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剑风流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03章阴险毒辣
    红莲花望着俞佩玉一笑道:“像她那样聪明的女孩子,自有叫别人不能伤她,不忍伤她的法子,你我不必为她着急,只因她若不能解决的事,别人着急更无用了。”将那张字条又藏入锦囊。
    俞佩玉瞧着这锦囊,只道红莲花会交给他,那知红莲花却又将之放入怀里,才道:“你我若能与她取得连络,必定……”
    突然顿住语声,天钢道长已大步而入,长叹道:“又是件麻烦来了。”
    梅四蟒如鸟惊弓,失声道:“什么麻烦?”
    天钢道长道:“那俞……竟指定贫道为大会之护法。”
    俞佩玉道:“护法?”
    红莲花道:“大会除了盟主之外,还需另请一派掌门为护法,地位仅在盟主之下,昔年数次大会,俱是少林主盟,武当护法。”
    天钢道长苦笑道:“但此次若要出尘道兄护法,他们行事,就难免有所不便,贫道远在昆仑,从来少问世事,俞某人要贫道护法,自是另有深意。”
    红莲花笑道:“但道长声望已足以当之无愧,否则他为何不找那远在关外的铁霸王?”
    突然消去笑容,接着又道:“道长方才所说的那件事……”
    天钢道长整了整面色,说道:“我等此刻最怕的,便是那俞某人若定要俞公子随他回去,这又当如何?”
    红莲花失声道:“呀,这……”
    天钢道长沉声道:“俞公子若是随他同去,便落在他们掌握之中,随时都有被害之可能,但父亲要儿子同行,儿子又怎能不从?”
    红莲花叹道:“非但儿子不能不从,别人也绝无话说,谁都无法拦阻,唉……此事的确严重,我本该早已想到才是。”
    红莲花急得直搓手,接道:“这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天钢道长沉声道:“此事只有一条解救之路。”
    红莲花拊掌道:“不错,此事惟有一条解救之路。”
    梅四蟒道:“只有叫俞公子快些逃走,是么?”
    天钢道长摇了摇头。
    梅四蟒着急道:“不逃走又如何?”
    天钢道长缓缓道:“只有要俞公子赶快另拜一人为师,师父要徒弟同去习艺,纵是做父亲的,也无话说。”
    梅四蟒拍掌道:“妙极妙极,这法子当真想绝了。”
    红莲花微微笑道:“恭喜俞公子得遇明师,恭喜道长收了高足。”
    俞佩玉怔了怔,天钢道长道:“贫道怎配为俞公子的……”
    红莲花截口笑道:“当今天下,除了道长外,还有谁配做俞公子之师,为了天下武林同道今后之命运,道长就请答应了吧。”
    俞佩玉终于拜倒,就在这时,只听帐外已有人唤道:“俞佩玉俞公子请出来,盟主相请。”
    红莲花瞧着俞佩玉,轻叹道:“如何?你行动早已在别人监视之中,无论你走到哪里,别人都知道的。”
    梅四蟒怔在那里,但觉手足冰冷,几乎不能动了。
    帐外果然是处处营火,处处欢笑。
    数千人席地而坐,满天星光灿烂,晚风中满是酒香,生命又何尝不是充满欢乐。
    但俞佩玉垂首而行,心中却更是酸苦,他此刻竟似已变成个傀儡,一切事都只好由别人来做主。
    只听四面有人欢呼:“红莲帮主请过来喝一杯吧。”
    “没事忙,你戒酒了么?”
    “呀,那位莫非是俞公子?”
    欢呼声中,一条黑衫少年快步行来,躬身道:“盟主此刻便在少林帐中相候。”
    少林虽连居七次盟主,但帐篷也与别的门派全无不同,只是帐篷前两丈外便无人坐地饮酒。
    江湖中人对天云大师之尊重,并未因他退让盟主而有不同。
    此刻帐前并无人迹,帐后阴影中,却似隐隐有人影闪动,几人方自走
    到帐外,天云大师已在帐内笑道:“红莲帮主的大驾莫非也光临了么?”
    红莲花笑道:“大师修为功深,莫非已具天眼神通。”与天钢道长当先而入。
    只见那俞放鹤与天云大师相对而坐,正在品茗,林瘦鹃、王雨楼等人居然未跟在身旁。
    帐篷内檀香缭绕,走入此间,仿佛又踏人另一世界。
    寒暄,见礼,落座,俞放鹤目光这才移向垂首站在一旁的俞佩玉,嘴角笑容居然甚是慈祥,道:“玉儿,你身子可觉舒服些了?”
    俞佩玉躬身道:“谢谢父亲大人。”
    俞放鹤道:“你素来未出家门,今后行事,须得留意些,莫要教江湖前辈们耻笑。”
    俞佩玉垂首道:“是。”
    这两人一个谆谆教诲,一个唯唯遵命,看来果然是父慈子孝,又有谁知他们竟是在做戏。
    俞佩玉明知面前这人便是他的对头仇人,心里已恨得滴出血来,但面上神情却偏要恭恭敬敬,偏要当他是父亲。
    那俞放鹤又何尝不知道面前这人不是他的儿子,心里又何尝不想将这祸害一脚踢死,但面上偏偏也只有做出欢喜慈爱的模样。
    红莲花一旁冷眼旁观,心里也不知是悲哀,是愤怒,还是好笑,他自七岁出道闯荡江湖,什么样的场面都见识过了,但这种令人哭笑不得,也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场面,他却连做梦都未想到会遇上,他这局外人心情已是如此,身在局内的,又当如何?
    天云大师微笑道:“俞公子外柔内刚,沉静中自显智慧,温柔中自存刚强,实是人中龙凤,老僧两眼不盲,俞公子他年之成就,未必便在盟主之下。”
    红莲花拊掌笑道:“好教大师与盟主得知,俞公子除了已有位名父之外,此刻又有了位名师。”
    俞放鹤似是怔了怔,道:“明师?”
    天钢道长笑道:“贫道见了令郎如此良材美质,不免心动,已不嫌冒昧,将令郎收为门下,还望盟主恕罪。”
    红莲花道:“俞公子身兼‘无极’、‘昆仑’两家之长,他日必为武林放一异彩,盟主想必连欢喜都来不及,又怎会有怪罪之理。”
    俞放鹤道:“这……自然多谢道长。”
    他虽然面带微笑,但笑得显然有些勉强。
    天钢道长道:“贫道明日清晨,便动身回山,令郎……”
    红莲花笑道:“俞公子跟随道长,盟主自然放心得很,昆仑妙技,非同小可,能早一天练,自是早一天练的好,何况盟主方登大位,公务必多,正也不能让公子随在身旁。”
    他一把拉起了俞佩玉的手,接着笑道:“你明日便要入山苦练,再也休想有一日清闲了,你我只要再见,只怕也是三年后的事,还不快随我去痛饮几杯。”竟拉着俞佩玉就走。
    俞放鹤怔怔在那里,正也是哭笑不得。
    天云大师微笑道:“令郎今得红莲帮主为友,当真缘福不浅。”
    俞放鹤道:“不浅不浅……”
    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清晨,东方已泛起鱼肚白色,但群豪的脸十个却有九个红得像晚霞,能笑得出的人笑得更响,笑不出的人只因已倒了下去。
    只有昆仑弟子,无论醉与不醉,此刻俱都肃立在帐篷前,等候着恭送掌门人的法驾。
    帐篷内俞佩玉伏地而拜,俞放鹤再三叮咛,又在演一出父慈子孝的活剧,然后,八个紫衣高冠的少年道人,围拥着天钢道长与俞佩玉走了出去,帐外并无车马,自昆仑至封丘,千里迢迢,昆仑道人们竟是走来的。
    红莲花握着俞佩玉的手,微笑道:“一路平安,莫忘了哥哥我。”
    俞佩玉道:“我……在下……小弟……”但觉语声哽咽,热泪盈眶,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只有垂下头去。
    突然间,一个人走过来,笑道:“玉儿,一别必久,你不想瞧瞧黛羽么?”
    俞佩玉霍然抬头,只见林瘦鹃大袖飘飘,正站在他面前。乳白色的晨雾,弥漫了天地,浓雾中远远伫立着一条人影,明眸如水,却不是林黛羽是谁?
    俞佩玉眼里瞧着这如水明眸,瞧着这弱不胜衣,似将随风而走的身影,心里想到,此一别,再见无期,呆呆地站在那里,竟似痴了。
    红莲花瞧着他们,竟也似痴了。
    猛听天钢道长轻叱道:“山中岁月多寂寞,儿女之情不可长,咄!”拉起俞佩玉的手,迈开大步,头也不回地走去。
    林黛羽远远地瞧着,面上色仍是那么冷漠,但清澈的明眸中,却已不知何时泛起了泪光。
    突听身后一人银铃般娇笑道:“眼看情郎走了,却不能和他说句话,你心里不难受?”有风吹过,风送来一阵醉人的香气。
    林黛羽没有回头,只因王雨楼与西门无骨已到了她身旁,两人目光冰冷,面色凝重,齐声道:“黛羽,走吧。”
    那娇美的语音却又笑道:“女人和女人说句话,你们男人也不许么?”
    王雨楼沉声道:“先天无极和百花门下素无来往。”
    那语声娇笑道:“以前没有,现在却有了。”
    林黛羽静静地站着,风,吹起了她鬓边发丝,一条人影随风到了她面前,纱衣飘拂,宛如仙子。
    林黛羽虽是女人,但瞧见面前这一双眼睛,不觉有些醉了,她实也未想到这名震天下的百花掌门竟是如此绝色。
    王雨楼、西门无骨双双抢出,想挡在林黛羽面前,突觉香气扑鼻,眼前有一层迷雾般的轻纱扬起,两人不由自主后退半步,再瞧海棠夫人竟已拉着林黛羽的手,走在好几尺外,娇笑道:“菱花剑,我带你的女儿去聊聊天
    好么?我也和男人一样,瞧见了漂亮的女孩子,就想和她说说话。”
    林瘦鹃目瞪口呆,愣在那里,竟是作声不得,红莲花远远瞧得清楚,面上不禁露出了微笑。
    浓雾中,十四面旗帜犹在迎风飞舞,但这七年一度的盛典却已成明日
    黄花,三五成群的武林豪士,曼声低唱,相扶而归,眼看着昔日的雄主老去,未来的雄主兴起,他们心里是否也有一抹惆帐。
    远处,不知是谁唱出了苍凉的歌曲:“七年间,多少英雄惊白发,江湖霸业,明日黄花……”
    红莲花抬头仰望着“先天无极”那刚升起的旗帜,低头吟咏着这苍凉萧索的词曲,不禁唏嘘感叹,黯然低语道:“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
    突然间,一人大声道:“休不得,你若也休了,别人如何是好?”
    一个人自帐篷后大步奔出,却是那点苍掌门谢天璧。
    红莲花展颜笑道:“谢兄英雄少年,自然不解得东坡老去时的感叹轻愁。”
    谢天璧笑道:“小弟虽俗,却也解得东坡佳句,只是,帮主你霸业方兴,却不该如此自伤自叹。”
    红莲花淡淡一笑道:“离情浓如雾,天下英雄,谁能遣此?”
    谢天璧道:“离情浓如雾……此刻天光尚未大亮,帮主新交的好友俞公子,莫非已随天钢道长走了不成?”
    红莲花道:“走了。”
    谢天璧面色突然大变,跌足道:“他……他……他为何走得如此之早?”
    红莲花瞧他神色有异,也不禁动容道:“早?为何早了?”
    谢天璧黯然垂首,道:“帮主恕罪,小弟终是来迟了一步。”
    红莲花一把抓住他的手,道:“你究竟要说什么?”
    谢天璧道:“帮主可听过‘天涯飘萍客’这名字?”
    红莲花道:“自然听过,此人萍踪无定,四海为家,武当出尘道长曾许之为当今江湖中唯一能当得起“游侠”两字的人,他又怎样?”
    谢天璧道:“小弟方才接得他的飞鸽传书,他说……说……”
    红莲花手握得更紧,着急道:“说什么?”
    谢天璧长长叹息了一声,闭起眼睛,缓缓地道:“他说昆仑的‘天钢道长’,已在半个月前仙去了!”
    红莲花耸然变色,道:“此话是真是假?”
    谢天璧道:“他为了查证这消息,费时半月,直到亲眼瞧见天钢道长的尸身后,才敢传书小弟,“游侠”易鹰行事素不苟且,关系如此重大的消息,若非千真万确,他又怎敢随意胡言乱语。”
    红莲花但觉手足冰冷,道:“如此说来,这个“天钢道长”也是假的了。”
    谢天璧垂首叹道:“小弟瞧他在那英雄台上,竟然一语不发,心里已有些怀疑,再看他竟做了此会的护法,更是……”
    红莲花顿足道:“你……你为何不早说?”
    谢天璧道:“小弟怎敢确定。”
    红莲花颤声道:“如今俞佩玉随他而去,岂非等于羊入虎口。”
    谢天璧道:“是以小弟才会着急。”
    红莲花满头冷汗涔涔而落,道:“他只带俞佩玉一人上路,却将门下弟子留在这里,正是为了方便下手……这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
    谢天璧道:“这只怕是贼党早已伏下的一着棋,否则,‘昆仑派’择徒从来最严,他又怎会随意收下外门的子弟。”
    红莲花惨笑道:“好周密的阴谋毒计,当真是令人防不胜防,但……”
    他又一把拉住了谢天璧的手,沉声道:“但幸好谢兄来得还不算太迟。”
    谢天璧道:“他们尚未走远?”
    红莲花道:“以你我脚程,必定可以追及。”
    谢天璧恨声道:“如此奸狡狠毒的贼子,你我对他也不必再讲江湖道义,见着他时,不妨暂且装作不知,看他神情如何变化。”
    红莲花断然道:“正该如此,咱们追!”
    人踪越少,雾越浓。
    俞佩玉走在天钢道长身后,望着他飞舞的长髯,魁伟的身影,想到自己遇合的离奇,亦不知是悲是喜,“昆仑派”名重天下,择徒之严,也是别派难及,他若非经历了这许多灾难,又怎会一夕成为昆仑弟子?
    只听天钢道长道:“路途遥远,你我得走快些才是。”
    俞佩玉恭声道:“是。”
    天钢道长道:“本派门规素来精严,平日生活极为清苦,你受得了么?”
    俞佩玉道:“弟子不怕吃苦。”
    天钢道长道:“你入门最晚,回山之后,平日例行的苦役,自然该你负
    担最多,瞧你身子文弱,不知可受得了么?”
    俞佩玉垂首道:“弟子在家时,平日也得做些吃重的事。”
    天钢道长道:“好,前面有个水井,你先去提些水来。”
    俞佩玉道:“弟子遵命。”
    前面三丈,果然有个很大的水井,俞佩玉放下了水桶,突然想到在家提水磨墨时的光景,想到那浓荫如盖的小园,想到他爹爹慈祥的笑容……
    一时之间,他不禁泪落衣襟,手里的水桶,竟直落下去。
    俞佩玉一惊,伸手去抓那绳子,脚下不知怎地竟滑了一滑,整个人也向井中直落了下去。
    这水井异常深邃,他纵有一身武功,落下去后只怕也难爬起,他屡经险难,出生入死,此番若是死在水井里,岂非造化弄人?但他自幼练武,下盘素来稳固,这脚又是怎会滑倒的?
    井水森冷,他冻得全身发抖,挣扎着往上爬,但井壁上长满了又厚又滑的青苔,他根本找不到着力之处。
    天钢道长如何没有来救他?
    他咬紧牙关,不敢呼救,突听一阵马蹄之声传来,竟直奔到井畔,一个女子的语声道:“是谁落到井里去了?……呀,莫非是俞……”
    又听得天钢道长道:“不错,是他。”
    那女子道:“道长明明见他落水,为何还不相救?难道要他死么?”
    天钢道长沉声道:“他自以为颇能吃苦耐劳,却不知人世间之艰苦,实非他能梦想,贫道为了使他来日能成大器,正是要他多吃些苦。”
    那女子道:“道长请恕弟子方才失言,但……但现在,他的苦不知可吃够了?”
    天钢道长微笑道:“女檀越为何如此关心?”
    那女子半晌没有说话,像是有些难为情,但终于大声道:“弟子此番追来,正是为了要和他……和他说句话的。”
    天钢道长道:“既是如此,贫道就让他上来吧。”
    一条长索垂下,俞佩玉爬上来时,脸已红到脖子里,他全身水湿,自觉又是羞愧,又是狼狈,竟不敢抬头。
    只见一双春葱般的玉手,递过来一条淡金色的罗帕,上面还绣着双金色的燕子,那温柔的语声轻轻道:“快擦干脸上的水。”
    这淡淡一句话中,竟含蕴着无限的关切,俞佩玉头垂得更低了,也不知是该接过来还是不该接。
    只听天钢道长厉声道:“堂堂男儿,为何连头都不敢抬起?”
    俞佩玉不敢不抬头,他抬起头,便瞧见了金燕子,这豪爽明朗的少女眼神中正带着无限同情。
    天钢道长道:“女檀越有什么话,就请说吧。贫道还要赶路。"
    这方正的出家人,似乎也解得小儿女的私情,手持着长髯,转身走了开去。
    金燕子嫣然一笑,将罗帕塞在俞佩玉手上,笑道:“拿去呀,怕什么?”
    俞佩玉脸上也不知是水,还是汗,讷讷道:“多……多谢姑娘。”
    金燕子道:“你心里一定很奇怪,我和你可说是素不相识,为何要追来和你说话?”
    俞佩玉擦了擦脸上的水,道:“不知……不知姑娘有何见教?”
    金燕子唉了口气,道:“其实我自己也在奇怪,也不知怎地,我总觉得不能就和你这样分手,于是我就赶来了,我心里若想做一件事,立刻就要做到的。”
    俞佩玉道:“但……姑娘……”他也不知该说什么,眼睛一转,突然瞧见远远一条人影站在雾中,斜倚着匹马,看来似乎十分萧索。
    俞佩玉咳嗽一声,道:“姑娘的盛情,在下已知道,神刀公子还在那边等着,姑娘你……你快去吧,日后说不定……”
    金燕子冷笑截口道:“你莫管他,他会等的,你何必为他着急?”
    语声突又变得十分温柔,一字字缓缓着道:“我只问你,你以后还想不想见我?”
    俞佩玉垂首道:“我……”
    金燕子咬了咬嘴唇,道:“我是个女孩子,我敢问你,你不敢说?”
    “在下是个不幸的人,以后……以后最好莫要相见了。”
    金燕子身子一震,像是呆了许久,顿声道:“好……你很好……”突然一跃上马,飞驰而去。
    俞佩玉手里拿着淡金色的罗帕,目送她背影在浓雾中消失,帕上幽香,犹在唇畔,他不觉也有些痴了。
    突然间,一匹马冲过来,刀光一闪,直劈而下……
    这一刀来势好快,好猛!当真是马行如龙,刀急如风,单只这一刀之威,已足以称雄江湖。
    俞佩玉骤然一惊,别无闪避,身子只有向前直扑下去,但觉背脊从头直凉到尾,刀风一掠而过。
    再瞧神刀公子已纵马而过,扬刀狂笑道:“这一刀仅是示警,你若再不知趣,下一刀就要砍下你脑袋。”
    俞佩玉真有些哭笑不得,站起来,才发觉背后的衣衫已被锐利的刀锋划开,只差分毫,他便要命丧刀下。
    他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天钢道长也正在瞧着他,摇首长叹道:“如此情怨纠缠,看你将来如何
    得了。”
    俞佩玉垂首道:“弟子……弟子……”
    天钢道长沉声道:“莫要说了,走吧,且看你能不能走到昆仑山。”
    天钢道长不快不慢地走着,他走得看似不快,俞佩玉已觉难以追随,连日的悲伤忧郁,已偷偷地蚕食了他的精力,湿透了的衣衫贴在身上,他忍不住要发抖,但在这严师身旁,他又怎敢叫出一声苦来。
    浓雾已散了,阳光却未露面,今天,是个阴沉的天气,阴沉得就像是天钢道长的脸色一样。
    走,不停地走,他们已不知走过多少路了,俞佩玉湿透的衣衫干了,却又已被汗水湿透。
    他忍不住开始喘息,只觉脚下越来越重,头也越来越重……突然,天钢道长停在一座荒凉的庙宇前,摇头道:“孩子,你还是吃不得苦的,进去歇歇吧。”
    荒凉的庙宇,阴黯的殿堂,高大而狰狞的神像,像是正在嘲笑着人间的疾苦,这是何方的神祗?为何竟没有慈悲的心肠?
    俞佩玉不觉已倒在神像下,外面冷风瑟瑟,似已颇有雨意,下雨吧,雨水也许能为人间洗去些污垢。
    天钢道长就站在俞佩玉面前,他看来也就像是那神像一样,高不可攀,心冷如铁,他厉声道:“站起来,天神座前,岂容你随意卧倒。”
    俞佩玉道:“是。”
    挣扎着起来,垂手肃立,他心里绝无抱怨,若没有一丝不苟的严师,怎能教得出出类拔萃的徒弟。
    天钢道长面色似乎稍见和缓,沉声道:“昆仑弟子,人人都要吃苦,尤其是你,你的遭遇和别人不同,更要比别人加倍吃苦才是。”
    俞佩玉肃然道:“弟子知道。”
    天钢道长缓缓转过头,门外有一片落叶被风卷过,这名震八荒的昆仑掌门,似已觉出秋日将临的萧索,喃喃道:“又要下雨了……天有不测风雨,人事又何尝不是如此,孩子,你到死都要记着,没有任何人是靠得住的,除了你自己。”
    有风吹过,俞佩玉不知怎地,突然一激灵打了个寒噤,天地间如此萧索,莫非是什么不祥的预兆。
    天钢道长缓缓道:“孩子,你过来。”
    俞佩玉垂手走了过去。
    天钢道长自香袋中取出了个饭团,塞入他手里,严峻的面上,竟出现了一丝难得的微笑,缓缓道:“吃吧,为师在你这样年纪的时候,也是特别容易饿的。”
    这严峻的老人居然也有温情,俞佩玉瞧着手里的饭团,热泪几乎要夺眶而出,垂首道:“师父你老人家呢?”
    天钢道长微笑道:“这饭团不是谁都吃得到的,你吃过后便知道了,为师……”
    突听一人笑道:“这饭团既是如此珍贵,在下不知也可分—杯羹么?”
    一人突然出现在门外,大步走了进来,他胸膛起伏,似乎有些喘息,面上的笑容也似乎有些古怪,只是外面天色阴黯,并不十分瞧得出来。
    俞佩玉大喜道:“帮主怎地来了?”
    天钢道长打髯笑道:“帮主如此匆匆赶来,只怕不是为了分这一杯羹的。”
    红莲花大笑道:“道长果然明察秋毫,在下赶来,只是为了要送件东西给道长瞧瞧。”
    他果然向怀中取出一物,送到天钢道长面前。
    那东西很小,在这阴黯的殿堂中,根本瞧不清。
    天钢道长忍不住俯下头去,笑道:“红莲帮主赶着送来的东西,想必有趣得很……”
    他话未说完,红莲花的手突然一抬,打在他眼睛上。
    就在这时,苍空里雷霆一声,大雨倾盆而落,也就在这时,剑光一闪,一柄长剑,插入了天钢道长的背脊。
    天钢道长狂吼一声,一掌挥出。
    红莲花凌空飞越,退出一丈,掌风过处,神龛被震得粉碎,那高大的神像,也笔直倒了下来。
    天钢道长满脸鲜血,须发皆张,嘶声道:“你……你……你为何……”
    话犹未了,扑面倒地。
    门外雨如注,血红的剑穗,在风中狂卷飞舞。
    俞佩玉早已骇呆,手中饭团也已跌落在地,红莲花背贴着墙,胸膛不住起伏,面上也已变了颜色。
    但俞佩玉总算还活着,他倒总算还未来迟。
    只见谢天璧一掠而入,拊掌道:“你我总算及时而来,总算一击得手。”
    红莲花叹道:“你本该留下他活口,问个清楚才是。”
    谢天璧道:“还问什么?再问只怕就……”
    俞佩玉突然大吼一声,嘶声道:“你们这是干什么,你们为何杀了他?”
    谢天璧道:“若不杀他,他就要杀你!”
    俞佩玉一惊一怔,道:“为什么……为什么……”
    谢天璧道:“你以后自会知道。”
    他拉起俞佩玉的手,沉声道:“贼党必有接应,小弟带他先走一步,帮主你且抵挡一阵,小弟再来接应。”
    俞佩玉被他拉着,身不由主被拉了出去。
    红莲花当门而立,喃喃道:“来吧,我就在这里等着你们。”
    风雨交加,天色更是阴暗,血红的剑穗,舞得更狂,红莲花自天钢道长背上拔起了那柄长剑。
    又是一声雷霆!
    剑尖的鲜血,一连串滴下来,红莲花面色突然惨变,身子摇了摇,一口鲜血吐在地上。
    俞佩玉被谢天璧拉着在雨中狂奔,他脚步踉跄,口中不停地问道:“为
    什么……为什么……”
    谢天璧道:“那天钢道长,是贼党假扮的,他如此做,只为了害你,他给你吃的那团饭,就是无救的毒药。”
    俞佩玉又是一惊,失声道:“真的?”
    谢天璧道:“我纵会骗你,红莲帮主也会骗你不成。”
    俞佩玉失色道:“但他……他……”
    他突然想起自己方才落井之事,天钢道长难道是真的要害他?但那慑人的威仪,又怎会是假?
    他的心乱成一团,身子仍不由自主地被拉着往前狂奔,他突然觉得谢天璧拉着他的这只手很冷,非常冷……
    他忍不住又激灵灵打了个寒噤,脱口道:“你这双手好像奇怪得很。”
    谢天璧回头笑道:“你说什么?”
    俞佩玉瞧着他的脸,道:“我说……我说你好像……”
    谢天璧突然狂吼道:“你才是假的,你这双眼睛……”
    他话未说完,俞佩玉只觉掌上“劳宫”、“少府”、“鱼际”三处穴道一麻,接着,整个人被谢天璧白头上抛了出去。
    谢天璧狞笑道:“算你聪明,但聪明人都死得快的……”
    飞起一足,往倒卧在泥泞中的俞佩玉胸膛上踩了下去。
    俞佩玉右臂已整个不能动了,连躲都不能躲,幸好还有左手,闪电般抓住了谢天璧的脚尖。
    但他纵然天生神刀,怎奈此刻已是强弩之末。
    谢天璧狞笑着往下踩,狞笑着道:“用力吧,我倒要看你还能支持多久。”
    俞佩玉骨节已格格作响,雨水打着他的脸,他几乎张不开眼来,谢天璧的脚,已越来越重。
    他咬紧牙关,嘶声道:“原来你就是杀死我爹爹的人,我找你找得好苦。”
    谢天璧格格笑道:“如今你终于找到我了,是么?但你又能怎样?你爹爹死在我手上,我却要你死在我脚下。”
    俞佩玉的一条手臂已将折断,谢天璧的脚已重得像山一样,这痛苦的挣扎,看来已是绝望的挣扎。
    他真想就此放手,让谢天璧的脚踩下,那么,人世间所有的悲伤、冤屈与痛苦,都再也不能伤害到他.
    谢天璧仰天狂笑道:“用力呀,你是否已没有力气了?俞佩玉呀俞佩玉,你死了也莫要怨我,我与你虽然无冤无仇,但你死了却可使别人活得舒服得多……”
    俞佩玉只觉眼睛发黑,喉头发甜,终于忍不住一口鲜血吐了出来,溅满了谢天璧的衫角。
    谢天璧狞笑着一脚踩下,突听一缕尖锐而强劲的风声,直袭他后背,他借着脚下这一踩之势,飞跃而起,凭空翻了个身,落在五尺外。
    只见暴雨中一条人影幽灵般飘过来,面色木然,双目中却似要喷出火花,却不是红莲花是谁?
    长剑去势如矢,远远钉在一株树上,剑身没入树干几达一尺,这一掷之力,正已抒出了红莲花心中的悲愤。
    谢天璧面色已变,强笑颤声道:“帮主何时来的,贼党已退了么?”
    红莲花烈火般的目光紧紧盯着他,一字字道:“你究竟是谁?”
    谢天璧道:“我?……谁?……哈哈,帮主难道连小弟都不认得了?”
    他笑得实比哭还要难听。
    红莲花一步步往前走,沉声道:“你究竟是谁?”
    谢天璧一步步往后退,道:“我……小弟……”
    红莲花冷冷道:“你扮得很像,委实太像了,少时我一定要将你脸上的肉一分分割下来,看你怎会扮得如此像的。”
    这冷漠的语声,实比任何狂嘶怒吼都要可怕,任何人都不能不信,他说出这话是必定能做得到的。
    谢天璧忍不住打了冷战,却纵声狂笑道:“好,红莲花,不想你终于瞧出来了,我费了三年苦功,自问已学得和谢天璧一模一样,只怕连他自己都难以分得出来,你,你是如何瞧出来的?”
    红莲花道:“那柄剑,点苍门人绝不会用那样的剑,这句话你不该忘的,更不会将剑随意抛却,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谢天璧怔了怔,失声道:“呀,我竟忘了这一着,红莲花呀红莲花,你果然非同小可,难怪我主上要说你是江湖中第一个难惹的人。”
    红莲花双拳紧握,道:“你……你的主子是谁?”
    谢天璧狂笑道:“你永远不会知道的,等你知道时,你就活不长了,就算比你再强一万倍的人,也难比他老人家之万一。”
    红莲花惨笑道:“不错,千百年来,江湖中的确再也没有一个比他更奸诈,更毒辣的人。”
    谢天璧厉声道:“来日之江湖,已必属他的天下,红莲花,你是个聪明人,你仔细想想,应当怎么样?”
    红莲花一步步逼过去,缓缓道:“我要杀你,现在,我只想杀你!”
    谢天璧嘶声笑道:“不错,我为了奉命来杀俞佩玉,不得不害死了天钢道长,但你也可算是帮凶,你要杀我,便该先杀了自己。”
    红莲花颤声道:“这是我平生第一大错,我一时大意,竟上了你们的恶当,我日后自有赎罪之法,但是你……你……你……”
    突然扑过去,瞬息之间,便已攻出了三拳四掌。
    江湖中真正与红莲花动过手的人并不多,直到此刻,“谢天璧”才发现这丐帮的少年帮主,拳掌之威,竟绝非自己所能想像。
    尤其此刻,他已将满腔悲愤化入拳掌之中,单只那慑人的气势,已足以令人心寒胆碎。
    突听俞佩玉嘶声大呼道:“你不能杀他。”
    这呼声不但使红莲花怔了怔,就连“谢天璧”也觉大出意外,只见俞佩玉自己已解开了右掌穴道,卓立在风雨中,脸色死一般苍白,目光却和血一般红,这温文的少年,此刻看来已如猛兽。
    红莲花拳掌不停,攻势仍猛,喝道:“我为何不能杀他?”
    俞佩玉声如裂帛,厉声道:“此人杀了我爹爹又杀了我师父,除了我自己外,谁也不能杀他。”
    红莲花陡然住手,退出一丈,惨笑道:“好,我应当让给你。”
    话未说完,俞佩玉已扑了上去,红莲花瞧他身形不稳,步法踉跄,实已心神交瘁,又不禁大喝道:“但你千万要小心。”
    谢天璧狞笑道:“有你在旁掠阵,他何必小心。”
    俞佩玉咬牙道:“今日我必定亲手杀你,谁也不能拦我出手。”
    谢天璧精神一振,狂笑道:“好,有志气,但话出如风,却是更改不得。”
    他边说边打,边打边退,突然乘机抽出了插在树上的长剑,“刷”的一剑,反撩而上,接连七剑刺了出去。
    这一手“急风快剑”,虽绝非“点苍”正宗,但剑法之辛辣狠毒,却似犹在“点苍”之上。
    俞佩玉以攻为守,奋不顾身,谢天璧的快剑似被他这种凌厉的气势逼得暂时难展其锋。
    但刷刷刷剑风过处,俞佩玉衣衫又被划破了三道裂口,一缕鲜血自肩头沁出,转瞬又被大雨冲了个干净。
    红莲花直瞧得心惊胆战,满头冷汗流个不住,他平生所见恶战不下千百,却从未有今日这一战如此惊心动魄。
    他突然发现这倔强的少年平日言谈举止虽然是那么温柔,但动起手来时之勇猛凌厉,竟是他平生未睹。
    此时此刻,谁都可以看出,俞佩玉气虽未衰,力已将竭,他今日若想手诛此獠,其力实已不足。
    但此时此刻,别人若来插手相助,这倔强的少年,说不定立时便要含愤自决,红莲花只有在暗中叹息,暗中跌足。
    只见谢天璧剑势已易攻为守。
    他显然是要先耗尽俞佩玉的力气再出杀手,俞佩玉的攻势虽勇,怎奈血肉之躯,还是冲不过那锐利的剑锋。
    他身上又不知被划多少血口。
    风雨凄苦,大地阴暗,这是个悲惨的天气,这也是场悲惨的决斗,眼瞧着俞佩玉的浴血苦战,红莲花纵然心如铁石,也不禁伤心落泪。
    又是一声雷霆击下。
    天地之威震动了山河树木。
    俞佩玉脚步突然一个踉跄,右胸前空门已大露。
    红莲花面色惨变,失声惊呼。
    但此刻他纵然有心出手相助,却已来不及了,谢天璧掌中长剑,已如毒蛇般刺出,直刺到俞佩玉的右胸!
    这一剑当真是比闪电还快,比毒蛇还毒,红莲花心胆俱碎,突然间闭起了双目,他实已不忍再瞧。
    电光一闪,瞧着谢天璧的脸,他苍白的脸上,满是杀机,满带狞笑,他知道自己这一剑必定再也不会失手。
    这一闪电光,却也使得他眼睛眨了眨,就在这时,只听“啪”的一声,俞佩玉双掌不知怎地已挟住了他的长剑。
    他这一剑竟如被巨石卡住,再也动弹不得。
    俞佩玉已跟着一个肘拳撞出,“噗”的撞上他胸膛。
    他只觉眼前一花,俞佩玉这只手掌已如鞭子般反抽了过来,抽在他脸上,他竟被抽得转了半个圈子。
    这一夹,一拳,一掌,三个动作竟似已合而为一,“啪、噗、啪”三声,也似已合而为一。
    电光闪过,这时霹雳方自击下。
    俞佩玉已扑上来,抱住了谢天璧的身子。
    他两条手臂,竟像是一双铁钳,谢天璧两片胸骨都似将被他夹在一起,连叫都叫不出来。
    只见他一张脸由青转红,由红转紫,俞佩玉的脸却如死一般的苍白,两只手紧紧绞在一齐,指节也已发白,只听谢天璧喘气声由轻而重,由重而轻,接着,是一连串“咯咯”声响。
    他胸前肋骨,竟被生生夹断。
    红莲花直瞧得心动神飞,直到此刻,方自呼道:“留下他的命来,问个清楚。”
    俞佩玉两条手臂缓缓松开,垂下,踉跄后退了几步,身子似已摇摇欲倒,仰天惨笑道:“我终于做到了,是么?我终于做到了……”
    谢天璧的身子,就像是一摊泥似的软了下去,红莲花一把拉住了俞佩玉的手,眉飞色动,道:“这一招可就是俞老前辈昔年名震江湖的绝技,‘羚羊挂角’、‘天外飞虹’,也就是‘先天无极’的不传之秘。”
    俞佩玉惨笑道:“但先父一生之中,从未以此招伤人,而小弟……小弟……”突然垂首,水珠直落而下,却不知是雨?是泪?
    红莲花动容叹道:“好奇妙的招式,好高明的招式,当真可说是‘无迹可寻’,当真可说是‘无中生有’……武林先辈的绝技,我今日才算开了眼界。”
    他重重一拍俞佩玉肩头,大笑道:“你身怀如此绝技,为何不让我早点知道,倒害得我为你苦苦担心。”
    俞佩玉道:“小弟……小弟……”身子突然倒在红莲花身上,他实已全身无力,竟连站都站不住了。
    红莲花赶紧自怀中摸出粒丸药,塞进他的嘴,道:“这是昆仑小还丹,补气补神,天下第一。”
    俞佩玉满嘴芬芳,却失声道:“小还丹?如此珍贵的药,你,你怎么能给我?”
    红莲花默然半晌,凄然道:“这,不是我给你的,是天钢道长……”
    俞佩玉怔了怔,道:“他,他老人家怎会……”
    红莲花长叹道:“这……这是我自他老人家给你的饭团里取出来的,我本以为那饭团中有毒,谁知……谁知……”
    俞佩玉黯然垂首,泪流满面,道:“难怪他老人家说这饭团不是谁都可以吃得到的,谢天璧,你,你这恶贼,你这恶贼。”
    霍然回首,面色突又惨变。
    “谢天璧”的尸身仍倒卧着在雨水中,但头颅却已不见,四下暴雨如注,半里内绝无人踪,头颅到哪里去了?
    红莲花,俞佩玉,面面相觑,却不禁怔在那里。
    若说有人割下了他的头颅,那是绝无可能的事,若说没有人割下他的头颅,他的头颅难道自己飞了不成?
    红莲花绝顶聪明,弱冠之年便已掌天下第一大帮的门户,可说是当今武林第一奇才。
    但他左思右想,却再也想不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两人怔了半晌,再垂下头去看,就在这片刻之间,谢天璧的肩头胸腔竟又不见了一片。
    红莲花突又一拍俞佩玉肩头,失声道:“我明白了。”
    俞佩玉道:“你,你真的明白了?”
    红莲花叹道:“你弯下腰去,仔细瞧瞧。”
    只见谢天璧的尸身,竟在一分分,一寸寸地腐烂,鲜红的血肉,奇迹般
    化为黄水,立刻又被大雨冲走。
    俞佩玉只觉眼角不断抽搐,几乎立刻便要呕了出来,扭过头去,长长透了口气,道:“这莫非就是江湖传言中的化骨丹?”
    红莲花道:“正是,他自知已必死,竟不惜身为飞灰。”
    俞佩玉道:“但他双手却已断了,怎能取药?”
    红莲花道:“这化骨丸想必早含在他嘴里,他自知必死时,便咬破舌尖,也咬破包在化骨丹外的蜡丸,化骨丸见血后便开始腐蚀,唉,他宁可忍受如此痛苦,也不肯泄露丝毫秘密,只因他知道惟有死人才是真正不会泄露秘密的。”
    俞佩玉耸然道:“不想此人倒也是条汉子。”
    红莲花苦笑道:“你若如此想,你就错了,他只不过是不敢泄露而已,只因他得知今日若是泄露了秘密,他就要死得更惨!”
    俞佩玉惨笑道:“不错,他们都是一样的,都是宁死也不敢泄露半句秘密,但是,他们的首脑却又是谁?竟能使这些人如此惧怕于他……死,本来已是世上最可怕的事了,这人难道竟比‘死’还要可怕?”
    红莲花喃喃道:“他的确比死还要可怕,此刻我委实想不出他究竟有多么可怕……”
    俞佩玉突然动容道:“对了,这‘谢天璧’如此做法,只因他知道别人一死之后,便无法再泄露秘密,而他死了后,却还是可以泄露秘密,否则他一死也就罢了,为何还要使自己身子完全腐烂。”
    红莲花皱眉道:“死人也会泄露秘密?”
    俞佩玉一字字道:“死人有时也会泄露秘密的。”
    红莲花道:“什么秘密?”
    俞佩玉道:“易容的秘密。”
    红莲花怔了半晌,以手加额,失声道:“对了对了,他死了后还怕我查看他的脸,这才是他们最怕人知道的秘密,这才是他们最大的秘密。”
    俞佩玉咬牙道:“他们的首脑就是为了怕这秘密泄露,故而才为他们备下这化骨丹,他不但要消灭他们的性命,还要消灭他们的尸体。”
    他激动地抓住了红莲花的手接道:“现在,我已经知道最少有六个人是假的,但除了我之外,世上竟没有一个人相信,竟没有一个人瞧得出来,那么除了这六人之外,又还有多少人是假的?是连我都不知道的……我只要想到此点,就觉得骨髓里都像是结了冰。”
    红莲花面色阴沉得就仿佛今天的天气,他本是个开朗的人,世上本很少有能使他发愁的事,而此刻他的心却重得像是要掉下来。
    俞佩玉颤声道:“假如你的至亲好友,甚至你的爹爹都可能是那恶魔的属下,那么世上还有什么人是你能相信的?世上假如没有一个你能相信的人,那么你还能活下去么?这岂非是件令你连想也不敢想的事。”
    红莲花缓缓道:“假的‘谢天璧’已死了,现在还有几人是那恶魔的属下假冒的?”
    俞佩玉道:“王雨楼、林瘦鹃、太湖王、宝马银枪、西门无骨,还有那……那俞某人,只因我知道这六人都已死了。”
    红莲花长长叹了口气,道:“除了这六人外,只怕已不多了。”
    俞佩玉道:“你怎能确定?”
    红莲花道:“只因这究竟不是件容易的事,要假冒一个人而能瞒得过天下人的耳目,至少也得花费几年的时间,否则他面貌纵然酷似,但声音、神情动作还是会被人瞧破的,何况还有武功……”
    俞佩玉失声道:“呀,不错,武功,他们若要假冒一个人,还得学会他独门的武功。”突然转身奔了出去。
    红莲花纵身挡住了他去路,悠悠道:“羚羊挂角,天外飞虹,是么?”
    俞佩玉道:“正是,这两招除了我俞家的人,天下再无别人施展得出,那俞某人若是使不出这一招来,我便可证明他是假的。”
    红莲花叹道:“这本来是个很好的法子,怎奈令尊大人的脾气,却使这法子变得完全没有用了。”
    俞佩玉道:“为什么?”
    红莲花苦笑道:“他老人家谦和恬淡,天下皆知,我且问你,纵然在他老人家活着的时候,又有谁能逼他老人家施展这武功绝技?”
    俞佩玉忖了半晌,噗地坐了下去。
    大雨滂沱,那“谢天璧”的尸身,已完全不见了。
    这个人已根本从世上消灭。
    而“他”究竟是谁?世上本就没有第二个“谢天璧”存在,那么此刻“消灭”的岂非只是个本就不存在的东西。
    红莲花想到这里,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他简直不敢仔细去想,这问题想多了简直要令人发狂。他瞧着那块又被雨冲得干干净净的土地,喃喃道:“杀死天钢道长的凶手已死了,但认真说来,谁是杀死他的凶手?谁能证明这个人的存在?”
    俞佩玉瞧见他的神情,突然激灵灵打了个寒噤,道:“但你,你也不必……”
    红莲花纵声笑道:“你放心,我虽有赎罪之心,但却绝不会以死赎罪的,我还要活下去,绝不会令他们如愿。”
    俞佩玉松了口气道:“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个凡俗的人,幸好你不是。”
    红莲花仰首向天,承受着雨水,缓缓道:“现在,我只有一件非做不可的事。”
    俞佩玉凝目望着他,道:“你要去昆仑?”
    红莲花道:“昆仑弟子有权知道天钢道长的凶讯,我却有义务要去告诉他们。”
    俞佩玉沉声道:“但这边却也少不得你,昆仑之行,我代你去。”
    红莲花凝目望着他,良久良久,展颜一笑,道:“好,你去。”
    没有客气,没有推辞,既没有不必要的言语,也没有不必要的悲哀,更没有不必要的眼泪。
    只因这两人都是男子汉,真正的男子汉。
    两人面对着面木立在雨中。
    红莲花悠悠道:“你去,但你得小心,能不管的闲事,就莫要管,莫要忘记,此时你的性命,比任何人的性命都要贵重得多。”
    俞佩玉垂首道:“我省得。”
    垂首时瞧见方才被他击落的长剑,便拾了起来,插在腰中。
    红莲花忽又一笑,道:“对了,我还忘记告诉你一件事。”
    俞佩玉微微变色道:“什么事?”
    红莲花笑道:“这可是件好事,你未来的妻子林黛羽你已用不着为她担心了。”
    也不知为什么,只要一提到林黛羽的名字,他神色就变得有些奇怪,纵然在笑,也笑得有些勉强。
    俞佩玉自然还是未留意,道:“为什么?难道她……”
    红莲花道:“现在,已有个天下最难惹的人物在为你保护着她。”
    俞佩玉道:“有红莲帮主暗中保护,我早已放心得很。”
    红莲花神色又变了变,瞬即笑道:“你莫弄错了,不是我。”
    俞佩玉惊奇道:“天下最难惹的人不是你是谁?出尘道长?”
    红莲花笑道:“此人声名或者不如出尘道长,但别人纵然惹得起出尘道长,却也惹不起她。”
    俞佩玉眼睛一亮道:“百花最艳是海棠?”
    红莲花拊掌道:“正是她,她好像也瞧出了一些秘密,所以也伸了手,凡是她已伸手做的事,是绝对不会半途而废的。”
    俞佩玉唏嘘道:“看来,你我并不如想像中那么孤单,还有许多人……”
    红莲花突然变色道:“不好,我又忘了一件事。”
    俞佩玉忍不住道:“这,这是件好事还是坏事?”
    红莲花顿足道:“假的谢天璧既已出现,那真的谢天璧莫要遭了他们的毒手,我得去瞧瞧。”
    语声未了,人已远在数丈外。
    俞佩玉目送他人影消失远处,忍住叹息,喃喃道:“忽然而来,忽然而去,古之空空,今之虬髯,大智大慧,人所难及,游戏人间,义气第一……”
    雨,已渐渐小了,但还没有停住,风,却更冷,俞佩玉踽踽独行,前途正如天色般阴暗。
    忽然间,一阵马蹄声传来,七八匹健马急驰而过,马蹄扬起泥水,溅了俞佩玉一身。
    俞佩玉却连头也没有抬,那知马群方过,一个人突然自马上飞身而起,凌空翻身,直扑俞佩玉。
    俞佩玉一惊却步,这人已飘落在面前。
    只见他一身湿透了的黑衣劲装紧贴在身上,一双眸子里闪闪发光,却正是那点苍的少年弟子。
    俞佩玉心里一动,想起了红莲花方才说过的话,忍不住脱口道:“莫非,莫非谢大侠已有了什么变故?”
    那点苍弟子本在躬身行礼,此刻霍然抬头,变色道:“俞公子怎地知道?”
    俞佩玉怔了怔道:“这……我……”
    那点苍弟子面色一沉,目光灼灼,厉声道:“弟子瞧见了俞公子,本为的是要来通知恶讯,但俞公子却早已知道了,这岂非是怪事。”
    俞佩玉苦笑道:“在下只不过是随口说出来的而已。”
    那点苍弟子冷笑道:“家师昨夜失踪,至今不知下落,此事连出尘道长、天云大师都直到午间才知道的,俞公子清晨便已动身,又何从得知。”
    他言语咄咄逼人,竟似认定了俞佩玉与此事必有关系,那七八匹马都已转了回来,马上七八双阴沉的目光,也都在狠狠盯着俞佩玉。
    点苍弟子虽然素来谦恭有礼,但此刻事变非常,只要稍有可疑,他们便再也不会放松的。
    俞佩玉叹了口气道:“谢大侠也许只是出来逛逛,也许遇着了什么朋友,以谢大侠的武功,想必定能照顾自己。”
    那点苍弟子沉声道:“点苍弟子,剑不离身,剑在人在,剑亡人亡,这句话俞公子想必知道,但弟子今晨却发现家师的随手佩剑竟落在帐篷外的草丛中,若非有惊人的变故,家师是万万不致如此疏忽的。”
    俞佩玉动容道:“这……这……”
    他忽然发现自己心中所知道的许多秘密,竟是一件也不能说出来的,纵然说出,也难以令人相信。
    马上突有一人大声道:“俞公子此刻为何一人独行?天钢道长到哪里去了?”
    又有一人厉声道:“俞公子你又为何如此狼狈?莫非和别人交过手?”
    另一人道:“此间四下不见人迹,俞公子是和谁交过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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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雨夜幽灵
    点苍弟子问的话,俞佩玉还是一句也答复不出,他既不能说天钢道长是死在“谢天璧”手上,也不能说这“谢天璧”是假的,只因这“谢天璧”既然已被消灭,就变得根本不存在了。
    那点苍弟子以手按剑,怒道:“俞公子为何不说话?”
    俞佩玉叹道:“各位若怀疑谢大侠之失踪与在下有任何关系,那委实是个笑话,在下还有什么话好说。”
    点苍弟子面色稍缓,道:“既是如此,在此事未澄清之前,俞公子最好陪弟子等回去,只因有些事俞公子或许不愿向弟子等解释,但总可向盟主阁下解释的。”
    他语未说完,俞佩玉已变了颜色,大声道:“我不能回去,绝不能回去。”
    点苍弟子纷纷喝道:“为何不能回去?”
    “若没有做亏心的事,为何不敢回去见人?”
    七八人俱已跃下马来,人人俱是剑拔弩张。
    为首的点苍弟子怒喝道:“俞佩玉,今日假若想不回去,只怕比登天还难。”
    俞佩玉满头大汗,随着雨水滚滚而下,手脚却是冰冰冷冷,突听远处一人冷冷道:“俞佩玉,你用不着回去。”
    七八个盘簪高髻的道人,足登着白木屐,手撑着黄纸伞,自雨中奔来,赫然竟是昆仑门下。
    那点苍弟子扶剑厉声道:“此人纵然已在昆仑门下,但还是要随在下等回去走一遭的,点苍与昆仑虽然素来友好,但事关敝派掌门的生死,道兄们休怪小弟无礼。”
    昆仑道人们的脸色比点苍弟子的还要阴沉,还要可怕,那当先一人白面微须,目如利剪,盯着俞佩玉一字字道:“你非但用不着回去,哪里都不必去了。”
    俞佩玉愕然退步,点苍弟子奇道:“此话怎讲?”
    白面道人惨然一笑道:“贵派的掌门虽然不知下落,但敝派的掌门却已……却已……”只听“咔嚓”一声,他掌中伞掉落在地,伞柄已被捏得粉碎。
    点苍弟子耸然失声道:“天钢道长莫非已……已仙去了?”
    白面道人嘶声道:“家师已被人暗算,中剑身亡。”
    点苍弟子骇然道:“真的?”
    白面道人惨然道:“贫道等方才将家师的法体收拾停当。”点苍弟子动容道:“天钢道长内外功俱已炉火纯青,五丈内飞花落叶,都瞒不过他老人家,若说他老人家竟会被人暗算,弟子等实难置信。”
    白面道人切齿道:“暗算他老人家的,自然是一个和他老人家极为亲近的人,自然是一个他老人家绝不会怀疑的人,只因他老人家再也不信此人竟如此狼心狗肺。”
    他话未说完,无数双眼睛都已盯在俞佩玉身上,每双眼睛里都充满了悲愤、怨毒之色。
    白面道人声如裂帛大喝道:“俞佩玉,他老人家是如何死的,你说,你说。”
    俞佩玉全身颤抖,道:“他……他老人家……”
    白面道人怒吼道:“他老人家是否死在你手上?”
    俞佩玉以手掩面,嘶声道:“我没有,绝对没有……我死也不会动他老人家一根手指。”突听“嗖”的一声,他腰畔长剑已被人抽了出去。
    白面道人手里拿着这柄剑,剑尖不停的抖,颤抖的剑尖正指着俞佩玉,他火一般的目光也逼着俞佩玉,颤声道:“你说,这柄剑是否就是你弑师的凶器?”
    这柄剑,的确就是杀天钢道长的,这柄剑的主人已不再存在,这柄剑,此刻却正在俞佩玉身上。
    俞佩玉心已滴血,只有一步步往后退。
    剑尖也一步步逼着他,剑虽锋利,但这些人的目光,却比世上任何利剑都要锋利十倍。
    他仆地跪倒,仰首向天,热泪满面,狂呼道:“天呀,天呀,你为何要如此待我,我难道真的该死么?”
    “当”的,长剑落在他身前。
    白面道人一字字道:“你已只有一条路可走,这已是你最幸运的──条路。”
    不错,这的确已是他唯一的一条路,只因所有的一切事他都完全无法解释,他所受的冤屈,无一是真,但却都比“真实”还真,而“真实”反而不会有一人相信。
    此刻唯一可替他作证的,只不过是红莲花,但红莲花却又能使人相信他么?他又拿得出什么证据?
    在平时,红莲帮主说出来的话固然极有分量,昆仑、点苍两派的弟子,也万万不至怀疑。
    但此刻,这件事却关系着他们掌门的生死,关系着他们门户之惨变,甚至关系着整个武林的命运。
    他们又怎会轻易相信任何人的话,纵然这人是名震江湖的红莲花。
    俞佩玉思前想后,只有拾起了地上的剑,他已别无选择──他突然怒挥长剑,向前直冲了过去。
    昆仑、点苍两派的弟子纷纷惊呼,立时大乱。
    但他们究竟不愧为名家子弟,惊乱之中,还是有几人拔出了佩剑,剑光如惊虹交剪,直刺俞佩玉。
    只听“当,当”几响,这几柄剑竟被震得飞了出去,俞佩玉满怀悲愤俱在这一剑中宣白,这一剑之威,岂是别人所能招架。
    昆仑、点苍弟子,又怎会想得到这少年竟有如此神力。
    惊呼怒叱声中,俞佩玉已如脱兔般冲出重围,电光闪过,雷霆怒击,他身形却已远在十丈外。
    ×××
    暴雨,俞佩玉放足狂奔,他已忘了一切,只想着逃,他虽不怕死,但却绝不能含冤而死。
    身后的呼喝叱咤,就像是鞭子似的在赶着他,他用尽了全身每一分气力,迎着暴雨狂奔,雨点打在他身上、脸上,就像是一粒粒石子。
    呼声终于远了,但他的脚却仍不停,不过已慢了些,越来越慢,他跑着跑着,突然仆倒在地。
    他挣扎着爬起,又跌倒,他眼睛似已模糊,大雨似已变成浓雾,他拼命揉眼睛,还是瞧不清。
    远处怎地有车声、蹄声?是哪里来的车马?
    模糊中,他似乎见到有辆大车驰了过来,他挣扎着还想逃,但再跌倒,这一次跌倒后终于不起,他晕了过去。
    天色,更暗了。
    ×××
    车声辚辚,健马不断地轻嘶。
    俞佩玉醒来发觉自己竟在车上,雨点敲打着车篷,宛如马踏沙场,战鼓频敲,一声声令人肠断。
    他莫非终于还是落人了别人手中?
    俞佩玉挣扎而起,天色阴暗,车中更是黝黯,一盏灯挂在篷上,随着飘摇的风雨摇晃,但却未燃着。
    车厢四面,零乱地堆着些扫把、竹箕、铁桶,还有一条条又粗又重的肥皂,俞佩玉再将车篷的油布掀开一些,前面车座上坐着个柴衣笠帽的老人,虽然瞧不见面目,却可瞧见他飞舞在风雨中的花白胡须。
    这不过是个贫贱的老人,偶尔自风雨中救起了个晕迷的少年,俞佩玉不觉长长松了口气。
    只听这老人笑道:“俞佩玉,你醒了么?”
    俞佩玉大惊失色,悚然道:“你,你怎会知道我名字?”
    老人回过头来,眯着眼睛笑道:“方才我听得四面有人呼喝,说什么‘俞佩玉,你跑不了的。’我想那必定就是你了,你也终于跑了。”
    他苍老的面容上,刻满了风霜劳苦的痕迹,那每一条皱纹,都似乎象征着他一段艰苦的岁月。
    他那双眯着的笑眼里,虽然充满了世故的智慧,却也满含着慈祥的善意。
    俞佩玉垂下了头,嗫嚅着道:“多谢老丈。”
    老人笑道:“你莫要谢我,我救你,只因我瞧你不像是个坏人模样的,否则我不将你交给那些人才怪。”
    俞佩玉黯然半晌,凄然笑道:“许久以来,老丈你只怕是第一个说我不是坏人的了。”
    老人哈哈大笑道:“少年人吃了些苦就要满肚牢骚,跟我老头子回到破屋里去喝碗又浓又热的酸辣汤,包管你什么牢骚都没有了。”
    提起鞭子,“的卢”一声,赶车直去。
    黄昏,风雨中的黄昏。
    车马走的仍是无人的小道,这贫贱的老人,想必是孤独地住在这间破烂的茅屋里,但这在俞佩玉说来已觉得太好了。
    他躺下来,想着那茅屋里已微微发霉的土墙,那已洗得发白的蓝布床单,那热气腾腾的酸辣汤。
    他觉得自己已可安适地睡了。
    只听老人道:“马儿马儿,快跑快跑,前面就到家了,你认不认得?”
    俞佩玉忍不住又爬起来,又掀起车篷的一角,只见前面一条石子路,被雨水冲得闪闪的发亮。
    路的尽头,竟赫然是座恢宏华丽的大院,千椽万瓦,灯火辉煌,在这黄昏的风雨中看来,就像是王侯的宫阙。
    俞佩玉吃了一惊,讷讷道:“这,这就是老丈的家么?”
    老人头也不回道:“不错。”
    俞佩玉张了张嘴,却将要说出来的话又咽下去,心里实在是充满了惊奇,这老人莫非是乔装改扮的富翁?莫非是退隐林下的高官,还是个掩饰行藏的大盗?他将俞佩玉带回来,究竟是何用意?
    宽大的,紫色的庄门外,蹲踞着两只狰狞的石狮子,竹棚下,健马欢腾,几条劲装佩刀的大汉,正在卸着马鞍。
    马是谁骑来的?这在此刻虽还是无法解答的问题,但这老人乃是武林强者,却已全无疑问。
    而此刻天下武林中人,又有谁不是俞佩玉的仇敌。
    俞佩玉手脚冰凉,怎奈全身脱力,想走已走不了,何况他纵能走得了,此刻也已太迟。
    车马已进了庄院。
    俞佩玉将车篷的缝留得更小,突见两条人影自灯光辉煌的厅堂檐前箭一般蹿了过来。
    左面的一个,正是那目如利剪的昆仑白面道人。
    俞佩玉心却寒了,手不停地抖。
    这白面道人竟拦住了马车,道:“老人家你一路回来,不知可瞧见个少年?”
    老人笑道:“少年我瞧得多了,不知是哪一个?”
    白面道人道:“他穿的是件青布长衫,模样倒也英俊,只是神情狼狈。”
    老人道:“嗯,这样的少年倒有一个。”
    白面道人动容道:“他在哪里?”
    老人摸着胡子笑道:“我非但瞧见了他,还将他抓回来了。”
    话未说完,俞佩玉急得要晕了过去。
    白面道人目光更冷,瞧着老人一字字道:“那少年纵然狼狈,纵已无法逃远,却也不是你捉得回来的,老丈日后最好记住,我昆仑白鹤,素来不喜玩笑。”
    霍然转身,大步走了回去。
    老人叹了口气道:“你既然知道我抓不回来,又何必问我。”
    缰绳一提,将马车赶入条小路,口中喃喃道:“少年人呀,你如今总该知道,越是精明的人,越是容易被骗到,只不过要你懂得用什么法子骗他而已。”
    他这话自然是说给俞佩玉听的,只可惜俞佩玉没有听到,等他再度能听见时,他已在老人的屋里。
    这果然是间破烂的屋子,四面的墙壁已发黑,破旧的桌子上有只缺了嘴的瓷壶,两只破碗,还有堆吃剩下的花生。
    一盏瓦灯,昏黄的灯光,在风中直晃,就好像代表了那老人的生命。
    一件破棉被挂在门后面,门缝里不断地往里面漏着雨水,水一直流到角落里的竹床床脚。
    俞佩玉此刻就睡在这张床上,湿透了的衣服已被脱去了,身上虽已盖着床又厚又重的棉被,但他还是冷得直发抖。
    老人不在屋里,俞佩玉用尽平生力气,才挣扎着下了床,紧紧裹着棉被,这棉被好像比他故宅门口的石狮子还重。
    他一步一捱,捱到窗口,窗子是用木板钉成的,他从木板缝里望出去,窗外竟是个很大很大的园子。
    庭园深深,远处虽然灯光辉煌,却照不到这里,黑黝黝的林木在雨中看来,仿佛幢幢鬼影。
    俞佩玉打了个寒噤,暗问自己:“这究竟是什么地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点孤灯,自幢幢鬼影中飘了过去,似鬼火?
    俞佩玉的腿有些发软,身子倚在窗沿上,无边的黑暗中,竟传来一缕凄迷缥缈的歌声。
    “人间那有光明的月夜,
    除非在梦里找寻。
    你说你见过仙灵的一笑,
    谁分得出是梦是真?”
    鬼火与歌声却近了,一条模糊的白影,手里提着盏玲珑的小晶灯,自风雨中飘了过来。
    这身影是窈窕的,湿透了的衣衫紧贴在身上,披散的长发也紧贴在身上,灯光四射,照着她的脸。
    她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灯光也照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空洞而迷惘,却又是绝顶的美丽,空洞加上美丽便混合成一种说不出的妖异之气。
    俞佩玉简直不能动了。
    这鬼气森森的庭园,这幽灵般的人影……
    突然,“吱”的一声,门开了,俞佩玉骇极转身,那老人柴衣笠帽,足踏着钉鞋,不知何时已走了过来。
    俞佩玉扑过去,一把抓住他,道:“外……外面是什么人?”
    老人眯着眼一笑,道:“外面哪里有。人?”
    俞佩玉推开门瞧出去,庭园深深,夜色如墨,哪有什么人影。
    那老人眯着的笑眼里,似乎带着些嘲弄,又似乎带着些怜悯,俞佩玉一把揪住他的衣襟,颤声道:“这……究竟是什么地方?你究竟是谁?”
    那老人悠悠道:“谁?只不过是一个救了你的老头子。”
    俞佩玉怔了怔,五指一根根松开,倒退几步,倒在一张破旧的竹椅上,满头冷汗,这时才流下来。
    那老人道:“你累了,实在太累了,不该胡思乱想。”
    俞佩玉两只手紧紧抓住竹椅的扶手,道:“但我明明……我明明瞧见……”
    那老人凝注着他,道:“你什么也没有瞧见,是么?什么也没有瞧见。”
    俞佩玉忽然觉得他眼睛里似乎有种奇异的力量,情不自禁,垂下了头,惨然一笑,道:“是,我什么都没有瞧见。”
    老人展颜笑道:“这就对了,瞧见的越少,烦恼越少。”
    他将手里提着的小锅放在俞佩玉面前桌—上,道:“现在,你喝下这碗酸辣汤,好生睡一觉,明天又是另外一个日子了,谁知道明天和今天有多少不同?”
    俞佩玉惨笑道:“是,无论如何今天总算过去了……”
    ×××
    睡梦中,俞佩玉只觉得大地越来越黑暗,整个黑暗的大地,都似已压在他身上,他流汗,挣扎,呻吟……
    被,已全湿透了,竹床,吱吱格格地响。
    他猛然睁开眼,昏灯如豆,他赫然瞧见了一双手。
    一双苍白的手。
    这双手,似乎正在扼他的咽喉。
    俞佩玉骇然惊呼道:“谁?你是谁?”
    黝黯的灯光中,他瞧见了一头披散的长发,一张苍白的脸,以及一双美丽而空洞的眼睛。
    披散的长发云一般洒出来,白色的人影已风一般掠了出去,立刻又消失在凄迷的黑暗中。
    这岂非正是那雨中的幽灵?
    俞佩玉一跃坐起,手抚着咽喉,不住地喘气,她究竟是人是鬼?是否想害他?为什么要害他?
    老人又不知哪里去了,木窗的裂缝里,已透出灰蒙蒙的曙光,门,犹在不住摇晃……
    她究竟是人是鬼?
    她若真的想害他,是否早已可将他害死了,她若不想害他,又为何幽灵般潜来,幽灵般掠走?
    俞佩玉的心跳得像打鼓,床边,有一套破旧的衣服,他匆匆穿了起来,匆匆跑出了门。
    晨雾,已弥漫了这荒凉的庭园。
    雨已停,灰蒙蒙的园林,潮湿,清新,寒冷,令人悚然的寒冷、冷雾却使这荒凉的庭园有了种神秘而朦胧的美。
    俞佩玉悄悄地走在碎石路上,像是生怕踩碎大地的静寂。
    置身于这神秘的庭园中,想起方才那神秘的幽灵,他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感觉,他根本不想去想。
    就在这时,鸟声响起,先是一只,清润婉转,从这枝头到那枝头,接着另一声响起。
    然后,满园俱是啁啾的鸟语。
    就在这时,他又瞧见了她。
    她仍穿着那件雪白的长袍,站在一株白杨树下。
    她抬头凝注着树梢,长发光亮如镜,白袍与长发随风而舞,在这清晨的浓雾中。
    她已不再似幽灵,却似仙子。
    俞佩玉大步冲过去,生怕她又如幽灵般消失,但她仍然仰着头,动也不动。
    俞佩玉大声道:“喂,你……”
    她这才瞧了俞佩玉一眼,美丽的眼中,充满迷惘,这时雾已在渐渐消散,阳光照在带露的木叶上,露珠如珍珠。
    俞佩玉忽然发现,她并不是“她”。
    她虽然也有白袍、长发,也有张苍白的脸,也有双美丽的眼睛,但她的美却是单纯的。
    他可以看到她眼睛里闪动的是多么纯洁,多么安详的光亮。
    而昨夜那幽灵的美,却是复杂的,神秘的,甚至带着种不可捉摸,无法理解的妖异之气。
    俞佩玉歉然笑道:“抱歉,我看错人了。”
    她静静地瞧了他半晌,突然转过身,燕子般逃走了。
    俞佩玉竟忍不住脱口唤道:“姑娘,你也是这庄院里的人么?”
    她回过头瞧着俞佩玉笑了,笑得是那么美,却又带着种说不出的痴迷,迷惘,然后,忽然间消失在雾里。
    俞佩玉怔了许久,想往回走。
    但脚步却不知怎地偏偏向前移动,走着走着,他忽然发现有一双眼睛在树后偷窥着他,眼睛是那么纯洁,那么明亮,俞佩玉缓缓停下脚步,静静地站在那里,尽量不去惊动她。
    她终于走了出来,迷惘地瞧着俞佩玉。
    俞佩玉这才敢向她笑了笑,道:“姑娘,我可以问你几句话么?”
    她痴笑着点了点头。
    俞佩玉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她痴笑着摇了摇头。
    俞佩玉失望地叹息一声,这地方为何如此神秘?为何谁都不肯告诉他?但他仍不死心,又问道:“姑娘既是这庄院里的人,怎会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这少女忽然笑道:“我不是人。”
    她语声就像是鸟语般清润婉转,这句话却使俞佩玉吃了一惊。
    若是别人说出这句话,俞佩玉只不过付之一笑,但这满面迷惘的少女,却确实有一种超于人类的灵气。
    俞佩玉嗫嚅道:“你……你不是……”
    这少女咬了咬嘴唇,道:“我是只鸟。”
    她抬头瞧着树梢,树梢鸟语啁啾,三五只不知名的小鸟在枝头飞来飞去,她轻笑着道:“我就和树上的鸟儿们一样,我是它们的姐妹。”
    俞佩玉默然半晌,道:“你在和它们说话?”
    白衣少女转头笑着,忽又瞪大了眼睛道:“你相信我的话?”
    俞佩玉柔声道:“我自然相信。”
    这少女眼睛里现出一阵幽怨的神色,叹道:“但别人却不相信。”
    俞佩玉道:“也许他们都是呆子。”
    这少女静静地瞧了他许久,忽然银铃般笑道:“那么,我可以告诉你,我是只云雀。”
    她开心地笑着,又跑走了。
    俞佩玉也不拦她,痴痴地呆了半晌,心头但觉一种从来未有的宁静,缓缓踱回那座小屋。
    忽然间,门后刺出一柄剑,抵住了他的背。
    剑尖,冰冷而尖锐,像是已刺人俞佩玉心里。
    一个冷冰冰的语声道:“你只要动一动,我就刺穿你的背……”
    这竟然是个女子的声音,而且也是那么娇美。
    俞佩玉忍不住回头一瞧,便又瞧见了那雪白的长袍,那披散的头发,那苍白的脸,那美丽的眼睛。
    这并非昨夜的幽灵,而是今晨的仙子。
    但此刻,这双眼睛却冷冰冰地瞪着俞佩玉,大声道:“你是谁?”
    俞佩玉又惊又奇,又笑又恼,苦笑道:“云雀姑娘,你不认得我了?”
    白衣少女厉声道:“我自然不认识你。”
    俞佩玉道:“但……但方才我……我还和姑娘说过话的。”
    白衣少女冷笑道:“你只怕是活见鬼了。”
    俞佩玉怔在那里,作声不得。
    她目光此刻虽然已变得尖锐而冷酷,但那眉毛,那嘴,那鼻子,却明明是方才那少女的。
    她为什么突然变了?
    她为什么要如此待他?
    俞佩玉心里又是一团糟,惨笑道:“我真是活见鬼了么。”
    白衣少女厉声道:“你是什么人?偷偷摸摸跑到高老头屋里来干什么?想偷东西么?说!快说!老实说。”
    她剑尖一点,血就从俞佩玉背后流了出来。
    俞佩玉叹了口气,道:“我不知道,我现在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庄院中的人,好像全都是疯子,有时像是对他很好,有时却又很坏,有时像是全无恶意,有时却又要杀他。
    白衣少女冷笑道:“你不知道?很好,我数到三字,你再说不知道,我这一剑就从你背后刺进去,前胸穿出来。”
    她大声道:“一!”
    俞佩玉站在那里不说话。
    白衣少女喝道:“二!”
    俞佩玉还是站在那里,不说话,他简直无话可说。
    白衣少女像是也怔了怔,终于喝道:“三!”
    俞佩玉身子突然好像鱼一般滑开,反手轻轻挥出一掌,那少女便觉手一麻,长剑脱手飞了出去,钉入屋顶。
    这一掌竟似有千百斤力气。
    她怔在那里,也呆住了。
    俞佩玉冷冷瞧着她,道:“云雀姑娘,现在我可以问你话了么,你总该不能再装傻了吧,最好说人话,鸟语我是不懂的。”
    那少女眼波一转,突然噗哧笑道:“我逗着你玩的,你要学鸟语,我明天教你。”
    轻盈的一转身,银铃般笑着逃了出去。
    俞佩玉叱道:“慢走!”
    一个箭步蹿出,就见老人已挡在他面前,冷冷道:“我救了你性命,不是要你来逼人的。”
    俞佩玉冷笑道:“老丈来的倒真是时候,方才那位姑娘剑尖抵住我背时,老丈为何不来?”
    那老人一言不发,走进屋子,坐了下来,拿起旱烟管,燃着火,深深吸了一口,缓缓道:“我不妨老实告诉你,这庄院中的确有许多奇怪的事,你若能不闻不问,一定不会有人害你,否则只有为你招来杀身之祸!”
    俞佩玉怒道:“纵然我不闻不问,方才那位姑娘也已要杀我了。”
    那老人叹了口气道:“她的事你最好莫要放在心上,她们都是可怜的女子,遭遇都很不幸,你本该原谅她们。”
    他满是皱纹的脸上,突然显得十分悲伤。
    俞佩玉默然半晌,道:“她们是谁?”
    老人道:“你为何老要知道她们是谁?”
    俞佩玉大声道:“你为何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老人长长叹息一声,道:“不是我不告诉你,只是你不知道最好,、”
    俞佩玉又默然半晌,恭身一揖,沉声道:“多谢老丈救命之恩,来日必当补报。”
    老人抬起眼,道:“你要走?”
    俞佩玉苦笑道:“我想,我还是走的好。”
    老人沉声道:“昆仑、点苍两派一百多个弟子,此刻都在这庄院附近一里方圆中,你要走,能走得出去吗?”
    俞佩玉嗫嚅道:“这庄院到底和点苍、昆仑两派有何关系?”
    老人淡淡一笑,道:“这里若和点苍、昆仑有关系,还能容得你在这里?”
    俞佩玉一惊,道:“你……你已知道我……”
    老人眯着眼道:“我什么都知道了。”
    俞佩玉一把抓住他的膀子,嘶声道:“我没有杀死谢天璧,更没有杀过天钢道长,你一定得相信我的话。”
    老人缓缓道:“我纵然相信了,但别人呢?”
    俞佩玉松开手,一步步向外退,退到墙壁。
    老人叹道:“现在你只有躲在这里,等风声过去,我再带你走,你也可乘这段机会,好生休养休养体力。”
    俞佩玉仿佛觉得眼睛有些湿,道:“老丈你……你本可不必如此待我的。”
    老人吐了口烟,毅然道:“我既然救了你,就不愿看见你死在别人手上。”
    突然,一根长索套住了钉在屋顶上的剑柄,长剑落下去,落在一只纤纤玉手上,她已站在门口,笑道:“高老头,娘要见他。”
    老人瞧了俞佩玉一眼,俞佩玉立刻发现他脸色竟变了,他眯着的眼睛突然睁开,皱眉道,“你娘要见谁?”
    白衣少女笑道:“这屋里除了你和我外,还有谁?”
    高老头道:“你……你娘为什么要见他?”
    少女瞟了俞佩玉一眼,道:“我也不知道,你赶紧带他去吧。”一转身,又走了。
    老人木立在那里,许久没有动。
    俞佩玉忍不住道:“她的娘是谁?”
    高老头道:“庄主夫人。”
    他敲了敲旱烟袋,掖在腰带上,道:“走吧,跟着我走,小心些,此刻这庄子里点苍、昆仑弟子不少。”
    俞佩玉叹道:“我不懂,我真不懂,你们既然收留了我,为何又留他们在这里,你们既然留他们在这里为何又怕他们见着我。”
    老人也不理他,闪闪缩缩,穿行在林木间,石径上露水很亮,林木间迷雾已散。
    俞佩玉苦笑道:“此刻我既然已要去见庄主夫人,你至少总该让我知道这是什么庄院。”
    高老头头也不回,道:“杀人庄。”
    这时,他们已走上条曲廊。
    曲廊的建筑很精巧,也很壮观,但栏杆上朱漆已剥落,地板上积满了尘埃,人走在上面,叽叽吱吱地响。
    俞佩玉骤然停下脚步,失声道:“杀人庄?”
    高老头道:“这名字奇怪么?”
    俞佩玉道:“为什么会有如此奇怪的名字?”
    高老头缓缓道:“只因任何人都可以在这里杀人,绝没有人管他,任何人都可能在这里被杀,也绝没有人救他。”
    俞佩玉只觉一阵寒意自背脊升起,悚然道:“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高老头沉声道:“这原因你最好莫要知道。”
    俞佩玉道:“难道,难道从来没有人管么?”
    高老头道:“没有人,没有人敢。”
    俞佩玉道:“难道你们的庄主也不管?”
    高老头突然回头,面上带着一种神秘的笑,一字字道:“我们的庄主从来不管的,只因他……”
    突听一阵脚步声,自走廊另一端传了过来,高老头一把拉过俞佩玉,闪入了一扇垂着紫花帘的门。
    脚步声渐近,渐渐走过。
    俞佩玉偷眼窥望,便瞧见了两个紫衣道人的背影,背后的长剑,绿鲨鱼皮鞘,紫铜吞口,杏黄的剑穗,随着脚步飘舞摇晃。
    俞佩玉悄悄吐了口气,道:“难道任何人都可以在你们这庄院里大摇大摆地随意走动?”
    高老头缓缓道:“一心想杀人的人,自然可以随意走动,有可能被杀的人他走路可就得小心……十分小心了。”
    俞佩玉跟在他身后,呆了半晌,道:“在这里既然随时都可能被杀,那么那些人为什么还要到这里来?别的地方岂非安全得多。”
    高老头道:“也许,他已别无他途可走,也许他根本不知道这地方的底细,也许他是被骗来的,也许他也想杀人。”
    俞佩玉突然打了个寒噤,喃喃道:“这理由很好,这四种理由都很好。”
    他语声微顿,大步赶上高老头,道:“但你们的庄主难道……”
    只听一个娇美的语声道:“娘,他来了。”
    俞佩玉抬眼一瞧,曲廊尽头有一道沉重的雕花门,门已启开一线,那娇美的语声,便是自门里传出来的。
    ×××
    一双美丽的眼睛本在门后偷偷窥望,此刻突然消失了,高老头蹒跚地走过去,轻轻叩门,道:“夫人可是要见他?”
    一个女子声音轻轻道:“进来。”
    她虽然只说了两个字,但就只这两个字中,已似有一种奇异的魅力,使人感觉这声音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发出来的。
    门,突然开了。
    门里很黯,清晨的阳光虽强,却照不进这屋子。
    俞佩玉也不知怎地,只觉自己的心跳得很厉害,他缓缓走进去,黑暗中一双发亮的眼睛远瞧着他,那么美丽,那么空洞。
    这杀人庄的庄主夫人,赫然竟是昨夜雨中的幽灵。
    俞佩玉一惊,接着又瞧见一双手,纤细,柔美,苍白,正也是在他梦魇中似乎要扼他咽喉的手。
    他只觉有一粒冷汗自额角沁出来,一粒,两粒……
    那双眼睛凝注着,没有动。
    俞佩玉也不能动,他隐约觉得她身旁边有个人,等他眼睛渐渐习惯黑暗时,他忽然瞧见这个人面上挂着纯洁甜美的微笑。
    那岂非是他今晨所遇林中的仙子。
    突然,门关了起来,俞佩玉猝然回头。
    在门深处,他又瞧见一双眼睛,同样的美丽,甚至是同样的眉,同样的嘴。
    只是,一个人的目光是那么单纯而柔和,另一个人的却是那么深沉,那么尖锐;一个人就是林中的云雀,无忧无虑,从来不知道人间的险恶,也不知道人间的烦恼,另一个却似大漠中的鹰隼,一意想攫取每个人的心。
    俞佩玉恍然而悟,今晨在林间所遇的云雀,和以那柄利剑伤了他的鹰隼,竟是同胞的孪生姐妹。
    他瞧瞧前面,又瞧瞧后面。
    非但这一双姐妹长得是一模一样,就连她们的母亲,这雨中的幽灵,这梦魇中的鬼魂,这神秘的庄主夫人,也和她们长得那么相似,只是,她们母女三个人的性格,都是三种截然不同的典型。
    一时之间,俞佩玉也不知是惊奇,是迷惘,还是觉得有趣.他耳畔似乎延响起高老头叹息着所说的话。
    “她们,都是可怜的女人……”
    可怜的女人?为什么……
    庄主夫人仍在凝注着他,突然笑道:“这里很暗,是么?”
    在这张苍白、迷惘,而又充满了幽怨的脸上居然会出现笑容,那几乎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俞佩玉只觉一种神奇的魅力完全震慑了他,垂首道:“是。”
    庄主夫人幽幽道:“我喜欢黑暗,憎恶阳光,阳光只不过是专为快乐的人们照射的,伤心的人永远只属于黑暗。”
    俞佩玉想问:“你为什么不快乐?为什么伤心旧事。”
    但都没有问出口,到了这高大、陈旧而黑黯的房子里,他越觉这庄院委实充满了神秘、忧郁,压抑得几乎能令人透不过气来。
    庄主夫人目光始终没有自他脸上移开,又道:“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俞佩玉道:“在下姓……”
    高老头忽然轻轻咳嗽了一声,俞佩玉缓缓道:“叫,叶玉绊。”
    庄主夫人道:“你不姓俞?”
    俞佩玉又是一惊。
    庄主夫人又缓缓接道:“很好,你不姓俞,以前有一个姓俞的杀了我一个很亲近的人,在我的感觉中,姓俞的都不是好东西。”
    俞佩玉也不知该回答什么,唯唯垂首道:“是。”
    庄主夫人道:“你来到我们庄院,我很高兴,希望你能在这里多留几天,我好像有许多话想和你谈谈。”
    俞佩玉道:“多谢……”
    突然那“鹰姑娘”反手一抽,用剑背抽在他腿弯后,他痛得几乎流泪,不由自主跪了下来。
    就在这时,一个人冲进了门,正是那昆仑白鹤道人。
    俞佩玉又惊又痛,从胁下望过去,他瞧见那些黑衣劲装的点苍弟子也紧紧跟在白鹤道人身后。
    两人一进门,目光便四下搜索,屋子里的人却似全没有瞧见他们。
    那“鹰姑娘”叉着腰大骂道:“你以后若再不听夫人的话,将院子打扫干净,你瞧姑娘我打不打断你这双狗腿。”
    俞佩玉低低垂着头,哑声道:“是。”
    白鹤道人眼睛四面瞧来瞧去,却始终没有瞧这跪在他足旁的“园丁”一眼,这时他才向庄主夫人合十为礼,道:“夫人可瞧见一个陌生的少年进来么?”
    庄主夫人冷冷道:“此间唯一闯进来的陌生人就是你。”
    白鹤道人道:“但方才明明有人瞧见……”
    “鹰姑娘”突然冲到他面前大声道:“明明瞧见,你难道认为我母女偷男人不成?”
    白鹤道人一怔,讷讷笑道:“贫道并无此意。”
    “鹰姑娘”冷笑道:“那么,你一个出家人,平白闯入女子的闺房,又是什么见鬼的意思?难道还是要进来念经不成?”
    白鹤道人倒未想到这少女居然这么厉害,言语居然这么锋利,竟逼得他几乎说不出来,强笑道:“贫道曾经问过庄主……”
    “鹰姑娘”厉声道:“不错,你们若要杀人,每间屋子都可以闯进去,但这间屋子却是例外,这里究竟是庄主夫人的闺房,知道么?”
    白鹤道人道:“是,是……”
    匆匆行了一礼,匆匆夺门而出,他虽是昆仑门下最精明强干的弟子,但如此泼辣的少女,他也是不敢惹的。
    俞佩玉全身衣衫都已被冷汗湿透,抬起头便又瞧见庄主夫人放在膝上的那双纤美苍白的手。
    但他此刻已知道这双手昨夜并没有杀他之意,否则她只要将他交给白鹤道人,根本不必自己动手。
    庄主夫人瞧着他,淡淡道:“你害怕?为什么害怕?”
    俞佩玉道:“在下……在下……”
    庄主夫人一笑,道:“你不必告诉我,到这庄院来的,每个人都在害怕,但谁都不必将他害怕的理由告诉别人。”
    她目光忽然转向高老头,道:“你可以走了。”
    高老头道:“但他……”
    庄主夫人道:“他留在这里,我要和他说话。”
    高老头迟疑着,终于躬身道:“是。”
    蹒跚着走了出去。
    那一双姐妹竟然也跟着出去了,云雀姑娘似乎在咯咯地笑着,鹰姑娘连声音都没有出。
    沉重的门“砰”地关上,屋子里忽然静得可怕,俞佩玉甚至可以听得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庄主夫人瞧着他,只是瞧着他,俞佩玉想说话,竟被她这种神秘的魅力所摄,竟开不了口。
    重重的帘帷掩着窗子,屋子里越来越暗,一种古老的、阴森的气氛,弥漫了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
    庄主夫人仍然不说话,甚至连动也不动,只是目不转睛地瞧着俞佩玉,就像是射手瞧着箭垛,渔人瞧着钓钩。
    俞佩玉渐渐开始坐立不安起来,“她为什么这样看我?为什么?”
    突听一阵笑声自窗外传了进来。
    俞佩玉走到窗口,将帘帷掀起了一角,向外瞧了出去。
    只见一只黑色的猫在前面奔跑,一个瘦弱的、矮小的,穿着件花袍子的人在后面紧紧追着。
    他那苍白的脸上虽已有了胡须,但身材看来却仍像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神情看来也像是个孩子。
    此刻他脸上已满是汗珠,发髻也乱了,甚至连鞋子都脱落了一只,模样看来又狼狈,又可怜,又可笑。
    十几个华服大汉就正跟在他后面大笑着,像是在瞧把戏似的,有的人在拍手,有的人拿石头去掷黑猫。
    俞佩玉瞧得忍不住长长叹息了一声。
    突听身后有人道:“你叹息什么?”
    那庄主夫人不知何时竟已在他身后,也已往外瞧。
    俞佩玉叹道:“在下瞧得这人被大家像小丑般戏弄,心中颇是不忍。”
    庄主夫人面上木然没有表情,过了半晌,缓缓道:“这人就是我丈夫。”
    俞佩玉吃了一惊,失声道:“他……他就是庄主?庄主。”
    庄主夫人冷冷道:“不错,他就是杀人庄的庄主。”
    俞佩玉怔在那里,久久作声不得。
    他忽然了解这母子三人为什么是“可怜的女人”,他也已了解为什么任何人都可以在这里随意杀人。
    这“杀人庄”的庄主竟是个可怜的小丑,可怜的侏儒。每个人都可以到这里来将他随意欺负戏弄。
    庄主夫人又回到座上,瞧着他,不说话。
    俞佩玉此刻已可以忍受。
    只因他已对这女子,对这一家人都生出了无限的同情,他们纵然有许多奇怪的举动,那也是可以被原谅的。
    门口不知何时已摆了一盘菜饭,庄主夫人几乎连动也没动,俞佩玉却吃了个干干净净。
    世上原没有什么事能损害少年人的肠胃。
    时间就这样过去。
    屋子里越来越黑,庄主夫人的脸已朦胧,这屋子就像是个坟墓,埋葬了她的青春与欢乐。
    “但她为什么这样瞧着我?”
    俞佩玉既觉怜悯,又觉奇怪,
    庄主夫人忽然站起来,幽幽道:“天已黑了,你陪我出去走走好么?”
    这园林竟出奇的大,也出奇的阴森,花丛树梢,都似有鬼魅在暗中窥人,石子路沙沙地响。
    俞佩玉觉得很冷。
    庄主夫人已落在后面,初升的月色将她的身影长长投了过来,不知从哪臣传来一声鸟啼。
    俞佩玉不禁打了个寒噤,抬头望处,忽然瞧见阴森森的树影中,有一座死灰色的、奇形怪状的房屋。
    这房屋没有灯,根本没有窗子,尖尖的屋顶,黑铁的大门似已生锈,孤零零的一座死灰色的怪屋,矗立在这阴森森的庭园里,这给人的神秘与恐怖的感觉,简直不是世上任何言语所能形容。
    俞佩玉既害怕,又好奇,不由自主地走过去。
    突听庄主夫人叱道:“不能过去。”
    她温柔痴迷的语声竟似变得十分惊惶。
    俞佩玉一惊停步,回首道:“为什么?”
    庄主夫人道:“谁走近了这屋子,谁就得死。”
    俞佩玉更吃惊,道:“为……为什么?”
    庄主夫人嘴角又泛起神秘的笑容,缓缓道:“只因这屋子里都是死人,他们都想拉人去陪他们。”
    俞佩玉失声道:“死人?都是死人?”
    庄主夫人眼睛空洞地凝注着远方,道:“这屋子就是我们姬家的坟墓,屋子里埋葬的都是姬家的祖先,而姬家的祖先都是疯子,活着是疯子,死了也是疯子。”
    俞佩玉听得毛骨悚然,掌心又满是冷汗。
    庄主夫人的手却更冷,她拉住他的手走向旁边的一条小路,只觉她的手冷得像铁,像冰。
    俞佩玉晕晕迷迷地被拉着往前走,也不知要走到哪里。
    前面有个小小的八角亭,走上四级石阶,亭的中央,四面栏杆围着黑黑的深洞,仔细一瞧,才知道是口井。
    姬夫人喃喃道:“这是奇怪的井!”
    她这话像是在自言自语,并不是说给别人听的。
    俞佩玉却忍不住问道:“为什么是奇怪的井?”
    姬夫人道:“这口井叫做‘魔镜’。”
    俞佩玉更奇怪,追问道:“为什么叫做魔镜?”
    姬夫人悠悠道:“据说这口井可以告诉人的未来,在有月光的晚上,你站在井边照下去,那井中的影子便是你未来的命运。”
    俞佩玉道:“这……我有些不太懂。”
    姬夫人道:“有的人照下去,他的影子在笑,而他并没有笑,那么就表示他一生幸运;有的人照下去,他虽没有哭,他的影子却在哭,那么他未来的一生,便必定充满了悲伤,充满了不幸。”
    俞佩玉骇然道:“哪有这样的事。”
    姬夫人悠悠接着道:“有的人照下去,却是什么都瞧不见,只能见到一片血光,那么,就表示他立刻便将有杀身之祸。”
    俞佩玉不禁又打了个寒噤,道:“我不信。”
    姬夫人道:“你不信?为何不试试?”
    俞佩玉道:“我……我不想……”
    他口中虽说不想,但这口井实在是口魔镜,竟似有种神奇的吸引力,他身不由主地走了过去,探首下望。
    井很深,非常深,黑黝黝的深不见底,俞佩玉根本什么都瞧不见,他的头不禁越探越低。
    姬夫人突然失声道:“血……血……”
    俞佩玉惊极骇极,再往下望,突然栏杆崩裂,他整个人就像是块石头似的直落下井去。
    姬夫人掩面狂呼道:“血……血……魔镜……魔井……”发狂般奔走了。
    这时,才听得井底传上来“扑通”一声。
    ×××
    这“扑通”一声自然就是俞佩玉落下井时的声音,这魔井出奇的深,幸好还有水,而且水很深。
    他身子无助地重击在水面上,全身骨头都像是要散了,笔直沉入水底,久久升不上来。
    他若不是一身铜筋铁骨,只怕升起时已是个死人。
    那恐怖的惊呼声犹在耳畔,俞佩玉惊魂未定,在冰冷的水里不停地发抖,似乎永远不能停止。
    “她为何要害我?”
    “我自己不小心失足落下,怎能怪别人?”
    “她为何不救我?”
    “她心灵本来脆弱,此刻也已骇极,怎能救我?”
    “何况,她必定认为我已死了,又何苦来救我。”
    俞佩玉想来想去惟有自责自怨。
    “我本就是个不幸的人,一生中本就充满了不幸的遭遇。”
    别人梦想不到的不幸遭遇,在他说来,已是家常便饭了。
    井很宽,若是站在井中央,伸手难及井壁,何况井壁上满是又厚又滑的青苔,任何人都休想能爬上去。
    若是别人,此刻早已呼救,但俞佩玉却连呼救都不敢,呼声若是惊动了他的仇敌,他岂非死得更快。
    幸好他水性精深,还不至于沉下去,但身子沉在冷得刺骨的井水里,已渐渐开始发麻。
    他迟早还是要沉下去。
    这一切,简直像是个噩梦,他实在不愿相信,却又不能不信,从那日在他自己的庭院中,黑鸽子传书信的那一刹那开始,他的生命就像是活在梦魇中,他的生命是否就此终结。
    他不愿想,不敢想,但却偏偏忍不住要想,想得简直要发狂。黑夜,便在这令人发狂的痛苦中慢慢过去。
    井口射入了灰蒙蒙的光,但这光却又是那么遥远,远不可及。
    不可及的远处,突然传来了啁啾鸟语。
    这在俞佩玉听来,简直像是听见了世上最悦耳的声音。
    这鸟语正是他的救星。
    若真是有人在害他,那么这就是那人绝对未曾想到的一着棋,谁又能想到鸟语竞能救人。
    他竟在井中“吱吱喳喳”地学起鸟叫来,叫个不停,这时远处突然有了比鸟语更清润婉转的歌声:“柳梢的黄莺儿呀,
    你是否在嘀嘟春城的荒芜?
    梁间的小燕子呀,
    你为什么总是埋怨人间的凄苦?
    ……”
    歌声突然停顿,过了半晌,又响起:“又是谁落在井底?
    你有什么心事要向我倾诉?
    为什么你的声音我听来如此生疏?”
    接着井口便出现了一双美丽的眼睛。
    俞佩玉这才敢轻呼道:“云雀姑娘……”
    美丽的眼睛张大了,失声道:“呀,是你,难怪我听不出你说的是什么,啊……你不是鸟。”
    俞佩玉苦笑道:“我但愿能是只鸟。”
    云雀姑娘眨着眼道:“你显然不是鸟,再见吧。”
    抬起头,竟要走了。
    俞佩玉呼道:“姑娘,人落在井里,你难道不拉他上去?”
    云雀姑娘终于又探出头,痴痴地笑道:“我为何要拉你上来?”
    俞佩玉道:“因为……因为……”
    这本是个最简单的问题,他一时间却偏偏回答不出。
    云雀姑娘拍手笑道:“我知道你没有理由,我走了。”
    她竟然真的说走就走,俞佩玉怔在那里,当真是哭笑不得,他恨不得掴自己几个耳光,为什么连如此简单的问题都回答不出,却不知这问题本是任何人都不会问出来的,猝然之间,他自然要被问住。
    “姬家的人,难道真的全都是疯子?”
    俞佩玉心里发苦──他除了心里还有感觉,别的地方几乎已全部麻木,整个人就像是浸在水里的一根木头。
    他舀了点苦涩的井水,润了润嘴唇。
    突然间,一根长索垂了下来。
    俞佩玉狂喜地抓住了那绳索,但心念转过,立刻又一惊抬头去望,井上并没有人。
    他哑声问道:“谁?谁来救我?”
    上面仍没有人答应。
    莫非是昆仑、点苍的弟子。
    莫非是那恶党中的人。
    他们要将他拉上去,只不过为了要杀他。
    俞佩玉咬了咬牙,抓紧绳索,一寸寸爬上去,无沦如何,总比活活被泡死在这魔井中好。
    此时此刻,他除了走一步算一步之外。又还能怎样?
    他根本不能选择。
    从下面到井口,仿佛是他一生中所走过的最长的路,但终于还是到了。今晨没有雾,淡金色的阳光洒满了庭园。
    就连这破旧的小亭,这些油漆剥落的栏杆柱子,在阳光下看来,都显得那么辉煌而美丽。
    能活下去,毕竟是好事。
    但上面竟仍然瞧不见人影,长索是被人系在柱子上的,究竟是准救了他?为什么不肯露面。
    俞佩玉又惊又疑,一步步走出亭子,走下石阶,突听身后啁啾一声,他霍然回头,就又瞧见了她。
    她斜倚在亭外的栏杆上,美丽的长发在阳光下宛如黄金,一只翠鸟停九她纤柔的小手上,真的像是正在和她说话。俞佩玉喜道:“是你!你……你为何还是救起了我?”
    云雀姑娘轻笑道:“是‘她’要我拉你上来的。”
    俞佩玉道:“她?……她是谁?”
    云雀姑娘轻摸着那翠绿的羽毛,柔声道:“小妹,你说他是个好人,又说他不像你一样长着翅膀,所以要别人拉他起来是么?但他却不来谢谢你。”
    那翠鸟“吱吱喳喳”地叫着,样子也显得很开心。
    俞佩玉发呆地瞧着她,这少女究竟是特别的聪慧,还是个疯子?
    他忍不住问道:“你真的懂得鸟语?”
    云雀姑娘突然开始往前走,像是很生气,嘟着嘴道:“你也像别人一样不相信?”
    俞佩玉道:“我……我相信,但你又是怎么学会鸟语的?”
    云雀姑娘嫣然一笑,道:“我不用学,我瞧见她们之后就知道了。”
    在这一瞬间,她迷惘的眼睛里像是突然充满了灵光,俞佩玉不知怎地,竟无法不相信她的话,忽又问道:“她们快乐么?”
    云雀姑娘想了想,道:“有的快乐,有的不,有时快乐,有时不……”
    她忽然开心地笑道:“但至少总比愚蠢的人们快乐得多。”
    俞佩玉默然半晌叹道:“不错,人们的确太愚蠢,世上只怕惟有人才会自寻烦恼。”
    云雀姑娘笑道:“你知道就好,就应该……”
    她掌中的鸟突然叫了一声,冲天飞起。
    她脸色也变了。
    俞佩玉奇道:“姑娘你……”
    云雀姑娘摇手打断了他的话,转过头飞电似的跑了,就真的像是一只受惊的小鸟似的。
    俞佩玉瞪大了眼睛正在发呆,只听一阵奇绝的声音从左面的树丛中传了过来,像是有人在铲土。
    莫非有人正在为他的仇敌挖掘坟墓。
    俞佩玉悄悄走过去躲在树后向外望,果然瞧见一个矮小的人蹲在地上挖土,他穿着件大花的袍子,一双手就像是孩子那么小,他正是这杀人庄的庄主。
    昨天被他追赶的黑猫,已血肉模糊,死得很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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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生而复死
    杀人庄庄主挖好洞,轻轻将猫的尸身放下去,又在四围堆满了鲜花,再将土一把把撒上去,口中喃喃道:“别人都说猫有九条命,你为什么只有一条……可怜的孩子,是你骗了我,还是我骗了你?”
    俞佩玉瞧着他矮小佝偻的身影,瞧着他那虽然孩子气却又是那么善良的举动,忍不住长长叹了一声。
    杀人庄主吃惊得跳了起来,大声道:“谁?”
    俞佩玉赶紧走出去,柔声道:“你莫要害怕,我绝无恶意。”
    杀人庄主紧张地瞪着他,道:“你……你是谁?”
    俞佩玉尽量不让自己惊吓了他,微笑道:“我也是这里的客人,叫俞佩玉。”
    他竟然觉得什么事都不必瞒他,只因这畸形矮小的身子里,必定有颗伟大而善良的心。
    他对猫都如此仁慈,又怎会害人。
    杀人庄主那苍白而秀气,像是还未完全发育成熟的脸,终于完全安定下来,展颜一笑,道:“你是客人,我却是主人,我叫姬葬花。”
    俞佩玉道:“我知道。”
    姬葬花张大眼睛,道:“你已知道了?”
    俞佩玉笑道:“我已见过夫人和令嫒。”
    姬葬花眼睛垂了下来,苦笑道:“好像很多人都是先见到她们才见我。”
    他突然抓住俞佩玉的手,大声道:“但你千万别听她们的话,我那妻子脑筋不正常,很不正常,简直是个疯子,我那大女儿更是个泼妇,没有人敢惹她,连我都不敢。她们长得虽美,心却毒得很,你下次见着她们,千万要躲远些。”
    俞佩玉实未想到他对自己的妻子和女儿竟如此说法,不禁被惊得怔住,他说的话是真?是假?
    他看来并没有理由要骗他。
    姬葬花颤声道:“我说这话全是为你好,否则我又怎会骂自己的亲人。”
    俞佩玉终于长叹一声,道:“多谢庄主。”他停了一停,忍不住又问道:“但还有位能通鸟语的姑娘……”
    姬葬花这才笑了笑,道:“你是说灵燕,只有她,是绝不会害人的,她……她是个白痴。”
    俞佩玉怔住了,失声道:“白……白痴。”
    林木间,有一阵沙沙的脚步声响起。
    姬葬花一把拉住他的手,变色道:“这只怕是她们来了,你千万不能让他们见着你,否则你就再也休想活了,快,快跟我走。”
    俞佩玉听了他的话,再想到那可怖的魔井,想到那双扼他脖子的手,忽然觉得自己以前为她辩护的理由,委实都脆弱得不堪一驳。
    只见姬葬花拉着他在林木间左转右转,来到一座假山,从假山的中间穿过去,有间小阁,阁中到处都是灰尘、蛛网,四面写字的纸都已发黄。
    阁的中央,有个陈旧的蒲团,两个人站在这小阁里,已觉挤得很,但姬葬花却松了口气,道:“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绝不会有人来的。”
    俞佩玉一生中简直从未见过这么小的屋子,不禁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姬葬花道:“这里就是先父晚年的静坐诵经之处,从五十岁以后,他老人家便在这里,足不出户,达二十年之久。”
    俞佩玉骇然道:“二十年足不出户……但此间连站都站不直,躺更不能躺下,令尊大人又为何如此自苦?”
    姬葬花黯然叹道:“先父自觉少年时杀戮太重,是以晚年力求忏悔,他老人家心灵已平静如止水,肉身上的折磨,又算得什么?”
    俞佩玉长长叹息道:“他老人家,委实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他想到那姬夫人居然说姬家的祖先都是疯子,暗中不禁苦笑摇头,姬葬花拍了拍他的手,道:“你安心藏在这里,饮食我白会送来,但你千万不能跑出去,这庄院中流血已太多,我实在不愿再见到有人流血。”
    俞佩玉瞧着他走出去,暗叹忖道:“他妻子已疯狂,女儿又是白痴,自己又是个侏儒,永远被人欺负戏弄,他的一生,岂非比我还要不幸得多,而他待人却还是如此仁慈善良,我若换了他,我是否会有他这么伟大的心肠?”
    地上积着厚厚的尘土,俞佩玉叹息着坐在蒲团上,这小阁中竟没有墙,四面都是以纸格的门窗隔起来的,严冬风雨时,那日子必定甚难度过。
    外面有流水声不断地在响。
    风吹树叶,也在响。
    俞佩玉东张西望,只觉地上的尘土下,似有花纹,他撕下块衣襟,擦了擦,竟现出一幅八卦图来。
    “先天无极”门下,对于奇门八卦一道本不陌生,俞佩玉名父之子,对于此道,可称翘楚,他静心瞧了半晌,伸手沿着地上的花纹划了划,他座下的蒲团突然移动起来,现出圆地穴。
    地穴中很黑也很深。
    俞佩玉忍不住试探着走下去。
    就在这时,突然间,二十多柄精光雪亮的长剑,无声无息地自四面门户中闪电般刺了进来。
    俞佩玉心胆皆丧,他若没有发现地上的八卦图,他若不精于奇门八卦术,他若还坐那蒲团上。
    那么此刻他身子就已变成蜂巢,这二十几柄精钢长剑,每一柄都要从他身上对穿而过。
    这是何等的机缘巧合,这又是何等的惊险,生死之间,当真是间不容发,他这条命简直是捡回来的。
    但此刻他连想都不敢多想,赶紧将蒲团盖住地穴。
    只听阁外有人道:“咦?怎地像是没有人?”
    接着,“砰”地一震,四面门窗俱都碎裂而开。
    小阁四面,赫然站满了昆仑、点苍的子弟,齐地失声道:“他怎地逃了?”
    白鹤道人沉声道:“他怎会得到风声?”
    另一人道:“他绝走不远的,咱们追。”
    衣袂带风声响动间,这些人又都走了个干净。
    俞佩玉直等了许久许久,才敢将那蒲团推开一线,瞧见四面再无人影,才敢悄悄爬上来。
    流水声仍在响,风吹树叶声也仍在响,就是这风声水声掩去了那些人来时的行动声,俞佩玉才会全无觉察。
    但他们又是怎会来的。
    又怎会知道俞佩玉在这里。
    俞佩玉惊魂未定,已发觉这“杀人庄”中,到处都充满了疯狂的人,简直没有一个人可以信任。
    那么,此时此刻,他又该往何处去?
    此刻他蓬头乱发,眼睛里已满是血丝,昔日温文典雅的少年,此刻已变得像是只野兽,负伤的野兽。
    他再没有信心和任何人动手,也已没有力气和任何人动手。
    突听一人轻唤道:“叶公子……叶玉绊!”
    俞佩玉想了想,才知道这是在唤自己,他虽然听不出这语声是谁,但唤他这名字的,除了她们母女还有谁?
    他想也不想,又钻进那地穴,盖起蒲团。
    地穴中伸手不见五指。
    他虽然感觉这地穴仿佛很大,却也不敢随意走动,只是斜斜靠在那里。
    良久,他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突然,光线直照下来,蒲团已被移开。
    俞佩玉大惊抬头,便瞧见那张苍白的、秀气的和善的脸,此刻这张脸上像是又惊又喜,失声叹道:“谢天谢地你总算在这里。”
    俞佩玉却没有半点欢喜,咬牙道:“你还要来害我?”
    姬葬花抚胸道:“都是我不好,我带你来时,竟被我妻子瞧见了,她必定想到了这里,竟将昆仑、点苍的那些凶手带来。”
    俞佩玉冷笑道:“你怎能令我相信?”
    姬葬花道:“若是我出卖了你此刻为何不将他们带来。”
    俞佩玉这才跳出来,歉然道:“我错怪了你。”
    姬葬花一脚将蒲团踢回原地,拉着他,道:“现在不是道歉的时候,快走。”
    突听一人狂笑道:“你还想走!”
    俞佩玉魂飞魄散,“刷、刷、刷!”三柄长剑,闪电般刺了过来。
    姬葬花大叫道:“住手、住手,你们不能……”
    但呼啸着的长剑根本不理他,俞佩玉身上已被划破两道血口,昆仑、点苍的子弟已将他重重包围起来。
    他赤手空拳野兽般左冲右突,转眼间便已满身浴血。
    白鹤道人厉声道:“留下他的活口,我要问他的口供。”
    俞佩玉闪开两柄剑,一拳向他直击而出。
    只听“砰”的一声巨震,那小阁的柱子竟被他这一拳击断,屋顶梁木哗啦啦整个塌了下来。
    他抱起一根柱子,疯狂般抡了出去。
    惊呼声中,一个点苍弟子已被他打得胸骨俱断,另两人掌中的长剑也被他脱手震飞。
    白鹤道人大呼道:“这小子简直不是人,死的也要了。”
    俞佩玉身形旋转,将那海碗般粗细的梁柱,风车般抡舞,只要是血肉之躯,有谁能撄其锋。
    姬葬花远远站在一旁,也像是吓呆了,不住喃喃道:“好大的力气,好骇人的力气……”
    剑光闪动,叱咤不绝。
    俞佩玉眼前却什么也瞧不见了,耳里也什么都听不清了,只是疯狂般抡着那柱子,只见他突然一松手──
    百余斤重的柱子,挟带着千万斤之力,箭一般直射而出,一个昆仑道人首当其锋,海碗般粗的柱子竟从他胸腹间直穿过去。
    他人还未死,凄厉的呼声,响彻云霄,鲜红的血,四溅而出。
    别的人也不禁为之丧胆,向两旁闪开。
    俞佩玉已跟着这柱子冲出去,他眼前根本瞧不见路,只是没命地狂奔,钻过树木,钻过花丛。
    他身上刺满了花的刺,树的荆棘,但身后的呼喝声毕竟已渐渐远了,他眼前忽然出现那灰白色的怪屋。
    “死屋!”
    坟墓岂非是最好的藏身之处。
    俞佩玉直冲过去。
    突地,剑光如电,挡住了他的去路。
    一个女人声音厉喝道:“你敢进这屋子,我要你的命!”
    俞佩玉身子摇动,眼前只能望见一个模糊的影子,似乎有长发、白袍,有明亮的眼睛……
    他终于认出了她,正是姬葬花的长女,那沙漠中的苍鹰。
    他惨笑道:“能死在你手上最好,你至少不是个疯子……”
    他已完全脱力,他再度晕了过去。
    ×××
    屋子里没有燃灯,黯得很,俞佩玉一醒来,立刻就认出这正是那姬夫人的闺房。
    接着,他就知道并不是自己醒的,而是有人惊醒了他,此刻这屋子里虽然没有人,但那沉重的门却已被推开,发出了“吱”的一声。
    一个矮小的人影探了进来,正是那杀人庄主姬葬花,那不知究竟是善良还是恶毒的侏儒。
    俞佩玉身子不禁抖了起来,颤声道:“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何定要害我?”
    姬葬花走到他床前,怏然垂首道:“我对不起你,我本想救你的,那知反害了你……我实在不知道那些人竟在一直跟踪着我。”
    俞佩玉道:“既是如此,你此刻快出去吧。”
    姬葬花道:“不能,我绝不能将你留在她们手上。”
    俞佩玉惨笑道:“但我却是被她们救活的。”
    姬葬花长叹道:“少年人,你知道什么,她们救活了你,只不过是为了要慢慢折磨你,要你慢慢死在她们手上。”
    俞佩玉激灵灵打了个寒噤道:“她……她们为什么要如此?”
    姬葬花道:“你真的不知道?”
    俞佩玉道:“我委实百思不解。”
    姬葬花悠悠道:“我那妻子最恨姓俞的,你以为她不知道你姓俞?”
    俞佩玉失声道:“呀……我竟忘了……”
    到了此时,他再无怀疑,挣扎着要爬下床,姬葬花急得直搓手,道:“快扶着我走。”
    突然,一个人推门而入,白袍长发,正是那鹰姑娘。
    她无声无息地走进来,冷森森的瞪着姬葬花,目中全无半分亲情,有的只是怨恨与厌恶,冷叱道:“出去!”
    姬葬花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大叫道:“姬灵风你莫忘了我是你的老子,你对老子,说话就不能客气些么?”
    他暴跳如雷,指手画脚,像是突然变成了个疯子,一张孩子气的脸,也突然变得说不出的狰狞邪恶。
    俞佩玉已不觉被这变化吓呆了,姬灵风却还是笔直站在那里,非但毫无惧怕,目光反而更冷,一字字道:“你出不出去?”
    姬葬花捏紧了拳头,狠狠盯着她,像是恨不得将她吞下肚里,姬灵风还是神色不变冷冷的盯着他。
    这父女两人,竟像是有着刻骨的仇恨,你盯着我,我盯着你,也不知过了多久,姬葬花突然长长透出口气,整个人都软了下来,咯咯笑道:“乖女儿,你莫生气,若是气坏了身子,做爹爹的岂非更是难过,你叫我出去,我出去就是。”
    他竟真的蹒跚着走了出去,那侏儒般的身子,看来更是卑小,一面走,口中还不住喃喃道:“这年头真是变了,做女儿的不怕老子,做老子的反而怕起女儿来了。”
    俞佩玉也真未想到他竟会被自己的女儿骇走,心里又惊又奇,挣扎着从床上爬了起来。
    姬灵风冷冷道:“你下来做什么?躺回床上去。”
    俞佩玉道:“在下……在下不便在此打扰,想告辞了。”
    姬灵风冷笑道:“你听了那侏儒的话,以为我要害你是么?”
    俞佩玉道:“他……他毕竟是你的爹爹。”
    姬灵风冷漠的面容,突然激动起来,嘶声道:“他不是我爹爹!不是!不是!不是……”她抓着衣袂的一双手渐渐扭曲,痉挛,面上竟也有了姬葬花那疯狂的神色。
    俞佩玉吃惊地望着她,过了半晌,她神情终于回复平静,目光又变得鹰般冷锐,瞧着俞佩玉道:“你以为他是个好人?”
    俞佩玉虽未承认,也未否认。
    姬灵风突然又咯咯大笑起来,道:“奇怪为什么有这许多人会受他的骗,上他的当,直被杀死了还不知道,还要以为他是个好人。”
    俞佩玉道:“我和他无冤无仇,他为何要害我?”
    姬灵风道:“无冤无仇?哼,你可知道这地方怎会充满了残杀,你可知道,生命在这里为何会变成如此卑贱?”
    俞佩玉道:“我……不知道。”
    姬灵风纤美的手指又痉挛了起来,嘶声道:“这只因他喜欢杀人,喜欢死亡,他喜欢瞧着生命在他手中毁灭,别人死得越惨,他越开心。”
    俞佩玉怔在那里,背脊上已不觉升起一阵寒意。
    这一家人夫妻、父女间,竟似都充满了怨毒,互相在暗中怀恨、咒骂,他也不知竟该相信谁的话。
    姬灵风自然瞧得出他的神色,冷笑道:“这些话信不信都由得你,和我本没有什么关系。”
    俞佩玉嗫嚅道:“我……我不是不信,我只是觉得,一个人既然对猫狗都那么仁慈,又怎会对人如此残忍。”
    姬灵风皱起了眉道:“他会对猫狗仁慈?”
    俞佩玉道:“我亲眼瞧见他将一只死猫的尸身,好生埋葬了起来,当时他并不知道我在那里,显然并不是故意做给我看的。”
    姬灵风嘴角泛起一丝奇异的微笑,悠悠道:“但你知道那猫又是谁杀死的?”
    俞佩玉道:“谁?”
    姬灵风道:“就是他自己。”
    俞佩玉心头不由得一寒,失声道:“他自己?”
    姬灵风冷笑道:“花儿开得正好时,他也会将花摘下揉碎,然后再好生埋起来,无论是花木也好,是猫狗也好,是人也好,只要别的生命活得好好的,他就不能忍受,但是那生命若死了,他立刻不再怀恨,只有死,才能获得他的善心,你若死了,他也会将你好生埋葬的。”
    俞佩玉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再也说不出话来。
    姬灵风道:“这一片庄院的地下,几乎已全都是他亲手杀死,又亲手埋葬的尸体,你若不信,不妨随便找个地方挖出来瞧瞧。”
    俞佩玉只觉一阵恶心,嘶声道:“我只想走,走得越远越好。”
    姬灵风冷冷道:“只可惜你想走也走不了。”
    俞佩玉刚站起来,又“噗”地坐倒在床上。
    姬灵风道:“你若想活下去,只有好生听我的话,否则你只管走吧,我绝不拦你。”她果然闪开身子,让出了路。
    门是开着的。
    但俞佩玉却不知是该走出去?还是该留在这里,他眼睁睁瞧着这扇敞开着的门,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姬灵风冷眼瞧着他,缓缓道:“你不必担心有人闯来,姬葬花胆子再大,也不敢带人来的,我自有要挟他的手段,我也有保护你的法子。”
    俞佩玉终于站了起来,道:“你保护我?”
    姬灵风冷冷道:“你只管放心,有我在,你绝对死不了的。”
    俞佩玉缓缓道:“不错,此时此刻,的确惟有这里才是最安全之地,但有些人宁可冒险而死,也不愿求人保护的。”
    姬灵风冷笑道:“但你却不是那样的人。”
    俞佩玉淡淡一笑,道:“我不是么?”
    深深吸了口气,大步走了出去。
    无论他心中多么悲愤激动,说话却永远是温柔平和的,他永远不愿在人前失礼,别人若认为他柔弱怯懦,那就错了。
    姬灵风也不禁怔了怔,道:“你真的要去送死?”
    俞佩玉头也不回,走出了门。
    姬灵风大声道:“你已无处可去,为何还要逞强?”
    俞佩玉回过头来,缓缓道:“多谢关心,但我自有地方去的。”
    姬灵风冷笑,道:“好,你去吧,反正你是死是活,都和我全没半点关系。”
    她嘴里虽如此说,但直到俞佩玉已去远了,她还在那里痴痴地瞧着他出神。
    ×××
    俞佩玉晕过了半日,此刻已又是黄昏。
    他每次脱力晕迷,以为已再难支持,但醒来时,用不了多久,就立刻又有了力气,这倒并不完全是因为他体质过人,那神奇的小还丹,自然也有关系。
    这时他跃入黄昏中的庭园,精神又一振,他伏着身子,穿行在林木中,别人显然也想不到他有这么大的胆子敢闯出来,因而也未在园中派人监视,何况无论谁想在这么阴森阔大的园林中,想避开人的耳目,却非难事。
    但他也休想能闯得出去。
    自树叶掩映中瞧出去,庭园四周都隐隐有人影闪动,每一株树下,每一片暗影中,都似隐藏着危机。
    俞佩玉东窜西走,一心想寻回那破旧的小屋,只因他此刻只觉这“杀人庄”里,惟有高老头是可以依赖的人。
    但庭园阴瞑,草木森森,他哪里能辨得出方向,兜了无数个圈子后,他突然发现自己又到了假山流水间那神奇的“纸阁”前,地上的尸身虽已被移走,但残留的战迹仍在,那一幕惊心动魄的血战,似乎又泛起在眼前。
    俞佩玉回头就走,但走了两步,又突然驻足。
    姬葬花既已将他从这纸阁地下的秘窟寻出来,就再也想不到他又会回到那里,那里岂非已是最安全的地方。
    俞佩玉实在无路可走,此刻想到这里;再不犹疑,转身又掠入了那纸阁,拖开蒲团钻了进去。
    地穴中伸手不见五指,俞佩玉倚在冰冷的石壁上喘息着,眼前这一片无边的黑暗又藏着些什么?
    他喘息渐渐平复,但这问题却越来越令他恐惧,他忍不住往前面搜索,突然,他摸着了一个人。
    竟有人躲在这黑暗里等着他,黑暗中,只觉这人仿佛是坐在那里的,身上穿着麻布衣服。
    俞佩玉连心脉都几乎停止了跳动,颤声道:“你……你是谁?”
    那人动也不动,更未答话。
    俞佩玉满头冷汗涔涔而落,紧贴着石壁,缓缓向旁移动,嘶声道:“你究竟是谁?躲在这里究竟想怎样?”
    黑暗中仍无一丝动静,但这死般的寂静,却更可怖。
    俞佩玉摸索着石壁的手掌,已满是冷汗,脚步一寸寸移动,脚下似乎拖着千斤铁链般沉重。
    突然他手指触着件冰凉之物,竟是盏铜灯。
    石壁凹入了一块,铜灯便嵌在那里,灯旁竟还有两块火石,俞佩玉赶紧一把将火石抢在手里,灯油未枯,但他手掌不停地颤抖,一时间哪里打得出火。
    俞佩玉深深吸了口气,沉声道:“现在火石已在我手,你纵不说话,只要火光一起,我也会知道你是谁的,你何苦不现在说出来。”
    这番话自然毫无作用,但俞佩玉这也不过是借自己的语声,壮自己的胆,话说出来,他心神果然已渐镇定。
    “嚓”的一声,他终于打着了火,点燃了灯。
    火光一闪间,他已瞧见一个矮小的老人盘膝闭目坐在那里,须发俱已苍白,身上穿着件淡黄的麻衣。
    他面色干枯得全无丝毫血色,看来竟依稀和姬葬花有几分相似,只是比姬葬花更森冷,更阴沉。
    俞佩玉手脚冰凉,道:“你……你莫非是姬葬花的爹爹?难道你还没有死。”
    那老人从头到脚,动也不动,甚至连须发都没有一根动静,在闪动的火光下,看来实在是说不出的诡谲可怖。
    俞佩玉咬了咬牙,壮起胆子走过去,突然发现这老人须发有些不对,伸手一摸,竟是蜡铸的。
    这老人原来只不过是具蜡像。
    俞佩玉忍不住苦笑起来,但想了想,又不禁怀疑道:“想必是姬葬花的父亲的蜡像,却又怎会被藏在这秘穴里。”
    他再往前搜索,只见这地穴前面竟有条秘道,黑黝黝的瞧不见底,也不知是通向什么地方的。
    地穴方圆有两丈,除了这蜡像外,竟还有张小床,床边有个小小的木柜,上面零乱地放着些杯壶、书册,灰尘已积了半寸。
    这些虽都是些平常的日用之物,但在这无人的秘穴里发现这些东西,却更显得说不出的神秘,俞佩玉惊奇疑惑思索,终于恍然:“姬葬花的爹爹或是为了被人所逼,或是为了沽名钓誉,所以故作姿态,说是要在那纸阁里诵经忏悔,其实却在这下面睡觉,他为了瞒入耳目,所以又做了这蜡像,平日就将这蜡像放在纸阁里,别人既不敢进来打扰,远远瞧去,自然以为坐在阁里的就是他。”
    这分析不但合情,而且合理,俞佩玉自己也很满意,却又不禁叹息,有些看来极神圣的事,真相却是如此可笑。
    他将铜灯放在那小柜上,忍不住去翻动那些书册,但却只不过是些传奇的书,并非是什么武功秘笈。
    俞佩玉又不觉有些失望,突见一本书里,夹着几张素笺,上面写着的竟是些艳语绮词,而且看似女子的手笔。
    俞佩玉文武俱通,一眼便看出词意中满含着相思悲恨之意,显然是女子以诗词寄意,将相思向情人倾诉。
    那蜡像身材瘦小,容貌诡异,像这样的人,难道也会是个风流种子,难道也会有少女对他这般爱慕。
    俞佩玉苦笑着摇了摇头,放下书,突然瞧见床下露出了一角锦囊,他又忍不住拾了起来,锦囊中,落下了一方玉石,玉质温良,雕刻细致,正面阳文刻的是“先天无极”,背面阴文竟是个“俞”字。
    这玉石赫然竟是俞佩玉家族中的珍藏。
    俞家的珍藏,竟会在这里出现,这岂非更不可思议。
    俞佩玉怔了许久,又瞧见那锦囊上绣着个女子的肖像,明眸如水,容华绝代,赫然竟是姬夫人。
    绣像旁还有两行字。
    “常伴君侧,永勿相弃。
    媚娘自绣”
    这“媚娘”两字,自然就是姬夫人的闺名,针绣虽和笔写有些不同,但字迹却显然和那诗词同出一人。
    她嫁了姬葬花这样的人,深闺自然难免寂寞,所以便将一缕情丝,抛在别人身上,而她的对象,竟是俞家的人。
    俞佩玉怔在那里,姬夫人的语声似又在她耳边响起。
    “……以前有一个姓俞的,杀了我一个很亲近的人,在我的感觉中,姓俞的都不是好人。”
    姬夫人痛恨姓俞的,想来并不是因为姓俞的杀了她的亲人,而是因为那姓俞的刺伤了她的心。
    那姓俞的想必正和俞佩玉现在一样,遭受着危机,所以姬夫人便将他藏在这密窟里──那时姬葬花的爹爹自然早已死了,他生前只怕再也想不到自己用来骗人的密窟,竟被他媳妇用来藏匿情人。
    姬夫人也许早就和那姓俞的相识,也许是见他在危难中而生出了情意,总之,他想来并未珍惜这番情意,终于将她抛弃,独自而去。
    “……人间哪有光明的月夜;
    除非在梦里找寻……”
    “他”走了之后,姬夫人在人间已永无欢乐,惟有在梦中去寻找安慰,她之所以终日痴痴迷迷,只因她已伤透了心。
    俞佩玉瞧着锦囊中美靥如花的姬夫人,再想到此刻那幽灵般的姬夫人,暗中也不禁为之叹息。
    但他却再也想不出那“姓俞的”是谁?那算来该是他的长辈又自然绝不会是他的父亲,他也想不出有别的人。
    这一段充满了情艳与神秘的往事,除了姬夫人和“他”自己之外,只怕谁也不知道详情。
    俞佩玉长叹一声,喃喃道:“想来他最后必定背弃了姬夫人,独自悄然走了……但他却又是从哪里走了?这地道莫非另有出口。”
    想到这里,俞佩玉不觉精神一振,立刻将一切别的事全都抛开,拿起铜灯,向那黝深的地道走去。
    ×××
    地道窄小曲折,而且十分漫长。
    “这一片地底下,几乎已全都是他亲手杀死的尸体……”俞佩玉想起姬灵风的话,掌心不觉又沁出了冷汗。
    但地道里并没有尸体,俞佩玉终于走到尽头。
    他寻找了盏茶时分,终于找着了枢纽所在。
    一片石板,缓缓移动开来。
    外面已有光亮射人,俞佩玉大喜之下,抛却铜灯钻了出去……突然,一双手伸过来扼住他的脖子。
    双手冷得像冰。
    只听一人咯咯笑道:“你终于回来了,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
    俞佩玉心胆皆丧,猛抬头,便瞧见抱住他的竟是姬夫人,而这地道的出口外,竟是姬夫人的闺房。
    姬夫人整个人都扑在他身上,泪流满面,颤声道:“你好狠的心,走了也不告诉我一声,害得我日日夜夜地想着你,恨不得杀了你……但现在你既已回来,我还是原谅了你。”
    俞佩玉阴错阳差,回到这里,又被人错认为是她薄情的情人,他心里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叹息道:“姬夫人,你错了,我并不是你想的那人,你放开我吧。”
    姬夫人紧紧抱着他,也是又哭又笑,道:“你好狠的心,到现在还要骗我,但你再也骗不了我了,我再也不会放开你,永远不会再让你悄悄溜走。”
    俞佩玉正急得满头大汗,突然发现姬灵风也站在一旁,大喜道:“姬姑娘!你总该知道我是谁的吧?”
    姬灵风冷冷地瞧着他,突然笑道:“我自然知道你是谁,你就是娘日夜想着的人。”
    俞佩玉大骇道:“你……你为何要如此害我?”
    姬灵风淡淡笑道:“你让娘苦了这么多年,也该让她开心开心了。”
    俞佩玉惊极骇极,汗透重衣,他想要挣扎,怎奈那姬夫人死命将他抱着,他竟挣不脱。
    姬夫人痴笑着将他按到床上坐下,拉着他的手道:“这些年你好么?你可知道我是多么想你。”
    俞佩玉道:“我……我不……”
    姬夫人不等他说话,又抢着道:“我知道你必定累了,不愿意说话,但我们久别重逢,我实在太开心……灵风你还不将我为他准备的酒拿来,让我庆祝庆祝。”
    姬灵风果然盈盈走了出去,拿回来一只形式奇古的酒樽,两只玉杯,姬夫人斟满了一杯,送到他面前,媚笑道:“许久以来,我都未如此开心过,这杯酒你总该喝吧。”
    灯光下,只见她面靥嫣红,似又恢复了昔日的媚态。
    俞佩玉知道自己此刻纵然百般解说,也是无用的了,只有静观待变,于是叹息着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姬夫人悠悠道:“这样才是,你可记得,以前我们在一起喝酒的时候,你曾经对我说,永远也不会离开的,你记得么?”
    俞佩玉苦笑道:“我……我……”
    姬夫人盈盈站了起来,瞧着他道:“你以前虽在说谎,但喝下这杯酒后,就再也不会说谎了。”
    俞佩玉一惊,但觉一股寒气自丹田直冲上来,四肢立刻冷得发抖,眼前也冒出金星,不由大骇道:“这酒中有毒?”
    姬夫人咯咯笑道:“这杯酒叫断肠酒,你喝了这杯酒,就再也不能悄悄溜走了。”
    俞佩玉跳起来,骇极呼道:“但那不是我,不是我……”
    呼声未了,已跌到地上,眼前已是一片模糊。
    姬夫人瞧着他倒下去,笑声渐渐停顿,眼泪却不停地流了出来,缓缓蹲下身子,抚着他的头发,喃喃道:“我还记得他第一次从这地道里钻出来的时候,那时我正在换衣服,他瞧见我又是吃惊,又是愤怒,但他却又是生得那么英俊,就站在这里笑嘻嘻地瞧着我,他那双眼睛……那双眼睛竟使我没法子向他出手。”
    她做梦似的喃喃自语着,往事的甜蜜与痛苦,都已回到她心中,她终于又在梦中寻着了那光明的月夜。
    姬灵风淡淡地瞧着她,缓缓道:“你那时想必就一定很寂寞。”
    姬夫人幽幽道:“嫁给了那样的丈夫,哪个女人不寂寞,寂寞……就是那该死的寂寞,才会使我上了他的当。”
    姬灵风道:“但他总算对你不错,是么?”
    姬夫人眼睛里发出了光,展颜笑道:“他对我的确不错,我一生中从未有过那么幸福的日子,就算我见不着他时,只要想到他,我心里也是甜甜的。”
    姬灵风道:“就因为你们在一起太幸福,所以他走了,你更痛苦。”
    姬夫人一双手痉挛了起来,嘶声道:“不错,我痛苦,我恨他,我恨他……”
    她手指渐渐放松,又轻抚着俞佩玉的头发,道:“但现在我却已不再恨他了,现在,他已完完全全属于我,永远没有一个人再能从我身旁将他抢走。”
    姬灵风冷冷道:“只可惜你现在杀死的这人,并不是以前的‘他’。”
    姬夫人疯狂般笑道:“你骗我,你也想骗我,除了‘他’之外,还有谁会从这地道中出来。”
    姬灵风缓缓道:“这地道虽然秘密,但昔日你的‘他’既然能发现这秘密,现在躺在你身旁的这人也就能发现,只因他们都是俞家的人,他们都了解太极图的秘密。”
    姬夫人笑声顿住,大声道:“住口!住口……”
    姬灵风也不理他,冷笑着接道:“其实你也明知道这人并不是‘他’,但你却故意要将这人当做‘他’,你自己骗了自己,只因惟有这样你才能自痛苦中解脱。”
    姬夫人突然孩子般痛哭起来,整个人扑在地上,嘶声道:“你为什么要揭破我的梦?你为什么要我痛苦?”
    姬灵风面色木然,冷冷道:“你只知道我令你痛苦,却不知你早已令我们痛苦了,你令我们一生下来就活在痛苦中,灵燕可以借着幻想来逃避痛苦,而我……我……我恨你!”她冷漠的双目泛起了泪珠。
    姬夫人突然发狂般举起俞佩玉,吼道:“你不是他,你不是他,你既然不是他,为何要来……”她狂吼着,将俞佩玉从地上拖了出去。
    姬灵风霍然转身,拉开了门,站在走廊上,高声道:“俞佩玉已死了,你们还不赶紧来瞧瞧。”
    她呼声也冷得像冰,这冰冷高亢的呼声,随着夜风传送了出去,黑暗中立刻掠过来许多条人影。
    当先掠来的一人,自然便是昆仑白鹤,他指着窗里透出的灯光,寻着俞佩玉的尸身,伸手摸了摸,长身而起,沉声道:“不错,俞佩玉已死了。”
    点苍弟子顿足道:“只恨我等竟不能手诛此贼。”
    白鹤道人厉声道:“他生前我等不能手诛此獠,死后也得鞭杀其尸……”
    喝声中,长剑已出鞘,剑光一闪,竟向俞佩玉的尸体刺了过去。
    突听“当”的一响,那直刺而下的剑光,突然青虹般冲天飞起,姬葬花已笑嘻嘻站在俞佩玉尸体前。
    白鹤道人掌中剑,竟是被他震飞的,吃惊道:“姬庄主,你这是做什么?”
    姬葬花悠悠道:“出家人怎可如此残忍,鞭尸这种事,是万万做不得的。”
    白鹤道人怔了怔,冷笑道:“姬庄主何时变得慈悲起来?”
    姬葬花眼睛一瞪,怒道:“我什么时候不慈悲?”
    杀人庄主居然自称慈悲,白鹤道人虽觉又好气,又好笑,但想到他方才弹指震剑的功力,笑既笑不出,气也馁了,躬身道:“庄主请恕弟子失言……非是弟子不知慈悲,实因这俞佩玉委实罪大恶极,即令他如此死了,实不足以赎其罪。”
    姬葬花道:“无论他生前有多大的罪,只要死了,便可一笔勾消,世上惟有死人才是最完美的,活着的人都该对死人分外尊敬。”
    这番话说得更是令人哭笑不得,白鹤道人苦笑道:“他人既已死了,庄主又何苦为他劳心。”
    姬葬花正色道:“在我这杀人庄中,惟有死人才真正是我的贵客,我本该特别照顾才是,至于活着的人,你无论对他怎样,都没关系。”
    白鹤道人目光一转,道:“既是如此,弟子只有遵命,但此人生前已入昆仑门下,他的尸体,庄主总该让弟子们带走才是,弟子则担保绝不……”
    姬葬花不等他话说完,已急忙摇手道:“无论他是哪一门哪一派的弟子,只要他死在我杀人庄中,尸体就是属于我的,谁若想将我的尸体抢走,我和他拼命。”
    他双目圆睁,满脸通红,生像是在和别人争夺什么宝藏似的,点苍、昆仑弟子面面相觑,白鹤道人终于叹道:“无论如何,俞佩玉总已死了,我等总算已有了交代,不如就遵庄主之命放过他吧。”
    姬灵风站在走廊上,冷眼旁观,这一切事似乎都早已在她的意料之中,她丝毫不觉得惊奇。
    只见姬葬花像是宝贝似的捧起了俞佩玉的尸体,连蹿带跳,飞跃而去,白鹤道人像是想说什么,但瞧了姬葬花一眼,终于只是狠狠跺了跺脚,大步而去,只走出数丈外,方自恨声道:“这杀人庄里都是不可理喻的疯子,咱们快走,走得越快越好。”
    ×××
    姬葬花跃入林中,才将俞佩玉的尸体轻轻放了下来,又替他擦干净脸上的灰尘,拉平了衣裳。
    他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像是生怕弄痛了俞佩玉似的,世上只怕再也不会有人对个尸体如此温柔的了。
    然后,他便自树丛中寻出把铲子,开始挖土,他日中满含着疯狂的喜悦,口中却喃喃叹道:“可怜的孩子,你年纪轻轻就死了,实在可惜得很,这只怪你不肯听我的话,否则又怎会被那妖妇毒死。”
    突听一人冷冷道:“他若听你的话,只怕死得更惨了。”
    星光下,飘飘站着条人影,正是姬灵风。
    姬葬花跳了起来,捶胸顿脚,大叫道:“你又来了,你又来了,你难道就不能让我安静一下么?”
    姬灵风淡淡道:“他人已死了,你为何不能让他安静安静?”
    姬葬花道:“我正是让他永远安静地躺在地下。”
    姬灵风冷笑道:“被你埋葬的人,又岂能安静?你说不定随时都会跑来,将他掘出来瞧瞧的。”
    姬葬花大怒道:“你怎可对我如此说话……就算我不是你的父亲,你凭什么以为我会怕你?滚!快滚!否则我就将你和他埋在一起。”
    姬灵风却站着动也不动,缓缓道:“你不敢碰我的,是么?……你知道爷爷临死前交给我许多秘密,其中就有一样是你最怕的。”
    姬葬花果然立刻就软了下来,垂头丧气,道:“你究竟要怎样?”
    姬灵风沉声道:“这尸体是我的,不许你碰他。”
    姬葬花怔了怔,突然大笑道:“你怎地也对死人感兴趣起来了,难道你也和我一样……不错,你总算也是姓姬的,我就将这尸体让给你。”
    他手舞足蹈,狂笑着奔了出去。
    姬灵风俯身抱起了俞佩玉,喃喃道:“别人都认为你是个死人,又有谁知道死人有时也会复活的。”
    冷风穿林而过,星光明灭闪烁,天地间本就充满了神秘。
    ×××
    巨大的石块上,已生出了惨绿色的苔痕,黝黑的角落里,悬集着密密的蛛网,甚至连灰尘都发了霉。
    这阴森的石屋里,没有窗子,没有风,没有阳光,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死亡的气息。
    高阔的屋顶旁,有个小小的圆洞,一道灰蒙蒙的光线,射了进来,笔直射在俞佩玉的身上。
    俞佩玉竟在颤动着──他莫非真的已复活?
    他竟赫然张开了眼睛,这似乎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立刻翻身跃起,便瞧见了石屋里的景象。
    他立刻便猜出这里必定就是那神秘的死屋,他竟已和姬家历代祖先的尸体共在一个屋顶下。
    他手脚发冷,全身都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我自然已死了,才会被埋葬在这里……但死了的人又怎会动呢?……莫非我现在已变成了鬼魂?”
    他揉了揉眼睛,便赫然瞧见一个人。
    这人穿着白绸的衣服,坐在一张宽大的椅子里,面色蜡黄,动也不动,看上去自也是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但俞佩玉却没什么感觉,这想来也不过又是具蜡像。
    他忍不住往前走了两步,石室中竟似微微有风,那自然是从屋顶的圆洞里吹起来的,竟吹动了这“蜡像”的须发。
    这竟非蜡像,而是个人。
    俞佩玉大惊喝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端坐不动,像是根本未听见他的话,俞佩玉转念一想,自己反正已死了,还怕什么。
    一念至此,他大步走了过去,走到那人面前,伸手一拍──不错,这的确是人,但却是个死人。
    俞佩玉只觉一股寒意自指尖直透入心底,赶紧缩回去,转身望去,赫然发现这里竟不只这一个人。
    姬家祖先的尸体,竟全都未埋葬,他们的尸身,竟都以药炼治过,每一具尸身都保留得好好的,永不腐烂。
    放眼望去,只见每一具尸身都坐在一张宽大的椅子里,围绕着俞佩玉,像是正都在冷冷的瞧着他。
    俞佩玉虽然明知这些“人”都已不能再动,都已不能伤害他,但冷汗仍忍不住流了出来,湿透重衣。
    惨淡的光线,照在这些尸身的脸上,每张脸都是枯瘦而冷漠的,他们的面容虽仍保持得很好,并没有什么狰狞丑恶的模样,但那样冷冰冰的神态,看来却更是恐怖,置身此处,当真无异是在地狱里。
    俞佩玉瞧着瞧着,全身的血都像是已冻结了起来,终于忍不住骇极狂呼,狂呼着往前冲了出去。
    石室中还有间石室,这石室四周也坐着七八个死人,也是端坐在椅上不动,也是那冷冰冰的神态。
    俞佩玉第一眼便瞧见张干枯诡异的脸,正是他在地穴所见到的那蜡像一模一样,这自然就是姬葬花的爹爹。
    他像是死了并不太久,身上的衣裳也较其他人新得多。
    忽然间,他身旁一个死人竟站了起来,向俞佩玉道:“你……你也来了?”
    俞佩玉这一惊当真更是心胆皆丧,只见这人身上也穿着件白绸衣衫,却用白绸裹住了面目。
    他竟蹒跚着向俞佩玉走了过来,俞佩玉手脚发软,一步步向后退,嘶声道:“你……你……”
    说到第二个“你”声,声音已哑,再也无法成声。
    那“人”也停下脚步,瞧着他缓缓道:“你莫要怕,我不是鬼。”
    俞佩玉道:“你……你不是鬼?是……是谁?”
    那“人”考虑了许久,突然嘎声笑道:“我是俞佩玉。”
    俞佩玉骇极大呼道:“你是俞佩玉?我……我呢?”
    那人再不说话,却将裹在脸上的白绸,一层层解了下来,露出了一张满是斑斑伤痕的脸。
    俞佩玉定睛瞧着这张脸,瞧了许久,失声道:“你……你岂非谢天璧谢前辈。”
    谢天璧竟会在这死屋里出现,那当真比见了鬼还令他吃惊。
    谢天璧惨然一笑,道:“不错,我正是谢天璧,想不到你居然还认得我。”
    俞佩玉苦笑道:“谢前辈,你方才吓得我好惨。”
    谢天璧歉然笑道:“在这坟墓里和死人呆了许多天,突然瞧见你来了,惊喜之下,竟忍不住和你开了个玩笑。”
    俞佩玉道:“前辈只怕是想瞧瞧我听了那话的表情,瞧瞧我是否真的俞佩玉。”
    谢天璧长叹道:“不错,此时普天之下,只怕惟有你才能了解我的心事,也惟有我了解你的心事,你遭遇之奇,身受之惨如今我终于能相信了。”
    俞佩玉也不觉惨然,颤声道:“前辈自己……”
    谢天璧惨笑接口道:“只可惜我如今虽已相信,却也无用……我如今的遭遇,已和你一样,只怕永远要过这暗无天日的日子了。”
    俞佩玉道:“前辈怎会来到这里?”
    谢天璧道:“那日晚间,我喝了几盅酒,已有些醉意,三更左右便已睡着,沉睡中,突然有个人将我摇醒,问我是谁。”
    俞佩玉道:“他闯入帐中,前辈还未问他是谁,他倒先问起前辈来了,这样的怪人怪事,倒也少见得很。”
    谢天璧道:“我当时正也气恼,但抬头一瞧,却……却再也发作不出。”
    俞佩玉道:“为什么?”
    谢天璧道:“当时我帐中还燃着盏灯,灯光照着那人的脸,他眉目面容,竟和我生得一模一样,便像是我自己在照镜子似的。”
    俞佩玉恨声道:“果然是那恶贼。”
    谢天璧道:“我盯着他,他也盯着我,还说:‘我乃点苍谢天璧,你为何睡在我的床上?’当时我醉酒未醒,真被他说得糊里糊涂,正和你方才一样,忍不住大喊道:‘你是谢天璧?我呢?我又是谁呢?”’
    俞佩玉叹道:“前辈自己也有这经验,所以方才前辈听见我那么说,就知道我的确是俞佩玉……但那恶贼当时又如何?”
    谢天璧道:“那恶贼听我如此说话,反将我痛骂一顿,说我假冒他的容貌,还说人可假冒,点苍剑法假冒不得,他竟逼我出去与他一分强弱,强的是真,弱的便是假,假的使得走开,让真的留下。”
    俞佩玉道:“那恶贼剑法又怎会是前辈的敌手?”
    谢天璧惨笑道:“这些人手段之恶毒,又岂是你我所能想像……我当晚喝的酒中,竟被他下了迷药,真力竟无法运转如意,与他交手竟不出三招,便已被他将掌中剑击落,而他用的竟真的是点苍剑法。”
    俞佩玉失声道:“前辈难道就真的这样被他逼走了?”
    谢天璧叹道:“那时俞……俞放鹤,王雨楼等人,突然全都现身,原来他们早已藏在那里,以盟主的身份将我门下弟子全都支开……”
    俞佩玉恨恨道:“前辈那时只怕还不知道他们也是假的。”
    谢天璧道:“那时我的确梦想不到,见到盟主来了,心里正在欢喜,谁知他们竟一致说我是假冒谢天璧的人。”
    他颤抖着抓住俞佩玉的手,掌心已满是冷汗,接道:“到那时我才知道被人冤屈的痛苦,我心胸都已似将裂开,怎奈四肢无力,反抗不得,竟被他们押上了大车,赶出了营地。”
    俞佩玉道:“那俞……俞某人可在车上?”
    谢天璧道:“他虽不在车上,却令手下几条大汉押着我,显然是要将我带到远处杀死,那时我连普通壮汉都不能抵抗,何况是那恶贼的属下。”
    俞佩玉叹道:“如此说来,前辈能逃得性命,想必已是九死一生了。”
    谢天璧道:“若非他们行事太过周密,只怕我也不能活到此刻。”
    俞佩玉奇道:“此话怎讲?”
    谢天璧道:“他们若将我胡乱寻个地方杀死,我早已没命,但他们却生怕行事不密,又怕毁尸不能灭迹……”
    他惨笑着接道:“要杀我这样的人,想来也非易事,还得寻个好地方,而杀人的地方,普天之下,自然再好也莫过于杀人庄。”
    俞佩玉长叹道:“不错,在这杀人庄里,杀人当真如斩草一般。”
    他等着谢天璧再说下去,那知谢天璧说到这里,便住口不语,过了半晌,俞佩玉终于忍不住又道:“瞧前辈负伤颇重,想必是那些恶贼定要前辈受尽折磨而死。”
    谢天璧叹道:“正是如此。”
    俞佩玉试探着道:“却不知前辈如何遇救?又如何来到这里?”
    谢天璧沉吟着道:“这自是机缘巧合,只是……此事还关系着第三者的秘密,未得那人同意,恕我不能告诉你。”
    他不等俞佩玉追问,一笑又道:“却不知你又是如何来到这里的?”
    俞佩玉黯然长叹道:“弟子已……已是个死人,被人埋葬在这里。”
    谢天璧动容道:“死人?你莫非有些……”
    话未说完,只听一人冷冷道:“他说的不错,他确已死过一次,只是此刻又复活了。”
    灰蒙蒙的光线里,悠悠出现条人影,那飘飘的白袍,飘飘的黑发,那仙子般慑人的美丽,妖魔般慑人的双瞳……在这幽暗的地方,黯淡的光影下,看来更宛如幽灵,令人一眼瞧去连呼吸都几乎停止。
    这仙子与幽灵的混合,正是姬灵风。
    谢天璧竟也似被这绝世的美丽与绝顶的冷漠所震慑,痴迷了半晌,方自展颜一笑,道:“姑娘莫非在说笑,死了的人,怎能复活?”
    姬灵风悠悠道:“是我令他复活的。”
    她淡淡的语声中,竟似真有一种能操纵人类生死的魔力,她冰冷的双瞳里,竟似真藏蕴着能主宰一切的秘密。
    谢天璧、俞佩玉面面相觑,竟说不出话来。
    只见姬灵风已走到那与地穴中蜡像一般模样的老人尸座前,盈盈拜了下去,拜了三拜,突然道:“这石墓中俱是姬家的祖先,你们必定在奇怪我为何独独参拜他一人是么,告诉你,这只因他曾救了我,正如我救了你们。”
    俞佩玉,谢天璧更不知该如何回答。
    姬灵风已霍然站起,转身逼视着谢天璧,道:“你奄奄一息,眼见已将遭毒手,是我使得他们以为你已死,再将他们引开,将你救来这里的,是么?”
    谢天璧道:“姑娘大恩,在下永铭在心。”
    姬灵风冷笑道:“你堂堂一大剑派的掌门人,却被个无名的女子救了性命,心里总觉得有些丢人,所以方才别人问你,你也不说,是么?”
    谢天璧苦笑道:“姑娘错怪在下了,在下只是……”
    姬灵风冷冷截道:“我气量素来狭窄,救了别人,就要他永远记得我的恩惠,否则我一样可以再令他死,这一点你也莫要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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