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剑风流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27章惊奇之变
    香香软若无骨的手,打在俞佩玉的穴道上,竟忽然变得坚逾金石,俞佩玉只觉身子一麻,人已倒了下去,他眼睛犹在瞪着香香,目中犹自充满了惊疑与不信。
    香香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脸,咯咯笑道:“她已死了,我知道你一定不忍独活的,所以就索性成全了你……”
    ×××
    海东青回来的时候,只见香香的厅房里,红烛高燃,杯盘狼藉,每个姑娘的脸上都是红馥馥的,带着七分醉意,三分喜气。
    但俞佩玉和朱泪儿都不在这里。海东青刚想问,香香已迎了上来。
    她面上带着一半欢喜,一半娇嗔,拉着海东青的衣袖,道:“大少,一个多月不见,你怎么好像变了,刚才姐妹们都被你吓得半死,现在见了人又是这么冷冰冰的。”
    她咬着嘴唇,悄笑道:“你刚才既然已搜过,总该知道我屋里并没有藏着男人吧。”
    海东青冷冷地瞧着她,等她说完,忽然甩脱她的手,指着那红烛道:“这是怎么回事?”
    香香笑道:“喜筵前的龙凤花烛,你难道都没见过么?”
    海东青冷笑道:“你们每天都要成一次亲,还用得着这龙凤花烛么?”
    香香飞红了脸,连眼圈儿都红了,垂头道:“像我们这样的人,自然不配用龙凤花烛……我知道你瞧不起我,但也用不着说这样的话来伤人的心呀。”
    海东青道:“伤心?你若还有心可伤,那倒也不错了。”
    他忽然拧转香香的手,沉声道:“告诉你,我现在不是来逛窑子的,你也用不着来灌我的迷汤,你总该明白,我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人。”
    香香疼得眼泪都流了出来,颤声道:“我……我明白。”
    海东青道:“好,那么现在你就老老实实地回答我的话,我问一句,你就答一句,不准玩花样,你懂了么?”
    香香道:“我……我懂。”
    海东青道:“这里究竟是怎么回事?”
    香香道:“是有人成亲。”
    海东青道:“谁成亲?”
    香香道:“就是你那两位朋友俞公子和朱姑娘。”
    海东青也不禁怔了怔,失声道:“他们两人竟会在这里成亲?你想要我相信?”
    他的手一紧,香香已大声叫了起来,道:“我怎么敢骗你?求求你放了我吧,你若不信,为何不去问他们。”
    海东青道:“他们在哪里?”
    香香道:“他们已入了洞房,我可以带你去。”
    海东青手掌终于缓缓松开,人已怔住。
    香香揉着腕子,瞧着他,忽又笑了,悠悠道:“你是不是在吃醋?”
    海东青怒道:“你说什么?”
    香香撇着嘴道:“我看你一定也喜欢那位朱姑娘,只可惜人家……”
    她话未说完,海东青已反手一个耳光掴了出去,她整个人都被打得飞了起来,又重重跌到地上。
    别的姑娘早都吓呆了,连动都不敢动。
    香香掩面痛哭道:“你好狠的心,你要打,就索性打死我吧。”
    海东青厉声喝道:“告诉你,你少在我面前撒泼耍赖,你若敢再哭出声音来,我就真的先打死你再说。”
    香香果然连哭都不敢哭了,“恶人自有恶人磨。”这句话真是说得一点也不错,像香香这样的女人,你对她客气,你就该倒楣了。
    海东青道:“好,现在站起来,带我去找她们。”
    香香掩着脸,抽泣着道:“不必去找了,他们……他们已不在这里。”
    海东青冷笑道:“我早就知道你说的没有一句真话。”
    他一把将香香往地上拎了起来,厉声道:“他们到哪里去了,说……”
    香香道:“那……那位朱姑娘好像得了什么重病,自己知道活不久了,所以就逼着俞公子娶她,而且还逼着我们为她办喜事。”
    这句话海东青实在不能不信。
    他似乎在暗中叹了口气,道:“然后呢?”
    香香道:“然后,他们就进了洞房,还要我做他们的喜娘,我也很替他们欢喜,谁知刚走进洞房,朱姑娘就……就……”
    海东青动容道:“就怎么样了?”
    香香擦着眼泪,道:“刚走进洞房,她就倒了下去,七孔中都流出了鲜血,那模样也不知有多么怕人,我吓得几乎晕了过去,只见那俞公子瞧着朱姑娘的尸身,就好像忽然变成了个疯子,抱起她就冲了出去。”
    她长长叹息了一声,黯然道:“等我追出去时,他已不知走到哪里去了,这位俞公子就生像是会飞的一样,我怎么追得上他。”
    海东青变色道:“这件事你方才为何不说?”
    香香垂首道:“姐妹们本都不知道这件事,我就索性瞒着她们。”
    海东青道:“你为什么要瞒住她们?”
    香香红着脸道:“我怕她们知道我屋子里死了个人,会出去乱说,客人们若是知道,就不敢到我这里来了。”
    这些话她实在说得合情合理,连半点破绽都没有。
    海东青本就知道朱泪儿中的毒要在今天发作,也知道她毒发而死后,俞佩玉必定会十分伤心。
    一个人若是伤心到了极处,自然做事就不会正常,俞佩玉自然就不肯再留在这地方了。
    而且,妓院里的姑娘,自然会互相抢客人,别人若知道香香屋子里死了人,自然会幸灾乐祸。
    花钱的大爷们若知道她屋里死了人,自然也不会再上门,香香若非被逼得太紧,自然不敢将这种事说出来。
    海东青本不是个容易被骗的人,但此刻也实在找不出她这番话里有什么漏洞,实在没法子不信。
    他默然半晌,瞪着香香,说道:“我现在姑且相信你说的,但以后我若发现你有一个字骗我……哼?”
    香香流泪道:“你若查出了我说了一个字假话,尽管杀了我吧,我绝不怪你。”
    海东青再也不瞧她一眼,大步往外走。
    香香忽又赶上,拉住他衣袖道:“你……你这就要走了么?”
    海东青道:“当然要走。”
    香香道:“我真心真意地对你,你为什么对我如此无情无义?”
    海东青冷笑道:“对你这样的人若也有情有义,我只怕就是个呆子了。”
    他重重甩掉香香的手,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香香等他走得看不见了,才重重往地上啐了一口,冷笑道:“你以为你很聪明么?你还差得远哩!饶你奸似鬼,也得尝尝老娘的洗脚水。”
    那苹果脸的姑娘这时才走过来,道:“这小子又凶又横,为何不想法子杀了他,反而让他走。”
    香香叹了口气道:“这小子虽是个自作聪明的草包,但武功却实在有两下子,要杀他,只怕还不容易,所以我只好将他骗走就算了。”
    那姑娘道:“他若再来呢?”
    香香道:“他就算再回来,我也有法子对付他,何况咱们的行藏已露,反正也不准备在这里呆下去了。”
    那姑娘道:“不在这里呆下去,到哪里去呢?”
    香香笑道:“凭咱们这些人,到哪里去不能混?天下的乌鸦一般黑,天下的男人,十个人中也至少有九个是色迷心窍的瘟生,到哪里去都是一样的。”
    那姑娘“噗哧”一笑,忽又问道:“咱们那既温柔,又多情的新郎倌呢?你送他上了西天么?”
    香香道:“还没有。”
    那姑娘道:“为什么还留着他?”
    香香沉声道:“这姓俞的好像是‘上面’要找的人,所以徐老大再三关照我要捉活的。”
    那姑娘悠然笑道:“上面既然要找他们,他还活得了么?”
    ×××
    俞佩玉晕晕沉沉,也不知昏睡了多久,醒来时,屋子里已燃起子灯,徐若羽正坐在他对面喝酒。
    这时,那刻骨的悲伤,已又自他心底泛起,眨眼间就占据了他整个身心,反而令他忘记了惊讶和恐惧。
    徐若羽微微一笑,然后道:“俞兄睡得还好么?小弟已在此恭候多时了,始终都不敢打扰俞兄的好梦。”
    俞佩玉也懒得理他,只见他将那坛还未喝完的女儿红端起来,倒了些在酒壶里,又端起另一坛酒,往酒壶中倒了一些,用筷子在酒壶中摇动了半晌,倒出杯酒,浅浅啜了一口。
    才笑着道:“俞兄可知道么,喝这‘女儿红’一定要对上一半新酒,才能入口,否则就算酒量再大的人,喝了也不免像俞兄一样晕晕欲睡了。”
    他大笑着接道:“小弟见到俞兄的翩翩风采,本来以为俞兄必定是个嗜酒风流的世家公子,谁知俞兄竟连喝酒的法子都不懂。”
    要知这“女儿红”乃是江南的豪富大户人家,在女儿满月时所酿的酒,酒酿成就埋在地下,直到这女孩子长大出嫁的时候,才自地下挖出来待客,这时酒已浓缩成半坛了,若不对上些新酿的酒,就喝不得。
    俞佩玉虽是世家子弟,酒量也不小,但素来家教极严,这些声色饮博的门道,他实是一窍不通。
    他这才知道自己方才会一直晕晕欲睡,反应也变得那么迟钝,但他也只有暗暗叹息,无话可说。
    只听徐若羽忽又笑道:“但也幸亏俞兄不懂得喝酒,才救了一个人的性命。”
    俞佩玉终是忍不住问道:“救了谁的性命。”
    徐若羽微笑道:“俞兄不妨自己瞧瞧……”
    说话声中,香香已扶着一个人自门外走了进来。
    只见这人穿着件新换的长袍,虽然不合身,但仍掩不住她身材的苗条,她低垂着头,满头柔发流云般披下。
    这人竟赫然正是朱泪儿。
    俞佩玉再也忍不住惊呼出声,道:“你……你……你没有死?”
    朱泪儿头垂得更低,既不敢抬头,也不敢说话。
    香香娇笑道:“她本来是想死的,只可惜喝醉了,手已发了软,眼睛也发了花,想用刀去割喉咙,谁知这一刀竟割在胸膛上,看起来虽然满身是血,其实却只不过划破了一道口子而已,连骨头都没有伤着。”
    俞佩玉又惊又喜,想冲过去,这时他才发现,他虽已醒转,但手足四肢,却已都被点了穴道。
    只听朱泪儿颤声道:“香香,求求你,杀了我吧,我实在没有脸再见他。”
    俞佩玉柔声道:“泪儿,你千万莫要这样说,我绝不怪你,只要你活着,我已经很欢喜了。”
    朱泪儿流泪道:“你虽不怪我,可是……可是我将你害成这样子,我心里怎么能……怎么能不痛苦,不难受。”
    徐若羽忽然大笑起来,笑道:“好一幅凄恻感人的场面,连我见了都忍不住要流下泪来,只可惜现在却不是你们情话绵绵的时候。”
    朱泪儿嘶声道:“求求你放了他吧,他对胡姥姥只有好处,你就算要替胡姥姥报仇,对象也绝不是他。”
    徐若羽微笑道:“我也很想放了他,只可惜我做不了主。”
    朱泪儿道:“那么就请你将胡姥姥的妈找来,我自己对她说。”
    徐若羽道:“我也很想将她找来,只可惜她已没法子听你说话了。”
    朱泪儿道:“为什么?”
    徐若羽悠然道:“只因她已死了。”
    朱泪儿怔了怔,失声道:“她已死了?是海东青杀了她?”
    徐若羽微笑道:“海东青只怕还没有这么大的本事,方才我见到他追出去找我时,几乎忍不住要笑破肚子。”
    朱泪儿忍不住问道:“那时你躲在什么地方?”
    徐若羽道:“你们撞破屋顶逃出去时,我已从楼下打开门,躲进了那间屋子,你们虽已几乎将整个望花楼都翻了过来,却漏了那间屋子。”
    俞佩玉暗中叹了口气,只有承认徐若羽这一着实在高明,他这样做虽然有些冒险,却的确令人想不到。
    朱泪儿道:“那么,又是谁杀了那老太婆的?”
    徐若羽道:“就是区区在下。”
    朱泪儿这才真的吃了一惊,失声道:“你杀了她?你什么时候杀了她的?”
    徐若羽道:“各位来的时候,她尸身只怕已经腐烂了。”
    朱泪儿又怔了怔,道:“那么,我们见到的那老太婆是谁呢?”
    香香笑了笑,声音忽然变了,颤抖着道:“死得好,死得好,我也不知跟那死丫头说过多少次,叫她莫要害人,她总是不听我的话。”
    朱泪儿眼睛都直了,道:“原来……原来我们见到的那老太婆就是你。”
    香香嫣然道:“不错,就是区区在下。”
    朱泪儿道:“你害我们不成,就立刻回到自己的楼上,恢复成自己的模样,是么……这就难怪海东青找不到你了。”
    香香道:“正是如此。”
    朱泪儿道:“你们两人早已有了背叛胡姥姥之心,所以就趁她出去的时候,将她的母亲杀死,你再扮成那老太婆的模样,让望花楼的人不会疑心,反正这老太婆不会常见人的,你每天只要露一两次面就行了。”
    徐若羽微笑道:“不错,正如你们方才所说,我是为了武功才娶胡姥姥的,现在我已将她的功夫学会了十之八九,每天一看她那张脸就恶心,早就想杀了她了,只可惜一直没有很好的机会,所以不敢冒险。”
    香香道:“这次我们趁她出去的时候,先杀了她的母亲,就是想等她一回来就下手,谁知你们反倒先帮了我们的忙了。”
    朱泪儿默然半晌,眨着眼道:“我们既然帮了你们的忙,你们为何还要害我们呢?”
    徐若羽道:“我早已说过,这是上面交代下来的,我们自己也做不了主。”
    朱泪儿吃惊道:“上面交代下来的?你们难道还有主人不成?”
    徐若羽道:“不错。”
    朱泪儿道:“是谁?”
    香香笑道:“你们见着他老人家时,就会明白了。”
    朱泪儿怔了半晌,道:“我们认得他?”
    香香道:“只怕是认得的。”
    朱泪儿再也不往下问了,因为她已用不着再问。
    她悄悄望了俞佩玉一眼,两人心里都已明白,在暗中主使徐若羽的人,必然又是那俞放鹤。
    他收买了徐若羽和香香,叫他们利用胡姥姥,等到胡姥姥已无可利用时,他就叫他们杀了她。
    这正是那俞放鹤的一贯作风,他对付天蚕教主用的也正是同样手法,他甚至可能已经在当今天下每一位武林高手身旁都安下了内线埋伏,这计划的周密和庞大,实在令人连想都不敢去想。
    朱泪儿道:“原来又是他要你来对付我们的,你们并不是为了要替胡姥姥报仇。”
    香香打了个呵欠,揉着眼睛道:“我们若要替胡姥姥报仇,就该先对付那姓海的了。”
    俞佩玉忍不住问道:“你们没有对付他?”
    香香道:“他又不是我们老板要找的对象,我们何苦多费力气。”
    也不知为了什么,这方才还活跃得像只喜鹊般的女子,此刻竟好像变得连一点精神都没有了。
    再看徐若羽,此刻竟也是呵欠连天,几乎连眼泪鼻涕都一齐流了下来,一张脸也变得没精打采,仿佛忽然老了十岁,看他现在的模样,几乎令人难以相信他就是方才那风度翩翩的美男子。
    俞佩玉无法再问他们什么话,他们非但懒得回答,简直连听都懒得听,看来比死人已只不过多了一口气。
    朱泪儿实在想不通他们怎会忽然变成如此模样,这就像是有只看不见的魔手,一下子将他们的精血全都吸了过去。
    过了半晌,香香打着呵欠道:“喂,你也断粮了么?”
    徐若羽道:“嗯。”
    香香冷笑道:“我知道你一定还藏着私,若不乖乖地分一半出来,小心老娘要你的好看。”
    徐若羽连眼睛都张不开了,道:“我若藏私,我就是你养的。”
    他们两人在别人面前说话,一直都很文雅,此刻说话的口吻,却变得比土匪流氓还粗俗。
    而且听他们说话的口气,两人之间竟似全没有什么私情,这些都是很出人意外,很奇怪的事。
    何况,这望花楼里随时随刻都可办得出几桌很像样的酒菜来,他们又怎么会“断粮”呢?
    俞佩玉正在怀疑,突听窗外有人悄声道:“老板来了。”
    接着,就可以听到一阵“沙沙”的脚步声,穿过院落,来的似乎至少也有七八个人。
    徐若羽和香香精神立刻一振,抢着奔到门口,垂手肃立,神情看来虽然很紧张,却又显得很兴奋。
    香香竟忍不住吃吃笑道:“谢天谢地,老板终于来了,否则……”
    徐若羽沉声叱道:“闭嘴。”
    他嘴里说着话,已掀起门帘,外面已鱼贯走人八九个人来,身上都披着长可及地的黑斗篷,头上戴着马连坡大草帽,紧压着眉际,九个人竟像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谁也看不出有何分别。
    朱泪儿忽然冷笑道:“想不到堂堂的武林盟主,连走道都鬼鬼祟祟的不敢见人,但你就算化成灰,我也能认得出你来。”
    九人中忽有一人笑道:“你认得我?我是谁?”
    这人说话娇柔清脆,竟是个女子的声音。
    朱泪儿怔了怔,道:“自然不是你,是……”
    那人道:“是谁?”
    朱泪儿眼睛还在这九人身上转来转去,谁知九人中已有八个人摘下了草帽,脱下了斗篷。
    这八人竟都是很年轻,很美丽的少女,每个人的衣服都剪裁得很合身,每个人的身材都能令男人心跳。
    就算是瞎子,只怕也能看得出她们绝不是男人改扮的。
    朱泪儿又怔了怔,眼睛就瞪在最后一人的身上。
    这人的身材似乎比另外八人都高些,气度也仿佛沉稳得多,朱泪儿撇了撇嘴,冷笑道:“俞放鹤,现在你还不想露面么?”
    这人也笑了笑,悠然道:“俞放鹤?你以为我是俞放鹤?”
    她自己摘下帽子,已有人抢着为她脱下了斗篷。
    她哪里是俞放鹤,竟也是个很年轻的女子,而且比别人更美、更动人,朱泪儿这才真的怔住了。
    但俞佩玉却比朱泪儿更吃惊十倍,他再也想不到徐若羽和香香的“老板”,竟是“杀人庄”的姬灵风。
    现在还是白天,屋子里的光线很亮,俞佩玉可以将姬灵风瞧得很清楚,他发现她比以前似乎已成熟得多,也美丽得多,但目光却更锐利,神情也更冷漠,而且还多了种慑人的威仪。
    姬灵风也在打量着俞佩玉,淡淡笑道:“看来你像是很吃惊,你难道想不到是我么?”
    俞佩玉叹了口气,道:“我本该早已想到是你的。”
    他望了徐若羽和香香一眼,道:“我见到他们的变化时,已该想到是你了。”
    姬灵风道:“哦!”
    俞佩玉叹道:“只有中了你那种毒的人,才会变得那么快,变得那么可怜,只因那种痛苦我自己也亲身体验过。”
    姬灵风也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你并没有享受过那种欢乐,否则你就会知道,只要能得到那种欢乐,无论忍受多大的痛苦都是值得的了。”
    她忽然转向徐若羽,道:“是么?”
    徐若羽和香香一齐拜倒,道:“是。”
    姬灵风指着他们道:“你看这两人,男的很好色,女的很淫荡,这两人在一起本该像是干柴烈火,但我却可以保证,他们之间绝没有私情,你可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俞佩玉虽没有回答,朱泪儿却忍不住道:“是为什么?”
    姬灵风道:“只因他们对这种事根本已没兴趣了,这本是世上最有趣的事,他们却觉得毫无意思,你可知道这又是为了什么?”
    这次连朱泪儿也不开口了。
    姬灵风悠悠道:“这只因我给他们的欢乐比那种事还要有趣十倍,只要是尝过我‘极乐丸’的人,对别的事都会觉得索然无味。”
    朱泪儿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什么是极乐丸?”
    姬灵风微笑道:“那就是世上最神奇的仙丹妙药,你想不想尝尝?”
    朱泪儿眨了眨眼睛,道:“尝尝也没什么关系,反正毒越重的东西,我越欢喜。”
    俞佩玉忽然厉声道:“你也想尝尝,难道你未见到这两人的模样,你难道以为他们本来就是如此没有志气的人么?你可知道,就为了这‘极乐丸’,他们才不惜出卖自己,不惜忍受别人的侮辱,甚至不惜做娼妓,做强盗。”
    朱泪儿和他相处了这么久,从未见过他如此厉色地说过话,显见他对这“极乐丸”实已深恶痛绝。
    再看徐若羽和香香两人,都已被骂得垂下头去,满面俱是羞愧之色,俞佩玉瞪着他们,大声道:“但这‘极乐丸’的毒瘾并不是永远无法解脱的,我就有过这种经验,只要你们有决心,有勇气,能忍受一时的痛苦,就可以摆脱掉它,那么,你们也就可以站起来重新做人了,否则你们就只有永远做它的奴隶!”
    徐若羽和香香面上都现出激动之色,只见姬灵风缓缓自怀中取出个小匣子,倒出一粒深褐色药丸,悠然道:“这一盒‘极乐丸’本来全都是为你们准备的,但现在你们既然已不愿再享受它,就不如就将它送给别人吧。”
    一嗅到这药丸所发出的那种奇异香味,徐若羽和香香两人面上的激动和羞愧之色就全都不见了。
    两人就变得像是饿狗瞧见了肉骨头,贪婪地盯着她手里的匣子,忽然一齐仆地拜倒,颤声道:“我们并没有这意思,那些话全是他说的。”
    姬灵风冷冷瞧着他们,冷冷道:“如此说来,你们并没有摆脱它的意思?”
    徐若羽和香香齐声道:“没有。”
    姬灵风道:“你们情愿一辈子做它的奴隶?”
    徐若羽和香香抢着道:“是……是……”
    姬灵风冷笑道:“没出息的东西,拿去吧。”
    她的手一甩将满盒子药丸全都撒在地上,徐若羽和香香就像两条狗似的,在地上爬着去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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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神秘少年
    俞佩玉简直不忍去看他们的那种丑态。
    姬灵风悠然道:“你现在总该知道,我这‘极乐丸’的力量有多大了吧,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一样摆脱它的。”
    她忽然一笑,缓缓接着道:“对你的决心和勇气,我一直都觉得佩服得很。”
    俞佩玉根本不理她。姬灵风道:“你为什么不理我呢?无论如何,我们总算是老朋友了,而且,我也还帮过你不少忙,你为何一见了我,就避之如蛇蝎。”
    俞佩玉默然半晌,终于叹道:“不错,你的确帮过我的忙,我也知道应该报答你,但是……”
    姬灵风笑道:“你用不着操心,现在我并不想要你报答我。”
    俞佩玉道:“那么……那么你是想……”
    姬灵风道:“我只不过想和你做个交易。”
    俞佩玉讶然道:“交易?”
    姬灵风道:“不错,交易。”
    她围着俞佩玉踱了个圈子,道:“你可知道,你实在是个很奇怪的人,我自从第一次见到你时,就发现你有许多许多奇怪之处。”
    俞佩玉道:“我……我有什么奇怪之处?”
    姬灵风忽然转身,将徐若羽和香香都赶了出去,紧紧关上门,才缓缓道:“第一,你本是俞放鹤的独子,但却……”
    她话未说完,朱泪儿已吃惊得大叫起来,道:“你说他是俞放鹤的儿子?”
    姬灵风淡淡一笑,道:“你难道不知道么?不错,你自然是不会知道的,这秘密除了我和高老头之外,天下实无第三人知道。”
    朱泪儿瞪着俞佩玉,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姬灵风道:“能做当今天下武林盟主的儿子,本是件极风光、极体面的事,但他却不肯承认,而且还要装死,让别人以为他是另一个俞佩玉。”
    朱泪儿道:“这……这是为了什么呢?”
    姬灵风道:“他非但不肯承认俞放鹤是他的父亲,也不肯承认林黛羽是他未过门的妻子,竟宁可让林黛羽误会他,宁可被林黛羽杀死。”
    她又笑了笑,接着道:“那天我亲眼见到林黛羽一剑刺在他身上,我都有些为他难受了。”
    朱泪儿咬着嘴唇道:“这也许是因为他们的事太令他伤心了,只有我可以了解他这种心情,因为我也……”她的话说到这里,就没有再说下。
    姬灵风道:“难道你的父亲也做了些令你伤心的事,所以你也不肯认他为父么?”
    朱泪儿用力咬着嘴唇,不再回答。
    姬灵风道:“但他的情形却跟你不一样。”
    朱泪儿还是忍不住问道:“他是为了什么?”
    姬灵风道:“他并非不肯承认俞放鹤是他的父亲,他只不过认为现在这‘俞放鹤’是假的。”
    这句话说出来,朱泪儿固然大吃一惊,俞佩玉面上也变了颜色,姬灵风望着他微微笑道:“世上有很多人都以为自己的秘密别人绝不会知道,其实自古以来,绝不会有一件事是能永远瞒得住别人的,你说是吗?”
    她也知道俞佩玉绝不会回答这句话,就接着道:“而且世上有很多事都是出人意料的,你以为你已经避开了我的时候,我却偏偏遇见了你。”
    俞佩玉道:“你是说……”
    姬灵风道:“我是说那天,在那很荒僻的小镇上,你以为绝不会遇见什么人,却不知那天见到你的人,实在比你想像中还要多得多。”
    俞佩玉叹了口气,喃喃道:“的确比我想像中还要多得多?”
    姬灵风道:“那天我见到你和林黛羽一起走入了那客栈,我不禁也吃了一惊。”
    俞佩玉插口道:“但我直到现在还不懂,你怎会到那小镇上去的?”
    姬灵风道:“我是跟踪着西门无骨去的,因为,我自从遇见了他之后,就对这些人的行事有了些怀疑,总觉得他们不是好人。”
    俞佩玉苦笑道:“我从未想到你是为了跟踪他们,才遇到我的。”
    姬灵风道:“我也未想到他们原是在跟踪你的,原未想到红莲蕊也在那小镇上出现,后来我才知道是因为丐帮在川中有个集会,所以他才会路过那里。”
    俞佩玉叹道:“这世上凑巧的事也未免太多了些。”
    姬灵风道:“红莲花见着你们时,只怕比我更吃惊,因为他再也想不通那位冷若冰霜的林姑娘,怎会跟一个陌生的男人走进客栈去,而且还住在同一间屋子里。”
    朱泪儿像是想说什么,瞧了俞佩玉一眼,终于忍住。
    姬灵风道:“红莲花自然想去瞧个究竟,但却自恃身份,不肯在暗中偷看别人的隐私,所以就要他门下一个叫宋老四的子弟扮成店里的伙计。”
    俞佩玉冷笑道:“我也早已看出那伙计神色有些不对了,他一走进屋子,眼睛就盯在林……林姑娘身上,普通的店伙,怎有那么大的胆子。”
    姬灵风道:“你难道也已看出他是红莲花派去的么?”
    俞佩玉默然半晌,道:“我虽不能确定,但也知道‘车船店脚牙’这五行中的人,若不和丐帮暗通声息,就很难立足。”
    姬灵风悠然笑着道:“但你只怕再也想不到那宋老四也是我的属下吧。”
    俞佩玉失声道:“他难道也有了毒瘾么?”
    姬灵风道;“不错,所以他还未回去禀报红莲花之前,就先将你们的动态告诉了我,他说你们两人的神情本来就很奇怪,等他第二次进去的时候,那位林姑娘竟以棉被蒙着头哭了起来,你却面对着墙壁好像不敢见人的样子。”
    俞佩玉道:“他还说了什么?”
    姬灵风道:“他还说,他和林姑娘本就认得的,因为林姑娘以前遇着困难时,就是他扮成店伙为林姑娘传递过消息,但这次林姑娘却像是不认得他了。”
    俞佩玉也想起了这件事,因为红莲花曾经告诉过他,那次林黛羽传出的消息,就是要红莲花信任“俞佩玉”。
    这一切也只不过是几个月以前的事而已,但他现在想起来,却已似遥远得恍如隔世。
    姬灵风道:“我听了宋老四的话,也觉得很奇怪,所以我就忍不住想去瞧瞧。谁知西门无骨他们已到了那里,红莲花也跟着去了。”
    俞佩玉叹道:“我也知道那天客栈中到的人不少。”
    姬灵风道:“然后,我就看到林姑娘忽然自屋里冲出来,大叫大嚷,接着,她就用剑去刺你,像是恨不得将你刺成个蜂窝。”
    她盯着俞佩玉一字字道:“她这是为了什么呢?”
    俞佩玉沉默了许久,叹息着道:“正如你所说,我并没有告诉她我就是……就是昔年的俞佩玉,她认为我……我做了对不住她的事,所以要杀了我才甘心。”
    姬灵风淡淡一笑,道:“红莲花和西门无骨那些人,见了当时的情况,一定也会这么想的,你这样对他们说,他们一定很相信,但是我……”
    俞佩玉道:“你难道不信?”
    姬灵风道:“我一个字也不相信。”
    俞佩玉道:“那么你认为这是怎么回事呢?”
    姬灵风道:“第一,她必定已知道你就是以前那俞佩玉了,否则她就绝不会和你一起走入那客栈,住在同一间屋子里。”
    俞佩玉道:“她……她也许只不过是想等机会来杀我。”
    姬灵风笑道:“她若要杀你,机会多得很,为何一定要等到那时下手?她等到那时才下手,就因为她这只不过是在做戏,一定要人都来齐了之后,才肯开场。”
    俞佩玉脸色更苍白,道:“她为什么要做戏?”
    姬灵风道:“只因你们早已看到了西门无骨那些人,而且知道他们一定会在暗中偷看的,所以她就故意和你争吵,故意要杀你,这么样一来,那些人就绝对不会再疑心你就是以前那俞佩玉了。”
    她悠然笑着接道:“就因为我知道你的秘密,所以我才能猜到这些事,我既然已经猜到,你再瞒我也没有用的。”
    俞佩玉又沉默了很久,缓缓道:“就算你猜得不错,又怎么样呢?”
    姬灵风道:“也没有怎么样,我只不过很羡慕你有林姑娘那么聪明、那么贤慧的妻子。”
    说到“妻子”两字,朱泪儿的脸忽然涨得通红,忽又变得灰白,似乎恨不得塞住耳朵,不去听她。
    姬灵风已接着道:“同时,我也很替你担心,因为像俞放鹤那样的人,你纵然骗得过他一时,迟早还是会被他看出破绽的,那时我就想去警告你,谁知你一见到我,就像是见了鬼似的,立刻就落荒而逃了。”
    俞佩玉这次沉默得时间更久,沉吟着道:“你方才所说的交易,又是什么呢?”
    姬灵风道:“这些秘密,只要我一说出来,你立刻就要有杀身之祸,但你可以放心,我非但替你保守这秘密,而且还可以再帮你一个忙。”
    俞佩玉道:“帮我什么忙?”
    姬灵风一字字道:“帮你毁了那冒牌的俞放鹤,只因我自己也想毁了他。”
    。俞佩玉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不错,我也知道你一心要做武林盟主,所以你就一定要先毁了他,你要毁他,就只有先揭穿他的秘密,所以你就想自我身上着手,你说帮我的忙,其实是在帮自己的忙。”
    姬灵风笑道:“你我两人,现在正是敌忾同仇,谁帮谁的忙,岂非都是一样的吗?”
    俞佩玉道:“我若不愿和你这种人合作呢?”
    姬灵风淡淡道:“那倒也简单得很……我现在就杀了你……”
    俞佩玉长叹道:“看来我根本已没有什么选择了,是么?”
    姬灵风道:“正是如此。”
    她忽又展颜一笑,接着道:“但你若肯跟我合作,我就会倾全力帮助你,你也许还不知道我的力量有多大,那么我可以告诉你,大江南北、黄河两岸,自西北到川滇,所有主要的城市里,都有我属下的人,只要我一句话,他们就会替你卖命。”
    俞佩玉叹道:“你既已有了这么大的势力,为何还定要做那武林盟主呢?就算做了武林盟主,你又有什么好处?”
    姬灵风道:“每个人都有种嗜好,有的人喜欢喝酒,有的人贪财,也有的人好色,我的嗜好却是权力。”
    俞佩玉道:“权力?”
    姬灵风道:“没有得到过权力的人,永远不会知道权力的滋味,我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要看天下武林英豪,俱都在我面前俯首称臣,而现在……现在我却只能在暗中活动,若不成功,我就永远见不了天日。”
    俞佩玉叹道:“有些人说酒能乱性,也有些人说色能伤身,但在我看来,世上最害人的,只怕就是这‘权力’二字了。”
    姬灵风的目光忽然变得火焰般炽热,一字字道:“但世上最令人动心的,也就是权力。”
    俞佩玉道:“可是你再想想,现在那俞放鹤虽然是武林盟主,你却并未对他俯首称臣,你做了武林盟主后,又焉知没有人在暗中背叛你?”
    姬灵风道:“纵然做了皇帝,也难免会有乱臣贼子,但只要每个人当面都对我尊尊敬敬,就算有人在暗中背叛我,也没什么关系。”
    俞佩玉道:“可是你这武林盟主又能做多久呢?”
    姬灵风道:“只要有那么样一天……只要一天,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俞佩玉又叹了口气,喃喃道:“权力,权力……想不到这两字竟有这么大的魔力。”
    姬灵风道:“这些事你已用不着多研究了,反正你只要明白,你若想复仇,若想揭穿那俞放鹤的秘密,就只有和我合作,否则你就只有死。”
    俞佩玉沉声道:“但我也有个条件,否则我就宁可死。”
    姬灵风道:“什么条件?”
    俞佩玉道:“我不愿你在我面前再提起那‘极乐丸’三个字,我非但不愿尝它,不愿看它,简直连听都不愿听。”
    姬灵风笑了笑,道:“你以为这种东西很不值钱么?告诉你,有时它比金子还要珍贵得多,你既已答应了我,我何必再糟蹋粮食。”
    俞佩玉道:“只要我答应你,你就相信?”
    姬灵风道:“世上若还有一个我能信任的人,这人就是你,何况……”
    她一笑接道:“反正你还有很多秘密把柄捏在我手里,我也不怕你食言背信,更何况,这本为彼此有利的事,你又何乐而不为呢?”
    俞佩玉苦笑道:“看来我若想揭开他们的阴谋,就只有和你们这些人合作了。”
    姬灵风道:“不错,因为那些自命侠义之辈,全都是站在俞放鹤那一边的,绝不会有任何一个人肯帮助你,因为他现在正是武林盟主。”
    ×××
    世上有许多事的确奇妙得很。
    俞佩玉做的本是最光明正大的事,但却不得不偷偷摸摸,不得不和一些既不光明也不正大的人联合在一起。
    他为了要活下去,却不得不先死一次。
    这些事听起来很荒唐,事实上却很合理,而有些看来很合理的事,其实却偏偏荒唐已极。
    朱泪儿再也想不到俞佩玉的身世竟有这么多隐秘,她这才发现俞佩玉遭遇之不幸竟远在她之上。只不过她的不幸还可以对人说,还可以博得别人的同情,而俞佩玉的不幸却提也不能向别人提起。
    她痴痴地望着俞佩玉,目中不禁又流下泪来。
    姬灵风忽然笑道:“朱泪儿,朱泪儿……这名字实在取得妙极了,你实在是个泪人儿,只怕连血管里流的都是眼泪。”
    朱泪儿怒道:“你可知道你自己血管里流的是什么?我们可以告诉你,是阴沟里的臭水。”
    姬灵风也不生气,微笑道:“别人悲哀时都不会发脾气的,但你一面流眼泪,一面还可以骂人,这倒奇怪得很。”
    朱泪儿道:“这也没什么奇怪,有人一面微笑时,一面却可以杀人,那才叫奇怪哩。”
    姬灵风淡淡道:“微笑时杀人的本事,只怕谁也比不上销魂宫主吧。”
    朱泪儿一惊,失声道:“你知道我的来历?”
    姬灵风悠然道:“你想想看,我若不知道你的来历,怎会将这种秘密当着你的面说出来?”
    朱泪儿厉声道:“你怎会知道的?”
    姬灵风道:“我若连这点本事都没有,还敢和俞放鹤争霸天下么?告诉你,我的人还在十里之外时,这里所有的事我已全都知道了。”
    她忽又向俞佩玉笑了笑,道:“对了,我还忘记向你道贺,你能娶到如此聪明美丽的妻子,实在可贺可喜。”
    俞佩玉什么话也没有说,却忍不住瞧了朱泪儿一眼,只见朱泪儿脸色苍白,目中几乎又流下泪来,颤声道:“你……你用不着说这种话来……来耻笑我。”
    姬灵风道:“耻笑?这怎能算耻笑呢?”
    朱泪儿咬着嘴唇,嗄声道:“你明知道那只不过是……是开玩笑的。”
    她说出“开玩笑的”这四个字后,整个人都似已虚脱,眼泪终于又像断了线的珍珠般落了下来。
    姬灵风道:“开玩笑的?婚姻大事,怎么能开玩笑?”
    朱泪儿道:“但……但我……”
    姬灵风柔声道:“你不用担心,你若以为他会不承认这婚事,你就错了,俞佩玉绝不是这样的人,他绝不会因为你没有死,而不肯认你做妻子。”
    朱泪儿身子一阵颤抖,目光缓缓转向俞佩玉,姬灵风忽又笑道:“你不必问他,我还可以教给你一个法子,他若不肯承认活朱泪儿是他的妻子,你就死给他看。”
    俞佩玉暗中叹了口气,只见朱泪儿还在痴痴地望着他,他正不知该说什么,朱泪儿已幽幽道:“你放心,我再也不会做这样的事了,我……”
    姬灵风道:“为什么不能做,这又有什么不好,一个男人若喜欢一个女人,就可以用尽一切手段,只要他能得到她,无论他用的是什么手段,别人都不会骂他的,反而会夸奖他的手段高明,那么,女人若喜欢上一个男人时,为什么就不能使用一些小小的手段呢?”
    朱泪儿道:“可是……女人总和男人不同的。”
    姬灵风道:“有什么不同?男人是人,女人就不是人么?千百年来,女人总是受男人的气,就因为女人常常将自己看得不如男人,所以我一定要为女人争口气。”
    她瞪着朱泪儿道:“我问你,你哪点不如男人?你为什么偏偏要自己瞧不起自己。”
    朱泪儿咬着嘴唇,不再说话,但目中的泪痕却已渐渐干了,苍白的脸上也已渐渐有了光彩。
    姬灵风走过去拉起她的手,柔声道:“小妹妹,你和我都是女人,所以我们一定要联合起来,为千古以来的女人们争口气,让天下的男人再也不敢欺负我们,我们一定要男人知道,女人绝不是生来就该被男人玩弄的。”
    俞佩玉瞧见朱泪儿的神色,就知道姬灵风这番话非但已将她说动,简直已将她收买了过去。
    这番话实在是天下每个女人都爱听的,他知道朱泪儿现在绝不会再认为姬灵风是坏人了。
    只听姬灵风又道:“男女之间的婚姻之事就像是钓鱼,拿钓竿的通常都是男人,女人偶尔拿一次也没有什么关系,反正只有愿者才会上钩的,你以为你钓着鱼时,那条鱼儿说不定也正在以为他钓上了你哩。”
    这时她已为俞佩玉和朱泪儿拍开了穴道,然后又将朱泪儿的手塞在俞佩玉手里,似真似假,似笑非笑地说道:“现在我将她交给你了,你若敢欺负她,小心我找你算账。”
    俞佩玉忽也一笑,道:“谢谢你。”
    姬灵风像是怔了怔,道:“你也谢谢我?”
    俞佩玉道:“我本来一直怕她想不开,现在才放心了。”
    姬灵风笑道:“你嘴里虽这么说,心里只怕在骂我,怪我教坏了你的老婆。”
    俞佩玉淡淡道:“我怎会骂你,我只不过觉得有些奇怪而已。”
    姬灵风道:“哦!”
    俞佩玉道:“这里发生的事,你在十里外怎么知道的?”
    姬灵风神秘地一笑,道:“公冶长,公冶长,南山有只羊,你吃肉,我吃肠……这故事你难道已经忘了么?”
    俞佩玉似乎觉得有些好笑,道:“你以为我现在还会相信你懂得鸟语?”
    姬灵风悠然道:“我若不懂得鸟语,你掉在那魔井中时,有谁会救你?”
    俞佩玉道:“但……但那是姬灵燕姑娘。”
    姬灵风忽然大笑起来,道:“你怎知我不是姬灵燕?谁是姬灵风?谁是姬灵燕?你难道真能分得出么?你对我们又能了解多少?”
    俞佩玉怔在那里,只觉有些毛骨悚然。
    他本来确信站在他面前的,必定是姬灵风,他本来确信姬灵燕绝不会做出这种事来的。
    但现在,他却完全迷惑了。
    只因他对这姐妹两人,实在了解得不多,姬灵风虽然精明能干,但姬灵燕的痴迷又焉知不是故意装出来的。
    姬灵风瞪着他,一字字道:“你现在还能分得出我是谁么?”
    俞佩玉叹丁口气,苦笑道:“我本来分得出的,现在却越来越分不出了。”
    姬灵风大笑道:“那么你现在就该知道,一个人自己觉得最有把握的事,往往就是他知道得最少的事,因为他太有把握了,所以就不会再去思索。”
    俞佩玉反复咀嚼着她这几句话中的深意,竟不觉想出了神。
    突听外面有人轻轻敲门,说是:“有事禀报。”
    俞佩玉抬起头,才发现这时暮色又已很深了。
    敲门进来的是香香,她现在已恢复了生气。姬灵风道:“什么事?”
    香香道:“外面来了三个人……”
    姬灵风皱眉道:“我知道这里每天晚上都有人来的,但今天……你明知今天日子不同,为何不将他们全挡回去?”
    香香道:“从天还没黑开始,已不知挡回去多少人了,但这三个人却不肯走,小方告诉他们,说今天不做生意,他们还是非进来不可。”
    姬灵风沉下了脸,道:“哦……你去瞧过这三个人么?”
    香香道:“小方不敢做主,回来告诉我,我就出去瞧了,只见这三个人棺材板似的站在门口,并没有硬闯进来。”
    姬灵风沉吟道:“他们长得怎么样?”
    香香道:“门口今天没有挂灯笼,我也不敢出去仔细看,隐隐约约只瞧见这三个人年纪都不小了,骑来的马匹都是关外名种,直到现在马嘴里还在吐着白沫子,显然已跑了不少路,而且跑得很急。”
    姬灵风道:“你没有看到他们的脸?”
    香香道:“他们头上都戴着范阳笠帽,而且好像是特制的,又大又宽,将大半张脸都遮住了,我只发现其中有个人右手的衣袖空荡荡的,是个独臂人。”
    姬灵风目光闪动,道:“如此说来,这三人竟是自很远的地方急着赶来的,而且还不愿意被人看到他们的面目。”
    香香道:“正是如此!”
    姬灵风默然半晌,冷笑道:“这三人难道是冲着我来的,我倒要去瞧瞧他们究竟是哪一路的角色,无论他们是为何而来的,我总不能让他们失望。”
    朱泪儿神情本来已经很自然了,但姬灵风一走出去,只剩下她和俞佩玉两个人时,她竟连手都不知该放在哪里才好。
    她也看不出俞佩玉心里是喜是怒,更猜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因为俞佩玉看来总是那么安详,那么温柔。
    她却不知道俞佩玉此刻心里又何尝不是乱糟糟的,正也不知道该用怎么样的态度对待她,该对她说什么话。俞佩玉只知道自己绝不能再刺激她。
    因为俞佩玉知道无论任何一个女孩子在她这种年纪的时候,都正是最富于幻想,最多愁善感,自尊心最强的时候。
    这正是少女们最危险的年龄,在这种时候她们的情绪最不稳定,一件小小的事,就能给她们很大的伤害。
    何况朱泪儿本就是那么敏感,那么倔强,她受的伤害已实在太多了,俞佩玉怎么能再伤害她?
    但俞佩玉也实在无法承认她是自己的妻子,就算他们的年龄相差并非如此悬殊,就算她已是个身心都很成熟的少女,就算俞佩玉真的很喜欢她,也万万不能承认她是自己的妻子。
    因为俞佩玉万万无法抛下林黛羽。
    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才能解决这件事,所以他也不敢说错一句话,所以两个人虽然对面坐着,却无话可说。
    没有经历过这种情况的人,实在无法想像这种情况的微妙和复杂,幸好就在这时,姬灵风竟已又回来了。
    俞佩玉和朱泪儿立刻抢着迎了上去,两人走了几步又同时停了下来,朱泪儿偷偷瞟了俞佩玉一眼,俞佩玉也正在瞧着她,她只望俞佩玉看不清她的表情,谁知姬灵风却偏偏将屋里的灯全都燃了起来。
    朱泪儿脸竟红了,垂下头一笑,退回去坐了下来。
    姬灵风跟珠子一转,咯咯笑道:“我现在才知道天下的新娘子都是一模一样的,就算是胆子再大的人,一做了新娘子也会害臊。”
    朱泪儿头垂得更低,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脸竟会红得这么厉害,俞佩玉咳嗽两声,道:“外面来的究竟是什么人?”
    姬灵风道:“没有,我根本就没有出去瞧。”
    俞佩玉道:“为什么?”
    姬灵风道:“因为我已知道他们是为何而来的了。”
    她不等俞佩玉再问,就接着道:“原来他们是约好了人在这里见面的,所以才急着赶来,江湖中人会约在妓院里见面,本是件很普通的事。”
    俞佩玉道:“既然如此,他们的行踪为何要那么诡秘?”
    姬灵风道:“这也许是他们约好了要去做件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江湖中人见不得人的事本就很多,只要和我们没关系,我们就不必去管它。”
    俞佩玉沉吟了半晌,道:“我倒想去看看这三人的模样。”
    姬灵风笑道:“想不到你竟是个喜欢管闲事的人,你自己的麻烦难道还不够多么?”
    俞佩玉苦笑道:“就因为我的麻烦已够多了,所以多加几件也没关系,何况,我现在只要一见到鬼鬼祟祟的人,就觉得他必定和我俞某人有关系。”
    姬灵风目光闪动,道:“你要去瞧他们也方便得很,只不过现在香香已经去照顾他们了,我敢保证无论他们是何来历,都绝对逃不过香香的眼睛。”
    朱泪儿忍不住道:“那只怕未必。”
    姬灵风微笑道:“这你就不懂了,一个女孩子在妓院里干了三年后,那双眼睛就会变得比刀厉害。你这人有几斤分量,口袋里有几两银子,只要一走进她的门,她立刻就能瞧得出来。在她们面前,非但穷小子休想装得了阔,你就算想装穷,想少花几两银子,到结果还是要被她们掏空钱袋为止。”
    朱泪儿抿嘴笑道:“装阔本来就比装穷容易得多。”
    只听一人吃吃笑道:“对了,装阔的人我倒不怕,这些人有多少钱就会花多少,但装穷的人,却多半是很难对付的,你若不先给他们尝点甜头,他们就算有十万八万在钱袋里,却连一根毫毛也不肯拔下来。”
    香香果然来了。
    姬灵风道:“那三个人呢?”
    香香道:“在小屋子里。”
    姬灵风道:“你为何不陪着他们?”
    香香叹道:“他们就像是三个木头人,我对他们笑,他们好像根本瞧不见,我对他们说话,他们也听不见,就好像根本没将我当做个女人,我几乎忍不住要去照照镜子,看看我是不是忽然变老了,变丑了。”
    朱泪儿眨了眨眼睛,道:“他们也许是聋子。”
    香香“噗哧”一笑,道:“他们非但不聋,而且耳朵都灵得很,尤其那个老头子,外面只要有人走过,他就立刻蹿到窗口去瞧。”
    俞佩玉皱眉道:“老头子?是个怎么样的老头子?”
    香香道:“他看起来已有六七十岁,连胡子都白了,而且气派看来很不小,不但像是很有几文,还像是很有势力的样子。”
    她笑了笑,接着道:“这种临老入花丛的老色鬼我本已看得多了,但这人却有些与众不同。”
    俞佩玉道广有什么不同?”
    香香笑道:“到这里来的人,年纪越大,越是色迷心窍,越喜欢毛手毛脚,但这老头子却一直板着脸,好像随时都在准备和人打架。”
    俞佩玉道:“他说话是什么地方的口音?”
    香香道:“他根本一个字也没有说,只有那独臂人要我出来准备酒菜时说了几句话,听起来好像是江南一带的口音。”
    俞佩玉动容道:“此人是何模样?”
    香香脸上的表情就仿佛忍不住要吐,撇着嘴道:“这人年纪也不小,非但断了一条手臂,而且满身满脸都是红红的伤疤,就好像是个大麻风。”
    俞佩玉面色有些变了,沉默了半晌,道:“还有一个人呢?”
    香香展颜笑道:“这人倒是个小伙子,三个人中就数他长得最像人,只不过好像已经有好几天没吃饭了,饿得只剩皮包骨头,连眼睛都张不开。”
    俞佩玉又沉默了半晌,转向姬灵风道:“你方才说要看他们方便得很。”
    姬灵风笑了笑,道:“不错,普天之下,大大小小的妓院里,多多少少总有些古怪的,何况这妓院本是胡姥姥开的呢。”
    朱泪儿又忍不住问道:“古怪,有什么古怪?”
    姬灵风没有回答她,却道:“你觉得这里的灯光和别的地方是否有些不同?”
    朱泪儿怔了怔,道:“有什么不同?”
    姬灵风道:“你难道不觉得这里的灯光分外明些,也分外柔和些。”
    朱泪儿道:“嗯……”
    姬灵风道:“你可知道这是什么缘故?”
    朱泪儿道:“因为……因为这屋子里非但桌上有两盏灯,墙壁上也嵌着两盏灯。”
    姬灵风道:“你可知道这两盏灯为什么要装在墙壁上?”
    朱泪儿又怔了怔,道:“为什么?自然是为了要照亮这间屋子。”
    姬灵风笑道:“你错了,这两盏灯是为了偷看才装在墙壁上的。”
    朱泪儿道:“偷看?”
    姬灵风道:“若有人在窗隙门缝里偷看你,你说不定也会看到他,但若有人在这灯后面偷看你,你就不会发觉了。”
    朱泪儿眼睛一亮,道:“不错,因为没有人的眼睛会去盯着灯光看的,就算看也看不清楚,因为灯光一定会照花他的眼睛。”
    姬灵风笑道:“你毕竟聪明得很。”
    朱泪儿道:“如此说来,这铜灯上镶着的珠子一定是透明的了。”
    姬灵风道:“只有两颗是透明的,因为两颗已足够了。”
    朱泪儿叹道:“难怪胡姥姥对江湖间的事知道得那么清楚。”
    香香忽然道:“她偷看别人,倒不是完全为了要刺探别人秘密的。”
    朱泪儿道:“她是为了什么呢?”
    香香恨恨道:“她知道男人一走进妓院,就难免丑态百出,她躲在那里,就为的是要看这些男人的丑态,看我们被那些臭男人欺负,我们越受罪,她就越开心,有时她还要拉着她的丈夫一齐来看,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才能满足,因为这老太婆已老得没法子……没法子提起兴趣了,只有这样才能……”
    姬灵风皱眉道:“够了,你难道还怕说得不够明白么?”
    朱泪儿已听得瞪大了眼睛,道:“她说的还是不够明白,因为我还不太懂。”
    姬灵风也忍不住一笑,道:“这种事,你还是莫要太懂的好。”
    乔香咬着牙道:“总之她开这妓院,也多半为了这缘故,这老太婆不但是个恶毒的女人,而且还是个淫猥的疯子。”
    俞佩玉叹了口气,缓缓道:“但她现在已只不过是死人而已,每个死人都是善良的,因为她再也不会做任何伤害人的事,那么,你又何必再骂她呢?”
    ×××
    虽然已是深秋,但复壁中却仍很闷热,他们瞧了半晌,却流出了汗──只有俞佩玉流的是冷汗。
    他终于发现那“气派很大”的老头子,竟是唐无双,而那丑陋的独臂人,竟赫然是江南王雨楼。
    王雨楼自从在那小客栈中,被“琼花三娘子”的“尸魔血刹大法”暗算后,现在才是第一次露脸。
    而他的脸已完全变了。
    从那两半透明的珠子里望出去,只见他满脸俱是杀气,对世上每一个人似乎都充满了怨毒之意。
    而那唐无双端坐在那里,倒果然有几分宗主掌门的气派,只不过神情似乎有些紧张不安,两只手不停地盘弄着桌上的一只茶杯。
    还有一个人,背对着俞佩玉,俞佩玉还是瞧不见他的模样,只能看到他的肩很宽,腰很细,俞佩玉将耳朵贴在墙上,就可以听到屋里的声音。
    这时门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那唐无双立刻跳了起来,“啪”的一声,连手中的茶杯都跌落在地上,摔得片片粉碎。
    王雨楼狠狠瞪了他一眼,虽然并没有说什么,但俞佩玉却已立刻断定这唐无双必定是假的。
    像唐无双那样的暗器名家,一双手必定要非常非常稳定,有的暗器高手,甚至可以在一粒米上刻出几十个字来,现在这人却连一只茶杯都拿不稳,这双手又怎么能发射唐门中那般精巧的暗器?
    这人的面貌神情的确和唐无双一般无二,的确可以算是一件“完美的杰作”,只除了这双手。
    唐无双手上数十年的功力,毕竟是谁也偷不去的。
    俞佩玉眼睛一亮,宛如在黑暗中忽然见到一线光明,因为他已发现这计划毕竟并不是无懈可击。
    ×××
    门外进来的人,只不过是香香和几个端着盘子的丫鬟而已,那唐无双长长呼出口气,又缓缓坐了下去。
    灯光下看来,香香面上的媚笑真是说不出的动人,让男人一看,就忍不住会想拉她走到没人的地方去。
    就连银花娘的媚笑,都似乎没有她这么大的挑逗力,因为银花娘到底是“业余”的,而香香却已是“专家”了。
    只可惜王雨楼和唐无双竟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
    香香等丫鬟们摆上酒菜,就扭动着腰肢走过去,伸手端起酒壶,故意将一双春葱般的玉手凑到他们面前。
    她腕上的翡翠镯子“叮叮当当”地响着,她的笑声却比这声音更悦耳动听,不用酒,就只这笑声已足够醉人了。
    只可惜王雨楼和唐无双竟似乎根本没有听见。
    香香还是没有失望,银铃般娇笑着道:“三位请尝尝我这酒好么?这种酒我平日绝不肯拿出来敬客的,但今天却是例外,因为只有三位这样的成名英雄,才……”
    她话未说完,那唐无双已瞪起眼睛,厉声道:“你怎知道我们是成名英雄,是谁告诉你的?”
    香香眼波流动,媚笑道:“这还用得着别人告诉我么,我只要一看三位的气概……不是享有大名的英雄豪杰,怎会有三位这样的气概?”
    唐无双“哼”了一声,道:“我们是做生意的,你看错了。”
    香香道:“三位纵然是做生意的,也必定是富可敌国……”
    突听“啪”的一声,王雨楼忽然将一锭金子抛在桌上,道:“你想不想要这锭金子?”
    望花楼虽然是销金窟,但这么大一锭黄澄澄的金子,没有什么特别的交情,还是不容易到手的。
    香香垂下了头,咬着嘴唇笑道:“你想要我……”
    王雨楼冷冷道:“我只想要你出去,拿着这锭金子出去,我们不叫你,你最好莫要进来。”
    朱泪儿以为香香这次一定笑不出了,谁知香香眼珠子转动间,还是娇笑着道:“既然如此,就多谢了。”
    她竟真的拿起那锭金子,就要走了出去。
    背对着俞佩玉的那人忽然道:“且慢。”
    香香回眸一笑,道:“还有什么事?”
    那人手一翻,伸了出来,手里已托着朵珠花。
    这朵珠花光泽圆润,价值比那锭金子又高多了,大家的目光都不禁被这珠花吸引,只有俞佩玉的眼睛注意他的手。
    这只手并不粗糙,手指很细长,洗得很干净,虽然提着马缰赶了很长的路,但手上却连一点脏都没有。
    这双手看来并不十分有力,但却十分稳定,手托着珠花,悬在半空中,就好像是石头雕成的,动也不动。
    香香胸膛起伏,喘息着道:“我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么美的珍珠,你让我摸摸好不好?”
    那人道:“你何必摸,你若想要,我就给你。”
    这人的声音果然很年轻,只不过有些懒洋洋的。
    香香嫣然道:“你明知没有一个女人能拒绝不要的,为什么还要问呢?”
    那人道:“你若想要,就留下来陪我喝酒。”
    香香面上露出了惊奇之色,忍不住去瞧那唐无双和王雨楼,只见两人脸色虽然很难看,却并没有反对。
    俞佩玉自然比香香更觉得惊奇。
    那少年又是什么人呢?为什么要故意和王雨楼作对?王雨楼却像是敢怒而不敢言,难道有些怕他?
    他们既然是同路来的,而且又显然在进行一件很秘密的勾当,那少年想必也定然是俞放鹤的属下。
    那么,他为何要和王雨楼作对?王雨楼为何要怕他?据俞佩玉所知,王雨楼的地位并不低,胆子也并不小的。
    俞佩玉忽然发现那少年才真正是个神秘人物。
    ×××
    香香自然留了下来。
    她非但坐到那少年膝上,整个身子都已偎入那少年怀里,王雨楼和唐无双对望一眼,转过目光,不再看她。
    那少年纵声大笑道:“伪君子,伪君子,这世上如此沉闷,就因为伪君子实在太多了。”
    他搂着香香的腰肢,笑道:“但是我们却都是不折不扣的真小人,所以,我们比别人快乐得多,是么?”
    香香咬着他的耳朵吃吃笑道:“不但比别人快乐,也比别人可爱多了。”
    那少年大笑道:“说得好,说得好,理当敬你三杯。”
    他果然连尽三觥,以箸敲壶,曼声高歌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如此良宵,岂可无酒,来来来,我也敬你们三杯。”
    王雨楼和唐无双居然听话得很,竟真的皱着眉喝了三杯下去,看他们的样子,就好像在吃药。
    那少年却是一杯一杯地喝个不停,大口大口地吃个不休,生像是觉得菜不够,还不时去咬香香的鼻子。
    香香吃吃地笑着忽然“哎哟”叫了一声。
    那少年道:“痛?”
    香香将头埋入他胸膛里,道:“不痛。”
    那少年大笑道:“我给你一朵价值千金的珠花,所以我就可以咬你,你也只有说不痛,这就是人,每个人都是有价钱的,只不过价钱有高低而已。”
    香香腻声道:“你也有价钱的么?”
    那少年道:“你想买我?”
    香香道:“嗯!我想将你买回去藏起来。”
    那少年狂笑道:“只可惜我的价钱太高,你若像现在这样拼命赚钱,全都存起来,有个三五十年,也许还有希望。”
    香香娇笑道:“那时我岂非已变成老太婆了。”
    那少年道:“只要有钱,老太婆也没关系。”
    听到这里,复壁中的朱泪儿忍不住悄声道:“这人倒可以和徐若羽结拜兄弟。”
    姬灵风轻轻叹了口气道:“此人只怕比徐若羽高明十倍,也可怕十倍。”
    俞佩玉道:“但也只有像他这样的人,才无愧于‘真小人’三个字。”
    只见那少年又连尽二杯,拍案笑道:“你现在虽买不起我,我却买得起你,你买我,我买你,那结果岂非也差不多么?”
    他霍然站起,一把拉起香香,喃喃道:“我醉欲眠,不如去休……”
    他踉踉跄跄,拉着香香走进里面那间屋子,香香吃吃地笑着,用纤巧的脚悄悄勾起了门。
    过了半晌,只听那少年曼声吟道:“醉卧美人膝,醒握杀人权,不求连城璧,但求杀人剑!”
    语声渐渐低微,渐渐听不见了。
    屋子里忽然变得死一般静寂,复壁中的朱泪儿等人也不敢再说话,又过了半晌,唐无双摇头叹道:“我真不懂,盟主为何要这样的人跟我们一起来。”
    王雨楼沉声道:“盟主的吩咐,自有道理。”
    唐无双道:“但这厮究竟是何许人也?你可知道么?”
    王雨楼道:“我也不清楚,只知盟主对他信任极深,又再三嘱咐我,无论他要做什么,我们都得听他的吩咐。”
    唐无双叹道:“但此人到了这种时候,还能大吃大喝,而且什么都不管,竟到屋子里睡大觉去了,这样的人又岂可信任?”
    王雨楼默然半晌,还是说出了同样一句话,还是冷冷道:“盟主的吩咐,必有道理。”
    这时俞佩玉才知道,原来就连唐无双和王雨楼两人,竟也都不知道这神秘少年的来历。
    这少年自始至终,竟连头都没有转过来,俞佩玉只见到他的侧影,而且只不过是匆匆一瞥而已。
    他只发现这少年的脸长得很清秀,又像是懒懒的提不起精神来,连眼睛都是眯着的,懒得张开。
    到现在为止,俞佩玉只能断定一件事:那就是他非但不认得这少年,而且绝没有见过。
    ×××
    唐无双和王雨楼还是滴酒不沾,甚至连筷子都不碰,两人看来都有些紧张,而且渐渐焦急起来。
    过了很久,唐无双忽然一笑,道:“我只希望那人快些来,我们在外面办我们的事,让他在里面享他的福,看他回去后,怎么向盟主交代。”
    王雨楼又瞪了他一眼,冷笑道:“你这样说话,也不怕露出马脚来么?”
    唐无双瞪眼道:“这又露什么马脚?”
    王雨楼道:“你可知道你现在是什么身份?”
    唐无双道:“我当然知道。”
    王雨楼冷冷道:“你既然已经是一派宗主掌门的身份,说话也得有宗主掌门的气派,这种幸灾乐祸惟恐天下不乱的话,却只有那些低三下四的小人才说得出来。”
    唐无双怔在那里,面上阵青阵白,忽然一拍桌子,大声道:“我知道你们都瞧不起我,因为我以前只不过是个马夫,但你又是什么东西?你难道以为你真是江南大侠王雨楼么?”
    王雨楼怒喝道:“闭嘴!”
    唐无双红着脸道:“我偏不闭嘴,偏要说,你又能拿我怎样?你难道还能杀了我不成?”
    王雨楼厉声道:“杀了你又怎样?”
    唐无双冷笑道:“我就不信你有这样大的胆子,你莫忘了,我现在是唐家的掌门人,你若杀了我,到哪里再去找一个唐无双。”
    王雨楼狠狠地,瞪了他半晌,忽然笑了笑,道:“我这只不过是为你好,你若露出马脚来,谁也没好处。”
    唐无双立刻也笑了,道:“你放心,我这两年苦功不是白费的。”
    听到这里,俞佩玉掌心已淌出了冷汗。
    这“唐无双”原来只不过是个马夫,想必是因为他的相貌和真的唐无双十分相似,所以,才选中了他。
    那么,这冒牌的王雨楼本来又是什么人呢?冒充林瘦鹃、太湖王、西门无骨的人,本来又是什么身份?
    他们原来也很可能只不过是个车夫、厨子、乞丐、卖草鞋、补雨伞的,甚至只不过是个龟公。
    那么“俞放鹤”又是什么人呢?
    他本来的身份,又能比这些人还高明多少?
    也许他所下的苦功更多些,所以他不但形态相貌都学得和放鹤老人十分相似,而且竟还学会了“先天无极”门的武功。
    但他本来也必定只不过是卑贱的小人而已。
    想到这里,俞佩玉全身都似已将爆裂。
    ×××
    这时王雨楼和唐无双的神情已越焦躁,不安。
    唐无双竟已忍不住站了起来,在屋里兜着圈子,不住喃喃道:“怎么还没有来?……怎么还没有来?”
    王雨楼皱眉道:“他若不来,你着急也没有用,还是坐下来吧。”
    唐无双用力捏着胡子,道:“你不着急,我却要着急的,他若不来,我怎么办?”
    王雨楼道:“这件事对他也是关系重大,他怎会不来。”
    唐无双叹了口气,喃喃道:“但望他莫要出什么事才好。”
    他们等的究竟是什么人呢?
    为什么如此紧张,又如此神秘。
    朱泪儿几乎忍不住想问出来了,但就在这时,突听窗外传来“咕咕”两声,像是布谷鸟的叫声。
    唐无双精神立刻一振,冲到窗口,“吱吱”叫了两声,外面又回了“叽叽”两声,唐无双立刻打开窗子。
    窗外立刻有条青衣汉子跃了起来。
    这人打扮得就像是个刚从田里做完工下来的庄稼汉子,一身粗布衣服上,到处都沾满了黄泥。
    他头上也缠着条青布头巾,此刻已全都湿透,显见得这一路上不但走得甚急,而且还很惊惶。
    他的脸上也黑如锅底,仔细一看,才知道他满脸都抹着油烟,使人根本认不出他本来的面目。
    王雨楼也霍然长身而起,迎了上去,沉声道:“朋友是哪阵风吹来的?”
    那人左右瞧了一眼,也沉声道:“从西北吹来的东南风。”
    王雨楼道:“朋友在路上可瞧见了什么?”
    那人道:“瞧见个大人在吃糖,小孩在喝酒。”
    这四句话问得荒唐,答得更妙,显然就是他们取信于对方的暗号,王雨楼面色这才和缓下来,抱拳笑道:“兄台请坐,在下等已久候了。”
    那人目光闪动,道:“这望花楼里怎地只有你们这一桌客人?”
    王雨楼道:“只因他们这里的姑娘今天恰好都有了毛病,所以就没有接客。”
    那人道:“怎会都得了病,是什么病?”
    王雨楼笑了笑,道:“女人的毛病,姑娘们只有得了这种病才不能接客。”
    那人这才松了口气,眼睛立刻盯在那些酒菜上。
    王雨楼道:“兄台莫非还未用饭么?”
    那人叹了口气,苦笑道:“不瞒两位,在下已有两天水米未沾唇了。”
    这人究竟是谁?行踪为何如此诡秘?又如此狼狈?
    他莫非在逃避什么人的追踪,所以不敢见人?
    王雨楼和唐无双在这里等他来,又为的是什么?
    只见那青衣汉子已坐下吃喝起来,虽然饿得发疯,但吃相倒并不难看,看来竟似极有教养的样子。
    只有这种风度和教养,是装也装不出来的,所以暴发户看来永远是满身铜臭气,要饭的披上龙袍也不像皇帝。
    俞佩玉一眼便可看出,这人必定是个世家子弟。
    又过了半晌,这青衣人才放下筷子,忽然瞪着唐无双,道:“阁下将衣服裤子都脱下来让我看看好么?”
    这位好教养的世家子弟,竟会忽然叫别人“脱下裤子让他看看”,这实在已经够荒唐的了。
    更荒唐的是,唐无双居然真的将衣裤都脱了下来。
    朱泪儿轻轻“啐”了一声,扭过头去,但心里还是忍不住想瞧瞧,这青衣人要唐无双脱下衣服来干什么?
    她忍不住回过头偷偷瞟了一眼,只见唐无双总算并未将衣服完全脱光,此刻他正将一条毛茸茸的腿跷到椅子上。
    王雨楼指着他腿上一条又长又深的伤疤,微笑道:“这条伤痕乃是在下照着无双老人腿上的伤痕用小刀割成的,深浅长短都绝对和无双老人腿上的完全一样。”
    唐无双苦笑道:“他竟好像要在我这条腿上刻图章似的,刻了两三天才刻成,我虽然喝了十来斤花雕,还是觉得疼得要命。”
    那青衣人点了点头,道:“很好,但你可知道这条伤疤是谁留下来的?”
    唐无双道:“这是无双老人……”
    那青衣人冷冷道:“你莫忘了,你现在就是无双老人。”
    唐无双笑了笑,道:“不错,这是我少年时,为了一个‘摆夷’女子,远赴怒江独闯‘金沙八寨’。只因‘金沙寨主’夺了那女子族中的万两金沙,我虽然将金沙寨的八大寨主全都以暗器杀了,腿上却挨了他们一缅刀,若不是身上恰巧带得有专治刀伤的‘云南白药’,我这条腿就要报废了。”
    青衣人道:“后来呢?”
    唐无双道:“后来我才知道那摆夷女子只不过是要利用我为她夺回金沙而已,其实她已有了情郎,竟乘我养伤的时候,和她的情郎私奔了。”
    青衣人长长叹了口气,道:“不错,所以你从此之后,就认为摆夷族的女子都淫荡成性,都是骗人的狐狸精,所以你才会坚决反对你的儿子和金花娘成亲。”
    俞佩玉这才明白唐无双痛恨金花娘的原因,倒并非因为她是天蚕教下,只不过因为她是个水摆夷而已。
    他实未想到那古板的唐无双,少年时竟也是个多情的种子,只因若非多情种子,就不会上女人的当了。
    这时王雨楼已将唐无双的身子转了过来,指着他背上一条刀疤道:“这条刀疤做得也还好吧?”
    青衣人道:“很好,已可乱真了。”
    唐无双道:“这条刀疤乃是我二十七岁时,为了替我表弟复仇,和‘万胜刀’决斗时留下来的,他虽在我背后砍了一刀,我却以反手剑刺穿了他咽喉。”
    青衣人道:“不错,你且说身上一共有几处伤疤。”
    唐无双道:“一共有九处,除了这两条最大的刀疤外,还有四处剑伤、两处刀伤和一处‘八臂天王’用火药暗器在我肩上留下的一处火伤。”他语声微顿,又接着道:“那四道剑伤最深的两道,都是‘银铃剑客’留下来的,我为了他出口辱及本门师长,在二十八岁那年,一年中找他决斗了三次,头两次都险些死在他那柄银铃剑下,到最后一次,才要了他的命。”
    青衣人道:“除了这九处外,你身上就没有别的伤痕了么?”
    唐无双想了想,道:“好像没有了。”
    青衣人道:“你的牙齿……”
    唐无双一拍手,道:“对了,我左面少了三颗牙,只因我那时初生之犊不畏虎,竟要去找当时称拳掌无敌的‘长白山王’比拳,被他一拳打在下巴上,非但打落了三颗牙齿,而且嘴肿得足足有五天吃不下东西,说不出活。”
    青衣人道:“你切切莫要忘了,这是你生平的得意事之一,只因长白山王有名的性如烈火,到长白山去找他麻烦的人,就算长着个铁头也要被他打碎,但你只不过被他打落了三颗牙齿而已,所以你虽然打了次败仗,却败得很光彩,时常都会张开嘴,让你的子孙瞧瞧你这被打落三颗牙齿的地方,,”
    唐无双笑道:“我记住了。”
    听到这里,俞佩玉又不禁满怀感慨。
    他也知道“万胜刀”、“八臂天王”、“银铃剑客”这些都是当年在江湖中响当当的人物。
    那“长白山王”公孙火,更是长白一派的开山宗主,当时威名之盛,赫然已超越少林武当之上。
    唐无双当时竟敢找这些人去决斗,可见他少年时必定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英雄铁汉。
    俞佩玉实在想不到他到了老年时,竟变成个畏首畏尾、胆小如鼠的人了,他虽然出卖了俞佩玉,但俞佩玉并不恨他,反而觉得他很可怜,如今冒充他的人既已准备好了,他的下场岂非一定更悲惨。
    只听那青衣人叹了口气,道:“有些事别人虽然未必会留意,但我们还是应该小心些才好,因为只要有一处破绽被人看出,非但大事不成,阁下的性命,只怕也难保了。”
    唐无双道:“不错,越要做大事,就越该小心,这道理我也懂得的。”
    青衣人沉吟了半晌又道:“你平日起居的习惯,更不可有丝毫疏忽,譬如说,你现在虽已退隐,但庄中一些比较重要的事,还是要取决于你,所以你的子女门徒,每天都有一定的时候去问候你,听你的教训。”
    唐无双道:“我知道那是在我吃过早点之后。”
    青衣人道:“你可知道你每天吃的是什么?”
    唐无双道:“我知道四川人不吃稀饭的,所以我每天早上都是一大碗蛋炒饭,外带一碟干辣椒炒豆豉,越辣越好。”
    青衣人道:“你吃得惯么?”
    唐无双笑道:“开始时我一吃辣就冒汗,学了两年,总算学会了。”
    青衣人道:“你可知道你规定几天洗一次澡……”
    他接着又问了些很琐碎的事,甚至连大小便都未放过,这“唐无双”居然有问必答,连唐无双一天小便几次他都知道。
    由此可见,他们已将唐无双这个人里里外外,由头到脚都彻底研究过了,绝没有遗漏任何一件事。
    姬灵风轻轻叹了口气,道:“看来俞放鹤为了这件事,倒真费了不少苦心。”
    俞佩玉咬牙道:“他这是有代价的。”
    姬灵风道:“不错,这么样一来,唐家在四川两百年的基业,就全都到了他手上,他无论费多少功夫都是值得的了。”
    朱泪儿道:“他们在这里等这青衣人来,原来就为了要他考验考验这冒牌的唐无双是不是已经够资格出场了,可是,这青衣人又是何许人也?为什么会对唐无双的事了解得如此清楚?好像连唐无双放个屁他都知道。”
    俞佩玉沉吟道:“这人想来必定是唐家的子弟。”
    姬灵风接道:“他不但是唐家的子弟,而且还必定是唐无双身旁很亲近的人。”
    俞佩玉叹道:“但如今他却将唐无双出卖了,唐无双若知道自己也有被人出卖的一天,只怕就不会出卖别人了吧。”
    ×××
    这时,那青衣人似乎已将所有的问题全都问过了,厅中陡然沉寂了下来,俞佩玉他们也立刻闭上了嘴。
    王雨楼和唐无双还在等那青衣人的下文,青衣人却也只是坐在那里,静静地望着他们。
    过了半晌,王雨楼勉强一笑,道:“兄台是否觉得还有什么不满意?”
    青衣人也不答话,却端起酒壶倒了三杯酒,缓缓道:“易容改扮之术,在江湖中虽已流传数百年,但却从来永不能走入光天化日之中,只因一个人的易容术无论多么精妙,遇着明眼人,还是一眼就可看破的。江湖传说中,虽有许多人能易容改扮成别人的模样,混入某一秘密帮派中,将那一帮上上下下的人全都骗过了,但那只不过是江湖传说而已,依我看来这些传说只不过是后人加油添酱,附合而成的,绝不可信。”
    他忽然说出这番话来,王雨楼和唐无双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只有一声不响,等他说下去。
    青衣人果然又接着道:“但这易容术一到了当今盟主俞大侠手里,却立刻化腐朽为神奇,只因他竟能将医道和易容术合而为一,再加以极精密的计划和极谨慎的研究,他对易容术的革新与创意,实在可说是空前绝后的。”
    听到这里,王雨楼和唐无双才松了口气,展颜一笑。
    青衣人凝注着唐无双,沉声道:“他竟能创造出阁下这么样一个人物,实在令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如今莫说别人分不出阁下是真是假,就连我都分不出了。”
    唐无双喜动颜色,道:“如此说来,我已经可以去得了么?”
    青衣人也终于展颜一笑,道:“阁下此去,已是万无一失了。”
    他双于击杯,接着又道:“在下先敬两位一杯,预祝两位马到功成。”
    话犹未了,忽然一人笑道:“你若要敬酒,还少了一杯。”
    ×××
    这声音就是从里面一间屋子传出来的。
    青衣人面色骤变,探手入囊,厉声道:“什么人?”
    只见一个很清秀的少年懒洋洋从里面走了出来,精赤着上身,只穿着条犊鼻裤,望着青衣人笑道:“阁下的手千万莫要拿出来,唐家的暗器,我可吃不消。”
    青衣人倒退两步,瞪着王雨楼道:“屋子里居然还有人,两位难道不知道?”
    王雨楼勉强笑道:“自然知道的,但这位兄台却不是外人。”
    青衣人道:“哦?”
    那少年淡淡笑道:“阁下千万莫要紧张,我不但是你们的朋友,也是俞放鹤的朋友。”
    他居然在王雨楼面前直呼“俞放鹤”的名字,那青衣人也似觉得有些意外,怔了半晌,道:“阁下尊姓大名?”
    那少年叹了口气,道:“我也想说出名字来让你吓一跳,只可惜我只不过是个无名小卒而已。”
    王雨楼干咳两声,道:“这位杨子江杨公子,乃是盟主的世交……”
    那少年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大笑道:“你用不着骗他,也用不着替我戴高帽子,莫说俞放鹤不认得我的父母,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父母是谁,和人家去攀哪门子的世交。”
    王雨楼脸上阵青阵白,那青衣人显然也怔住了。
    杨子江却指着自己的鼻子又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叫杨子江么?”
    那青衣人想笑,却笑不出,讷讷道:“抱歉得很。”
    他正不知该说什么,杨子江已大笑着接道:“你自然不会知道的,这件事更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你抱歉什么?”
    他抄起杯酒,一仰脖子就喝了下去,又道:“告诉你,因为我是从扬子江里被人捞出来的,所以才叫做杨子江,想来我一生下来就讨人厌,所以连我的爹娘都不愿意要我,他们倒真是聪明人,好像早已算准我长大后会更讨人厌的。”
    王雨楼、唐无双和那青衣人都僵在那里,嘴里虽然没有说什么,心里却不约而同地暗暗忖道:“这人居然知道自己讨厌,倒也有些自知之明。”
    杨子江已坐了下来,笑嘻嘻道:“好在我们并不要交朋友,所以你们虽然觉得我讨厌,也没什么关系,要知道你们虽讨厌我,我也未见得喜欢你们。若非俞放鹤求我来,你们就算用八人大轿来抬我,我也懒得来的。”
    那青衣人似乎实在忍不住了,冷冷道:“盟主为何定要叫阁下前来,在下倒有些不懂。”
    杨子江笑道:“你真的不懂么?其实这道理简单得很,就因为他生怕有人会来要你们的命,所以才求我来保护你们。”
    那青衣人冷笑道:“纵然有人想来要我们的命,我们自己也可应付的,用不着阁下费心。”
    杨子江道:“哦,你真有本事自己应付么?”
    青衣人道:“哼!”
    杨子江大笑道:“如此说来,你想必认为你自己的武功不错了,是么?”
    青衣人道:“若论武功,在下倒不敢妄自菲薄。”
    杨子江笑嘻嘻道:“你认为自己的武功不错,在我眼中看来,却不怎么样,我若想要你的命,实在比吃豆腐还容易。”
    青衣人“叭”地一拍桌子,霍然长身而起。
    王雨楼和唐无双对望了一眼,竟丝毫没有劝阻之意,只因他们也想瞧瞧这杨子江究竟能有多大的本事。
    只听杨子江叹了口气,道:“你难道想找我比划比划不成?”
    青衣人怒道:“正有此意。”
    杨子江道:“好!”
    这“好”字出口,桌上灯光一闪,他的人竟忽然不见了。
    青衣人显然吃了一惊,刚想要转身,但他的身子还未转过去,只觉有人在他身后,往他的脖子上吹了口气。
    只听杨子江悠悠道:“我若真想要你的命,你的脑袋只怕已经搬家了。”
    青衣人厉喝一声,反手一挥,已有一串寒星暴射而出,谁知他身后竟连个人影子都没有。
    十余点寒星已全都钉入墙里,响声叮咚,如珠落玉盘,再看杨子江已又坐到他原来的位子上,好像从来也没有站起来过。
    这少年身法之诡异飘忽,非但令王雨楼等人耸然失色,就连复壁中的俞佩玉也不禁为之动容。
    若论轻功之妙,非但他自己无法和这少年相比,就连那目中无人的海东青,都难望其项背。
    青衣人怔在那里,已是汗出如浆,他脸上抹的油烟虽厚,但还是被汗水冲得白一条、灰一条,就像是变成了个三花脸。
    杨子江淡淡道:“你现在服了么?”
    青衣人双拳紧握,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杨子江笑道:“其实你非但用不着难受,反倒应该高兴才是,有我这样的人保护你们,还有谁能伤得了你一根汗毛。”
    王雨楼咯咯干笑道:“兄台轻功之妙,当真令在下开了眼界。”
    唐无双也赔笑道:“放眼天下武林,只怕再也没有一个人的轻功能比得上兄台了。”
    这两句虽然是恭维话,但也实在被杨子江的轻功所慑,谁知杨子江听了这两句话,脸色反而沉了下来,冷冷道:“两位这些话在这斗室中说说还无妨,若是到处去张扬,杨子江颈上这颗大好头颅,只怕就要断送在两位手上了。”
    唐无双笑道:“兄台这是在说笑了,就凭兄台这身轻功,难道还会怕了别人么?”
    杨子江冷笑道:“在两位眼中看来,我的轻功自然是很不错的了,这只因功夫真正好的人你们非但没见过,只怕连听都没有听过。”
    唐无双忍不住道:“在下虽然孤陋寡闻,但江湖中以轻功成名的大家,在下倒也知道几位。”
    杨子江道:“哦?你知道的是哪几位?”
    唐无双道:“譬如说,华山派的‘芙蓉仙子’、百花门的‘海棠夫人’、丐帮的‘红莲帮主’,以及武林七禽、江南四燕、关东的独行侠盗‘没影子’……”
    杨子江冷笑道:“这些也配称得上是轻功名家么?”
    唐无双赔笑道:“这些人的轻功虽然比不上兄台,但在江湖中已可算是一流的身手了。”
    杨子江道:“一流的身手?哼!他们只怕连第八流都轮不上。”
    唐无双嘴上虽然不敢再说什么,心里却显然很不服气,只见杨子江又喝了几杯酒,才悠然道:“你们在江湖中也总算混了不少时候,可曾听说过‘回声谷’这地方么?”
    王雨楼和唐无双对望了一眼,都摇头道:“未曾听起过。”
    杨子江道:“我也知道你们绝不会听说过这地方的,只因你们若是听说过,此刻只怕就不能坐在这里陪我喝酒了。”
    王雨楼脸上变了变颜色,终于也忍不住问道:“那回声谷中,难道也有位轻功了得的人物么?”
    杨子江竟叹了口气,道:“那回声谷中的人物,又岂只是轻功了得而已,他们的轻功简直是出神入化,令你连想像都无法想像。”
    他又喝了杯酒,才接着道:“你可知道那地方为何叫回声谷?只因那里的人,就像山谷中的回声一样,你虽可听到他们的声音,却永远休想见着他们的人影,你若得罪了他们,他们也不会来打你杀你,但只要你一开口说话,就立刻可以听见他们的回声,你若是害怕,三天都不敢说话,那么这三天之中,什么事都没有,但只要你一开口,旁边就立刻有他们的回声响起。”
    王雨楼已听得面色如土,却强笑道:“他们若只不过是学学我说话,倒也没什么可怕的。”
    杨子江道:“他们若只不过是学学我说话,倒也没什么可怕的。”
    王雨楼怔了怔,又勉强笑着道:“兄台何必开在下的玩笑?”
    杨子江道:“兄台何必开在下的玩笑?”
    王雨楼变色道:“兄台你……你……”
    杨子江道:“兄台你……你……”
    王雨楼额上已沁出汗珠,闭起嘴再也不敢说一个字。
    杨子江这才笑了笑,道:“我只不过学你说了三句话,你还可看到我在这里,你已经觉得有些受不了,那么你不妨仔细想想,若有个你看不见的人,整天整月地在旁边学你说话,无论你逃到什么地方,只要你一开口,那声音就立刻在你旁边响,但你无论用什么法子,却休想瞧见他的人影。”
    他眼睛盯着王雨楼,缓缓道:“我问你,这种日子你可过得下去么?”
    王雨楼已是汗如雨下,默然良久,才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这种日子,我只怕过一天就要发疯了。”
    杨子江冷冷道:“他正是要逼你发疯,你只要得罪了他,他虽不杀你,但却要逼得你自杀,据我所知,只要是被他们缠上的人,就没有一个能捱得过三个月的。”
    唐无双应声笑道:“世上真有轻功如此可怕的人么?”
    杨子江道:“他们轻功之可怕,我怎能描叙得出,你若未亲身体验过,也永远想像不到的。”
    唐无双干笑道:“如此说来,我们要小心些了,莫要得罪了他们。”
    杨子江道:“这点你们大可放心,他们绝不会来找你的,你若想他们来找你,至少还得回去再苦练三十年的功夫。”
    唐无双虽然又羞又恼,却也不敢开腔。
    杨子江悠然接着道:“若论轻功,他们才真正可算是天上飞的鹰燕,那些号称武林七禽、江南四燕的人,比起他们来,只不过是几条在地上爬的泥鳅。”
    王雨楼忍不住道:“那么兄台呢?”
    杨子江笑了笑,道:“我只不过勉强能算是只小麻雀而已。”
    那青衣人忽然冷笑,接道:“如此说来,连阁下自己的头颅都难免要被别人取去,又怎能保护别人呢?”
    杨子江淡淡道:“你只管放心,那些想要取你头颅的人,有我已足够应付了,至于那些能取我头颅的人么……”
    他“嘿嘿”笑了两声,才接着道:“你就算自己将头割下来送到那些人的面前,他们也不会瞧一眼的,因为你的性命,在他们眼中,实在不值一文。”
    青衣人呆了半晌,忽然跺了跺脚,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王雨楼和唐无双本想去拦他。
    杨子江却已冷冷道:“让他走吧。”
    王雨楼暗笑道:“此人虽然不值一文,但若令他就此负气而去,只怕也有些不便。”
    杨子江道:“你是怕他泄漏机密?”
    王雨楼道:“盟主虽已和他谈妥了交换条件,但这种人既能背叛他自己的骨肉至亲,说不定也会背叛我们的。”
    杨子江悠然道:“那么,你为何不能迫上去杀了他。”
    王雨楼似也怔了怔,沉默了半晌忽然一笑,道:“兄台莫非是故意将他气走的。”
    杨子江倒了杯酒,淡淡笑道:“不错,在这种地方最好只谈风月,若是抡刀动剑,就煞风景了。杀人,我倒觉得无所谓,但煞风景的事,我却从来不肯做的。”
    王雨楼又沉默了半晌,缓缓道:“此刻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看来两个时辰已足够了。”
    杨子江头也不抬,只是凝望着杯中的酒,冷冷道:“天亮之前你若还不能办好这件事,你自己最好也赶快想法子逃命去吧。”
    王雨楼脸色变了变,扭头冲了出去。
    杨子江仍然凝注着他手里的一杯酒,竟像是想用眼睛将这杯酒喝下去,用酒来浇开他眼中的忧郁。
    唐无双也不知道这冷酷的少年,为什么忽然又忧郁起来,他实在莫测高深,只有将一张嘴也紧紧闭起。
    过了半晌,才听得杨子江缓缓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叫他去杀人,自己却坐在这里?”
    唐无双暗道:“坐在这里喝酒,自然比跑去杀人舒服多了。”
    他心里虽这样想,嘴上自然不敢说出来,只有赔笑道:“不知道。”
    杨子江沉声道:“只因我从来也没有杀过人,实在不愿为那种人开杀戒。”
    唐无双怔了怔,失声道:“兄台真的从来也没有杀过人么?”
    杨子江笑了笑,道:“你不信?”
    他的笑容看来竟是那么萧索,缓缓接道:“其实,我也很想尝尝杀人的滋味,只可惜我自从出道以来,竟从来也没有遇见过一个值得我杀的人。”
    “要怎么样的人才值得兄台动手呢?”
    杨子江目光忽然转到他身上,淡淡道:“等我遇见了的时候,我一定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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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黑夜追踪
    唐无双只觉这双眼睛忽然变得有如死鱼般的深灰色,却又像是透明的,他只瞧了一眼,身上就有些发冷。
    幸好杨子江已站了起来,喃喃道:“屋里还有个人在等我,春宵一刻值千金,我失陪了。”
    唐无双心里一动,脱口道:“那位姑娘睡着了么?”
    杨子江冷冷笑道:“你放心,我绝不会让她听到这些秘密的,只因我现在还舍不得要她的命……至少今天晚上还舍不得……”
    唐无双勉强一笑,道:“既是如此,兄台只管放心去享受吧,在下……”
    杨子江道:“你还不想走么?”
    唐无双又怔了怔,道:“走?到哪里去?”
    杨子江道:“唐无双自然应该回唐家庄去。”
    唐无双怔了半晌,讷讷道:“难道我一个人去?”
    杨子江道:“你又不是小孩子了,难道一个人还不敢走路么?”
    唐无双道:“可是……可是我……”
    杨子江沉下了脸,道:“你难道又忘了你自己现在是什么身份?”
    唐无双垂下了头,道:“是,我现在立刻就动身。”
    杨子江展颜一笑,道:“快去吧,你的乖女儿们现在只怕正在盼望着你回去。”
    他走了两步,忽又回头道:“你回去之后,应该做些什么事?你记不记得?”
    唐无双道:“在下怎敢忘记。”
    杨子江道:“很好,你现在动身,明天晚上只怕已到了唐家庄,最好连夜就将那几件事办妥,三天之内你若是还办不妥,你最好也立刻想法子逃命去吧。”
    他忽又笑了笑,瞪着唐无双一字字地道:“你说话的时候最好多小心些,说不定我就在你背后听着哩。”
    ×××
    唐无双一走,俞佩玉、朱泪儿和姬灵风立刻也跟了出来,但他们却并没有和唐无双走一条路。
    姬灵风皱眉道:“要揭破俞放鹤的阴谋,唐无双已是最大的关键,你为何不跟着他去?”
    俞佩玉道:“但要揭破这唐无双的秘密,那青衣人就是最大的关键,我绝不能让他被王雨楼杀了灭口。”
    姬灵风道:“你想,他究竟会是什么人呢?”
    俞佩玉道:“现在我没有时间去想,因为想也想不出的。”
    姬灵风沉吟着又道:“但唐无双现在赶回去办的那几件事,关系也必定很大。”
    朱泪儿忍不住道:“不错,他一回去之后若立刻就要他的门人子弟到处去杀人,无论他要杀谁,别人也绝不敢说一个‘不’字的。”
    姬灵风道:“还有,唐门毒药暗器的秘密若是被他送给俞放鹤,也是非同小可的事,所以我们一定要先想法子阻止他。”
    俞佩玉道:“这些事虽然都很重要,但最重要的,还是先找到那神秘的青衣人,只要能找到他,别的事就迎刃而解了。”
    姬灵风忽然停住脚,道:“好,你们去找他,我还是回去盯着那姓杨的,杨子江,反正以你们两人之力,要对付王雨楼和那青衣人已绰绰有余了。”
    俞佩玉道:“这样也好。”
    姬灵风嫣然一笑,道:“你最好莫要忘记你和我们谈定了的事,说话的时候最好也小心些,因为我说不定也在你背后听着哩。”
    ×××
    夜凉如水。
    露珠在青石板铺成的长街上,一闪一闪地发着光,就仿佛天上的星光一样,除了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更鼓外,再也没有别的声音。
    天地间仿佛又只剩下朱泪儿和俞佩玉两个人了。
    朱泪儿方才一直在不停地听,不停地看,不停地惊疑,不停地猜测,她已将别的事全都忘记。
    但现在,凉风吹在她身上,星光照在她脸上,她忽然又想起她对俞佩玉所做的那些事……
    她的心立刻绞住了,眼泪不禁又要流了下来。
    俞佩玉走得很快,脸色也很沉重,他的目光虽然不停地在四面搜索着,但却并没有瞧朱泪儿一眼。
    “他是不是觉得我在缠着他?”
    朱泪儿忽然停下脚步,道:“我……我也要走了。”
    俞佩玉一怔,回身道:“你要走?到哪里去?”
    朱泪儿咬着嘴唇笑了笑,道:“我去的地方很多,用不着你担心。”
    除了瞎子之外,谁都会看出她笑得是多么凄凉,多么辛酸──俞佩玉只希望自己忽然变成个瞎子。
    他只希望能硬得下心来,对她说:“好,你走吧,你一个人流浪我虽然不放心,但你跟我在一起,只有更危险,因为我实在没有力量保护你,环境更不允许我带着你,你若跟着我,反而会更伤心,因为我绝不可能永远陪着你的。”
    怎奈这句话他实在不知该如何才能说得出口来。
    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轻轻拉起了朱泪儿的小手,虽然他也知道这样下去只有将事情弄得更糟。
    但他却实在没有别的法子。
    天这么黑,风这么冷,他怎忍让这孤苦伶仃的小女孩一个人去流浪?
    朱泪儿眼泪终于又流了下来。
    就在这时,突听一阵车辚马嘶之声,自远而近。
    如此深夜,怎会有车马急行?
    道旁有个饮马的水槽,俞佩玉立刻拉着朱泪儿蹿了过去,他们刚将身子藏好,车马已转过街角,直奔过来。
    在别人眼中,这只不过是辆很普通的乌篷车,但俞佩玉却知道这若真是辆普通的乌篷车,就不会在如此深夜放辔急行了。
    谁知车马转上这条街,竟渐行渐缓,仿佛已停下,车篷里竟忽然有个女子探出头来。
    俞佩玉从石槽后偷偷瞧出去,只能看到她一头乌油油的头发,发上一根碧玉簪,却看不到她的脸。
    只听那赶车的道:“前面就是王寡妇牌坊了,还要不要再往前走?”
    那女子沉吟着道:“就在这里等着吧。”
    过了半晌,她又问道:“现在约莫是什么时候了?”
    赶车的用头上的白汗巾擦了擦脸,道:“四更已过,还不到五更。”
    那女子道:“约好的是三更,我们已经来迟了,他为何还没有到?”
    她声音充满了焦急之意,就仿佛一个刚自家里私奔出来的少女,到了约定的地方后,却瞧不见她的情郎。
    车厢中竟又有个女子的声音道:“也许他等得不耐烦,到别处去找我们去了。”
    那女子更着急,道:“他明知我们一定会来的,为什么不多等等?”
    另一女子道:“你放心,他一定会来的。”
    话还没有说完,已有一条人影自路旁屋脊上蹿了下来,凄迷的夜色中,脸上黑黝黝的,不辨面目。
    但俞佩玉却已看出他赫然正是那神秘的青衣人,原来他也早已有了预备,先就叫人在这里接应他。
    此刻他神色更惊惶,刚掠下来,就埋怨道:“你可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那女子道:“我们就因为赶得太急,半路上车轴断了……你呢?你为什么不多等等?”
    青衣人应声道:“我觉得后面像是有人跟踪,所以转了好几个圈子。”
    他一面说话,一面已钻入车厢里。
    那女子头也缩了进去,道:“事情谈妥了么?”
    青衣人道:“说来话长,现在赶紧走吧。”
    那赶车的“呼哨”一声,车马又向前急驰而去。
    ×××
    王雨楼虽已残伤,但毕竟是成名已久的老江湖了,这青衣人竟能摆脱他的追踪,显然是个很机警的人。
    车上的那女子看来也很谨慎,而且女人大多比男人细心,若想在后面跟踪他们而不被发现,想必不是件容易事。
    何况车轻马健,奔行甚急,以俞佩玉和朱泪儿两人此时的精力,未必就能盯得住他们。
    俞佩玉正在犹疑着,谁知朱泪儿已自石槽后蹿了出去,她娇小的身子,就像是只狸猫似的,蹿到马车下,吸在车底,俞佩玉要想阻止已来不及丁,只见她的手自车底下伸出来轻轻招了招,车马便已冲入夜色中。
    这小姑娘的胆子实在大得可怕,俞佩玉虽然担心,也只有在后面远远的跟踪,到了这种时候,他更不能被对方发现,没有摸清对方的底细和来历之前,他更不愿意轻举妄动,胡乱出手。
    幸好这时更深入静,马车走出很远后,车声还可以听得很清楚,俞佩玉就随着车声一路追下去。
    这是个陌生的城市,他根本不能辨别道路,只知道马车走过的路,本来都铺着很整齐的青石板。
    他这才发现这城市竟然大得可怕,他追踪着这马车直走了一个多时辰后,竟然还没有出城。
    这时他的衣衫本已都湿透,气力又渐渐不支,因为他虽然晕睡了很久,但已又有一天水米未沾了。
    人是铁,饭是钢,再强的人,也无法战胜饥饿。
    他三天三夜不睡觉,还可以勉强支持,但一天不吃饭,就有些吃不消了,他只觉两条腿发软,整个人都是空的。
    幸好这时车行竟也渐渐缓了下来,密如连珠骤鼓般的蹄声,现在已变得宛如老妇敲桩疏落可数。
    俞佩玉喘了口气,刚想停下来擦擦汗,谁知他的眼睛刚抬起来,就怔在那里,面上又变了颜色。
    露珠在青石板铺成的长街上闪着光,远处有个贞节牌坊的黑影,道旁有个饮马的水槽……
    这岂非赫然正是他方才走过的那条路?
    这辆马车原来竟一直在这城市兜着圈子,那青衣人难道吃饱了饭没事做,竟深更半夜地坐着马车兜风!
    俞佩玉已发现事情有些不妙了,他立刻用尽了气力追上去,只见那辆马车竟然还在前面慢吞吞地走着。
    那匹淡灰色带着黑花的马,那辆很轻便的乌篷车,还有那头上扎着条白汗巾的马车夫……
    俞佩玉瞧得清清楚楚,这还是方才那辆马车。
    但这辆马车为何要在街上兜圈子呢?而且居然还敢兜回这条街来,那青衣人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俞佩玉实在想不通。
    他只觉有些哭笑不得──他累得几乎要命,追了半夜,竟又回到原地了,早知如此,他还不如就在这里等着。
    这时五更虽已敲过,天却还未亮,街上更不会有什么行人,只有街头的一家小铺,已亮起了灯火。
    原来这是间小小的豆腐店,本来很清凉的晚风中,这时已有了新鲜豆腐和熬豆、1十的香气。
    这种香气对此时此刻的俞佩玉说来,只怕已可算是世上最大的诱惑,他几乎忍不住要冲进那小铺去先饱食一顿再说。
    但他还是只有忍耐着,他不能放下这辆马车。
    谁知马车竞也在豆腐店前面停了下来,俞佩玉立刻蹿在路旁的阴影里,躲在一家绸缎铺的大招牌底下。
    只见那赶车的懒洋洋地下了马车,要了一大碗热豆汁,就蹲在门口,用双手捧着喝了起来,喝得“忽噜忽噜”地响,还不时停下来叹口气,仿佛对这碗豆汁的滋味觉得非常满意。
    但那青衣人和那女子却都没有下来,车篷里也没有丝毫动静,他们的行踪那般隐秘,行色又那么惊惶,此刻怎会坐在车篷里等这赶车的慢慢喝豆汁呢?
    俞佩玉越来越觉得事情不对了,再往车底一看,却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也不知朱泪儿是否还在那里。
    俞佩玉不禁更着急。
    这时那赶车的终于已将一碗豆汁喝光了,长长伸了个懒腰,抛了几个铜钱在碗里,看来立刻又要动身。
    俞佩玉就算再沉得住气,此刻也终于忍不住了,忽然自暗影中走出来,挥着手呼唤道:“赶车的,这辆车搭不搭客?”
    那赶车的用那条已发了黄的汗巾擦着脸,笑嘻嘻道:“空车若不搭客,赶车的难道喝西北风么?”
    空车!
    俞佩玉掌心里已淌出了汗,大步走过去,猛然掀起车篷上排着的布帘子,往里面一看──
    车篷里果然是空的,连一个人都没有。
    再看车底下,朱泪儿也已不见。
    俞佩玉这一惊才真是非同小可,什么都不再顾忌,忽然蹿过去,一把揪住那车夫的衣襟,厉声道:“方才坐在你车上的客人到哪里去了?”
    ×××
    车马奔行得那么急,朱泪儿躲在车底下,只觉全身的骨头都快被颠散了,马蹄和车轮带起的尘土,就似乎和她有什么过不去,专门往她鼻孔里钻,她只觉自己的鼻子已仿佛变成了烟囱。
    这种罪实在不是人受的,但她却只有咬牙忍着。
    她不但要屏住呼吸,闭紧嘴巴,还得用尽力抓住车底下的轴,否则她随时都可能掉下去。
    幸好这时车篷中忽然传下了一阵阵说话的声音,分散了她的注意力,也分散了她的痛苦。
    只听方才那女子的声音道:“这些天来,我真想死你了,你呢,你想不想我。”
    那青衣人的声音只是在咳嗽,不停地咳嗽。
    那女子道:“你难道不想我?你为什么不说话?”
    另一个女子的声音“噗哧”一笑,道:“你不必顾忌,你有什么话只管说吧,你就当我已经睡着了好了,我非但不听,也绝不偷看。”
    那青衣人这才叹了口气,道:“我若不想你,我……我……我怎么会做出这件事来?”
    那女子道:“你后悔了么?”
    青衣人柔声道:“我绝不后悔,为了你,我无论做什么事都不后悔。”
    那女子“嘤咛”一声,然后就很久都没有声音了,朱泪儿虽然不太懂,但也知道此时正是“无声胜有声”。
    她奇怪的只是:这青衣人难道就是为了他的情人才将唐家出卖的么?这女子又是什么人呢?和唐家又有什么关系?
    过了很久很久,才听得那女子叹了口气,又带着笑骂道:“死丫头,你说过不偷看的,怎么又偷看了。”
    另一女子咯咯笑道:“谁叫你一双脚乱动乱踢的,我还以为你忽然抽筋了哩。”
    那女子啐道:“这小鬼只怕是春心动了,否则怎么会这样乱说疯话。”
    另一女子笑道:“我也不知道到底是谁的春心动了,竟连一时半刻都等不及,在车上就要……就要……”
    那青衣人赶紧又咳嗽起来,道:“你们已安排好去处了么?”
    另一女子道:“你只管放心,大姐一接到你的消息后,立刻就将所有的事都办妥了,为了怕白天赶路不方便,她还先叫人在这城外安排了个住处,现在我们就要到那地方歇下来,等到明天晚上天黑了再动身。”
    她又“噗哧”一笑,接着道:“其实大姐也不是怕白天赶路不便,她只不过是想和你先……”
    那大姐轻叱道:“小鬼,你再说看我不撕你的嘴。”
    这姐妹两人像是已经变得很开心了,但那青衣人心里显然还是忧虑重重,沉着声音道:“你是派谁来安排住处的。”
    大姐道:“自然是派很可靠的人。”
    青衣人叹道:“这世上可靠的人实在不多,你……”
    大姐道:“我只要他安排个住处,又没有说是干什么用的,他也不知道你……你若还不放心,我们到了那地方后,我将他杀了好了。”
    听到这里,朱泪儿又吃了一惊。
    她实未想到笑得如此可爱的两姐妹,手段竟如此毒辣,竟好像将杀人看得和吃家常便饭似的。
    过了半晌,那青衣人又道:“他为你们安排好的地方,你们知不知道在哪里?”
    大姐道:“我们一出城就可和他连络上了。”
    青衣人沉吟了半晌,道:“既是如此,你就叫车夫在城里兜圈子……”
    大姐讶然道:“兜圈子?为什么?”
    青衣人道:“到了前面,我们就跳下去,自己走出城,让这辆马车在城里兜圈子,这样就算有人在后面缀着这辆马车,也没关系了。”
    那女子失笑道:“想不到你也会变得如此小心了,你以前并不是这样的人呀。”
    大姐道:“莫非……莫非事情出了什么变化么?”
    青衣人道:“没有,我的条件,他们全都答应了。”
    大姐道:“如此说来,事情既然已成,你还害怕什么?”
    青衣人叹了口气,道:“就因为事已办成我才要分外小心。”
    大姐道:“为什么?”
    青衣人道:“只因我总觉得他们要将我杀了灭口。”
    那少女抢着道:“今天和你见面的是什么人?”
    青衣人道:“就是俞放鹤的死党王雨楼,和那……假唐无双。”
    那少女冷笑道:“若是这两人,他们不跟来倒也罢了,若是跟来,就再也休想整个人回去了。”
    青衣人道:“这两人虽不足为虑,但还有一人却可怕得很。”
    那少女道:“谁?”
    青衣人道:“他自称杨子江,也不知是真是假?”
    那少女道:“这人的武功很高么?”
    青衣人又叹了口气,道:“我这一生中,实在还未见过武功比他更强的高手,在他面前,我苦练十多年的武功简直变得有如儿戏一般。”
    姐妹两人显然都有些吃惊,都沉默了下来。
    青衣人又道:“无论如何,我们总是小心些好,尤其我……”
    他长叹着接道:“我的顾虑比你们更多,我……”
    那少女一笑打断了他的话,道:“你莫要诉苦了,再诉苦大姐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我听你的话就是。”
    过了片刻,又听得她的声音道:“老汪,我们在前面就要下车,但你用不着停车,还是尽快地赶着车在城里兜圈子,最少一个时辰才准停下来。”
    赶车的道:“是。”
    那少女道:“你若将我们的行踪泄漏出一个字,或是想偷懒,不到一个时辰就停下车了,那么你就会受到什么罪,你自己总也知道。”
    赶车的道:“小……小人不敢。”
    那少女笑了笑,又道:“我也知道你一定不敢的,何况,我们现在要到什么地方去,你根本就不知道。”
    ×××
    一听到他们竟要半路跳车,朱泪儿就开始着急起来。
    她若一直跟踪着这三人,那么就必定要和俞佩玉失去连络,她若留下来通知俞佩玉,那么这三人必定早已去远了。
    她只知道他们的住处是在城外,但是城外的屋子也不知有几千几百栋,她又怎知道他们藏在哪一栋呢?
    朱泪儿正急得要命的时候,忽然想起身上还有匣胭脂,这也是“望花楼”姑娘们送给她的“婚礼”之一。
    这匣胭脂不但颜色很好看,而且匣子也装潢得很精致,据说还是京城“天香斋”所制的精品。
    朱泪儿一见到这匣胭脂就觉得很喜欢,随手就藏在怀里了,那时她当然想不到这匣胭脂会有什么用的。
    但现在她却想到了,她腾出一只手,自怀中摸出那匣胭脂来,将外面的匣子捏碎,用胭脂在车底写了几个字。
    “我已跟踪出城……”
    虽然只写了六个字,但她的手已酸了,正想喘口气,谁知这时车中已有了响动,只听那青衣人道:“这里四下无人,咱们走吧。”
    接着,她就瞧见三个人跳下车,脚尖一点地,立刻斜斜掠了出去,那两姐妹的身法,竞似比那青衣人更快。
    朱泪儿也立刻松了手,“砰”的掉在地上,跌得她脑袋都发了晕,但她却也顾不得了,一翻身就跳了起来,追着那三人掠了出去,她觉得自己的轻功比这三个人都要高一筹,所以丝毫也不担心他们会发现自己。
    那赶车的早已吆喝着赶马而去,更未发觉车底下忽然掉下一个人来,朱泪儿不禁有些沾沾自喜了。
    她觉得自己这一次跟踪实在可说是“胆大心细,干净利落”,就是二三十年的老江湖,也未必能做得有她这么样漂亮。
    她却不知“江湖越老,胆子越小”,像她这么大胆子的人,就不能在江湖中混上二三十年了。
    因为这种人绝对活不了那么长的。
    只见前面三个人走的地方越来越荒僻,他们的行动就也越来越大意,竟没有人回过头来瞧一眼。
    朱泪儿的胆子也越来越大了,心里也更得意:“你们以为已将跟踪的人全都甩脱了么?却不知还有我哩。”
    她这时已可瞧见那姐妹两人都穿着很合身的衣服,身材都很动人,就算在施展轻功奔行的时候,看来也还是腰肢款摆,风姿绰约,若在花前月下,和情人携手漫步时,更不知要多迷人了。
    只可惜朱泪儿还是瞧不见她们的脸。
    走了一段路后,那两姐妹竟又轻言笑语起来。
    朱泪儿到底还是不敢走得和她们距离太近,所以她们在说些什么,朱泪儿连一句都听不清。
    这时东方已渐渐有了曙色,熹微的晨光中,只见前面一片水田,稻穗在微风中波浪起伏。
    水田畔有三五间茅舍,墙角后蜷曲着的看家狗,似乎已嗅到了陌生人的气味,忽然跃起,汪汪地对着人叫。
    茅屋后还有个鱼池,池畔的小园里,种着几畦碧油油的菜,竹篱旁的小黄花,却似正在向人含笑招呼;
    这正是一幅标准的“农家乐”,但朱泪儿却总觉得缺少些什么,她本是在农村小镇里长大的,对农家的风光本不陌生,这里有稻田、有菜圃、有谷仓,有鱼池,甚至还有看家的狗。
    那么,这里缺少的是什么呢?
    前面三个人脚步忽然停顿下来,四面瞧了瞧,然后就笔直向那农家走了过去,身材较丰满的一个女子还笑着道:“一定就是这里了,绝不会错。”
    这句话她说的声音特别大,连朱泪儿都听到了。
    青衣人也说了句话,像是在问:“你怎么知道绝不会错?”
    那女子笑道:“因为这里没有鸡叫,你可见过乡村里有不养鸡的人家么?”
    另──少女也笑道:“农家养不养鸡,他这种养尊处优的大少爷怎会知道。”
    青衣人果然还像是不大懂,又问了一句话,他说话的声音低沉得多,朱泪儿还是听不到。
    她只听到那女子又笑着道:“种田的人家,绝没有不养鸡的,但公鸡却是我们最忌讳的东西,这家人没有鸡,一定是因为我派来的人已将鸡全都宰了。”
    听到这里,朱泪儿自然也想起这里缺少的东西就是鸡了,因为她也知道农村人家绝没有不养鸡的。
    但这两个女子为什么见不得公鸡呢?
    这道理别人就算想上三天三夜,也未必能想得通,但朱泪儿眼珠子一转,立刻就明白了。
    她忍不住笑了笑,喃喃道:“原来她们两人也是我的同行,这倒有趣得很。”
    她知道公鸡正是百毒的克星,所以江湖中以使毒为主的教派,都将公鸡视为凶恶不祥之物。
    朱泪儿年纪轻轻,对江湖中的勾当知道得更少,但却不折不扣的是个使毒的大行家,这道理她怎会不懂。
    这时茅屋中的人已被犬吠声惊动,一个青衣汉子打着呵欠出来查看,一见到来的是这两个女子,他立刻垂下手,毕恭毕敬地站在那里,连打了一半的呵欠都吓得缩了回去,只是躬着身,赔着笑道:“堂主现在才到么?小人有失远迎,该死该死。”
    那两个少女只挥了挥手,就走进了茅屋,那条狗还在叫,青衣汉子踢了它两脚,踢得它夹着尾巴直跑,然后茅屋的门就关了起来,接着,已渐渐发白的窗纸上就亮起了灯火。
    朱泪儿轻轻掠过去,躲在那座谷仓后,那条狗虽然又瞧见陌生人来了,但却不敢再叫,只是伸着舌头喘气。
    窗纸像是新糊的,又白又干净,朱泪儿很想到窗户那边去瞧瞧,但转念一想,现在既已追出了他们三个人的落脚处,就该立刻回去找俞佩玉才是,因为她也想到俞佩玉现在一定很着急。
    她正在犹疑着,不知该进,还是该退,谁知就在这时,旁边忽然有人轻轻的一笑,宛如银铃般地一笑。
    朱泪儿也难免吃了一惊,转过头,就瞧见两个人一左一右,自谷仓前面转了过来,赫然正是那两个神秘的女子。
    她终于见到她们的脸了。
    她们非但都很美,而且,都有种说不出的媚态,这种媚态仿佛是自骨子里发出来的,别人学也学不像。
    她们身上穿的虽然是很普通的粗布衣裳,但望花楼里那些满头珠翠的姑娘若和她们一比,做她们的丫头都不配。
    身材较丰满的一人眼睛似乎比较大些,但她的妹妹看来却更有吸引力,笑得也更动人。
    妹妹笑嘻嘻地望着朱泪儿,柔声道:“小姑娘,早上的风大,你不怕着了凉么?”
    朱泪儿眨了眨眼睛,也笑嘻嘻地望着她,道:“我就因为屋子里太闷,所以才出来逛逛的。”
    那少女道:“你就住在附近?”
    朱泪儿道:“嗯。”
    那少女道:“这么样说,我们倒是邻居了。”
    朱泪儿道:“是呀,谁说我们不是呢?”
    那少女嫣然一笑,道:“既然是邻居,你就到我们屋里去坐坐吧,我们有刚炖好的牛肉汤,把锅粑泡在汤里吃,又解馋,又暖和。”
    朱泪儿也笑着道:“好,其实我早就想进去拜望你们了,何况还有牛肉汤吃呢?”
    那姐姐一直笑吟吟地站在那里,此刻以手拊掌道:“我们刚搬到这里来,正愁没有朋友,谁知这种乡下地方竟有姑娘你这样又聪明,又大方的人物。”
    她们一左一右,陪着朱泪儿往屋里走,还不住笑着说朱泪儿“漂亮可爱”,就像是真的很开心。其实她们自然早就发现朱泪儿跟在她们后面了,她们故意作出很疏忽的样子,就是想诱朱泪儿来。
    她们见到朱泪儿只不过是个小姑娘,自然没有将她放在心上,却不知道朱泪儿更没有将她们放在心上。
    朱泪儿又不是呆子,自然也已看出了她们的用意,但想到这姐妹两人最大的本事就是下毒,朱泪儿肚子里就觉得很好笑。
    “你们以为我很好欺负的么?要骗我到屋子里下手么?告诉你,你们今天遇见了我,就算你们倒楣了。”
    她觉得这姐妹两人实在是班门弄斧。
    可是她却未想到这茅舍里竟会布置得如此漂亮,而且一尘不染,每样东西都像是已洗过几十次。
    那青衣人并不在这屋子里,方才出去迎接她们的那汉子也不在,朱泪儿心里暗暗忖道:“莫非她们已将那人杀了灭口?”
    那妹妹直拉着她问长问短:“你贵姓呀?住在哪里呀?多大年纪了呀?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呀?”
    朱泪儿就随口胡诌,说得她自己也暗暗好笑,到现在她才发现自己说谎原来也很有天才。
    她却不知女人说谎的天才本是天生的,男人却非久经训练不可。
    过了半晌,姐姐就从后面厨房里拿出了三双筷子、三只汤匙,大盘油炸锅粑,还有三大碗牛肉汤。
    牛肉汤果然是刚炖好的,还冒着热气,显然,那踢狗的汉子早已为她们准备好了,等她们来吃早点的。
    那姐姐笑着道:“小妹妹,牛肉汤冷了就有膻气,快趁热来吃。”
    朱泪儿眨着眼睛,忽然道:“我不敢吃。”
    那姐姐像是怔了怔,道:“你为什么不敢吃呢?”
    朱泪儿笑道:“我们乡下人,除了逢年过节外,难得吃到一次肉,这么大一碗牛肉汤,我怕吃了会泻肚子。”
    那姐姐展颜一笑,道:“你放心,这牛肉汤虽然浓,但油却不重,吃不坏肚子的。”
    朱泪儿笑嘻嘻道:“真的吃不死人么?”
    姐姐的脸色像是有些变了,望了妹妹一眼。
    妹妹就娇笑着道:“这位小妹妹真会说笑话,牛肉汤怎么吃得死人呢?”
    朱泪儿眼珠子一转,笑道:“好,那么我就不客气了。”
    她果然坐下来就吃,而且吃得津津有味。
    那姐妹两人也在旁边陪着她吃,两人还在悄悄使着眼色。
    妹妹用眼色在问姐姐:“她这碗汤里你有没有放‘特别的佐料’?”
    姐姐就笑了笑:“我忘不了的。”
    突听朱泪儿笑道:“这碗汤真好吃,只可惜我有点吃不惯你们这种特别的佐料?”
    姐妹两人又都怔了怔,妹妹娇笑道:“汤里哪有什么特别的佐料呀。”
    朱泪儿道:“没有特别的佐料,我吃了舌头怎么会发麻呢?”
    姐姐笑道:“这也许是盐放得太多了。”
    朱泪儿叹了口气,喃喃道:“盐放得太多,有时也会咸死人的。”
    她嘴里说着话,人已从椅子上滑了下去。
    那姐妹两人还好像很吃惊,失声道:“小妹妹,你怎么样了呀?”
    但过了半晌,朱泪儿还是躺在桌子底下,动也不动,嘴角竟流出白沫子来了,姐妹两人这才松了口气。
    妹妹拍着心口笑道:“方才真吓了我一跳,听她那样说话,我还以为她是个行家哩。”
    姐姐笑道:“她若真是行家,就不会喝下我这碗牛肉汤了。”
    妹妹道:“你下的药分量很重?”
    姐姐道:“不重但也不轻,就算胡姥姥那样的大行家,喝下我这碗汤后,也休想再爬得起来。”
    只听“嗖”的一声,那青衣人已从后面蹿了出来,俯身瞧了朱泪儿一眼,皱起了眉,道:“你怎么能毒死她?”
    姐姐板起了脸,道:“为什么不能,难道你认得她不成?”
    那青衣人还未说话,妹妹已笑道:“你说话可得小心些,姐姐已吃醋了。”
    青衣人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就因为不认得她,所以才要留下她的活口。”
    姐姐还是板着脸道:“为什么?你难道还想跟她交个朋友吗?”
    青衣人着急道:“我不问清楚,怎知是谁派她来的?还有没有人跟她一起来?”
    他长叹着道:“到了这种时候你还吃醋?还不信任我?”
    姐姐展颜一笑,从背后搂住了他的腰,柔声道:“我怎会不信任你,我……我只不过跟你说着玩的。”
    妹妹却撇着嘴道:“你生什么气呀,姐姐若不喜欢你,怎会为你吃醋?若有人肯为我吃醋,我高兴还来不及哩。”
    青衣人已笑了,道:“我也不是真的生气,只不过……”
    姐姐抢着道:“只不过你尽管放心,我下的毒并不重,她暂时还死不了,你若要问她的话,我还可以把她救活。”
    谁知她的话还未说完,朱泪儿忽然笑道:“不必费心了,只要你们想我活回来,我自己就会活回来的。”
    她开口说话时,已闪电般出手,那青衣人正想回来探她的脉息,于是,他的手腕就被朱泪儿一把扣住。
    他再也想不到这小姑娘竟会死而复活,更想不到她手上竟有这么好的功夫,他只觉全身发麻,连动都不能动了。’
    那姐妹两人自然更都被惊得怔住,妹妹瞪着姐姐,像是在问:“这是怎么回事?你难道真把盐当成了毒药?”
    姐姐自己更莫名其妙,更不懂这是怎么回事。
    汤里的毒药是她亲手放下去的,她自己自然绝不会弄错,那分量就算一匹马也吃不消的。
    可是,这小姑娘吃下去之后,为什么连一点事都没有呢?
    朱泪儿瞧着她们,只是吃吃地笑。
    妹妹眼珠子一转,忽也笑道:“小妹妹,你以为我们真要下毒害你么?我们方才只不过故意吓吓你的,你想,汤里若真下了毒,你怎么吃得消。”
    朱泪儿立刻点头道:“是呀,汤里要真下了毒,我岂非早已死了。”
    妹妹娇笑道:“是呀,我们只不过在汤里搁了一些香料,而且,还是别人特地从交趾那边带回来的哩。”
    朱泪儿道:“哦?”
    妹妹忽然跑进厨房,拿了个小瓶子出来,笑着道:“你看,就是这种香料,一点毒也没有。”
    朱泪儿道:“真的没有毒吗?我倒想尝尝看。”
    妹妹似乎觉得有些喜出望外,因为她正不知道该如何骗这小丫头尝一点,谁知这小丫头竟自己说出来了。
    她立刻笑道:“你只管尝吧,若是有毒,你找我算账就是。”
    朱泪儿笑道:“若是有毒,我岂非就被毒死了,怎么能找你算账呢?”
    妹妹又吃了一惊,赔笑道:“这……”
    她正不知该怎么说,谁知朱泪儿又已笑道:“你将瓶子抛过来吧,这么香的东西,我好歹都要尝一点。”
    她果然接着那瓶子,用嘴咬开瓶盖,因为她的右手还是在扣住那青衣人的脉门,不肯放松。
    那姐妹两人实在被这疯疯癫癫的小姑娘弄糊涂了,也不知她是个聪明人呢?还是个呆子?
    但等到朱泪儿真的将瓶子里的粉末往舌头上倒时,姐妹两人面上终于还是忍不住露出了喜色。
    因为她们知道这瓶子里的药非但有毒,而且还毒得厉害,现在她们亲眼瞧见这小姑娘将毒药往嘴里倒,那是再也不会弄错的了,姐妹两人不禁在心中暗暗好笑:“原来这小丫头毕竟是个呆子。”
    只见朱泪儿嘴里喷啧有声,还笑着道:“果然香得很,能尝到这么香的东西,就算被毒死,也不冤枉了。”
    她一面说着话,竟将整瓶毒药都倒在嘴里。
    那姐妹两人虽然欢喜,又觉得很可惜。
    这瓶毒药比金子还珍贵得多,就算要毒死十来条大汉也足足有余,这小丫头却一个人将它全吞了下去。
    她们只觉这简直是王八吃大麦糟蹋粮食。
    妹妹叹了口气,忽然道:“一、二、三……”
    她知道只要数到“三”字,这小丫头就得倒下去,因为吞下这么样一瓶毒药后,就算铁打的人也要烂成一堆泥的。
    谁知她数到“三”之后,朱泪儿不但一点事也没有,反而替她数了下去:“四、五、六、七、/\、九……”
    姐妹两人这才真的被吓呆了。
    朱泪儿望着她们笑道:“这香料味道的确不错,只可惜太少了些,要吃嘛,至少也要吃个十瓶二十瓶的才过瘾。”
    她将空瓶子抛在地上,吃吃地笑道:“你们要请客,就不该这么小气呀,再拿几瓶出来吧。”
    那姐妹两人哪里还说得出一个字来。
    她们也并不是没有经过风、遇过浪的人物,武林中的高手她们也见过不少,她们从来也没有将任何人放在心上。
    可是,现在这小姑娘,却实在令她们无话可说。
    那青衣人一直在等着机会,现在也知道什么机会都没有了,他这才长长叹了口气,道:“在下等有眼无珠,竟不知道姑娘是位高人……”
    朱泪儿笑道:“我也并不是什么高人,只不过肠胃比别人好些而已。”
    那姐姐跺了跺脚,嗄声道:“好,我们认栽了,但你……你究竟要拿他怎么样?”
    朱泪儿道:“我也并不想……”
    她语声忽然顿住,只因她发现屋子里忽然多了一个人,谁也没有看出这人究竟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这人就像是忽然从天上掉了下来,地下长了出来。
    屋里虽然还燃着灯,但外面的天光已很亮,日色斜斜地照进窗户,就照在这个人的身上。
    只见他不知何时已坐到对面的椅子上,正在不停地打呵欠,就好像已在这张椅子上睡了一觉,现在刚醒过来似的。
    但这人却并不是个老头子,他非但很年轻,而且还长得很好看,只不过眼睛老是睁不开,总像是没有睡足觉的模样。
    那姐妹两人发现屋子忽然无声无息地多了一个人,自然也难免吃惊,但却没有那青衣人和朱泪儿吃惊得厉害。
    因为朱泪儿是认得这个人的,那青衣人更认得,瞧见这人来了,他固然吃惊,也有些欢喜。
    他只望这人会出手救他。
    谁知这人打了七八个呵欠后,只是望着他嘻嘻地笑,全身就好像连一根骨头都没有,整个人都赖在那张椅子上。
    青衣人忍不住赔笑道:“杨兄,这位姑娘你可认得?”
    那人笑嘻嘻道:“看她拉着你的手舍不得放,自然是你的好朋友,你的好朋友我若认得,你岂非又要吃醋,又要跟我翻脸么!”
    朱泪儿眼珠子一转,立刻笑道:“是呀,我们才是好朋友,你为什么要问人家呢?”
    她嘴里说着话,手上却已用了力,那青衣人疼得汗都流了出来,哪早还敢再说个“不”字。
    那少年叹了口气,喃喃道:“难怪你不肯在那望花楼喝酒,原来你还知道有这么样一个好地方,有这么多标致的姑娘。”
    他忽然一拍桌子,道:“但你竟瞒着我们一个人偷偷地来,这未免太不够朋友了吧。”
    那姐妹两人面上都现出怒容,青衣人赶紧道:“小弟虽是一个人来的,但却再三向这几位姑娘说,当今天下第一位少年英雄,就是杨子江杨大侠。”
    那少年忽然仰首大笑起来,道:“我杨子江原来是个少年英雄么?这倒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朱泪儿目光闪动,忽又笑道:“这位杨大侠刚来,肚子一定也有些饿了,你们还有牛肉汤,为什么不替杨大侠装一碗来?”
    那姐妹两人犹疑了半晌,姐姐瞧了瞧朱泪儿的手,又瞧了瞧那青衣人头上的汗水,只有赔笑道:“是,我这就去装。”
    杨子江大笑道:“不必了,我既不是销魂宫主的女儿,也不是凤三的徒弟,姑娘这特制的牛肉汤,我是万万吃不消的。”
    这句话说出来,大家又吃了一惊。
    朱泪儿再也想不到这神秘的少年人竟会知道她的来历,那姐妹两人自然更想不到她是销魂宫主的女儿。
    她们都不禁用眼睛去瞟她,朱泪儿的眼睛却瞪着杨子江,道:“你怎会认得我的。”
    杨子江笑嘻嘻道:“姑娘你现在已不是无名无姓的人了,我听了姑娘在李渡镇上做的事后,早已想见姑娘一面,因为姑娘跟我一样,都是不折不扣的坏蛋。”
    朱泪儿怒道:“谁跟你一样?鬼才跟你一样。”
    杨子江笑道:“据在下所知,李渡镇上的冤鬼,到现在至少已有百把个了,那些人难道不是死在姑娘手上的么?”
    他哈哈大笑,接着道:“姑娘年纪还小,已有如此成就,前途正是未可限量,而在下之心黑手辣,也绝不在姑娘之下,所以姑娘和我正是天生的一对。”
    朱泪儿肚子都快气破了,只觉这人脸皮之厚,实在是天下少有,她见过的坏人虽不少,但却没有人会承认自己是坏蛋的,现在这少年非但承认自己是个大坏蛋,而且还好像觉得很得意。
    那妹妹忽然银铃般娇笑起来,道:“你说她是坏蛋,我也不是好人呀。”
    杨子江拊掌道:“不错,这屋子里实在连一个好人也没有。”
    妹妹眼波流动媚笑道:“那么,我和你岂非也正是一对。”
    杨子江从头到脚,上上下下瞧了她一遍,眼睛都眯了起来,就好像她身上是赤裸裸的,一丝不挂。
    她只恨不得将这双眼珠子挖出来,但脸上却笑得更甜,咬着嘴唇道:“你看够了吗?怎么样子”
    杨子江眯着眼笑道:“很好很好,你就做我的老二吧,我这人一向是来者不拒,多多益善。”
    妹妹吃吃地笑着,走到他面前,将手里的丝巾在他脸上一扬,娇笑道:“好个贪心的小色鬼,就只我一个人,你已经吃不消了,你还想要几个。”
    她笑得虽甜,但一双眼睛却冷冰冰的,瞪着杨子江,等着他倒下去,只因已不知有多少色鬼在她这块丝巾下倒了下去。
    谁知杨子江却大笑道:“你用这块小手巾,就想将我的心勾去么?这没有用的,我的心早已抛在扬子江里喂王八了。”
    姐妹两人鼻尖上都沁出了汗,姐姐暗中咬了咬牙,身子忽然滴溜溜一转,七道金光已闪电般飞了出来。
    谁知杨子江的手只轻轻一扬,七道金光竟又飞了回去,去势竟比来势更快,只听“夺”的一声,七柄金刀已同时钉入墙里,其中还有柄金刀的刀尖上,竟带着那姐姐的一绺头发。
    现在,连朱泪儿的脸色都变了,她实在不知道这人的武功是怎么练的,那姐妹两人更已面无人色。
    杨子江却将一双腿高高跷到桌子上,笑嘻嘻道:“我这手功夫,你们没见过吧?你们若还想瞧瞧我别的功夫,不妨就将你们身上的破铜烂铁全使出来。”
    妹妹叹了口气,道:“不必了,我们已服了你。”
    青衣人厉声道:“你此来若是想杀我灭口,就快动手吧,莫要难为了她仃,。”
    杨子江叹着气道:“好个多情种子,难怪这位姑娘要死心塌地地跟着你,只不过,你怎知我是要来杀你的?说不定我是来救你的呢?”
    朱泪儿冷笑道:“想不到堂堂的杨子江如今也学会骗人了。”
    杨子江懒洋洋地笑道:“我为何要骗他,我要杀他,固然容易得很,要救他也不过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妹妹柔声道:“那么,你究竟是想救他呢?还是想杀他?”
    杨子江微笑道:“你要我说真话么?”
    妹妹道:“嗯。”
    杨子江道:“好,我告诉你,我要先从这位小姑娘手上将他救下来,然后……”
    姐姐忍不住失声道:“然后怎样?”
    杨子江淡淡道:“然后再杀了他,然后再找你们三个小姑娘开开心,等到我玩腻了,就将你们三个人用绳子绑起来,全都卖到望花楼去。”
    这种话他竟能面带着微笑,轻描淡写地就说了出来,就好像这种事本就很稀松平常,值不得大惊小怪。
    朱泪儿、青衣人,和那两姐妹又惊又怒,简直气得血都快吐了出来,一时间反而说不出话了。
    他们只觉这少年心之黑,手之辣,脸皮之厚,世上只怕再也没有任何人能比得上他一半。
    杨子江微笑着道:“你们看我斯斯文文,秀秀气气,以为我做不出这种事来么?那你们就错了,我这人非但说话最老实,而且言出必行,绝无更改。”
    他缓缓站了起来,笑眯眯地望着朱泪儿道:“现在我就要从你手上将他救下来了,你留神吧。”
    朱泪儿忽然放松了手,沉声道:“你快逃,我来对付他。”
    她这句话说完,杨子江还笑嘻嘻地站在那里,动都没有动,那青衣人怔了怔,纵身飞跃而起,就想夺窗而出。
    接着,朱泪儿就向杨子江扑了过去。
    谁知她的身子刚动,杨子江的人已不见了,只听“砰”的一声,那青衣人已自半空中落下,跌在地上。
    再看杨子江已到了桌子对面,还是懒洋洋地坐在椅子上,两条腿还是跷得高高的,笑嘻嘻道:“你们看,我不是吹牛吧,我根本没有动手,只说了一句话,就将他救下来了。”
    姐姐颤声道:“现在你……你……”
    杨子江淡淡道:“现在我就要杀他了,你们放心,那并不太疼的。”
    他又懒洋洋地站起来,向那青衣人走了过去。
    青衣人躺在地上,竟已动弹不得。
    那姐妹两人跺了跺脚,忽然一把撕开身上的衣服,露出了鲜红的肚兜,晶莹如玉的肌肤。
    她们的身材真是说不出的迷人,但她们的脸色却变得说不出的可怕,眼睛瞪着杨子江,嗄声道:“你只要再往前走一步,我们就跟你拼了。”
    杨子江叹了口气,道:“你们难道想要和我同归于尽么?”
    姐妹两人齐声道:“不错。”
    她们手上已多了柄一尺多长的金刀,但是她们却并没有用这金刀去迎敌,反而用金刀指着自己的胸膛。
    杨子江皱了皱眉,道:“这难道就是你们的‘化血分身,尸解大法’?”
    姐姐厉声道:“你既然识货,就该知道厉害。”
    杨子江微微一笑,道:“这也没有用的,我若不想要你们死,你们想死也死不了。”
    他身子忽然向前飘了出去,那姐妹两人咬了咬牙,就想以掌中金刀划开自己的胸膛。
    朱泪儿似已看得呆住了,眼见这两个活色生香的美人儿,就将化为满天血肉,这满天血肉只要有一滴溅在杨子江身上,杨子江也休想活了。
    谁知就在这时,只听“啪,啪”两声,两柄金刀已跌落在地上,那姐妹两人却已到了杨子江怀里。
    他一手搂着一个,眼睛却瞧着朱泪儿,笑嘻嘻道:“抱歉得很,我只生了两只手,只好让你等一等了。”
    朱泪儿目光闪动,忽然笑道:“你两只手既然都没有空,我就替你杀了他吧。”
    她知道这青衣人对俞佩玉很重要,他若死了,俞佩玉也许就永远再也无法证明那唐无双是真是假。
    此刻她嘴里说着话,人已急掠而起,出手双掌,跟着踢出两脚,向杨子江的背后招呼了过去。
    她以为杨子江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但此刻两只手都抱着人,又怎么样再躲开她这全力之一击。
    谁知杨子江身子忽然一转,竟将那姐妹两人,向朱泪儿送了过来,朱泪儿眼见自己这四招全都要打在她们赤裸的胴体上,刚想收招变式,谁知就在这时,她只觉有人在她脖子后面吹了口气。
    只听杨子江在她耳朵边笑嘻嘻道:“你就算跟凤三再练十年,也没有用的,还不如乖乖地陪我玩几天吧,我一高兴,说不定就教你几手真功夫,你就一辈子受用不尽了。”
    朱泪儿只觉耳朵边痒痒的,立刻全身都开始痒了起来,恨不得一脚将这人踢死,只可惜她的身子也已不能动了。
    ×××
    杨子江将三张椅子放好,将朱泪儿放在中间一张椅子上,却将那姐妹两人一边一个,放在两旁。
    这时太阳已破云而出,日光从窗户里照进来,照在她们赤裸裸的胴体上,甚至连她们身上的毛孔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朱泪儿虽然是个女子,但见到她们这般模样,心也不禁跳了起来,想动,动不了,想骂,也骂不出口。
    杨子江竟将她们的哑穴也点了,不让她们说话。
    那姐妹两人脸涨得通红,目中似已喷出火来,但瞧见躺在地上的青衣人,她们又不禁流泪。
    杨子江竟整了整衣衫,正色道:“今天是我这一生中的大日子,所以我要请三位姑娘来参观参观,参观我杀人的大典,我若杀得不好,还请三位姑娘多多指教。”
    他居然鞠了个躬,又道:“只因我从来没有杀过人,今天还是第一次开杀戒,我本不想拿这种人来破戒的,但找不到别人,也只好将就了。”
    那姐妹两人满眼痛泪,嘴唇都咬出血来。
    杨子江从地上拾起那柄金刀,用那姐妹脱下来的衣裳擦得干干净净,缓缓走到青衣人身旁,忽又回头道:“三位姑娘是否还有朋友要来,若有朋友要来,那真是再好也没有,如此隆重的盛典,只有三位来宾未免太少。”
    朱泪儿本来一心在盼望着俞佩玉赶来,但现在,她只望俞佩玉莫要来了,因为这少年的武功实在太可怕。
    杨子江叹了口气,喃喃道:“别人都说杀人是件很刺激的事,我现在怎地连一点感觉都没有呢?”
    他懒洋洋地走到那青衣人面前,懒洋洋地笑着道:“你若觉得疼,就眨眨眼睛,我就会让你死得快些,因为我不喜欢看到别人龇牙咧嘴的痛苦模样。”
    眼见他这一刀已将刺下,那姐妹两人的眼泪,已断线珍珠般流了下来,谁知就在这时突听窗外一人道:“我不喜欢看到别人龇牙咧嘴的痛苦模样。”
    杨子江面色忽然变了,一步冲到窗前,又嗖地退了回来,厉声道:“什么人?”
    窗外那人也厉声道:“什么人?”
    杨子江面上已无一丝血色,道:“你……你难道真的是……”
    他这句话未说完,已“砰”地撞开另一边窗子,一枝箭般窜了出去,大喝道:“应声虫,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们来缠我,我也不是好惹的。”
    说到最后一句话,他的人已远在几十丈外。
    那姐妹两人全都呆住了,朱泪儿却是又惊又喜,她实在想不到应声虫会来救她们,对这位神秘的奇人,她更充满了仰慕与好奇之心,她睁大了眼睛瞪着那窗子,只希望他露一露脸。
    只听“砰”的一声,这道窗户也被撞开。
    居然真的有个人从窗外掠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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