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剑风流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15章坚逾金石
    俞佩玉见太湖金龙王带着两个黑衣人走了回来,又是惊讶,又是着急。
    俞放鹤明明已带着人走了?这太湖王为何要留下来?
    只听太湖王沉声道:“将这土地像和神案都恢复原位,再将地上扫一扫,切莫让任何足迹留下来,必须令唐门子弟猜不出唐无双是从哪里走的,到哪里去了。”
    这些人行事果然周密仔细,滴水不漏。
    俞佩玉却快急疯了,他现在当然可以跳下去,将这三人杀了,以他的武功,这三人自然不是他的敌手。
    但他却生怕因此而惊动了尚未走远的俞放鹤──等到这三人办完事出去,俞放鹤必已走远,他再追又来不及了。
    这两条大汉做事却偏偏不慌不忙,十分仔细。
    俞佩玉空白着急,却想不出法子。
    他只希望这三人也会从后面赶上俞放鹤,那么他要缀住这三个人,反而要比缀住俞放鹤容易得多。
    这已是他唯一的希望,所以他更不能向这三人下手。
    谁知就在这时,突听“嗤,嗤,嗤”,三声轻微而尖锐的暗器破空声,从门外急射而来。
    两条黑衣大汉竟惨叫一声,倒了下去。
    太湖王反应自然快得多,身手也敏捷得多,凌空一个翻身,似乎已将暗器闪过,厉喝道:“是什么人敢大胆暗算盟主座下武士,活得不耐烦了么?”
    喝声中,他金龙鞭已赫然在手,挥成一片金光,夺门冲出,门外黑暗中却似传入了一声森冷诡秘的轻笑。
    俞佩玉更吃惊,更着急,他猜不出是谁会向他们骤下毒手暗算?是为了什么?以这人出手之阴险,暗器之歹毒,也不会是什么好人。
    这难道是唐家的子弟赶来了?他们来的纵然很巧,但却将俞佩玉最后一缕希望都破灭了。
    ×××
    神案上的油灯,方才已又被燃起。
    闪动的灯光下,忽见太湖王又倒退着走了回来。
    他掌中的金龙软鞭已软软地垂下,满面惊惧之色,满头大汗如雨,但却看不出受了丝毫损伤。
    他一双眼睛更充满了恐惧,连眼珠子都几乎凸了出来──他为什么会如此恐惧?他究竟瞧见了什么?
    只听门外一个低沉、柔和、优美,但却带着种令人全身发冷的邪异之气的语声缓缓道:“朋友是什么人?来自何处?”
    这语声一起,俞佩玉就觉得全身不舒服,就好像听见响尾蛇的尾巴在响,就好像听见狼在磨牙齿。
    他不懂一个人的语声怎会如此柔和优美,又如此邪异可怖,他实在想瞧瞧这语声是个什么样的人发出来的。
    门外黑暗中,的确有条朦胧的人影。
    但门外的夜色实在太浓,门里的灯光又实在太淡,他只能瞧见一双眼睛,却瞧不见这人的容貌身材。
    这是双黝黑而深沉唧艮睛,黝黑深沉得一如那无边的夜色,但他眼睛里发出来的光,却是一种空虚的、凄迷的,不可捉摸的惨碧色,浅时如春日远山之巅的一抹新绿,深时如古墓石棺后的阴湿藓苔。
    这双眼睛虽非望向俞佩玉,俞佩玉竟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只听太湖王颤声道:“我姓王,王金龙,来自太湖。”
    那优美而邪异的语声道:“原来是太湖王?你为什么到这里来?”
    太湖王道:“我是随武林盟主来的。”
    那诡秘的语声道:“武林盟主?是俞放鹤么?”
    太湖王道:“正是。”
    那语声道:“他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
    太湖王道:“本与唐无双有约,来此相见。”
    那语声问一句,他竟然就老老实实地回答一句,他的内心神智,竟像是都已完全慑伏在那双眼睛妖异的光芒下。
    俞佩玉瞧得掌心又不觉沁出了冷汗。
    那语声微一沉吟,又问道:“俞放鹤与唐无双相见,为什么要约在这里?他们商量的,难道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么?”
    太湖王道:“这其中的确有个秘密?是因为盟主……”
    俞佩玉眼见他便要将这秘密说出来,更是既惊且喜,谁知太湖王说到这里,身子忽然一阵颤抖,竟闭住了嘴。
    门外的眼睛光芒更亮,厉声道:“是什么秘密?你为何不说?”
    太湖王紧闭着嘴,满头冷汗,如雨点般落下。
    那语声又变得出奇的柔和,缓缓道:“你只管说吧,没关系的,你说出来之后,绝没有人会伤害你。”
    太湖王身子颤抖得更厉害,满面俱是痛苦之色,内心显然在痛苦地挣扎着,终于颤声道:“我不能说,绝不能说。”
    那语声道:“你为何不能说?你莫忘了,现在你的内心、生命和灵魂,都已是属于我的了,你怎敢违抗我。”
    太湖王忽然疯狂般大呼起来,嘶声呼道:“我的一切都是属于盟主的,我不能背叛他,否则我只有死……只有死……”
    忽然反手一鞭,向自己头上抽了下去。
    门外的人似也大觉意外,失声惊呼了一声。
    太湖王却已倒卧在血泊中了。
    ×××
    俞佩玉早已瞧得冷汗涔涔,这件事的发生与变化,实在令人不可思议,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时门外暗中,已走进一个人来。
    他脚步轻而缓慢,无声无息,就宛如幽灵。
    灯光下,只见他穿着身普通农家的褐布衣服,手里提着个破旧的竹笠,身子瘦削而颀长,面容英俊而清癯。
    他看来似乎已有三十,有时却又似已五十多了,一走进屋子,目中那妖异的碧光,立刻消逝不见,看来丝毫没有什么引人注目之处,但那千双长而瘦削的手,却是纤美有致,光润如玉。
    俞佩玉再也想不到那么样一双眼睛,竟会生在这么样一个平凡的人身上,更想不到这眼睛的变化竟有如此快,他约略只觉得这人,就像只蜥蜴随时改变自己身子的颜色来愚弄别人,来保护自己。忽听一个少女的声音,轻轻叹了一口气喃喃道:“死了,都死了。”
    俞佩玉目光,全都被这奇异的人所吸引住,直到此刻,才发现这人身后还跟着个粗布衣裙的少女,这少女身材刚健而婀娜,头上也低低戴着顶竹笠,似乎不愿被人瞧见她的面貌,她又在逃避着什么?
    也不知为了什么,俞佩玉竟觉得这少女的声音、形态都似曾相识,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的,这褐衣人已四下踱了一圈,才回头去瞧那少女,这时他清癯的脸上,竟忽然露出一丝无比动人的微笑,悠悠道:“你眼光很准确,他们的确都已死了。”
    那少女咬着嘴唇,道:“他们并没有惹着我们,你何苦将他们杀死?”
    褐衣人微笑道:“你说得不错,我实在不该杀死他们的。”
    那少女道:“既然不该,你为何要杀?”
    褐衣人也不回答她的话,只是含笑凝注着她,忽然叹了口气,道:“真美,你的眼睛在这灯光下,看来更美了,你只要瞧我一眼,我就可以为你死十次。”
    他对这少女似乎千依百顺,疼爱已极,说的话更句句都是恭维赞美,但无论谁都听得出他简直像是在哄孩子。
    奇怪的是,这少女竟似丝毫也不觉得被哄被骗,竟被他几句话说得脸也红了,痴痴地呆了半晌,才叹了口气,幽幽道:“我只希望你莫要再杀人了,只要我们能逃过这一次,我们就找个地方隐居下来,安稳地过一辈子不好么?”
    褐衣人微笑道;“你说得对,我们要找个美丽的地方,有山有水,我天天陪着你,在山林里抚琴,在清溪旁下棋,我就天天都可以听到你比黄莺更悦耳的笑声。”
    那少女心神俱已醉了,闭着眼仰起了头,痴痴道:“只要能有这么样一天,我所做的那些事就都有补偿了,只要能有这么样一天,我就算死了也甘心。”
    俞佩玉终于瞧见她的脸了,她美丽而纯洁的脸上,充满了对未来幸福的憧憬,她眼睛里流出了快乐的泪珠。
    俞佩玉忽然想起了她是谁──她竟然就是黄池大会的前夕,将俞佩玉接待入迎宾馆的华山女弟子钟静。
    这名门正宗的弟子,此刻怎会和如此奇异诡秘的人在一起?她为他做的“那些事”究竟是什么事?
    俞佩玉不禁又是惊讶,又是怀疑,又是惋惜。
    褐衣人却再也没有望她一眼,只是俯首凝注着血泊中太湖金龙王的尸身,沉思着喃喃道:“这人心里究竟藏着什么秘密?竟连我的力量都无法令他说出来,那俞放鹤又有什么魔力,竟能令人宁可死也不敢背叛他。”
    他又背负着手,四下踱起步来,目光忽又变得比鹰隼更锐利,四下扫动着,忽然轻呼一声,道:“你看,这里竟有条秘道。”
    他拍着土地像一转,地道便露了出来。
    钟静也失声道:“不知道地道是通往哪里的?”
    褐衣人闭着眼想了想,展颜笑道:“这里就是唐家庄的后山,是么?”
    钟静道:“呀,不错,这地道一定是通向唐家庄的。”
    褐衣人微笑道:“对了,你真是个又聪明、又伶俐的女孩子。”
    钟静脸又红了,低头弄着衣角,半晌才轻轻道:“这地方既是别人的秘密,我们不如走吧。”
    褐衣人道:“走?为什么?我一生中最喜欢的,就是揭穿别人的秘密。”
    他微笑着摸了摸钟静的脸,又道:“俞放鹤和唐无双鬼鬼祟祟的,一定不会是干什么好事,我想从这地道里溜进去瞧瞧,你乖乖地在这里等着我好么?”
    钟静立刻拉住他的手,着急道:“你不能去。”
    褐衣人目光忽然冷得像冰,冷冷道:“为什么?你怕我一走就不回来了么?”
    钟静根本没有注意他神色的变化,柔声道:“我不是担心别的,我只是担心你,你的伤还没有好,那唐无双和俞放鹤又都是厉害角色……”
    褐衣人眼里的冰已溶解,微笑道:“你担心他们伤了我?”
    钟静眼圈都红了,哽声道:“你……你若有什么变故,叫我怎么办呢?”
    褐衣人大笑道:“你放心,就凭俞放鹤和唐无双想伤我,还差得远哩。”
    他温柔地抚着她头发,道:“你乖乖等在这里,我很快就会回来,我答应你,绝不会有人伤着我一根毫毛。”他身形一闪,便没人地道中。
    钟静瞧着他颀长的身影没人地道,痴痴地出了半晌神,以手掩面,长叹道:“我这么样做,是对?还是不对呢?……”
    只听一人沉声道:“不对。”
    ×××
    钟静霍然跃起,凌空翻身,惊呼道:“是什么人?”
    只见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面带着温柔的微笑,不知何时已到了她背后,正含笑瞧着她道:“在下俞佩玉。”
    钟静失声道:“俞佩玉?”
    她知道“俞佩玉”已死了,空山夜寂,荒寺阴森,骤然听到死人的名字,她全身寒毛都不禁为之悚然。
    但这少年却又是那么温文,那么英俊,那温暖的带笑目光,简直可以使整个大地上的冰雪溶化。
    世上没有一个女人会畏惧这样的男人。
    钟静脚步不再往后退了,大声道:“不错,我的确知道一个俞佩玉,但绝不是你,我不认识你。”
    俞佩玉道:“但在下却认得姑娘。”
    钟静怔了怔,道:“你认得我?”
    俞佩玉道:“姑娘岂非是华山门下钟静?”
    钟静骤然又紧张起来,厉声道:“你是来追捕我们的?”
    俞佩玉心里更惊讶,面上却不动声色,缓缓道:“姑娘犯了什么罪?为何要怕人追捕?”
    钟静凝注了他半晌,身体又松弛下来,勉强一笑,道:“我当然没有犯什么罪,我只不过是试试你的。”
    俞佩玉叹了口气,柔声道:“在下并不想刺探姑娘的秘密,更不是来追捕姑娘的,但却想奉劝姑娘不如还是回去吧。”
    钟静竟又一惊,道:“回去?回到哪里去?”
    俞佩玉缓缓道:“回到令师身旁,她一定会保护你,不让你上别人的当。”
    钟静变色道:“我会上谁的当,你凭什么管我的闲事?”
    俞佩玉苦笑道:“在下自顾尚且不暇,实在不该多管别人的闲事,但这些话却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至于听不听,也只有任凭姑娘自己了。”
    他俯首瞧了地上的尸身一眼,长长叹了口气。
    这最后一丝希望也变为泡影,他还留在这里作甚?至于犹在横梁上的银花娘,他也放心得很。
    他知道她一定会照顾自己的。
    钟静见到他话未说完,忽然就要往外走,又不觉怔了怔,像是想去拦阻他,却又终于忍住。
    但俞佩玉还未走出门,已有一条淡褐色的人影幽灵般自他身后飘过去,挡住了他的去路。
    钟静又惊又喜,失声道:“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褐衣人微笑道:“我回来得太快了么?”
    钟静全未听出他话中的刺,又问道:“你可瞧见了俞放鹤和唐无双?”
    褐衣人缓缓道:“没有,俞放鹤既不在,连唐无双也不见了。”
    他目光这时才刀一般转到俞佩玉脸上,微笑着道:“这事的确很奇怪,是么?”
    俞佩玉去路虽被挡住,但一直沉住了气,在仔细打量着这奇特的人,但他无论瞧得多么仔细,也看不出这人是善是恶,更看不出此人是何来历,他只觉自己面对着此人时,随时都似乎在被一种神秘的力量威胁着。
    等这人的目光转向他,他又觉得心突然一跳。
    褐衣人竟已又重复着问道:“这件事的确很奇怪,是么?”
    俞佩玉只有笑了笑,道:“不错,的确很奇怪。”
    褐衣人道:“一件很奇怪的事,阁下为何不觉得奇怪呢?”
    俞佩玉知道在这种人面前,是绝不能说错一句话的,他正在考虑着如何回答,褐衣人却又笑了,悠然道:“你若是不愿回答,不如由我替你说吧……你不觉得这件事奇怪,只因为你早巳瞧见了这件事的秘密。”
    俞佩玉还是只有以微笑来代替回答。
    他忽然发觉这褐衣人的眼睛虽可怕,但笑容却带着种说不出的魅力,一种妖魔般神秘的魅力,莫说钟静这样的少女,就连他俞佩玉,竟也已不知不觉地被这种妖异的魅力所吸引,舍不得移开眼睛。
    褐衣人也始终在凝注着他,忽然叹了口气,道:“绝世的美男子,阁下当真可说是绝世的美男子,莫说是女人,就连我瞧见阁下这样的笑容也觉得像是有些醉了。”
    他语声低沉而缓慢,也带着种说不出的吸引力。
    俞佩玉本来是不愿说话,但听着听着,竟变成纵然有话要说,也忘记说了。褐衣人微笑接着道:“有着像阁下这样一张脸的人,若是不知道好好利用,实在是太可惜了,但阁下大可放心,阁下纵然不知道该如何利用自己的美貌,我也会替阁下设法的,总不会让阁下白生着这么样一张绝世美貌的脸。”
    这句话若是别人说出来的,俞佩玉纵不勃然大怒,也难免生气,但从他嘴里说出来,俞佩玉怒气竟发作不出。
    褐衣人语声更柔和,微笑道:“好,现在你不妨先忘却一切,告诉我,方才你究竟瞧见了一些什么秘密?俞放鹤和唐无双究竟在商量什么?”
    俞佩玉淡淡道:“在下还是不说的好。”
    褐衣人沉声道:“我要你说,你就得说,知道么?”
    他面上虽仍带着笑,但目中那种妖异的光芒却更逼人,紧紧盯住俞佩玉的眼睛,谁知俞佩玉还是淡淡问道:“在下为何非说不可?”
    褐衣人自怀中取出了一串珠链,在俞佩玉眼前轻晃着,缓缓道:“只因你已是我的奴隶,我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你都只有服从,绝不会丝毫违抗。”
    钟静脸上已满是惊惧之色,她知道这褐衣人神奇的魔力,她不愿他又以此害人,却又不敢阻止。
    谁知俞佩玉竟是神色不动,并失笑道:“我一向是个自由自主的人,为何平白要做你的奴隶。”
    褐衣人面色反而变了,额上竟已沁出了冷汗。
    只因他所用的这摄心大法最是阴毒,若是不能摄住对方,自己反会被害,此刻他已用尽一切力量,对方这少年竟似连丝毫感觉都没有,要知这类摄心之术,主旨便是在松弛软化对方的心灵,然后乘虚而人,但俞佩玉从小养心练气,近来更屡被洗炼,一颗心可说已坚逾金石。
    褐衣人只觉心旌激荡,几乎难以把持,俞佩玉却丝毫也不知道他为何忽然如此紧张,笑着又道:“阁下这也许只不过是在说笑的,是么?”
    褐衣人道:“是。”
    俞佩玉随口问道:“不知阁下高姓大名?”
    褐衣人满头冷汗,涔涔而落,道:“郭翩仙。”
    他只觉对方的眸子已越来越亮,自己反似要被他所摄,俞佩玉问他的话,他竟已不能不回答。
    俞佩玉沉吟着道:“郭翩仙,这名字倒生疏得很,不知可是阁下的真名实姓么?”
    郭翩仙颤声道:“是。”
    此刻他竟已不能闪避俞佩玉的眼睛,俞佩玉若是一直问下去,他只怕便要将一切秘密都说出来。
    这时俞佩玉心里也有些奇怪了,他也想不到自己问一句,对方便老老实实回答一句,他心念闪动,立刻又试探着问道:“阁下和这位钟姑娘是一齐逃出来的么?”
    郭翩仙道:“是。”
    俞佩玉道:“阁下逃避的是谁?”
    郭翩仙虽咬紧了牙关,还是不由得说道:“徐淑真?”
    俞佩玉失声道:“徐淑真?是华山派的掌门人?”
    郭翩仙道:“是。”
    俞佩玉沉吟着道:“难道你已被徐真人所擒,而钟姑娘反而为你倾心,将你偷偷救了出来?”
    郭翩仙颤声道:“正……正是如此。”
    他此刻已骇得心胆皆丧,怎奈已无法控制自己,钟静见到他如此模样,也早巳骇呆了。
    俞佩玉叹了口气,转过头去瞧钟静,苦笑道:“想不到姑娘居然不惜叛师,想来爱心必已……”
    话犹未了,突有数十点银光直击过来。
    原来他眼睛一移开,郭翩仙立刻有了松弛自己的机会,当下再不迟疑,手腕一抖,手里的珠链已化做满天银光暴射而出。
    俞佩玉实未想到这有问必答,诚惶诚恐的人,竟也会实施暗算,他的头本已转向左方,此刻身子随着头一转,双臂若滑翼回旋,若流云出岫,若胡姬曼舞,也随着打了个转,钟静的衣裙,竟也被激得回舞而起。
    那笔直劲射而来的银光,竟也似数十条骤然投入急流漩涡的银鱼,绕着他施舞的身形打起圈子。
    她远远望去,只见一圈灿烂的银光,绕着一条舞姿优美的人影流转不息,直如九天飞仙,戏舞流星。
    钟静不知不觉间又瞧得呆了,但闻一连串铮铮之声响起,又如飞金鸣玉,妙手敲琴。
    铮铮声中,那数十粒银珠已洒满一地。
    要知俞佩玉方才若是着意闪避,仓猝间实未必能避得开这数十点近在咫尺间劲射而来的暗器。
    但他无意间这旋身一舞,却正暗含了先天无极的真意,有意无形,意在形先,其中奥妙,又岂能形诸笔墨。
    钟静良久良久,才喘过气来,忍不住轻叹道:“好功夫。”
    短短三个字说完,郭翩仙四掌已拍出。
    他心初定,胆犹寒,正因为他深知心灵受制的痛苦,此刻竟不敢再面对俞佩玉,只有着着抢攻。
    这四掌出手虽急,掌势虽妙,招式虽毒,但每一掌都未使出全力,每一掌都留有五分退步。
    只因他见了俞佩玉这样的武功后,竟也不敢作孤注之一搏,先将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后,再敢出手伤人。
    这四掌俞佩玉闪避得虽轻松,但心里却不轻松。
    他立刻便已发觉对方出手之谨慎、狡巧、机变、诡谲,竟是自己生平所未遇,他知道无论是谁,若想将这样的对手打倒都不容易。
    这时郭翩仙另四掌又已拍出。
    这四掌招式突变,由轻灵一变而为沉重,由柔韧一变而为刚猛,但掌势的收发间,仍是含蕴不尽,留有余力。
    俞佩玉叹道:“阁下难道定要将在下置之于死地么?”
    这句话说完,他已从容避开四掌。
    郭翩仙道:“不错。”
    这四掌出手更快,竟在短短两个字中便已击出。
    俞佩玉道:“为什么?”
    对方出手快,他躲得也快。
    郭翩仙道:“只因阁下若是活在世上,在下便难免要寝食不安了。”
    他掌势突由奇快变得奇慢,说了二十多个字,才击出四掌,掌势沉凝,如曳千钧;出手稳实,如推重磨。
    这显然竟是正宗太极掌,“太极门”与“先天无极”素有渊源,俞佩玉一跃而退,大声道:“阁下莫非是太极门下的前辈?”
    以郭翩仙这样深厚的功力,若是太极门下,辈分必高,所以俞佩玉才说出“前辈”两字。
    谁知郭翩仙却笑道:“区区太极门,能容得下郭某?”
    这次他突然变掌为拳,四拳击出,第一招“罗汉伏虎”,竟是少林“伏虎罗汉拳”的起手式。
    俞佩玉不觉又一惊,他第二拳却已变为“大洪拳”,拳到中途,忽又一曲,双拳分击而至。
    这两拳拳势诡秘,俞佩玉竟连见都没有见过,明明见到双拳斜击而来,打的是左腮右颊,谁知拳头到了面前,却忽然笔直击向胸膛,郭翻仙眉飞色舞,忍不住得意大笑道:“你不知这是哪一派么?”
    这句话其实并未说完。
    他说到“这”字时,俞佩玉已被逼还手,竟然不闪不避,出手向这捣蒜般直击而来的拳头迎了过去。
    他说到“哪”字时,已发现对方拳力惊人,准备撤招,纵是他留有余力,见机得快,但拳锋还是被俞佩玉掌锋扫着,他只觉一股前所未见的骇人力道排山倒海般推来,身子已被震得飞了出去。
    俞佩玉的天生神力,他纵然用尽全身力道,也未必抵挡得住,何况他还保留着五分力气。
    钟静已惊呼出声,失声道:“莫要伤人。”
    俞佩玉淡淡一笑,道:“在下也并没有伤人之意,两位若要走,在下也绝不拦阻。”他已尝够了被人伤害的滋味,不到必要时,他绝不伤害别人。
    郭翩仙长叹了一声,钟静已奔过去拉住他的手,恳求着道:“走吧,你为什么要和他拼命?”
    郭翩仙苦笑道:“阁下的武功虽不见得如何高明,但这样的天生神力,我倒真的从未见过,看来我也未必能伤得了你。”
    俞佩玉淡淡笑道:“既是如此,为何还不走?”
    郭翩仙叹道:“看来我的确还是走了的好。”
    他抱了抱拳,像是真的要走了,谁知就在这时,他手腕一反,袖中又有十余点暗器激射而出。
    钟静失惊道:“你……”
    她一个字刚说出口,身子突然被郭翩仙提起,向俞佩玉掷了出去,他自己身形一闪,却绕到俞佩玉身后。
    这一着之歹毒,实是天下少有。
    俞佩玉若想避开这暗器,已大是不易,何况他纵然避开了暗器,钟静的身子已飞舞着扑来。
    她骤然被人掷出,手脚自然难免舞动,俞佩玉若不管她,反身去迎郭翩仙,便难免要被她所伤,俞佩玉若想接住她,郭翩仙已到了身后,他身后空门大露,双手若再接着钟静,郭翩仙出手时他又怎能抵挡。
    这变化全都发生于一瞬之间,俞佩玉还未弄清是怎么回事,暗器已扑面而来,飞舞着的人影也跟着而到。
    俞佩玉本待出手将暗器反激出去,但忽然发现扑来的人影竟是钟静,暗器反激,钟静便没命。
    他既已来不及闪避,若不出手自己就没命,──郭翩仙自然早已算准了他是绝不忍心下手去伤钟静的。
    谁知俞佩玉双掌还是闪电般挥出,只是他左右双手所用的力道却绝不相同,左掌力柔,右掌力猛,左掌先发,一股柔力将钟静的身子远远送了出去,右掌力刚,一股猛力迎上了暗器。
    这时郭翩仙双掌却拍向他背脊!
    俞佩玉掌力已发,既无余力闪避,更无余力招架,无论换了是谁,在这种情况下都难免毙于掌下。
    就在这刹那间,俞佩玉右掌的力道突然由极刚变为极柔,掌势一引,暗器竟在空中划了个圆弧,呼啸着向俞佩玉身旁飞过,竟笔直击向俞佩玉身后的郭翩仙。
    郭翩仙做梦也未想到自己发出的暗器此刻竟来打自己了,他若是伤了俞佩玉,自己身子就要变成蜂窝。
    他出手虽然阴险歹毒之极,但俞佩玉这一应变的手法,更已穷机智之极点,达武功之巅峰。
    郭翩仙惊呼一声,撒手后甩,借势翻身,纵然他每次出手都留有退步,还是难免被暗器擦破了衣服。
    这时钟静身子已撞上墙壁,俞佩玉送她的掌力也刚好用完,她沿着墙壁滑下来,面色虽已惨变,身上却是毫发无伤。
    俞佩玉自然也是毫发无伤,但心里怒火却已直冒上来──此人竟不惜将对自己恩重如山,爱逾金石的人牺牲,此人的心肠岂非比狼虎还狠毒十倍,俞佩玉怒喝一声,向郭翩仙直扑过去。
    这一次他满心怒火,已变守为攻,掌势浑圆,看似柔弱,但一股浑圆的力气随掌而起,连神龛里的土地像都被震得摇摇欲倒。
    这一次郭翩仙也被逼得不能不以全力应战。
    他功力虽深,真气却似时常难以为继,只因他本不是个时常会和别人硬碰硬拼命的人,他的对头根本就找不到他,就算找到了他,他的狡猾和机智也已足够应付,他根本就用不着去苦练气力。
    何况他最近又被金燕子所伤,而且伤得极重,若不是他身上永远带着有妙绝人寰的救伤灵药,他此刻根本就不能动手。
    以他这样的真力来和俞佩玉对掌,本是必败无疑。
    但他招式却偏偏是鱼龙蔓衍,变化无穷,前一招用的是外家正宗,后一招可能就变内家掌法。
    普天之下,无论江南中原,塞外滇边,无论那一门那一派的掌法武功,竟没有他使不出的。
    俞佩玉心里也不禁为之骇然,何况他随时还都得提防着对方出人意外、诡秘之极的奇异招式。
    数十招拆过后,俞佩玉也不觉汗透重衣。
    只听郭翩仙忽然大声道:“阁下难道定要将在下置之于死地么?”
    这句话本是俞佩玉问他的,他此刻反问出来,俞佩玉不觉一怔,沉声道:“不错。”
    郭翩仙又反问道:“为什么?”
    俞佩玉道:“只因阁下若是活在世上,在下也会有些寝食不安。”
    他发现郭翩仙说话时中气已不足,显然已是强弩之末,无以为继,他出手就更急更猛,竟真的立刻要将此人毙于掌下,为世人除害。
    郭翩仙满头汗落如雨,招式出手间已力不从心,实招更少,虚招更多,已渐渐被俞佩玉逼入墙角。
    钟静呆呆地瞧着,目中已流下泪来。
    郭翩仙叹道:“很好,我死了也罢,连我最亲近的人都不肯出手助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钟静面上竟木然全无表情,嗄声道:“你死了,我陪你。”
    郭翩仙叹道:“你何苦陪我,还是陪他吧。”
    这句话说出,俞佩玉更是勃然大怒,一掌全力拍出。
    突见郭翩仙双掌左曲右折,似乎变得连一丝力气都没有了,掌势却如百花初放,俞佩玉全力一掌竟攻不进去。
    这赫然竟是百花门的不传之秘。
    要知郭翩仙身份隐秘,最不愿别人知道他和海棠夫人的关系,所以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肯使出百花门的武功来,更不肯施展出丐帮拳法──他使遍了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却偏偏将这两种最擅长的武功留到最后。
    俞佩玉见他招式突又一变,使出百花门的掌法后,就不再改别的了,暗忖:“百花门的武功难道是他的本门功夫?”
    俞佩玉又瞧了半晌,终于一掠而退,失声道:“你难道是百花门下?”
    郭翩仙目光闪动,缓缓道:“百花门下无男子,这句话你难道未曾听过?”
    俞佩玉皱眉道:“既是如此,你怎会对百花门下的武功如此熟悉。”
    郭翩仙傲然道:“少林武当的功夫,我难道不熟么?”
    俞佩玉凝注了他很久,沉声道:“你真的宁死也不肯说出你与百花门的关系?”
    郭翩仙仰首大笑道:“郭某纵然伤势未愈,气力不济,就凭你也未必能杀得了我,你难道还以为郭某会向你求饶不成?”
    俞佩玉怔了怔,他本以为这人不但狠毒,而且畏死,倒未想到此人竟也有这一身傲骨,默然半晌,叹道:“你既有这样的傲气,使出的手段为何那般卑贱?”
    郭翩仙冷笑道:“郭某一生行事,从来只问对不对得起自己,为何要将别人的想法放在心上?你若想以生死之事来要胁于我,你的想法就未免太可笑了。”
    俞佩又怔住了,这人的歹毒虽出乎他意料,这人的高傲实也更出乎他意料。
    他自一开始,就将这人看错了。
    郭翩仙忽又问道:“你定要问我和百花门的关系,却又是为了什么?”
    俞佩玉叹了口气,道:“我绝不和百花门下动手。”
    郭翩仙神色竟变了变,厉声道:“为什么?你难道和君海棠有什么关系?”
    俞佩玉瞧见他神色的变化,心里正有些奇怪,谁知钟静竟忽然一跃而起,冲了过来,颤声道:“你答应过我,永远不再提她的名字,现在为何又要问别人和她的关系?……你你难道还忘不了她?”
    郭翩仙瞪眼瞧着她,目中竟射出了怒火。
    钟静全身都颤抖了起来,嗄声道:“你为何还要管别人和她是什么关系?你难道还吃醋不成?”
    郭翩仙怒目瞪着她,良久良久,目光忽然和缓下来,长叹道:“现在吃醋的并不是我,而是你。”
    钟静嘶声道:“你方才那样对我,我就知道你一直是在骗我的,方才若换了是她,你就绝不会那样做的,是么?你现在已恨不得我快些死了的好,是吧?”
    郭翩仙默然半晌,缓缓道:“我若死了,你陪着我,你若死了,我难道不会陪着你么?”
    钟静蜷缩着的身子,在这一刹那里忽然完全崩溃了,眼泪涌泉般夺眶而出,终于扑倒地上,放声痛哭起来。
    俞佩玉竟不觉已怔住了。
    郭翩仙缓缓道:“现在我不用再说,你也总该知道我和百花门的关系了吧。”
    俞佩玉吐出气,道:“不错。”
    郭翩仙轻抚着钟静的头发,才缓缓道:“我实在想不到一个像她这样温柔的女子,醋劲竟也有这么大。”
    俞佩玉见到他放在钟静头上的手,失声道:“你……你要杀她?”
    郭翩仙悠然道:“我为何要杀她?她虽泄漏了我的秘密,但却只不过为了吃醋而已,她若非真心对我,又怎会为我吃醋?”
    他忽然大笑起来,道:“我可以为了一万种理由杀人,却绝不会为了别人吃我的醋而杀她的。”
    俞佩玉怀疑着道:“你这样的人,也会将这种事放在心上?”
    郭翩仙缓缓顿住笑声,眉目问竟泛起一种寂寞之色,道:“你可知道,我平生虽有姬妾无数,却还没有一人这样为我吃醋的。”
    俞佩玉怔了半晌,忍不住道:“这些都是你心底的秘密?你为何要对我说出来?”
    郭翩仙淡淡一笑,道:“我若杀不死一个人,就决心要将他当做我的朋友,这样我心里就觉得舒服得多了,只不过……”
    他淡淡接着道:“我可以向你保证,到目前为止,我朋友还不到三个。”
    俞佩玉凝注着他,只觉这人性格之复杂,简直令人难信,他简直就好像三四个生性极端相反的人,拼在一起的。
    他也许是个怕死的人,你若要杀他时,他也许会逃,也许会骗,甚至会用出各种要你想不到的阴谋诡计,但却绝不会求你饶他。
    他若要杀你时,你却只有和他拼命。
    郭翩仙也在凝视着他,微笑着道:“现在,你是第三个。”
    俞佩玉也笑了,道:“但你又怎知我会做你的朋友?”
    郭翩仙傲然道:“我不但可以说是武林中最有权势的人物之一,也是天下最富有的人物之一,无论谁交上我这样的朋友,当真是终生受用无穷。”
    俞佩玉淡淡笑道:“在阁下说来,这理由固然已极充分,但却未免将在下看成个趋炎附势、交结权贵的小人了。”
    他嘴里还在说着话,人竟已转身走了出去。
    郭翩仙大喝道:“朋友慢走。”
    俞佩玉虽未回头,却停下了脚步,缓缓道:“阁下交不成我这朋友,是否又想尝试看是否能杀得了我?”
    郭翩仙道:“我是否能杀得了一个人,用不着尝试也知道的,只不过……阁下未经尝试,为何就拒人于千里之外?”
    俞佩玉叹了口气,道:“阁下要知道,在下只不过是为了阁下与百花门的渊源,此刻才鞠躬而退,至于交朋友么……像阁下这样的人,在下是万万不敢高攀的。”
    郭翩仙道:“这只因你认为我是个心狠手辣的人,是么?”
    ,俞佩玉道:“阁下难道不是?”
    郭翩仙微笑道:“毒药虽能致人于死,但只要用得恰当,有时也可济世活人的,是么?至于‘以毒攻毒’的效果,我不说你也该知道的。”
    俞佩玉默然半晌,喃喃道:“以毒攻毒……”
    郭翩仙眸子里发出了炽热的光,沉声道:“以阁下这样的人,若和我并肩携手,我保证不出三年,你我便能称霸武林,君临天下。”
    俞佩玉还是未回头,淡淡道:“阁下也未免将在下的野心看得太大了吧。”
    郭翩仙大声道:“这又算得了是什么野心,大丈夫生于当世,本该做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那俞放鹤既能做天下武林的盟主,你我为何不能?我看此人貌如君子,其实却有些鬼祟,只要我们能揭穿他的真面目……”
    话未说完,俞佩玉已霍然转过身来,苍白的脸上,已泛起兴奋的红晕,冲到郭翩仙面前,大声道:“好,就此一言为定,你我从此联手,来对付那些人面兽心的人,也让他们瞧瞧我俞佩玉的颜色。”
    这恬静从容的人,此刻竟忽然变得如此兴奋激动,郭翩仙似乎觉得有些意外,但目光一闪后,还是伸出了手,大笑道:“好,一言为定,却是反悔不得的。”
    俞佩玉仰首大笑道:“你看我像是个失言背信的人么?”
    突听屋顶上一人大笑道:“凭你两人就想纵横天下,只怕还是差着一些。”
    ×××
    俞佩玉方才下手并不重,银花娘的穴道此刻本已该解开了,他自然知道这说话的人是谁。
    郭翩仙的确未免吃了一惊,但这人倒也真沉得住气,竟连头都未抬起,只是阴森森一笑,道:“依你看还差着些什么?”
    银花娘娇笑道:“还差了我。”
    她在横梁上舒了舒筋骨,拍干净了身上的尘土,又取出块丝巾,擦了擦脸,才飘飘落了下来。
    你要她在八百个男人面前脱光衣服,她也绝不会脸红,但你若要她血脉未活动开,就笨手笨脚地跳下来,身上还未弄干净,就蓬头垢面地见人,她却宁死也不愿意的,她觉得这简直比什么都丢人。
    郭翩仙只瞧了她一眼,眼睛里也发出光来了。
    银花娘媚笑道:“你看我这样子还过得去么?”
    郭翩仙讷讷道:“很好,好极了。”
    银花娘叹了口气,垂首笑道:“只可惜上面没有镜子,否则我还可以好看些的。”
    郭翩仙大笑道:“就这样已足够了。”
    钟静忽然蹿了过来,瞪着眼厉声道:“你又是什么人?为何要在这里偷听别人的秘密?不想活了么?”
    银花娘银铃般笑道:“小妹子,你用不着吓我,我胆子一向很小的。”
    钟静怒道:“既是如此,还不快滚出去。”
    银花娘吃吃笑道:“好妹子,你也用不着赶我,我知道你是个醋坛子,但我这样的女人,若想要男人,只要勾勾小指头就行了,又怎会来抢你的。”
    钟静脸已气白了,却偏偏想不出法子来对付她,俞佩玉忍不住淡淡道:“你若想欺负老实女孩子,也用不着找她的。”
    银花娘笑得花枝招展,道:“我就知道我们的俞公子又要打抱不平了……求求你,莫要生气吧,我什么人都不怕,就只怕你。”
    她瞟了郭翩仙一眼,媚笑着道:“我和他正是同病相怜,都是你俞公子手下的败将,俞公子若要我们两人坐下,我们是绝不敢站起来的。”
    她口口声声的“同病相怜”、“我们两人”,简直好像和郭翩仙是一双患难相共的同命鸳鸯似的。
    俞佩玉知道她又在玩花样了,竟轻描淡写地就将郭翩仙勾到她那一边去,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你心里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就请快些说吧。”
    银花娘眼波流动,笑道:“我方才不是说过了么?”
    俞佩玉道:“我却不懂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银花娘道:“你们若想称霸天下,还差着一些,但若再加上我……”
    她甜甜一笑,接着道:“我们三个人在一起,那才真是没有人能抵挡得了。”
    郭翩仙大笑道:“原来你竟是想来和我们联盟的。”
    银花娘媚笑道:“不错,我正是想来做你的第四个朋友。”
    郭翩仙上上下下地瞧着她,悠然笑道:“以你这样的女人,要做皇帝老儿的妃子都够资格了,但若想做我的朋友,却还差着些。”
    银花娘扭动着腰肢,媚笑道:“难道我还比不上你那些情人么?”
    郭翩仙淡淡道:“情人和朋友是不同的,我的情人,屈指难数,但朋友却只有三个,而且那两个早已死了。”
    银花娘咬着嘴唇,道:“那么,要怎样才能做你的朋友呢?”
    郭翩仙道:“你不妨先说说你有何条件?”
    银花娘眼珠子一转,抿嘴笑道:“我虽然不能算天下最美的女人,但却最懂得如何令男人快乐,你若不信,以后慢慢就会知道的。”
    郭翩仙眯着眼笑道:“我相信我很快就会知道的,但这还不够。”
    银花娘道:“我也可算是天下最有权势的女人之一,凭我一句话,就可以在这附近五省之中,调动三千个人。”
    她说的话并不假,“天蚕教”的势力在这五省中,的确已遍布每一角落。
    郭翩仙却淡淡笑道:“人多的唯一好处,只不过是能多吃些饭而已。”
    银花娘眼波一转,道:“我也是天下最富有的女人,我的财富只怕连鬼都可买动,你若不信,也立刻就可以见到的。”
    郭翩仙的眼睛果然一亮,笑道:“这倒有些接近了。”
    俞佩玉却忽然插口道:“这也不够。”
    银花娘瞪了他一眼,缓缓道:“我心肠之毒,手段之辣,绝不在任何人之下,你若想以毒攻毒,找我再好也没有,何况……”
    她嫣然着接道:“我是个女人,有些事由我这样的女人去做,比男人要方便多了。”
    俞佩玉想了想,微笑道:“好,这就足够了。”
    银花娘眼睛瞟着郭翩仙,道:“你呢?”
    郭翩仙笑道:“你是我第四个朋友。”
    银花娘拍手娇笑道:“好,现在若有人再来惹咱们,他就真倒楣了。”
    ×××
    就在半天以前,俞佩玉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和郭翩仙这样的男人,银花娘这样的女人结盟为友的。
    但现在,他的想法已不同了。
    “黄池之会”已将天下白道上的英雄豪杰都一网打尽,自命正直的侠义之士,人人都惟“俞放鹤”的马首是瞻,人单势孤的俞佩玉,凭什么去反抗他?俞佩玉说的话,又有谁会相信?
    他只有另外找一条路走,这就是他唯一能走的路。
    以毒攻毒!
    他已看透了这些自命侠义之人的面目──鼎鼎大名,堂堂正正的唐家掌门人又如何?又能比银花娘好多少?
    他现在要交的,就是那些别人都视如蛇蝎的朋友,他只有这样做,才能揭穿那些“英雄豪杰”的真面目。
    “是真名士自风流,”他现在已发觉,只要自问胸怀坦荡,便已足够,别人的想法又何必在乎?
    ×××
    这是个荒、冷寂、阴森的坟场。
    现在是深夜。
    黯淡的月光,照在一座座荒草丛生、简陋而颓败的坟堆上,世上简直找不出比这里更荒凉的地方。
    埋葬在这里的,都是些贫困而卑贱的人,他们活着时生命固然贫苦,死后却更冷落荒凉。
    钟静紧紧拉着郭翩仙的手,眼睛却瞪着银花娘,恨恨道:“你为什么要将我们带到这里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银花娘嫣然笑道:“好妹子,你害怕了么?其实这地方非但不可怕,而且简直可说是有趣得很。”
    钟静眼睛瞪得更大,怒道:“有趣?你说这地方有趣?”
    银花娘悠然笑道:“每到有月亮的晚上,这里的鬼魂就会自坟墓里复活,在月光下曼舞。你瞧,他们现在说不定已经来了。”
    一阵冷风吹过,点点鬼火自坟头飞起,低矮的树木,在风中呜咽着,就像是啁啾的鬼语。
    钟静全身都发起抖来,却故意壮起胆子冷笑道:“他们若真的出来跳舞,我就和他们一齐跳。”
    银花娘咯咯笑道:“对了,他们瞧见这样美丽可爱的女孩子,非但要拉你跳舞,而且也舍不得放你走了。”
    钟静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全身都偎入郭翩仙怀里,银花娘却已弯下了腰,笑得喘不过气来。
    郭翩仙微笑道:“你能想得出将珍宝藏在这种地方,倒也真难为你了。”
    银花娘眼波瞟着他,媚笑道:“我做的事,果然都瞒不过你,我的心意,也只有你知道,我们两个难道真是同一类的人么?”
    俞佩玉叹了口气,道:“但愿你们这一类的人,世上莫要太多才好。”
    银花娘娇笑道:“这一类的人绝不会多的,有我们两个已足够了。”她眼波又瞟向郭翩仙:“你说是么?”
    郭翩仙才笑了笑,钟静已跳了起来,冷笑道:“你就算要勾引男人,也用不着在这种地方。”
    银花娘大笑道:“你瞧,我们的醋坛子又打翻了。”
    俞佩玉皱眉道:“你难道真将那些珍宝藏在坟墓里了?”
    银花娘道:“不错,我找了两个吃饱饭没事做的人,先陪他们喝了一顿酒,乘他们喝得醉醺醺的时候,将他们带到这里,挖开一座新坟,把棺材里的死人抬出来,换上我的珍宝,再钉上钉子埋进去。”
    她娇笑着接道:“你说我这法子妙不妙?这里都是些穷鬼,连盗坟挖墓的小贼,都再也不会到这里的,我将珍宝藏在这里,除了鬼外,还有谁找得到?”
    郭翩仙微笑道:“帮你挖坟的那两个人呢?”
    银花娘笑道:“我知道这又瞒不过你的,他们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自然会好好酬谢他们,早就替他们准备着一壶特别好的酒,陪着他们喝了下去。”
    她叹了口气,媚笑着道:“只可惜他们竟无福消受,酒还没有喝完,就一醉不醒了。”
    这种毒辣卑鄙的事,别人纵然有胆子做,也不会有胆子说的,但她非但说得光明堂皇,还像是觉得很有趣。
    郭翩仙瞧了俞佩玉一眼,笑道:“那两人既然替你挖坟,自然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这种人多死几个也没关系,俞兄你说是么?”
    俞佩玉本来想说什么,此刻却只不过又叹了口气。
    四个人在乱坟间东转西转,走了盏茶工天。
    银花娘忽然停下脚步,道:“在这里了,从东数过来,这里是第二十七个坟,坟头上的这颗小树,还是我亲手种上去的。”
    俞佩玉淡淡道:“你不必说,我也相信你这种事是绝不会记错的。”
    银花娘道:“这坟墓里既然已没有死人,已只不过是一堆黄土而已,是么?”
    俞佩玉道:“嗯。”
    银花娘笑道:“我知道我们的俞公子决不肯挖坟,但刨土总没有关系吧。”
    其实她根本用不着用话来套住俞佩玉,此时此刻的俞佩玉,早已将件么事都看开了,又怎会把这种事放在心上?
    黄土刨开,就露出了一具单薄的棺木。
    银花娘道:“对了,就是这口棺材,我在这上面也做了记号,棺材里埋着的,本是个少妇,听说是因为丈夫纳妾而气死的。”
    她忽然回头向钟静一笑,道:“你说她的醋劲是不是比你还大?”
    钟静苍白着脸,咬着嘴唇不说话。
    银花娘嘻嘻道:“听说一个人死后,尸首纵然被别人抬走,但一到晚上,鬼魂还是会回到原来的棺材里睡觉的,你们两人既然是同类,我将这棺材一打开,她绝不会找别人,一定会找你,你还是走远些吧。”
    钟静虽然拼命想壮起胆子,但脚步已不由自主地向后退,有风吹过,她只觉背后冷飕飕的,冷汗已湿透重衣。
    只听“吱”的一声,棺材盖被掀了起来,本来想吓人的银花娘,竟忽然放声惊呼了起来。
    嘶哑的呼声,在静夜里听来有如鬼号。郭翩仙和俞佩玉面面相觑,竟也像是被骇得呆住了。
    棺材里哪有什么珠宝,有的只是一具少妇的尸体,她那张浮肿狰狞的脸,茫然面对着银花娘,像是在说:“我不但鬼魂回来了,连尸体也回来了。”
    风吹草动,鬼火满天飞舞。
    银花娘骇极大呼道:“我明明已将她尸身搬出来了,我明明是将珍宝埋在这里的,现在……现在怎会……”她只觉两条腿发软,话未说完,已一跤跌在地上。
    凄凉的月光下,死人的手里竟似捏着张纸,郭翩仙折了段树枝,刷的将纸挑起,上面竟写着:“我活着时家已被个贱女人逼走,我死了后你还想来占我的家么?”
    简简单单的两行字,歪歪斜斜的字迹,满纸俱都是森森鬼气,郭翩仙只觉指尖发冷,竟再也拿不住了。
    他的胆子再大,此刻也不禁觉得寒毛直竖。
    只有俞佩玉,这种荒唐离奇的事,他见得太多了,沉声道:“你埋藏珠宝时,当真没有人见到?”
    银花娘虽已站了起来,身子还是不停地在发抖,颤声道:“没……没有!”
    俞佩玉皱眉道:“这就怪了,若是如此,除非那两人死后复活,否则又怎会……”
    话犹未了,突听远处有人咯咯大笑道:“好酒,好酒再来一壶吧。”
    另一人嗄声笑道:“此酒虽好,只可惜喝了肚子有些发疼。”
    诡秘的笑语声中,一盏血红色的灯笼,自那萤萤鬼火间飘飘摇摇地荡了过来,走到近前,才看出后面有两条人影。
    银花娘骇极大呼道:“就是这两人,就是这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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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出奇制胜
    郭翩仙一把抓住她的手,沉声道:“你下的毒灵不灵?”
    银花娘嘶声道:“天蚕之毒,天下无救。”
    提着灯笼的人忽又咯咯笑道:“你以为毒死了我们就没事了么?”
    另一人嗄声笑道:“我们死后复活,只是为了向你索命来的。”
    血红的灯光下,这两人满面鲜血淋漓,眼睛里、鼻子里、耳朵里、嘴里,鲜血还在不停地往下流落。
    郭翩仙暴喝一声,道:“死人岂能复活,你们就再死一次吧。”
    喝声中,数十点银星暴雨般地飞出。
    这两“人”竟惨呼一声,扑地倒下,灯笼立刻燃起,闪动的火光中,他们的身子痉孪扭曲,终于永不再动。
    郭翩仙仰天笑道:“原来真鬼也不足惧,连区区一把暗器都禁受不得。”
    银花娘颤声道:“但……但他们明明已死过一次……一个人又怎会死两次?”
    俞佩玉目光闪动,沉声道:“天蚕之毒,连你们本门解药都救不了么?”
    银花娘身子一震,忽然蹿到那两人的尸体前,就着将熄未熄的火光,俯首瞧了半晌,忽又大笑起来。
    郭翩仙道:“你笑什么?他们脸上流的,难道不是真的血?”
    银花娘也不答话,却娇笑道:“爹爹,你老人家既然来了,为何还不出来呀?”
    黑暗中寂无声息,哪里有人回应。
    银花娘又道:“原来你老人家一直跟着我的,我将珠宝藏在这里,你老人家就挖了出来,我将这两人毒死,你老人家就将他们救活,你老人家算准我一定会回来的,所以就要他们两人等在这里吓我。”
    她娇笑着道:“现在女儿已真的快被你老人家吓死了,你老人家就算想罚我,现在也已该罚够了,总该出来见女儿一面吧。”
    远处的黑暗中,终于响起了一阵冷漠的语声:“本门之宝,你竟想独吞,此罪已当诛,借尸还魂,只不过略施小惩而已,若不念在你是我的女儿,便要以家法处治了。”
    缥缥缈缈的语声随风传来,如蝉声摇曳,如响箭横空,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已远在数十丈外。
    银花娘叹了口气,喃喃道:“好狠的心,竟连一粒珍珠都不给我留下来。”
    郭翩仙默然良久,忽然笑道:“做父亲的居然要人扮鬼来吓女儿,这样的事倒也天下少有。”
    银花娘叹道:“你以为他真的只不过是想吓吓我而已么?”
    郭翩仙道:“难道不是?”
    银花娘缓缓道:“他本来以为我必定是一个人来的,吓晕了我,就要动手了,这样我死也死得糊里糊涂,做鬼都不知道是被谁害死的,这就是我们天蚕教素来杀人的手法。”
    俞佩玉皱眉道:“你莫忘了,他究竟是你的父亲。”
    银花娘淡淡道:“父亲?父亲又怎样?天蚕教只有门规,绝无亲情,他这次不杀我,只不过因为惹不起你们两人而已。”
    她忽又娇笑起来,接着道:“你们想,他若是个情感丰富的人,还能做得了天蚕教主么?”
    郭翩仙长长叹了口气,道:“好个天蚕教主,果然是名不虚传,这样的心狠手辣,连我都有些佩服他了。”
    银花娘嫣然道:“有他这样的父亲,才有我这样的女儿,他虽然想杀我,但我并不怪他,反而觉得有这样的父亲,实在是件值得骄傲的事。”
    郭翩仙冷冷道:“但你自己现在却已是一文不名,还有什么好骄傲的?”
    银花娘呆呆地瞧了他半晌,忽又吃吃笑道:“你果然不愧是我的同类,有钱人瞧不起穷人,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一文不名的人,我也是瞧不起的,但像我这样的人,若也会一文不名,天下的人岂非都要穷死了。”
    郭翩仙道:“你难道……”
    银花娘道:“我虽然不知道他在跟着我,却早已防到了这着,早已将另一半珠宝,先藏在别的地方。”
    郭翩仙动容道:“藏在哪里?”
    银花娘娇笑道:“那地方更是你们永远也想不到的。”
    ×××
    世上竟会有人将东西藏到一个荒凉的坟场中,一个平凡女人的棺材里,这已是别人梦想不到的事。
    现在银花娘却说已将另一半珠宝,藏在“更令人想不到的地方”,这地方之诡秘,岂非令人无法思议?
    谁知银花娘却将他们带到离坟场不远的一个小镇上,镇上灯火虽已沉寂,但镇容却甚是整齐可观。
    银花娘瞧见他们面上的诡异之色,嫣然笑道:“你们本来必定以为我说的那地方也不知会有多么冷僻秘密了,谁知我却将你们带到这繁荣的小镇里来,你们的心里一定在奇怪,是么?”
    俞佩玉道:“嗯。”
    银花娘指着镇上一座平房,接着道:“这小镇叫李渡镇,这片平房叫李家栈,约莫半个月以前,我曾经带着这珠宝在李家栈住过三四天。”
    钟静道:“你难道将另一半珠宝藏在这李家栈里了?”
    银花娘道:“不错。”
    她微笑接道:“我先将一半珠宝用黑布包起,塞在屋顶的横梁间,才将另一半珠宝用箱子装出来,藏在那棺材里去的。”
    钟静撇了撇嘴,冷笑道:“我只当你将东西藏到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地方去了,原来只不过是藏在屋顶上,这种地方简直连小孩子都找得到。”
    银花娘娇笑道:“好妹妹,你虽然不笨,但见的事实在太少,有许多事你不会懂的,这地方看来虽普通,其实却最安全,你不信问问他……他就一定会懂得的。”
    她眼波又瞟到郭翩仙身上,媚笑道:“是么?”
    郭翩仙笑道:“不错,有时越是容易被人发觉之处,别人反而越是不会去找,只因谁也想不到你会将如此珍贵的东西藏在这种地方。”
    银花娘接着道:“何况我这样做,就算有人在暗中跟着我,见到我将珠宝藏到死人棺材那么秘密的地方去了,更想不到我会先在屋顶上藏起了一半。”
    她眼波在钟静脸上一转,咯咯笑道:“小妹妹,现在你总该懂了吧。”
    钟静冷笑道:“我没有偷偷摸摸藏东西的习惯,这种事我根本用不着懂。”
    银花娘娇笑道:“不错,你只要懂得该怎么样吃醋就够了。”
    钟静气得指尖发抖,却说不出话来。
    银花娘道:“我知道那屋子斜对面有座小楼,从楼上就可以瞧见屋子里的一切动静,咱们不妨先去瞧瞧,再决定该如何下手。”
    郭翩仙微笑道:“不想你做事倒也谨慎得很。”
    银花娘嫣然道:“一个人做事若能谨慎些,总会活得长远些……我们三个不就都是很谨慎的人么?”
    ×××
    这小楼简陋窄小,看来只有一间屋子,孤立在一片平房间,站在楼头,便可将李渡镇四面情况俱都收入眼底,金燕子也就是躲在这小楼上,才瞧见银花娘将“四恶兽”一个个送回老家的。
    现在,银花娘也到了这小楼上来窥探别人,他们绕到后面,蹿上楼头,刚伏下身子瞧了一眼──
    四个人竟一齐在小楼上怔住了。
    如此深夜,对面那屋子非但还亮着灯火,而且窗子也是开着的,屋子四面,不知何时已加了好几个高几,几上燃着粗如儿臂的蜡烛,将这间李家栈里最大的屋子,照耀得如同白昼。
    屋子中央的楠木八仙桌旁,正坐着两个人在下棋,旁边还有好几人背负着双手,在一旁观战。
    两个人下棋居然下到深夜已不太常见,旁边居然还有这么多人在看棋看到深夜,棋瘾更大得少有。
    最奇怪的还不是这些,令俞佩玉等人吃惊得怔住的,只因为这两个下棋的人竟是唐无双和俞放鹤。
    看棋的除了林瘦鹃外,俞佩玉虽都不认得,但一个个气度沉凝,精神矍铄,显然也都是武林健者。
    钟静吃了一惊,是因为她骤然瞧见这许多江湖高手,生怕其中有认得她的,将她的行踪窥破。
    郭翩仙吃了一惊,是因为他本以为唐无双和俞放鹤在干什么“秘密勾当”,却想不到他们竟只不过是下棋来了。
    俞佩玉更是吃惊,他既想不到这两人会在此下棋,更猜不出这“唐无双”究竟是真的那个,还是假的那个。
    四个人中最吃惊的自然还是银花娘。
    她怔了很久,才忍不住轻叹道:“老天真不帮忙,这几人东不去,西不去,怎么偏偏到这里下棋来了,有他们在里面,咱们要拿东西,看来只有等着了。”
    郭翩仙皱眉道:“走吧。”
    银花娘道:“走?”
    郭翩仙耳语道:“这几人下棋也不知会下到什么时候,而且下完了也一定不会立刻就走,你我难道要一直等在这里不成?”
    俞佩玉忽然道:“我们不能走。”
    这“唐无双”无论是真是假,他都一定要盯着的。
    银花娘也立刻接着道:“不错,咱们好歹也要在这里守着。”
    郭翩仙道:“但天已将明,此间岂是久留之地?”
    银花娘眼珠子一转,展颜笑道:“屋顶上呆不住,屋子里难道还呆不住么?”
    她竟又悄悄溜到小楼后面的屋檐下,伸手一推,窗子竟没有关紧,她立刻推开窗子,飘身掠了进去。
    俞佩玉虽然不愿无端闯入别人的屋子,但权衡轻重,也实在只有这法子最好,当下也飘身掠入。
    屋子里没有灯光,四面窗户又都是关着的,暗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银花娘摸出个火折子燃起。
    她本以为这屋子里就算有人,也必定睡得跟死猪一样,谁知火光一亮,她竟发现赫然有四只眼睛在静静地瞧着她。
    四只眼睛都瞪得大大的,连眨都不眨一眨。
    银花娘吃了一惊,几乎连火折子都拿不稳了。
    只见这精雅而干净的屋子里,有张很大很大的床,床上睡着一个人,头发蓬乱,满面病容,瘦得已不成人形。
    此刻还未入冬,这人身上竟盖着四五床又厚又重的棉被,全身都埋在棉被里,只露出一个头。
    他身旁却坐着个最多只有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子,身子已骇得缩成一团,只用那双大眼睛在不停地转来转去。
    银花娘一眼瞧过,便已沉住了气,嫣然笑道:“如此深夜,两位还没有睡么?”
    那小姑娘不停地点头,道:“嗯。”
    银花娘道:“既然没有睡,为何不点灯,竟像猫一样躲在黑暗里。”
    小姑娘瞪大了眼睛,只是不停地摇头。
    那看来已病人膏肓的人却黯然一笑,道:“这里没有灯。”
    银花娘皱眉道:“没有灯?”
    那病人长叹道:“在下已命若游丝,要灯光又有何用?在黑暗中静待死亡到来,还可以少却些烦恼恐惧。”
    他说话也是有气无力,一口气像是随时都会停顿。
    银花娘瞪着眼瞧了他半晌,缓缓道:“这么多人忽然闯进你屋子来,你不害怕么?”
    那病人淡淡笑道:“人已将死,也就不觉得世上还有什么可怕的了。”
    银花娘嫣然笑道:“不错,一个人若已快死了,的确有许多好处,譬如说……我本来也许会杀你的,现在却不愿动手了。”
    她忽然摸了摸那小女孩的头,柔声道:“但你……你也不害怕么?”
    那小女孩想了想,慢慢地说道:“反正三叔一死,我也不想活了。”
    银花娘道:“所以你也不怕?”
    那小女孩眼睛瞪得大大的,道:“不怕。”
    银花娘笑道:“你既然不害怕,自然就不会大呼小叫,是么?”
    那小女孩道:“三叔喜欢安静,我从来都不大声说话的。”
    银花娘笑道:“很好,这样你也就会活得长些了。”
    她再也不理这两人,将前面的窗子悄悄推开一线──从这里望下去,对面屋子的动静也可瞧得清清楚楚。
    这时银花娘手里的火折子已熄了,天地间又黑暗、又静寂,只有窗外偶尔传来棋子落枰的“叮当”声,悦耳如琴音。
    那病人已闭起了眼睛,小姑娘的大眼睛却在黑暗中发着光,俞佩玉悄悄走了过去,柔声道:“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女孩悠悠道:“彼此萍水相逢,你又何必问我的名字。”
    这小小的女孩子,竟说出这么样老气横秋的话来,俞佩玉倒不觉怔了怔,谁知她盯着俞佩玉的眼睛瞧了半晌,竟忽又接着道:“但你既已问了,我也不妨告诉你,我叫朱泪儿,眼泪的泪,因为我从小就是个常常会流泪的孩子。”
    俞佩玉道:“现在你……”
    朱泪儿淡淡道:“现在我已不流泪了,也许是因为眼泪已流干了吧。”
    俞佩玉默然半晌,叹道:“你三叔已病了很久了么?”
    朱泪儿道:“四五年了。”
    俞佩玉道:“你一直在照顾着他?”
    朱泪儿道:“嗯。”
    俞佩玉道:“难道没有别的人陪你们?”
    朱泪儿缓缓道:“三叔没有别的亲人,只有我。”
    俞佩玉长长叹了口气,四五年前,这女孩子最多也不过只有七八岁,在别人正是最顽皮、最喜欢玩的年纪,但她却陪着个已奄奄一息的病人,在这荒凉的小楼上,度过了四五年,晚上竟连盏灯都没有。
    俞佩玉叹了口气,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屋里静寂得就像是坟墓,曙色就在这死一般的静寂中,悄悄染白了窗纸,远处渐渐响起了鸡啼。
    钟静已伏在郭翩仙身上睡着了,郭翩仙的目光,却始终凝注在那垂死的病人身上,也不知在想什么。
    银花娘忽然伸了个懒腰,轻叹道:“这两人下棋下了这么半天,一共才落了三个子,看来这一盘棋下到明年只怕也下不完……”
    她忽又走到那小女孩面前,嫣然笑道:“我知道你是个很乖很乖的女孩子,你下去煮一锅稀饭,再弄些小菜来给这些叔叔阿姨们吃好么?”
    朱泪儿动也不动,只是淡淡道:“我不去,我不能离开三叔。”
    银花娘笑道:“乖乖的去吧,小孩子怎么能不听大人的话。”
    朱泪儿连瞧也不瞧,道:“我不去。”
    银花娘笑容更温柔,柔声道:“我知道你一点也不怕我,所以不听我的话,是么?”
    她嘴里温柔地说着话,手却已一个耳光打在朱泪儿的脸上,朱泪儿苍白的小脸,立刻被打得又红又肿。
    但她却还是动也不动,连眼睛都没有眨,简直好像一点感觉也没有,只是瞪眼瞧着银花娘。
    银花娘皱了皱眉头,媚笑道:“你嫌我打得太轻了,是么?”
    她的手又伸了出去,但却已被俞佩玉握住。
    银花娘叹了口气,道:“我就知道你又要管闲事了。”
    俞佩玉冷冷道:“你若想和我走在一路,以后最好还是……”
    话未说完,突见朱泪儿双手蒙着了脸,颤声道:“你……你打得我好疼呀。”
    银花娘怔了怔,道:“我方才打你,你现在才觉得疼?”
    朱泪儿道:“疼……疼死我了。”
    银花娘吃惊地瞧着她,简直也说不出话来。
    她简直想不到世上有感觉如此迟钝的人,别人打了她一巴掌,她竟在一盏茶工夫后才知道疼。
    银花娘呆望着她,竟连要吃稀饭的事都忘了。
    这时那似乎睡着了的病人却忽然叹了口气,道:“你既然怕疼,为何不听人家的话,下楼去煮稀饭吧。”
    朱泪儿忽又瞪起眼晴来,瞪着银花娘,道:“三叔叫我去,我就去,别人就算打死我,我也不会去的。”
    她慢吞吞地爬下了床,慢吞吞地走下楼,俞佩玉瞧着她纤弱的身子,苍白的脸和手,心里不禁暗暗叹息。
    银花娘这才展颜一笑,道:“想不到这孩子脾气竟如此倔强,倒和我小时候一样……”
    她语声忽然顿住,眼珠子一转,才接着笑道:“这孩子若真和我小时候一样,我们吃了她的稀饭,就再也莫想活着下楼了,我得下去瞧着她。”
    俞佩玉皱眉道:“小小的孩子,你也怕她下毒?”
    银花娘回眸笑道:“我比她还小的时候,就已毒死过七八十个人了。”
    俞佩玉淡淡笑道:“她不怕你,你反而怕她?”
    银花娘怔了怔,她实在也不知道自己怎会对这又瘦又小的女孩子,起了种莫名其妙的畏惧之心。
    连郭翩仙那么厉害的眼睛瞪着她时,她都不在乎,但这小女孩的眼睛瞪着她,她却觉得心里有些发冷。
    她怔了半晌,才勉强一笑,道:“一个人谨慎些总是好的,这句话你难道忘了?”
    俞佩玉叹了口气,道:“你若是要下去,不如还是让我下去吧。”
    楼下也只有一间屋子,大半间都堆着柴米,只留下一块很小的角落,摆着水缸、碗柜和锅灶。
    朱泪儿正蹲在水缸旁洗米,洗了一遍又一遍,米里每个稗子,她都小小心心地挑出来,轻轻放在旁边。
    等到饭锅上了灶,她又将拣出来的稗子用张纸包起来,再用清水将地上冲得干干净净。
    俞佩玉发觉非但这么大一间屋子里点尘不染,就连锅灶上都没有丝毫烟熏油腻,这厨房竟比别人家的客厅还干净。
    这双又瘦又白的小手,每天竟要做这么多辛苦的事,这伶仃纤弱的身子,怎么能挑得起这么大的担子?
    俞佩玉忍不住又叹了口气,道:“你每天都要将屋子打扫得如此干净么?”
    朱泪儿淡淡道:“一个人过惯了干干净净的日子,瞧见脏东西就会讨厌的,除非情不得已,否则又有谁愿意和不干不净的人在一起。”
    她忽然回头瞪着俞佩玉,缓缓道:“你说是么?”
    俞佩玉的心动了动,苦笑道:“不错,谁都不愿意和不干不净的人在一起的。”
    朱泪儿眼睛发着光,轻轻道:“那么你……你为什么喜欢和不干不净的人在一起呢?”
    俞佩玉怔住了,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样回答才好。
    这是个多么古怪的孩子,她有时看来,是那么可怜,那么弱小,有时却又好像变成个饱经世故的大人。
    朱泪儿已缓缓转过身,在一张小板凳上坐了下来,一面用扇子去扇炉火,一面慢慢地说道:“我虽然很少出去,但在这小楼上,却可以看到很多事,若是看到了有趣的事,我就会说给我的三叔听,否则他更不知道有多么寂寞。”
    俞佩玉忍不住问道:“这小楼上常会看到有趣的事么?”
    朱泪儿道:“嗯。”
    过了半晌,她忽又回过头来,道:“有一天,我还瞧见一个很美丽的女人,用很奇怪的法子杀了许多人,你可知道那女人是谁?”
    俞佩玉苦笑道:“就是方才打你的人?”
    朱泪儿淡淡笑了笑,道:“方才谁打了我?我已经忘记了。”
    俞佩玉忽然发现她脸上方才虽然已被打肿,但现在却又光滑如玉,简直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来。
    朱泪儿已又接着道:“别人打了你,你若不能还手,最好还是将这件事忘记的好,免得存在心里难受。”
    俞佩玉道:“但……但别人打了你,你真的要过很久才觉得疼?”
    朱泪儿抿嘴笑了笑,道:“一个人挨了打,反正是要疼一次的,早些疼,迟些疼又有什么关系?你疼得越早,别人越开心,你若过很久才疼,别人就开心不起来了。”
    她淡淡接着道:“我既然挨了打,为何还要让别人开心呢?”
    俞佩玉又怔住了,这小小的孩子,心里竟充满了一些奇奇怪怪的念头,奇奇怪怪的想法,别人竟捉摸不透。
    就在这时,突听外面响起了马车声,接着,人声就嘈杂起来,正是从隔壁那院子里传过来的。
    俞佩玉长长吐出口气,笑道:“我还是上去瞧瞧吧。”
    ×××
    李家栈的院子里,此刻竟已是人头拥挤,而且后面来的人还越来越多,俞佩玉虽瞧不见他们的脸,但可断定这些人无一不是江湖豪杰。
    银花娘叹道:“这些人跑来干什么?见了鬼么?”
    郭翩仙悠然道:“天下武林的盟主,在这里和唐门的掌门人下棋,江湖中人谁不想来见识见识,只要消息传出,不出三天,这院子都会被挤破的。”
    银花娘恨恨道:“这消息不知是哪个王八蛋传出去的?”
    她这句话自然没有人回答,但俞佩玉却已恍然。
    这消息自然就是那“俞放鹤”自己传出去的。
    他故意传出这消息,让武林中人都来看他和唐无双下棋,唐家的子弟,自然就不会再怀疑唐无双为何突然不见了,而别人见到堂堂的武林盟主都在和这“唐无双”下棋,这唐无双纵是假的,也变成真的了。
    只听院子里人语纷纷都在说:“这位就是新任的武林盟主俞放鹤么?嗯,果然是风采非凡,难怪连红莲帮主那样的人都服了他。”
    “咱们不知道能和盟主出来说几句话么?”
    于是林瘦鹃含笑走了出来,朗声笑道:“各位但请少安毋躁,这盘棋看来最少还要下个三五天的,各位何不先找个地方落脚,等盟主下完棋才好从容陪各位谈话,各位有什么困扰,那时也可说出来,盟主自然会替各位拿主意的。”
    院子里竟响起了欢呼声,这“先天无极”的掌门人,在江湖中果然极得人望,这却令俞佩玉的心都沉了下去。
    林瘦鹃走进屋里,院子里又有人窃窃私议:“这位就是名震大江南北的‘菱花剑’林瘦鹃么?听说他有位掌上明珠,乃是江湖中出名的美人。”
    “只可惜红颜自古多薄命,这位林姑娘许的本是盟主的大公子,谁知还未过门,俞公子就死在杀人庄了。”
    “是谁杀了他的,盟主难道不为儿子复仇?”
    “据说这位俞公子头脑有些毛病,盟主早已对他灰心得很,林姑娘就算嫁给了他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俞佩玉动也不动地坐着,额上汗珠却已滚滚而下。
    银花娘忽然关上窗子,叹道:“你听见没有,他们居然还要在这里呆下去哩,咱们也不知道要等多久。”
    俞佩玉霍然站起,道:“你用不着等了。”
    银花娘吃惊道:“你……你难道……”
    俞佩玉缓缓道:“有些事你越是躲躲藏藏,别人反而越会怀疑你、逼你,倒不如索性去面对它,这道理我已渐渐想通了。”
    他这话也不知是在对别人说,还是在对自己说。
    银花娘失笑道:“你说的什么?我不太懂。”
    俞佩玉不等她说完,便已走下了楼,竟开门走了出去。
    银花娘赶紧又将窗户打开一线,过了半晌,果然瞧见俞佩玉从客栈外走进了院子,竟分开人丛,闯门而入。
    钟静失声道:“这人好大的胆子。”
    郭翩仙微笑道:“他得友如我,胆子自然要变大了。”
    银花娘叹了口气,悠悠道:“他没有你这朋友时,胆子也是很大的,这人外表看来虽像猫那么温柔文静,其实简直比老虎还要可怕。”
    ×××
    俞佩玉刚走进院子,院子里几十双眼睛就都不禁向他瞧了过去,这样的绝世美男子,连男人都忍不住要多瞧几眼。
    但俞佩玉的眼睛却谁也不望,微笑着分开人丛,微笑着走进门,看棋的人一齐愕然回过头来,林瘦鹃皱眉道:“阁下是什么人?盟主正在……”
    俞佩玉不等他话说完,已抢着道:“在下俞佩玉。”
    “俞佩玉”这三个字出口,林瘦鹃面上的血色骤然褪得干干净净,外面已隐隐起了一阵骚动之声。
    俞放鹤和唐无双本来连眼睛都未抬起,此刻也不禁一齐愕然回顾──只瞧了他一眼,俞佩玉已断定这“俞放鹤”认不出他本来面目,这“唐无双”也绝不认得他,由此可见,这唐无双必定是假的。
    只见“俞放鹤”目光闪动,微笑道:“俞佩玉?想不到阁下竟和我已死去的犬子同名,这倒真巧得很。”
    俞佩玉瞧着这两人,心里已滴出血来,面上却微笑道:“能与令郎有同名之雅,在下也不胜荣宠之至。”
    俞放鹤含笑道:“不知阁下此来,有何见教?”
    俞佩玉道:“在下想来取回一件东西。”
    俞放鹤捋须笑道:“此间又怎会有阁下的东西?”
    俞佩玉道:“在下前些日子也曾借宿此间,不慎将一件东西遗落在这里。”
    俞放鹤似乎觉得很有趣,缓缓笑道:“客栈之中,人多手杂,但望阁下的东西还在这里才好。”
    俞佩玉静静瞧着他,道:“只要盟主答应,在下……”
    俞放鹤笑道:“只要东西还在,阁下只管取去就是。”
    俞佩玉笑了笑,道:“既是如此,在下便放肆了。”
    俞佩玉身子忽然拔起,掠上横梁,全身上下,手足四肢,绝没有使出任何姿势,甚至连膝盖都未弯曲。
    这正是轻功中最难练的“旱地拔葱”式。
    要知天下武林,门户众多,轻功的身法,也各有巧妙不同,但练到这种“旱地拔葱”式,却已返璞归真。
    武当派的弟子“旱地拔葱”时是这样的姿势,少林派、点苍派的门下“旱地拔葱”时姿势也绝不会有任何变化。
    俞佩玉用这样的身法,自然正是要人瞧不出他的武功来历,却又要别人以为他在炫耀自己的轻功高明。
    俞放鹤拊掌笑道:“好俊的轻功。”
    武林盟主都这样说,院子里自然早已响起一片喝彩声,只有小楼上的银花娘,全未留意他用的是什么身法。
    她只急着要知道她藏起的珠宝,是否还在横梁上。
    等到俞佩玉跃下来时,手里果然多了个又大又重的黑布包袱,银花娘喜动颜色,几乎忍不住欢呼出声来。
    郭翩仙远远坐在一旁,始终未到窗前来瞧一眼,此刻微笑道:“东西还在?”
    银花娘嫣然道:“我早就说过,东西藏在这里,没有人能找得到的。”
    郭翩仙微笑道:“好个俞佩玉,不但有种,而且还有些头脑,居然想到在大庭广众之间去将包袱拿出来,这样俞放鹤就算想打这包袱的主意,也不好意思出手了。”
    银花娘笑道:“他现在已经快走出来了……哎呀,不好……”
    她脸上笑容忽然不见。
    郭翩仙皱眉道:“什么事?难道俞放鹤不放他走?”
    银花娘眼睛瞪得滚圆,嗄声道:“这老狐狸看来还不好意思动强,只说他很想和俞佩玉亲近亲近,一定要俞佩玉留下来。”
    郭翩仙沉声道:“俞佩玉作何表示?”
    银花娘道:“他很沉得住气,居然还在笑……嗯,他现在正在说:要等俞放鹤下完这盘棋后,再来求教。”
    郭翩仙道:“你听得见他说话?”
    银花娘道:“院子里吵得很,我怎么听得清楚,但只要看他嘴唇在怎么样动,我至少也可猜得出十之七八。”
    郭翩仙笑道:“你本事倒不小……”
    突听银花娘又变色轻呼道:“不好,这老狐狸居然将棋盘拂乱了,还说:若能和俞佩玉这样的少年俊杰在一起聊聊,下不下棋,又有何妨。”
    郭翩仙皱眉道:“如此说来,俞佩玉除非真的翻脸,否则倒真还不容易走得出来。”
    银花娘着急道:“在这种情况下,他怎么能翻脸,看来他也有些发慌了……”
    她刚说到这里,突听院子里有一人朗声大笑道:“如此佳妙棋局,百年难得一见,盟主若是中道而废,岂非要令我们这些看棋的太失望了。”
    郭翩仙动容道:“这人是谁?”
    银花娘面上却露出喜色,道:“呀!这人竟将这拂乱了的一局棋,又重新摆了起来,而且摆得一子不差……这可真得要有两手……”
    她话未说完,郭翩仙已一步蹿了过来。
    只见对面屋子里已多了个少年乞丐,身上穿着件已补得到处是补钉的大红衣裳,赫然竟是名震天下的红莲帮主。
    那边俞放鹤正在笑道:“想不到红莲帮主也有此雅兴,看来老夫只有勉为其难了。”
    郭翩仙只瞧了一眼,就立刻紧紧关起了窗户,面上冷汗已滚滚而下,银花娘瞧了他一眼,媚笑道:“你为什么这样怕他?”
    郭翩仙退回来仆地坐下,哪里还说得出话?
    银花娘喃喃道:“这倒真是件怪事,红莲花难道是故意要帮俞佩玉的忙么?他若是俞佩玉的朋友,瞧见俞佩玉被林黛羽刺伤时,为何连睬都不睬?”
    这时楼下已有开门的声音,郭翩仙耸然而起,瞧见上来的是俞佩玉,才松了口气,嗄声道:“红莲花可曾瞧见你到这里来?”
    俞佩玉缓缓道:“他为何要留意我?”
    郭翩仙道:“他不认得你?”
    俞佩玉叹了口气,道:“不认得。”
    他方才眼见自己的平生良友就在面前,竟不敢相认,反而要悄悄溜走,此刻他心里正不知有多么难受。
    他走得虽侥幸,虽狼狈,但此去也并非全无收获──他总算已知道这“唐无双”已是假的。
    他只希望那真的唐无双还未遭毒手。
    银花娘早已将那黑布包袱接了过去,说道:“这是非之地不可久留,东西既已得回,咱们还是快走吧。”
    郭翩仙沉着脸道:“红莲花不走,咱们也不能走。”
    银花娘媚笑道:“你怕被他瞧见,我却不怕,我若是定要走呢。”
    郭翩仙一字字道:“你不会走的。”
    银花娘眼珠子一转,笑得更甜,道:“不错,我自然不会走的,你还在这里,我怎么舍得走。”
    她提着个比人还大的包袱,东瞧西望,像是恨不得将这包袱吞下肚子里才放心,郭翩仙盯着她手里的包袱,突然冷冷一笑,道:“其实你要走也无妨,连包袱都带去吧。”
    银花娘怔了怔,道:“真的?”
    郭翩仙冷冷道:“你为何不先瞧瞧包袱是什么?”
    银花娘笑道:“包袱里是什么,我不用瞧也知道的。”
    但她也听出郭翩仙话里似乎有话,嘴里虽这么样说,手却在包袱上摸索着,忽然跳起来,失声道:“不好!”
    包袱里那有什么珠宝,竟是一包瓦砾。
    银花娘解开包袱,就像被人砍了一刀,几乎立刻就要晕过去,俞佩玉和钟静也不禁为之耸然失色。
    只有郭翩仙声色不动,冷笑道:“包袱里是什么,你真的不用瞧也知道?”
    银花娘颤声道:“但你……你又怎知道……”
    郭翩仙淡淡道:“这包袱里若真是一包珠宝,他方才走上楼时的脚步声都会分外不同……你难道以为我的眼睛和耳朵,也和你一样无用?”
    银花娘跺着脚,咬着嘴唇道:“但这又是谁弄的手脚?谁调的包?我那天藏东西时,非但关起了门窗,还熄丁灯,又有谁会发现我的秘密?”
    她四面兜着圈子,喃喃又道:“莫非是俞放鹤……嗯,不错,只有这老狐狸,他到这屋子里来住下时,说不定会先将屋子上上下下都搜索一遍。”
    俞佩玉缓缓道:“珠宝若真是被他搜去,你只怕是永远也休想得回来的了。”
    郭翩仙也不再说话,只是出神地望着那始终动也没有动过的病人,银花娘目光不觉也跟着他望了过去。
    她忽然发现这病人虽已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但床上的棉被却堆得很高,棉被里竟像藏着东西。
    此刻阳光斜射而入,照在棉被上,棉被里竟似在蠕蠕而动,银花娘目中光芒一闪,忽然咯咯笑道:“想不到我竟成了个睁眼瞎子,连眼前的事都看不到。”
    她狞笑着一步步向病榻前走了过去。
    俞佩玉皱眉道:“你要干什么?”
    银花娘咯咯笑道:“棉被里似乎有些很好玩的把戏,我想掀开来瞧瞧。”
    她走到床前,刚伸出手。
    谁知那病人竟霍然张开眼来,瞪着她一字字道:“你只要将这棉被掀起,只怕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这奄奄一息的病人,竟忽然说出这种话来,他那双无神无气的眼睛,此刻竟也似忽然射出一种慑人的光彩。
    银花娘也不知怎地,竟觉得心里一寒,伸出去的手竟真的不敢去掀棉被,反而一步步向后退。
    那病人眼睛却又缓缓合了起来,阳光照着他枯瘦蜡黄的脸,简直又和死人相差无几,他的病又怎会是装出来的?
    银花娘定了定神,咯咯笑道:“这棉被难道当真掀不得?”
    那病人道:“嗯。”
    银花娘笑道:“但我天生有种不信邪的脾气,越是不能瞧的事,越是想瞧瞧。”
    那病人叹了口气,道:“既是如此,泪儿,你就让她瞧瞧吧。”
    他说这话时,朱泪儿明明还在楼下,但话一说完,朱泪儿竟已赫然走上楼来,瞪着银花娘道:“你真要瞧?你不后悔?”
    银花娘吃吃笑道:“我后悔什么?这棉被里难道还会钻出什么妖怪来不成?”
    她嘴里虽在笑,心里却已有些发毛。
    这两人一个年纪还小,一个病重垂危,明明是绝不能伤人的,银花娘自己也不懂自己畏惧的究竟是什么?
    只见朱泪儿竟又下去捧上来一只特大的海碗,碗里满满盛着清水,她自怀中取出了一个乌黑的小匣子,用指甲挑出了一撮乌黑的粉末,弹在水里,一整碗清水立刻就变得漆黑如墨汁。
    银花娘呆呆瞧着,也猜不透她究竟在弄什么玄虚。
    朱泪儿却已将海碗放在角落里,瞧着她悠然一笑,道:“你且等着慢慢的瞧吧,有趣的事就快出现了。”
    这笑容里竟似带着种说不出的诡秘之意,连俞佩玉都觉得有些紧张起来,银花娘眼睛更已瞪得又圆又大。
    只见那棉被越动越厉害,宛如狂风中的海浪,小楼上虽仍是阳光普照,却又似突然充满了阴森森的寒意。
    钟静身子已缩成一团,连手脚都发起冷来。
    银花娘忍不住道:“这……这棉被里无论有什么,我都不……不想再瞧……”
    朱泪儿淡淡道:“你现在不想瞧,却已太迟了。”
    就在这时,突见一只蜈蚣自棉被里钻了出来。
    ×××
    这蜈蚣虽然不大,甚至比通常所见的都要小得多,但通体又红又亮,就仿佛是琥珀玛瑙雕成的。
    这红蜈蚣身后竟还跟着二三十条颜色不同,大小各异的蜈蚣,一只接着一只,首尾相连,条条都是剧毒无比。
    银花娘咯咯笑道:“我还当是什么吓人的东西,原来只不过是些小蜈蚣,我三岁的时候就已将这种东西捉来玩了。”
    她说的话倒也不假,天蚕教下的人,又怎么会怕蜈蚣,但这些蜈蚣竟会从病人的棉被里钻出来,无论如何,总是件怪事。
    银花娘虽然在笑,但笑得已有些勉强。
    谁知这队蜈蚣后竟还跟着二三十条蜥蜴,接着又有无数条毒蛇、蟾蜍、蝎子……以后一些连银花娘都未瞧见过的毒虫恶物,如被号令所催,一条条自棉被里钻了出来,首尾相接,秩序竟是丝毫不乱。
    银花娘终于笑不出了。
    钟静惊呼一声后,早巳吓得晕了过去。
    简直没有人能想得出,这垂死的病人怎能和如此多其毒无比的虫蛇睡在一张床上,一张棉被里。
    他竟还能睡得如此安稳。
    银花娘只瞧得毛骨悚然,只觉全身都发起痒来,她虽然也是从小在毒物堆里长大的,但若要她睡在这床被里,杀了她,她也不敢。
    只见这些毒虫恶物一只只爬到角落里,朱泪儿却在碗沿上搭起两只筷子,毒虫便以筷子为桥,爬人那海碗中,打一个滚,再沿着另一只筷子爬出来──这些毒虫们本是生气勃勃、狰狞作态,但在这碗墨汁般的水碗里打过一个滚后,竟变得垂头丧气,没精打采。
    数百条毒虫一个接着一个,爬入水碗,又再爬出,再钻回棉被里,一碗墨汁般的水,颜色却渐渐发白。
    等到最后几种不知名的毒蛇爬进去时,碗里竟冒出了水泡,冒出了热气,像是才刚刚沸滚。
    郭翩仙脸上的汗珠也落了下来。
    只见这碗水由黑而白,由白而透明,竟又回复原状,但一碗冷水却已沸腾起来,宛如沸汤。
    这时毒虫又都钻回棉被,小楼上就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只闻沉重的呼吸声此起彼落,谁也说不出话来。
    朱泪儿却捧起了那碗水,笑嘻嘻送到银花娘面前,道:“稀饭还未煮好,姑娘若是饿了,就先喝了这碗水吧,加了这么多佐料后,这碗水的滋味实已比鸡汤都鲜美得多。”
    银花娘赶紧后退,摇手强笑道:“不……不客气,你还是留着自用吧。”
    她究竟是出身毒物世家,见多识广,此刻已瞧出那黑色的粉末实是一种奇异的灵药,竟能将毒虫全都诱出,将毒吐入水碗──天地万物,相生相克,这黑色的粉末想必就是毒虫恶物们的克星。
    此刻数百条毒虫的毒,都已吐在这碗水里,这碗水莫说喝不得,简直连碰都碰不得,常人若是沾上一滴,只怕立刻便将全身溃烂而死。
    谁知朱泪儿却微笑道:“如此鲜汤,各位既不能受用,看来我也只有独自享受了……”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竟真的将这碗水都喝了下去,嘴里啧啧有声。竟.像是真觉得滋味无穷。
    俞佩玉瞧了,还未觉如何,郭翩仙和银花娘却已齐地变了颜色,只因他们深知这碗水中毒性之烈,简直做梦也想不到有人能喝下一滴,这小姑娘却偏偏全都喝了下去,而且面不改色。
    她肠胃腑脏,难道竟是钢铁炼成的?
    朱泪儿却悠然道:“我三叔病毒久已入骨,只有借着这些毒物的阴寒之气,才挣扎着活到现在,若有失礼之处,还请各位原谅。”
    银花娘赔笑道:“你三叔得的不知是什么病?”
    朱泪儿叹了口气,黯然道:“此病无以名之,各位若是想知道……”
    话犹未了,突听楼下传上来“笃、笃、笃”三声敲门声,接着,一个苍老沉浑的语声缓缓道:“俞佩玉俞公子不知可在楼上?敝帮红莲帮主特来求见。”
    这是梅四蟒,俞佩玉既惊且喜,正不知红莲花为何要找他,郭翩仙面上已变了颜色,嗄声道:“你下去稳住他们,我先走……”
    就在这时,楼下又有“笃、笃、笃”三声敲门声传了上来,一个娇美清脆的少女声音道:“俞公子请开门,敝帮君夫人也想来看看你。”
    海棠夫人竟也来了。郭翩仙面上更是毫无血色,一步蹿到后面窗口,将窗子轻轻推开一线。
    只见这小楼竟已赫然被人围起,四面屋顶上、楼梢头,俱是人影幢幢,男男女女也不知有多少个。
    只听楼下又有人道:“君夫人与红莲帮主前来求见,俞公子都不开门么?”
    郭翩仙一把拉住俞佩玉,嗄声道:“他们是否已发现我在此地?”
    俞佩玉道:“你问我,我怎知道?”
    郭翩仙道:“他们为何来找你?”
    俞佩玉苦笑道:“我也不知道;”
    郭翩仙道:“他们将四面都已围住,看来只怕是我们也有些仇恨,你我同仇敌忾,你……你千万开不得门。”
    俞佩玉叹了口气道:“我不去开门,他们难道不会破门而入?”
    只听那少女高唤道:“俞公子,咱们可是先礼后兵,你再不开门,咱们就要闯进来了。”
    银花娘眼珠子一转,忽然娇笑道:“俞公子正在大便,你们现在闯进来,臭得很的,等他大事办完自然会开门,你们急什么?”
    门外默默半晌,那少女也咯咯笑道:“好,我们就等一会儿,只要他不掉到茅坑里去,还怕他不开门。”
    俞佩玉瞧着郭翩仙,皱眉道:“你连海棠夫人都不敢见么?你和她究竟是什么关系?”
    郭翩仙只是不住咳嗽,一个字也不说,钟静已醒了过来,轻抚着他的背,满脸俱是焦急之色。
    俞佩玉叹了口气,缓缓道:“无论如何,他们总是要上来的,我也非去开门不可,你还是快想个法子吧。”
    那病人本已气如游丝,若断若续,此刻忽然张开眼来,道:“我有个法子。”
    郭翩仙又惊又喜,道:“阁下有何高见?”
    那病人道:“你附耳过来,我告诉你。”
    郭翩仙大喜走了过去,又骤然顿住了脚步,想到这病人的种种诡秘奇异之处,他身子不由自主又要后退了。
    钟静却比他还要惊惶着急,冲过去问:“前辈若有什么法子救他,不妨告诉弟子,弟子也感激不尽。”
    那病人皱了皱眉,道:“你是什么人?是哪一派门下?”
    钟静迟疑了半晌,终于咬了咬牙,道:“弟子华山钟静。”
    那病人喃喃道:“华山门下,倒是内家正宗……好,你过来我告诉你。”
    钟静面上亦是汗如雨下,想到棉被里的一窝毒虫,她腿都发软了,但为了她心爱的人,她竟真的壮起胆子走了过去。
    那病人忽又问道:“你练武已有多久?”
    钟静虽不懂他为何要问这句话,还是答道:“弟子练武已有十一年。”
    那病人枯涩的面上,竟露出一丝笑容,道:“好,很好……”
    忽然伸出手来,握住了钟静的手腕,他本已奄奄一息,但此番出手,却是其快如风,其急如电。
    连郭翩仙、俞佩玉这样的人,竟都未瞧出他是如何伸出手来的,钟静更是连惊呼都还未出口,就被他拉了过去。
    俞佩玉动容道:“阁下这是干什么?”
    那病人握起钟静的手腕,就再无其他举动,反而闭起眼睛,钟静虽觉他手如寒铁,也渐渐定过神来道:“前辈究竟有何高见?弟子正在洗耳恭听。”
    那病人闭着眼缓缓道:“你们只管等在这里,不必开门就是。”
    钟静失色道:“这……这算什么法子?”
    那病人淡淡道:“你们不去开门,普天之下,还没有人敢闯上这小楼一步的。”
    钟静虽觉他这话有些像吹牛,但想到这人行藏之奇秘,也不禁有五分相信了,竟未觉出自己脸色已渐渐发白。
    这病人黄蜡般的一张脸,却渐渐有了生气。
    这时楼下呼门声又起,别人也未留意他两人脸色的变化,而呼门声虽越来越急,竟真的没有人敢破门而入。
    只听梅四蟒大呼道:“俞公子,盟主和无双老人也来看你了,你难道还不下来?”
    俞佩玉本是一心想下去的,此刻却有些犹疑起来。
    这些人如此急着要见他,是为的什么?
    那少女又呼道:“你若不愿让我们上去,只要下来和我们说句话也可以……俞公子,这么多人要见你,你为何必要拒人于千里之外?”
    这些人竟然并不想上来,可见目的也并非为了郭翩仙,他们如此急着要俞佩玉下去,难道又有何诡谋?
    他们催得越急,俞佩玉越是犹疑,突听钟静惊呼一声,那病人放松了她的手,她整个人竟立刻倒了下去。
    郭翩仙赶过去扶起她,她身子竟已软棉棉,连手都抬不起了,再一探她鼻息,竟也已弱如游丝。
    郭翩仙大骇道:“你觉得怎样?”
    钟静满面惊惧欲绝,颤声道:“恶……恶魔……那不是人,是恶魔……”
    她眼睛直勾勾地瞧着前方,嘴里反来复去地说着这两句话,竟似已被骇疯了,别人问她什么她都不知道。
    再看那病人面色却已变得红润而有光泽,钟静苦练十一年的一身功力,竟被这人在不知不觉间吸去了。
    郭翩仙霍然站起,目光亦是惊惧欲绝,那病人鼻息沉沉,竟似已经睡着,朱泪儿正在替他将棉被塞紧。
    银花娘悄悄将郭翩仙和俞佩玉都拉到角落里,悄声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郭翩仙汗如雨下,嗄声道:“吸人精血,作为己用,不想世上竟真有如此歹毒的功夫,你我不乘此时快除去他,只怕真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银花娘叹了口气,道:“你若敢先去动手,我一定帮着你。”
    郭翩仙怔了怔,再也说不出话来。
    小楼上静寂如死,俞佩玉似乎已想有所举动,但就在这时,楼下又传上来俞放鹤的语声,道:“他既不肯下来,想必也和他们蛇鼠一窝,此刻你我既已到齐,再不动手,迟则生变……”
    又听得海棠夫人娇媚的语声道:“盟主是否真查明白了?”
    俞放鹤道:“此事人证俱全,红莲帮主亦有所见。”
    红莲花没有说话,想是已默认了。
    俞佩玉正在猜测他们在说的是什么事,却已听得风声响动,竟有十来个西瓜般大小的黑铁球,带着熊熊烈火破窗而入。
    俞佩玉等人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猝然间谁也不知该如何应付,只有展动身形,先避开再说。
    那似已沉睡了的病人却突然自棉被里伸出一双蜡黄的手来,只见他十根枯瘦的手指接连弹出。
    但闻“哧、哧”声响不绝,如急箭破空,那十来个沉重的黑铁球,竟被他又凌空弹了出去。
    原来他手指轻轻一弹,便有一股有质无形的劲气随之而出,竟如行气驰剑,无坚不摧。
    何况他十指连环弹出,劲气出之不绝,就是名动天下的“弹指神通”,也万万无此声威,众人不觉骇然。
    铁球方被弹出,便“轰”的爆发,流星火雨,四下飞溅,但闻“隆隆”震声不绝于耳,火雨交织满天。
    一片惊呼,小楼也被震得摇摇欲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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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去而复返
    银花娘等人所居小楼,被火弹震的摇摇欲倒,她不禁动容道:“这难道就是江南霹雳堂威慑天下的火器?”
    郭翩仙叹道:“不错,这火器威力虽不如声势这么惊人,但你我方才若被波及,此刻纵不粉身碎骨也要焦头烂额了。”
    朱泪儿回头一笑,道:“你们现在总该知道了吧,我三叔虽然借了这位姑娘十一年功力,但却救了你们四条命,这买卖你们总没有吃亏。”
    窗户方才已被击破,朱泪儿一面说话,一面将四面窗帘都拉了起来,竟似不愿被外面的人瞧见屋里动静。
    那病人一双手又缩回被里,脸色又渐渐苍白,众人若非眼见,谁也不会相信这样的人方才竟有那般惊人的身手。
    俞佩玉忍不住道:“那俞放鹤究竟和阁下有什么仇恨?”
    那病人淡淡道:“他还不配。”
    俞佩玉道:“既是如此,他为何定要置阁下于死地?”
    那病人道:“你怎知他要对付的不是你们?”
    俞佩玉叹道:“俞放鹤不去别处下棋,却偏偏要到这偏僻的小镇来,我本已觉得有些奇怪,如今才知道,他竟是为了阁下而来的。”
    那病人竟又闭起眼睛,不理他了。
    俞佩玉道:“还有,阁下不在别处养病,却偏偏也要在这偏僻的小镇上,这也是件怪事,在下委实猜不出这小镇究竟有什么吸引人之处。”
    那病人根本就不理他,俞佩玉也无法再说下去。
    过了半晌,突听朱泪儿缓缓道:“他们要对付的并不是我三叔,而是我。”
    俞佩玉愕然道:“你小小年纪,他们为何要对付你?”
    朱泪儿笑了笑,道:“我现在年纪还算小么?”
    俞佩玉道:“这姓俞的纵然是个衣冠禽兽,但以他武林盟主的身份,又怎会劳师动众,只为的是来对付个小小的孩子。”
    朱泪儿冷笑道:“武林盟主?他这武林盟主又算得了什么东西,莫说我三叔,就算我,也从未将他放在眼里。”
    黄池大会执天下武林牛耳垂数十年,大会盟主,天下英雄胆敢不敬,如今这小小的女孩子却居然未将之放在眼里,这女孩子身份难道比武林盟主还要尊贵?俞佩玉简直越来越奇怪了。
    他还想追问下去,突听银花娘欢呼道:“走了,这些人竟全都走了,走得干干净净,一个不剩。”
    郭翩仙掀起窗帘一瞧,外面果然已无人影。
    朱泪儿淡淡道:“这又有什么好奇怪的,这些人只发觉我三叔武功已复,难道还敢留在这里等死不成。”
    连俞放鹤、君海棠这样的人,都似乎对这病人真的畏惧已极,这病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俞佩玉心里既是惊讶,又是好奇,但这时郭翩仙却已抱起了钟静,道:“我们也该走了。”
    朱泪儿冷冷道:“对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俞佩玉道:“但他们若是去而复返,你们……”
    朱泪儿傲然道:“我三叔的事,也用得着你们来管么?至于我……我是死是活,更一向用不着别人费心。”
    钟静颤声道:“既是如此,你们为什么要……要……偷去我的武功?”
    朱泪儿冷冷道:“那是你来求我们的,我们并没有找你,你也怨不得别人。”
    钟静怔了怔,又放声痛哭起来。
    那病人忽然轻轻道:“念他们此来不易,把东西给他们吧。”
    朱泪儿道:“但这些东西本来是我的,为什么要给他们?”
    那病人皱眉道:“区区珠宝,又算得了什么,你怎地越变越呆了。”
    朱泪儿垂首道:“是!”
    她再不说话,却从壁柜间取出了个包袱,抛在银花娘面前,包袱松开一角,光芒隐隐露出,竟赫然正是银花娘失去之物,银花娘心里虽然满腹惊疑,但再也不敢多话,怔了半晌,提起包袱,飞也似的奔下楼去。
    ×××
    这病人究竟是谁?俞放鹤等人为何会如此畏惧于他?朱泪儿又是什么身份?这许多武林高手为何要来对付她这么样个小小的女孩子?而且连堂堂的红莲花也在其中,红莲花又岂是欺凌弱小的人?
    这病人生的究竟是什么病?为何要在这偏僻的小镇上养病?他功力明明尚未恢复,俞放鹤等人又势必不会去远,他本该将俞佩玉等人留下来的,却又为何要轻轻将他们放走?
    俞佩玉心里固是疑云重重,银花娘也在不住喃喃自语,道:“奇怪,那痨病鬼为何会将到手的珠宝还给我?为何会如此容易就放我们走?难道他对我们真的毫无企图?”
    她一面说,一面往前闯,这在阳光浸浴下的小镇,家家户户都紧闭着门窗,竟连个人影都瞧不见。
    但郭翩仙走了两步,却突然拦住了她的去路。
    银花娘赶紧将那包珠宝藏到背后,变色道:“你想干什么?”
    郭翩仙叹了口气,道:“到底是女人,连你这样的女人,都难免小家气,此时此间,我难道还会打你这包珠宝的主意?”
    银花娘眼珠子一转,抿嘴笑道:“你既然知道女人都很小气,为什么又要挡住人家的路,难道你不想快点走出去,难道还想等红莲花再来找你?”
    郭翩仙冷冷道:“我自然想快些走,但却不想被人抬出去。”
    银花娘瞟了钟静一眼,娇笑道:“我很想被你抱着走,只可惜你的手,已经没空了。”
    郭翩仙道:“你此刻若一直往前冲,还怕没有人抬你?”
    银花娘眼珠子又一转,道:“你的意思是说……我们现在走不得?”
    郭翩仙道:“你我此刻休想走出这小镇一步!”
    银花娘笑道:“你莫以为我真的喜欢得晕了头,我也知道俞放鹤他们绝不会走远的,八成已将这小镇包围住,所以现在这小镇上连鬼都瞧不见一个。”
    郭翩仙缓缓道:“但你算准他们与你无冤无仇,绝不会不放你走的,只要你自己能走出去,别人就不管了,是么?”
    银花娘媚笑道:“我是个又小气、又不懂事的女人,你叫我还能怎么样做?你们堂堂的男子汉,总不会还要我照顾你们吧。”
    郭翩仙大笑道:“好朋友,好朋友……竟能将这样自私自利,不顾道义的话,说得如此动听,幸好你不是男人,否则不被人宰了才怪。”
    银花娘咯咯笑道:“我知道你不会宰我的,你就算想留下我,我们大仁大义的俞公子,也绝不会让你动手。”
    郭翩仙道:“你要走,我绝不拦你。”
    银花娘笑道:“哎哟,想不到你也是个大仁大义的人……”
    郭翩仙冷冷截口道:“但你带着这么大一包珠宝,别人也会放你走出去么?”
    银花娘就像是被人踢了一脚,整个人都要倒下去了。
    郭翩仙悠然接道:“所以,你若要走,也就难免要将这包珠宝留下来……这岂非等于要了你的命么。”
    银花娘突然跳了起来,跺脚道:“我现在知道了,那痨病鬼将珠宝还给我就是拖住我,不让我走,这人只剩一口气了,却还有这么多鬼主意。”
    俞佩玉忍不住道:“你若以为他这是在害你,为何不将珠宝还给他去。”
    银娘花跺脚道:“他自然也算准我舍不得的……”
    她忽然间又笑了,眼波流转,媚笑道:“何况就算没有这包珠宝,我又怎舍得抛下你们一个人走?我方才只不过是在和你们说着玩的。”,
    郭翩仙冷冷道:“这玩笑倒的确有趣得很。”
    银娘花仰面瞧着他,像是将一身都倚着他了,柔声道:“你说,咱们现在是不是退回去?”
    郭翩仙道:“你我能全身出来已是万幸,怎可再退回去?”他简直宁可去面对红莲花,也不愿再面对那神秘的病人。
    银花娘道:“既不能进去,也不能退,咱们该怎么办呢?难道再找个屋子藏进去?若是再遇见那么样个病人,岂非要了命了。”
    郭翩仙一笑道:“这次我找的地方,绝不会有任何人……”
    银花娘道:“哪里?”
    郭翩仙道:“就是那客栈。”
    银花娘娇笑道:“你真聪明,那些人既已自客栈中退出来,八成不会再回去,那客栈一定是这小镇上最安全的地方,只不过……”
    她瞟了俞佩玉一眼,咬着嘴唇笑道:“我们的俞公子,是不是也会陪我们去藏起来呢?”
    郭翩仙道:“他一定会去的。”
    银花娘道:“哦?”
    郭翩仙道:“俞放鹤等人见到这边久无动静,势必要卷土重来,你我躲在那客栈中,正好坐山观虎斗。”
    他微笑接道:“俞兄此刻正是满腹狐疑,不将这件事瞧个水落石出,他也是不肯走的……俞兄你说是么?”
    俞佩玉淡淡一笑,道:“何况我此刻根本就没什么地方可去的。”
    ×××
    客栈中果然寂无人影,竟连里面的掌柜和店小二,都走得不知去向,好像连他们都已看出这里不久就要有祸事来临。
    郭翩仙当先带路,既没有躲到客房,更没有到俞放鹤方才住的那间屋子去,却径自走入了厨房。
    厨房里炉火将熄未熄,灶上一大锅稀饭都烧焦了,案板上有几根切了一半的咸菜,碗里已剥开的皮蛋也没有洗干净。
    银花娘眼睛东张西望,嘴里笑道:“这客栈中的人想必走得仓促得很,连早饭都顾不得吃了,难道是俞放鹤将他们赶走的?”
    郭翩仙道:“俞放鹤用不着赶他们,经过方才一阵大乱后,他们难道还敢留在这是非之地?”
    银花娘娇笑道:“近来这客栈老是死人,客栈的老板只怕是交上霉运了……”她嘴里说着话,已将包袱藏在一堆柴火里,又去添了碗稀饭,就着咸菜吃起来。
    郭翩仙也添了一碗,先送到钟静面前,含笑道:“你也吃些吧,这稀饭虽然烧焦了,但却一定没有毒。”
    银花娘笑道:“我简直一辈子都没有吃过比这更香的稀饭,你……”
    话未说完,郭翩仙手里的稀饭已被钟静打翻在地上。
    钟静已放声痛哭起来,道:“我已是个半死的人,我知道你一定会丢下我的,我……我还吃什么稀饭,倒不如索性饿死算了。”
    郭翩仙居然声色不动,反而柔声道:“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但丢了些武功又算得什么?我可不要你去做保镖卖艺的来养我,你会不会武功又有什么关系?”
    钟静颤声道:“你用不着对我虚情假意,我问你,你明明告诉我,已经和君海棠情断义绝,现在为何又不敢见她?你怕什么?”
    郭翩仙面色立刻变了,就在这时,突听有人咳嗽了一声,屋子里四个人也就立刻静了下来。
    静寂中,隐约可听到门外有轻缓的脚步声──炉灶旁就是客栈的后门,脚步声却像是正往后门走过来。
    郭翩仙从门缝里往外望,只见两个人悄悄走了过来,一个人是在掩着嘴,显见就是方才咳嗽的。
    这人高高瘦瘦的身材,白白净净的脸,背后斜插着柄长剑,血红的剑穗衬着身淡青衣衫,显得分外刺目。
    另一人亦是瘦削精悍,目光锐利,郭翩仙一眼瞧过,便知道这两人都是轻功不弱的江湖好手。
    两人一左一右,分开数尺,走得甚是小心,想见是为了侦查动静而来,所以生怕惊动了小楼上那可怕的病人。
    郭翩仙目光闪动,忽然打开门向他们一笑,这两人齐地一怔,郭翩仙已悄悄退了回来。
    但门却已是开着的了,随风摇摆,发出一阵阵“吱吱咯咯”的声音,郭翩仙压低声音,缓缓道:“两位为何还不进来?”
    银花娘知道他这是要将外面两人诱进来,问问俞放鹤那边的动静,这两人是为了打听消息而来的,如今反而被人算计了,银花娘心里不禁暗暗好笑,郭翩仙更算准这两人见到厨房里有人在,纵然冒险,也得进来瞧个究竟。
    谁知过了半晌,外面两人竟还是不进来,简直连丝毫声音都没有,银花娘又觉得奇怪了,悄声道:“这两人怎地如此没胆子?”
    郭翩仙沉声道:“我认得其中一人乃是点苍门下的‘红樱绿柳剑’郭冲,此人在黔贵一带名声颇为响亮,倒并非怕事的……”
    一阵风吹过,吹开了陈旧的木板门。
    那两个人竟连影子都瞧不见了。
    银花娘笑道:“我看这位“红樱绿柳剑”的胆子,比樱桃也大不了多少。”
    郭翩仙皱了皱眉头,再探首外望,却发现那朱泪儿不知何时已走下了小楼,正在那边采花。
    一枝桂花从短墙里探出来,花开得正香。
    朱泪儿仰着头,踮起脚尖,小手举着了花枝,衣袖忽然滑了下来,露出那双手腕,却白得可怜。
    “红樱绿柳剑”郭冲和那青衣汉子竟也都走了过去,动也不动地站在朱泪儿身后,痴痴地瞧着。
    朱泪儿折下了桂枝,头也未回,盈盈走回小楼。
    郭冲和那青衣汉子竟也跟了过去,两人面上竟满是痴迷之色,竟像是将什么事都忘记了。
    郭翩仙越瞧越奇怪,实在猜不透这两人有什么毛病。
    朱泪儿纵然是个美人胎子,但到底还不过只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子,两个三四十岁的大男人难道也会为她着迷?
    只见朱泪儿步履轻盈,单薄的衣衫在风中飘拂,她纤弱的身子似也将随风而去,却忽然回眸一笑。
    她明亮的眼波,有意无意似乎瞟了郭翩仙一眼。
    郭翩仙忽然发觉自己几乎也忘了她的年纪,忘了一切,眼中只瞧得见她腰肢摆动的姿势,别的什么都瞧不见了。
    他也几乎跟着她走了过去。
    但他究竟功力深厚,心里只荡了荡,就立刻定下神来,朱泪儿却已转过墙角,接着,郭冲和那青衣汉子也在墙后消失了。
    银花娘也在瞧着,这时才长长吐出口气,喃喃道:“妖怪,这小丫头简直是个妖怪,竟能将这么样两个大男人拐走,我在她这年纪时,还不过只会跟着男人走哩。”
    她“噗哧”一笑,又道:“幸好我们的郭先生功力深厚,否则险些也被她拐走了。”
    郭翩仙冷冷道:“我倒不是功力深厚,只不过比女人见得多些。”
    银花娘笑道:“但这小丫头将他们拐走,是为了什么呢?”
    她语声突然顿住,眼睛里发出了光,失声道:“我明白了,她这是在钓鱼,这两个倒楣蛋只要上了楼,一身功夫只怕就也要被那痨病鬼偷去。”
    郭翩仙道:“正是如此。”
    银花娘娇笑道:“想不到这丫头小小年纪就会用美人计来钓鱼了,这两个倒楣蛋糊里糊涂就中了她的仙人跳。”
    郭翩仙回头望着俞佩玉,道:“如此看来,红莲花等人要来找她,倒也不是没有道理。”
    俞佩玉苦笑道:“她如此做法,难道已不止一次。”
    郭翩仙道:“看样子,她也像老手老脚,也不知害过多少人了,所以,俞放鹤才会找这么多人对付她。”
    俞佩玉叹道:“不错,否则像红莲花这样的人,是绝不会接受俞放鹤调度的。”这点别人不知道,他却知道得很清楚,只因红莲花也对这“俞放鹤”起了疑心。
    郭翩仙微笑道:“这倒的确有趣,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子,居然有这么大的神通,这样的人,绝不会没有来历,红莲花对付她,只怕还不容易。”
    银花娘咯咯一笑,道:“她就算有再大的来历,还是挨了我一个大耳光。”
    她一面说,一面扬起手来一比……这一比之后,她自己也像挨了别人一耳光,笑也笑不出了,话也说不下去。
    俞佩玉和郭翩仙不觉都向她瞧了过去,只见她那张终日都带着媚笑的脸,此刻竟已变得毫无血色,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更是充满了惊骇恐惧之色,只是眨也不眨地瞧着自己的手。
    瞧着瞧着,她全身竟都发起抖来。
    俞佩玉和郭翩仙目光也不觉移向她的手,两人只瞧了一眼,脸色竟也变了,目中也露出惊骇之色。
    只见她这只又白又嫩,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此刻,竟已变得像只鬼爪子似的,黑里透红,红里透青。
    俞佩玉骇然道:“这是怎么回事?”
    银花娘颤声道:“我……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一点感觉也没有,这……这只手怎会就变成了这鬼样子。”
    郭翩仙道:“你这只还能不能动?”
    银花娘道:“好……好像还能动,不……不过……”
    郭翩仙忽然抽出根木柴,“叭”地向她手背上打了下去,这根木柴又粗又糙,这一下打得又不轻,无论打在谁的手上,那人只怕都要疼得龇牙咧嘴,谁知银花娘挨了这一下,竟似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郭翩仙皱眉道:“疼不疼?”
    银花娘道:“不……不疼。”
    挨了打不疼,原该开心才是,但银花娘说出这两个字,眼睛里却已骇出了眼泪,她只觉自己这只手竟似已变得和木头一样,又好像简直不再是自己的手了,她眼见着郭翩仙这一记打下来,竟像是打在别人手上。
    郭翩仙又皱了皱眉,眼前瞧见了那把切咸菜干的菜刀,他忽然拿起菜刀,一刀向银花娘手背上切了下去。
    这菜刀虽不十分锋利,但要切下个人的手来,还是轻而易举,谁知这一刀砍下,银花娘的手上只不过多了道小伤口,伤口中却连一滴血也没有流出来,她这只手竟像是变得比木头还硬。
    别人一刀没砍断自己的手,她本来也该开心才是,但银花娘却更是骇得面无人色,几乎放声痛哭起来。
    只听“当”的一声,郭翩仙手中刀已掉在地上,摇头叹道:“好姑娘,你那一耳光,只怕是打出麻烦来了。”
    银花娘道:“但……但我打她的时候,一点感觉也没有。”
    郭翩仙苦笑道:“就是这样的毒,才叫真正厉害,你不知不觉间,这毒已侵入了你的血液,你的骨头,若是当时就被你发觉,岂非就有救了。”
    银花娘颤声道:“现在……现在难道无救了?”
    其实他自己也是使毒的名家,又何尝不知道自己此刻中毒之深,只是情急之下,心里总还抱着万一的希望。
    郭翩仙摇了摇头,道:“只怕是无救了。”
    银花娘扑了过去,大声道:“我知道你一定能救我,你也是使毒的名手,你……你……”
    她身子扑过去,郭翩仙竟如避蛇蝎一般,赶紧往后退,嘴里道:“不错,我的确也可算是使毒的老祖宗了,但这么厉害的毒,我却还未见过……好姑娘,你自己中了毒,就莫要再害别人了,还是赶紧出去找个舒服的地方,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等死吧。”
    银花娘身子一软,整个人都倒了下去。
    俞佩玉心里亦自骇然,推开了门,道:“你跟我来?”
    银花娘道:“你……你要我到哪里去?”
    俞佩玉道:“别的人救不了你,下毒的那人总可救得了你的。”
    银花娘立刻跳了起来,道:“是是是,她一定能救得了我,我打了她一下,她虽不高兴,但和我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只要我去求求她,赔个不是,她也不会真要我命的。”
    其实她自己也知道事情绝没有如此简单,但一个人在快死的时候,自然只有自己安慰安慰自己。
    郭翩仙却大声道:“俞兄,你还要带她上楼去?”
    俞佩玉道:“嗯。”
    郭翩仙道:“那一老一小两个人,从头到脚都是邪气,你好容易下来了,此番再上去,只怕连自己也下不来了。”
    俞佩玉淡淡一笑,道:“我若要死,早已死过许多次了……”
    郭翩仙道:“她这样的女人,俞兄你犯得上为她如此拼命?”
    俞佩玉道:“像郭兄这样的人要死的时候,我也会出手相救的。”他嘴里说着话,人已带着银花娘走得远了。
    郭翩仙摇头自语道:“这样的人,倒也少见得很,简直连我都弄不清他究竟是……”
    突听银花娘远远大喊道:“红莲花、君海棠,你们快来呀,郭翩仙就躲在客栈的厨房里。”
    郭翩仙面色大变,跺脚道:“这女人好黑的心。”
    他目光一转,先抱起了钟静,再从柴堆里拿出那包袱,钟静仰面瞧着他,目中忽又流下泪来,颤声道:“我……我已变成这样子,你还没有忘记我,你……你既然见过那么多女人,为何还会对我这么好?”
    郭翩仙冷冷道:“你若少说些话,我还会对你好些的。”
    银花娘一面喊,一面走,走到那小楼下面的时候,已不停地喘起气来,只见俞佩玉正在瞧着她,她勉强一笑,道:“他对我那么狠,我总也不能让他太好受,是么?”
    俞佩玉叹了口气,苦笑道:“你莫以为我会怪你,我现在知道比你坏的人,世上也不知道有多少,你只不过是因为别人得罪了你才害人,但有些人……”
    他黯然顿住语声,转身正要去拍门。
    谁知屋里已有人道:“门是开着的,你们自己进来吧。”
    银花娘咬着嘴唇,悄声道:“原来她早已算准我们必定会去而复返,所以才放我们走的。”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很轻,谁知屋里的人还是听见了。
    只听朱泪儿淡淡道:“我早就说过,我们绝不求人,只等着别人来求我们。”
    银花娘只当朱泪儿就在门后面,又谁知门推开后,楼下的厨房里,竟连个人影都没有。
    朱泪儿的语声却又从楼上传了下来,道:“你们进来后,也别把门拴上,说不定还会有人来的。”
    银花娘咬了咬牙,暗道:“这丫头耳朵真灵。”
    但这次她可不敢将话说出来了,跟着俞佩玉,轻轻上了楼,楼上窗帘拉得很紧,像是阴森森的。
    朱泪儿坐在床边的小椅子上,连瞧都没有瞧他们一眼,只是瞪着一双大眼睛,瞧着她的三叔。
    方才上楼来的那两个人,一左一右,跪在床边,两人的手都被那病人握着,两人都是满头大汗,面上的神情更是恐惧已极,像是恨不得立刻背插双翅,如飞逃走,却又偏偏不能移动半步。
    那病人闭着眼睛,脸色又渐渐红晕,过了半晌,头上突有一缕热气冒了出来,如炉上水沸,蒸笼开盖。
    郭冲牙齿格格打战,忽然嘶声道:“前辈饶命……饶命……饶命……”
    他声音越说越小,到后来简直不复可闻。
    朱泪儿却悠然道:“我三叔只不过借你们的武功一用,并不想要你们的命,你们这点功夫能转到我三叔手上,便是你们的福气……”
    话未说完,那病人忽然松了手,床旁的两个人立刻仰天倒了下去,躺在地上,牛一般地喘着气。
    朱泪儿立刻用块丝巾去抹她三叔额上的汗珠,轻轻问道:“这两人功夫如何?”
    那病人叹了口气,喃喃道:“有名无实……有名无实……今日江湖中,怎地尽是些徒有虚名之辈。”
    朱泪儿皱了皱眉,忽然指着那两人怒骂道:“你两人活到这么大的年纪,怎地不知道好好练功夫,你两人昔日若肯用功些,今日岂非也大有光彩。”
    她竟要别人好生练功夫,练好功夫来“借”给她三叔,这种蛮不讲理的话,连俞佩玉听了都有些哭笑不得。
    朱泪儿却不但说得振振有词,而且越说越气,突然脚一抬,谁也没瞧清她这一脚是如何踢出去的,但地上两个人已被她踢得飞了出去,飞出窗子,过了半晌,才听得“扑通”两声,想是已落在远处的屋顶上。
    这两人竟想打别人小姑娘的主意,虽然罪有应得,但俞佩玉见她小小年纪,竟如此手辣,也不禁暗暗叹惜。
    只见银花娘已赔着笑走过去,万福道:“朱姑娘,我方才瞎了眼睛,冒犯了您,但望您别见怪。”
    朱泪儿冷冷道:“我反正挨别人的打已挨惯了,怎么敢怪你。”
    银花娘知道她气还未消,眼珠子一转,突然向那病人跪了下去,眼泪立刻就流了出来,颤声道:“我从小也是孤苦无依的女孩子,前辈若是肯救我一命,从今以后,我做牛做马,一辈子都在这里服侍前辈的病。”
    她不求朱泪儿救她,反来求这病人,正是她的绝顶聪明之处,她知道男人都容易对女人心软,尤其见了女人的眼泪时,而女人对女人却绝不会客气,只要这病人答应了她,朱泪儿就万万不敢说个“不”字。
    那病人果然张开眼来,瞧了她半晌,忽然道:“你可是销魂宫主门下?”
    他忽然问出这句话来,连俞佩玉都吓了一跳。
    银花娘失声道:“前辈怎……”
    她本想说:“前辈怎知道的,”只因她已入销魂之宫,已拜了销魂宫主壁上的遗偈,本已该算做销魂门下。
    但她忽又想到销魂宫主在世时,天下武林中人,人人俱都欲得之而甘心,自己若承认是这种人的门下,还有谁会救她?
    一念至此,她立刻将下半句话缩了回去。
    那病人却又问道:“你可是销魂宫主门下?”
    银花娘道:“不是。”
    那病人又瞧了她半晌,竟长长叹了口气,道:“可惜可惜。”
    银花娘愕然道:“可惜?”那病人合起眼来,不再瞧她,银花娘几次张开嘴来,却又不敢再问,只觉嘴发干,心里闷得发慌。
    过了半晌,只听朱泪儿缓缓道:“学了销魂宫的武功,便是销魂宫门下,既是销魂宫门下,却又不肯承认,这种欺师忘祖的人,还有谁会救你?”
    银花娘额上冷汗涔涔而落,颤声道:“你……姑娘你说什么?”
    朱泪儿也闭起眼来,不再理她。
    四下顿时静得令人窒息,银花娘瞧了瞧那病人,又瞧了瞧朱泪儿,牙齿格格地打起战来。
    突听一人长叹道:“可惜呀可惜。”
    郭翩仙不知何时已悄悄走上来,坐在楼梯口长叹。
    银花娘再也忍不住,嘶声问道:“可惜?究竟可惜什么?”
    郭翩仙道:“你方才若承认是销魂宫门下,这位朱姑娘说不定就会救你了。”
    银花娘道:“为什么?”
    郭翩仙悠然一笑,道:“你到现在还猜不出这位朱姑娘是谁么?”
    银花娘道:“她……她是谁?”
    郭翩仙忽然向朱泪儿长长一揖,道:“朱姑娘自然就是昔年销魂谷销魂宫朱姑娘的掌上明珠。”
    这句话说出来,俞佩玉又是一惊,银花娘霍然站了起来,又仆地跪倒,瞪大了眼睛瞧着朱泪儿,嗄声道:“你……你……你真的是销魂宫主的女儿?”
    朱泪儿脸上全无表情,十一二岁的女孩子,像是忽然变得有如三四十岁妇人般成熟世故。
    银花娘只觉全身渐渐发冷,突又嘶声道:“不对,销魂宫主死了已有三四十年了,绝不会有这么小的女儿。”
    郭翩仙叹了口气,道:“武林之中,本多秘密,你年纪轻轻,知道什么?”
    银花娘道:“你……你知道?”
    郭翩仙道:“我虽知道一些,却不敢说。”
    那病人忽然道:“既然知道,为何不敢说?”
    郭翩仙站起来躬身一礼,道:“既然前辈吩咐,在下自当从命。”
    这时连俞佩玉心里也充满了紧张与好奇,银花娘更是屏息静气,动也不敢动,只听郭翩仙缓缓道:“故老相传,近数十年来,武林中有三个最大的秘密,其中之一,便是销魂宫主的生死之谜……”
    那病人微微点了点头,道:“不错。”
    郭翩仙道:“江湖中人大多知道销魂宫主已在三十年前仙去,销魂宫中的繁华,也久已成了陈迹,但是在武林中却还有另一种传说,说销魂宫主其实并没有死,只不过为了避仇,所以才悄然离开了销魂宫。”
    俞佩玉忍不住道:“但我却亲眼瞧见了她的遗容。”
    郭翩仙道:“据说那并非真的销魂宫主,只不过是她宫中的一位宫女,她为了远仇避祸,所以才用了这李代桃僵之计。”
    他嘴里虽在回答俞佩玉的话,眼睛却一直瞧着那病人,只见那病人鼻息沉沉,似已入睡,也不知听见没有。
    郭翩仙干咳一声,又道:“销魂宫主的行事虽隐秘,但后来不知怎地,还是渐渐被人发觉,最先知道的一人据说是东方城主……”
    俞佩玉动容道:“东方城主?你说的可是南海七十二岛中,日月岛不夜城,以一对日月双轮威震南海,令海南剑派数十年不敢妄动的东方大明么?”
    郭翩仙微微一笑,道:“不错,你如今说出这名字还不打紧,但据说昔年若有人敢直呼他的名号,那人只怕很难活过一个对时。”
    那病人却忽然张开眼来,逼视着俞佩玉,厉声道:“你怎知道东方大明的名字?”
    俞佩玉只觉他这双没精打采的眼睛,竟忽然变得有如惊虹厉电般慑人魂魄,心里虽暗暗吃惊,面上却仍不动声色,缓缓道:“家父昔日曾经对弟子说过,这位东方城主乃是武林中十大高手之一,只是远在南海,江湖中一般人多不知道他的厉害,家父还说武林中武功真正最高十个人,都绝少在江湖走动,其实他们的武功,无一不在当今声名最显赫的十三大门派的掌门人之上。”
    那病人道:“他说的这十大高手都是些什么人?”
    俞佩玉道:“在下也记不甚清,只记得其中除了这位东方城主外,还有小蓬莱、樱花谷的‘神尼’樱花大师、极北荒漠中的‘飞驼’乙昆、隐居青城山的‘怒真人’、游侠无踪的神龙剑客,神风岭的李天王……”
    他话未说完,那病人却似已听得不耐烦了,微微皱眉,冷笑道:“十大高手?凭他们也配。”
    他又闭起眼睛,挥手道:“说下去。”
    郭翩仙又咳嗽一声,道:“据说那东方城主和销魂宫主过从很深,知道这消息后,立刻邀集了南海七十二岛的十余位岛主,还有李天王、胡姥姥等人,赶来复仇。”
    俞佩玉失声道:“我记起来了,这胡姥姥也是十大高手之一,她别的武功虽不十分高明,但使毒的功夫,据说天下少有。”
    郭翩仙道:“东方城主请出胡姥姥来对付销魂宫主,为的就是……咳咳。”
    他本想说“以毒攻毒”,但瞧了瞧朱泪儿铁青的脸,这句话又怎敢说出来,只是不住咳嗽。
    俞佩玉忍不住道:“这些人难道已知道销魂宫主的隐居之处?”
    郭翩仙道:“自然是知道的。”
    俞佩玉道:“他们可曾找着了销魂宫主?”
    郭翩仙道:“只怕是找着了。”
    俞佩玉叹道:“这一场恶战,必定是惊心动魄,天下少有,却不知后来结果如何?”
    郭翩仙道:“这就不知道了。”
    俞佩玉道:“你也不知道?”
    郭翩仙苦笑道:“非但我不知道,天下只怕也没有别人知道。”
    俞佩玉奇道:“为什么?”
    郭翩仙道:“东方大明、李天王、胡姥姥等人,行事虽也十分隐秘,但出发前据说曾在岳阳楼上痛饮了一日一夜,预行庆功,当时岳阳楼下恰巧也有人在一艘小舟上赏月饮酒,无意间听到他们的说话,所以知道这些武林顶尖高手聚在一起,是为了要来对付那销魂宫主的。”
    俞佩玉道:“所以这消息后来就传了出去?”
    郭翩仙道:“小舟上的这几人也并非多嘴之辈,所以知道这件事的人始终不多,但是江湖间最难保密,到后来还是有些人知道了这件事,于是大家都忍不住要在暗中留心查访,都想知道这一场大战的结果如何。”
    俞佩玉道:“难道大家都未查访出来?”
    郭翩仙道:“都没有。”
    俞佩玉忍不住又问道:“为什么?”
    郭翩仙叹了口气,道:“只因东方大明、胡姥姥这些绝顶高手,这一去之后,从此便无下落,这些人就好像忽然从地面上消失了,谁也找他们不着。”
    俞佩玉骇然道:“难道这些人都被销魂宫主……”
    他瞧了朱泪儿一眼,戛然顿住了语声。
    郭翩仙道:“销魂宫主虽是天下武林的奇人,但大家暗中推测,都认为她绝不可能将这许多绝顶高手都……”
    他也瞧了朱泪儿一眼,也不说话了。
    突听那病人缓缓道:“你们可想知道这件事的真相么?”
    郭翩仙赔笑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那病人道:“好,我告诉你们,东方大明、李天王、胡姥姥,以及南海七十二岛的十九个岛主,全都是被我杀死的,杀得一个不留。”
    他轻描淡写地说出这番话来,就好像这本是件很轻松,很平常的事,但郭翩仙、俞佩玉却不禁全被吓得怔住了。
    他们虽未亲眼瞧过东方大明、胡姥姥、李天王这些人的武功,但连当今十三大门派的掌门人都对这些人忌惮几分,这些人的武功也就可想而知,而南海七十二岛的岛主们,据说也各有绝技在身,据说其中有一位岛主,曾经和飞鱼剑客苦战了三天三夜,竟丝毫未落下风。
    像这样的人一个也难惹得很,何况有二十几个聚在一起,这奄奄一息的病人,却说将他们全都杀光了。
    俞佩玉和郭翩仙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那病人缓缓又道:“还有,泪儿的母亲朱媚,并不是为了怕人寻仇才离开销魂宫的,她只不过是因为久经沧桑之后,忽然真心爱上了一个人,所以不惜放弃一切,和这个人飘然远行,做一对平凡的夫妻以度余生。”
    俞佩玉和郭翩仙呆呆瞧着他,心里暗道:“这个人莫非就是你?你莫非就是朱泪儿的父亲?”
    但这句话自是谁也不敢问出来。
    那病人道:“你们可是想问我这人是谁?”
    郭翩仙赔笑道:“前辈若不愿说,也没关系。”
    那病人却道:“这人就是东方大明的儿子,东方美玉。”
    俞佩玉和郭翩仙长长松了口气,心里却好像觉得有些失望,朱泪儿已经悄悄走过来,伏在那病人身旁。
    那病人接着道:“顾名思义,这东方美玉自然是个绝世的美少年,所以朱媚虽然阅人多矣,竟还是对这比她小了几乎一半的少年,投下了一片真心,你们总该知道,越是像她这样的女人,动了真情后越是不可收拾。”
    俞佩玉和郭翩仙都不知该如何回答。
    银花娘却幽幽一叹,道:“正是如此。”
    那病人道:“但这东方美玉除了人长得俊美外,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而且品格之低下,更是令人发指。”
    他竟当着朱泪儿的面,骂他的父亲,朱泪儿居然无动于衷,好像觉得她父亲的确是该骂的。
    俞佩玉和郭翩仙又不觉暗暗奇怪。
    只听那病人道:“朱媚嫁给他后,洗尽铅华,为良人妇,竟像是平凡的妇人一样,每天洒扫烹煮,服侍她的丈夫,只因她愿在这平凡的生活中,将往事全都忘记,她对东方美玉情意之深,你们也总该能想像得到。”
    俞佩玉叹了口气,暗道:“一个男人若能得到这样的妻子,人生夫复何求?”
    银花娘暗叹忖道:“不知我将来爱上一个人时,会不会像这样子……唉,我人都快死了,何必还想这么多。”
    郭翩仙却在暗中忖道:“这位销魂宫主历尽沧桑,所以觉得只有这样才能表示自己的情意,但东方美玉还是个年轻小伙子,只怕反而会觉得这种生活无趣了。”
    三个人三种想法,谁都没有说出口来。
    那病人道:“朱媚固是情深一往,谁知东方美玉却反而觉得这种生活无趣了,竟怂恿着朱媚要她再回销魂宫去。”
    郭翩仙微微一笑,俞佩玉暗暗摇头。
    银花娘道:“她……她回去了么?”
    那病人道:“朱媚自是不肯答应,那时她年纪虽已不小,但驻颜有术,看来还是美如天仙,所以东方美玉还不舍得离开她……”
    郭翩仙瞧了朱泪儿一眼,暗道:“她小小年纪,便已能令男人如此颠倒,她母亲更不知有多妙了,只可惜我自命风流,竟遇不着这样的女人。”
    银花娘暗道:“朱媚虽然洗尽铅华,但某些地方想来还是能令东方美玉欲仙欲死……不知我将来能不能比得上她呢?”
    她瞟了俞佩玉一眼,俞佩玉却在叹息。
    那病人道:“但以媚术驻颜的女人,最忌生育,朱媚自也知道这点,所以两人多年都未生育,到后来朱媚年纪越大,做母亲的愿望也越来越强烈,竟不顾一切,生下了个女儿……这就是她了。”
    他瞧了朱泪儿一眼,朱泪儿垂下头来,目中已有泪痕。
    银花娘却已忍不住插口道:“她生下这孩子后,真的就变老了么?”
    这屋子里别人都只在留神听着这段故事里的诡秘曲折之处,只有银花娘,却在关心着销魂宫主的容颜。
    那病人叹了口气,道:“不错,朱媚生下了这孩子后,不出半年,一个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竟然就变得鸡皮鹤发,一下子就像是老了几十年。”
    银花娘也叹了口气,嘴里不再说话,暗中却忖道:“这么样说来,就算杀了我的头,我也不能生孩子了。”
    谁知俞佩玉竟也叹了口气,道:“那东方美玉既已对朱宫主生出了厌倦之意,此后只怕更……更……”瞧了朱泪儿一眼,将下面半句话咽了回去。
    那病人道:“朱媚聪明绝顶,又何尝不知道东方美玉已对她渐渐有了异心,只是她本也未想到自己生了孩子后,竟会老得这么快,一日揽镜自照,忽然发觉自己头发竟也脱落了大半,她也就立刻想到,此番只怕是再也挽不回东方美玉的心了。”
    银花娘暗道:“我若是她,不如就将东方美玉一刀杀了,这样我虽然再也得不到他,也让别人休想得到他。”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又偷偷瞟了俞佩玉一眼,瞧见俞佩玉脸上的刀疤,立刻垂下了头,再也不敢抬起。
    只听那病人接着道:“这一夜她抱着孩子,偷偷痛哭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还未天亮,她就去叫醒了东方美玉。”
    银花娘又忍不住道:“他们两人难道不……不住在一起么?”
    那病人道:“自从生下这孩子后,东方美玉就别居一室,说是这样才能让朱媚好好地照顾孩子,其实……哼。”
    郭翩仙暗道:“这也不能怪他,若换于是我,我也不愿和个老太婆睡在一床的……”突觉那病人的目光冷冷向他瞧了过来,立刻赔笑道:“却不知朱宫主叫醒了他后,是为了什么呢?”
    那病人叹道:“这只怕你们谁也想不到的。”
    大家屏息静气,谁也不敢多嘴,过了半晌,才听那病人缓缓的接道:“她叫醒他,是为了要向他告别。”
    俞佩玉、郭翩仙、银花娘齐地一怔,失声道:“告别?”
    那病人道:“不错,她知道自己这样子,再也不会得到东方美玉的欢喜,所以痛哭一夜后,立下决心,要让东方美玉恢复自由之身,她只说:‘我不忍拖累你,更不忍要你勉强陪着我,你离开我后,不妨找一个年纪相若,性情温柔的女子,好好成家,好好活下去,而我……我虽然再也见不着你,但只要想你活得快活,只要能将你的孩子抚养成人,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这番话此刻由一个男人嘴里说出,虽已失去了那分哀惋悲凉之情,但大家想到朱媚当时说这番话时的心情,仍不禁俱都为之恻然。
    就连郭翩仙心里也不禁暗暗叹息:“想不到这朱媚竟对东方美玉有如此真情,一个男人一生中能有这么段情感,活着已可算不冤了。”
    俞佩玉已忍不住动容道:“那东方美玉听了这番话后,难道就真的忍心一走了之不成?”
    那病人缓缓道:“他没有走,他听了这番话后,立刻指天誓日,说他对朱媚的心绝不会变,无论朱媚变得多老多丑,他都绝不会弃她而去。”
    俞佩玉长长叹出口气,道:“如此说来,这位东方公子并非负心的人。”
    谁知那病人却道:“不错,他的确不是负心的人,只因他根本不是人。”
    说到这里,他平静的面容,忽然变得激动起来,目中射出了火焰般的怒意,额上也沁出了一粒粒汗珠。
    朱泪儿轻轻替他拭着汗,眼泪已流落满面。
    大家瞧得瞠目结舌,更是谁也不敢插嘴,一时之间,小楼上只能听朱泪儿悲哀的啜泣声,大家沉重的心跳声。
    过了半晌,那病人终于吐出口气,缓缓道:“朱媚听了东方美玉这番话后,心里更是感激,她本来自是舍不得离开他,只是情愿为了他牺牲自己,如今东方美玉既然已经这么说了,她自然就绝口不提别离两个字。”
    俞佩玉道:“但那东方美玉难道……难道另……另有居心不成?”
    那病人道:“从此以后,她一面照顾孩子,一面更对东方美玉服侍得无微不至,只差没有将心挖出来给他吃了,谁知这样又过了两年多后,东方美玉的爹爹竟忽然找着了她,而且还带来了二十几个武林高手。”
    他说到这里,才接上前面的话,这故事仿佛已近了尾声,但大家却已隐约猜出,这其中必定还另有隐情。
    只见那病人目光在他们脸上一扫,缓缓道:“朱媚自知为世不容,所住的地方,一定十分隐秘,这东方大明却是怎么会找到她的?你们可想得到么?”
    郭翩仙赔笑道:“晚辈心里也正在奇怪……”
    那病人道:“不但你奇怪,朱媚当时也奇怪,直到她见了东方美玉的行动后,心里才算雪亮。”
    俞佩玉嗄声道:“那东方美玉又有什么行动?”
    那病人声音已嘶哑,沉声道:“他见了这批人后,非但毫不吃惊,而且……而且还立刻投奔了过去……”只听“咔嚓”一声,床边一张茶几,已被他一掌拍得粉碎。
    俞佩玉、郭翩仙、银花娘都不禁为之耸然动容,都已隐约猜到,这件事说不定就是东方美玉自己去告密的,但大家谁也不忍说出来,只听那病人喘息之声,越来越重,显然已是怒气上涌。
    朱儿泪忍住哭声道:“三叔你……你气力还未恢复,何必……何必……”
    那病人厉声道:“普天之下,还没有人知道这秘密,我就算说过这番话后立刻就死,也是要说的,我不能让你母亲死后还蒙骂名。”
    朱泪儿终于忍不住伏倒床上,放声痛哭起来。
    那病人嗄声接道:“原来东方美玉这……这畜生,竟在朱媚生下孩子的第二年,容貌刚开始变老时,就暗中以重金托了个行商海外的海客,要他传信到日月岛不夜城,想来自然还答应了这人,信送到后,再予以重酬,只是这日月岛极是难找,所以这封信过了好几年后,才传到东方大明手里……”
    大家方才虽已隐约猜到如此,但究竟还是不敢相信这东方美玉竟是如此狼子狠心,如此听这病人亲口说出来,大家俱都不禁义愤填膺,就连郭翩仙和银花娘,都不免觉得这东方美玉手段确是太辣了。
    那病人一双厉电般的眼睛,忽然瞪着郭翩仙,道:“我知道你必也是个薄情的人,但这件事若换了是你,你忍心这样做么?你老实说出来。”
    郭翩仙怔了怔,吃吃道:“在下……晚辈……”
    他只觉这病人一双眼睛简直像刀,像是要剖开他的心,他竟连谎都不敢说,叹了口气,苦笑道:“此事若换了晚辈,晚辈也许会一走了之。”
    那病人道:“不错,无论换了多狠心的人,最多也不过逃之夭夭,一走了之,但东方美玉这畜生,却知道朱媚昔日武功之高,手段之辣,生怕他逃走之后,朱媚会来对付他,他生怕自己逃不了。”
    俞佩玉恨声道:“但……但朱宫主既已要让他走了,他为何还要如此做?”
    那病人道:“朱媚对他虽是一片真心,但他却怕朱媚是在用话套他,何况那时他早已托人带了信给他爹爹,为了一劳永逸,永绝后患,他竟要亲眼见到朱媚死在他面前才安心,对朱媚说的那番话,竟是要稳住她的。”
    听到这里,郭翩仙也不禁失声长叹道:“这人好毒的手段,好狠的心。”
    俞佩玉道:“后来这位朱宫主,难道真……真死在他们手里了么?”
    那病人铁青脸,也不说话,过了半晌,才沉声道:“你们还忘了问我一件事?”
    俞佩玉道:“什么事?”
    那病人道:“你们忘了问我,我又怎会知道这件事的?”
    他不说也就罢了,此刻一说,大家心里倒真不免有些奇怪了,这件事既如此隐秘,他又怎会知道,而且知道得如此详细,简直有如当场眼见一般。
    那病人却闭起眼睛,缓缓道:“我平生最爱孤独,自从经过一件事后,更觉得世上再无一个我看得顺眼的人,见了人就恨不得将之一刀杀死。”
    那件事还未说完,他忽然说起自己的性格来,大家虽觉奇怪,但还是屏息而听,不敢插嘴。
    只听那病人缓缓接道:“但我既不能将世人全都杀光,就只有远离人群,那时正是春天,福州海岸一带,等着运货到东瀛蓬莱经商的海船很多,我选了艘最坚固、最轻巧的海船跳上去,将上面的人全都赶了下来,独自扬帆而去,海船上粮食清水自然准备得多,我暂也不至有饿渴之虑,只觉海阔天空,再无一个俗人前来打扰于我,倒也优游自在,我闷了许久的心怀,才总算为之一畅。”
    听到这里,大家已隐约觉出他说的这番话,必定和那故事颇有关系,而关系就是在这“海船”两字上。
    那病人已接着道:“这样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一日我正坐在船舷上观赏海上落日的奇景,忽然瞧见一个人自海上飘了过来,这人满身是血,眼见已是活不成了,但还是紧紧抓住一块木头死也不松手。”
    郭翩仙暗道:“这人若还能活得成,你只怕就不会救他了,但他反正是要死的,你一个人在海上总有些无聊,说不定反倒会救他起来。”
    那病人道:“那时我对世人痛恨已极,本无救他之意,但见他受伤如此之重,倒忍不住想问问他是怎么回事?是遭了谁的毒手,那附近若有海盗劫掠,我正好去拿他们开刀,出出胸中的不平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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