什么事都不想做,又热得令人想去做任何事。
    他想起林黛羽那颤抖着的嘴唇,颤抖着的……那种销魂的颤抖,令人永生难忘。
    她的温柔,她的泼辣,也都令他永生难忘。
    他并没有将自己的秘密说出来,但林黛羽无疑已知道他是谁了,女人们通常都有一种神秘的感应、尤其是对自己最亲近的人──母亲对孩子,妻子对丈夫,她们那种出奇敏锐的感觉,是谁也无法能够解释的。
    所以后来林黛羽发现有人在跟踪他们时,她才会那么做,让别人绝不会再怀疑他就是那已“死”了的俞佩玉。
    她每一剑刺在俞佩玉身上时,俞佩玉心里只有感激,因为他知道当她用剑来刺他时,她比他还要痛苦得多。
    现在,她在哪里呢?
    无论她在哪里,一定都要想着他的。
    俞佩玉心里一阵刺痛,立刻将手缩了回去。
    ×××
    这一晚总算已过去,杨子江竟还没有现身。
    朱泪儿醒来的时候,俞佩玉还没有醒,想到自己竟和一个男人共床睡了一夜,朱泪儿也不知是惊是喜。
    他虽然并没有做什么事,但她却觉得自己和昨夜已不同了,她觉得自己仿佛已不再是孩子,已是个女人。
    她忍不住偷偷地笑了。
    太阳已升得很高,朱泪儿望着俞佩玉的脸,他睡得就像是个孩子,她忍不住悄悄自棉被里伸出手,轻轻抚着他的鼻子,柔声道:“这里若是我们的家,那有多好,我一定去煮一锅又香又浓的粥给你,你不吃八碗我就不让你离开桌子。”
    俞佩玉忽然一笑,道:“八碗不算多,我现在至少可以吃得下十碗。”
    朱泪儿吓得赶紧缩回手,将头都蒙在棉被里,不依道:“我还以为你是个好人哩,原来你也是个坏蛋,明明已醒了,却闭着眼睛骗人,害得人家……人家……”
    害得人家怎么样,她却说不出了。
    俞佩玉望着她露在被外的一枕柔发,不觉又痴了,他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
    他不敢再在床上停留下去,跳下床,推开窗子,外面的空气很清新,他长长吸进了一口,喃喃道:“奇怪,杨子江还没有来。”
    一提起“杨子江”这名字,朱泪儿心里的柔情蜜意立刻全都冷了下去,她也跳下床,道:“他也许不敢来。”
    俞佩玉没有说什么。
    朱泪儿道:“他若非不敢来,为什么不来呢?”
    俞佩玉沉默了半晌,叹道:“我也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但我知道他一定不是不敢。”
    朱泪儿嫣然一笑,道:“也许他忽然死了,忽然被麻雀啄瞎了眼睛,忽然得了麻风病,反正他既没有来,我们何必去想他。”
    俞佩玉也笑了笑,道:“我现在只想吃碗红烧牛肉面。”
    朱泪儿拍手道:“好主意,最好再加两根又香又脆的油炸馓子。”
    ×××
    她想得没有俞佩玉多,自然就比俞佩玉开心,尤其是今天,她觉得阳光分外明亮,连大地都变得柔软起来,走在上面只觉轻飘飘的,还不到正午,他们已到了唐家庄所属的县境。
    朱泪儿道:“还要走多久就到了?”
    俞佩玉道:“已用不着半个时辰。”
    朱泪儿长长松了口气,道:“谢天谢地,总算到了。”
    俞佩玉长叹道:“那个冒牌的唐无双,却至少先到了两天,有两天的工夫,他已可做出许许多多事了。”
    朱泪儿柔声道:“你用不着这么着急,他就算先到两天,但回家后总有许多琐碎的事要先做的,绝不会一进门就要害人。”
    俞佩玉道:“但愿如此,我只怕……”
    朱泪儿道:“怕什么?”
    俞佩玉脸色很沉重道:“我只怕唐家庄的人不相信我的话,你想,你若是唐无双的门人子女,忽然有个人跑来对你说,你的父亲是假的,你能相信么?”
    他以前最大的问题,就是怕自己根本到不了唐家庄,现在已到了唐家庄,他才想起问题还有很多,而且一个比一个困难,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要用什么法子才能将唐家的门人子弟说服。
    朱泪儿也皱起了眉,道:“唐家的人你熟不熟?”
    俞佩玉苦笑道:“非但不熟,简直不认得。”
    朱泪儿失声道:“一个也不认得?”
    俞佩玉道:“只认得一位叫唐琳的姑娘。”
    朱泪儿眨着眼睛,似笑非笑地瞧着他,道:“唐琳,这名字倒美得很呀,她的人也一定很美了。”
    俞佩玉似乎已发觉自己话说得太多了,只“嗯”了一声。
    朱泪儿道:“你跟她很熟么?”
    俞佩玉道:“我只不过见过她一次而已。”
    朱泪儿撇了撇嘴,道:“只见过一次,就将人家的名字记住了,这倒难得的很。”
    ×××
    有这么样一个又刁蛮,又古怪,又会吃醋的女孩子跟在身旁,只有闭上嘴不说话才是聪明人。
    路旁的树阴下,有个卖担担面和红油抄手的面担子,卖面的却是个湖北老乡,所以油锅里还炸着湖北最普遍的点心“油炸面窝”和糯米做的炸糍粑。
    俞佩玉并没有停下来吃面,只不过买了些面窝和糍粑,他倒并不是肚子饿了,只不过想将自己和朱泪儿的嘴都塞住而已。
    炸面窝实在香得很,里面葱花的香气更动人食欲,但朱泪儿咬了一口在嘴里,却像是咽不下去。
    俞佩玉笑道:“你还在生气?”
    朱泪儿嘟着嘴道:“我才没有钟静那么会吃醋哩。”
    说出了这句话,她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红着脸垂下头,乘机将面窝咽了下去,才接着道:“我只不过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俞佩玉道:“哦?”
    朱泪儿道:“我想,杨子江也许已先到了唐家庄。”
    俞佩玉含糊着道:“也许。”
    朱泪儿道:“他知道我们一定会到唐家庄去,所以就先在那里等着我仃]。”
    俞佩玉道:“可能。”
    朱泪儿道:“他也许早巳和那冒牌的唐无双商量好了,只要我们一入唐家庄,就给我们颜色看,我们也许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又怎么能拆穿唐家庄的阴谋呢?”
    俞佩玉没有说什么,脸色也沉重起来。
    其实他也并非没有想到这一点,也知道此行成功的机会很小,危险却很大,可是看到朱泪儿方才是那么愉快,他怎忍将心里的忧虑说出来让她担心,有了快乐,他愿意和别人分享。
    但痛苦和忧虑,他却宁可独自承受的。
    朱泪儿道:“我们若是就这么样走到唐家庄去,简直和送死差不多,唐家庄几乎人人都是能手,那冒牌的唐无双一声令下,我们就可能会变成他们毒药暗器的靶子。”
    俞佩玉长长叹了口气,道:“事在必为,也就顾不得危险了。”
    朱泪儿着急道:“可是你……”她忽然顿住语声,只因这时远处忽然来了一行车马,车辚马嘶,尘土高扬,人马似乎不少。
    朱泪儿压低语声,道:“这些人是不是由唐家庄来的?”
    俞佩玉沉着脸道:“嗯。”
    朱泪儿道:“我们可不可以先向他们打听打听唐家庄的消息。”
    俞佩玉道:“不可以。”
    他接着又道:“非但不可以,而且最好莫要露出注意他们的神色来,引人怀疑。”
    朱泪儿道:“我明白。”
    这时车马已渐渐近了,他们避到路旁,低着头在田埂上走,但是朱泪儿还是忍不住斜着眼睛偷偷去望。
    只见十几辆镖车鱼贯而行,骑着马的趟子手来回地奔走照顾,前面两匹高头大马上,坐着两条锦衣大汉。
    镖车上斜插着柄小小的三角锦旗,但旗子却是卷着的,那两条锦衣大汉神情也很悠闲,正嘻嘻哈哈地在聊着天。
    马车还没有走远,朱泪儿已忍不住问道:“这就是保镖的么?”
    俞佩玉道:“嗯。”
    朱泪儿笑道:“我们从来没有遇到过,看起来倒有趣得很,我若是男人,说不定也去做几天保镖的过过瘾。”
    俞佩玉笑了笑,道:“遇着劫路的绿林朋友时,就没趣了。”
    朱泪儿道:“听说镖车走在路上时,趟子手要赶到前面喊镖,不但壮声势,而且也是亮字号,但现在这些保镖的非但没有喊镖,连镖旗都是卷着的,却又是为了什么呢?”
    俞佩玉道:“因为这里已是唐家庄的地界,他们这样做,就为了表示对唐家庄的尊敬,你看那两个保镖的那么悠闲,也就因为他们知道在唐家庄的地界里,绝不会有不开眼的绿林道来打他们的主意。”
    朱泪儿撇了撇嘴,道:“区区一个唐家庄又算得了什么,我若不是有事,非动动他们不可。”
    俞佩玉只有笑了笑,销魂宫主的女儿,凤三先生的侄女,自然不会将唐家庄放在眼里,可是江湖上又有几个销魂宫主?几个凤三先生呢?
    朱泪儿还想说什么,但还未说出,突见两匹健马急驰而来,马上的黑衣大汉骑术精绝,远远就扬臂高呼道:“王大镖头、钱大镖头,请留步。”
    后面的趟子手瞧见这两人,也立刻大呼道:“唐家庄的师傅赶来了,两位镖头请留步!”
    趟子手的声音嘹亮,前行的两位镖师听到招呼声,立刻就兜转马头,赶了回来,连声问道:“什么事……什么事……”
    俞佩玉和朱泪儿听到后面赶来的黑衣骑士就是唐家庄门下,也不禁分外留意,俞佩玉就俯下身装作在整理靴子的模样。
    只见他们的行色很匆忙,面色很沉重,远远就翻身下马,镖师们也立刻下马迎了上来。
    那钱大镖头身手矫健,声音洪亮,抱拳赔笑道:“兄弟们路经贵地时,天色太早,所以未敢打扰,但请安帖子和那八份水礼,却仍是小弟和王泽远亲自送上府的。”
    他似乎生怕唐家庄怪罪,所以连连解释。
    俞佩玉和朱泪儿对望了一眼,心里却在暗暗吃惊:“那冒牌的唐无双莫非已决心要在川中掀起一阵腥风血雨,所以派这两人赶来下毒手的。”
    俞佩玉正不知是否该伸手管这闲事,他既不忍眼见这两个镖师惨遭毒手,也不愿因此而打草惊蛇,谁知唐家庄来的两人并没有出手,其中一人笑了笑,道:“弟兄们看到两位的名帖,才知道‘威远’的大镖头经过此地,所以未曾高接远迎,失礼失礼。”
    王泽远抱拳道:“不敢。”
    钱威道:“两位师傅此番赶来.,不知有何见教?”
    那唐门弟子面色凝重,道:“只因敝庄……”
    他语声忽然压得很低,俞佩玉和朱泪儿却连一个字也听不清,又不能走过去,朱泪儿只有暗中干生气。
    只见王泽远和钱威两人面上骤然变了颜色,失声道:“有这等事?”
    那唐门的弟子沉重地点了点头。
    王泽远和钱威再也不说话,低低吩咐了那趟子手几句,两人一齐上马,和唐家庄来的人一齐走了。
    朱泪儿见到他们蹄尘已远,才皱眉道:“唐家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些人神色为何如此惊惶?”
    俞佩玉还没有说什么,朱泪儿已抢着道:“这也许只不过是那冒牌的唐无双设下的阴谋,故意要将这两人骗到唐家庄去,其实唐家庄连屁事都没有。”
    她越说越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对,立刻又接着道:“我们绝不能贸然闯到唐家庄去,一定要先打听清楚,看他们……”
    俞佩玉已沉默了很久,忽然道:“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朱泪/L怔了怔,道:“你先告诉我是什么事?”
    俞佩玉道:“你先说答不答应?”
    朱泪儿失笑道:“想不到你也会变得像个小孩子似的,我不知道是什么事,怎么能答应呢?你若叫我去吃屎……”
    她“噗哧”一笑,自己的脸也红了。
    俞佩玉道:“我从未求过你,但这件事,我希望你一定要答应我。”
    朱泪儿咬着嘴唇道:“好,无论什么事,我都答应你。”
    俞佩玉沉声道:“一入了唐家庄,左面有个酒楼,那就是唐家庄的迎宾之处,他们就算明知你是去找麻烦的,但在那酒楼上也绝不会向你出手,这是唐家的家规。”
    朱泪儿笑道:“你难道要请我去吃饭么,不知道那里有没有烤鸭,这次我一定会抢鸭皮吃了。”
    吃了那次烤鸭后,到现在她似乎还在念念不忘。
    俞佩玉心里一酸,柔声道:“我要你答应我,一到了唐家庄,你就立刻到那酒楼上去,无论我发生了什么事,你都绝不要下来。”
    朱泪儿沉默了很久,凄然一笑,幽幽道:“你若发生了什么事,你以为我还能安心坐在酒楼上吃烤鸭吗?”
    她觉得俞佩玉的手忽然发起冷来,冷得就像冰一样,她也很了解俞佩玉此刻的心情,勉强笑了笑,又道:“但无论如何,我还是答应你。”
    走到直通唐家庄的大路上,行人忽然多了起来。
    俞佩玉发觉这些人看来俱是身上有武功的江湖朋友,有的目中神光充足,看来武功还很高。
    他们也扭过头来打量俞佩玉和朱泪儿,这样的美少年和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手拉手走在一起,无论谁都会忍不住多瞧两眼的。
    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这些人面色看来却十分沉重,有几人一见到俞佩玉,面上就露出惊讶之色,好像认得他,但大多数人都只不过看了他们一眼,就垂下了头,仿佛有很重的心事。
    这时远远已可望见唐家庄的庄门了,走在这条路上的人,必定是到唐家庄去的,但为什么会有这许多人同时赶到唐家庄去呢。
    唐家庄里难道真发生了什么大事?
    朱泪儿紧紧握着俞佩玉的手,忽然悄声道:“你看这些人会不会全是被那冒牌的唐无双骗到唐家庄去的,他先将他们全都集中到一起,然后再用毒药暗器将他们全都杀死。”
    想到那俞放鹤、杨子江等人手段的毒辣,朱泪儿不禁打了个寒噤,嗄声道:“这么样一来,川中的武林道就要被他们一网打尽了。”
    俞佩玉勉强笑了笑,道:“他只怕还没有这么大的胆子。”
    朱泪儿道:“别人反正会将这笔账算在唐家身上,他惟恐天下不乱,为的就是要在江湖造成一种混乱的局面,无论什么事,他都做得出的。”
    俞佩玉沉吟着,缓缓道:“他就算敢这么做,唐门弟子中总也有些明智之士,未必就肯盲从的。”
    他嘴里虽在这么说,其实却比朱泪儿更担心,因为他知道唐家的家规森严,掌门人令出如山,永五更改,唐家子弟就算心里不服,也是万万不敢违抗的。
    要知唐门无外姓,家规更重于门规,掌门人便是家长,所以唐家的规矩之大,委实远在少林、武当等门派之上。
    朱泪儿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就在这时她忽然发现前面的人刚走到唐家庄的大门外,就一个个仆地跪倒。
    人丛中还似隐隐有啜泣声传了过来。
    朱泪儿和俞佩玉对望了一眼,心里更奇怪,这时四下的人已黑压压跪满了一地,唐家庄里也有十余人跪在门口还拜。
    这十余人竟是披麻戴孝,满面悲痛之色,有几个甚至连眼睛都哭肿了,俞佩玉只认得其中一个圆圆脸的小胖子乃是唐门弟子中排行第七,江湖中人称“千手弥陀”的唐守清,他就是迎宾楼的掌柜,另一个国字脸、黑胡子的彪形大汉,就是“铁面阎罗”唐守方了。
    这两人不但俱是唐门弟子中的佼佼者,而且久已在江湖中享有大名,此刻连他们也身披重孝,以孝子的身份跪地迎客,唐家庄中死的这人必定辈分极尊,身份极高,俞佩玉实在猜不出死的是谁。
    朱泪儿显然也很惊讶,悄声道:“我们已来迟了,唐家已不知有多少人被他害死,他不害外人,先害自己人这倒也是怪事。”
    她说话的声音虽轻,但已有不少人扭过头来望她,别人都跪着,只有他们站在中间,自然要引人注目。
    俞佩玉皱了皱眉,他拉着她跪了下去,朱泪儿虽然嘟着嘴,满心的不甘愿,但也知道不跪不行了。
    只听一人带着哭声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唐老爷子那么硬朗的人,兄弟们指望他老人家最少也可以活一百岁,谁知他老人家竟骤然归了天。”
    另一人道:“但人死不能复生,弟子们也应当节哀顺变才是,唐老爷子一去,蜀中的江湖道就全靠弟子们来扶持了,弟子们千万要保重才是。”
    这人头发胡子全都白了,看来也是川中武林道的一位名宿前辈,所以满口“哥子”的以尊长自居。
    唐家的孝子们只是连连顿首,有的已泣不成声。
    死的人竟是“唐无双”!
    俞佩玉实在不敢相信,却又不能不信。
    朱泪儿也已目瞪口呆,半天说不出话来,等到跪的人又纷纷站起来时,她才压低声音悄悄道:“假唐无双绝不会死,连唐珏都已说他完全看不出毛病了,唐家庄的人绝不会在短短几天工夫里就看出他是冒牌货。”
    她转转眼珠子,又道:“我看,这也许是他故意用这法子将别人诱来……”
    俞佩玉摇了摇头,道:“他若要这些人入彀,法子多得很,用不着装死,何况,唐家子弟的哀伤也绝不会是假装的。”
    朱泪儿道:“那么,你认为是唐家子弟看出了他的破绽,才杀了他的?”
    俞佩玉道:“也不会,唐家子弟若发现他是冒牌货,因而杀了他,就不会如此悲哀隆重地为他发丧了。”
    朱泪儿道:“那么,他难道是暴病而死的?”
    俞佩玉道:“更不会,那俞……俞某人老谋深算,既然敢派他来做这种事,必定确认他身子硬朗不致骤死,否则他们怎肯花这么多心血在他身上。”
    朱泪儿道:“不错,他们既有把握派他来,自然已确信他不致被人看出破绽,也不致暴病,而他自己又不会装死,那么,他究竟是怎么会死的呢?”
    俞佩玉哑然无语。
    这件事的确出人意料,令人完全不可思议。
    ×××
    奔丧的人群拥入了唐家庄。
    俞佩玉和朱泪儿也只有随着人群走了进去,事已至此,他们已是只能前进,不能后退的了。
    只见唐家庄内街道两旁,门门闭户,家家挂孝;人人都是满面悲容,俞佩玉更确定这绝不会是假装的。
    街道的尽头,有间宽广的厅堂,平日正是唐门子弟的议事之处,此刻却是奠丧之地,唐无双的灵柩也就停在这里。
    只听大厅中哭声盈耳,奠客们鱼贯垂首而人,俞佩玉和朱泪儿也跟在后面,走进了这大厅后,每个人的神色更是悲惨,就算是平日和唐无双素无关系的人,此时也不禁要被这种悲伤的气氛所感染。
    大厅正中,摆着唐无双的灵位和棺木,后面的布幛中,哭声更哀,只因唐家的女眷都在幛中。
    女人笑起来声音虽比男人小,哭起来声音却比男人大得多。
    大厅的两旁,却摆着二三十张铺着白布的圆桌,桌子已大半都被坐满了,奠客们正在等着尝尝唐厨的素席。
    俞佩玉心里暗暗感慨,也不知这些人究竟是为了凭吊唐无双而来,抑或是为了吃一顿而来的。
    后来的吊客正在观望着,生怕自己抢不到座位时,唐家已有专司礼宾的弟子将他们请了出去。
    原来外面的空地上也摆起了数十桌,于是“吊者大悦”,各就各位,片刻间素筵就流水般地摆了上来。
    俞佩玉和朱泪儿也只有坐了下去,他们心事重重,食难下咽,但那些方才还如丧考妣的吊客们,却已吃得津津有味。
    朱泪儿悄悄拉了拉俞佩玉的衣角,悄悄道:“我们难道就坐在这里吃,吃完了就走。”
    俞佩玉苦笑着。
    朱泪儿咬着嘴唇,又道:“你为什么不找你那位唐琳姑娘去打听打听这是怎么回事?”
    她口气里居然还带着醋味,俞佩玉正有些哭笑不得,谁知这时却有一个穿着孝服的垂髫小鬟向这边走了过来,而且不是找别人,就是找他的,走到他面前,就躬身一礼,轻声道:“这位可是俞佩玉俞公子么?”
    俞佩玉再也想不出她怎会认得自己的,更不知道她忽然来找自己干什么,只得欠了欠身,道:“在下正是俞佩玉。”
    那垂髫小鬟语声更低,仿佛很神秘似的,道:“俞公子这种身份的人,怎么能坐在这里,这里面有席接待贵客,请俞公子移驾到里面坐。”
    俞佩玉更不知道自己怎会忽然变成贵客了,抱拳道:“这里就很好,不劳姑娘费心。”
    那垂髫小鬟道:“我家姑娘再三吩咐奴婢,不可怠慢了俞公子,俞公子若不肯移驾,奴婢们吃罪不起。”
    听到“我家姑娘”四字,朱泪儿脸色就有些不对了,立刻站起来道:“既是如此,我们就到里面去坐也好。”
    那垂髫小鬟上下瞟了她一眼,又垂头道:“里面恐怕只有一个位子了,姑娘还是……”
    朱泪儿根本不理她,拉着俞佩玉就走。
    那垂髫小鬟有些着急了,又不敢去拦她,失声唤道:“姑娘还是请在这里……”
    朱泪儿忽然回头一笑,道:“不是姑娘,是俞夫人。”
    那垂髫小鬟怔了怔,道:“俞……俞夫人?”
    朱泪儿道:“不错,俞夫人,俞公子到里面去了,俞夫人总不能一个人坐在外面吧。”
    那垂髫小鬟眼睛发直,怔了半晌,才垂首道:“是,奴婢带路,两位请。”
    俞佩玉又不禁有些哭笑不得,他知道必是唐琳在孝幛内看到了他,所以才叫这贴身的丫头来请他进去。
    朱泪儿似笑非笑地瞅着他,悄声道:“我就知道你不去找她,她也会来找你的。”
    俞佩玉坐下去之后,才发觉这一席上坐着的不是白发苍苍的老人,就是派头很大的武林健者。
    他也懒得跟这些人周旋,只拱了拱手,就伸筷子了,他们不是想吃,只不过嘴里有了东西,就免得冲突。
    那些人却都盯着他们,似乎在奇怪唐家为什么要将这两个“小孩子”带到“大人物”的席上来。
    他们为了表示不欢迎,就互相敬酒,故意将俞佩玉冷落在一边,却不知俞佩玉反而正中下怀。
    这时孝幛后悄悄露出了一双已哭红了的眼睛,瞧了俞佩玉一眼后,就盯在朱泪儿身上。
    眼睛里充满了悲痛和幽怨,也充满了怨恨。
    幸好谁也没有留意这双眼睛,因为就在这时,角落里的一席上,忽然走出了一条黑面大汉。
    这人腰粗面黑,满脸青渗渗的胡茬子,相貌已分外引人注目,只见他大步走到灵位前,四下一揖,道:“唐老爷子德高望重,乃是川中武林的泰山北斗,这次骤然仙去,川中武林道没有一个不悲痛逾恒的。”
    这些话也不知有多少人说过了,此人居然又“像煞有介事”地跑出来再说一遍,大家面面相觑,也不知他犯了什么毛病。
    这黑面大汉却是旁若无人,接着又道:“最遗憾的是,唐老爷子近来深居简出,大家本就很少有见到他老人家的福气,现在他老人家驾归道山,从今天人永隔,大家更无缘参见了,所以兄弟觉得大家无论如何都该拜见拜见他老人家的遗容,以资永念。”
    跪在灵位前的孝子立刻顿首道:“先师灵榇已封,阁下有此心意,先师在九泉之下亦足安慰了。”
    这话答得本极委婉有礼,黑面大汉本不应该再坚持成见,谁知他竟向灵柩走了过去,还是大声道:“这最后一面若也不能见,大家岂非都要遗憾终生。”
    唐门孝子道:“灵榇不可惊动,但望阁下体谅,存殁均感。”
    这番话在表上看来,说得虽然仍很客气,但他们的脸色已沉了下来,话音也变了,口气已很严厉。
    谁知这黑面大汉还是不识相,竟像是非看不可的了,大叫大嚷着道:“弟兄们不远千里而来,绝不能失望而返,兄弟久慕唐老爷子英名,绝不能缘悭一面。”
    他竟大嚷着向灵柩奔了过去。
    这时厅中的吊客已群相失色,都以为这人只怕是个疯子,但俞佩玉却已看出此人必定是有为而来,居心叵测。
    朱泪儿更恨不得他立刻揭起棺材盖,看看棺材里的究竟是不是那唐无双?看看唐无双究竟是怎么死的。
    跪在灵位前的孝子们勃然作色,长身而起。
    若是换了平时,这人敢到唐家来如此撒野,他们早已叫他躺下了,但现在他们究竟是孝子的身份:怎能在亡师的灵位前杀人动武。
    他们只好挡住这大汉的去路,忍着气道:“阁下只怕是醉了。”
    黑面大汉道:“谁醉了,我一滴也没有喝,只不过是想拜见唐老爷子最后一面而已,难道这也犯法么?”
    坐在俞佩玉同席的一条大汉忽然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厉声道:“朋友你最好放识相些,今天唐家的兄弟们虽不便出手,但你若敢再胡闹撒野,我杨永泰就要伸手管教你了。”
    这“开碑手”杨永泰在川中武林的确是字号很响的角色,他这番话正也说得义正词严,已有不少人附和喝彩。
    谁知厅外忽然传入一阵冷笑声,道:“杨永泰,你最好放识相些,赶快闭上嘴吧,否则你在沙坪坝做的那件事,别人也要替你抖露出来了。”
    这人的语气阴阳怪气,南腔北调,大家站起来伸长脖子去望,窗外却连条鬼影子都看不见。
    但杨永泰却已是满面通红,全身发抖,果然立刻乖乖地坐了下去,再也不敢出声发威了。
    这时又有个派头很大的人似将拍案而起,但他身旁一个白发老者却悄悄拉住了他,沉声道:“胡兄何必自寻烦恼,唐家的事,还用得着外人管么。”
    那人果然也闭起嘴,闷声不响了。
    俞佩玉更是惊疑,他已发现这黑面大汉非但来意不善,而且后面必定还有撑腰的,在窗外说话的那人,也许又是“俞放鹤”的党羽。
    如此看来,这“唐无双”之死,必定有极大的秘密。
    唐门的子弟自也觉出事情不妙,外面已有人悄悄掩了进来,将大厅的出路全都守住,似已存心不让这黑面大汉出去。
    这大汉根本也没有出去的意思,厉声道:“你们为何不敢让人见见唐老爷子的遗容,难道唐老爷子死得有什么冤枉么?若是如此我更非瞧瞧不可。”
    这番话说出来,吊客又不禁为之动容,有些人已在暗暗觉得这人话说得并非全无道理。
    唐门孝子更是勃然大怒,厉喝道:“朋友你说话清楚些。”
    黑面大汉道:“我话说得还不够清楚么?你们心里若是没有鬼,为什么……”
    突听一声厉叱,道:“住口!”
    叱声并不响亮,但却有种慑人的威仪,那黑面大汉竟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嘴,只见孝幛中已缓步行出几个身穿重孝的白衣妇人来。
    只见为首的一位颀长妇人,雪白的孝服上一尘不染,那略嫌长些的鸭蛋脸上虽然充满悲痛之色,但看来仍是威严沉着。
    这位就是唐家当家的姑奶奶唐琪。
    第二人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看来温柔而富态,正是标准的贤妻良母,大家儿媳妇。
    这位就是唐大公子的夫人李佩玲。
    第三人体质单薄,弱不禁风,一双又黑又深的大眼睛,平时就总是带着一抹忧郁,此刻更是满含悲痛。
    她有意无意间向俞佩玉那边瞟了一眼,立刻就垂下头,眼睛里又露出一丝怨恨,似乎再也不愿见到他。
    这位就是唐二姑娘唐琳了。
    她们一走出孝幛,立刻盈盈拜了下去。
    满堂吊客们也立刻拜倒还礼。
    唐琪伏首道:“贱妾不孝,祸延先父,蒙各位远来致唁,存殁铭感五中。”
    大家一齐道:“不敢。”
    唐琪道:“不祥人本不敢出堂拜见各位的,可是这位……”
    她缓缓抬起头来,一双利剪般的目光凝注到那黑面大汉身上,人也随着站丁起来,缓缓道:“阁下高姓大名,还未请教。”
    黑面大汉干咳两声,道:“在下魏森林,本是江湖上的无名小卒,只不过……”
    唐琪脸色一沉,语声也变了,厉声道:“很好,魏森林,我问你,你是受谁主使而来的?”
    俞佩玉暗暗赞道:“这位唐大姑娘果然是女中豪杰,精明强干,绝不提魏森林方才已嚷出来的事,只问他是受谁主使而来,正是先发制人,一句活就转移了大家的目标,魏森林自然不能承认是受入主使而来,但只要他答不出这句话来,也就无人再怀疑唐无双的死因了。”
    魏森林方才还在得意洋洋,此刻脸色立刻变了,道:“在下吊丧而来,也用得着别人指使么?”
    唐琪冷冷道:“灵堂本非杀人之地,但你若不说实话……”
    她戛然顿住语声,只挥了挥手。
    大厅外立刻有金锣一响。
    唐琪道:“你可听到这锣声了么?”
    魏森林道:“听……听见了。”
    唐琪道:“锣声三响,你若还不说实话.我就要你血溅当地。”
    她淡淡说来,语声中却自有一种力量令人不能不信。
    魏森林脸色发白,嗄声道:“在下……在下方才说的就是实话。”
    唐琪负手而立,似乎全未听到他在说什·么。
    厅外金锣又是“当”的—‘响:
    魏森林忽然转头飞奔,竟想溜了,但这时“千手弥陀”唐守清和“铁面阎罗”唐守方已自庄门外赶厂进来,双双挡住了他的去路。
    “铁面阎罗”杀手无情,川中武林无人不知,此刻只见他一双满布血担的眼睛里已是杀气腾腾:
    魏森林激灵灵打了个寒噤,一步步往后退。
    金锣又一响。
    就在这时,吊客中忽然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惊呼。
    ×××
    只见站在灵位对面的一群人,目中都露出了惊怖欲绝之色,唐琪也不禁转过头望去――她一眼望过,亦是大惊失色。
    唐无双的棺材不知何时已被人揭开,唐无双的尸体竟带着棺材直立了起来,惨淡的光线下,只见他面如金纸,双目紧闭,面容看来虽不狰狞,但那种阴森森的死色却更可怖。
    唐琪厉声道:“棺材后必定有人,搜!”
    唐守清、唐守方双双扑上。
    就在这时,唐无双的尸体忽然直挺挺地自棺材中飞了出来。
    ×××
    俞佩玉虽已看出这必定是有人在棺材后以内力将唐无双的尸体震出,但骤然见到这种怪异之事,掌心也不禁冒出了冷汗。
    只见这尸体直挺挺地飞向迎面扑来的唐守方和唐守清,他们虽不敢伸手去接,却又不能不接住。
    方才在窗外那阴阳怪气的语气又在棺材后响起,阴森森道:“唐无双已出来了,各位还不赶快拜见么?”
    语气未了,唐门子弟已有四五个人扑了过去,他们虽在居丧之中,但是身旁还是带着唐家的独门暗器。
    一人厉叱道:“朋友,躺下吧。”
    叱声中,四人的暗器俱已出手,数十点乌光,雨点般向棺材后飞了过去,唐门暗器独步天下,非但制作精巧,手法也有独到之处,这数十点寒星有的急,有的缓,急的未必先到,缓的未必无力,正是虚虚实实,令人防不胜防,大家只道棺材后的那人此番必定已难逃公道。
    谁知棺材后一声长笑,数十点暗器忽然在空中一折,竟飞了回来,反向唐门的弟子击去。
    来势竟比去势更急。
    唐门弟子大惊失色,右手曲肘,护住了脸,左手横挡在胸口,凌空一翻,落在地上,就地滚出了七八尺。
    他们闪避得不能说不快,但暗器更快,四人肩头、手臂上,已各各中了几点暗器,还没有自地上跃起,已各自抢先掏出一只乌木瓶,将瓶中的解药,全都干吞了下去,竟躺在地上,连动都不敢动。
    因为唐门暗器毒性的厉害,他们知道得最清楚,若是心脉附近中了暗器,毒性瞬即攻心,纵有独门解药也未必能救得了,若是面目中了暗器,纵能解救,那挖肉刮骨之苦,也非人所能忍受。
    所以他们先以手臂护住要害,服下解药,仍怕毒性发散,要等到解药之药力运行全身之后,才敢站起来。
    这边四人受伤倒地,那边的唐守方和唐守清已放下尸体,一左一右,自两边夹攻了过去。
    这两人不但历练武功都比他们的同门强得多,而且行动也远较谨慎,谁知就在这时,那棺材忽然“通”地自中间裂了开来,一分为二,分别向唐守方和唐守清两人迎面打了过去。
    这棺材乃上好的柳州楠木所制,埋入地下数十年后,犹能保持完整,绝不会被潮湿的地气所侵蚀腐烂,由此可见其坚固实无异铁石。
    但此人随手一掌,就已将之劈成两半,众人都大吃一惊,唐守方和唐守清只觉棺材的来势如泰山压顶,距离远在一丈开外时,那强绝的劲风压力已压得他连气都透不过来,两人大惊之下,也就地向旁边滚了出去,只听“砰”的一声大震,棺材飞出十余丈后,才撞在墙上,震得粉碎,一片片碎木,四下飞激,只要挨着的人都觉得痛彻心腑,狂呼失声,没有挨着的人自然纷纷走避,有的甚至躲在桌下,有的却将桌子也撞翻了,杯盘碗盏“哗啦啦”碎了满地。
    等到这一阵大乱稍定,大家才见到唐无双的尸体旁已多了个青衣人,正背负着双手,含笑而立。
    唐门的弟子已将他围住,俱是虎视眈眈,蓄势待发,但此人却仍然笑傲睥睨,旁若无人。
    他不但年纪很轻,而且看来很斯文,也很英俊,只不过神情有些懒洋洋的,像是没有睡过觉。
    满堂的江湖客没有一个认得此人的,谁也想不到这么年轻的人,竟有那么深厚的功力。
    只有俞佩玉和朱泪儿认得此人,但他们却比谁都吃惊,因为他们也未想到此人竟是杨子江。
    杨子江终于还是来了。
    ×××
    唐家的子弟剑拔弩张,一将他围起,就待出手。
    但唐琪已沉声道:“退下去。”
    这位唐大姑娘隐然已接替了掌门人的地位,一声令下,唐家的子弟立刻全都退开,连唐守方也垂手听命。
    在如此混乱之中,也只有唐琪还能保持从容和镇定,她目光闪电般在杨子江面上掠过,冷冷道:“阁下年纪轻轻,身手不凡,想必是高人子弟,但扰乱别人的灵堂,令生者不堪,死者受辱,这难道也是阁下师门的教训么?”
    只要她一开口,每个字的分量都不轻,此刻她不问对方姓名来历,却将一笔账算在对方的“师门”上,正是照顾周到,可攻可守。
    杨子江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几眼,笑嘻嘻道:“难怪江湖中人都说唐大姑娘泼辣厉害是条母老虎,如今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名不虚传……”
    他仰天打了个哈哈,忽又顿住笑声,目光灼灼,向大堂中四面的吊客扫了一眼,朗声道:“在下杨子江,虽非名人门下,也非世家子弟,但却也不至于做出如此无礼的事来,今日在下此举,非但绝没有冒犯唐老庄主英灵之意,反是为了唐老庄主来申冤的,所以特别要请各位父老兄弟主持公道。”
    他惊扰死尸,击毁棺木等已犯了众怒,但这番说出后,大家的心情就又变了,每个人都已被他那“申冤”两字所打动,都在心里嘀咕着:“难道唐老庄主真死得有些不明不白吗?”
    唐琪也有些沉不住气了,冷笑道:“原来那姓魏的就是你主使来的,你叫他在灵堂前捣乱,引开别人的注意,你自己才好在后面捣鬼,是么?”
    杨子江淡淡道:“为了替唐老前辈申冤,在下什么事都做得出的。”
    唐琪厉声道:“莫说老父乃是寿终正寝,就算他老人家生前有什么仇怨,也自有我们这些儿女来料理,用不着你管。”
    杨子江道:“哦?你们真能管得了么?”
    唐琪道:“当然。”
    杨子江笑道:“很好,那么我们不妨先看看唐老庄主是遭了谁的毒手,再……”
    他一面说话,一面已去拉唐无双的尸身。
    唐琪却已怒喝道:“狂徒,你还敢冒渎先父的尸身?我跟你拼了。”
    她早巳看出杨子江武功惊人,所以一直在忍着怒气,未曾出手,但此刻似什么全顾不得了,身形一闪,已扑了上去,十指尖尖,直划杨子江的眼睛和咽喉,招式迅快而毒辣,一出手便是取人要害。
    但俞佩玉却知道凭她这样的武功,要对付杨子江还差得太远,朱泪儿更不禁暗暗替她着急。
    女人总是希望女人能打败男人的,可是朱泪儿又希望杨子江能揭破唐无双的秘密,查出他的死因。
    女人虽同情女人,却更喜欢刺探别人的秘密。
    这时唐琪一招攻出,唐守方、唐守清也双双扑上,三人出招虽有先后,但三面夹击,浑如一体。
    杨子江笑道:“唐家的武功就只这两下子么?”
    他这十几字说完,已将唐无双的尸身自地上托了起来,唐琪、唐守方、唐守清攻出的三招,也不知怎地,全都落了空。
    只见杨子江身子转动如陀螺,却将唐无双的尸身挡在前面,唐琪他们若再出手,无论自那个方向出手,都势必要先打在唐无双的尸身上。
    他们三人这一招哪里还敢击出。
    唐守方怒道:“放下先师,饶你不死。”
    杨子江笑道:“我本来就死不了的,用不着你饶我。”
    他身子越转越快,一面已将唐无双尸身上所穿的寿衣解开,唐琪面色惨变,跺着脚道:“无论你用什么卑鄙的手段,我也要先杀了你再说。”
    她似已横了心,竟不顾一切,急攻过去。
    杨子江喝道:“各位请看,这是她在冒渎唐老前辈的尸身,还是我,她宁可将她亡父的尸身毁了,也不容我查出他的死因,这是为了什么?”
    众人果然更是惊疑不满,就连唐守方和唐守清也在迟疑着,没有和唐琪联手夹攻,还有些人已不住道:“姑奶奶你就让他看看唐老庄主的死因又有何妨?”
    唐琪出手如风,已攻出了三四十招,但每一招都堪堪白对方身旁擦过,连一片衣袂都沾不着。
    她这时也发现这少年的武功实是深不可测,忽然住手,退出数尺,跺脚流泪,嗄声道:“各位既然都这么说,我若不肯,反而显得心虚,可是先父一生英名,不想死后竟要受这狂徒的……的……”
    话犹未了,她已是泪流满面,连喉咙都塞住了。
    唐琳和李佩玲双双扶着了她。
    唐守方厉声道:“朋友你要看就看吧,可是你若看不出什么来,唐家庄五百子弟宁可全部毙命于今日,也不能让你活着出去。”
    杨子扛笑道:“我若看不出什么来,用不着你们动手,我自己先死在这里。”
    他忽然沉下了脸,一字字道:“只因我已看出来了,唐老前辈就是死在他自己门人子弟手上的。”
    ×××
    这句话说出,每个人俱都悚然动容。
    唐门子弟更是勃然作色,纷纷怒喝道:“你竟敢血口喷人?你有什么证据?”
    杨子江道:“你们要证据?好。”
    他高高托起了唐无双的尸身,大声道:“这就是证据。”
    唐门子弟一拥而上,厅堂外的也冲了进来,偌大的厅堂,顿时被挤得水泄不通,杨子江却已一跃而起。
    他手里虽托着个尸体,但身法仍轻快无俦,一闪身便已掠在大厅的横木上,厉声喝道:“唐老前辈乃是中了他本门暗器而死的,而且死在唐家庄,凶手不是唐家的本门子弟是谁?”
    唐门子弟又惊又怒,有的呼喝,有的怒骂,有的已将暗器取出,但又怕伤及唐无双的遗体,长身作势,却不敢出手。
    还有几人已飞身扑了上去,但身形刚跃起,便已被一股强劲的掌风震了下来,有一人,竟跌落在别人身上。
    杨子江厉声道:“各位若要看证据,就请推几位德高望重的人出来,别的人先请退下去。”
    唐琪此刻反而镇定了些,目光闪动,忽然道:“既然如此,就请‘蜀山神猿’袁老爷子、‘金刀’胡大叔、‘开碑手’杨大叔和俞佩玉公子出来吧。”
    俞佩玉实未想到她竟会忽然提到自己的名字,不觉怔住了,朱泪儿却拉了拉他衣角,悄悄笑道:“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已经是江湖中的名人了么,快出去吧。”
    方才坐在首席的那白发老者也走过来抱拳道:“想不到兄台竟是近年来江湖盛传,连怒真人都极为推崇的俞佩玉俞公子,方才多有失礼、恕罪恕罪。”
    江湖中人的消息果然灵通,半个月前发生的事,此刻竟已有许多人知道了,连方才傲不为礼的“开碑手”杨永泰、“金刀”胡义等人,此刻也都瞪大了眼睛望着俞佩玉,面上都带着惊讶之色,似乎都想不到这文质彬彬的美男子,竟能在短短半年中做出那么多惊人的事。
    俞佩玉实在想不到自己居然已变得如此有名了,只有抱拳道:“不敢不敢。”
    那白发老者含笑道:“兄弟‘蜀山’袁公明,日后但望俞公子不吝赐教。”
    俞佩玉还是只有抱拳道:“不敢不敢。”
    这时人群已渐渐退下去一些,让出了灵位前一块空地。
    唐琪道:“有这四位作证,你满意了么?”
    杨子江道:“别人也未必如何,但这位俞佩玉,我却久闻他是个诚实君子,谅必不会说假话的。”
    他竟俯下头对俞佩玉一笑,人已飘飘落了下来,俞佩玉也不知他为何忽然对自己亲善起来,心里更提高了戒心。
    只见杨子江手托着唐无双的尸身,道:“各位请来看看,唐老前辈致命的伤痕竟是什么?”
    ×××
    唐无双收殓时面部已经化过妆,涂上了很厚的油粉,所以根本看不出他本来的面色。
    死人的脸,看来本就差不多全是一样的。
    但此刻杨子江解开了他的寿衣,大家这才发现,他的胸膛已变为紫黑,正是中了剧毒的征象。
    他致命的伤口乃在乳下,只有三点针眼般大小的洞,上面凝结的血痕,更已几乎全变成黑的。
    杨子江摊开掌心,道:“各位再看看我手上的这是什么?”
    他手上把着个很精巧的暗器,正是唐门独创,威震天下的毒蒺藜,也可说是世上历史最悠久的毒药暗器。
    大家俱都认得,但也知道此时事态之严重,一个个嘴上都似乎贴上了封条,谁都不愿意多嘴。
    只有唐守方厉声道:“这是本门的毒蒺藜,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杨子江笑了笑,道:“这暗器就是你的同门兄弟方才想用来杀我的,他们一共发出了二十八个,被我退还了二十七个,只好收下这一个,你若不信,不妨数数。”
    唐守方沉着脸,也不说话了。
    杨子江将这毒蒺藜轻轻摆在唐无双的伤口上,毒蒺藜上三枚突出的尖刺,正好和唐无双心口上的三点血痕吻合,杨子江沉声道:“唐老前辈致命的伤痕是什么暗器造成的,各位此刻总该看出来丁吧。”
    其实大家早巳看出唐无双所中的毒,正和唐门独门暗器上的毒一样,只因毒性若不同,毒发时的征象也就不同。
    “鹤顶红”毒发时七窍流血;“牵机药”毒发时全身痉挛抽搐如牵机;“钩吻”毒发时全身硬如皮革,弹之作响;“七步草”毒发时全身溃烂;“斑蛇毒”毒发时全身就会出现一种如斑蛇般的花纹。
    而唐门暗器毒发时,正是全身紫黑,如染赤墨。
    杨子江冷笑道:“唐老前辈既然死在唐家庄,又中的是唐家独门暗器毒蒺藜,凶手若不是唐家的子弟,会是什么人呢?”
    他眼瞪着袁公明,道:“你说。”
    袁公明面色沉重,闭口不语。
    杨子江冷笑道:“我早就知道阁下老奸巨猾,绝不肯做这恶人的。”
    他眼睛又瞪着“金刀”胡义,道:“但你呢?听说你平常最喜欢以朱家、郭解自居,难道也不敢说实话?”
    胡羲一张脸涨得通红,吃吃地道:“这……这也许是别人盗用了唐门的暗器,再来暗算唐老前辈的。”
    杨子江冷笑道:“唐老前辈若真是死在别人手上,唐家的人为何秘而不宣?为何还说他是寿终正寝的?”
    胡羲也说不出话来了。
    这时人人都已觉得唐无双必是死在他自己门下子弟的手上无疑,虽然犹震于唐家的声势,不敢说出口来,但脸色都已很难看。
    唐门子弟有的满面惊讶,有的满面悲愤,有的甚至已流下泪来,显然他们也全都不知道内情。
    杨于江目光在俞佩玉脸上停了片刻,忽然转到唐守方脸上,道:“阁下素来铁面无私,却不知今日如何?”
    唐守方紧咬着牙关,嘴角已沁出了鲜血,他似乎也存难言之隐,所以虽将牙齿都已咬碎,也不肯开口。
    唐守清忽然干咳了两声,嗄声道:“家门不幸,出了这种不幸的事,多承阁下指点,唐家庄上下俱都感激不尽,只不过,先师有此意外,阁下又怎会知道的呢?”
    此人说话之厉害,竟似不在唐琪之下。
    他这句话表面虽问得客气,其实却恶毒无比,言下之意正是说:“唐无双并非寿终正寝,别人都不知道,你是怎会知道的呢?难道就是你下的手么?”
    这话虽未明说,但厅堂上的江湖客眼里不揉沙子,焉有听不出来之理,大家都不禁对杨子江起了怀疑。
    杨子江却只是淡淡一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在下只因三日前才和唐老前辈分手,听得他忽然暴毙,就动了怀疑,一个好好的人,既未受伤,亦无病痛,怎么会一回到家就忽然寿终正寝了呢?”
    他故意将这“寿终正寝”四个说得分外尖酸,目光四扫,看到大家面上神色又改变了,才接着道:“在下与唐老前辈虽是初交,但也不愿让他含冤而死,所以才特地来瞧个究竟,阁下若是我,难道不会这么做吗?”
    这番话说得也是合情合理,无懈可击。
    唐守清长叹了一声,黯然道:“阁下神目如电,在下等不但感激,而且佩服,只不过,本门子弟成年的壮丁在五百人之上,能用这种铁蒺藜的也有一百三十人左右,骤然间只怕很难查得出谁是凶手,但愿阁下将此事交给在下等处理,日后在下等必对阁下有所交代。”
    杨子江冷笑道:“唐家的事,本不该由我这外人来插手的,只不过,阁下说的这番话,却难以令人心服。”
    唐守清道:“在下说的俱是实言……”
    杨子江道:“实言?那么我问你,唐老前辈可是死在他私室中的?”
    唐守清道:“这……”
    杨子江道:“他若非死在自己的私室之中,那么他中了暗器,各位便早该知道了,又怎会等到在下来多嘴呢?”
    这句话说出来,唐守清只有承认,道:“不错,他老人家的确是在寝室中仙逝的。”
    杨子江道:“那么我再问你一句,能用毒蒺藜的一百三十人中,能走入唐老前辈私室的,又有几人呢?”
    唐守清词锋虽利,此刻也不禁为之张口结舌,无话可答,俞佩玉这才发现杨子江口舌之利,竟不在武功之下。
    只见唐门子弟俱都垂下了头,谁也不敢去瞧唐琪一眼,但他们越是不敢去瞧她,反而等于告诉了别人,能随时进人唐无双私室的,不过只有唐家的几位姑娘而已,他们觉得家丑不可外扬,所以才不愿说出来。
    于是除了唐家本门子弟之外,一双双的眼睛都已瞪在唐琪身上,那种眼色实在比什么话都要令人难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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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飞来横祸
    平日精明练达,能言能辩的唐大姑娘,此刻身蒙杀父之嫌,已是脸色惨白,全身颤抖,木然站在那里,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人丛中忽有一人大声道:“他的亲生女儿难道也会杀他吗?”
    这句话听来虽似在为唐琪辩护,其实却无异己将罪名加到唐琪身上,大家扭头去望,竟看不出这句话是谁说的。
    杨子江冷笑道:“煮豆燃萁,烛影摇红,一个人为了权势,本就什么事都做得出的。”
    人丛中又有一人大声道:“你难道说唐大姑娘为了要做掌门人,所以不惜杀死她亲生的父亲,你这话又有谁会相信?”
    这句话说出来,更将唐琪一口咬得死死的,他虽说“无人相信”,其实不信的人只怕很少。
    杨子江冷笑道:“唐大姑娘若是心中无鬼,为何不让别人查看唐老前辈的死因?唐老前辈遗体收殓时,她难道没有看到那中毒的征象?”
    满堂吊客俱都为之哗然,似乎已认定了唐琪必是凶手无疑,就连俞佩玉和朱泪儿,也不能不信了。
    俞佩玉心里暗暗叹息,只因他心中别有感触:“唐琪若真是为了争权夺门而杀父,那倒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只因这‘唐无双’就正是杀死她真正父亲的仇人。”
    杨子江锐利的目光已瞪在唐琪脸上,厉声道:“唐大姑娘,到了此时,你还有什么话说?”
    唐琪瞪着他,一字字道:“你真要我将真相说出来?”
    杨子江冷笑道:“你敢说出来么?”
    唐琪厉声道:“好,这是你逼我说的。”
    她长长吸了口气,还未将话说出来,唐琳忽然大声道:“这件事应该让我说才是。”
    这忧郁的少女平时就很少说话,今天更是从未开口,谁也想不到她竟在如此重要的关头忽然开口,而且说出来的话更是耸人听闻,连俞佩玉都不免吃了一惊,猜不到她究竟要说什么?
    唐琪望着她,也是满面惊疑之色,道:“你……”
    唐琳铁青着脸,道:“先父临终时,只有我守候在他老人家身旁,所以他老人家的死因,也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杨子江讶然道:“你?”
    唐琳道:“我。”
    杨子江皱眉道:“难道是你害死唐老前辈的么?”他不禁也觉得很奇怪,因为唐琳实在没有谋杀父亲的理由。
    李佩玲这时拉住了唐琳的手,柔声道:“你只怕是因为悲痛过度,所以理智有些不清了。”
    唐琳道:“我神智清楚得很,这件事我本也不想说的,可是现在,我若再不说,大姐的冤枉就再也洗不清了。”
    唐琪愕然望着她,也不知是惊讶,还是感激。
    唐琳道:“那天晚上,夜已很深,大姐和大嫂都已睡了,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要和爹爹去说,就起来去找他老人家。”
    杨子江道:“你想起了什么事?”
    唐琳冷冷道:“那是我们的家务私事,你也要管吗?”
    杨子江笑了笑,不再说话。
    唐琳道:“谁知道我还未走到他老人家门口,就听见他老人家屋子里有说话的声音,我正在奇怪,这么晚了,爹爹屋子里怎么会有客人?他老人家休息得一向很早的,而且,只要有客人来,我们都会知道,除非他不走正路,而是由外面偷偷溜进来的。”
    杨子江冷笑道:“唐家庄警戒森严,就算有人想偷偷溜进来,只怕也很困难吧。”
    唐琳道:“非但很困难,而且根本无此可能。”
    杨子江道:“既然如此,那位客人又是怎么进去的呢?”
    唐琳道:“爹爹的屋子里,有条秘道直通到外面,那人想必早已和爹爹约好,是爹爹自己将他从地道中接过来的。”
    她竟将如此秘密的事都说了出来,大家虽然还不知道她的下文,但已不觉先对她相信了三分。
    唐琳道:“我本不愿偷听爹爹的秘密,但既已来了,又不想就这么回去,正站在外面犹疑时,突听爹爹道:‘你我虽是忘年之交;但这件事关系实在太大,我不能不分外谨慎,你要知道,唐家庄的暗器从未借出给别人。’”
    杨子江道:“这人居然是来向唐老前辈借暗器的么?”
    唐琳道:“当时我也觉得这人实在太不知进退,竟来强人所难,只听他跟爹爹说了许多话,还是非要爹爹将暗器借给他不可。”
    杨子江道:“他说的是些什么话?”
    唐琳道:“他说,他要做的这件事,关系很重大,若是事成,大家都有好处,他又说,爹爹既然不肯出面,至少也该将暗器借给他。”
    杨子江道:“唐老前辈被他说动了么?”
    唐琳道:“没有,爹爹虽是一庄之主,但祖宗的家法,他也不敢违背的。”
    杨子江道:“暗器既然没有借给他,那么,杀死唐老前辈的人也不会是他了。”
    唐琳道:“我听他还在不停地游说,生怕爹爹被他打动,就闯了进去,因为我知道有了第三个人在旁边,他就无法再说了。”
    杨子江道:“他见到你进去了么?”
    唐琳道:“他又不是个瞎子,怎么看不到我,看到我进去时,他虽然有些吃惊,但居然还是不肯死心。”
    杨子江道:“他认得你?”
    唐琳点了点头,黯然道:“就因为我认得他,所以才没有对他起防范之心,谁知他竟乘我没有注意时,将我身上的铁蒺藜偷去了一枚。”
    杨子江目光闪动,冷笑道:“原来此人还是位妙手空空儿。”
    唐琳叹道:“他的手脚的确很快,非但我全未觉察,连爹爹都没有注意到。”
    杨子江瞪着她,厉声道:“你到你自己爹爹的屋子去,还带着暗器干什么?”
    唐琳道:“本门子弟,暗器从不离身,连睡觉时也带着的。”
    杨子江道:“这难道也是你们祖宗的家法。”
    唐琳道:“正是。”
    杨子江道:“他就用从你身上偷去的那枚毒蒺藜,将你爹爹杀死的?”
    唐琳黯然说道:“他临走时,爹爹送他出去,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回身作揖,却乘势在爹爹胸前一拍,谁也没有想到他手里竟还藏着暗器,更未想到他只不过为了爹爹不肯将暗器借给他,就下了如此毒手。”
    她说到这里,大家已不觉信了七分。
    因为这件事虽然未必完全合情合理,但大错铸成,她也要负很大的责任,自然不会说假的。
    杨子江长长叹了口气,道:“如此说来,那人杀了唐老前辈,你是在旁边亲眼瞧见的了。”
    唐琳道:“不错。”
    杨子江忽然怒喝道:“你既然亲眼瞧见,为何直等到现在才说?”
    唐琳垂下头,凄然道:“因为……因为他就是我未来的夫婿,爹爹本已将我许配给他了。”
    这句话说出来,人群中立刻起了一阵骚动,有的惊讶,有的惋惜,有的同情,但对这件事却更深信不疑,因为若非被逼,谁也不会将这种秘密混出来的,俞佩玉更不禁暗暗叹息。
    他实在也未想到这件事其中还有如此多曲折。
    唐琳流泪道:“我见他竟敢真的下毒手时,本来当时就想和他拼命的,但禁不住他苦苦哀求,我的心竟被他说软了。”
    杨子江冷冷道:“女生外向,有了丈夫,本就不会再将父母放在心上,肚上大多数女人都是如此,这倒也怪不得你。”
    唐琳流泪道:“求求你莫要说了,我也知道我该死,可是我后悔时已不及,因为我当时既没有说出来,事后就更不敢说了,爹爹人棺时,也是我抢着替他老人家收殓,因为我是怕他的伤痕被人发觉。”
    杨子江道:“如此说来,这件事和你的兄弟姐妹都没有关系了?”
    唐琳道:“他们根本全不知情。”
    杨子江冷笑道:“好,有勇气,算你有勇气,竟将这一笔烂账全都算在自己身上;”
    唐琳流泪道:“这本是我一人的罪孽,自然应该由我一个人承当。”
    杨子江道:“但你那未婚的夫婿是谁呢?难道别人都不知道?”
    唐琳道:“这本是爹爹为我们私下订的亲,准备到我十八岁的生日那天再宣布的,谁知……谁知我的生日还未到,他老人家就已……”
    她痛哭失声,再也说不下去。
    杨子江厉声道:“你还准备再为他隐瞒下去不成?”
    唐琳掩面痛哭,也不说话。
    但大家已纷纷怒喝道:“那杂种究竟是谁,姑娘你若再不说,何以见老庄主于九泉之下?”
    唐琳咬了咬牙,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她忽然抬起头来,指着一个人道:“就是他。”
    ×××
    谁也想不到她指的这人竟是俞佩玉。
    俞佩玉更是做梦都想不到,他还以为唐琳指的是自己身后面的人,但唐琳已接着道:“就是他,俞佩玉!”
    这句话说出,唐门子弟已怒吼着将他围住,一双双满布血丝的眼睛都在瞪着他,就像是一群已发了狂的野兽,恨不得将他立刻吞下去。
    俞佩玉这一生虽已遭受到无数次冤屈,也不知遇到过多少次令他震惊、意外的事。
    但却没有一件事比这次更令他震惊的了,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分辩,竟怔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大厅中又起了骚动,有的怒喝,有的谩骂。
    有人道:“想不到这厮害死了唐老庄主后,还敢到这里来,这厮的胆子倒真不小。”
    有人道:“看他长得倒也斯文秀气,想不到却是个衣冠禽兽。”
    也有人悄悄道:“若不是这么英俊的美男子,唐二姑娘又怎会被他迷住呢?”
    朱泪儿自然也被惊得怔住,这时才大叫起来,道:“绝不是他,你们一定弄错了。”
    她疯狂般冲人人丛,扑到俞佩玉身旁,紧紧抱住了俞佩玉,嗄声道:“他绝不会做这件事,何况,两天前他根本不在这里,还远在数百里外,怎能分身到唐家庄来杀人?”
    唐守方厉声道:“你怎知道两天前他还远在数百里外?”
    朱泪儿道:“我当然知道,我一直都和他在一起的。”
    唐守方道:“你是他的什么人?”
    朱泪儿大声道:“我才是他的妻子。”
    唐守清叹了口气,道:“小姑娘,你只怕也上了他的当,被他利用了。”
    朱泪儿嘶声道:“你……你们为什么不相信我的话?为什么要冤枉好人。”
    唐守清叹道:“这种人不值得你为他如此,他既能欺骗别人,迟早总有一日会欺骗你的。”
    朱泪儿道:“他欺骗过谁,你说。”
    唐守方怒道:“他既然已和唐门结亲,却又在外面勾搭上你,这种无义的恶徒,你还要为他掩饰什么?”
    朱泪儿道:“但他根本没有和你们家的人订亲。”
    唐守清道:“你怎知道?”
    朱泪儿道:“我当然知道,我自从认识他之后,就和他寸步未离。”
    唐守清目光闪动,道:“你是什么时候认识他的?”
    朱泪儿大声道:“我……”
    她只说了一个字,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只因她和俞佩玉相识还不到一个月,在这一个月之前,俞佩玉究竟做过什么,她的确不知道。
    她现在才发觉自己对俞佩玉根本一无所知,除了知道他的名字外,别的事俞佩玉从来也没有对她说过。
    就连这名字是真是假?她都不知道。
    唐守清盯着她的脸看了半天,看到她神色的变化,柔声道:“小姑娘,这件事与你无关,你还是躲开些吧。”
    朱泪儿道:“你们……你们想怎样?”
    唐门子弟一个个脸色铁青,俱都闭起了嘴。
    其实他们不必回答,大家也知道他们要怎么做的。
    这俞佩玉谋害了他们的家长,他们还会放过他么,他们早已将见血封喉的唐门暗器扣在掌心了。
    此刻俞佩玉被数十人围住,只要他们暗器出手,俞佩玉就算肋生两翼,也未必见躲得开的。
    俞佩玉长叹一声,黯然道:“不错,这件事与你无关,你还是走开吧。”
    他知道自己此刻已是生死一发,不愿再连累朱泪儿了,何况他也已看出连朱泪儿都对他起了怀疑之心,不再像以前那么信任他。
    朱泪儿咬了咬牙,忽然道:“无论怎样,我知道这件事绝不是你做的。”
    俞佩玉苦笑道:“你知道又有什么用?你说的话,他们根本不信,除了你之外,又有谁还能证明两天前我根本不在这里。”
    他仰天长叹了一声,嗄声道:“就算有别人知道,但天下又有谁肯为我俞佩玉作证呢?”
    朱泪儿眼泪已流下面颊。
    只见唐琳也已挤入了人群,咬着牙道:“俞佩玉,你莫要怪我,我……我也是情不得已,才这么样做的。”
    俞佩玉凄然一笑,道:“你很好,很好……”
    唐琳流泪道:“但无论如何,你死了之后,我也无颜再活在世上……”
    朱泪儿忽然大喝道:“你这恶毒的女人,将他害成这样子,你还有脸跟他说话。”
    喝声中,她已向唐琳扑了过去。
    唐琳既未招架,也未闪避,凄然道:“很好,我们大家都一起死吧。”
    一句话未说完,朱泪儿已握住了她的咽喉。
    唐守清想过去分开她们,但却被唐守方按住。沉声道:“家门遭此不幸,出了这种事,你还不让她死?”
    唐守清回头望了一眼,只见唐琪木然站在那里,脸色苍白如死,也没有过来劝阻之意。
    群众纷纷喝道:“俞佩玉,你还有什么话说……唐家的弟子们,快动手吧,我们都等着将这恶徒的心,来血祭唐老庄主的英灵。”
    俞佩玉负手而立,已什么话都不愿说了,因为他知道对这些已愤怒得失去理智的人们,无论说什么都没有用的。
    就在这时,突听一人大笑道:“俞佩玉呀俞佩玉,你当真是流年不利,糊里糊涂地就变做了杀人的凶手,看来还不如死在我手上,也免得此刻含冤受气了。”
    他一个人的笑话声,竟将几百个人的呼喝声全都压了下去,大家都不禁抬头去望,才发现杨子江不知何时已又跃上了大厅的横木,手里拿着壶酒,嘴里咬着个果子,正吃得津津有味。
    唐守方厉声道:“他含了什么冤,受了什么气?事实俱在,你难道也想替他狡辩么?”
    杨子江冷笑道:“事实俱在?在哪里?又有谁瞧见他杀死唐老庄主的?”
    唐守方道:“二姑娘方才说的话,你难道没有听见?”
    杨子江也叹了口气,摇着头道:“就凭一个女人说的话,你们就要定人家的罪,这简直是在儿戏人命。”
    唐守方怒道:“你难道认为二姑娘说谎?”
    群众纷纷大喝道:“二姑娘焉有说谎之理?”
    杨子江道:“不错,她这么做不但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我也猜不透她为何要说谎?但我却知道她是在说谎。”
    唐守方怒道:“你知道?你知道什么?”
    杨子江道:“我知道他前天晚上的确不在唐家庄,的确还远在数百里外。”
    唐守清冷笑道:“就凭你一个人说的话,又怎能令人相信?”
    杨子江叹了口气,道:“我也知道说话无法令你们相信的,那么我就只好不说话了。”
    这句话刚说完,突听“咔嚓”一响,接着就是天崩地裂般一声大震,大厅的横梁竟已被生生折断,整个屋顶带着惊心动魄的声音向众人头顶上压了下来,大厅中立刻响起了一片惊呼声,群众纷纷夺门而出,有的人武功稍弱,竟被踩在地上,又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呼。
    唐守方、唐守清等人只觉一块块木石带着劲风向他们打了下来,只有先求自保,曲肘弯臂,护住头脸,但还是难免被压在灰土瓦砾堆中,唐守方—条腿更已被压在折断的梁木下,疼得满头冷汗。
    他还是在嘶声大呼着道:“莫放走了那俞佩玉,守住门户。”
    但这时大厅中已乱得一塌糊涂,哪里还找得着俞佩玉。
    唐守清厉声道:“他只怕已乘乱逃出去了,追!”
    喝声中,一群未曾受伤的唐家子弟已随着他往外城冲,但还未冲到门口,已又有一片瓦砾夹杂着灰土向他们迎面打了过来,力道竟是强劲绝伦,泥沙隔着衣服打在身上,仍是火辣辣的发疼。
    只见杨子江笑嘻嘻地站在门口,悠然道:“追什么?你们难道还不相信我的话么?若是再不信,看来我只有将唐家庄的屋子都拆光为止了。”
    最混乱的时候,俞佩玉只听得杨子江在身旁道:“这里有我应付,你们快冲出去,沿着街走,自然有人接应……”
    他话未说完,俞佩玉已一手拉起了朱泪儿,一手挟走了已晕了过去的唐琳,随着人潮往外面冲。
    他并没有费什么力气就已冲到门外,因为杨子江一直在前面阻路,只听大厅内外俱是呼声震耳。
    本来坐在外面喝酒的人,被里面的人潮一冲,也纷纷四散而逃,桌子也被打翻了,杯盘碗盏,全都“哗啦啦”跌得粉碎。
    有的人鞋底较薄,一脚踩在碎瓷上,立刻疼得抱起脚鬼叫,但刚叫出来,他自己又已被人潮冲倒。
    冲倒了之后,想再爬起来,就难如登天了,就算不被活活踩死,肋骨至少也要被踩断七八根。
    有的人还带着孩子,本是想来白吃一顿的,全家就可都不必开伙了,谁知便宜没有占着,反而受了大罪。
    于是惊呼声中,又响起了妇人小孩的哭声。
    来的完全是江湖客,那么混乱的局面也许就会好得多,但此刻一加上唐家庄左近的街坊好友、叔叔伯伯,才真的天下大乱了,有些人平时本来很镇定,但被这么一吵,也吵晕了头。
    只有俞佩玉久经患难,此刻还能保持冷静,目光四下一扫,立刻拉着朱泪儿向左边一条小道奔了过去。
    朱泪儿道:“我们为什么不沿着街走,那里岂非有人接应么?”
    俞佩玉沉声道:“杨子江虽救了我们,但他的话还是不可听信,此人心机深沉,行动难测,救我们必非好意。”
    朱泪儿道:“不错,我实在也猜不透他为何不杀我们,反来相救。”
    奔上这条小路后,人就少了,因为人越在混乱之中,就偏偏越会往人多的地方逃,根本已分不出哪里是安全之处。
    有人就算明知前面是个火坑,但瞧见大家全都往那里逃,他也会不自由主地随着大家一齐逃的。
    因为他这时理智已失,已完全没有自信。
    只见前面林木扶疏,居然甚是幽静,纷乱的惊呼似已距离得很远了,朱泪儿忍不住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俞佩玉道:“唐家的私宅。”
    朱泪儿吃了一惊,失声道:“我们逃走还来不及,怎么能到他们家去呢?难道真要送上门去让人家宰么?”
    俞佩玉道:“我们只有这条路走,纵然冒险,也只好试一试了。”
    朱泪儿想了想道:“你认为他们家的人都在前面,所以这里一定防守空虚?”
    俞佩玉还未说话,突听一人厉声道:“站住!你们还想逃得了么?”
    ×××
    厉喝声中,已有十几个劲装少年,自右面的树林后一掠而出,为首一人瘸着左腿,腿上鲜血还未干透,居然是方才还被压在横梁下的唐守方,此人竟像是铁打的,腿虽已被压断,身子却仍枪杆般站得笔直。
    朱泪儿咬了咬牙,道:“又是你,你怎么阴魂不散,又跟到这里来了。”
    却不知唐守方本非特意来的,他只不过因为前面的路被杨子江挡住,所以想从后面绕出去,谁知歪打正着,竟在半路拦着了俞佩玉。
    人的命运,有时的确很奇妙,但“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这其中的意境,只怕也惟有已过中年的人才能领会吧,在“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是绝对体味不到的。
    朱泪儿只说了两句话,唐门子弟已四下散开,将他们围住了,只是心中显然还有顾忌,所以还未曾出手。
    朱泪儿眼珠一转,已知道他们是投鼠忌器,生怕伤了俞佩玉掌握中的唐琳,当下笑道:“唐无双根本不是我们杀的,你我本来井水不犯河水,只要你们放我们过去,我们就将唐姑娘还给你们,这交易如何?”
    她以为自己这几句话说得已很够“老江湖”了。
    谁知唐守方却像是一个字也没有听见,忽然叱道:“毒砂!”
    这“毒砂”正是唐门暗器中最霸道的一种,力量虽不能及远,但在一丈六七之内,只要毒砂撒出,就很少有人能逃得出它威力笼罩之下,无论谁只要挨上一粒,若无华陀刮骨疗毒的手段,一个对时伤口就要溃烂,三天之内就必死无疑。
    唐守方果然不愧为“铁面阎罗”,竟已决心要将唐琳作替罪之羔羊,要她陪俞佩玉的葬了。
    唐门少年子弟中,本有不少人在私心恋慕着唐琳,但唐守方一声令下,竟没有人敢迟疑违抗。
    刹那之间,十几双戴着特制麂皮手套的手,已伸入了腰畔的毒砂囊,等到他们的手再伸出来时,毒砂就将漫天撒出,俞佩玉和朱泪儿周围十丈方圆之内,都将在这一片毒砂的威力笼罩之下。
    但这时俞佩玉已忽然向左边冲了出去。
    他已看出方才唐守方无情令下时,左面有两个少年面色大变,眼睛望着唐琳,目光中满是凄恻不忍之色。
    他知道这两人必定对唐琳很钟情,下手时必定有所不忍,只要他们出手时稍有迟疑,俞佩玉就有希望冲出去。
    这虽然很冒险,但他已别无选择的余地。
    他果然冲了出去。
    但他却忘了这一掠之势,还未脱离毒砂的威力范围,唐家子弟的毒砂自他身后发出,他们就更难防避。
    就在这时,突听唐琪大呼道:“住手。”
    呼声中,她和李佩玲已双双赶了过来,后面还跟着七八个穿劲装的丫鬟,每个人都是满身尘土。
    唐守方厉声道:“快发毒砂,绝不能让他们逃走。”
    唐琪也厉声道:“不能发。”
    唐守方顿足道:“发。”
    唐琪也顿足道:“守方,你难道真想要二妹的命么?”
    唐门子弟手虽已伸出,但一个个俱是左右为难,也不知该听什么人的话好,这时俞佩玉和朱泪儿已冲出数丈开外。
    唐守方嗄声道:“姑奶奶,你若再顾念私情,唐家就要被你毁了。”
    李佩玲忽然道:“这件事你们都不要管,我保证他们绝对逃不了,你听我这次话绝不会后悔的。”
    她平时素来不说话,所以说出来的话就特别有分量。
    唐守方跺了跺脚,道:“好,我就交给你们。”
    他们一面说话,一面还是在往前追,而俞佩玉手里抱着个人,路径又不熟,所以还是未能将他们甩脱。
    这时唐守方一挥手,唐家的少年子弟已跟着他退了下去,只剩下李佩玲和唐琪继续往前追。
    以俞佩玉和朱泪儿的轻功,本来也许能逃过她们追踪的,怎奈这时前面路已尽了,几间屋子挡路,屋后却是一片矗立的山壁。
    俞佩玉只想乘早脱身,本不愿和她们动手的。
    他既不愿伤了她们,也怕缠战之下,又被困死,但此刻情势却已逼得他非动手不可了。
    谁知到了这里,唐琪和李佩玲竟远远站住,不再追赶。
    唐琪还挥了挥手,似乎要他们快逃。
    俞佩玉怔了怔,似乎想说什么,但终于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拉着朱泪儿,冲入了那一排屋子。
    只见屋子里陈设精雅,古色古香。
    朱泪儿摇着头道:“杨子江救我们,我已经想不通了,谁知这位唐大姑娘也救了我们,这倒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俞佩玉道:“世上本多出人意料之事……”
    朱泪儿忽然冷笑道:“唐二姑娘居然会害你,只怕你也未想到吧。”
    俞佩玉叹了口气,什么话都不说了。
    唐琳犹自晕迷未醒,他将唐琳放在椅子上,就立刻四下搜索起来,朱泪儿也不知他在找什么,忍不住道:“这又是什么地方?”
    俞佩玉道:“唐无双的私室。”
    朱泪儿又怔了怔,讶然道:“唐大姑娘既救了我们,我们还不趁机快自后山逃走,却跑到唐无双的私室里来找什么?”
    俞佩玉道:“找出路。”
    朱泪儿道:“出路?这里怎会有出路?”
    俞佩玉还未说话,朱泪儿已见到那张木榻的湘妃竹枕移开后,下面竟露出一道黑暗的地道。
    朱泪儿眨着眼道:“原来这里真有条秘密的出口,难怪这位唐二姑娘说你是由秘道进来的,她说谎的本事倒真是有板有眼,活灵活现。”
    俞佩玉苦笑着,又走过去抱起了唐琳。
    朱泪儿冷笑道:“我看你真是连一时一刻也离不开她,不如索性用根绳子将你们两人绑在一起反而好些。”
    俞佩玉已走下地道,忽然回头道:“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你能不能闭上嘴。”
    朱泪儿怔了怔,眼圈都红了。
    她从来也没有见过俞佩玉板着脸对她说话。
    地道中黑暗而阴湿,俞佩玉摸索着当先带路,走了很久的一段之后,他才叹了口气,道:“现在你要说话,就尽管说吧。”
    朱泪儿的嘴闭得紧紧的。
    俞佩玉道:“解铃还需系铃人,世上只有唐琳一个人能洗清我的冤枉,所以我一定不能让她死,一定要带着她走,这道理你明白了吗?”
    朱泪儿还是闭着嘴。
    俞佩玉道:“你方才虽没有杀死她,可是我知道她一定已中了你身上的毒,假如你已明白这道理,就赶快先设法解了她的毒吧。”
    朱泪儿的嘴闭得更紧了,像是再也不肯张开。
    俞佩玉皱眉道:“你现在怎么反而不说话了?”
    朱泪儿还是不张口,却用手指了指俞佩玉,又指了指自己的嘴。
    俞佩玉苦笑道:“你现在已经是大人了,怎么还能发小孩子脾气?”
    听到俞佩玉说她已经是个“大人”,朱泪儿忍不住“噗哧”一笑,但立刻又嘟着嘴道:“是你叫我闭上嘴的,我这人一向很听话。”
    俞佩玉道:“那么你就快些救她吧。”
    朱泪儿眼圈又红了,咬着嘴唇道:“你只知道要我救她,只知道为她着急,为什么不问问我有没有中她的毒呢?她们唐家的人难道不用毒的吗?”
    俞佩玉柔声道:“唐家的毒药暗器虽有名,可是你……”
    朱泪儿道:“我怎么样?我是个毒人,是不是?无论谁一沾到我就要中毒,是不是?那么你为什么还没有中毒呢?”
    俞佩玉不禁怔了怔,道:“我……我见到银花娘打了你一掌后,手上立刻染了毒,又见到那天蚕教的徒弟拧了你一把,也……”
    朱泪儿大声道:“但这位唐二姑娘既没有打我,也没有拧我,是不是?我身上的毒若连自己都控制不住,那么三叔只怕也早已死了。”
    俞佩玉道:“如此说来,她并没有中毒?”
    朱泪儿冷笑道:“你以为我是个呆子?以为我不知道她死不得的?”
    俞佩玉叹了口气,柔声道:“那是我错怪你了,我见到唐二姑娘到现在还没有醒过来,所以才会以为……”
    朱泪儿不等他说完,忽然走过来拍了拍唐琳,冷冷道:“唐二小姐,你不但会说谎,装假的本事也不错,可是你若再不醒过来,我就立刻将你的衣服脱光。”
    唐琳身子一震,果然立刻就张开了眼睛。
    朱泪儿瞪着俞佩玉道:“你现在总明白了吧。她就怕你问她的话,所以只有装死……哼!不分青红皂白就冤枉好人,还自以为很聪明哩。”
    俞佩玉只有老老实实地挨骂,而且被骂得口服心服。
    朱泪儿撇了撇嘴,扭过头去还是忍不住冷笑道:“唐二姑娘,你现在还不舍得下来自己站着么?”
    唐琳苍白的脸红了红,咬着牙道:“你……你……你明明知道我腿上的穴道已被你点住了,否则我为什么不能走?”
    朱泪儿悠然道:“有时我也会故意气气别人的,难道只准你们冤枉我,就不准我冤枉你们吗?”
    唐琳气得全身发抖,却也无话可说。
    俞佩玉叹了口气,道:“二姑娘,我和你素无冤仇,你为什么要如此害我?”
    朱泪儿又冷笑道:“你可以冤枉我,她自然也可以冤枉你,反正你们两人都是冤枉好人的专家,你又何必怪她。”
    俞佩玉实在有些哭笑不得,但是这次他再也不敢叫朱泪儿闭上嘴了,他如今又学会了一件事。那就是:男人千万莫要叫女人闭嘴,因为她当时也许会真的闭上嘴,但以后却说不定要唠叨你一辈子。
    真的闭上了嘴的是唐琳,她似已抱定主意不说话。
    俞佩玉柔声道:“你这么样做,想必也有你的苦衷,因为你并不是个善于说谎的人。”
    朱泪儿冷笑道:“就因为她不像是个说谎的人,所以说出来的话别人才相信,她若一看就像个长舌妇,无论说什么都没人相信了。”
    每次俞佩玉问唐琳的话,唐琳都不开口,朱泪儿却抢着说,俞佩玉也只有装作没有听见,还是沉着气道:“也许你有很好的理由一定要这么说,只要你告诉我,我绝不怪你。”
    朱泪儿冷笑道:“也许真的是她为情人杀了那唐无双,她为了要替自己的情人掩护,所以就随便找个人来作替死鬼。”
    这次她居然还是抢着说了,但说的话却很有道理。
    俞佩玉眼睛一亮,道:“你真的知道谁是凶手么?”
    朱泪儿冷冷道:“她当然知道,可是你这么样问,她永远也不肯说的。”
    她又走到唐琳面前,厉声道:“我问你,究竟是谁杀了那唐无双的?你若还不肯说,我……”
    话未说完,突听一人缓缓道:“杀死那唐无双的人,就是我。”
    ×××
    黑暗中,不知何时已多了条淡淡的白色人影,就仿佛幽灵般站在那里,俞佩玉和朱泪儿都瞧不见她的面目,失声道:“你是谁?”
    那人没有回答,却闪起了一点火光。
    火光映照下,只见她披麻戴孝,手里的火折子闪烁如鬼火,苍白的脸上,也全没有丝毫血色。
    俞佩玉瞧见这人,才真的大吃了一惊,失声道:“是你!”
    那人叹道:“不错,是我。”
    俞佩玉长叹道:“我实在想不到是你。”
    朱泪儿厉声道:“你既敢在我们面前承认自己是凶手,是不是已存心将我们杀了灭口?”
    那人冷冷一笑,道:“我若想杀你们,方才为何要救你们呢?”
    这“凶手”竟是唐家的大姑娘唐琪。
    唐琳已是泪流满面,嗄声道:“大姐,你为什么要来呢?我反正已没法子再活下去,也不想活了,你为什么不让我承担这份罪孽?”
    唐琪黯然道:“我知道你为了我,不惜牺牲你自己,你是个好孩子,可是我……”
    唐琳流泪道:“我也知道大姐是为了保全我们唐家的名誉才这么做的。”
    朱泪儿大声道:“很好,你们都是好孩子,做的事都很有道理,可是俞佩玉难道就该死么?”
    唐琪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也知道,这实在很对不起俞公子,但这其中实在有很多秘密,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
    朱泪儿道:“我们现在难道还没有权知道这秘密么?”
    唐琪道:“我此番到这里来和两位相见,正是已准备将这秘密告诉两位。”
    她语声停顿了半晌,才苦笑道:“两位心里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的父亲?”
    朱泪儿道:“我正是奇怪极了。”
    唐琪道:“我将这秘密说出来后,只望两位莫要泄露,因为这秘密关系实在太大。”
    朱泪儿抢着道:“你难道还信不过俞佩玉。”
    唐琪道:“我就因为知道俞公子是位诚实的君子,所以才到这里来……”
    她忽然神秘的一笑,接着道:“我杀死的那唐无双,其实并不是我的父亲。”
    这句话说出来,她以为俞佩玉、朱泪儿必定要大吃一惊。
    谁知朱泪儿却撇了撇嘴,道:“这秘密又有什么了不得,我早就知道了。”
    唐琪自己反倒吃了一惊,失声道:“两位真的早就知道了么?”
    俞佩玉道:“是真的。”
    他本不是个十分沉默的人,但和朱泪儿在一起,他说话的机会实在不多,这次只说了三个字,朱泪儿已抢着道:“我们知道这件事并不奇怪,只奇怪你是怎会知道的?”
    唐琪苦笑道:“这本是唐家的事,唐家也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而两位却反而知道了,这又怎么会不奇怪呢?”
    朱泪儿道:“那唐无双本是个赶骡子的,我怎会不知道?”
    唐琪愕然道:“赶骡子的?”
    朱泪儿道:“不错,他和俞放鹤的手下一起在望花楼里捣鬼,不想我们却在复壁中偷听,所以才会知道这秘密。”
    她不说还好,越说唐琪反而越糊涂了。
    俞佩玉叹道:“这件事说来的确很复杂,最重要的是,姑娘你必需先要知道,所有的阴谋都是那俞放鹤在暗中策动的。”
    唐琪讶然道:“俞放鹤?可是武林盟主俞老先生?”
    俞佩玉咬牙道:“正是。”
    唐琪的神情更惊讶,道:“他和这件事又有什么关系?”
    俞佩玉道:“就因为他要将唐门的势力据为已有,所以才将真的唐老前辈掳去,再找一个和唐老前辈十分相似的人,来假扮唐老前辈,这件事做得本十分秘密,谁知却在无意中被我们窥破了。”
    朱泪儿忍不住插口道:“我们到这里来,就为的是要想法子揭破他的阴谋。”
    唐琪怔了半晌,忽然大笑起来。
    俞佩玉和朱泪儿愕然相顾,再也想不到她为何如此好笑。
    唐琪笑了一阵子,忽又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这只怕就叫做人算不如天算,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了。”
    朱泪儿皱眉道:“这是什么意思?”
    唐琪沉声道:“不瞒两位说,家父在十余年前,便已仙逝了。”
    俞佩玉又吃了一惊,失声道:“十余年前?但我……我……我明明……”
    唐琪道:“他老人家死的时候,正是蜀中武林最混乱的时候,那时唐家庄本身也遭遇着一个很大的危险,本门全仗着先父坐镇,才勉强将所有的变动压住,他老人家惟恐自己一死之后,局面就会立刻大乱,所以在临死之前,先找了一个人来假扮自己,来镇压这种局面。”
    她笑了笑,接着道:“他老人家找的这人乃是我们的一位远房表叔,并不是什么赶骡子的,只因这位表叔本就和他老人家很相似,再略为易容,别人再难看出了,何况,就算有人觉得有些不对,也会认为那是因为先父大病之后而改变的。”
    俞佩玉长叹道:“如此说来,我见的那位唐老前辈,已经是叶公之龙了。”
    他这才恍然大悟,为何那“唐无双”总是显得有些胆小怕事,有时根本就没有一代宗主的风度。
    他也终于明白那“唐无双”为何会将他出卖了。
    唐琪道:“我那位表叔本不是个英明果断的人,所以先父临终时,再三吩咐我,无论什么事都不可让他做主,只可让他做个傀儡而已,他若有了争权夺位之心,先父就叫我……叫我立刻将他置之于死地。”
    她叹息了一声,接道:“就因为先父将这种大事交托给我,所以我只有死守在唐家,无论如何也不能嫁出去。”
    俞佩玉想到她牺牲之大,也不禁为之黯然,一个女人牺牲自己的青春而守活寡,那日子的确不是好过的。
    唐琪道:“这十多年来,我这位表叔倒也能安分守己,一切事都取决于我,自己从不做主,谁知这次回来,他竟变了,竟在半日之间,自作主张地发下了十余道命令,为了先父临终交代下来的话,我只有将他置之于死地。”
    她又叹息了一声,道:“但我却也未想到,假中竟还有假,世事之离奇,有时的确比最荒谬的故事还难令人相信。”
    朱泪儿早已听得呆住了,此刻才苦笑喃喃道:“这的确是个很惊人的秘密,我现在才知道一个武林世家要保全它的荣誉,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
    唐琪凄然一笑道:“不错,别人只能看到我们唐家的威风,又有谁知道在这层光彩威风的表面下,实在不知隐藏着多少辛酸,多少血泪……”
    她似已勾起了往事的回忆,目中竟不觉流下泪来。
    俞佩玉想起她每次嫁出去后,丈夫都忽然而死,那些人难道都是凑巧死的么?那其中又有何秘密?想到这里,连俞佩玉都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他不能再想下去了,也不忍再想下去,无论如何,唐琪都只能算是个很不幸、很可怜的女孩子。
    光荣,本就是要付出很大的代价才能换来的。自古以来,在“光荣”的幕后,已不知堆积了多少白骨,多少血腥……
    这值不值得呢?
    朱泪儿默然半晌,忽又问道:“这秘密难道连唐珏都不知道么?”
    唐琪道:“他也不知道。”
    朱泪儿叹了口气,道:“这就难怪他会……”
    她忽然住口不语,因为她觉得唐珏既已死了,又何必再将他的羞耻说出来呢?俞佩玉望了她一眼,意示赞许。
    她毕竟是个心地很善良的人,只不过也像世上大多数女孩子一样,有时在不该说话的时候,偏偏抢着要说话而已。
    唐琪道:“除了我和我那位表叔外,世上绝没有别人知道这秘密,因为那时我的弟妹年纪还小,所以先父就叫我连他们一齐瞒住。”
    俞佩玉暗暗叹息,他知道连唐珏都绝不会知道此事的,否则他就不会帮着那“唐无双”来出卖俞佩玉了。
    那“唐无双”做了十几年的傀儡,心里多少有些不甘,所以才想勾结俞放鹤,来增高自己的地位。
    但他虽然出卖了俞佩玉,却并没有出卖唐家,所以他临死的时候,也不肯将这秘密告诉俞放鹤。
    俞佩玉长长叹了口气,道:“无论如何,你那位表叔总是对得起唐家的。”
    唐琪黯然道:“为了家族的荣誉,自己只有牺牲,这本是世上大多数武林世家子弟的痛苦,也就是这些武林世家能够生存的根本精神。”
    朱泪儿叹道:“我本来倒也很羡慕那些世家子弟,可是现在……”
    她神情也很凄凉,因为她也有她自己的痛苦,做“销魂宫主”的女儿,毕竟也并不是件好受的事。
    过了半晌,她忽又问道:“这秘密也许别人都不知道,但二姑娘却一定知道的,是吗?”
    唐琪叹道:“她也是直到前天晚上才知道。”
    朱泪儿道:“哦?”
    唐琪道:“前天晚上,她的确因为一件事要来找那唐……唐无双,走到门外时,她也的确停住了脚步,因为那时我正在屋里说话。”
    朱泪儿道:“她瞧见你杀死了那唐无双,自然大吃一惊,你发现她在门外,就只有出来将这秘密告诉她,是吗?”
    唐琪苦笑道:“正是如此。”
    朱泪儿道:“我只奇怪,你们为什么不肯将这件事的真相说出来呢?”
    唐琪道:“只因那时我们还不知道这件事其中还有那么多曲折,更不知道连那唐无双也是别人假扮的。”
    朱泪儿冷笑道:“你们不愿让外人知道你们唐家的人为了争权而内缠,为了保全唐家无瑕的名声,就只有牺牲俞佩玉了,是吗?”
    唐琪只有长叹,因为她实在无法回答这句话。
    朱泪儿瞪着唐琳,缓缓道:“二姑娘,我还要请教你一件事。”
    唐琳垂着头,似乎永远再也不肯抬起。朱泪儿道:“你若要找个替死鬼,随便找谁都可以,为什么一定要找俞佩玉呢?你和他又有什么过不去?”
    唐琳头垂得更低,目中又已流下泪来。
    唐琪忽又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你们若一定要她说,不如还是让我替她说出来吧。”
    朱泪儿冷笑道:“原来你也知道,莫非这也是大姑娘你的意思吗?”
    唐琪也忍不住冷笑了一声,道:“若是我的意思就不会这么样做了,只因俞公子虽然是位少见的美男子,但我还并未看在眼里。”
    她似乎也被朱泪儿激怒,说话也尖刻起来。
    朱泪儿反而笑道:“那很好,我就希望他在别的女人眼里是个丑八怪,天下的女人,若都和唐大姑娘一样,我就安心了。”
    唐琪望着她,目中的怒意又渐渐消失,因为她已发觉朱泪儿只不过还是个孩子,只不过拼命想装大人而已。
    她笑了笑,又叹息着道:“可是我这妹妹却对俞公子……”
    唐琳忽然抬起头,嗄声道:“大姐,你……你怎么能……”
    唐琪柔声道:“为什么不能?一个少女对一个少男钟情,绝不是件丢人的事,我们为什么不能说出来。”
    唐琳身子颤抖着,面靥已红如朝霞。
    朱泪儿瞪着眼道:“你的意思是说,她害俞佩玉,只为了喜欢俞佩玉,那么她这种喜欢的法子可真叫人有点吃不消。”
    唐琪道:“她对俞佩玉一往情深,知道俞公子已和姑娘你成了亲,她心里的悲痛,自然可想而知,再加上家门出了如此不幸的事,她怎么受得了。”
    她凝注着朱泪儿,缓缓道:“姑娘你想必知道,爱和恨之间的距离是多么微妙,若换了姑娘你处在她这样的情况中,只怕也会这么样做吧。”
    朱泪儿默然半晌,瞟了正在发愣的俞佩玉一眼,幽幽道:“我只怕做得比她更毒辣。”
    唐琪道:“何况,她也只能说俞公子,否则别人就不会如此轻易相信她的话了。”
    朱泪儿道:“为什么?”
    唐琪叹道:“只因她已经为俞公子受过很大的罪了,若不是因为那件事,后来并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她只怕早已被家法处置……”
    听到这里,俞佩玉再也忍不住了,动容道:“她将银花娘带入唐门制造暗器的秘密,难道就是为了我。”
    唐琪黯然一笑,道:“俞公子既然也知道这件事,就更应该原谅她才是。”
    俞佩玉望着已泣不成声的唐琳,也不知该说什么。
    朱泪儿却走了过去,柔声道:“二姑娘我本来很恨你的,可是现在,我只有对你同情……”
    唐琳忽然跳起来,嘶声道:“我不要你同情,不要你可怜,我恨你,我恨你……”
    她挣扎着想冲出去,但闭穴未解,又仆地跌倒。
    朱泪儿咬着嘴唇,凄然一笑,道:“你用不着恨我,我说我是他的妻子,也只不过是自己在骗自己罢了,其实他心里只有那位林黛羽姑娘,我和你一样都是可怜人,我……我……”
    说着说着,她也流下泪来。
    唐琪望着她们,目中也已泪光盈盈,喃喃道:“冤孽,冤孽……”
    她忽然抬头瞪着俞佩玉,冷冷道:“俞公子,看来你害的人可真不少呀。”
    俞佩玉眼睛发直,喃喃道:“我害的人不少,我害的人不少……”
    他对这句话翻来覆去也不知说了多少次,只因除此之外,他实在已无话可说,何况他无论怎么说,唐琪也绝不会同情他的。
    唐琪扶起了唐琳,道:“现在,我的话已说完,俞公子你已可请便了。”
    她似乎连看都已不愿再看俞佩玉一眼,连朱泪儿都想不到她的态度怎会忽然变得如此冷淡。
    却不知这种三十多岁的老处女,对无情无义的男人最是深恶痛绝,就好像自己也上过男人一百多次当似的。
    其实她又何尝不知道俞佩玉并没有错,只不过她拒绝承认这事实而已,只因她恨的并不是俞佩玉,而是男人。
    朱泪儿见到她已扶着唐琳走回去,忍不住道:“唐姑娘,你已准备将这秘密宣布出去了么?”
    唐琪道:“不准备。”
    朱泪儿道:“那么……那么你将这秘密告诉我们又有什么用?”
    唐琪道:“为什么没有用?”
    朱泪儿着急道:“别人若不知道这其中真象,岂非还是要认为俞佩玉是杀死唐老庄主的凶手?”
    唐琪冷冷道:“他对你既然无情无义,你何苦还要如此关心他。”
    她嘴里说着话,竟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朱泪儿了怔了征,想去追,俞佩玉却拉住了她,道:“算了,让她走吧。”
    朱泪儿大声道:“算了?这种事怎么能算了呢?你难道喜欢一辈子被人当作杀人的凶手?”
    俞佩玉默然半晌,苦笑道:“我身上背负的冤名反正够多了,再加这一件也没什么关系。”
    朱泪儿跺脚道:“有时我真不懂你这人是怎么搞的?别人害了你,你一点也不生气,别人替你急得发疯,你自己却一点也不着急。”
    俞佩玉笑了笑,道:“你既然认为我对你无情无义,又何必如此关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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