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剑风流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36章地狱恶魔
    朱泪儿的脸色吓黄了,嘶声道:“这些蜡人不是死尸,是活的。”
    铁花娘嘴唇发抖,几乎已骇晕了过去。
    只听那蜡人道:“你们若还想要她们活着,就站在那里,一动都不要动。”
    他嘴里说着话,脸上就有层薄薄的蜡一片片剥落下来。
    俞佩玉就站着不动,连话都不说。
    海东青却忍不住道:“你们想怎样?”
    他这句话其实问得很多余,很可笑,任何人到了情急的时候,都常常会说出很无聊的话来。
    就在这时,只见远处两个正在下棋的“蜡人”也忽然动了,身子一闪,就向他们飞扑过来。
    抱住朱泪儿的那“蜡人”道:“你们两人无论谁动一动,这两个女人就没命。”
    朱泪儿嘶声道:“不要管我,他们不敢杀我的。”
    俞佩玉叹了口气,这口气还没有完全叹出来,他的人已被两条很有力的手臂抱着,接着就被人点了六七处穴道。
    朱泪儿又惊呼了一声,嗄声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为了我……”
    话未说完,她眼泪已落了下来。
    只听一人咯咯笑道:“小姑娘你现在总该知道蜡人并不比真人好了吧,其实他们有时候比真人还危险得多。”
    刺耳的笑声,方才那穿黑袍子的老人又走了出来,只不过头上戴的已不是竹笠,而是顶形状很奇怪的高帽子。
    他的人本就很矮,这顶帽子又特别高,骤眼望去,只觉帽子似乎比人还高,那模样实在又滑稽,又可笑。
    但此时此刻,又有谁还能笑得出来。
    朱泪儿大骂道:“你这老妖怪,你……”
    她把什么难听的话都骂了出来,这老头子却像是听得很有趣,等她骂完了,才笑着道:“小姑娘,你很会哭,也很会骂人,我老人家最喜欢你这种小姑娘了,等下一定将你做成一个最漂亮的蜡人,漂亮得就好像无锡泥娃娃一样。”
    朱泪儿嗄声道:“你……你……”
    她还想骂几句,怎奈心里发毛,嘴唇发干,哪里还骂得出。
    那老人头上的高帽子直摇,摇摇摆摆地走到俞佩玉面前,道:“小伙子,你就叫俞佩玉?”
    俞佩玉道:“是。”
    老人咯咯一笑,道:“我虽未见过你,但一眼就认出你来了。”
    俞佩玉忽也一笑道:“我虽未见过你,但也认得你。”
    老人怔了怔,大笑道:“你若真认得我,你的本事可真不小。”
    俞佩玉道:“你并不是人。”
    老人狞笑道:“你也和那小姑娘一样会骂人?我不是人难道是妖怪。”
    俞佩玉道:“你也不是妖怪,只不过是个死尸,因为你早巳死了。”
    老人大笑道:“你说我是死尸?”
    俞佩玉道:“不错,你虽未见过我,但我却早已见过了你。”
    老人道:“你见过我?在哪里?”
    俞佩玉道:“在一个坟墓里。”
    朱泪儿的眼睛发直,连她都觉得俞佩玉说的话实在有些莫名其妙,她几乎要认为俞佩玉忽然有了毛病。
    一个很正常的人绝不会说活人是死尸,更不会说自己到过坟墓里去,这简直不像是俞佩玉说的话。
    谁知老人听了这些话,脸色却忽然变了,瞪了俞佩玉半晌,道:“你去过那坟墓?”
    俞佩玉道:“不错,我还在里面呆了很久。”
    老人道:“你是怎么出来的?”
    俞佩玉笑了笑,道:“从你屁股下面走出来的。”
    听到这里,非但朱泪儿认为他有毛病,铁花娘和海东青简直已认为他发了疯,因为他说的完全不是人话。
    但那老人的脸色却变得更可怕,忽然大声道:“乖孙女,你出来。”
    他的孙女一出来,除了俞佩玉外,大家又骇了一跳,谁也想不到这老人的孙女竟是姬灵风。
    俞佩玉却早已看出这老人就是诈死而逃的姬苦情了,他做“蜡人”的本事不错。只听姬苦情道:“这小子说的话可是真的么?”
    姬灵风道:“我不知道。”
    她看来很憔悴,很虚弱,但回答得却很干脆。
    姬苦情道:“但他去过杀人庄,是吗?”
    姬灵风道:“他若未曾去过杀人庄,我怎么会认得他,但去过杀人庄的人很多,又不止他一个。”
    姬苦情笑了,拍着她的脸蛋儿,笑道:“乖孙女,对爷爷说话怎么可以这样没礼貌。”
    姬灵风嘟着嘴道:“人家头昏,就想睡觉。”
    她话未说完,扭头就走,居然始终也没有看俞佩玉一眼。
    姬苦情摇着头,喃喃道:“这孩子已被她娘宠坏了……”
    他忽又瞪着俞佩玉道:“我听说俞放鹤的儿子也叫做俞佩玉,是么?”
    俞佩玉道:“好像是的。”
    姬苦情道:“听说他已死在杀人庄。”
    俞佩玉道:“好像不错。”
    姬苦情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缓缓道:“也许他并没有死,也许他到坟墓里去走了一趟,又活回来了,而且还遇着个人替他将容貌改变了。”
    他忽然一把揪住俞佩玉的衣襟,大声道:“也许他就是你,你就是俞放鹤的儿子。”
    俞佩玉本来想不通姬灵风为何要说谎,现在才明白了,他面上虽然不动声色,掌心里不觉沁出了冷汗。
    姬苦情说不定也是和那“俞放鹤”一路的,将俞佩玉诱来,也许为的就是要查明两个俞佩玉是否同一人。
    俞佩玉易容的秘密,只有姬灵风知道,但她并没有说出来,俞佩玉虽不知道她为了什么要替自己隐瞒,却实在感激得很。
    姬苦情还瞪着他,厉声道:“你究竟是否俞放鹤的儿子?”
    俞佩玉笑了笑,道:“我是谁的儿子,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姬苦情道:“你就算承认是俞放鹤的儿子,又有什么关系?”
    俞佩玉笑道:“你为何不承认是他的儿子?”
    姬苦情脸色一沉,忽又大笑道:“好,小伙子,算你嘴硬,你既然不喜欢说老实话,我就索性叫你永远说不了话吧。”
    这石窟比外面那洞窟明亮得多,也温暖得多,因为大铁炉里已生起了火,火上有只大铁锅。
    锅里的蜡已开始熔化。
    姬苦情用一只长柄的铁杓在锅里缓缓搅动着,当火焰渐渐转变为青色的时候,锅子里就有一阵阵热气散发出来,在氤氲的热气和闪动的火光中,他的脸看来就像是一个用青铜铸成的魔鬼面具。
    他眼睛里也闪动着一种疯狂的、狂热的光芒,缓缓说:“将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做成一个蜡人,并不是件容易事,第一,要注意熔蜡的时候,既要将蜡完全熔化,又不可将蜡煮得太沸,一定要在蜡刚刚开始起泡的那一瞬间,就将蜡倒在人身上。”
    他咯咯一笑,接着道:“那就好像广东人做油淋鸡一样,手要稳,心要细,要将蜡慢慢地浇,而且还要浇得很匀,等第一层蜡已完全凝固了之后,再开始浇第二层,只要手稍微一抖,就完全前功尽弃了。”
    他悠然自得地说着,真像是一位名厨,一面在做油淋鸡,一面在食客面前夸耀着自己的手艺。
    只可惜听他说话的并非食客,而是“鸡”──鸡若也有感觉,到了厨房后会是什么心情呢?
    朱泪儿此刻的心情就正和鸡差不多,又愤怒,又害怕,只恨不得一嘴将这残酷的疯子啄死。
    铁花娘似已怕得控制不住自己了,嘶声道:“你快杀了我吧,你为何还不动手?”
    姬苦情悠然笑道:“我要做一个完好的蜡人,还有件特别注意的事,那就是切切不可先将人杀死,这样做出来的蜡人,才能有生动鲜活的神气,若先将人杀死,再浇蜡,做出来的蜡人看来就会死气沉沉了。”
    铁花娘道:“你,你……”
    她嘴唇发抖,喉咙像是已被堵塞住。
    姬苦情忽然向她一笑,道:“但杨夫人你却大可放心,我绝不会为难你的,因为我想杨子江绝不会喜欢跟一个蜡人睡觉。”
    海东青变色道:“杨子江难道真的和你串通了?”
    姬苦情大笑道:“不错,他比你聪明,比你会选择朋友,他选择的朋友是拿刀的厨子,你选择的朋友都是鸡。”
    海东青呆了半晌,颤声道:“杨子江,杨子江,师父待你不薄,你为何要做出这种欺师灭祖的事,你难道将师门的规矩都忘了么?”
    说着说着,他眼泪似已将夺眶而出。
    朱泪儿恨恨道:“难怪他不怕灵鬼杀他了,原来他知道只要我们一去,他就可以向灵鬼说明他们本是一家人了,这小贼做尽了不要脸的事,嘴里还要说漂亮话。”
    她话未说完,铁花娘已失声痛哭起来。
    朱泪儿冷笑道:“杨夫人,你哭什么?你嫁给这样的丈夫,还有什么不开心的?”
    铁花娘流泪道:“我……我……”
    朱泪儿道:“你们无论是谁请帮帮忙,将这位杨夫人往我身旁请开吧,我已开始受不了她身上的臭气。”
    姬苦情笑道:“你不说我倒忘了,我早已该将杨夫人请到上座的。”
    铁花娘嘶声大呼道:“你们莫要动我,我不是杨子江的妻子,我情愿做蜡人,也不愿做这种人的妻子,我情愿和他们死在一起。”
    姬苦情淡淡道:“无论谁到了这里,死活已由不得他自己了。”
    海东青望着俞佩玉,黯然道:“俞兄,我看错了杨子江,我……我对不起你。”
    俞佩玉道:“这是他的错,不是你的错,海兄,你……你何必难受?”
    海东青长叹道:“无论如何,他总是我的兄弟,我……”
    突听姬苦情大声道:“快,快开炉门,再将锅吊高些,现在火候正恰到好处。”
    ×××
    杓子里的蜡还在冒着气。
    姬苦情笑道:“第一杓蜡倒在身上会有些疼的,俞公子你最好忍耐些,但两三杓浇过去之后,你就会慢慢不觉得疼了。”
    他将蜡缓缓倒在一块木板上,看着蜡汁在板上凝固,喃喃道:“嗯,现在果然是恰到好处……快将俞公子的衣服脱下来。”
    朱泪儿大呼道:“你为何不先由我开始……”
    姬苦情笑道:“迟早都要轮到你的,你急什么?”
    朱泪儿嗄声道:“求求你,先由我开始吧,我死也感激你。”
    姬苦情道:“你不忍看俞佩玉在你眼前受苦,所以想先闭上眼么?”
    朱泪儿咬着嘴唇,一面流泪,一面点头。
    姬苦情笑道:“但你难道喜欢先在他们面前脱光衣服?”
    朱泪儿怔了怔,失声哭了起来。
    铁花娘嘶声道:“你先向我下手吧,我……我不怕……”
    姬苦情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说道:“你的身材的确不错,我想他们也喜欢我先向你下手的,临死前能看到你这样的美人儿脱光衣服,也总算眼福不错。”
    他忽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你是杨子江的老婆,可惜,可惜……”
    海东青厉声道:“你这畜生,老畜生,你简直连半分人性都没有。”
    姬苦情笑道:“你可是想故意激怒我,要我先向你下手?”
    海东青吼道:“你有胆子向我下手么?”
    姬苦情大笑道:“好,好,你们都很有义气,也很够朋友,居然都抢着要先死,我索性成全了你们吧。”
    他狞笑着道:“把这三人的衣服都脱光,让他们拥抱在一起,我要将他们三个人做成一个很特别的蜡人,让别人一眼就可看出他们是朋友。”
    海东青和朱泪儿同时大叫了起来,朱泪儿虽也屡经险难,但直到今日,才真正尝到恐惧的滋味。
    俞佩玉虽然闭口无言,心里却更愤怒,更悲伤,他想不出老天为何一定要使他的遭遇如此悲惨。
    早知如此,他还不如死在桑二郎手里了,桑二郎虽也是个残酷淫猥的疯子,但比姬苦情还好些。
    他还想不出如此疯狂淫猥的主意。
    突然间,一个人从外面飞了进来,手舞足蹈,就好像一个被人凌空吊起来的傀儡,来势却极快。
    姬苦情变色道:“谁?”
    “谁”字刚问出来,这人已不偏不倚,落在那个盛煮沸熟蜡汁的大铁锅里,发出一声令人心惊胆悸的惨呼。
    锅里的蜡汁飞溅而出,有一点溅到了朱泪儿身上,虽只一点,朱泪儿已觉得痛彻心腑。
    就在这时,外面又有个人直飞了起来,也是手舞足蹈,又“砰”的跌入铁锅里,第一声惨呼未绝,第二声惨呼又起。
    整个铁锅却往炉子上倒翻了下来,蜡汁倒得满地都是,姬苦情身子立刻飞掠而起,怒吼道:“是什么人?”
    吼声中,又有第三个人飞入,向姬苦情直撞了过来,姬苦情身形一闪,居然凌空移开了两尺。
    但这时第四、第五个人已同时飞入,迎面撞向姬苦情,他轻功纵然有惊世骇俗的造诣,这次也闪避不开了。
    要知轻功的身法,全凭一口真气,提起身子凌空后,就再无借力换气之处,能凭空闪变一次,已难如登天。
    只听“砰”的一声,姬苦情凌空挥拳,将飞进来的两个都震了回去,但他自己也被震落,几乎撞上石壁。
    朱泪儿又惊又喜,到这时才看清由外面飞进来的五个人,竟都是姬苦情手下的“假蜡人”。
    她刚才吃过这些“蜡人”的亏,虽然是被暗算,但这些人的武功也实在不弱,出手更快。
    此刻这五人竟在一刹那间就被人像抛球般地抛了进来,而且,显然毫无抵抗之力,来的那人武功之高,也可想而知了。
    姬苦情脸色发青,瞪着俞佩玉道:“想不到你还约了帮手来,看来你的朋友倒不少。”
    只听一人道:“我并不认得他,我和你倒是多年的老朋友了。”
    ×××
    这声音轻妙柔美,玉润珠圆,朱泪儿和铁花娘两人一个是销魂宫主的女儿,丽质天生,一个是“琼花三娘子”,邪视媚行,自然都知道动听的语声,也是一种对付男人的武器,她们的声音本已十分动人了。
    但和这声音一比,她们两人就只能闭上嘴。
    只不过这声音虽好听,说的话却如一桶冷水往朱泪儿的头上倒了下来,她的心又凉了。
    来的这人原来也是姬苦情的朋友。
    只有海东青面上却显出狂喜,悄声道:“家师到了,我们有救了。”
    朱泪儿怔了怔,道:“你师父是女人?”
    海东青没有回答这句话,也用不着回答了,只因这时已有个黑衣妇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她面上也蒙着层面纱,朱泪儿虽然瞧不见她的容貌,但也不知怎的,却觉得这妇人必定是人间的绝色。
    朱泪儿从来也未见过风姿如此优美的女人。
    ×××
    黑衣妇人似乎走得很慢,但突然就走了进来,谁也未看清她脚步如何移动,是如何走进来的。
    她穿着件黑色的长袍,长可及地,只露出一双黑色的鞋尖,她手上也戴着双黑丝的手套。
    朱泪儿虽然看到了她,其实却等于没有看到她,只不过看到她穿的衣履而已,但心里已觉得说不出的舒服,仿佛她就算站在那里不动,也能给人一种舒服宁静的感觉,令人如饮醇醪,醺然自醉。
    姬苦情似已看得呆住了,过了很久,才长长叹了口气,道:“原来是你。”
    黑衣妇人道:“你想不到?”
    姬苦情又叹了口气,苦笑道:“我以为你早就死了。”
    黑衣妇人似乎笑了笑,缓缓向姬苦情走了过去。
    这洞窟鬼气森森,地上又是蜡汁,又是死尸,但她的风姿却像是走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
    她面对的虽是个又残酷、又可怕的疯子,但她的风姿却像是华清浴罢,新卸罗衫,去朝见至尊。
    谁也看不出她会是武功绝顶的异人奇侠,更看不出她就在方才那一刹时间,已杀了五个人。
    姬苦情额上却已沁出了冷汗,勉强笑道:“十几年不见,一来你就要跟我打架?”
    黑衣妇人道:“我并无此意。”
    姬苦情像是松了口气,道:“那么你还是请站远些吧,你一走近我,我就会心跳。”
    黑衣妇人道:“你本无心,怎会心跳。”
    她走得虽慢,却未停顿。
    姬苦情嘴里似已发干,嗄声道:“你究竟想怎样?”
    黑衣妇人没有回答这句话,却道:“你今年已有七十二了吧?”
    姬苦情道:“你……你记得真清楚。”
    黑衣妇人悠悠道:“无论谁活到七十二岁,都已该活够了,是么?”
    姬苦情擦了擦汗,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黑衣妇人道:“我的意思你还不明白?”
    姬苦情苦笑道:“数十年来,又有谁明白过你的意思?”
    黑衣妇人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我希望你莫要逼我出手。”
    姬苦情面色骤变,忽然仰面大笑道:“你难道要我一见了你就自杀不成?”
    他虽然是在笑,这笑声却比哭还难听。
    但也就在这时,他已飞扑而起,他枯瘦矮小的身子看来已不是个人,而是一只凶恶敏捷的食人鹰。
    黑衣妇人仍静静地站在那里,假如姬苦情是鹰,她简直就是条羊,等到姬苦情扑过来时,她衣袖才轻飘飘地挥起。
    谁也看不出这片轻飘飘的衣袖能挡得住姬苦情这一击之力,只听一声惨呼,姬苦情的身子突然飞起三丈,“砰”地撞上石壁,再沿着石壁滑下,苍白的脸上充满了惊怖痛苦之色,一双眼睛已死鱼般凸了出来,眨也不眨地瞪着黑衣妇人,嗄声道:“罡气……”
    两个字刚说出口,鲜血已箭一般喷了出来。
    黑衣妇人淡淡道:“不错,这正是先天罡气,你总算很有眼光。”
    姬苦情忽然疯狂般大笑起来,狂笑着道:“好,好,先天罡气,天下无敌,我死得总算不冤。”
    他大叫大笑,手舞足蹈,就像是变成了个疯子。
    只见一点点鲜血随着他的笑声四面溅出,等到这句话说完,血已枯竭,笑声也戛然而止,只剩下喉咙里还在“咕咕”直响,朱泪儿虽然对这人深恶痛绝,此刻也不禁闭起眼睛,不忍再看。
    ×××
    “先天罡气”这四字俞佩玉是听说过的,但他一直都以为这不过只是江湖传说中的神话,就像是“以气驭剑”,“传音入密”这些功夫一样,古代纵或有之,此时也早已绝传。
    他从未想到自己竟真的能亲眼见到这种功夫的威力。
    只见姬苦情的身子已倒卧在血泊中,起先还像只青蛙般在“咕咕”地喘着气,过了半晌,身子突又向上弹起了两尺,再落下时便动也不动了。
    黑衣妇人这时才转过头来,望着俞佩玉。
    她的目光仍是那么平静,但却能穿透黑纱,穿透血肉,直透入俞佩玉心底,俞佩玉竟不由自主垂下头去。
    黑衣妇人忽然道:“你就是俞佩玉俞公子?”
    她居然也知道俞佩玉的名字,而且对他如此客气,若是换了别人,一定会觉得受宠若惊,暗中窃喜不已。
    但俞佩玉却只觉得有些害怕──他想不到自己竟已如此有名了,他知道有名并不是件可喜的事。
    “名气”就像是件华贵的外衣,虽能使一个人看来光彩得多,但其代价却往往是很可怕的。
    海东青见他仿佛呆住了,忍不住道:“俞兄,家师在跟你说话。”
    俞佩玉这才定了定神,道:“不敢,在下正是俞佩玉。”
    黑衣妇人道:“好,你跟我来。”
    她长袍轻拂,俞佩玉、海东青、朱泪儿三人如沐春风,穴道竟已在不知不觉中被解开。
    海东青伏地道:“弟子……”
    黑衣妇人道:“你和杨子江的事我都已知道,用不着再说了。”
    她轻轻一转身,人已到了门外。
    朱泪儿突然紧紧拉住了俞佩玉的手,悄声道:“你要跟她走?”
    俞佩玉只觉她的小手在轻轻颤抖,心里忍不住生出一缕柔情,柔声道:“你自然也跟我一齐走。”
    朱泪儿眼睛立刻亮了,将俞佩玉的手拉得更紧,嫣然道:“无论到什么地方,你都肯带着我?”
    俞佩玉暗中叹了口气,道:“无论到什么地方,我都会跟你在一起。”
    突听黑衣妇人道:“但这次他却不能带着你。”
    朱泪儿身子一震,松开了手,嗄声道:“为什么?”
    黑衣妇人道:“因为我说的。”
    朱泪儿跳了起来,大叫道:“你凭什么要拆散我们?你……你……你虽救了我们的命,但若不是你徒弟害人,我们也不会到这里。”
    她语声哽咽,眼泪又流了下来,顿足道:“你救我本是应该的,凭什么作威作福。”
    海东青脸色变了,伏地道:“她还是个孩子,不懂事,求你老人家莫要怪她。”
    朱泪儿用力一甩头发,忍住眼泪,大声道:“你用不着为我求情,我不怕,她杀了我,我也不怕,杀了我,我也要和俞佩玉在一起。”
    她又拉起了俞佩玉的手,道:“你自己说的,无论到哪里都带着我的,你……你难道又要反悔不成?”
    俞佩玉沉默着,温柔的替她擦干了眼泪,忽然转身面对黑衣妇人,道:“我已答应过她,也答应过她的三叔,我绝不能抛下她。”
    黑衣妇人冷冷道:“你若连这点儿女之情都抛不下,还能成什么大事?”
    俞佩玉一字字道:“我若连这件事都不能守信,又何以为人?”
    黑衣妇人凝注着他,目光中似乎渐渐露出一丝暖意,缓缓道:“好,很好,你是个好孩子……”
    她飘飘掠到朱泪儿面前,缓缓抬起了手。
    俞佩玉和海东青的呼吸都几乎停顿,因为他们都知道只要这只手一落,朱泪儿的头颅便要粉碎。
    只听黑衣妇人道:“你舍不得离开他?”
    朱泪儿咬着牙,瞪着她,道:“无论谁若要我离开他,除非先要我的命。”
    俞佩玉望着黑衣妇人的手,连心跳都几乎停止。
    黑衣妇人的手已落了下来,却只是轻抚着朱泪儿的头发,柔声道:“你也是个好孩子,但你若真的喜欢他,就不能拖累了他,就应该让他一个人去好好做事。”
    朱泪儿怔了怔,忽然以手掩面,失声痛哭起来。
    黑衣妇人道:“我并不是要他抛下你,只不过要你们暂时分开一些时候,你们反正都年轻,以后见面的日子还多着哩。”
    朱泪儿跺了跺脚,嗄声道:“好,你不用说了,我走,我一个人走……”
    她以手掩面,痛哭着奔了出去。
    但俞佩玉已赶过去拉住了她,道:“你……你要到哪里去?”
    朱泪儿咬着嘴唇,跺脚道:“你也用不着管我,我自然有我去的地方。”
    她虽然勉强忍耐着,但眼泪还是不停地落下。
    天地虽大,却又有哪里是她的去处?
    黑衣妇人居然也叹息了一声道:“东青你带她回山去,我会叫俞公子去找她的。”
    海东青似乎又惊又喜,道:“你老人家难道想收个女弟子了么?”
    黑衣妇人似也笑了笑,悠然道:“她本就是个好孩子。”
    ×××
    天高气爽,艳阳高照,虽已秋深,却如春暖。
    俞佩玉多日来第一次感觉到阳光的可爱。
    现在,一切事都有了转机,朱泪儿也有了希望,站在这温暖的阳光下,他几乎忍不住要放声高歌起来。
    唯一的遗憾是,他并没有找到郭翩仙和钟静,也没有找到姬灵风,想必是姬灵风也将他们带走了。
    他始终都无法猜到姬灵风为何要在姬苦情面前为他隐瞒,也猜不透她为何要悄悄将郭翩仙和钟静带走。
    但比起那些愉快的事来,这点遗憾又算得了什么?
    只听黑衣妇人道:“杨子江虽是个不肖的叛徒,但有些事他并没有说谎,那时海东青还在他旁边,他也不敢说谎。”
    俞佩玉道:“姬苦情难道就是那‘东郭先生’?”
    黑衣妇人道:“不是,姬苦情也只不过是‘东郭先生’手下的一个傀儡而已,无论武功、狡猾、凶狠,姬苦情都比不上东郭先生之万一。”
    俞佩玉忍不住道:“前辈你……”
    黑衣妇人叹了口气,道:“不瞒你说,就连我也未必是那恶魔的对手。”
    俞佩玉道:“但前辈的‘先天罡气’,岂非已是天下无敌,登峰造极的武功了么?”
    黑衣妇人道:“先天罡气虽然无坚不摧,但上天造物,万物相克,蜈蚣虽毒,雄鸡却是它的克星,先天罡气虽强,也并非真的能无敌于天下。”
    她又叹息了一声,道:“东郭先生为了对付我,这些年来已练成一种专门克制先天罡气的武功,否则他又怎敢复出为恶?”
    俞佩玉动容道:“那是什么功夫?”
    黑衣妇人道:“无相神功。”
    俞佩玉道:“此人练成了无相神功,难道就可以横行无忌了么?”
    黑农妇人道:“当今天下的确已没有人能是他的对手,能除去他的人,世上也许只有一个。”
    俞佩玉道:“谁?”
    黑衣妇人道:“你!”
    俞佩玉怔住了,讷讷道:“但弟子……弟子……”
    黑衣妇人道:“若论武功,你自然万万不是他的对手,但你城府极深,定力过人,有许多非人能及的长处。”
    俞佩玉道:“可是……”
    黑衣妇人又打断了他的话,道:“你可知道荆轲刺秦王的故事么?”
    俞佩玉道:“略知一二。”
    黑衣妇人道:“若论剑法,荆轲实不及当世名剑客‘盖聂’之万一,但燕太子丹却认为要杀秦王,惟有荆轲,你可知道其道理何在?”
    俞佩玉道:“那是因为荆轲有不惜舍身成仁,与暴秦共归于尽的勇气。”
    黑衣妇人道:“你错了。”
    她沉声接着道:“秦王暴政,苛毒于虎,民间怨声载道,欲得秦王首级而甘心的人不知有多少,当时在燕国的勇士也有很多,高渐离、宋意、武平、秦舞阳,可说无一不是重承诺、轻生死的侠客,太子丹为何独重荆轲?”
    俞佩玉沉默着,没有说话。
    黑衣妇人道:“那只因荆轲也是位城府极深的人,可以说得上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以秦王当时威仪之隆,任何人一入秦宫,都难免胆寒股悚,但荆轲却可高步上金殿,连秦王那样的枭雄人物都看不出他心怀不轨,这才是他非人能及的长处,也正是燕太子丹看重他的地方。”
    俞佩玉又沉默了很久,道:“前辈是要弟子去谋刺东郭先生?”
    黑衣妇人道:“暗箭伤人,虽有失江湖规矩,但事急从权,对他那样的恶鹰,又何必再斤斤计较于小节。”
    俞佩玉道:“只不过……荆轲到最后还是功败垂成了。”
    黑衣妇人道:“荆轲虽功败垂成,你的机会却比他好得多。”
    俞佩玉道:“怎见得?”
    黑衣妇人道:“秦宫甲士千百,东郭先生却一向独来独往,此其一;荆轲不精击技,你却已可算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此其二……”她凝注着俞佩玉,沉声接着道:“最重要的是,秦王对荆轲始终都有警戒之心,东郭先生对你却绝不会有丝毫防范之意。”
    俞佩玉道:“为什么?”
    他很快地接着又道:“荆轲至少还有督冗之图和樊于期的首级以取信于秦王,弟子却一无所有又何以取信于东郭先生?”
    黑衣妇人笑了笑,道:“你自然有取信东郭之物,只不过你自己还不知道而已。”
    俞佩玉道:“前辈明教。”
    黑衣妇人道:“销魂宫主所埋藏之物,是否已落于你手?”
    俞佩玉不敢隐瞒,道:“是。”
    黑衣妇人目光灼灼,道:“那其中是否有块竹牌?”
    这位武林异人竟似有无所不能的力量,无所不知的神通,无论谁在她面前,要说谎都困难得很。
    俞佩玉道:“是。”
    黑衣妇人道:“竹牌是否还在你身上?”
    俞佩玉道:“侥幸尚未失去。”
    黑衣妇人道:“那只不过是块很普通的竹牌而已,但在很多人眼中,却是万金不易的无价之宝,你可知道它的价值何在?”
    俞佩玉道:“这也正是弟子百思不解之处。”
    黑衣妇人道:“只因这块竹牌就是东郭先生的信物。”
    俞佩玉道:“信物?”
    黑衣妇人道:“无论谁得到这块竹牌,就立刻变成了东郭先生的大恩人,无论要他做多困难的事,他都绝不会推却。”
    俞佩玉道:“为什么?”
    黑衣妇人道:“此人虽然凶狠残酷,但却极为自负,绝不肯受人点水之恩,也绝不肯欠别人的债,怎奈三十年前,他却偏偏受了一个人的大恩,这人又偏偏无求于他,他就刻竹为牌,送给这人作为报恩的信物,‘见牌如见人’……”
    俞佩玉道:“这意思我已懂了,但这人是谁呢?”
    黑衣妇人道:“这人无论是谁都已无关紧要,因为他已死了,最主要的是,这块竹牌现在已到了你手上,东郭先生既然说过‘见牌如见人’这句话,你就是他的恩人,你无论要他做什么,他都绝不会拒绝的。”
    她淡淡接着道:“因为我早已说过,他为人极自负,说出来的话永无更改。”
    俞佩玉沉吟道:“前辈的意思,难道是要我拿了这块竹牌,去叫他砍下自己的脑袋?”
    黑衣妇人笑了笑,道:“他就算不肯食言自肥,但你若去叫他拿自己的脑袋来报恩,他还是不会答应的,若是在三十年前,也许还有这种可能,但一个人年纪越大,越活不长的时候,反而会越觉得自己的性命可贵。”
    俞佩玉道:“那么,前辈的意思是……”
    黑衣妇人道:“你拿了这块竹牌去见他,先要他将‘无相神功’传授给你。”
    俞佩玉道:“然后呢?”
    黑衣妇人道:“要学‘无相神功’,绝不是三天两天就可以学会的事,在学功夫的这段时候,你和他接触的机会一定很多。”
    俞佩玉道:“嗯。”
    黑衣妇人道:“大恩未报,乃是他平生最大的遗憾,你此去虽然有求于他,却也可说是替他了却了这段心愿,他一定会觉得很欢喜,既不会盘问你的来历,也绝不会对你存警戒之心,常言道:‘老虎也有眨眼的时候’,你时时刻刻跟在他身旁,还怕没有下手杀他的机会?”
    俞佩玉道:“可是……”
    可是黑衣妇人不让他说话,沉声道:“你既已知道他的阴谋,为何还有这么多顾忌?你难道不想替江湖除此大害?你难道不想为自己复仇?”
    俞佩玉动容道:“弟子的身世,前辈难道已经知道了?”
    黑衣妇人淡淡一笑道:“你可知道为你改变容貌的人是谁么?”
    俞佩玉黯然道:“弟子身受他老人家的大恩,却连他老人家的姓名都不知道。”
    黑衣妇人道:“他本身也有很深的隐痛,是以早已隐姓埋名,但我却可以告诉你,他就是我平生最好的朋友,东郭先生多年来都不敢妄动,就是为了对我们两个人还有些畏惧之心,只因他纵然练成了‘无相神功’,但我们两人若是联手对付他,还是可以将他置之于死地……只可惜……只可惜……”
    她声音渐渐低弱,变为叹息。
    俞佩玉耸然道:“只可惜什么?难道他老人家已……”
    黑衣妇人胸膛起伏,沉默了许久,才长长叹息了一声,黯然道:“他只怕已遭了东郭的毒手。”
    她很快地接着道:“这件事我虽还不能证实,但东郭若非知道他已不在人世,又怎敢复出为恶?就因为他死了,东郭的胆子才大了。”
    俞佩玉咬着牙,忽然道:“前辈的吩咐,弟子无不从命,只不过,这‘东郭先生’行踪既然十分诡秘,弟子怎能找得到他呢?”
    黑衣妇人道:“你自然找不到他,但却可叫他来找你。”
    俞佩玉道:“前辈是否要弟子扬言出去,说出报恩竹牌已落在我手里?”

举报

第37章阎王债册
    黑衣妇人点头道:“不错,那东郭先生只要听到‘报恩牌’已落在你手中的消息,一定会不远千里而来找你的。”
    俞佩玉道:“可是,‘见牌如见人’的意思也就是‘认牌不认人’,弟子还未将竹牌交给他时,无论任何人都可以将这面竹牌夺去。”
    黑衣妇人道:“但又有谁能从你手上将这块竹牌抢走呢?”
    俞佩玉苦笑道:“弟子倒也并非妄自菲薄,但江湖中的能人的确太多。”
    黑衣妇人道:“这话倒也不错,以你现在的武功,天下至少还有十三个人能胜过你,也许还不止此数,这些人虽已大多退隐林下,听到这消息,也必定还是会心动的,有些人纵然不至于动手明抢,但暗中还是免不了会来打你的主意。”
    她不等俞佩玉说话,忽又一笑,接着道:“但你既然已有了销魂宫主的‘阎王债’,又何必再怕这些人呢?”
    俞佩玉道:“阎王债?”
    黑衣妇人道:“你既已有了报恩牌,怎会没有阎王债?”
    俞佩玉恍然,道:“前辈说的可是那本账簿?”
    黑衣妇人道:“不错。”她徐徐接着道:“人非圣贤,焉能无过?一个人活了几十年下来,多多少少都做过几件亏心事的,尤其是那些成了大名的人,别人只看到他们光彩的一面,只看到他们高高在上,耀武扬威,谁也不知道他们是用什么来做垫脚石才能爬得这么高的。”
    俞佩玉长叹了一声,他也知道成名的路并不是条好走的路,要想走到终点,也不知要跨过多少人的尸骨。
    黑衣妇人道:“譬如说,洪胜奇能做到风尾帮主,就因为他先陷害了他的大师兄,再毒死了他的师父,这件秘密后来虽终于被人揭破,但在未揭破时,江湖中人,还不是都认为洪胜奇是个了不起的大英雄。”
    俞佩玉叹息无语。
    黑衣妇人道:“这件秘密被人揭破,只能怪洪胜奇的运气不好,因为,江湖中像这种事也不知有多少,只不过没有人知道而已。”.
    俞佩玉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一个人做了亏心事,迟早总有人知道的。”
    黑衣妇人道:“不错,无论什么秘密,总有人知道的,而普天之下,知道这种秘密最多的人就是销魂宫主。”
    俞佩玉道:“哦?”
    黑衣妇人道:“销魂宫主颠倒众生,阅人无数,而男人最不能保守秘密的时候,就是躺在一张很柔软的床上的时候。”
    她这话说得虽很含蓄,但无论任何人都还是可以听得懂,当一个很美丽的人和你睡在一张床上,一双很美丽的眼睛在枕畔望着你的时候,你若还能为自己保守秘密,就已经很不容易了,你若还能为别人保守秘密,你简直就可算是个圣人。
    这世上圣人毕竟不多。
    黑衣妇人道:“销魂宫主辗转自很多人口中听到很多秘密,她就将这些秘密全都写在你得到的那本账簿上,她是个很聪明的人,对每件事的价值都知道得很清楚,她要等这件事价值最高时再来使用它,所以她一直将账簿藏着,一点也不着急,因为她知道迟早总有用得着的时候。”
    俞佩玉叹道:“但她却始终没有用着。”
    黑衣妇人道:“那是因为她后来忽然变得愚蠢起来了。”
    俞佩玉道:“愚蠢?”
    黑衣妇人道:“不错,愚蠢。”
    她缓缓接道:“世上有两种最愚蠢的人,第一种是爱上了少女的老人,这种人本来也许很有智慧,而且饱经世故,但却往往会被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骗得团团乱转,这种人虽可怜却没有人会同情他,因为这是他自作自受。”
    俞佩玉只有苦笑,他也知道“一树梨花压海棠”并不是喜事,往往是悲剧,有时甚至是笑话
    黑衣妇人道:“第二种最愚蠢的人,就是痴情的少女,无论她平时多聪明,只要一变得痴情,就立刻会变得愚蠢的,她爱上的明明是个恶徒、强盗,但在她眼中,却是世上最忠实、最可爱的人,他就算告诉她雪是黑的,墨是白的,她也相信。”
    俞佩玉想到钟静,又不禁为之叹息。
    黑衣妇人道:“但销魂宫主后来却变得比这两种都愚蠢得多,她不但变得很痴情,而且爱的又是个比她小几十岁的小畜生,这件事你想必已知道了。”
    俞佩玉叹道:“朱宫主为了此人,既已不惜牺牲一切,自然不愿再以隐私之事来要胁他的父亲,等到后来她看出他们是人面兽心,再想用也来不及了。”
    黑衣妇人道:“正是如此,但以你的智慧,若能将这本账好好利用,必定能做出很多惊人的事,更不必怕别人来动你一根毫发了。”
    俞佩玉道:“可是……”
    黑衣妇人截口道:“你不必说,我也明白你的意思,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物之本身,并无善恶,只看用它的人是存何居心罢了,这道理你更不能不明白。”
    俞佩玉垂首道:“是。”
    黑衣妇人这才笑了笑道:“很好,我言尽于此,你去吧,等你成功之日,也就是我们再见之时,到了那时,你所有的心愿我都可助你达成。”
    ×××
    俞佩玉的身影终于消失在远方,黑衣妇人却始终站着没有动,日色已渐渐西沉,苍茫的暮色终于笼罩了大地。
    在暮色中看来,她仿佛忽然变得很阴森,很诡秘。
    她仿佛有两种身份,在白天,她是人。
    但一到晚上,她就变成了黑暗的幽灵。
    这时黑暗中又出现了一个人的鬼魂。
    姬苦情的“鬼魂”。
    他衣服上仍带着斑斑血迹,但一张脸已洗得干干净净,一双发亮的眼睛里,闪动着诡谲的笑意,咯咯笑道:“你今天的话说得可真不少。”
    黑衣妇人淡淡道:“要少些麻烦,又何妨多说几句话?”
    姬苦情道:“杀了他岂非更没有麻烦么?”
    黑衣妇人摇了摇头,道:“你不懂的……”
    姬苦情叹了口气,苦笑道:“我的确不懂你为什么要我装死,为什么放了他?”
    黑衣妇人道:“因为我只有用这种法子才能让他自动说出许多事。”
    姬苦情道:“他说了吗?”
    黑衣妇人道:“他已承认他就是俞放鹤的儿子,而且我猜得也不错,的确是那老狗为他易过容,这两件事我一直无法确定……”
    姬苦情道:“你现在既已确定,为何还要放他走?”
    黑衣妇人又摇了摇头,道:“你不懂的,但你很快就会懂了……”
    姬苦情道:“我只希望你莫要做错。”
    黑衣妇人冷冷道:“我几时做错过一件事?”
    她忽然后退了半步,道:“你身上是什么血?为何不换件衣服了”
    姬苦情笑了,道:“你也认为这真是血?看来我的本事已越来越大了。”
    黑衣妇人也笑了,道:“你的本事本来就不小。”
    姬苦情道:“你那徒弟呢?”
    黑衣妇人道:“海东青?”
    姬苦情道:“嗯。”
    黑衣妇人道:“他已带着朱泪儿和铁花娘回去了。”
    姬苦情道:“他知不知道这件事?”
    黑衣妇人一字字道:“要成大事,知道内情的人总是越少越好。”
    姬苦情道:“杨子江呢?”
    黑衣妇人悠然道:“要成大事,总得找几个人来做替罪羔羊的。”
    ×××
    秋天已不知不觉过去,风中的寒意已渐重。
    这些天来俞佩玉可说没有一天不是在紧张中度过,每天总有些不可预料的事发生,一次接着一次,一次比一次危险,使他觉得每天都可能是他活着的最后一天,直到现在,他才真喘了口气。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模样是多么狼狈,身上穿的也还是很单薄的衣服,早就该换了,更应该好好洗个热水澡。
    既然还没有死,就得好好地活下去。
    他想找个舒服的地方,先洗个澡,刮刮脸,再换套干净的衣服,想到泡在热水里的滋味,他全身都痒了起来。
    只可惜他身上已只剩下几文钱了,一个人只有在连性命都保不住时,才会忘记金钱的价值。
    黄昏前,俞佩玉已走到个小镇,用两文钱买了包火种,四文钱吃了两碗担担面,走出小镇时,他已囊空如洗。
    但是他心里却很兴奋──名人的秘密,往往是人们最感兴趣的事,喜欢刺探别人的隐私,本是人类的劣根性。
    俞佩玉在小镇外找了个隐僻的避风处,生起了一堆火。被火焰一“洗”,账簿上的字迹就渐渐现了出来。
    账簿上的名字果然全都是声名赫赫之辈,大多数人的名字俞佩玉都听说过,其中包括有:“不夜城主”东方大明、李天王、胡姥姥、怒真人、“飞驼”乙昆、神龙剑客……
    除了这些号称“十大高手”的名字之外,黄池大会中十三派掌门人的名字也大多都在其中。
    最令俞佩玉怵目惊心的,还是姬苦情、凤三和俞放鹤这三人的名字,尤其看到“俞放鹤”这三字时,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父亲一生正直,淡泊名利,又怎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隐私?
    他不敢看,也不敢相信。
    看到“凤三”两字时,他也跳了过去,凤三是他的兄弟,是他的好友,就算犯了些过错,他也不愿知道。
    但他却没有错过“姬苦情”,在姬苦情的名字下只写着四个字:“兄妹乱伦。”
    俞佩玉几乎连呼吸都停止了,世上竟真有这种不顾羞耻的人,这种事他简直难以相信。
    但他却不得不信,因为他想到了姬苦情的儿子“姬葬花”,若非兄妹乱伦,又怎会生出那种变态的侏儒?
    但姬灵风和姬灵燕为什么却没有得到他们恶性的遗传呢?畸形的侏儒生出的子女,本也很少是正常的。
    难道她们并不是姬葬花的女儿?
    俞佩玉不禁又想到他在杀人庄的秘道中,所发现的那块石块,又想到姬夫人那神秘的情人。
    那人无疑也是俞家的人。
    难道那就是“俞放鹤”的秘密?
    俞佩玉不敢再想下去,但他也知道自己若不将这件事弄清楚,以后,时时刻刻都会忍不住要想到它的。
    他不由自主地翻到“俞放鹤”那一页。
    他的手已在发抖,一颗心几乎已跳出腔子。
    只见在“俞放鹤”的名字下写着:“兄弟阅墙,逐弟为寇,貌似君子,行实小人。”
    旁边还有行小字:“漠北大盗‘一股烟’,即俞放鹤之弟,自幼被逐,流落为寇,兄称圣贤,弟为巨盗,妙极。”
    俞佩玉的掌心已沁出了冷汗。
    他也记得小时候曾经听说过有位“二叔”,那时他的母亲还没有去世,他一问起这“二叔”,他母亲就仿佛很生气,告诉他:“二叔已经死了,死了很久。”而且还叫他以后莫要再提起。
    现在他才知道“二叔”并没有死,那么,姬夫人那秘密的情人,难道就是他二叔,姬灵风姐妹难道就是他二叔的女儿,姬灵风一直掩护着他,难道就因为他们之间有种神秘的血缘关系?
    俞佩玉正在沉思着,突听一阵车轮滚动声响起,一个身穿蓑衣,头戴笠帽的人推着辆独轮车自东方走了过来。
    黑暗中虽看不清车上装的是什么货物,但远远就可嗅到一阵阵很浓烈的药草味,载的想必不外是药材。
    蜀道崎岖,多数山路便难行车马,惟有这种独轮车最为方便,深山中盛产药材,各地药商中俱多蜀人。
    这一人一车可能丝毫没有什么奇特之处,若是换了别人,一定不会留意,但俞佩玉却觉得很可疑。
    他远远听到车轮碾动的声音,就知道车上载的货物甚是沉重,而一般药材的分量却都很轻。
    蜀中少雨,这人却穿着件蓑衣,他推着这么沉重的一辆车子,脚步却很轻捷,看来一点也不吃力。
    普通的药商大多结帮而行,他却是孤身一人,而且此刻夜已很深,他犹在赶路。
    这些都是可疑之处,只不过俞佩玉此刻并没有心情多管别人的闲事,推车的人正低着头匆匆赶路,也没有留意到他。
    就在这时,突听远处又有一阵急骤的蹄声响起,一霎时像已近了很多,显见这匹马走得很快。
    荒郊静夜,这蹄声听来分外刺耳,但推车的这人既没有抬头,也没有回顾,仿佛根本没有听到。
    只见一匹快马急驰而来,远在三丈外,马上的人便已自鞍上飞掠而起,凌空一个翻身,飞燕投林般落在独轮车前面。
    那匹马轻嘶一声,立刻收势停下,俞佩玉不由得暗中喝了声彩:“端的人是强人,马是好马。”
    推车的人却似什么也没有看到,依旧低着头推他的车。
    那骑士拦在道中,眼见独轮车已将撞在他身上,他却还是动也不动,当真可算是动如飞鹰,稳如山岳。
    俞佩玉发现这人身材又矮又胖,就像是个圆球,背后却斜背着一柄很长的剑,模样看来有些滑稽。
    但他的气概却很不凡,随便往那里一站,就有一种慑人的威仪,令人不敢稍存轻视之心。
    俞佩玉虽然看不清他的面目,却已想到他是谁了。
    推车的那人堪堪已将独轮车推到他身上,才忽然停住,说停就停,毫不勉强,那么沉重的一辆车子在他手中竟轻若无物。
    那骑士这才仰面大笑道:“欧阳帮主怎地改行卖起药材来了,这倒是怪事一件。”
    推车的这人竟是长江水道七十二舵的总瓢把子欧阳龙,俞佩玉在黄池会上本也见过他的,只不过他此刻蓑衣笠帽,隐去了本来面目,俞佩玉虽也觉得他有些眼熟,却想不起他是谁。
    只听欧阳龙也大笑道:“鱼岛主果然好眼力,佩服佩服。”
    他将笠帽往头上一推,接着又道:“只不过鱼岛主为何不在南海纳福,却跑到这里来干什么?难道鱼岛主放着好好的掌门人不做,也改了行么?”
    俞佩玉并没有看错,这佩剑的矮胖子果然就是海南剑派的掌门人,“飞鱼剑客”鱼璇。
    这两人一在江上,一在海南,此刻却在这里碰了头,这显然不会是巧合,俞佩玉暗暗奇怪。
    欧阳龙车上载的究竟是什么?
    他们究竟有什么图谋?
    ×××
    俞佩玉本就躲在小石后的避风处,所以他虽然燃着堆火,他们也并没有发现,何况此刻火已渐渐熄了。
    只听鱼璇道:“小弟不远千里赶到此地来,这原因帮主难道会不知道?”
    欧阳龙道:“请教。”
    鱼璇大笑道:“帮主是为什么来的,鱼某也就是为什么来的,帮主又何必装糊涂。”
    欧阳龙沉默了半晌,突然自怀中抽出了样东西,道:“莫非岛主今年也接到了此物。”
    他手上拿的只不过是张请帖,以他们的身份每天接到张请帖都不稀罕,奇怪的是他拿着这份请帖,手竟有些发抖。
    鱼璇看到这份请帖,笑容也立刻不见了,长叹道:“不错,今年我也倒了楣。”
    欧阳龙打了个哈哈,道:“今年是富八太爷的七十整寿,他帖子不远千里下到海南,正显得鱼兄有身份,有地位,怎可说是倒楣呢?”
    这也是俞佩玉心里奇怪之处,有人送帖子请他,正表示他交游广阔,就算他觉得路途遥远,不愿亲自去,也尽可派人送份礼去,以尽心意,就算白送了份礼,人情总是做到了。
    像他们这样的江湖大豪,又怎会吝惜于区区一份礼物。
    但听欧阳龙的笑声,却似充满了幸灾乐祸之意,就好像一个人临死时忽然发现了个陪绑的。
    俞佩玉实在想不通这是为了什么。
    只听鱼璇干笑了两声,道:“帮主说得好,富八太爷请了我,就正该觉得面上有光才是,只不过,我找了两个月,却还没有找到一份礼物,帮主你看这怎么是好?”
    俞佩玉更奇怪了,送礼乃是交情,只要送者拿得出手,无论礼物厚薄,对方都绝没有拒绝之理。
    何况上至金银珠宝、古玩珍饰,下至糕饼喜点、衣衫绸布,莫不可以用作礼物。堂堂的飞鱼剑客,一派宗主,若说连一份礼物都找不到,这话无论说给什么人听,只怕谁也不会相信。
    欧阳龙冷笑道:“鱼帮主财大势雄,江湖中谁人不知,哪个不晓,若说鱼帮主连一份礼物都送不出,这岂非是天大的笑话。”
    鱼璇沉默了半晌,突然道:“帮主可曾听过郑玄这人么?”
    欧阳龙道:“紫沙岛郑岛主不但大名鼎鼎,而且又是鱼岛主的生死之交,在下虽然孤陋寡闻,却也曾听说过的。”
    鱼璇道:“帮主可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欧阳龙似乎觉得有些意外,讶然道:“郑岛主莫非已病故?”
    鱼璇道:“他身子素来强健,终年也听不到他一声咳嗽,又怎会病死?”
    欧阳龙道:“若非病死,难道是……是被人所害?”
    鱼璇道:“不错,他正是被人杀死的。”
    欧阳龙道:“郑岛主掌中一双日月轮,招术据说乃得自昔年东方城主的真传,数十年来未遇敌手,又有谁能置他于死地?”
    鱼璇道:“富八太爷。”
    欧阳龙脸色变了变,不说话了。
    鱼璇道:“富八太爷去年做寿时,帖子下到紫沙岛,郑玄搜寻了两日,才找到一株三尺高的珊瑚,他心里也颇沾沾自喜,以为这份礼纵然不能冠绝群伦,至少总可以让富八太爷觉得满意了。”
    欧阳龙道:“嗯。”
    鱼璇道:“他将礼物送到后,富八太爷什么话也没有说,只带他到一间屋子里,那屋里没有别的,只有珊瑚,每一株都在七尺以上。”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郑玄一看,心里就凉了,富八太爷更连寿酒都不让他喝,就请他走路,临走时却又一直将他送到郊外。”
    欧阳龙道:“后来呢?”
    鱼璇又长叹了一声,道:“郑玄马不停蹄赶回家里,一到家就口吐鲜血,倒地不起,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受的伤,只记得富八太爷送他出门时,曾经抱拳向他作了一揖,他当时就仿佛觉得胸口有些发热。”
    欧阳龙道:“他……他走了几天才赶回家的?”
    鱼璇道:“七天,回家后吐出黑血成斗,当天晚上就不治而死了。”
    欧阳龙默然半晌,脸色也很沉重,喃喃道:“好厉害的百步神拳,不但能伤人于无形,还能令人伤发于七日后,看来富八太爷的名声果然不是假的。”
    鱼璇叹道:“江湖中都知道富八太爷神拳无敌,也知道若有谁送的礼不如他的意,就难免要挨上一拳,这些事正是一点也不假。”
    欧阳龙望着独轮车上的包裹,没有开腔。
    鱼璇道:“有郑玄前事可鉴,今年我这礼怎敢轻易送出手?一接到帖子后,我就开始找,直到今日也没有找着一份有把握可令富八太爷满意的礼物,如今富八太爷的寿诞已迫在眉睫,帮主你说该怎么办呢?”
    俞佩玉这才将事情弄明白了,只觉有些哭笑不得,以做寿来打秋风的人他倒听说过不少,但像这位富八太爷如此强横霸道的,倒甚是罕闻罕睹,这简直比拦路打劫的强盗还要凶得很多。
    他知道“百步神拳”本是少林寺的不传之秘,那么这位“富八太爷”难道是少林的俗家弟子?
    欧阳龙、鱼璇,这两人也是江湖中一等一的高手,连他们都对他如此畏惧,这富八太爷的来头自然不小。
    但俞佩玉一时间却想不起江湖中有这么样一个人。
    只见欧阳龙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岛主此时心情之沉重,在下也很明白,只不过,在下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对岛主的确是爱莫能助。”
    鱼璇目光闪动,也在盯着他的独轮车,冷冷道:“如此说来,帮主莫非也未找到礼物?”
    欧阳龙勉强笑道:“找是找到了一份薄礼,却不知是否能入富八太爷之目。”
    鱼璇仰面大笑道:“帮主这是在说笑了。”
    他忽然顿住笑声,盯着欧阳龙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帮主送的这份礼,若还不能入富八太爷之目,天下还有什么东西能入他之目。”
    欧阳龙面上骤然变了颜色,道:“你已知道我送的是什么?”
    鱼璇悠然道:“倒也略知一二。”
    欧阳龙厉声道:“你一直都在盯我的梢?”
    鱼璇道:“帮主一路太太平平,走到哪里,连个拦路的小贼都未遇见过,难道这真是帮主的隐藏功夫做得到家么?”
    他仰天打了哈哈,道:“其实就算是最不开眼的小贼,也可看出这辆独轮车上装的绝不会是药材,世上只怕还没有这么重的药草。”
    欧阳龙冷笑道:“就算有些不开眼的小贼要来打这辆车子的主意,我也未必能畏惧于他。”
    鱼璇道:“鱼某人一路护送帮主走到这里,已不知为帮主击退了多少恶客,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他笑了笑,接着道:“所以鱼某现在来求帮主打发几个赏钱,帮主总不至于拒绝吧。”
    欧阳龙就算是呆子,也知道他心里是想打什么主意了。
    到了这时他反而沉住了气,道:“岛主莫非是想要这辆车子?”
    鱼璇叹了口气,道:“说来实在有点难为情,但这也是情不得已。”
    欧阳龙道:“好,我就送给你。”他忽然将独轮车往前一推,向鱼璇撞了过去。
    鱼璇似已早就防备到这一着,不等独轮车撞来,身子已飞掠而起,“呛”的一声,剑已出鞘。
    但见剑光如惊虹闪电,向欧阳龙刺了过去。
    “飞鱼剑客”号称海南第一快剑,这一剑果然快得可怕,不但反应快,拔剑也快,出手更快。
    欧阳龙一甩肩,反手一扯,身上的蓑衣已乌云般卷出,挡住了这一剑,原来他这件蓑衣乃是乌金织成,刀剑不伤,正是他仗以成名的独门兵器,这种兵器的攻势也许稍嫌呆滞,但用以防守,却是天下无双。
    “呛呛呛”一串声响,剑尖在蓑衣上划起了一溜火花。
    欧阳龙蓑衣反卷,挟带着劲风,向鱼璇扫了过去,蓑衣下突然暴射出数十点寒星,直取鱼璇胸膛。这一招铁燕金蓑,阴毒狠辣,锐不可当,欧阳龙自出道以来,还未见有人能避得开这一着。
    谁知眼前人影一花,飞鱼剑客突然飞鱼般跃起,剑光在空中划了半个圆弧,竟到了欧阳龙身后。
    这正是鱼璇威镇海南的“飞鱼式”。
    欧阳龙再想回身,已来不及了。
    剑光已刺入他的背脊,这水上大豪,的确不该离开水上的,蛟龙若离了水,也难免要死在陆地上。
    俞佩玉实在想不到欧阳龙不出三招,就已死在鱼璇剑下。
    他正不知是否该出手管这件事,欧阳龙已死了。
    只见鱼璇拔出了剑,居然长长叹息了一声,喃喃道:“欧阳龙帮主,我实不愿杀你,但我若不杀你,自己就难免要送命,你死了也不能怪我,只能怪富八太爷……”
    他一面喃喃自语,一面扶起了那辆独轮车。
    突听一人道:“道上同源,见面分一半,死尸归你,车子归我。”
    清朗的语声发出时还在十余丈外,但说到最后一字,这人忽然间就已到了鱼璇面前,鱼璇竟未看出他是怎么来的。
    只听“叮叮”两声极清悦的铃铛声一响,这人就突然来了,就像是突然自地下钻出来的一样。
    俞佩玉也看不到鱼璇的脸色,只觉得鱼璇一瞧见这人,身子就仿佛忽然缩小了许多,连腰都挺不直了。
    这人身法虽快如鬼魅,身形却极为高大,只不过背上隆起一块,竟是个驼子,俞佩玉看到鱼璇对他的畏惧之态,再看到他的模样,心里忽然想起了一句话。
    “驼铃一响,命丧当场。”
    这人莫非就是和怒真人、胡姥姥、神龙剑客、樱花大师他们齐名的高手,“飞驼”乙昆。
    鱼璇果然已赔笑道:“乙真人侠驾已有十余年未履中土,今日当真是幸会得很,幸会得很……”
    乙昆却连睬都不睬他,一双铜铃般灼灼有光的眼睛,一直盯在那辆装满了药材的独轮车上。
    鱼璇拼命想用身子挡住这辆独轮车,似乎恨不得能用个法子将独轮车变小,藏在自己的衣袋里。
    怎奈他身材虽胖,独轮车却也不小,“飞驼”乙昆突然一伸手,将车上的药材全都抓了起来,里面就露出个铁匣子。
    鱼璇目中虽已射出了怒火,却不敢去拦他这只手。
    只见乙昆一把攫起了这个铁匣子,打开瞧了两眼,仰天大笑道:“很好,很好,很好……”
    鱼璇干笑道:“不好,不好,不好,这只不过是几个石头人而已,连在下都看不出有什么好处,怎能人得了真人的法眼?”
    乙昆咯咯笑道:“既然不好,你就送给我吧。”
    鱼璇连假笑都笑不出了,吃吃道:“这……这种东西实在不成敬意,真人若是喜欢,在下改日定去请京城最有名的石匠好好雕几对白玉美人,保证要比这几个石头人好得多。”
    乙昆道:“我不要别的,就喜欢这几个。”
    鱼璇擦了擦汗,道:“可是……可是……”
    乙昆眼睛一瞪,厉声道:“老子难得开口问人要东西,你敢给我钉子碰?你只怕富老八的“百步神拳”,难道就不怕我的追风掌?”
    鱼璇满头大汗如雨,连擦都擦不干了,垂头望着自己掌中的剑,似乎想出手一搏,却又不敢出手。
    乙昆冷冷一笑道:“据说你的剑很快,能做到海南剑派的掌门人,想必总是有点玩意的,来来来,你不妨刺我一剑试试,我绝不怪你。”
    鱼璇咬了咬牙,道:“既然如此,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嘴里说着话,剑已刺出,这是性命交关的时候,这一剑他自然用尽了全力,但见剑光一闪,已到了乙昆咽喉。
    乙昆大咧咧地站在那里,就好像将这柄杀人的剑当做纸做的,鱼璇心里正在暗暗欢喜,只道他此刻再想闪避已太迟了。
    谁知就在这时,乙昆突然电光石火般伸手一夹,鱼璇的剑快,他的出手更快,只用了两根手指,就将剑尖夹住。
    鱼璇大惊之下,反手一拧,想以剑刃去割乙昆的手指。谁知剑尖被他夹住,就宛如被夹在泰山与华山之间,鱼璇用尽全身力气,却连动都动不了。只听一声长笑,乙昆随手一抖,剑已到了他手里,再一抖,这柄百炼精钢铸成,纵不能划铁,至少也能吹毛断发的长剑竟已断成两截。
    乙昆纵声笑道:“富老八的生日后天才到,明天却已是我的生日,我也学会了富老八的脾气,谁不送礼给我,我就要宰谁,这份礼你是送还是不送?你瞧着办吧。”
    鱼璇面如死灰,哪里还说得出一个字。
    突听一人笑道:“阁下的生日明天才到,今天却已是我的生日,这份礼不如还是送给我吧。”
    笑声中,一个人悠悠然白山石后走了出来,衣裳虽穿得又破又脏,但看来却一点也没有寒酸猥琐的模样。
    乙昆倒也吃了一惊,数十年来,他还未见到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说话的,目光在这人脸上一扫,怒道:“送给你?你是什么东西?”
    这人笑了笑,道:“在下俞佩玉,人称天下第一风流剑客……”
    他话未说完,乙昆已忍不住大笑起来,捧腹笑道:“天下第一风流剑客?……哈哈,哈哈,我乎生倒也见过不少脸皮厚的人,但却还没有一个人比得上你。”
    鱼璇也觉得很惊奇,很可笑,只不过笑不出来而已。
    走到乙昆面前时,俞佩玉才发觉这人身材的确魁伟,虽然是个驼子,却还是比俞佩玉高了半个头,打扮得非道非俗,一件道袍还不及膝,笑起来更是声如洪钟,震得人耳朵发麻,显见此人非但出手快,内力也惊人得很,难怪堂堂的飞鱼剑客一见他也矮了半截。
    但俞佩玉居然好像全未将这人看在眼里,微笑道:“我也和阁下一样,谁不送礼给我,我就要发脾气的。”
    乙昆的笑声骤然顿住,眼睛盯着他,就好像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的怪物,过了半晌,又大笑起来,道:“你发脾气,好,你就发给我瞧瞧吧。”
    俞佩玉道:“好。”
    “好”字出口,他脚尖忽然一挑,已挑起了地上的半截断剑,反手抄在手里,“刷”地,向乙昆刺了过去。
    鱼璇倒真还未想到这少年真敢动手,只见这一剑轻飘飘的,仿佛没什么力气,而且也不太快。
    事实上这一剑简直连一点章法都没有,鱼璇以为乙昆只要一伸手,就可将这一剑震飞。
    谁知乙昆见到这一剑刺来,竞后退了三步,怪叫道:“好,想不到你这小子,还真有两手。”
    鱼璇怔住了。
    这样的剑法也能算“好”。
    只见剑光流动,虽不太快,却是连绵不绝,生生不息,十余剑刺出,乙昆居然还没有反击。
    鱼璇虽是剑法的大行家,看了半天,非但看不出这剑法究竟有什么威力,连这少年用的是什么招式都未看出来。
    只听乙昆连声赞道:“好,小伙子,像你这样至少勉强还可算是会使剑的,那些狗屁,一窍不通的家伙若也能算名剑客,也能做掌门人,你这‘天下第一风流剑客’八个字倒真不能算太吹牛。”
    他虽未指出名字,但骂的是谁?鱼璇自然腹中雪亮,嘴里虽不便反辩,心里却是一万个不服气,忍不住冷笑起来。
    他自然以为乙昆不会瞧见的,谁知乙昆当真是眼观四路,耳听八方,身形一闪,忽然到了他面前,道:“你笑什么?莫非还认为你的剑法比他高?”
    鱼璇忍不住道:“在下的确未看出他的剑法好在哪里。”
    乙昆冷笑道:“你若也能看得出他剑法好在哪里,他的剑法就不好了,正如伯牙之琴虽妙绝天下,也得有知音才能欣赏,否则岂非是对牛弹琴。”
    鱼璇气得脸都红了,突然一步蹿过去,他似乎已忘了俞佩玉是和他站在一条线上的,竟向俞佩玉击出两拳。
    俞佩玉也未想到这人竟是这种骡子脾气,见到这两拳来势汹汹,也只有反手挥出一剑。
    这一剑他随手挥出,看似轻描淡写,但却如羲之兰亭,怀素狂草,随手写来,笔笔却妙到毫巅,不可方物。
    鱼璇只觉他掌中半截断剑突然间就变成了一团浑圆无极的剑气,他的人已被包围在这团剑气中,非但攻不进去,几乎连退都退不出来。
    他连变几种身法,才总算脱身,肩头还是不免被剑锋扫过,虽未伤及皮肉,衣裳却被划破。
    乙昆大笑几声道:“你现在已知道他剑法的好处在哪里了么?”
    鱼璇面上阵青阵白,突然向俞佩玉长身一揖,道:“阁下的剑法实在比我好得多,我服了。”
    乙昆大笑道:“你这人总算还有点好处,总算还肯服输认错。”
    鱼璇道:“其实我也早已听说过江湖中有个和俞盟主公子同名的少年,不到三个月,已做出了好几件轰动一时的事。”
    俞佩玉微笑道:“江湖中的消息传得倒真不慢。”
    鱼璇道:“据说这位俞佩玉非但武功不弱,而且温文有礼,小心谨慎……”
    乙昆大笑道:“依我看来,这‘温文有礼,小心谨慎’八个字,用在谁身上都无妨,只有用在他身上,却是大大地不妥。”
    俞佩玉道:“哦?”
    乙昆笑道:“自称‘天下第一风流剑客’的人,也能算是温文有礼么?”
    俞佩玉道:“的确不能算。”
    乙昆道:“你剑法虽不错,此刻却还不是我的对手。”
    俞佩玉道:“不错,三百招内,我虽还不致落败,却也无法取胜。”
    乙昆道:“不能胜就是败,过了三百招你必败无疑,但你却似乎抢着要和我动手,这样的人也能算是小心谨慎么?”
    俞佩玉笑了笑,道:“每个人都会变的,今日之我,已非昨日之我。”
    乙昆道:“你好好的一个人为何要变?”
    俞佩玉默然半晌,缓缓道:“只因我现在忽然想变得很有名。”
    乙昆皱眉道:“人怕出名猪怕肥,这句话你难道未曾听说过?你名气越大,找你的人就越多,死得就越早,这有什么好处。”
    俞佩玉又笑了笑,道:“我就是要人来找我。”
    乙昆摇了摇头,道:“听我良言相劝,你还是老老实实回家,安安分分的过日子吧,我看你倒还顺眼,今天绝不伤你。”
    俞佩玉道:“只要你将这铁匣子送给我,我立刻就走。”
    乙昆目光闪动,道:“你知道这是什么?”
    俞佩玉道:“不知道。”
    乙昆道:“那么你要去又有何用?”
    俞佩玉道:“没有用。”
    乙昆也不禁怔了怔,道:“既然无用又何必要?”
    俞佩玉道:“你们人人都想要,我为何不能要?”
    乙昆沉下了脸,道:“原来你是存心想来找我麻烦的。”
    这句话没说完,两人已交上了手。
    到了这时,连鱼璇都觉得俞佩玉非但有毛病,而且毛病还不小,他只望这两人打得两败俱伤,那时这铁匣子就又是他的了。
    他沉住了气坐山观虎斗,过了很久,他发觉俞佩玉的剑光果然已渐渐黯淡,乙昆的掌风却越来越凌厉。
    他肋下虽还夹着那铁匣子,但出手并无妨碍,由此可见,他对付俞佩玉并没有使出全力。
    鱼璇实在不懂俞佩玉为何定要来找死。
    眼见乙昆已将得手,谁知就在这时,俞佩玉仿佛低低说了几句话,鱼璇也未听清他在说什么,只见到乙昆突然凌空一个翻身,倒掠出两丈,眼睛盯着俞佩玉,面上已无丝毫血色,身子却在发抖。
    他怎会忽然变成这样子的?
    鱼璇又怔住了。
    过了半晌,只听乙昆颤声道:“你……你……你究竟是什么人?怎会知道这件事的?”
    俞佩玉静静地望着他,什么话都不说。
    只见一粒粒黄豆般大小的汗珠不停地自乙昆头上落下。
    又过了很久,他才长长叹了口气,道:“二十九年,再过十七天就整整二十九年了,想不到这件事还有人记得,还有人知道……”
    俞佩玉道:“你自己难道已将这件事忘却了么?”
    乙昆黯然道:“我但望能忘却,只可惜永远忘不了。”
    俞佩玉道:“连你都无法忘记,别人又怎会忘记?”
    乙昆道:“可是……可是这件事并没有什么人知道。”
    俞佩玉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不是已知道了么。”
    乙昆道:“你……你和这件事莫非有什么关系?”
    俞佩玉淡淡道:“普天之下,只要稍有人心的人,都和这件事有关系。”
    乙昆仰面向天,喃喃道:“我也知道这笔债迟早要还的,现在只怕已到了还债的时候。”
    他忽然跺了跺脚,嗄声道:“无论你是谁,我只要你知道,乙昆并不是不肯还债的人。”
    俞佩玉道:“我也不是来要债的,我只不过要你知道悔改而已。”
    乙昆忽然仰天一笑,道:“我若无悔疚之心,你一说出此事,我就要杀你灭口了。”
    他将肋下夹着的铁匣子放了下来,叹了口气,曼声道:“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百年身……”
    说到这里,突然反手一掌,向自己头顶拍下。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俞佩玉反复咀嚼着这两句话,心里突然变得很凄凉,很沉重。
    一个人在刹那之间做下的错事,就要他以一生数十年的生命来补偿,这岂非也有些不公平,有些残酷。
    乙昆若没有悔疚之心,的确就不会以自杀来赎罪了,他既然已有了悔疚之心,那么他做的错事为何还不能宽恕?
    俞佩玉黯然垂首,喃喃道:“我做错了么……我做错了么……”
    鱼璇早已看呆了,此刻才忍不住问道:“他究竟做了什么事?”
    俞佩玉霍然抬起头,厉声道:“你为何不问问你做了什么事?”
    鱼璇道:“我?”
    俞佩玉道:“为了区区几个石雕的玩偶,就将别人置之于死地,这就是你做出的错事!”
    鱼璇大声道:“我不杀他,我就得死,所以我只有杀他。他若杀了我,我也是死而无怨的。强者生弱者死,这本是江湖中人视为天经地义的事,身为江湖中人,就该将‘生死’两字置之度外。你既涉足江湖,总有一天也会因此而杀人的,又何必将生死之事看得如此严重。”
    俞佩玉沉默了很久,长长叹了口气,道:“也许你说得对,身为江湖中人,就该将生死置之度外,可是……你既不怕死,为何要怕那富八爷呢?”
    鱼璇的脸也红了红,道:“不怕死的人,也会怕鬼的。”
    俞佩玉道:“他难道是鬼?”
    鱼璇叹道:“在我看来,他简直比鬼还要可怕得多。”
    他接着道:“此人姓富,江湖中人在背后都偷偷叫他‘为富不仁’,但当着他的面,却没有一个人敢提起这四个字,有一次‘洛阳府’的金刀陈雄无意中说漏了嘴,刚走出大门,就口吐鲜血……”
    俞佩玉忽然道:“他是不是有个妻子,叫富八奶奶。”
    鱼璇道:“不错,据说这位富八奶奶倒是位贤淑慈祥的妇人,而且礼佛至诚,从不愿看到杀生,所以富八爷杀的人大多是走出门后才死的。”
    俞佩玉眼睛里闪着光,喃喃道:“我想起来了……毕竟还是想起来了。”
    鱼璇忍不住问道:“你想起了什么?”
    俞佩玉没有回答这句话,只是笑了笑,道:“此人倒很有趣,我也想去拜访拜访他。”
    鱼璇失声道:“有趣?……我的老天,你居然说这人有趣……等你见到他时,就知道他是不是有趣了。”
    他眼睛扫过那铁盒子,脸上变了变颜色,嗄声道:“但这里只有一份礼,你若也想去……”
    俞佩玉道:“你送你的礼,我去我的。”
    鱼璇道:“可是……不送礼的人,怎么进得了他的门?”
    俞佩玉又笑了笑,道:“我用不着送礼,因为我只不过是你的跟班,堂堂的一大门派掌门人,路上带个跟班的总该很平常吧。”
    ×××
    富八爷住的地方叫“雅叙园”。
    这世上越是贪财好货的市侩,越喜欢自鸣清高,附庸风雅,“雅叙园”也和世上大多富豪人家所建的庄院差不多,屋子都盖得特别坚固,特别大,仿佛要在里面住几百年似的,却忘了人生百年,死了还是要入土,而且最多也只不过能占七尺土。
    这些都没有什么奇特之处,奇怪的是庄院中的人。
    一走进“雅叙园”的门,就可以看到很多青衣小帽的家丁,大宅大院中家丁自然很多,这也并不奇怪。
    奇怪的是这些人虽都是男人,而且虽然都有些武功,但走起路来却是扭扭捏捏的,就像是大姑娘。
    只见一高一矮两个人迎了过来,矮个子白白的脸,脸上长着几粒白麻子,眼睛直往俞佩玉这边瞟,仿佛在向他飞媚眼。
    向他飞媚眼的可真不少,但男人向他飞媚眼这倒还是头一次,俞佩玉简直恨不得将他这双眼珠子挖出来。
    那高个子手叉着腰,瞟着鱼璇道:“你是谁呀?来干什么呀?”
    他说话的声音又尖又细,说话时腰还在不停地扭来扭去,若不是脸上还有胡茬子,别人实在分不清他是男是女。
    鱼璇干咳了两声,道:“在下南海鱼璇,特来向富八爷祝寿。”
    那高个子抿着嘴一笑,道:“哦,原来是鱼大掌门呀,大掌门的礼带来了没有呀?”
    鱼璇道:“礼物已备妥,就请贵管家通报。”
    高个子的眼睛也往俞佩玉一瞟,道:“这位是什么人呀,又是来干什么的呀?”
    他每说一句话,却带个“呀”字,而且还说得阴阳怪气,叫人听了简直恨不得一拳将他满嘴牙齿都打光。
    但性情如烈火的鱼璇到了这里居然连一点脾气也没有了,赔笑道:“他叫鱼二,乃是我门下长随,还请贵管家多多关照。”
    高个子吃吃笑道:“原来是鱼二哥呀,长得可真俊呀,不知道有没有媳妇了呀?”
    那矮个子忽然拉住了俞佩玉的手,咯咯笑道:“大掌门进去拜寿,这位鱼二哥就陪我们在外面聊聊吧。”
    他的手湿湿的,黏黏的,放在俞佩玉的手上,就像是一口浓痰,叫人甩也甩不掉,擦又不敢擦。
    俞佩玉几乎忍不住吐了出来。
    幸好这时大厅中又有个人赶出来,道:“八爷听说鱼大掌门来了,快请带着礼物人厅相见。”
    鱼璇赶紧道:“是,是,是,在下这就去了。”
    他抢先往里走,走上石阶,才回头道:“鱼二,你还不将礼物捧上来。”
    俞佩玉这才松了口气,鱼璇总算为他解了围。
    那矮个子似乎还舍不得放开他的手,还在悄笑道:“等会儿可别忘了出来找我,我叫小乖。”
    “小乖”,这混账居然叫小乖。
    俞佩玉真恨不得先给他几个耳刮子,再踢他几脚,心里又想吐,又想笑,只有含糊地答应着,抢着往大厅里走。
    大厅里已坐着八九个人了,这些人的相貌都很有气派,衣着也很华贵,显然都是很有身份的人。
    但在这里,他们却都显得有些坐立不安。
    大厅正中,早已摆着寿堂,坐在寿堂前的自然就是富八爷和富八奶奶了,只见这位威名赫赫的富八太爷竟是个奇形怪状的老头子。
    其实他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既不驼,又不跛,耳朵一边一个,鼻子也没有长到眼睛上去。
    但也不知怎地,他就是叫人瞧着不顺眼。
    那位富八奶奶倒是个富富态态的妇人,只不过脸上的粉搽得多了些,但越老的女人粉搽得越多,这本也是人之常情,世上的女人脸上若都没有皱纹,又不黑,那么做花粉生意的只怕早就会都跳河了。
    ×××
    鱼璇走进了大厅,虽然也想在别人面前摆出一派掌门的架子来,但腰却偏偏挺不直,躬身道:“南海后辈鱼璇,特来向八爷拜寿,祝八爷万寿无疆。”
    富八爷皮笑肉不笑地歪了歪嘴,道:“这么远赶来,也难为你了,坐坐坐。”
    他说起话来也是阴阳怪气,叫人听了全身都不舒服。
    但等到鱼璇将那铁匣子捧上去,他笑容立刻就变得好看多了,只见他拿起了个一尺多高的小人,看了又看,摸了又摸,眼睛已眯成了一条线,一连说了十七八个“好”字,拍着鱼璇的肩膀笑道:“好极了,好极了,请坐,快请上坐,难为你,竟找得到这么好的东西来送给我,今天这桌酒的上座你是坐定了。”
    这么样一说鱼璇固然是受宠若惊,坐在两旁的那七八位武林大豪,面上却不禁露出惊奇不平之色。
    到富八爷这里来拜寿,既不分尊卑,也不分长幼,谁的礼送得贵重,谁就是上座,这就是不成文的规矩,人人都知道。
    坐在上座虽然也不会多长一块肉,但武林中人讲究的就是面子,喜欢的就是这调调儿。
    何况能接到富八爷帖子的人就不会是穷光蛋,来的这些人不是大帮大派的掌门人,也是大镖局的镖主,大山寨的瓢把子,大家千辛万苦找了份礼物来,不但是想博富八爷的欢心,也想在人前露露脸。
    这些人送的可说无一不是价值万金的奇珍异宝,其中有一人送的是十八颗龙眼般大的夜明珠,每颗珠子都同样大小,放在没有灯光的地方,也会莹莹生光,佩在身上不点灯也可看书。
    还有一位送的九龙玉杯,到了阴天杯上就会兴云布雾,天气一转晴立刻就会云收雾散,清水倒在杯子里也会变成醇酒。
    这两样宝物纵然是皇宫大内也找不出配对的来,他们拿出来送给八爷,心里虽然肉疼,但也有些沾沾自喜,以为这次一定可以把别人全都压下去,以后跟别人说起,面上也大有光彩。
    谁知鱼璇只送了几个石头雕成的小人就将他们全部压倒了,他们实在看不出这些石头人究竟有什么好处。
    大家心里嘀咕,肚子却越来越饿。
    原来这时早已到了吃饭的时候,大家千里跋涉来到这里,连杯茶都没得喝,只望能快些开饭。
    谁知富八爷连一点开饭的意思都没有,闭着眼睛,竟似睡着了,每个人肚子虽都已饿得前心贴着后背,但有谁敢吵醒他。
    幸好富八奶奶还有些人心,悄悄唤了个人过来,道:“老爷子吃饭的时候还未到,客人们远来,想必都有些饿了,你走到后面厨房看看,有什么好吃的点心先拿出来,让客人们垫垫底。”
    大家听了这话,就像如蒙大赦,不由自主地从心底长长吐出了口气,只觉这位富八奶奶看起来好像突然年轻了十几岁,而且越看越顺眼。
    过了半晌,果然有两个人托了两大盘热气腾腾的点心出来,远看倒真还像样,走近些一看,原来只不过是两大盘棒子面蒸的窝窝头。
    棒子面窝窝头若也能算是“好吃的点心”,那么白面馒头简直就可算是“山珍海味”了。
    富八奶奶似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勉强笑着道:“点心虽不好,但各位还是将就用些吧,八爷这一觉也不知要睡到什么时候。”
    这些武林大豪几时吃过窝窝头,但是一听开饭的时候还遥遥无期,不吃也没法子了,不吃也是白不吃。
    俞佩玉看得又好气,又好笑。
    只见富八奶奶也在笑,他倒真有些担心,只怕富八奶奶脸上的粉都一片片掉下来,粉掉下来后,那张脸会变成什么样子,他连想都不敢想。
    幸好富八奶奶脸上的粉就好像是用糨糊粘上去的,无论她怎么笑,那么厚的一层粉居然纹风不动。
    再看那些武林大豪们,平时大鱼大肉地吃着,还嫌吃腻了,此刻却捧着黄巴巴的窝窝头啃得津津有味。
    窝窝头旁边还有咸菜,大家嘴里吃得又咸又干,只有拼命喝水,不喝水倒也罢了,几碗水喝下去,肚子里立刻造了反,就好像有人在肚子里吹气球,方才是饿得难受,现在却是胀得难受。
    只有几个人肚子里雪亮,知道富八爷这是想先用窝窝头塞饱他们,等会儿好菜端上来时,好让他们干瞪眼,吃不下。
    这几人只吃了两口,就住了手,宁愿多挨片刻,他们倒真没有猜错,大家的肚子一发胀,富八爷立刻就醒了,连声道:“快开饭,快摆酒,客人们早就饿了,你们还等什么?”
    几个聪明人心里暗暗好笑,觉得方才吃了窝窝头的都是傻瓜,少时酒菜摆上来,这几人更得意。
    因为第一道菜就是红煨排翅,在灯下闪闪地发着红光,别说是吃,就连瞧瞧也觉得蛮过瘾的。
    吃了窝窝头的人已开始后悔,没有吃的人挤眉弄眼,只等主人一声请,就给他个“乱筷齐下”。
    菜是好菜,酒,也是好酒。
    酒壶一端上桌,便有一阵阵酒香扑鼻而来。
    有些人心里又算得愉快了些,暗道:“你这小气鬼虽塞饱了我们的肚子,让我们吃不到好菜,但我们肚子里有了货,至少酒总可多喝个几杯了吧。”
    只见富八爷端起酒壶,嗅了嗅,突然正色道:“色是头上刀,酒是穿肠药,狄仪造酒时,黄帝就曾说:‘后世必有因酒亡国者。’可见喝了酒实是百害而无一利,各位都是我的上宾,不远千里而来送礼给我,我怎么能害各位呢?那是万万不能,万万不能……”他挥了挥手,道:“还不快替客人们的杯子里斟上糖水,糖也莫要放得太多,吃了糖,牙齿不好。”
    大家面面相觑,喜欢喝酒的人闻到酒味时已经喉咙里一直痒到心里,此刻简直气得连血都快要吐了出来。
    富八爷也替自己满满倒了一杯。
    他自己倒的是酒,喃喃道:“我老了,早已活够了,就算被酒害死也没关系……来,来,来,我先敬各位一杯……再来一杯。”

举报

第38章奇峰迭起
    喜欢喝酒的人眼睛看着别人喝酒,自己喝的却是红糖水,那心里是什么滋味,不喝酒的人做梦都不会想得到。
    富八爷几杯酒下肚,居然也满面春风起来,笑道:“糖水总比酒好喝得多了吧……呵呵,哈哈,来,来,请用些菜。”
    几个“聪明人”早就在等着这句话,不等他话说完,早已拿起筷子。
    谁知富八爷突又沉下了脸,厉声道:“这菜是谁端上来的?莫非是想害人吗?”
    几个“聪明”人一听话风不对,一颗心又沉了下去。
    有个人终于忍不住了,赔笑道:“这菜又有何不妥?”
    富八爷正色道:“各位有所不知,油腻之物最是伤身,常言说得好,青菜豆腐保平安,尤其我辈武林中人,吃多油腻,纵不泻肚子,也难免变得臃肿,人一臃肿,行动就难免有所不便……”他顿了顿接道:“行动不便,若与人交手时,武功就难免要打折扣,各位远道而来,若因吃了我的菜而有什么三长两短,却叫我如何对得起各位。”
    他不但说得头头是道,而且光明正大,完全是一副悲天悯人的心肠,大家虽听得哭笑不得,气破肚子,却也无言可驳。
    富八爷将一盆排翅全部搬到面前,叹了口气,道:“但我这老头子吃些却没关系,反正我已是行将就木的人,还怕什么。”
    只见他一口酒,一口菜地吃着,还不住叹着气,喃喃道:“我不入地狱谁人地狱,为了许多朋友的好处,我就算受些罪也是应该……各位请,请用糖水。”
    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大眼瞪小眼,嘴里虽不敢说话,心里只希望将这小气鬼活活胀死。
    俞佩玉这才知道“为富不仁”这四个字是怎么来的了。
    他也曾见过不少贪财的人,也知道贪财的人必定很小气,但像这位富八爷……他实在想不通这人怎么生出来的。
    就在这时,突听一人笑道:“好朋友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受的罪太多了,让我也受些吧。”
    这正是每个人心里想说,又不敢说的话,此刻听到有人居然真说了出来,只觉痛快已极。
    但是大家又不禁暗暗替这人担心,他竟敢在富八大爷面前说这种话,岂非正如在老虎头上拍苍蝇。
    富八爷面上果然已变了颜色,“啪”地,放下筷子,冷笑道:“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好朋友,我的好朋友都死光了,你是谁?”
    只听那人笑道:“小弟专程来为八哥拜寿,八哥怎地还未见就要咒小弟死呢?”
    他第一次说话的时候,大家就觉得这人就在附近,却偏偏见不到,现在第二次说话,大家反而觉得他在很远了。
    但等到最后一个“呢”字说出来,门口忽然就出现了一个人影子。
    ×××
    这人很高、很瘦,穿着件不青不灰,又像青,又像灰的长袍子,腰畔系着根杏黄色的丝绦,悬着柄形式奇古的剑。
    他头上戴着顶竹笠,这顶竹笠就像是个盆子,将他连头带脸一齐盖住,别人瞧不见他的脸,他却可以瞧见别人。
    富八爷像是已认出了他,连富八奶奶的神情都已有些异样,幸好脸上涂着的那层粉帮了她的忙,她脸色就算变了,别人也看不出。
    青袍佩剑的人已摇摇晃晃走了进来,笑着道:“故人远来,八哥难道连个座位都不赏么?”
    富八爷的脸色就像是鞋底,道:“坐,坐,坐。”
    他一连也不知说了多少个“坐”字,却没有动一动。
    青袍客道:“噢,我明白了,八哥的规矩是要上坐,先得送礼,不送礼的人非但没位子坐,只怕连屁股都要被打得开花。”
    他在身上摸了摸,又道:“小弟却偏偏忘了备礼来,怎么办呢?……噢,对了,常言道:秀才人情纸半张,礼轻人意重,是吗?”
    摸了半天,他居然摸出张又皱又脏的纸条,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他居然将这张纸送到富八爷面前,还笑着道:“却不知这份礼够不够。”
    这时连鱼璇的脸色都变了,有人送来南海珊瑚,还不免呕血而死,这人只送来半张破纸,富八爷不打破他脑袋才怪。
    谁知怪事真的出现了。
    富八爷竟点着头道:“够了,够了,够了……”
    青袍客道:“八哥既然说够,那么就该让小弟坐下来受罪了吧。”
    说着说着,突然一伸手,拎起了一个人的脖子。
    这人外号“半截山”,顾名思义,就可知道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了,此刻被青袍客随手一拎,竟像是小鸡般被拎了起来,全身的气力一下子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也不知怎地就被拎到门口。
    再看那青袍客已坐在他位子上,眨眼间就将那盆剩下的鱼翅吃得干干净净,又拿起酒壶,如长鲸吸水般一吸而尽。
    富八爷竟只是眼睁睁地瞧着,动也不动。
    青袍客咂了咂嘴,长长吐出口气,笑道:“这么好的罪,小弟倒真有好久没有受过了,八哥还有什么罪,不如索性一并拿上来,让小弟一并受了吧。”
    富八爷脸上阵青阵白,突然一拍桌子,大声道:“亏你们还算是有头有脸的江湖道,见了田大爷进来,竟还敢大咧咧地坐着,也不问安行礼。”
    群豪本当他发怒的对象是这青袍怪客,谁知他却拿别人当做出气筒,只有俞佩玉暗暗好笑,知道这小气鬼又用了条“调虎离山”之计,他这么样一发脾气,酒菜就可以省下来了。
    鱼璇的眼睛早就盯在青袍客腰畔那柄剑上,此刻突然长身而起,恭恭敬敬地抱拳一揖,道:“尊驾既姓田,不知和那位一剑镇天山,威名动八荒的‘神龙剑客’田大爷有何关系?”
    青袍客先不答话,却缓缓将头上竹笠摘下,露出一张苍白瘦削的脸,这张脸远看本极英俊,但脸上的刀疤剑疤少说也有十来条,衬着他毫无血色的皮肤,灼灼有光的眼睛,使得这张脸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神秘可怖之意。
    鱼璇一见到这张脸,立刻退后三步。
    群豪竟也全都为之悚然动容,离座而起。
    鱼璇躬身道:“果然是老前辈。”
    青袍客笑了笑,道:“不敢,在下正是田龙子。”
    他一笑起来,满脸的刀疤似乎都在蠕蠕而动,更平添几分诡秘,令人再也不敢多瞧一眼。
    俞佩玉不但也已久闻此人乃是十大高手中行踪最飘忽、出手最辛辣的,而且也已领教过他门下子弟田际云的武功,此刻不由得多瞧了他们两眼。
    田龙子火一般的目光也盯在他脸上,似笑非笑,缓缓道:“这位少年朋友尊姓?”
    鱼璇抢着赔笑道:“他叫鱼二,乃是在下的长随。”
    田龙子长长地“哦”了一声,冷冷道:“尊驾倒真是一表非凡,想不到你的飞鱼门下竟有这样的人物。”
    他又上下瞧了俞佩玉两眼,目光忽然盯在鱼璇脸上,道:“听说‘武林八美’俱已落在阁下手中,不知是真是假?”
    鱼璇垂下了头,眼睛瞟着富八爷,讷讷道:“这……咳咳……”
    田龙子拊掌笑道:“我明白了,难怪富八哥将阁下奉为上座,原来阁下已将‘武林八美’拿来送作寿礼。”
    大家心里却在奇怪。
    “难道那些石头人就叫做武林八美?”
    只听田龙子笑道:“八哥,小弟喝酒吃菜,八哥难免心疼,现在小弟只求将那‘武林八美’借来瞧瞧,八哥总不该再心疼了吧。”
    富八爷沉着脸,一言不发。
    田龙子也沉下了脸,道:“小弟只不过想瞧瞧而已,又不会瞧掉她们一块肉的。”
    富八爷脸一阵青一阵白,突又一拍桌子,大声道:“田龙子,你莫以为我真的怕你,百步神拳也未必就会败在你那‘进步连环,游龙十八式’之下。”
    田龙子淡淡道:“但也未必能胜,是么?”
    富八爷道:“哼!”
    田龙子点头一笑,道:“小弟早已知道,没把握的架,八哥是绝不打的,所以不如还是让小弟瞧瞧吧,小弟保证绝不染指。”
    富八爷咬着牙,富八奶奶却笑道:“田大哥说话素来言而有信,你就让他瞧瞧又有何妨?何况客人们也都早就等着想见识见识‘武林八美’的妙处了。”
    这句话说出来,大家更真将这位富八奶奶当做可人意的老太太。
    富八爷沉默了很久,终于摇手道:“好,去取我的水晶盆,装一盆清水来。”
    看“武林八美”又要清水何用?
    大家心里好奇,也只有沉住气等着。
    水晶盆自然是透明的,约摸有两尺长,在灯下闪闪生光,映得盆中的清水也变得绚烂而多彩。
    屋子里没有一个不识货的人,一见这水晶盆,就知道也是件稀奇的古物,但谁也不知道富八爷要这水晶盆有什么用。
    只见富八爷将这水晶盆摆在桌上,缓缓道:“这三十年来,江湖中人才辈出,成名的英雄也不知有多少,但真正江湖公认的绝色美人,三十年来只不过仅有八个,她们的身份和年龄虽不相同,但直到今日为止,还是能倾倒众生。”
    他又捧着那铁匣子,接着道:“鱼岛主送来的,就是这八位美人的雕像。”
    听到这里,大家都不禁觉得很失望。
    事实上,纵是天下第一美人的雕像,也引不起这些人的兴趣来的,雕像总归是雕像,谁也想不通一座死的雕像有什么好看。
    富八爷道:“这雕像虽是雕像,但却跟别的雕像不同,别的雕像是死的,这雕像却是活的。”
    雕像竟会是活的?
    这时富八爷已取出个雕像,放在桌上,道:“各位可认得她是谁么?”
    只见这雕像果然刀法细致,栩栩如生,就连双眉毛发都根根可数,一张脸自然更是雕得眉目如画,美如天仙,身上穿的却是塞外蒙族少女的装束,异族佳丽的打扮,看来别有一番风味。
    田龙子笑道:“这位姑娘莫非是人称‘塞上奇花’红牡丹?”
    富八爷冷冷道:“不错,到底还是你见多识广。”
    田龙子微笑道:“这位红牡丹乃是密宗第一高手‘红云大喇嘛’的爱宠,不但姿容绝色,而且生具内媚,也不知有多少人为她神魂颠倒,只求能一亲芳泽,只可惜红云大喇嘛是个醋坛子,连瞧都不许别人瞧她一眼。”
    富八爷面上露出得意之色,道:“但我们现在却可瞧个仔细,瞧个明白。”
    他嘴里说着话,已将那雕像放入水晶盆中。
    雕像入水,竟真的像是立刻就变成活的了。
    最妙的事,她身上的衣裳也一件件在褪落……
    到最后只见一个玲珑剔透,赤裸裸的绝色美人载沉载浮,在晚霞般的光辉中,翩翩起舞。
    富八爷情不自禁,拊掌大笑道:“红云将之视为禁脔,无论谁瞧了她一眼,他就要找人拼命,但我们现在却可将她玩之看之,调之弄之……”
    群豪中大多数人已看得目瞪口呆,连口水都几乎要流了下来,只有一两个脑袋比较清楚的,才觉得这位富八爷的心理必定有些毛病──但这毛病只怕也是大多数男人都有的毛病。
    “画饼充饥”,虽然明知是假的,却也比完全没有的好。何况,偷,还不如“偷不着”哩。
    田龙子笑道:“一人扬舞,不如两人对舞,八哥何不替她找个伙伴。”
    富八爷道:“这倒也是个好主意。”
    他目光在盒子里一扫又道:“红牡丹年龄实已不小,我已找个年轻的跟她对舞了。”
    他又往盒子里拿出个雕像来,投入水中,笑着道:“各位可知道江南第一美人是谁么?我现在就要江南第一美人和塞上第一美人对舞,除了在我这里,各位这一辈子都休想有此眼福。”
    他话未说完,俞佩玉脸色已变了。
    此刻被投入水晶盆的,不是林黛羽是谁?
    只见“林黛羽”在水中飘飘曼舞,眉梢眼角,似带笑意,眼波流动,又仿佛正在向俞佩玉叙说着她的委屈。
    俞佩玉哪里还忍得住,当然冲过去,一脚将桌子踢翻。
    群众又惊又怒,纷纷走避,只道这小子八成是发了疯,所以自己想找死,鱼璇更是顿时面色如土。
    连富八爷都吃了一惊,他实也未想到这小子敢在他面前撒野,只有田龙子似笑非笑地瞧着俞佩玉,似乎已看出了他的来历。
    富八爷怔了半晌,不怒反笑,点着头道:“好,很好,你既然不想活了,我如何不成全你?”
    他将翻倒的桌子又推开了些,拍了拍洒在他身上的水,一步步向俞佩玉走了过去……
    大家想到他“百步神拳”之盛名,此刻盛怒之下,出手一击,其威力也不知会有多可怕,都不禁走远了些,好像只要一沾着俞佩玉,就会倒楣。
    鱼璇倒有些义气,似乎想替俞佩玉挡一挡,但又有些不敢,犹豫之间,已被田龙子拉住。
    这么多人里面最镇定的反而是俞佩玉。
    他的怒气纵未平息,别人也看不出来,富八爷往这边走,他既未迎上去,也末后退,只是淡淡道:“你不是我的对手,还是请尊夫人自己出来吧。”
    这句话说出,大家又觉得很奇怪,富八爷的“百步神拳”天下皆知,倒从未听说过富八奶奶也有一身惊人的绝技。
    富八爷自己的脸色反倒变了,就好像突然被人踩了一脚,失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俞佩玉冷冷道:“我的意思你不明白?还要我说出来?”
    方才不可一世的富八爷,此刻竟突然变得呆若木鸡。
    再看那位富八奶奶,面色虽没什么改变,但脸上的粉却簌簌地往下掉,就好像地震时墙上的粉灰剥落一样。
    俞佩玉笑了笑,自地上拾起了那雕像,悠然道:“其实你们也未必真想得到此物,你们两人的兴趣反正都不在女人,只不过别人既然送来,你们也不能不要而已,是么?”
    富八爷脸如死灰,一步步向后退,嗄声道:“你……你怎会知道的?”
    俞佩玉还未说话,富八奶奶突然抢出三步,一拳打了过来,她拳势还未到,已有一股强劲的拳风向俞佩玉当胸压下。
    谁也想不到文文静静、和和气气的富八奶奶,一出手竟有如此可怕,只见俞佩玉身形滴溜溜转了几次,才堪堪化解开这一拳的力道,但富八奶奶一着抢得先机,后着立刻源源而至。
    俞佩玉几次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只有步步后退,先求自保,就在这时,看见剑光一闪,如惊虹厉电。
    又听得富八奶奶一声惊呼,凌空翻身,退后两丈,眼睛快的已看出她前胸衣襟已被剑锋划破,露出了胸膛。
    平坦的胸膛上,还长满了黑茸茸的胸毛。
    田龙子持剑当胸,仰天大笑道:“我猜得果然不错,富八奶奶果然也是个男的……”
    群豪这才真的怔住了。
    只见富八爷的身子似已缩成了一团,富八奶奶拼命想用衣襟掩住胸膛,神情之狼狈,既可笑,又可怜。
    其实他两人本来有十成武功,现在还是有十成武功,本来若是可以和田龙子一拼,现在还是可以和田龙子一拼,只不过一个人做的丢人事若是骤然被揭穿,心里难免有些发慌。
    何况这秘密他们已隐藏了数十年,知道这秘密的本来只有一个人,这人却早已死了,如今这年纪轻轻的毛头小伙子却一下子就说了出来,他们实在想不通这小伙子是怎会知道这秘密的,越是想不通就越觉得可怕。
    他们自己一害怕,别人自然就不怕他们了,有的甚至忍不住失声笑了出来。田龙子大笑道:“难怪你们庄子里养的全是些不男不女的妖怪,原来你们自己就是妖怪,男人居然有兴趣娶个男人做太太,这倒也是天下奇闻,从来未见。”
    突听一人道:“他喜欢娶男人做老婆,是他自己的事,就算他喜欢娶猴子做老婆,也由得他高兴,只要他不娶你做老婆也就罢了,你凭什么管他的闲事。”
    话声中,已有一个人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
    这人说话的声音有气无力,就好像有几天没吃过饭了,但走路的派头却大得很,只可惜一张干瘪的脸上,皮肤却软软地挂了下来,活脱脱就像是一只被人放了气的气球,身上穿的衣服质料虽极好,但却足足可以装下他三个人,若说这件衣服不是偷来的,只怕谁也不相信。
    敢和“神龙剑客”顶撞的人,这世上可真不多,大家本以为来的人,必定又是位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都不禁有些提心吊胆。
    谁知进来的却是这么样一个窝窝囊囊的怪物,看来无论谁一巴掌就可以将他打到阴沟里去。
    田龙子又好气,又好笑,脾气反倒发不出了,笑嘻嘻道:“看来阁下想必也娶了个男人做老婆,只因像阁下这样的人才,天下只怕再也不会有女人肯嫁给你。”
    这句话说出,大家又不禁笑出声来。
    那怪人脸上却连半点表情也没有,只因他脸上的皮实在太松了,就算他的骨肉在动,这张皮也动不了。
    只听他哈哈大笑了三声,道:“就算我娶了个男人做老婆,也与你无关,你也管不着。”
    别人是“皮笑肉不笑”,他却是“肉笑皮不笑”,他笑的声音虽大,脸与却还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笑的人仿佛根本就不是他,那笑声就像是从一个很稀奇古怪的地方发出的。
    大家本觉这人很滑稽,现在又不禁觉得他有些可怕了。
    田龙子轻咳了两声,道:“男人若总是娶男人做老婆,那女人该怎么办呢,这闲事就是管定了。”
    那怪人道:“你管定了?”
    田龙子道:“不错,我管定了。”
    “管”字刚说出,“定了”两字尚未出口,就听得“噼,啪”两声,声音是既清又脆。
    田龙子左右两边脸上又各各多了五个红指印,就像是用朱砂在脸上画出来的,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会挨了这两巴掌。
    他只觉左边脸上“吧”的一声,身子就要往右倒,但右脸上也及时挨了一巴掌,身子又站稳了。
    再看那怪人还是垮稀稀地站在那里,阴阳怪气地瞧着他,若说这两巴掌就是他打的,实在很难叫人相信。
    田龙子简直好像在做梦,幸好脸上并不觉得疼痛。
    奇怪的是,大家却在瞧看他的脸,目中却露出了惊骇之色,那模样就和见到鬼差不多。
    田龙子不由自主地往脸上一摸,才发觉自己脸上已肿起了五道指印,一摸上去,比火还烫。
    他大骇之下,不禁呼出声,这才发现自己整张脸都僵住了,麻木得根本无法动弹,所以也不觉得疼痛。
    那怪人才哈哈一笑,道:“这闲事你还管不管?”
    田龙子喉咙里格格发声,却说不出话来。
    那怪人忽然转身拍了拍富八爷的肩头,道:“我替你们出了这口气,你们该如何谢我?”
    富八爷道:“这!……前辈……”
    他也被这怪物武功所慑,这怪物的手往他肩上一拍,他整个人却几乎瘫了下来,哪里还说得出话。
    这怪人道:“你既不知道该如何谢我,不如我告诉你吧。”
    他将那水晶盆带雕像都拾了起来,笑道:“你就把这玩意送给我,也就罢了。”
    富八奶奶鼓足勇气,忽然道:“前辈高姓大名,不知可否见告?”
    这怪人道:“你不认得我是谁?”
    他摇着头,叹着气道:“别人若认不出我是谁,那倒也罢了,若连你们也认不出我是谁,倒真叫我伤心得很,伤心得很……”
    说到这里,他忽然自那件又宽又大又长的衣服里摸出条鸡腿来,一见到这鸡腿,他目中立刻露出了贪婪之色,放在眼前看了又看,放在鼻子上嗅了又嗅,却又长长叹了口气,将鸡腿放了回去。
    看到他的神情,“富八奶奶”脸上的肌肉忽然扭曲了起来,颤声道:“天……天……天……”
    她一连说了七八个“天”字,那第二个字却硬是说不出来。
    俞佩玉心念一闪,忽也想起一个人来,失声道:“前辈莫非是天吃星?”
    那怪人大笑道:“一点也不错,想不到你这小伙子倒认得我,不容易,不容易。”
    俞佩玉这才恍然大悟,为何他脸上的肉这么松,为何他身上的衣服这么大,原来他本是个胖子。
    胖子骤然瘦下来,就会变成这样子的。
    但是其胖得如猪的天吃星,还不到三个月怎会变得如此瘦呢?──胖子若想瘦下来,并不是件容易事。
    “富八奶奶”吃吃道:“你……你老人家怎会……怎会变得如此清瘦?”
    天吃星叹了口气,道:“你没看到么,我现在什么东西都不敢吃,一吃下去肠胃就疼得要命,人若不吃东西,怎么会不瘦呢?”
    他又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我已该改个名字,叫“天饿星”才是。”
    天吃星本来自命肠胃如铁,常常夸说“大荤不吃死人,小荤不吃苍蝇。”那意思就是说除了这两样外什么都能吃下去。
    这么样一个人,怎么连鸡腿都不敢吃了?
    大家心里虽奇怪,却没有人敢问出来。
    俞佩玉却道:“前辈被那‘应声虫’纠缠了许久,日子必难过得很。”
    天吃星睁大了眼睛,讶然道:“你也知道那回事。”
    俞佩玉道:“倒也略知一二。”
    天吃星瞪着他,喃喃道:“这小伙子知道的事倒真不少。”
    俞佩玉笑了笑,道:“无论谁被那‘应声虫’缠住,想必都要食不知味,睡不安枕,一两个月下来自然难免消瘦。”
    天吃星叹了口气,道:“不错,一点也不错,那两个月我简直恨不得死了算了,幸好他缠了我两个月后,突然之间又不知所踪,但是我的肠胃也被他折磨得一塌糊涂,就连山珍海味摆在面前,我也不敢动。”
    说着说着,他像是连眼泪都将掉了下来。
    一个好吃的人若是不能吃东西了,那日子怎么还能过?
    俞佩玉瞪着他手中的雕像,冷冷道:“食色性也,前辈既不能食,所以就来动别的脑筋了么?”
    天吃星大笑道:“这你倒错了,我来找这几个雕像,只因我要找一个人。”
    俞佩玉皱眉道:“找一个人?”
    天吃星道:“无论怎么算,她想必也是武林八美之一,她的雕像也必在其中,我无法看到她本人,也不敢看,能看看她的雕像也是好的。”
    俞佩玉道:“她是谁?”
    天吃星眨了眨眼睛,什么话也没有说,却比了个手势。
    一看到这手势,俞佩玉脸色就变了,失声道:“那日俞……俞盟主放鹤在前辈面前比的岂非也是这手势?”
    天吃星讶然道:“这件事你也知道?……奇怪,怪极了。”
    俞佩玉道:“据我们知,这手势岂非说的就是‘东郭先生’?”
    天吃星道:“东郭先生?谁说这手势代表东郭先生?东郭先生会变成了绝色美人?”
    俞佩玉心跳了起来,道:“若非东郭先生,这手势说的是谁呢?”
    天吃星目中似已露出了惊惧之色,嗄声道:“你既不知道,我又怎会知道……”
    说到这里,声音突然中断。
    他嘴里不知何时已多了个橘子,不偏不倚塞住了他的嘴里,但若问这橘子是哪里来的,谁也回答不出。
    接着,就听得一人叹着气道:“这年头日子可真不好过,想找个地方安安静静睡一觉都不容易。”
    声音传自屋顶。
    大家不由自主地抬头去望,就发现大梁上不知何时已悬着一个大布袋,语声竟似是布袋中发出来的。
    但布袋中又怎会有人?人在布袋中又怎能将布袋悬上大梁?他好好的一个人,却要躲在布袋里干什么?
    俞佩玉正在诧异,已听得众人纷纷惊呼道:“大地乾坤一袋装……布袋先生来了……”
    惊呼声中,大厅上几十个人已全部逃得干干净净,一个不剩。
    天吃星连嘴里的橘子都不敢吐,却将那铁匣雕像留了下来,因为他知道手里带着东西,总不如空手逃得快的,一个人若见过布袋先生,自然逃得越快越好。
    ×××
    大厅当然静寂了下来,只剩下俞佩玉一个人了。
    在一连串如此诡秘奇异的变化发生过之后,一个人站在空阔而静寂的大厅里,头上还有个大布袋在晃来晃去,这滋味的确不好受。
    俞佩玉几乎也忍不住要一走了之。
    但这时布袋中又发出了声音:“小伙子,你既然还没有走,为何还不放我老人家下来?”
    俞佩玉怔在那里,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布袋中的老人又道:“快呀,你难道要眼看我老人家活活被闷死在布袋里吗?”
    俞佩玉沉吟着,大声道:“你自己既然能进去,为何不能出来?”
    布袋中的老人不说话了,却不停地呻吟着,好像真的快要被闷死了似的,到后来连呻吟声都听不到了。
    俞佩玉等了半晌,终于跺了跺脚,飞身而上。
    谁知他身子刚掠上横梁,那布袋却“砰”地跌下,俞佩玉立刻跃下来,解开了那布袋……
    布袋中竟只有几本书,哪里有什么人。
    俞佩玉目瞪口呆,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方才那老人的语声明明是自布袋中发出来的,布袋中怎会没有人呢?
    突听一阵话声自梁上传下,俞佩玉大惊抬头,赫然看到了一双脚,和一把胡子,在梁上晃来晃去。
    这双脚很小,胡子却又白又长,灯光照不到梁上,除了这双脚和白胡之外,什么也看不到。
    俞佩玉长长吸了口气,若是换了别人,一定会以为自己遇见狐仙活鬼了,但俞佩玉却知道这老人一定是在他身形飞掠的那一瞬间,自布袋中溜走,又趁布袋落地,俞佩玉眼光下瞧的那一瞬间掠上大梁。
    说穿了这虽然没什么稀罕,但若没有快得骇人的轻功身法,又怎能骗过俞佩玉的耳目。
    俞佩玉沉住了气,反而笑了,淡淡道:“想不到,老先生居然还有捉迷藏的雅兴,恕在下不能奉陪了。”
    老人在梁上道:“你想走?先看看这东西再走也不迟。”
    俞佩玉还未说话,突见一样东西自梁上掉了下来,他不敢用手接,身子一偏,用衣襟兜住。
    灯光下,只见这东西莹莹发光,赫然也是个玉石雕成的美人,再看天吃星方才留在桌上的铁匣和雕像,竟已全都不见了。
    这老人竟又趁俞佩玉解开布袋的那一瞬间,掠下来将铁匣和雕像拿走,只不过在呼吸之间,他身形已起落四丈。
    俞佩玉胆子再大,此刻也不禁倒抽了口凉气。
    老人已笑道:“小伙子,你既有美人在抱,如何不仔细瞧瞧她呢,这眼福若是错过了,倒实在很可惜。”
    别的雕像都是原质原色,这塑像的衣服上却涂着一层黑色的奇异釉彩,所以她穿衣服就是黑色的,更衬托她肤色的莹白。
    她面目之美,当真是美如天仙,只是眉宇间却带着种说不出的冷酷之意,令人再也不敢亲近。
    只听老人道:“你可认得她么?”
    俞佩玉道:“不认得。”
    老人叹了口气,道:“你生得太晚了,所以不认得她,但三四十年之前,江湖中若是提起“墨玉夫人”来,至少有几万个男人会心甘情愿地为她去死。”
    俞佩玉淡淡道:“我只觉得她仿佛很难亲近。”
    老人笑道:“就因为她对人总是冷若冰霜,所以别人才越想亲近她,十个男人中有九个多少有些贱骨头,这道理你还不明白?”
    俞佩玉笑了笑,道:“纵是绝代红颜,到头来也是一抔黄土,四十年前的美人与我又有何关系?”
    老人道:“若是没关系,我也不会要你看了。”
    俞佩玉道:“哦?”
    老人道:“方才天吃星比的那手势,说的就是她。”
    俞佩玉不由心一跳,沉住了气道:“但我还是不认得她。”
    老人道:“你再想想,真的不认得她么?据我们知,你至少总该见过她一面的。”
    俞佩玉的心又一跳,忽然想起了海东青和杨子江的师父,那风姿绝美,黑衣蒙面的贵妇人。
    他立刻又想到那面竹牌,刻在竹牌上的布袋。
    到了这时,俞佩玉再也沉不住气了,失声道:“难道你就是东郭先生?”
    “东郭先生”这名字的本身就像是有种奇异的魔力,俞佩玉说出了这四个字,连自己都吃了一惊。
    他实未想到自己忽然之间就遇着了“东郭先生”。
    只听老人笑道:“其实我们也是老朋友了,你也该认得我才是。”
    笑声中,他的人已飘飘地落了下来,就仿佛一团棉花,又仿佛一片落叶,他颔下的胡子根根飞舞,又像是满天银雨。
    他的人又瘦又矮,像是已全被包在胡子里。
    俞佩玉骤然失声道:“原来是你。”
    ×××
    俞佩玉的确是见过这老人的。
    第一次,他家破人亡,仅以身免,实在已没有活下去的勇气,就在那时,他遇见了这老人。
    老人那天正在上吊。
    俞佩玉救了他的命,也救了自己的命,因为他救了别人之后,自己忽然也获得了求生的勇气。
    第二次,他正对自己的武功失去了信心,又遇见了这老人,这老人正在画山,画出的却又不是山。
    他还记得这老人那天说的话:“明明是山,我画来却可令它不似山,我画来明明不似山,但却叫你仔细一看后,又似山了。”
    “这只因我虽未画出山的形态,却已画出山的神髓。
    “别人看不懂又有何妨,只要我画的是山,在我眼中就是山,心中也是山,我看得懂,而别人看不懂,岂非更是妙极。”
    就是这几句话才使得俞佩玉的武功迈人了另一境界。
    因为“先天无极”的神髓,本就是于有意而无形,能脱出有限的形式之外,进入无边无极的混沌世界。
    能返璞而转真,“先天无极”的武功便已大成,俞佩玉此刻虽还未能达到此境界,也已很接近了。
    ×××
    俞佩玉越想越觉得这老人对他非但全无丝毫恶意,而且每次都在他最危险的时候出现,助他渡过难关。
    若说这老人就是在暗中陷害他的恶魔,他实在难以相信,可是那“墨玉夫人”说的话却又令他无法不信。
    他抬起头,东郭先生正含笑望着他,悠然道:“你已认得我了么?”
    俞佩玉恭声道:“弟子屡承前辈教诲,始终铭感在心。”
    东郭先生用手指弹了弹“墨玉夫人”的雕像,道:“你自然也见过她。”
    俞佩玉道:“是。”
    东郭先生喃喃道:“她居然没有杀你,倒也是件怪事。”
    俞佩玉道:“她为何要杀我?”
    东郭先生道:“因为你也许就是世上唯一能揭破她秘密的人。”
    俞佩玉道:“什么秘密?”
    东郭先生道:“你可知道她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他不等俞佩玉说话,自己又接着道:“你自然不会知道她的名字,世上本就没有几个人知道她的名字,因为她的名字本身就是个秘密。”
    俞佩玉道:“为什么?”
    东郭先生道:“因为她的名字叫姬悲情。”
    俞佩玉道:“姬悲情?她难道和姬苦情有什么关系?”
    东郭先生道:“当然有关系……她不但是姬苦情的妹妹,也是姬苦情的妻子。”
    俞佩玉怔在那里,简直说不出话来。
    东郭先生叹了口气,道:“冤孽……这本就是个冤孽……”
    他苦笑着接道:“因为姬家的人,都有种疯狂的想法,总认为只有他们家里的人最优秀,别家的人都配不上他们。”
    俞佩玉骇然道:“如此说来,他们……他们家里难道都是乱伦的种子?”
    东郭先生叹道:“不错,就因为他们家世代都是兄妹成亲,所以生出的子女不是疯子,就是白痴,这姬悲情看来虽然美如天仙,其实也并不例外,也是个疯子。”
    俞佩玉瞧了那雕像一眼,掌心不觉已沁出了冷汗。
    东郭先生道:“但她却是个高傲的疯子,见到自己生下的竟是姬葬花那样的孽种,就不顾一切,绝裾而去,所以到了姬葬花这一代,只有他一个独子,才不得不和外姓通婚,纵然如此,姬葬花自始至终还是不肯和他的夫人同床共枕。”
    俞佩玉这才明白姬灵风如何始终不肯承认姬葬花是她的父亲,也明白了姬夫人的痛苦。
    但姬葬花若非姬灵风的父亲,谁是他的父亲呢?
    难道就是那躲藏在地道中的“姓俞的”?
    那“姓俞的”难道就是……俞佩玉越想越害怕,简直不敢想下去。
    只不过有些事他又不得不想:“墨玉夫人”若真是姬苦情的妻子,又怎会将姬苦情杀死?这件事他自己亲眼目睹,也不能相信。
    只听东郭先生道:“自此之后,姬苦情就变得更疯狂,那时江湖中突然发生了许多件震惊天下的无头案,有大宗珍宝神秘地被劫,许多名人神秘地被杀,做案的人武功高绝,手脚干净,谁也想不到这做案的人就是姬苦情。”
    这段话俞佩玉已在“杀人庄”的地道中,听那神秘的高老头说过一次,可见这东郭先生说的话也不假。
    东郭先生道:“当时武林中虽然动员了数十高手,但却只有一个人猜出做案的就是姬苦情,而他的想法偏偏也无人相信。”
    俞佩玉动容道:“前辈难道认得这人?”
    东郭先生笑了笑,道:“我当然认得他,因为他就是我的二弟‘万里飞鹰’东郭高。”
    俞佩玉也早就想到那神秘的“高老头”必有一段辉煌的过去,但是,却再也想不到他竟会和“东郭先生”有如此密切的关系。
    东郭先生凝注着他,目中带着笑意,道:“我知道你必定也认得他的,是不是?”
    俞佩玉叹道:“晚辈身受那位前辈的恩惠更重,他对弟子实有再造之恩。”
    东郭先生道:“我那二弟非但轻功高绝,嫉恶如仇,医道之高明,更是天下无双,纵令华陀复生,刀圭之术也未必能比得上他。”
    俞佩玉摸着自己的脸,不禁自心底生出了敬意。
    东郭先生道:“姬苦情经我二弟逼得走投无路,只有诈死,逃出了杀人庄,远遁穷荒,去寻找他的妻子‘墨玉夫人’姬悲情。”
    俞佩玉道:“那时姬悲情也在关外?”
    东郭先生道:“不错!这两人在关外会合之后,野心仍不死,一直都在准备卷土重来,君临天下,但他们对我兄弟两人却始终还存着畏惧之心,自己始终不敢出面,只有利用一个在武林中声誉素佳的人来做他们的傀儡。”
    俞佩玉面上一阵扭曲,嗄声道:“前辈说的自然就是那俞……俞某人了。”
    东郭先生目光露出一丝怜悯同情之色,柔声道:“放鹤老人乃武林中少见的正人君子,怎肯助他们为恶,他们也明知此点,所以只有下毒手将放鹤老人除去,再找个人来伪冒俞放鹤,他们一心要借俞放鹤的侠名,行事自然不择手段。”
    听到这里,俞佩玉心里又是悲愤,又是感动。
    悲愤的是因为他又想到家园的惨变、亡父的惨死。
    感动的却是这许多日子来,第一次有人为他抱不平,第一次有人了解他父子的冤屈,第一次有人肯替他说话。
    东郭先生拍了拍他肩头,柔声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现在虽受尽了世人的冷眼,但将来总有一天,冤情大白,你就可扬眉吐气了。”
    俞佩玉只觉胸中一阵热血上涌,热泪几将夺眶而出,匐地叩首说道:“前辈莫非早已知道弟子的身世。”
    东郭先生扶起了他,柔声道:“我自然早就知道了,你可记得,就在你横遭不幸的那一天,我已见到了你,那时我就知道你必有忍辱负重的勇气。”
    俞佩玉长长呼吸了几次,使自己的心情略为平静了些,黯然道:“弟子只有一件事还不明白。”
    东郭先生道:“什么事?”
    俞佩玉咬牙道:“假冒先父的那恶贼究竟是谁呢?他为何也有一身‘先天无极’门的武功?而且还能将先父的神情举止都学得惟妙惟肖,一般无二。”
    东郭先生沉默了很久,才长长叹息了一声,道:“龙生九子,子子不同,放鹤老人虽然恬淡高远,大仁大义,他的兄弟俞独鹤却是个心如枭狡的畜生。”
    俞佩玉想到那本“账簿”上记载的事,身子不禁一阵战栗,手足也立刻变得冰冰冷冷,颤声道:“难道……难道那恶贼就是我的……我的二叔?”
    东郭先生叹道:“有些话,我也不便在你面前说,但你却要明白,你那二叔虽然说是被逼离家的,你父亲却从未有丝毫对他不起。”
    俞佩玉黯然垂首,惟有点头而已。
    东郭先生道:“俞独鹤离开了你父亲之后,更是为所欲为,无恶不作,染了满手的血腥,也结了无数的仇家,只不过他武功既高,行踪又飘忽,别人虽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却只恨无法追查出他的下落来。”
    他徐徐接道:“直到有一天,那天正是大年初二,他在洛阳名妓“大乔”家里喝酒狂欢,不觉酩酊大醉,只因他再也想不到“大乔”竟也是他仇家的眼线。”
    俞佩玉喃喃道:“大年初二……”
    他又记起在那杀人庄的地道中听到的话:“俞某人到杀人庄来时,正是大年初三……”
    东郭先生道:“但俞独鹤实在也是个武林少见的人物,大醉中被十余高手围剿,还是被他杀出了重围,逃入了杀人庄。”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他知道杀人庄中一定有人会庇护他,何况他在‘杀人庄’中轻车熟路,别人自也无法追及……”
    俞佩玉忍不住问道:“那次难道并非他第一次逃人杀人庄么?”
    东郭先生道:“他早已和姬夫人有了私情,姬灵风和姬灵燕姐妹就是他的女儿。”
    俞佩玉只觉全身都凉了。
    他立刻就想起那日在杀人庄的地道中,发现的那块玉佩,那时他觉得奇怪,“先天无极”门的珍藏怎会在杀人庄出现,还有那锦囊、绣像和上面的两句话:“常伴君侧,永勿相弃。”
    只是那时他绝未想到姬夫人的情人竟是他的二叔。
    他又想起姬灵风和姬灵燕姐妹总像是和他有种神秘的情感,原来这只因为他们身子里都流着有“俞家”的血!
    东郭先生道:“姬夫人将俞独鹤藏在地道中,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谁知姬苦情诈死后也进入了那地道,恰巧遇见了俞独鹤。”
    俞佩玉道:“他……他为何不……”
    东郭先生不等他说完这句话,已明白了他要问的是什么,叹道:“姬苦情本来自然是想将俞独鹤杀了灭口的,但后来他却想到了这还大有可以利用的价值,也许认为他和自己臭味相投,所以只是劫走,并没有要他的命。”
    这一点俞佩玉倒早就想到过了,俞独鹤若非在急猝中被人挟持而去,就绝不会将那锦囊和玉佩遗留在杀人庄的地道里。
    东郭先生道:“姬苦情这一着闲棋并没有白走,俞独鹤和放鹤老人兄弟本就有虎贲中郎之似,只要稍加刀圭易容,便可令人难辨真伪,何况,他们兄弟自幼相处,俞独鹤对放鹤老人的语言神态,一举一动自然都了如指掌。”
    他长长叹息了一声,接着道:“所以这所有的事都绝非巧合,可说每一步骤都是经过严密计划的,若没有‘俞独鹤’,他们也许就不会将放鹤老人选作对象了。”
    俞佩玉沉默了很久,才问道:“姬苦情也精于刀圭易容之术?”
    东郭先生道:“不是他,是墨玉夫人,据说她的刀圭易容之术传自西洋波斯一带,虽和东郭高所习不同,都有异曲同工之妙。”
    俞佩玉道:“前辈可知道她还有两位高足?”
    东郭先生道:“你说的可是杨子江和海东青?”
    俞佩玉道:“正是。”
    东郭先生叹道:“这两人本质不坏,只可惜被她利用,据我看来,就连这两人对她的秘密都未必知道得很详细。”
    俞佩玉喃喃道:“不错,连我都相信了她的话,她自己的徒弟又怎会不信,只不过……如此说来那‘灵鬼’又是奉何人差遣的呢?”
    东郭先生道:“自然也是姬悲情。”
    俞佩玉忍不住问道:“那么,姬悲情为何又要灵鬼去杀她自己的门下杨子江和海东青?”
    东郭先生道:“这说不定是因为杨子江和海东青渐渐已对她的秘密知道得多了,在这种人门下,若是知道的事情太多,便难免有杀身之危,也说不定是因为她自觉现在大业将成,已用不着杨子江和海东青。”
    他叹了口气,嗄声接道:“无论如何,我早已说过他们兄妹都是疯子,他们的行事又岂可以常情衡度。”
    俞佩玉道:“除了灵鬼外,她是否还有另外四鬼?”
    东郭先生笑了笑,道:“那只不过是她故意耸人听闻而已,要人作鬼,并不是件容易事。”
    俞佩玉默然半晌,喃喃道:“如此说来,杨子江和海东青也是一直被她蒙在鼓里的,他要我避入那山腰秘窟中,也许并无恶意,因为他也不知道姬苦情在那秘窟里,他们对我说的那些话,他们自己也信以为真……”
    想到这里,他掌心不禁又沁出了冷汗。
    因为事实若是如此,非但杨子江和海东青的处境都险极,朱泪儿和铁花娘更已入了虎口。
    他现在就算想去救他们,也没法子,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墨玉夫人”已将他们带到哪里。
    但这东郭先生说的话是否全是事实呢?
    只听东郭先生道:“这些秘密虽是我多年来用尽各种方法才查探出来的,但有些也只不过是我的推测而已,可说全无证据,并不能完全令人信服……如今我若说俞放鹤乃是俞独鹤假冒的,天下又有谁相信?”
    俞佩玉叹了口气,暗道:“连我对你说的话都不能完全相信,又何况别人?”
    东郭先生凝注着他,徐徐道:“我知道你心里也不无怀疑之处,所以……我现在想先带你去见一个人。”
    俞佩玉道:“谁?”
    东郭先生笑了笑,道:“你见到他时,就会知道的。”
    ×××
    避开大路,从田陌间的小道走过去,有一曲流水。
    小桥上朝露未干,桥那边竹篱掩映处,有茅屋三楹,鸡犬之声,隔篱传来,屋顶炊烟,随风袅娜。
    俞佩玉远远就嗅到一股药香。
    茅屋中是谁病了?
    是谁在煎药?
    竹篱半掩,檐下的红泥小火炉上,药已半沸,一只黑猫懒洋洋地伏在火炉旁取暖,四下寂无人声。
    那煎药的人呢?
    东郭先生为什么要将俞佩玉带到这里来?
    突听“喵”的一声,那黑猫箭一般蹿起,蹿入东郭先生怀里,东郭先生抚着它绸子般的黑毛,大笑道:“好小黑,乖小黑,莫要抓爷爷的胡子。”
    俞佩玉对猫狗都没有兴趣,正觉得无聊,突听一人道:“俞公子别来无恙。”
    这声音就在他身后发出来的。
    俞佩玉大惊回头,就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苍老的脸上,密密地刻划着风霜劳苦的痕迹,但一双带笑的眼睛,却清澈得有如明湖之秋水。
    俞佩玉又惊又喜,失声道:“原来是你老人家在这里。”
    此时此地,他能再见到“高老头”,当真是宛如隔世。
    东郭高手里提着个大水桶,桶里装满了清水,他提着这么大一桶水来到俞佩玉身后,居然也全无声息。
    他看到俞佩玉面上的刀疤,面色立刻就变了,但瞧了几眼后,目中又露出了笑意,喃喃道:“看来无论什么事都不能太完美了的,总要有些缺陷才好。”
    俞佩玉只觉喉头仿佛被什么东西塞住了,想说话竟也说不出,东郭高拍了拍他肩头,展颜笑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不说也罢,屋子里还有个人日夜在惦念着你,你快去看看他吧!”
    屋子里的人是谁?
    是谁病了?
    莫非是姬灵燕?
    是谢天璧?
    还是林黛羽?
    俞佩玉只觉手有些发抖,毕竟还是推门进去。
    一个白衣人斜倚在床上,清癯的面容,蜡黄的脸色,半张半闭的眼睛中,闪闪地发着光。
    一见到这人,俞佩玉再也忍不住心头狂喜,竟大叫了起来:“凤三哥,你怎会也在这里?”
    ×××
    看到了凤三和“高老头”,俞佩玉对东郭先生的信心自然又增加了几分,但有几件事他还是觉得无法解释。
    尤其是他亲眼见到那“墨玉夫人”将姬苦情杀死的──眼见的事,总比耳听的事为真。
    他简要地向凤三叙出了这些日子里所发生的事,说到朱泪儿已被姬悲情骗走时,他心里又是痛苦,又是惭愧。
    凤三反而安慰他,道:“姬悲情绝不会伤害泪儿,因为她将泪儿带走,只不过是为了要挟你,要你不敢做任何背叛她的事。”
    俞佩玉垂首道:“我早就该想到这点的,我为什么要让她将泪儿带走?”
    凤三微笑道:“其实你也用不着为泪儿担心,这孩子刁钻精灵,姬悲情也未必就能对付得了。”
    俞佩玉也只有暂且放宽心事,却将那账簿和竹牌拿了出来,道:“这就是我在李渡镇那小楼下找得的!……”
    凤三皱眉道:“销魂宫主怎会对一本账簿如此珍视?”

举报

名人轶事网




名人轶事网




名人轶事网

Archiver|手机版|小黑屋|名人轶事网  

GMT+8, 2025-5-13 21:11 , Processed in 0.218750 second(s), 24 queries .

郑重声明:本论坛资源均由会员从网上收集整理所得,版权属原作者。

如涉版权,请发邮件admin@storyren.com,将立即整改。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