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剑风流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18章往事如烟
    俞佩玉听了那病人偏激的谬论,瞧着他,心中暗道:“这人虽然满腹怨恨,一心想要杀人,但还是不肯妄杀善良,只想去杀海盗,可见他心胸虽不免有些偏激,行事倒还不失为侠义之辈。”一念至此,不觉又对这病人起了几分尊敬之心。
    那病人却忽然瞪着他道:“你如今可猜出我救起的这人是谁么?”
    俞佩玉一怔,心念闪动,失声道:“这人莫非就是那为东方美玉送信的?”
    那病人冰冷的目光中,初次露出一丝笑意,道:“你猜得不错。”
    这笑意一瞬即逝,他冷冷接道:“你可知道他是遭了谁的毒手?”
    俞佩玉还未说话,郭翩仙已脱口道:“东方大明?”
    那病人道:“不错,原来他将信送到日月岛不夜城后,正等着东方大明的重酬致谢,谁知东方大明竟将他满船上大大小小三十七口人,杀得一个不留,他身受不治之伤,还能挣扎着活下来,为的就是要说出这件事。”
    俞佩玉忍不住截口道:“这只怕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老天正是要他亲口说出这秘密,才让他能活着见到前辈的。”
    郭翩仙却叹道:“我若是他,我根本不会送这封信了,如此秘密的事,东方美玉父子自然不愿让别人知道,又怎会留下他的活口。”
    那病人道:“敢到海外来经商的海客们,哪个不是老狐狸,他自然也已想到这点,本想拿了东方美玉的第一笔酬金后,就将信往阴沟里一抛,却叫东方美玉到哪里找他去?但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多生了一分好奇之心,要想瞧瞧别人不惜重酬要他传的这封信里究竟写了些什么。”
    银花娘叹了口气,道:“若换了我,我也忍不住要瞧瞧的。”
    这病人冷冷道:“所以这种人死了也不算冤枉。”
    银花娘垂下了头,不敢说话。
    俞佩玉忍不住问道:“那封信上,究竟写了些什么?”
    那病人道:“东方美玉这畜生竟在信上说,他被朱媚所胁,要东方大明去救他,还要东方大明接到信后,给送信的一笔‘终生受用不尽的财富’,那人就是被这句话所动,才不惜苦心寻找,将信送到不夜城的。”
    他叹了口气,道:“但世上又怎有‘终生受用不尽’的财富,无论多少财富,总有散尽之时,除非这人立刻死了,他才是‘终生’受用不尽了。”
    郭翩仙忍不住道:“不错,东方美玉这句话,正是要他爹爹将送信的人立刻杀了,只可惜这小子财迷心窍,竟未瞧出这句话的含义。”
    那病人道:“不仅如此,东方美玉自然也算准此人途中必定会偷看这封书信,所以便在信上写下这句双关的话来引诱于他,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人虽本就该死,但东方美玉手段之辣,由此也可见一斑了。”
    俞佩玉道:“前辈莫非就因为觉得此人手段太辣,想将他杀了为世人除害,所以就从海外赶回来了么?”
    那病人缓缓道:“只为此点,我还未必会赶回来,但那人临死之前,又对我说了番话,才令我怒气再也忍耐不住。”
    俞佩玉道:“他还说了什么?”
    那病人道:“东方美玉既然会将如此重要的书信托付于他,可见他必定和东方美玉多少有些交往,是么?”
    俞佩玉道:“但东方美玉既已隐居……”
    那病人冷冷道:“你可知道‘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山’这句话?”
    郭翩仙立刻拊掌道:“不错,若要隐居,并非一定要躲在深山大泽,别人才找不到的,你若躲在这种地方,有时反而更容易被人发现,但一个像朱宫主这样的人,若是躲在个平凡的小镇上,安安分分地过日子,别人就再也不会想到了。”
    俞佩玉灵机一动,失声道:“昔年朱宫主莫非就是隐居在这小镇上的?”
    那病人叹了口气,道:“此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而且民风淳朴,绝不会故意发掘别人的隐私,纵有江湖人物经过,也绝不会是什么高手,正是绝妙的隐居之处,朱媚选中此地,也正是她绝顶聪明之处,若非东方美玉变了心,她就算在这里住八十年,别人也万万想不到这小镇上一个平凡人家的主妇,就是昔年颠倒众生,而且明明已死了很久的销魂宫主。”
    俞佩玉叹道:“这的确是谁也想不到的。”
    那病人道:“那海客姓李叫梦唐,本也是这小镇上的土著,只是少年时就出外闯天下去了,这一年他无巧不巧,竟回家来探亲,他的家又恰巧就离朱媚隐居之地不远,东方美玉也就是因为知道他不久又将有海上之行,所以才存心结纳于他。”
    郭翩仙道:“那位朱宫主既然冰雪聪明,难道连一点都没有留意到么?”
    那病人道:“朱媚那时全心全意都贯注在她初生的爱女身上,何况这种邻居间的交往,本也是件很普通的事。”
    俞佩玉道:“不错,她既已在这里落了户,若不和邻居交往,反而容易令人疑心,更何况她认为李梦唐这种寻常人家,也万万不会知道她的秘密。”
    那病人道:“但附近的人家,都知道她是个标准的贤妻良母,不但克勤克俭,而且将丈夫服侍得无微不至。”
    郭翩仙道:“那李梦唐回家之后,想必也听到了这些话。”
    那病人道:“不错,所以他见了那封信后,不免大吃一惊,实在不相信这人人赞美的贤妻良母,会是个魔女,更认为东方美玉不应该这样对付自己的妻子,但那时他利欲熏心,眼睛里只有白花花的银子,等他快死的时候,良心才发现,才会将这些事,原原本本,全都告诉了我。”
    说到这里,他又反手一掌,去拍茶几,他终年卧病在床,意识中总觉得茶几就在旁边,却未想到方才已被他一掌拍碎了。
    这一掌自然拍了个空,眼见就要打在床边,这张床眼看也要被他击塌,朱泪儿忽然伸出手来,轻轻托住了他的手,柔声道:“三叔,求求你莫再发脾气好么?”
    这举动若是瞧在普通人眼里,也不会觉得怎样,但俞佩玉、郭翩仙他们都可算得是一等一的武林高手。
    他们一眼瞧过,心下不禁俱都为之骇然。
    要知这病人出手是何等迅快,一掌拍碎茶几,力道又是何等强猛,但朱泪儿却轻描淡写地就将之托住了。
    郭翩仙暗骇忖道:“原来这小丫头不但会使媚术,而且还有这样的身手,她小小年纪,武功看来竟已不在我之下。”
    这病人看来已奄奄一息,却能将小姑娘调教出这么样一身武功来,郭翩仙眼瞧着他,掌心不觉又沁出冷汗。
    只见这病人一只鹰爪般的手掌,被朱泪儿一双小手轻轻抚摸了半晌,怒气渐渐平息,长叹道:“那时我听了李梦唐的话,心里的怒火真是再也抑止不住,我实未想到世上竟有如此无情无义的负心人,当下就令李梦唐说出日月岛不夜城的方位,他知道我必可为他复仇,说完了话,就瞑目而逝了。”
    俞佩玉道:“于是前辈立刻就赶到不夜城去?”
    那病人道:“不错,只可惜那时东方大明已离岛而去,我一怒之下,将那地方捣了个稀烂,转念又想到:东方大明此去,必定会先去邀些帮手,难免费时费日,我不如先赶到李渡镇去,说不定还可救那朱媚一命。于是我立刻扬帆而返,谁知……谁知却还是来迟了一步。”
    郭翩仙和银花娘听到这里,总算已将此事的经过详情弄清了前面一半,但心里又不禁暗暗奇怪。
    “此人既已对世人极为厌恨,恨不得将世人杀个干净才对心思,却又为何要急着赶回来救朱媚?”
    只有俞佩玉饱经忧患,又是个多情人,心里隐隐约约,已猜出了这病人的心事,暗中忖道:“听他口气说来,是为了某一件事才会变得如此偏激的,他莫非就因为自己遇着了负心的女子,所以才会对世间的负心人如此痛恨?他赶回来虽是为了要救朱媚,又怎知不是为了要杀东方美玉?”
    只见这病人又闭起子眼睛,不住喘息。
    要知说话看来虽不费力气,但他思及往事,心情激动,自然最是伤神,俞佩玉本想问他这件事下半段的经过:朱媚是怎么死的?东方美玉后来的结果如何?东方大明等人既然被你除去,你又怎会受的伤?
    这几句话只是在俞佩玉嘴边打滚,但瞧见这病人的模样,终于还是忍了下去,却听朱泪儿道:“稀饭早已煮好,你们肚子想必也饿了,我去端上来给你们吃过。”
    郭翩仙赶紧从楼梯口站起来,赔笑道:“怎敢劳动姑娘?”
    朱泪儿揉着泪眼,盈盈自他身旁走下楼去。
    银花娘再也忍不住,颤声道:“姑娘,求求你救我一命,若是再迟,只怕就……”
    朱泪儿却是头也不回,冷冷道:“得我秘笈,入我之门,吉凶祸福,惟我所命,违我之言,必以身殉……”
    这几句话正是那销魂宫石壁上的留言,原来俞佩玉和金燕子得到那销魂秘笈后,立刻就发生了许多事。
    他们随手就将秘笈抛到一旁,后来事情发生得更多,谁也没有留意及此,却将之留给了银花娘。
    银花娘喜从天降,秘笈得手之后,只要有空,就练之不息,她性情本就与此相近,学来自然事半功倍。
    她学了虽然没有多久,但已略窥门径,所以方才那病人一眼便瞧出她身上学得有销魂宫主的媚术。
    怎奈她心怀鬼胎,竟不敢承认,有师不认无异叛师,此刻听到“违我之言,必以身殉”这几句话,心里一惊,身子发软,又跌在地上。
    突见朱泪儿身形一闪,又掠了上来,银花娘满头汗如雨下,谁知朱泪儿只是瞪着郭翩仙,道:“楼下那位姑娘是你的什么人?”
    郭翩仙怔了怔,赔笑道:“是在下的朋友。”
    朱泪儿冷笑道:“只怕还不仅是朋友吧。”
    郭翩仙只有苦笑点头道:“姑娘好眼力。”
    朱泪儿道:“既是如此,你为何将她一个人抛在楼下不管。”
    郭翩仙暗道:“就是你们将她害成如此模样的,你如今倒来关心她了。”
    心里虽这么想,嘴里可不敢这样说,赔笑道:“在下只怕将她带上来有些不便,让她一人在楼下也好。”
    朱泪儿“哼”了一声,冷冷道:“原来你也是个负心人。”
    听到这“负心人”三个字,郭翩仙立刻就吓出一身冷汗,也不敢多说,连忙冲下楼去,将钟静抱了上来。
    过了片刻,朱泪儿也捧上来一大锅热腾腾的稀饭,只是这时人人心事沉重,还有谁吃得下。
    俞佩玉正端着碗稀饭在发怔,心里还是翻来覆去地在想那几个问题,突听那病人沉声道:“有人来了。”
    此刻四下一片静寂,连风声都停顿了,哪有什么人迹,俞佩玉几乎以为这病人久病神晕,耳朵也有了毛病。
    但过了半晌,突听楼下传上来“笃、笃、笃”三声敲门声,声音竟似有些怪异,似乎是利喙在啄门。
    接着,一人朗声道:“楼上可有人么,晚辈田际云,特来上书。”
    语声清朗,如金玉交鸣。
    朱泪儿皱眉道:“上书?上什么书?田际云?这又是什么人?”
    她一面说话,一面已走了下去。
    那病人却沉声道:“此人轻功内功俱都不弱,手上更似练过‘大鹰爪力’一类的功夫,你若拦不住他,就让他上来吧。”
    朱泪儿道:“我晓得。”
    她嘴里虽这么说,心里却大是不服。
    俞佩玉却知道这病人已自敲门声中,听出了这田际云的手上功夫,由说话声中听出了他的内力。
    他一路行来,楼上竟无人觉察,轻功自也不弱。
    俞佩玉微一沉吟,道:“晚辈也下去瞧瞧。”
    只见朱泪儿已开了门,门外阳光照耀下,笔挺地站着个剑眉星目,长身玉立的紫衣少年。
    朱泪儿道:“你就是送信来的么?信在哪里?”
    田际云上下瞧了她两眼,微笑道:“这信不能交给小姑娘的,你先让我进去好么了”
    他面上虽带着微笑,但神情间却是骄气逼人。
    朱泪儿淡淡一笑,道:“送信的人怎么能登堂入室,你的信若不愿交给我,就带回去吧。”
    田际云笑道:“小姑娘好锋利的口舌,却不知可接得了在下这封信么?”
    他果然自袖子里取出一封信来,平举双手,将信送到朱泪儿面前,礼貌看来竟是十分恭敬。
    但俞佩玉却已看出他双臂微曲,劲力在内,气定神闲,智珠在握,虽未出手,便已露出了逼人的锋芒。朱泪儿若是真的伸手接信,只怕就要吃亏了。
    俞佩玉正想赶过去,谁知朱泪儿却冷冷道:“你将信搁在地上就行了。”
    田际云目光闪动,微笑道:“小姑娘难道连信都不敢接么?”
    朱泪儿冷笑道:“瞧你看来也斯斯文文的,竟连‘男女授受不亲’这句话都不知道。”
    田际云大笑道:“好厉害的小姑娘,难怪有那许多人会栽在你手里。”
    笑声中双手又向前一送,一封信堪堪已到朱泪儿眼前,虽是薄薄一封书信,但在他手中,实无异钢刀铁片。
    朱泪儿不由得身形一闪,嘴里还是冷冷道:“叫你搁在地上,你怎地不听话?”
    话犹未了,风声带动,田际云已自她身旁不足半尺的空隙里一掠而过,竟未碰着她一片衣袂。
    朱泪儿再想拦,已拦不住了。
    田际云笑道:“男女授受不亲,在下还是将信送到楼上去吧。”
    只听一人沉声道:“不必,就在这里交给我也是一样。”
    田际云笑声骤停,只见一个斯斯文文的绝世美少年,含笑站在楼梯口,挡住了他的去路。
    他素来眼高于顶,自以为是子都之貌,无人能及,见了这少年,竟不觉倒抽了口凉气,笑道:“阁下难道就是此间的主人?”
    俞佩玉道:“主人正在午睡,阁下……”
    田际云笑道:“阁下既非主人,怎能接这封信?”
    他双手又向前一送,谁知俞佩玉不避不闪,竟也双手齐出,去托他的手腕,出手亦是快如闪电。
    田际云剑眉微轩,轻叱道:“你定要接?你接得住么?”
    手指一弹,竟将信又弹回了袖子里,一双手却向俞佩玉手上压了下去,两人四掌相接,彼此俱是一惊。
    要知那俞佩玉天生神力,无人能及,但那少年的一双手,竟能将他的手压下去两寸,几乎很难托得住。
    田际云更想不到这斯斯文文的少年竟有如此神力,他从上面往下压,本已占了很大的便宜,谁知这少年一双手竟似铁铸的,他无论再用多大的力气,都再难将这双手压下去半寸。
    两人一较上力,片刻额间都已沁出了汗珠,田际云已有些后悔,实不该和这少年比力气的。
    朱泪儿却已悄悄走到他身后,道:“你们两人在这里斗牛,信还是交给我吧。”
    她一只小手已从后面伸过来,去摸田际云袖里的书信,田际云此刻若是闪避,只要一抬手,前胸空门大露,难免就要倒下,何况朱泪儿左手去取书信,右手已贴着他背脊,含力待发。
    俞佩玉暗暗皱眉,只觉朱泪儿实不该乘人于危,但此刻也是骑虎难下,只怕撒手之后,对方内力乘虚而入。
    就在这时,突听一声长笑,田际云身形竟一跃而起。
    俞佩玉站在楼梯口,头顶距离上面楼板已不足一尺,谁知田际云身子掠起,竟如游鱼般贴着楼板滑了上去。
    这一手轻功当真是骇人听闻,匪夷所思。
    俞佩玉、朱泪儿都不禁吃了一惊,已听得田际云在楼上沉声道:“晚辈田际云上书而来,求前辈赐见。”
    其实他现在明明已见着了,那病人纵不“赐见”,也无法可施,淡淡瞧了他一眼,道:“是谁叫你来的?”
    田际云道:“书信在此,前辈一看便知。”
    他双手平伸,缓缓将书信递了过去,一双眼睛,却是眨也不眨地凝住着那病人,眉宇间似有杀机闪动。
    朱泪儿刚赶上来,失声道:“三叔,小心他的手……”
    话犹未了,那病人手轻轻一招,也不知怎地,田际云双手紧握着的一封信,就已到了别人手上。
    田际云面色微变,倒退三步,躬身道:“晚辈任务达成,就此告退了。”
    他嘴里说着话,又退了几步,退到楼梯口,退下楼去……突然出手如风,一把扣住了朱泪儿的脉门。
    这出手实在太快,朱泪儿骤出不意,全身立刻软了,失声惊呼道:“三叔……”
    田际云沉声道:“各位若是还顾及这位姑娘的安全,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在下只不过带她去看一个人,少时必定将她平安送回。”
    他嘴里说着话,人已在一步步往楼下走,众人眼睁睁地瞧着,谁也不能动,谁也不敢妄动!
    那病人却丝毫不着急,只是缓缓道:“你要带她去看什么人?”
    田际云道:“家师……”
    那病人冷冷一笑,道:“他若想见她,叫他自己来好了。”
    语声中身形忽然自床上横飞而起。
    他躺在床上,看来已奄奄一息,连动都动不得了,但此刻飞起之后,身形当真如神龙翱翔,风舞九天。
    田际云变色喝道:“前辈难道不要她……”
    “她……的命了么”这句话还未说完,那病人已向他扑了下来,一指箕张,直抓他的咽喉。
    田际云只觉强风笼罩,压得他连气都透不过来,哪里还顾得了伤人,竟也逃都逃不开了,只有奋起双掌,向上迎去。
    谁知那病人身形凌空,出手竟还能变化,身躯如飞凤般一转,手掌已扣住了田际云的脉门。
    这刹那之间,大家俱是目瞪口呆,神魂飞越,大家虽都知道这病人来历不凡,却也未想到他武功竟如此惊人,世上无论哪一门、哪一派的武功杀手,和他此番的出手一比,简直有如儿戏。
    郭翩仙暗惊忖道:“这小子当真是自讨无趣,此番他的手既已被人抓住,这一身武功只怕就要被人借去了。”
    心念一闪间,只听那病人轻叱道:“竖子无礼,略予薄惩,去吧。”
    叱声中,田际云身子竟被他凌空提了起来,像抛球般地从窗口直抛了出去,良久才听得“砰”的一声。
    那病人却又已躺回床上,不住喘息。
    又过了好半晌,窗外竟又传来田际云的语声,道:“前辈好高明的武功,晚辈日后还得再来领教领教。”
    说到最后一个字,语声已远在数十丈外,这少年不但有一身打不散的硬骨头,竟还有个打不怕的胆量。
    俞佩玉不觉暗暗生出相惜之心,叹道:“好一条汉子,却不知是何人门下?”
    那病人喘息着道:“就凭俞放鹤那些人,还教不出这样的徒弟。”
    俞佩玉道:“不错,他绝不会是当今天下十三派任何一派的门下,所以晚辈才觉得奇怪,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
    那病人闭起眼睛,摇头不语。
    朱泪儿忍不住道:“三叔为何要放了他?”
    那病人冷冷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何况他纵无礼,我又怎能和他一般见识。”
    朱泪儿道:“但我看他绝不是单为送信而来,他此来一定是想来刺探这里的虚实,他见到三叔的病还没有好,此番回去,只怕就要叫人来了。”
    那病人怒道:“叫人来又怎样?你我纵然死了,也不能做丢人的事,知道么?”
    朱泪儿垂下头去,道:“是。”
    她再也不敢说话,俞佩玉心里对这病人的为人,更是暗暗佩服,郭翩仙呆了半晌,忍不住赔笑道:“前辈纵然要放他走,为何不将他那身功夫借来用用?”
    那病人冷冷望他一眼,目中满是轻蔑不屑之意,也不回答他的话,朱泪儿却在一旁冷笑道:“三叔纵然要借别人的武功,不是那人心甘情愿,便是他咎由自取,否则像阁下功力也不弱,三叔为何不借去用用呢?”
    郭翩仙心头一寒,不敢多说了,但他素来自高自傲,此番讨了个没趣,心头终是不忿,过了半晌,忍不住道:“姑娘只怕是在说笑了,普天之下,又有谁会心甘情愿,将自己苦苦练成的武功,借去给别人用的?”
    朱泪儿眼角瞟了银花娘一眼,冷冷道:“只怕有人也未可知。”
    银花娘也不知道她为何忽然瞟自己一眼,只觉心里发毛,正想设词探问,俞佩玉已先问道:“却不知这封信上写的究竟是什么?”
    他脱口问出这句话来,心里又有些后悔,只道那病人绝不会说的,他岂非也在自讨无趣。
    谁知那病人却将书信交给了朱泪儿,道:“你念给他们听听。”
    朱泪儿展开信纸,先瞧了一遍,才缓缓念道:“……老前辈足下:愚等久慕风仪,不想前辈竟隐身于此,前辈侠名无俦,想必不至包庇……之女,今夜子时,愚等当来拜谒,盼前辈勿却是幸,俞放鹤等十二人拜上。”
    这封信想是仓促写成,词句并未修饰,但却写得极是简单扼要,绝没有浪费多余的笔墨。
    只不过朱泪儿念信时,却故意念漏了三个字。
    俞佩玉暗道:“那第一个字想必就是这病人的姓名,她不愿我们知道,所以故意不念,后面那两个字,想必是说她乃‘妖孽’之女,她自然更不会念出来了。”
    突听那病人冷笑道:“俞放鹤等十二人……哼,就凭他们,也敢约定时候来见我?”
    朱泪儿低声道:“就凭他们自己,当然是不敢写这封信的,但现在他们必定有了个极硬的靠山,所以胆子才大了。”
    俞佩玉和郭翩仙对望了一眼,不禁都暗暗佩服这小姑娘心思之敏捷,他们也算出俞放鹤等人必有助手到了。
    俞佩玉暗道:“算来这人必定不会就是通信的田际云,必定比田际云武功更高,莫非是田际云的师父么?”
    想到这里,他竟不觉暗暗为这病人担心起来。
    只见那病人闭着眼沉思半晌,缓缓道:“他们既然以礼上书,我们也不可没有回复……泪儿,你去告诉他们,就说我一直在这里等着他们。”
    郭翩仙冷笑暗忖道:“你嘴里说得虽漂亮,其实还不是想乘此去探探对方的虚实,看看他们的靠山究竟是谁?”
    谁知朱泪儿却摇了摇头,道:“我不去。”
    那病人皱眉道:“你不去?”
    朱泪儿眼波在郭翩仙和银花娘脸上轻轻一扫,垂首道:“我在这里陪着三叔,我不去。”
    俞佩玉已知道她这是不放心银花娘和郭翩仙两人,要在这里监视着他们,由此可见,这病人此刻所剩下的气力,竟已不足对付银花娘和郭翩仙了,何况田际云那般高手的长辈师傅。
    想到这里,俞佩玉竟脱口道:“朱姑娘既要在这里侍奉前辈,不如就由在下替前辈去走一趟吧。”
    那病人霍然张开眼来,道:“你去?”
    俞佩玉笑道:“前辈看在下可去得么?”
    那病人刀一般的目光,瞪了他半晌,忽然道:“你过来。”
    钟静本来一直呆呆地坐着,此时目中不禁露出惊恐之色,瞧着俞佩玉,几乎忍不住要大喊出来:“你千万莫要过去,他又要借你的功夫了。”
    但俞佩玉却泰然走了过去,道:“前辈还有何吩咐?”
    那病人招了招手,俞佩玉竟俯下头来,钟静眼睁睁地瞧着,只见那病人在俞佩玉耳边低低说了半刻话。
    他语声极轻,谁也听不出他说的什么,只能见到俞佩玉面上竟渐渐露出欣喜之色,忽然躬身道:“多谢前辈。”
    那病人道:“你明白了么?”
    俞佩玉也闭起眼睛,沉思了半晌,双手忽然在空中画了几画,像是画了无数个大小不同的圈子。
    别人瞧了还不觉怎样,郭翩仙瞧了心里却大吃一惊,他已发觉每个圈子里竟都藏着一着极厉害的杀手。
    俞佩玉圈子越划越急,突又由急变缓,然后骤然停下,他长长吸了口气,脸色更是红晕,躬身道:“是这样么?”
    那病人目中似有喜色,点头道:“很好,你去吧。”
    俞佩玉躬身一礼,再不说话,大步走了下去。
    这时郭翩仙已猜出必是这病人怕他送信时被人所辱,所以传了他一手极厉害的武功妙着。
    郭翩仙心里不觉大是后悔:“方才我为何不抢着去送信呢?”
    后悔之外,又有些奇怪:“这病人只不过向俞佩玉说了几句话,俞佩玉便已将如此精妙的招式学会了,他又怎会学得这么快?”
    却不知这病人目光如炬,竟已自俞佩玉神情行动中,瞧出了他武功的家数,此刻传授的招式,正和他素习的功夫相近,何况俞佩玉本是个聪明绝顶的人,举一反三,触类旁通,经如此高人指点,自然一学就会了。
    那病人鼻息沉沉,似乎又已入睡。
    朱泪儿面色却甚是惨淡,喃喃道:“今夜子时……算来也不过只有五六个时辰了……”
    她目光忽然转向银花娘,冷冷道:“五六个时辰后,只怕你已经……”
    银花娘不等她说完,已大骇拜倒,颤声道:“盼姑娘念在同门一派,好歹救我一救。”
    朱泪儿道:“你现在已承认是本门中人了么?”
    银花娘垂首道:“我……我……我……”
    朱泪儿冷冷一笑,道:“你现在承认,不嫌太迟了么?”
    银花娘只觉全身发软,几乎要瘫在地上,她纵能将天下的男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但在这小小的女孩子面前,竟觉得缚手缚脚,什么花样也使不出。
    谁知过了半晌,朱泪儿突又说道:“你若想活命,也并非没有法子。”
    银花娘大喜道:“什么法子?”
    朱泪儿淡淡道:“你自己难道想不出。”
    银花娘暗暗咬牙,在心里愤道:“你这死丫头,臭丫头,我自己若能想得出法子,还要来求你这小贱人么?”
    她嘴里自然不敢这么说,只是赔笑道:“我又蠢又笨,才投靠姑娘,又怎会想得出什么法子,还是求姑娘告诉我吧,我永远忘不了姑娘的大恩。”
    朱泪儿却扭过头去,根本像是没有听见她的话。
    银花娘简直急得快要疯了,恨不得破口大骂道:“你这小贱人既不肯说出来,又何必来吊老娘的胃口。”
    谁知郭翩仙竟缓缓道:“这法子我或者倒是知道的。”
    银花娘怔了怔,失声道:“你知道?”
    郭翩仙道:“嗯。”
    银花娘大声道:“你……你为何还不说出来?”
    郭翩仙冷冷道:“我为何定要说出来?”
    银花娘怔在那里,脸上阵青阵白,忽然在暗中咬了咬牙,脸上却立刻堆起了动人的媚笑,道:“求求你告诉我吧,我也永远……”
    郭翩仙道:“我可不要你永远记着我。”
    银花娘道:“我非但永远不忘你的大恩,无论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郭翩仙瞟了那包珠宝一眼,道:“无论要什么?”
    银花娘垂首道:“嗯。”
    只听一旁“吱吱”发响,原来钟静已恨得咬牙,这“无论要什么”五个宇里,含义自然不只是一样事。
    郭翩仙却展颜一笑,悠然道:“我方才听朱姑娘说有些人心甘情愿将武功借给这位前辈,心下还有些怀疑不解,但现在,我却懂了。”
    银花娘想到方才朱泪儿说这句话时,曾经瞟了自己一眼,她忽然也懂了,冷汗立刻如珠而落。
    郭翩仙已接着道:“你若肯将功夫‘借’给这位前辈,你身子里所中的毒,自然也就随着功力一齐被这位前辈吸去,你也就可以活得成了。”
    银花娘身子颤抖,道:“但……但若是这样做,他……他老人家岂非就要中毒了么?”
    她这句话虽是向郭翩仙说的,也明知郭翩仙必定无法回答,能回答这句话的,自然只有朱泪儿。
    朱泪儿果然在一旁悠然道:“你中的这点毒,对你说来,虽已受不了,但到了三叔那里,却算不了什么。”
    银花娘怔在那里,冷汗流个不住,眼睛忽而瞧瞧那病人,忽而瞧瞧自己的手,突然嘶声道:“好,我……我就借给你们吧。”
    朱泪儿却冷笑道:“你纵然肯借,我们要不要还不一定哩。”
    银花娘怔了怔,颤声道:“你……你究竟要怎样?”
    朱泪儿冷笑不语,郭翩仙却道:“人家若不肯要,你难道不会求求人家,么?”
    银花娘又怔了半晌,终于长长叹了口气,流泪道:“求求姑娘……求求你……”
    她实是满心委屈,语声哽咽,竟说不出话来,钟静却在一旁暗中拍手称快,心里冷笑忖道:“想不到你这样的人,也有今天,这真是报应到了。”
    只是朱泪儿这才淡淡一笑,道:“你记着,这可是你自己求我的,我并没有强迫你,是么?”
    银花娘忍不住扑倒地上,放声痛哭起来。
    ×××
    这时正午方过,艳阳高照,正是个晴朗的好天,但这小镇却是冷森森的瞧不见人,带着说不出的荒凉。
    墙角处蜷伏着条老狗,想来是平时瞧惯了人,此刻似也觉出这情况的异常,竟骇得连动也不敢动。
    要知这地方本来就极是荒凉,没有人踪也还罢了,但这李渡镇本来却是个街道整齐,市面不小的城镇,此刻却静悄悄的连鸡犬之声都听不见,这才令人觉得分外阴森可怖,宛如走入了鬼域。
    俞佩玉一个人行走在街道上,瞧着两旁门窗紧闭的店铺,瞧着店铺前随风摇荡的招牌,心里不觉也有些寒意,走了许久,突见前面树林中人影闪动,俞佩玉只道那些人便藏在林间,立刻大步赶了过去。
    谁知这一片桑林中,石头上、树阴下,竟都密密地坐满了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也不知有多少个,原来俞放鹤竟将这小镇上的居民,全都赶来这里了。
    只见这些人一个个俱是满脸惊恐之色,这么多人坐在一齐,竟连一个人说话的声音都没有,就连还在怀抱中的婴儿,也都被大人用棉被紧紧包着,不让啼哭之声发出来,人人都似乎觉得将有大祸临头。
    俞佩玉叹了一口气,暗道:“那姓俞的沽名钓誉,将这许多人全都赶来这里,自然说是因为怕伤及无辜,但这些安分良民,又有几个曾遇见过这件事……”
    树林里的人,一个个都睁大了眼睛在瞧着他,目光中既是惊惧,又是厌恶,像是在对他说:“你们这些人究竟是什么东西?为何要来打扰我们的安宁?”
    俞佩玉却不敢瞧他们,垂首走了过去,突见两条劲装大汉,自当中蹿出,挡住了他的去路。
    其中一人抱拳道:“朋友是哪里来的?来干什么?”
    这两人方才并未到那李家渡去,所以也不认得俞佩玉,但俞佩玉瞧见他们身上的装束,已知道他们必是那“姓俞的”的直属部下,心里只觉怒气上冲,但此时此地,也只得勉强忍住,冷冷道:“在下是来送信的,烦两位带路如何?”
    那人竟咧嘴一笑,道:“盟主早已知道有人会来送信了,所以才要我两人在这里等着,盟主的神机妙算,朋友你佩不佩服。”
    俞佩玉道:“哼。”
    那人瞪了他一眼,脸色也沉了下来,道:“你既是送信的,就跟我来吧,若非盟主早有吩咐……哼。”
    俞佩玉见他如此模样,反而不生气了,暗道:“那姓俞的手下若尽是这种蠢才,那倒当真值得可喜可贺。”
    转过这树林,前面有座道观,这李渡镇上,大多居民都姓李,这道观里供奉的太上老君也姓李,他们自命为老君后代,所以将这道观建筑得分外宏伟,规模竟比若干大城里的道观佛寺还要大得多。
    此刻道观里也是静悄悄的,两扇黑漆大门,只开了一线,门前槐树参天,竟是多年的古树。
    那两人到了门口,回头道:“你在这里等着,咱们进去为你通报,可不许随意走动,知道么?”
    若是别人见到如此无礼的人,说不定早已给他们两个大耳光了,但俞佩玉却只是淡淡一笑,道:“如此就多谢两位了。”
    那两人又瞪了他一眼,才冷笑着走了进去。
    只听门里隐约传出他们的语声,道:“盟主将对方说得那么厉害,但我瞧这送信的,简直像个唱花旦的,只可惜脸上多了条刀疤。”
    俞佩玉非但不生气,反而笑得更是愉快。
    少年人血气方刚,心高志傲,最怕的就是受人冷淡,被人轻贱,俞佩玉本来又何尝不是如此。
    但此刻他历经艰险,饱经忧患,却生怕别人看重了他,别人越是瞧他不起,觉得他没用,他心里反而越是欢喜,只因他知道惟有这样的人,才不会遭人陷害,受人歧视,他年纪虽然轻,学到的事已太多了。
    过了半晌,只听门里轻轻咳嗽了一声,道:“送信的在哪里?”
    俞佩玉知道这正如台上名角唱的戏还未出场前,先报个信,让台下观众留意,否则他明知送信的就在门外,还用得着问么?当下也整了整衣衫,道:“就在这里。”
    这一问一答都是多此一举,当真妙不可言,但若缺少这么样一番做作,这场戏看来就好像不够隆重似的。
    但问也问过了,答也答过了,门里面竟还是没有人走出来,俞佩玉等了半晌,纵然沉得住气,也忍不住道:“送信的就在这里……送信的就在这里。”
    他将这句话又说了两遍,声音一次比一次说得响亮,但门里仍是静悄悄的,全无回应。
    俞佩玉又等了半晌,忽然笑道:“阁下明知有人送信而来,为何置之不理?难道阁下不愿意接这封信么?在下实在猜不透阁下是何用意。”
    门里自然还是没有人声。
    俞佩玉缓缓接道:“但在下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既然送信而来,好歹也得要将信送到的……”
    嘴里说着话,人已径自推门而入。
    院子里浓荫满地,亦是悄无人迹,就连方才将俞佩玉带来的两条大汉,此刻都不知到哪里去了。
    俞佩玉目不斜视,穿过院子,走上大殿。
    大殿里香烟缭绕,神龛里太上老君垂眉剑目,宝像庄严,但大殿中央的一只青铜香炉,却已被人移到旁边。
    这香炉高达一丈开外,看来纵有霸王举鼎之力,也难将之移动分毫,若有十来个力大如牛的人,或可将之移动,但铜鼎一共只有三条腿,别的地方根本滑不留手,若是十来个人一齐来搬,根本没有着力之处。
    俞佩玉实在猜不透这铜鼎是被谁移开的,是如何移开的,只见铜鼎被移去后,大殿中央,已摆上了十二张红木交椅。
    但椅子上却连一个人也没有,走到这里,俞佩玉再也不能往前走了。
    他心里也已恍然大悟:“原来他们也知道那病人会借复信之由,来刺探他们的虚实,所以一个个都避不见面,但是那俞某人和林瘦鹃等人,本已用不着再掩饰行藏,不愿露面的,只怕就是那厉害的帮手了。”
    这帮手究竟是谁?为何如此神秘?他难道怕那病人知道他来了?那病人知道他来了难道就会逃走?
    俞佩玉也不觉动了好奇之心,眼珠子一转,突然向中间那张空的红木椅子长长一揖,道:“在下俞佩玉特来拜见盟主。”
    他神情恭恭敬敬,好像那俞放鹤此刻就真的坐在椅子上似的,俞放鹤若不愿失去盟主身份,还能不现身么?
    过了半晌,果然听得俞放鹤的语声从后面传了出来,带笑道:“老夫实未想到送信的竟是俞公子,失迎失迎。”
    这话说得倒客气,但话犹未了,旁边已另有一人大声道:“你就是来替凤三送信的?”
    俞佩玉直到此刻,才知道那病人的名字叫“凤三”,只觉这语声又快又急,可见说话的人性情十分急躁。
    性情急躁的人,功夫大多练不好,但这人却偏偏是功力深厚,每个字都如铜钟大鼓,震得人耳朵发麻。
    俞佩玉用不着见到他的人,已知道这人武功之高,竟是自己平生未见,竟真的比十三大门派的掌门人都高出一筹。
    他心里正自惊异,那人已等不及了,怒道:“问你的话,你怎不快说。”
    俞佩玉道:“不错,在下正是为凤老前辈送信……”
    那人厉声道:“你是凤三的什么人?”
    俞佩玉道:“在下与凤老前辈非亲非故,只不过……”
    那人怒吼道:“非亲非故,为何要替他送信?你吃饱饭没事做了么?”
    俞佩玉每次话未说完,就被这人打断,心里不禁暗暗苦笑:“此人性子这么急,火气这么大,却不知他这一身武功是怎么练成的?”
    要知练武一途,绝无捷径,想要有一分功夫,便得花一分力气。
    这人功力如此深湛,也不知要花多少苦功才练得成,瞧他这种火爆性子,却不知是怎样熬过来的。
    俞佩玉心里虽惊奇,嘴里却不敢怠慢,微笑道:“送信轻而易举,于己无损,于人有利,在下何乐而不为?”
    那人“哼”了一声,道:“信在哪里?”
    俞佩玉道:“凤老前辈要在下带的是口信。”
    那人道:“口信?他难道连笔都提不动了么?”
    说到这里,忽然大笑起来,笑声更是响亮得可怕,整个大殿都充满了他的笑声,神幔都被震得簌簌而动。
    俞佩玉更觉骇然,等到笑声渐逝,才沉声道:“凤老前辈令在下转告各位,就说今夜子时,他必定在那边恭候各位的大驾,盼各位准时赴约……”
    那人又大怒道:“他盼我们准时赴约?难道他还怕老夫不敢去了么?”
    俞佩玉道:“凤老前辈的意思,只不过是……”
    那人怒吼道:“他的意思你怎会知道?你是什么东西……你信已送到,还不快滚,小心老夫打扁你的脑袋。”
    俞佩玉淡淡一笑,道:“既是如此,在下就告退了。”
    这些人竟对他毫无为难,他本该觉得很轻松愉快才是,但此刻他心情却是说不出的沉重。
    只因他明虽为了送信而来,其实却另有两个目的,其中一个是为了那病人,还有一个是为了自己。
    他不但想替那病人探出此间的虚实,还想找着红莲花,将此中曲折说出来,他不愿红莲花也来蹦这浑水。
    但现在他既未探出此间的虚实,也未见到红莲花,其势又万万无法再留下来,简直等于白走了这一趟。
    院子落叶未扫,秋意渐浓。
    俞佩玉踏着落叶,正在暗中叹息,突听“嗖”的一声,剑光如匹练般刺出,直刺他后背。
    这一剑来得好快,猝然间令人无法闪避。
    但俞佩玉心情虽沉重,时时刻刻仍未忘了戒备提防,此刻身形骤转,双手已各各画出个圈子。
    这正是那病人方才传授给他的妙着,他骤然使出,也不知究竟有多大的威力,但闻“啪”的一声,那柄剑到了他掌风所画的圈子里,竟突然一折两断,他手掌并未触及剑身,劲气已足以折毁这柄百炼精钢的利器,这一招威力之惊人,连俞佩玉自己都不禁为之骇然。
    只见树下一个人手持半柄断剑,也被惊得呆住了,这人长身而立,风度翩翩,却是“菱花剑”林瘦鹃。
    俞佩玉一瞧见是他,心里反而恍然,他知道这些人还是不放心他,还在想试出他的武功来历。
    要知一个人猝然遇敌,必然会使出自己最熟的武功来防身,这本来出乎自然,就算想作假,也是来不及的。
    谁知俞佩玉刚学了一招妙着,只觉其中奥妙无穷,正时时刻刻在心中反复默记,猝然遇险,也不觉将这招使了出来。
    这本也是出乎自然,丝毫无假,却将林瘦鹃惊得呆在那里,脸上阵青阵红,说不出话来。
    若是换了别人,少不得要讥讽两句,说什么:“想不到林大侠这样的人物,也会鬼鬼祟祟地暗算于人。”
    但俞佩玉却只是淡淡一笑,道:“阁下好快的剑法。”
    他也不想看林瘦鹃尴尬之态,嘴里说着话,人已转身而行,谁知就在这时,突听一声大喝道:“站住。”
    这一声大喝更是惊天动地,震得四下木叶片片飘落,俞佩玉更觉耳朵发麻,但见眼前一花,已有一人如飞鸟般急坠而下,来势之快,谁也难以描叙,树叶还未落在地上,他人已到了面前。
    只见这人目如火炬,满面虬髯,两条浓眉,竟已纠结到一处,满头乱发,如刺猬般根根蓬起,听了这样的喝声,瞧见这样的容貌,谁都会认为此人必定是高大威猛,有如半截铁塔般的巨人。
    那知这人竟是干枯瘦小,站直了还不到俞佩玉的胸膛,身上穿着件破旧的蓝布道袍,用条麻绳围腰束起,麻绳间插着柄一尺多长的短剑,剑鞘上镶满各色宝石珠玉,光辉夺目,显见是价值连城之物。
    俞佩玉见到这人凌厉的气势,骇人的身手,诡秘的打扮,心里不禁暗暗吃惊,面上却带笑道:“前辈有何吩咐?”
    这矮小的蓝袍道人,一双火炬般的眼睛,竟眨也不眨地瞪着俞佩玉,喝道:“你究竟是凤三的什么人?”
    俞佩玉道:“在下方才已说过,和凤老前辈非亲……”
    蓝袍道人怒吼道:“放屁,你既和凤三非亲非故,这一招‘行云布雨,凤舞九天’,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他语声当真大得骇人,每次一开口,俞佩玉就要骇一跳,谁也想不到这小小的身子里,竟能发得出这么大的声音,却不知他气功已练到登峰造极、沛然流动、无所不至,纵在平时说话时,也有真气贯注其间,所以每个字说出来,都如铜锤铁杵,震入耳鼓。
    俞佩玉叹了口气,苦笑道:“这一招乃是方才在下前来通信时,凤老前辈临时传授的,不瞒前辈,在下本来连这招的名称都不知道。”
    蓝袍道人怒道:“放屁放屁,放你一百二十个屁,凤三若是随随便便就肯将这种招式传授给别人,他就不是凤三,是王八了。”
    俞佩玉听这出家人竟满嘴都是粗话,心里不觉好笑,但见了他的怒态,又不免吃惊,道:“这是凤老前辈怕我丢了他的人,所以才……”
    蓝袍道人更是暴跳如雷,喝道:“好,就算他肯教你,你在这片刻之间,就能学得会如此精妙的招式,你简直就不是人了。”
    原来他自己本非天资敏慧的人,武功全是拼命苦练出来的,根本就不相信世上有举一反三,一教就会的人。
    也就因为他练武时吃的苦比别人都多得多,所以艺成时脾气特别暴躁,常会将怒火莫名其妙地出在别人身上。
    俞佩玉知道自己是解说不清的了,苦笑道:“前辈既不相信,在下也无法……”
    蓝袍道人跳脚道:“你自然没法子,你在老夫面前,还有什么屁法子,但老夫若要和你动手,你不免会说老夫以大欺小……”
    他忽然大怒,吼道:“你在说老夫以大欺小,是么?是么?”
    俞佩玉忍不住笑道:“这话乃是前辈自己说的,在下几时……”
    蓝袍道人喝道:“好,就算你没有说,你笑什么?”
    俞佩玉暗中叹了口气:“这样蛮不讲理的人,倒也少见得很。”
    他说话既然动辄得咎,只有不开口了。
    谁知蓝袍道人又怒道:“你为何不开口?难道忽然变成了哑巴不成?”
    俞佩玉苦笑道:“前辈既然不屑和在下动手,在下就告辞了。”
    蓝袍道人吼道:“站住,你若非凤三徒弟,老夫早就放你走了,但现在老夫却要瞧瞧凤三究竟有什么惊人的本事传给了你。”
    说到这里,他已回头大喝道:“人家的徒弟在这里耀武扬威,我的徒弟难道都死光了么?”
    喝声未了,大殿中已有一人赶了出来,躬身道:“师父有何吩咐?”
    俞佩玉本当他的徒弟就是田际云,谁知此刻出来的竟是个眉清目秀,斯斯文文的小道士,一身青布道袍,点尘不染,一张脸更是红里透白,白里透红,像是吹弹得破一般,俞佩玉骤然一见,几乎以为他是个女的。
    蓝袍道人又已怒吼道:“我有何吩咐,你还要问我有何吩咐,你自己难道是死人,还不知道。”
    这小道士赔笑道:“师父莫非是要弟子试试这位公子的身手么?”
    蓝袍道人还是大吼道:“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来问我?”
    俞佩玉这才知道,不但自己在他面前说话动辄得咎,就连他的徒弟在他面前说话,也是一开口就要挨骂的。
    只见这小道士已笑眯眯地过来,恭恭敬敬合十行礼道:“弟子十云,特来求公子指点几招,望公子手下留情。”
    这小道士不但人长得斯文,说话斯文,而且脸上总是笑眯眯的,脾气竟像是特别温柔和缓。
    那样的师父,会有这样的徒弟,俞佩玉本觉奇怪,倒转念一想,若不是脾气特别好的人,又怎能受得下这种气,就算不被那蓝袍道人轰走,不出三天,气也要被气走的,哪里还有心思来练武。
    俞佩玉的脾气正也不错,正也是彬彬有礼,别人对他如此客气,他还礼更是恭敬,躬身笑道:“道长太谦了,在下本不敢与道长过招的,只是……”
    蓝袍道人大喝一声,道:“要打就打,啰嗦什么?”
    俞佩玉苦笑道:“既是如此,就请道长赐招。”
    十云合笑道:“既是如此,弟子就放肆了。”
    他倒是说打就打,话犹未了,掌已递出。
    这一招出手,竟如石破天惊,威猛无俦,谁也想不到这样一个温文尔雅的人,出手竟是如此强劲凶恶。
    俞佩玉连惊讶都来不及,身形急转,堪堪避开了这一招,对方的掌式,却已如排山倒海般,急涌而来。
    有其师必有其徒,那蓝袍道人火气既然那么大,武功自然走的是刚猛一途,他教出来的徒弟,自也如此。
    俞佩玉只觉方才那笑容可掬的小道士,好像已不见了,此刻和他动手的,已是个强横霸道的凶神恶煞。
    二十招过后,俞佩玉已被迫得透不过气来。
    有些招式,他虽可以本门的功夫化解,但他若一露出“先天无极门”的功夫,身份岂非就要泄露。
    他只有随意创招,随机应变,但要施展这种武功,心头必得一片空灵,使出来的招式,才能达浑然无极之境,此刻他心里既有这么多顾忌,对方招式的压力又是这么大,使出的招式哪里还能圆通自如。
    只听那蓝袍道人怒吼道:“臭小子,你为何不将凤三教你的武功使出来?你难道怕老夫看破他武功的秘密?……用些劲,混蛋,你昨天晚上到哪里去了,怎的今天一点劲也使不出来……好,勇夫背箭,猛虎开山……你这一招也算是勇夫背箭?你这简直像在替人家洗澡擦背。”
    前面几句话自是骂俞佩玉的,后面几句,却是骂他徒弟的了,他竟以为俞佩玉不敢使出本门武功,是怕他瞧出凤三先生武功的诀要,俞佩玉心里实在是有苦说不出,已几乎连招架都已乏力。
    这蓝袍道人虽还嫌他徒弟使出的招式不够劲,其实十云招式之威猛,功力之沉厚,已令旁观的人都为之动容。
    俞佩玉每使一招前,都要先想想这一招是不是本门的武功,这样的打法,不但出手慢了三分,费力也费得特别多,又是二十招过后,他已是满头如雨而落,遇着险招时,只要靠那一着“行云布雨,风舞九天”,才能化险为夷,但三招一过,却又落入了险境。
    他翻来覆去,也不知将这一招使过多少次了,幸好每使一次就纯熟一分,威力也增加一分。
    到后来十云先他身形一转,就远远避开,等到他这一招使过,才来抢攻,只打得俞佩玉更是叫苦不迭。
    只听那蓝袍道人又在怒吼道:“臭小子,还是将凤三教你的功夫全使出来吧,就只这一招有什么屁用,若不是老夫这混蛋徒弟不争气,你早已死了八十遍了。”
    他竟认定了俞佩玉也不知学得凤三多少功夫了,只因他瞧俞佩玉功力之深厚,在江湖中已是一流身手,又怎会除了这一招“行云布雨,凤舞九天”外,就再也使不出一着像样的招式来。
    俞佩玉却正是哑巴吃黄连,暗往腹里咽,却不知那蓝袍道人这么样一吼一叫,反而等于帮了他的忙了,否则林瘦鹃等人目光是何等犀利,此刻见他拼命掩饰自己本门的武功,心里只怕又要动疑,他以后的麻烦就又要多了。
    只见俞佩玉满头大汗,越流越多,谁都以为他必然无法再支持三十招,谁知俞佩玉天生神力,内力之深厚,竟出人意外,三十招过后,他还是那副样子,头上汗虽更多却还是照样可以应付。
    众人暗道:“看你还能再支持三十招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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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惊龙搏命
    众人认为俞佩玉无法再支持三十招,谁知好几个三十招都过去了,他竟还是老样子未变。
    这时大家都不觉惊奇起来,只不过此番惊奇的,已不是十云招式之猛,而是俞佩玉内力之强了。
    大殿檐下,已站满了人,都已瞧得悚然动容。
    林瘦鹃苦笑道:“这小子看来斯斯文文,想不到竟是条蛮牛,若不是十云师兄如此武功,看样子别人真还对付不了他。”
    他方才一招就被俞佩玉震断了长剑,此刻自然希望将俞佩玉的功力说得越强越好,也好替自己遮遮羞。
    田际云却淡淡一笑,道:“他就算真是条蛮牛,难道咱们就没有伏牛的本事么?”
    他声音说得小,本以为别人不会听见,谁知那蓝袍道人虽然暴跳如雷,还是耳听八方突然怒吼道:“好,你的本事既然那么大,就看你的吧。”
    这时十云正以双手去夹击俞佩玉的左右双胁,俞佩玉正不知该如何破解,突见十云的身子竟平空飞了起来。
    原来那蓝袍道人竟一把拉起他后颈,将他抛了出去,喝道:“你这没有用的孽障,滚到一边去学学别人的本事吧,人家说不定一伸手就将这姓俞的收拾了。”
    他嘴里虽在骂自己的徒弟,其实却无异在给田际云颜色看,他自己知道无论是谁,也无法一伸手就将俞佩玉收拾了的。
    俞放鹤、林瘦鹃对望一眼,心里俱觉好笑,暗道:“想不到此人好强护短的脾气,竟是到老还改不了。”
    只见十云凌空一个翻身,飘飘落在地上,面上立刻又笑眯眯的,向俞佩玉合十一礼,道:“贫道失礼,望公子见谅。”
    俞佩玉微笑答礼道:“道长手下留情了。”
    两人相视一笑,哪里像片刻前还在拼命的。
    那蓝袍道人已瞪着田际云喝道:“现在老夫就要看你那穷酸师父,究竟教给你些什么了不得的本事了,你还不出来,难道还要等老夫自己去请么。”
    田际云叹了口气,苦笑道:“道长既要弟子献丑,弟子敢不从命,只是,却让各位前辈见笑了。”
    他挽了挽衣袖,缓步走了出来,俞佩玉却乘这刻功夫喘了口气,将檐下站着的人都瞧了一遍。
    只见俞放鹤面带微笑,和那“唐无双”并肩而立,林瘦鹃站在他的身后,手里还握着那半截断剑,原来他瞧得出神,竟忘记将这半截断剑抛却了,若不是方才恶战惊心,他怎会还将这丢人的东西留在手上。
    除了这三人之外,别的人看来都陌生得很,只不过一个个俱是气度沉凝,显见俱是武林中的名家高手。
    俞佩玉正在心中奇怪:“红莲花到哪里去了?”已瞧见大殿里的铜鼎上箕踞着一个人,却不是红莲花是谁?
    他暗中数了数,这些人包括那蓝袍道人师徒在内,也不过只有十一个,那么,还差一个人呢?
    俞佩玉想了想,恍然忖道:“还差的一个,自然就是海棠夫人,她自然不愿和这些人混在一处。”
    只听蓝袍道入喝道:“臭小子,你还在发什么呆,别人当你是条牛,要来伏你了,这人可不像我徒弟那么没用,你不如还是乖乖趴下来,让人骑上去吧。”
    他这话明是骂俞佩玉的,其实却无异是在要俞佩玉拼命,他徒弟胜不了俞佩玉,难道还愿意别人胜过俞佩玉么?众人俱是老江湖了,怎会听不出他言下之意,心里虽觉好笑,面上可不敢笑出来。
    只见田际云向俞佩玉淡淡一笑,道:“阁下神力惊人,在下方才已领教过了,此番还要来领教领教阁下的高招,阁下也不必手下留情……”
    那蓝袍道人吼道:“手下留情?难道这小子方才是对我徒弟手下留情么?”
    ×××
    这蓝袍道人火气之大,当真是天下少见,直到俞佩玉和田际云交手已四五十招,他这口气还是没有消。
    此番交手又与方才大是不同,方才十云人虽秀气,招式却是刚猛凝重,正是拳经上说的“蓄劲如张弓,发劲如射箭”,只要一招出手,必是沉沉实实,神变气退,绝没有什么花巧。
    此刻这田际云人虽英挺,出手却如花团锦簇,令人目眩,四五十招过后,竟招招俱是虚着,没有一着实招。
    俞佩玉虽不能使出本门武功,但“先天无极”门讲究的本所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这正是田际云武功的克星。
    他纵然不使出本门武功来,但要诀既得,智珠在握,就凭他那分定力来对付这种招式,也应绰绰有余。
    怎奈田际云轻功之高妙,身法之迅急,竟如神龙在天,变幻无穷,一招还未发出,身形已变了三种方位,正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瞻之在左,忽焉在右。”莫说俞佩玉捉摸不到,就连在一旁观战的人,也瞧得眼花缭乱,只觉一个田际云,眨眼间已化身无数。
    一个面如重枣,长髯过胸的紫衣老人捋须叹道:“田七爷号称‘神龙’,想不到他的公子轻功也如此高妙,看来就算武林七禽中的飞鹰,轻功只怕也比不上他的。”
    另一人笑道:“武林七禽,本来就没有一个有真功夫的,‘飞鹰’孙冲虽是七禽之长,但要和神龙弟子相比,自然就要差得多了。”
    这人须发虽已花白,但看来仍是短小精悍,矫健过人,显然自己的轻功也不弱,所以明虽在论述别人轻功之强弱,言下却大有自夸自负之意,像是在等着别人奉承他几句才对心思。
    林瘦鹃果然笑道:“飞老说的虽不错,怎地却忘了自己,江湖中谁不知道‘没影子’屠大爷轻功无双,就算比不上田七爷的火候老辣,但和田公子相比……哈哈。”
    那“没影子”屠飞早已听得心痒难抓,全没着落处,只恨不得林瘦鹃一直说个不停才好。
    谁和林瘦鹃打了个哈哈,竟不往下说了,他言下之意虽已很明显,总远不如说出来听更过瘾。
    幸好那紫衣老人已替他接了下去,道:“不错,姜毕竟还是老的辣,田公子轻功虽高,又怎及屠兄火候老到。”
    屠飞听得只怕连心花都开了,面上却偏偏连一丝笑容也没有,反而正色道:“向兄有所不知,人老了,骨头也就重了,怎及得田仁兄少年英发,何况,轻功一道,终是末技,向兄神拳无敌,那才是真功力。”
    “神拳无敌”向大胡子亦是眉飞色舞,哈哈大笑道:“屠兄过奖了。”
    这几人起初还在夸赞田际云的轻功了得,到后来语气一变,竟变得自夸自赞,互相吹嘘起来。
    那蓝袍道人早已听得不耐烦了,此刻忍不住怒吼道:“哪里有人放屁,好臭好臭。”
    他这话正如说相声唱双簧的,若是没有人答碴儿,也就没有下文了,岂知十云却偏偏微笑着接道:“这里并没有人放屁呀。”
    那蓝袍道人“哼”了一声,道:“你懂得什么,咱们放屁的地方虽在屁股上,有些人的屁却是从嘴里放出来的,这种屁更是臭不可闻。”
    屠飞、林瘦鹃、向大胡子三张脸,立刻红得像茄子,心中虽然羞恼成怒,却又哪里敢发作出来。
    以这三人在江湖中的身份地位,平时哪里受得了别人的闲气,此刻也不知怎地,对这蓝袍道人,竟似畏惧已极。
    三个人只有在肚子里暗骂:“你这宝贝徒弟胜不了人家,此刻姓田的却眼见就将得手,这个人你丢得起么?你拿咱们出气又有什么用?”三个人对望了一眼,存心要瞧这蓝袍道人的好看了。
    蓝袍道人的确是丢不起这个人,他本心虽是想从俞佩玉身上,瞧瞧凤三先生的招式究竟有何玄妙,心里先打个底,有了成竹在胸,子夜时也好动手,此刻却只望俞佩玉一拳就将田际云打倒。
    怎奈俞佩玉非但打不倒田际云,简直连田际云的衣袂都沾不着,他自遭惨变以来,虽然受尽冤屈,饱经艰险,却还没有什么人能在武功上压倒过他,他虽非狂傲之辈,却也不禁觉得自己武功不错了。
    谁知今日不到一个时辰,他不就已遇见了两个生平未经的敌手,这两人非但武功强胜于他,年纪也并不比他大,看来江湖之中,卧虎藏龙,高人也不知有多少,他这身武功简直还差得远哩。
    一时之间,俞佩玉心里正是感慨丛生,出手的力道,更大大打了个折扣,若是换了别人,只怕早已心灰意冷,投降服输了,但他外和内刚,性子又强又拗,虽然明知不敌,却也绝不气馁。
    别人纵已将他打得没有回手之力,他还是要奋战到底,除非别人真将他打地躺在地上了,否则他绝不罢手。
    田际云虽然着着抢攻,占尽先机,但一时间要想将他打倒,却也有所不能,心里反而先着急起来。
    只听那蓝袍道人厉声道:“你方才与这姓俞的拆了多少招?”
    十云道:“还不到三百招。”
    蓝袍道人道:“此刻他们已拆过多少招?”
    十云道:“也快到三百招了。”
    蓝袍道人纵声狂笑道:“你如今总该知道了吧,嘴里胡吹大气的人,真功夫多半没有什么了不得,年轻人还是多练练手上功夫,少练练嘴上本事为妙。”
    田际云面上阵红阵白,身形展动越急,忽然悄声道:“你反正迟早非输不可,若还要苦苦挣扎,到那时我手下绝不留情,不如此刻就认输算了。”
    俞佩玉道:“认输?”
    田际云道:“你此刻若是认输,我非但绝不伤你,而且还负责护送你回去。”
    俞佩玉微微一笑,忽然奋力一拳击出。
    这一拳就是他的答复。
    田际云怒道:“好小子,竟不识抬举,看你今天还走得了么。”
    这时又已十余招拆过,他一心想在三百招内取胜,突然长啸一声,冲天飞起,身形凌空盘舞,如神龙妖矫,直扑而下。
    这一招正是神龙门下的不传之秘,“惊龙搏命大三式”,威力之猛,天下无双,但这一招三式既称“惊龙”,可见乃是神龙受惊之后,才使出的招式,正是败中取胜,死中求活的救命绝技。
    只因这一招威力虽强,但孤注而掷,不留后手,若是一击不中,自己便要落入险境之中。
    所以神龙门下不到万不得已时,是绝不会使出这一招来的,此刻田际云但求速胜,竟冒险使出了这一着杀手。
    他自然也算定俞佩玉万万无法避开这一招。
    俞佩玉但觉满天俱是对方的人影,自己全身都已在对方掌风压力笼罩之下,无论往哪里闪避,都休想躲得开。
    掌风之强劲,已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他若想出手反击,一双手腕便难免不被生生折断。
    心念闪动间,对方铁掌已压上他头顶。
    他竟然只有束手待毙,别无选择之余地。
    田际云一招使出,群豪已为之悚然动容。
    就连俞放鹤都不禁失声道:“好厉害的招式,难怪江湖中道:“惊龙一现,死而无怨!”
    能令人“死而无怨”的招式,其犀利自然可想而知。
    谁知俞放鹤语声未了,突听一声惊呼,发出这惊呼声的,竟非俞佩玉,而是田际云,只见他已全力扑下的身形,突又凌空飞了出去。
    此刻能站在这道观观礼的,可说无一不是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而且也都是久经世故的老江湖了,能令这些人面目变色的事并不多,但田际云身形飞出时,上至俞放鹤,下至林瘦鹃,几个人面上无不变了颜色。
    难道那凤三先生真传给了俞佩玉什么惊人的绝技?使他能在这间不容发的一刹那间,解开了这名震天下的惊龙搏命大三式。
    但俞佩玉明明已束手待毙,无法可施,以他的武功出手,又怎能逃得过这些老江湖的眼睛?
    “哗啦啦”一声响,田际云身子撞上了树梢,又“砰”地落了下来,面色惨白如纸,眼睛盯着那蓝袍道人,嗄声道:“你……你……”
    语声未了,张口喷出一口鲜血,晕倒在树下。
    众人的眼睛,也不禁都向那蓝袍道人瞧了过去。
    蓝袍道人却跳了起来,大怒道:“你们瞪着我干什么?难道以为老夫帮了这姓俞的一手不成?老夫乎生几曾暗算过别人?何况这种只会吹牛的小兔崽子。”
    他双手俱都拢在袍袖中,的确不像是曾经出过手的样子,大家的眼睛,又不觉一齐去瞧俞佩玉。
    俞佩玉还站在那里,像是已怔住了,方才显然也不是他出的手,那么,出手的人是谁呢?
    蓝袍道人冷笑道:“这么多大活人站在这里,连出手的人是谁都瞧不见……呸,丢人。”
    一口浓痰吐在地上,转身大步走了进去。
    众人脸上一红,不禁都垂了下头,就在这时,俞佩玉已一跃而起,掠过树梢,转眼间便消失在摇曳的枝叶里。
    林瘦鹃瞧了俞放鹤一眼,道:“盟主……”
    俞放鹤淡淡一笑,道:“由他去吧,反正今夜子时……”
    林瘦鹃走过去扶起了田际云,嘴角也带着微笑,喃喃道:“他就算能逃得过今夜子时,还能逃得过田七爷掌心么,神龙追魂,上天入地……嘿嘿,上天入地。”
    ×××
    俞佩玉掠出道观,心跳还没有停止。
    到底是谁出手救了他的?
    在那间不容发的刹那间,他只觉一缕锐不可当的劲风自头顶掠过,撞上了田际云的胸膛。
    但这股劲气绝不是那蓝袍道人发出来的,只因他师徒俱都站在俞佩玉前面,而劲气却自俞佩玉身后发出。
    俞佩玉实在想不出是谁救了他?为何要救他?如此强猛的拳风劲气,他简直从来也没有见过。
    他也曾回头向这劲气发出的方向瞧了瞧,只见树枝摇曳,似有鸣蝉,却再也瞧不见人影。
    这人不但气功强猛,无与伦比,轻功之高,也足以惊世骇俗,世上竟有这样的高手,俞佩玉昔日本连做梦也没有想到过,如今他才知道,武林中高人之手,竟远非他所能蠡测。
    俞佩玉长长叹了口气,突听前面树叶轻响,一条人影如惊鸿般掠下,挡住他的去路,纵声狂笑道:“你打伤了洛阳田家七房共祧的独养儿子,就想一走了之么?”
    笑声如巨钟巨鼓,却正是那蓝袍道人。
    俞佩玉一惊退步,长揖苦笑道:“道长神目如电,想必早已看出方才并非在下出的手。”
    蓝袍道人目光闪闪如巨烛,道:“是谁出的手?”
    俞佩玉叹道:“在下还正想请教道长哩。”
    蓝袍道人怒道:“是谁救了你,你都不知道?”
    俞佩玉道:“连道长都未瞧清那人是谁,在下又岂有这般眼力?”
    蓝袍道人大怒道:“你敢笑老夫招子不亮,那种鬼鬼祟祟的家伙,老夫哪有眼睛去瞧他。”
    他忽然一把揪住俞佩玉的衣襟,一字字道:“是不是凤三?”
    俞佩玉淡淡道:“凤三先生会是这样鬼鬼祟祟的人么?”
    蓝袍道人厉声道:“不是凤三是谁?这人用一段树枝,就能将田七的儿子打得吐血,除了老夫和凤三谁还有这样的本事?”
    俞佩玉苦笑道:“在下也的确想不出别的人了。”
    蓝袍道人瞪了他半晌,沉声道:“无论如何,小田总是和你动手时受的伤,老田知道之后怎会放过你?田家七兄弟中,六个老的还不怎么样,但田七……嘿嘿,他若想找你的麻烦,你就算上天人地,只怕也是逃不了的。”
    俞佩玉道:“在下也并不想逃。”
    蓝袍道人冷笑道:“不逃,你以为你打得过他。”
    俞佩玉道:“在下也并不想打。”
    蓝袍道人瞪眼道:“不逃也不打,你还有什么别的法子?你以为田七还会跟你讲理?”
    俞佩玉默然半晌,淡淡道:“事情到了,总有法子的。”
    蓝袍道人大笑道:“好小子,你年纪轻轻,说话倒像个老头子似的……你没有法子,老夫倒有个法子。”
    俞佩玉道:“道长指教。”
    蓝袍道人道:“你若拜老夫为师,担保天下没有人敢动你一根手指。”
    俞佩玉怔了怔,道:“拜道长为师?”
    蓝袍道人大声道:“你莫以为老夫是收不着徒弟,老夫只是看你这小子还有出息,而且骨头很硬,小田虽然百般威迫利诱,你小子也没有出卖我。”
    俞佩玉失笑道:“原来道长听见他的话了。”
    蓝袍道人道:“老夫若非听见了那番话,你小子就算磕破头,也休想老夫收你做徒弟。”
    俞佩玉长长叹了口气,道:“道长好意,晚辈感激不尽,只不过……在下是个不祥的人,今生今世,已不想再拜别人为师了。”
    蓝袍道人暴怒道:“你不肯?”
    俞佩玉垂下头,不再说话。蓝袍道人厉声道:“你不后悔?”
    俞佩玉还是不说话。
    蓝袍道人大怒道:“呆子,混账,白痴……”
    转身一拳击出,只听“咔嚓”一声,旁边一棵合抱大树,已被他一拳击为两段,连枝带叶,哗然倒下,蓝袍道人一拳击出,仰天长啸,等俞佩玉抬起头来,啸声已远在数十丈外。
    俞佩玉又不觉叹了口气,突听一人也在长叹道:“可惜呀可惜……”
    远处树阴下,一人懒洋洋地走了出来。
    俞佩玉失声道:“谁?”
    他叱声喝出,已瞧清这人竟是丐帮帮主红莲花。
    ×××
    红莲花的眼睛里发着光,瞪着俞佩玉缓缓道:“你认得我么?”
    树阴沉寂,骤见良友,俞佩玉但觉胸中热血上涌,几乎要不顾一切,将所有秘密全都说出来。
    但沉沉的树影中,真的没有人么?
    俞佩玉只有在心里叹息一声,抱拳道:“红莲帮主,名满天下,天下谁人不识?”
    红莲花也像是叹了口气,忽又笑道:“你可知道方才要收你做徒弟的人是谁?”
    俞佩玉道:“是谁?”
    红莲花微笑道:“你年纪太轻,只怕还未能听到怒真人的声名……”
    他话未说完,俞佩玉已悚然动容道:“怒真人?他就是华山怒真人?”
    红莲花笑道:“不错,除了怒真人外,谁会有他那么强的功夫,那么大的脾气。”
    俞佩玉叹道:“难怪别人要说他才是当今天下真正的十大高手之一,如今我才知道……”
    瞧了红莲花一眼,住口不语。
    红莲花却笑着接道:“如今你才知道,我们这些号称‘高手’的人,武功和他一比,简直好像小孩子了,是么?”
    他知道俞佩玉没法子回答这句话的,所以,自己又接着道:“此人气功之高,据说已到达‘重楼飞檐,七宝楼台’之境,单以气功而论,实可说是天下第一,而且此人性情孤僻,从来很少看得上别人,如今他要收你做徒弟,你竟不肯,连我都有些为你可惜。”
    俞佩玉默然半晌,淡淡一笑,道:“帮主此来,为的就是告诉在下这件事么?”
    红莲花缓缓道:“我此来还想问你一句话。”
    俞佩玉道:“请教。”
    红莲花目中突又射出了光,逼视着俞佩玉,沉声道:“林黛羽林姑娘,究竟为何要杀你?”
    俞佩玉惨然一笑,道:“她……她没有告诉你?”
    红莲花道:“我未曾问她。”
    俞佩玉道:“帮主既然未曾问她,为何却来问我?”
    红莲花厉声道:“只因有些事女子万万不肯说,也不能说的,但男子汉大丈夫,无论做了什么事,都该挺起胸膛说出来,是么?”
    俞佩玉黯然叹道:“像帮主这样的,固可挺起胸膛,面对一切,但有些人纵想挺起胸来,却……却也有所不能。”
    红莲花刀一般的目光瞪了他半晌,沉声道:“你究竟有什么难言之隐?”
    俞佩玉惨笑道:“在下无话可说。”
    红莲花又瞪了他半晌,仰天长叹道:“明珠暗投,自甘沦落,可惜呀……可惜。”
    俞佩玉忽然道:“其实在下也正在为帮主可惜。”
    红莲花轩眉道:“你为我可惜什么?”
    俞佩玉道:“帮主侠义之名,早已声动九州,如今,怎地也和那般自命侠义的伪君子一样,以众凌寡,以强欺弱,来欺负个伶仃孤女?”
    红莲花面色微变,忽然仰天狂笑,道:“伶仃孤女……你说她是伶仃孤女?”
    他突又顿住笑声,厉声道:“你可知道我等怎会寻到这里来的?”
    俞佩玉道:“在下正想请教。”
    红莲花道:“这几年来,江湖中已有二十余人神秘地失踪,谁也寻不着他们的下落,而且这些人有的在天南,有的在地北,彼此可说绝无关系,后来经过一番严密的调查后,才发现这些人都有一点共同之处。”
    俞佩玉道:“是什么?”
    红莲花道:“他们的唯一共同之处,就是他们在失踪之前,都有人记得曾经瞧见他们在这李渡镇上露过面。”
    俞佩玉失声道:“哦!”
    红莲花道:“最重要的是,他们在李渡镇现身之后,便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们。”
    俞佩玉道:“这句话我有些不懂。”
    红莲花道:“换句话说,有人在初一那天,曾经在李渡镇瞧见过张三麻子,初一之后,便再也没有人瞧见过他了。”
    俞佩玉道:“噢……”
    红莲花道:“这条线索本不明显,但二十余人俱都是如此,那就大不相同了,于是失踪之人的亲属朋友,就共推了三个人到这李渡镇上来再详细调查一番。”
    俞佩玉道:“哪三个人?”
    红莲花道:“我说出了他们的名姓,你也未必知道,你只要知道,这三人既然被大家共同推选出来的,自然是精明强悍,武功不弱。”
    俞佩玉道:“他们调查后怎么样说的?”
    红莲花道:“他们什么也没有说。”
    俞佩玉失声道:“哦?”
    红莲花一字字接道:“他们到了这李渡镇后,就永远再也没有回去。”
    俞佩玉动容道:“后来怎样?”
    红莲花道:“这件事他们自己无法解决,后来自然会求到武林盟主身上。”
    俞佩玉道:“嗯。”
    红莲花道:“那时俞盟主独子新丧,无暇及此,这件事自然落在丐帮身上,要饭的若去调查件事,总比别人方便得多。”
    俞佩玉苦笑道:“不错。”
    红莲花道:“所以半个多月前,李渡镇上叫化子突然多了起来,他们挨家挨户地去要饭,谁也不会怀疑他们是在调查一件足可震动武林的秘密。”
    俞佩玉笑道:“也就因为如此,所以普天之下,谁也不敢轻犯贵帮的虎须。”
    红莲花微微一笑,接着又道:“经过十天不眠不休的调查,他们发现这李渡镇上都是安分守己的良民,只有李家栈后一座小楼上住着的两个人,镇上的人竟没有一个知道他们的来历,所以他们的目标,就对向这两个人了。”
    俞佩玉叹了口气,道:“后来又怎样?”
    红莲花道:“他们在这小楼上守望了一日,还未窥出任何动静,楼上住的那位……那位小姑娘,却已发现了他们的动静,到了晚上,守望在那里的五个本帮弟子,身后背着的品级麻袋,竟全都莫名其妙地不见了。”
    他沉着脸接道:“本帮弟子将这麻袋瞧得比什么都重,平时小心守护,谁也不敢大意,这人既能在他们不知不觉中偷去他们的麻袋,也就能在他们不知不觉中摘下他们的脑袋,他们这时才知道这位小姑娘是位高人,也已知道这是人家在警告他们,叫他们莫要再管这里的闲事。”
    俞佩玉苦笑道:“谁知她反而因此弄巧而成拙了,是么?”
    红莲花沉声道:“正是,丐帮弟子,活着就是为了要管闲事的。”
    俞佩玉道:“原来帮主也就为了这缘故,才会取道川中的。”
    红莲花道:“非但如此,本帮为了处治叛徒,本定在太行召开的大会,也为了这件事,才移到川中来。”
    俞佩玉默然半晌,缓缓道:“如今帮主已认定了那二十余人的失踪,和小楼的朱姑娘有关了”
    红莲花道:“不错!俞盟主听了本帮弟子的禀报后,就号召了许多位武林高手,到这李渡镇上,以下棋为名,在那小楼对面的李家栈,暗中窥探了许久,终于断定住在这小楼上的,就是销魂宫主的后人和凤三!”
    俞佩玉长叹道:“原来这其中还有许多曲折,我先前倒将此事看得太简单了。”
    红莲花目光闪动,厉声道:“你若听我良言相劝,不如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否则到了子时,玉石俱焚,那就更可惜了。”
    俞佩玉沉思丁半晌,缓缓道:“事情或许也不如帮主看的这么简单……”
    红莲花沉声道:“我言已尽此,听不听都由你了。”
    他瞧了俞佩玉一眼,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突又住口,一掠而去。
    俞佩玉匆匆走过了树林,李渡镇上的居民,还聚在那树林里,只不过面色更沉重,心情也更沉重。
    其实俞佩玉的心情又何尝不更为沉重?这半日之间,他虽已听了许多秘密,却仍满怀疑窦,难以索解。
    过了这片树林,前面有个小小的山坡,过了山坡,便是市镇,这时山坡后却忽有一阵呻吟声传了过来。
    俞佩玉皱眉赶了过去,只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正蹲在山坡前的一块大石旁,不住呻吟呼痛。
    虽是秋天,寒意并不重,这老太婆身上,却已穿着很厚的青布棉袄,瞧见俞佩玉走过来,就呻吟着呼道:“少……少爷,行行好,救我老婆子一救。”
    看来只不过是个得了急病的老太婆罢了,但俞佩玉步步提防,心里还是有些怀疑,忍不住问道:“老太太可是这李渡镇上的人么?”
    老太婆道:“是……是……”
    俞佩玉道:“别人都在那边林子里,老太太为何一个人走出来?”
    老太婆伸出一只干巴巴的手,揉着眼睛道:“说来不怕少爷笑话,我老婆子孤苦伶仃,什么亲人都没有,别人嫌我脏,嫌我老,也都不肯照应我,只有小花陪着我。”
    她老眼中已流下泪来,颤声接着道:“但那些人却不许我将小花带出来,这大半天来,小花一定快饿死了……好小花,乖小花,你别着急,奶奶就来看你了。”
    说着话就要挣扎着爬起来,又仆地跌倒。
    俞佩玉赶紧扶起了她,皱眉道:“小花是老太太的孙子?他们为何不许你带他出来?”
    老太婆流泪道:“不错,小花是我的乖孙子,别人的孙子又吵又闹,但我的小花却再乖也没有,整天都乖乖地蹲在我面前,连老鼠都不去抓。”
    “抓老鼠?”俞佩玉怔了怔,失笑道:“老太太的小花莫非是只猫么?”
    老太婆竟号啕大哭起来,道:“不错,在你们这些年轻人眼中,它只不过是只猫,但在我这快要死的老太婆眼里,它却是我的命根子,若没有它陪着我,以后这日子叫我怎么过呀……”
    她挣扎着又要往前爬,嘶声道:“乖小花,乖孙子,奶奶就来喂你吃鱼鱼了,你不要哭,奶奶的肚子就算疼死,爬也要爬去喂你的。”
    俞佩玉瞧她满头银丝般的白发,瞧着她佝偻的身子,想到她生活的凄凉与寂寞,心下也不禁惨然,大声道:“老太太若是走不动,就让在下背你去吧。”
    老太婆揉了揉眼睛,道:“你……你肯么?”
    俞佩玉柔声笑道:“我的奶奶若还活着,也会和老太太你一样心疼小花的。”
    老太婆一嘴牙齿都快掉光了的瘪嘴,已笑得合不拢来,道:“他们听我要来喂小花,都拦着我,不许我来,只有少爷你……我老婆子一瞧见少爷,就知道少爷是个好人。”
    她伏在俞佩玉身上,还在不停地唠唠叨叨,说俞佩玉是好心人,将来一定可以娶着个标标致致的小媳妇。
    俞佩玉都被说得有些脸红了,幸好过了山坡走不了片刻,就已人了小镇,俞佩玉这才问道:“不知老太太住在哪里?”
    老太婆道:“我住的地方最好认,一找就可找到。”
    俞佩玉笑道:“哦?是靠那边?”
    老太婆道:“你瞧见了么,就在左边那小楼上。”
    俞佩玉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不见了──这小镇上只有一个楼,这唯一的楼就是凤三先生和朱泪儿住的地方。
    他已觉得事情有些不妙,也还未有任何动作,老太婆两条软绵绵的腿,已变得有如铁钳般钳住了。
    俞佩玉纵是天生神力,但被这老太婆的两条腿钳住,莫说挣扎不得,简直连气都透不过来。
    他大骇道:“老太太你……你究竟想怎样?”
    老太婆道:“我只求少爷将我背回家去。”
    俞佩玉道:“但那地方……那地方……”
    老太婆“咕”的一笑,有如枭鸟夜啼,俞佩玉听得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只听老太婆吃吃笑道:“少爷你还不知道么?那地方就是我老婆子的家,里面住的,一个是我孙子,一个是我玄孙女儿。”
    俞佩玉深深呼吸了两次,沉住了气,缓缓道:“老太太若和凤三先生过不去,要去找他,又何必要在下背着去,以老太太你腿上的力量,自己还怕走不到么?”
    老太婆笑道:“少爷你是个好人,但我那孙子却一点也不孝顺,他看见我老婆子一个人去了,说不定就会一脚把我踢下来的。”
    俞佩玉苦笑道:“如今你想要我怎样?”
    老太婆道:“我只要你将我背上楼去,告诉他们,我是个病得快死了的老太婆,你将我救回去,求他给我些药吃。”
    俞佩玉道:“然后呢?”
    老太婆咯咯笑道:“以后的事,就不用你管了……你也管不着了。”
    俞佩玉暗叹忖道:“不错,我将她背上楼去之后,她还会放过我么?”
    他只觉背后湿湿的,已流了身冷汗。
    老太婆道:“但少爷你现在可千万莫要乱打主意,我老婆子年纪虽大了,但要捏断你的脖子,还是像掐稻草那么容易。”
    俞佩玉叹了口气,道:“老太太,我别的不佩服你,只是你编的那‘乖小花’的故事,可真是教人听了一点也不会怀疑。”
    ×××
    小楼下的门是虚掩着的。
    楼上的人,郭翩仙在坐着发呆,钟静伏在他怀里,像是已睡着了,银花娘全身蜷曲在角落中,嫣红的面靥已惨白得毫无血色,眼睛瞪着那张床,本来一双最会说话的眼睛,此刻却是空空洞洞的,像是已变成个呆子。
    那病人──凤三先生──还是那么样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只不过面色更红润,呼吸也正常了。
    朱泪儿守候在他身后,脸上也有三分喜色。
    俞佩玉已大步走上楼来。
    他一走上楼,就大声道:“这位老太太在路上得了急病,我只有把她救回来……我总不能看她病死在路旁,是么?”
    这话说出来,郭翩仙皱了皱眉头,钟静睡着未醒,银花娘面上仍是毫无表情,凤三先生眼睛也未张开。
    只有朱泪儿微微一笑,道:“这位老太太得的是什么病呀,等我替她……”
    她语声忽然顿住,眼睛眨也不眨地瞪着这老太婆,满脸俱是惊骇之色,就像是忽然瞧见了鬼似的。
    老太婆把脸藏到俞佩玉身后,呻吟着道:“姑娘行行好,赏我老婆子一点药吧。”
    谁知朱泪儿竟突然骇极而呼,大呼道:“胡姥姥……胡姥姥……你是胡姥姥。”
    “胡姥姥”这三个字说出来,郭翩仙身子一震,面上也露出惊惧之色,似乎立刻就想夺门而出。
    俞佩玉手心也淌出了冷汗,他记得他爹爹曾经告诉过他,当今天下最凶最狠的女人,就是胡姥姥,当今天下轻功最高、最会用毒的女人,也是胡姥姥,“十大高手”中,曾经有三个人将她困在阴冥山,无肠谷,围攻了七日七夜,还是被她活着逃出来了。
    只听胡姥姥在他背后叹了口气,道:“早知道这小丫头认得我,我又何必费这么大的事。”
    她向朱泪儿招了招手,道:“喂,小丫头,你怎会认得我老婆子的?说出来婆婆买糖给你吃。”
    朱泪儿已紧紧抓住了凤三先生的手,颤声道:“三叔你看,胡姥姥没有死,她又来了。”
    凤三先生还是没有张开眼来,只是缓缓道:“这人不是胡姥姥。”
    朱泪儿道:“我认得她……我认得她,她还是穿着那身青布棉袄,头发上还是插着那根乌木针,连脚上穿的鞋子都和那天一模一样。”
    凤三先生冷冷道:“她不是胡姥姥,胡姥姥已死了。”
    朱泪儿道:“但……但她……她又复活了。”
    凤三先生厉声道:“受了我化骨丹的人,莫说不能复活,就连鬼也做不成。”
    这老太婆忽然纵声狂笑了起来。
    拗折竹竿,铁器磨擦,荒野狼嗥,夜枭哀啼……这些本都是世上最可怕,最难听的声音。
    但这老太婆的笑声,却比世上所有的声音都难听得多,可怕得多,只听她疯狂的大笑道:“难怪我找我那狠心的妹子不着,原来她果然已被你这病鬼害死了……死得好,死得好,她的确已活够了,早该死了……但她死了后,却叫我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怎么还能活得下去呀……”
    她笑声突然变哭,哭声比笑声更难听十倍,众人都听得全身发毛,俞佩玉更几乎连站都站不住了。
    凤三终于张开眼睛,目光一闪如电击。
    他闪电般的目光瞪着这老太婆,厉声道:“你是胡姥姥的姐姐?”
    老太婆道:“她就是我,我就是她,她是胡姥姥,我也是胡姥姥,我们姐妹两个人,就是一个,分也分不开的。”
    郭翩仙恍然暗道:“难怪江湖中人都说胡姥姥行踪飘忽,不可捉摸,同一天里,有人瞧见她在江南却又有人瞧见她在河北,原来这胡姥姥竟是孪生的姐妹两个,面目装束打扮也一模一样。”
    只听胡姥姥狼嚎般哭喊着,又道:“你这死病鬼,臭病鬼,你杀了我的妹子,索性连我也一齐杀了吧。”
    凤三淡淡道:“你就是来送给我杀的么?好,你过来吧。”
    胡姥姥怪叫道:“你们瞧,世上竟真有这么狠心的人呀,他杀了我妹妹,还想来杀我……你这病鬼难道连一点人心都没有么?”
    凤三冷冷道:“你不愿死,就下去吧。”
    胡姥姥道:“下去就下去,我既杀不了你,瞧着你更生气。”
    俞佩玉听她要走了,赶紧就想转身下楼,虽然他也知道此番下楼之后,只怕终生都要受制于人,至死为止了。
    谁知胡姥姥的腿突然在他肚子上向内一勾,他上半身就不由自主向前扑了过去,但觉一股劲道自他手臂间通过,他双臂也不由自主直挥而出,向躺在床榻的凤三先生直砍了下去。
    这正是一着名副其实,不折不扣的“借刀杀人”,俞佩玉若是一击成功,固然最好,凤三先生若是反击,最多也只能伤得了俞佩玉,伏在他身后的胡姥姥,见到他一击不中,立刻就可全身而退的。
    要知胡姥姥早已算准凤三躺在这么多床棉被里,绝对无法闪避,他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就是挨俞佩玉两掌,要么就是反击回去,换句话说,凤三先生若不死,俞佩玉就非死不可。
    但凤三先生若死了,她还会让俞佩玉活下去么?
    算来算去,俞佩玉都是已死定了的。
    ×××
    朱泪儿忍不住放声惊呼出来。
    只见凤三先生一双骨瘦如柴的手臂,突然自棉被里伸出,也不知怎么样一转,就托住了俞佩玉的手掌。
    刹那间,俞佩玉只觉又是一股大力自凤三先生的手,传入自己的掌心,但一转之后,突又缩回。
    接着,胡姥姥自他肩井穴上注入他手臂的劲气,也随着凤三先生的这股力道,往俞佩玉掌心流了出去。
    他只觉两条手臂里像是有一股火焰正在奔流不息,惊愕之下,心念闪动,已知道凤三先生竟以他的手臂作桥梁,将胡姥姥的真气“借”了去。世上竟有如此神奇的武功,实在令人不可思议。
    胡姥姥也发觉了,骇极大呼道:“凤三……凤老前辈,住手……饶命,我服你了。”
    凤三先生缓缓道:“我本不愿妄取别人真气,但你既想取我性命……”
    胡姥姥嘶声道:“我下次不敢了,求求你老人家饶了我吧。”
    俞佩玉又是惊奇,又觉可笑,郭翩仙也瞧呆了。
    突见胡姥姥一口咬在自己手背上,两条腿在俞佩玉背上一挺,整个人从俞佩玉身上跳了出去。
    “砰”的一声,她身子撞上屋顶,又落了下来,坐在地上,不住喘气,突又跪了下去,叩头道:“我老婆子知错了,你老人家饶了我吧。”
    凤三淡淡道:“你居然能自我掌下脱逃,也算不易……去吧。”
    他忽又瞧着俞佩玉一笑,道:“只便宜了你。”
    方才胡姥姥身子弹起时,俞佩玉立刻就觉得掌心的吸力消失,此刻但觉两条手臂里,仍有真气流转不息。
    他正不知怎么回事,朱泪儿已抿嘴笑道:“我三叔从别人身上借来的真气,一大半都留给你了,你落了个大便宜,自己难道还不知道么?”
    俞佩玉怔了半晌,瞧瞧自己的手,又瞧瞧胡姥姥,心里当真也不知道是欢喜,还是难受。
    只见胡姥姥已佝偻着身子,蹒跚着往楼下走,虽然低垂着头,但一双眼睛里仍是凶光闪动,不住偷偷去瞟凤三。
    凤三先生忽然道:“你且慢走。”
    胡姥姥吓了一跳,颤声道:“三爷还有何吩咐?”
    凤三缓缓道:“我与江湖中人,素无来往,更无过节,你此刻若是走了,必定要当我无缘无故杀了你妹子。”
    胡姥姥垂首道:“老婆子不敢。”
    凤三道:“你不妨留下来,听我告诉你,我是为了什么才杀她的?”
    胡姥姥道:“前辈若要说,老婆子自然只有听着。”她嘴里虽说得像是被迫而听的,其实却恨不得凤三快些说出来。
    俞佩玉也知道凤三先生此刻要说的,就是那故事的后半段,他想听这故事的迫切,实也不在胡姥姥之下。
    谁知凤三还未说话,朱泪儿已抢着道:“三叔你还是歇歇,让我来说吧。”
    凤三叹了口气,道:“那天的事,你还记得么?”
    朱泪儿咬着嘴唇,一字字道:“那时我年纪虽然还小,但那天发生的事,每一件都好像已刻在我心上,我只要一闭起眼睛,就能看得见……那每一张脸。”
    她虽然说得很轻、很慢,但语声中的怨恨之意,却令人听了不寒而栗,胡姥姥竟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战,赔笑道:“既是如此,姑娘就快说吧。”
    朱泪儿目光忽然向她瞪了过来,道:“我先问你,你可知道我是谁么?”
    胡姥姥苦笑道:“普天之下,除了朱宫主那样的母亲外,还有谁生得出姑娘这样的女儿?”
    朱泪儿狠狠瞪了她一眼,才缓缓合起了眼睛,缓缓道:“那天已是深夜时分,我母亲还没有睡,正在灯下为我缝制衣服,是一件准备在过年时给我穿的红衣服,还要在上面为我绣一只麒麟,她偷偷告诉我,希望这麒麟能为我带来一个又白又胖的小弟弟。”
    这些回忆,还是温馨而美丽的,朱泪儿苍白的脸上,也因这些温馨的回忆而焕发出美丽的光彩。
    她嘴角噙着一丝甜蜜的微笑,接着道:“小孩子谁不喜欢穿新衣服,我简直等不及要穿上它,所以时候虽然已经很晚了,但我还是守在旁边,不肯去睡。”
    胡姥姥眨了眨眼睛,笑道:“销魂宫主居然会亲手缝制衣服,这真是令人想不到的事。”
    朱泪儿道:“我母亲不但亲手缝衣服,而且洗衣、煮饭、扫地……家里大大小小每一件事,都是她亲手做的,你不信么?”
    胡姥姥赔笑道:“姑娘说的话,老身怎会不信。”
    朱泪儿道:“那时外面已起更了,小镇里的人睡得都很早,四下静悄悄的,听不见一丝声音,就像现在一样。”
    风吹窗户,四面果然是静寂如死,众人心里也不知怎地,竟突然生出一股寒意,像是有什么不祥的预兆。
    朱泪儿道:“那时我母亲似已感觉到有什么不祥的事将要降临,心像是乱得很,她本在绣麒麟的眼睛,竟用错了三次针,就在这时,突听‘扑喇喇’一声,一只宿鸟,忽然自对面屋顶上飞起。”
    说到这里,朱泪儿面上的笑容已消失不见,大家的心情,也不知不觉地跟着紧张了起来。
    朱泪儿道:“我吃了一惊,扑到妈的怀里,她一面拍着我,突然从针匣里抓起一把绣花的针,向靠近屋顶的一个小气窗洒了出去。”
    胡姥姥笑道:“宿鸟惊起,便知道是有夜行人到了,令堂果然不愧是老江湖,这一把钢针洒出,窗户外面那小子不倒楣才怪。”
    朱泪儿冷冷道:“窗户外面的,就是胡姥姥。”
    胡姥姥怔了怔,强笑道:“噢,是……是么?”
    朱泪儿道:“我母亲那把针洒出后,竟如石沉大海,毫无消息,她立则就知道有高手到了,就将我爹……”
    她闭起眼睛,长长透了口气,才接道:“就将东方美玉拍醒,将我交给他,那时我只觉我妈的脸色突然变得毫无血色,但东方美玉却像是高兴得很。”
    俞佩玉叹了口气,暗道:“这样刻薄无情的男子,也就难怪朱泪儿不肯将他认做父亲。”
    朱泪儿道:“这时窗子外已有人笑道:‘好高明的满天花雨撤银针,只可惜遇着我老婆子,就没有用了。’”
    这句话说出来,大家的眼睛,都向胡姥姥瞧了过去。
    胡姥姥于笑一声,道:“姑娘那时有多大?”
    朱泪儿道:“四岁。”
    胡姥姥笑道:“四岁的孩子,就能将别人说的话,记得如此清楚了么?”
    朱泪儿淡淡道:“有些人纵然活到七八十岁,反而越老越糊涂,有些人虽只有四岁,但已懂得很多事了,何况……”
    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瞪着胡姥姥,一字字缓缓道:“有人若在你四岁时杀了你的母亲,他在那天所说的每句话,每个字,你也永远不会忘记的。”
    胡姥姥竟是被这双眼睛瞧得心里生寒,垂首干笑道:“我那妹子的确是老糊涂,总喜欢多管别人的闲事。”
    朱泪儿“哼”了一声,接着道:“我母亲一听这话,就已猜出窗外是什么人,就说:胡姥姥,我与你素来没有纠葛,你为什么要来找我?”
    就在这时,四面的窗户突然一齐开了,屋子里立刻多了十几个人,这些人来得好快,虽是自窗外掠人的,看来却像是突然从地下出现的鬼魂。”
    胡姥姥叹道:“原来他们竟来了十几个……”
    朱泪儿道:“屋子本来不大,十几个人一下子就将屋子挤满了,我母亲被围在中间,连退路都被封死。”
    胡姥姥忍不住道:“那些人长得是何模样?”
    朱泪儿道:“为首一人,个子高高的,羽衣星冠,看来似乎是仙风道骨,令人尊敬,其实……其实却也是个恶毒的小人。”
    胡姥姥笑道:“这人想必就是不夜城主东方大明了。”
    朱泪儿道:“还有一人,满面虬髯,身材魁梧,一张脸生得如同锅底,所用的兵刃,看来竟好像一座宝塔。”
    胡姥姥动容道:“原来李天王也在。”
    朱泪儿冷冷道:“还有一人,满头白发,嘴里牙齿都掉光了,脸上笑眯眯的,像是个心地很慈祥的老婆婆,其实她的心却毒如蛇蝎。”
    她不用再说明,别人也知道她说的是谁了,眼睛不由得又向胡姥姥瞪了过去,胡姥姥抹了抹脸,干笑道:“骂得好,老身我若是见了她,也要痛骂她一顿的。”
    朱泪儿道:“我母亲见了这些人,自然不免吃了一惊,但瞬即就镇定下来,问他们究竟是想来干什么?”
    胡姥姥暗笑道:“不错,这些人来头虽都不小,但朱宫主也未必怕他们。”
    朱泪儿道:“那东方大明就大骂起来,说我母亲诱拐了他的儿子,还说了一些很不好听的话,我母亲虽然听得很生气,但知道这人就是自己的家翁,也不敢发脾气,还以为这是件误会,想加以解释。”
    胡姥姥道:“东方老儿最是护短,怎会听你母亲的话。”
    朱泪儿道:“他果然连话都不让我母亲说,我母亲就想要东方美玉自己去说,谁知东方美玉忽然一个纵身,掠到东方大明身后,也指着我母亲大骂起来,而且还骂得比他爹爹东方大明还要难听得多。”
    胡姥姥叹道:“男人大多都是没良心的。”
    钟静也已醒了,此刻触动心事,竟嘤嘤啜泣起来。
    朱泪儿目中也有了泪珠,道:“我母亲直到这时,才知道东方美玉是这样的人,她多年的真情,竟交给这种人手上,在这一刻之间,她忽然变得心灰意冷,连话都不想说了,只问东方美玉父子,肯不肯将我教养成人。”
    说到这里,她已是泪流满面,就连银花娘都流下了眼泪,众人心情亦是十分黯然,一个个俱都垂首无语。
    过了很久,朱泪儿才擦了擦眼睛,接着道:“东方美玉自然一口答应,还说女儿也是他的,他自然会好生照顾我,我母亲最后瞧了他一眼,就要死在他面前。”
    众人都不禁惊呼一声,但也知道,她母亲必定还不会死得这么快,否则以后那许多事也就不会发生了。
    朱泪儿凄然道:“那时我年纪虽小,但已隐约猜出这是怎么回事了,不禁放声大哭起来,我母亲狠下了心不理我,她就要举刀自尽,谁知就在这时,那胡姥姥突然飞鸟般掠了出来,夺过了我母亲手里的刀。”
    胡姥姥笑道:“我妹子虽然是个老糊涂,但在那些人中,看来倒还是她的良心最好。”
    朱泪儿冷笑道:“哼!”
    胡姥姥赔笑道:“若非我妹子出手夺刀,你母亲那时候就要命丧当场,哪里还能报仇呢?姑娘你还是往下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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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不堪回首
    朱泪儿继续叙述惨痛的往事,道:“这时双方的距离,已不及三十丈了,只因我母亲怀里抱着我,身手总要受些影响的,而且,她多年以来,只是想专心专意地做一个安分人家的主妇,功夫虽未完全搁下,终也退步了许多。”
    俞佩玉叹道:“功夫不进则退,那是必然之理。”
    朱泪儿道:“她眼见已将被追着,就在这时,突见二条人影,如惊鸿,如神龙,自半空中急坠下来挡住了她的去路。”
    听到这里,大家又不禁轻呼了一声,失声道:“这又是什么人?”
    朱泪儿也不回答,只是接着道:“我那时虽还不懂得武功高低,但也瞧得出这人的轻功,竟比我母亲还要高出许多。”
    胡姥姥道:“哦?”
    她眼角一瞟,众人也不禁都向凤三先生瞧了过去,大家心目中,都已隐约猜出,来的是谁了。
    朱泪儿道:“我母亲见到有人挡路,眼睛都急红了,不问皂白,就一掌拍了过去,谁知这人轻轻闪过之后,并未向我母亲还击出手,反而绕过了她,双手一伸,将后来追来的那些人,一齐拦住。”
    她长长吐出口气,道:“现在你们想必也已知道这是什么人了?”
    众人齐声道:“嗯。”
    朱泪儿也瞧了凤三一眼,嘴角露出一丝温柔的微笑,道:“那时我三叔还是位翩翩佳公子,那天他身上穿着一身雪白的衣服,自半空中飞降而下,看来简直像神仙一样。”
    胡姥姥干咳一声,道:“凤三公子的风采,老身昔年也听到过的。”
    朱泪儿道:“东方大明等人,虽也是武林中顶尖高手,但瞧见三叔这一手惊世骇俗、天下无双的轻功,也不禁都被震住了,只是东方大明究竟比较沉得住气,就问三叔:是何来意?又是何来历?”
    胡姥姥道:“东方大明久居海隅,认不出凤三先生来还是情有可谅,但李天王、我妹子这些人,难道还猜不出来这就是凤三公子么?普天之下,除了凤三公子外,还有谁这么轻的年纪,就有这么高的功夫?”
    朱泪儿道:“我母亲这时已远在十余丈外,听到东方大明问出这句话后,胡姥姥突然惊呼出来,说出来三叔的名号,我母亲也立刻停住了脚,只因她知道凤三既已救了她,就再也不会让她被人冤枉,被人欺负了。”
    听到这里,床榻上的凤三先生长长叹息了一声,黯然道:“谁知我……我……”
    朱泪儿赶紧奔过去跪了下来,流泪道:“这怎么能怪三叔,三叔你又何必难受?”
    凤三先生黯然良久,闭起眼睛,道:“你……你说下去吧。”
    朱泪儿垂着头站起来,也闭着眼沉默了半晌,才接着道:“三叔当时就将其中曲折说了出来,大骂东方美玉的无情无义,那些人听得全怔住了,也不知是相信,还是不信。”
    俞佩玉叹道:“他们心里纵然不信,嘴里只怕也不敢说出来。”
    朱泪儿道:“只有那李天王素来自高自傲,东方大明虽然也听过三叔的名头,究竟还不知道三叔有多少厉害,两人心里只怕都在想:“你纵然武功高明,但究竟人单势孤,难道还能强得过我们这许多人么?”两人悄悄打了个眼色,心里想的完全一样,竟忽然一齐向三叔施出了杀手。”
    胡姥姥叹道:“这两人只怕是活得不耐烦了,他们难道未听说过:‘垂天大星江南风,凤鸣千里天地动’么?”
    这句话俞佩玉也从未听过,只觉胡姥姥说得音节铿锵,心里不知不觉也有一股热血直冲上来。
    朱泪儿道:“三叔是何等人物,自然早已算准他们这一着了,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当时我在远远瞧着,只见那看来有好几百斤的铁宝塔,向三叔当头击下,风声之猛,我虽远在十多丈外,衣袂都被震得飞起,再瞧见东方大明还在一旁夹击,我实在是又惊又怕,竟被吓得哭了起来。”
    众人也不禁听得为之色变,朱泪儿接道:“谁知就在这时,三叔突然清啸一声,啸声虽高彻云霄,但听来却丝毫不令人难受,反觉也不知有多么好听。”
    胡姥姥抚掌道:“这就叫做‘千里凤鸣,其清入云,风鸣千里,魂魄难寻’了!”
    朱泪儿道:“长啸声中,也不知怎地,李天王身子竟也飞了出去,那铁宝塔却已到了三叔手里,他双手一搓,竟将这铁宝塔搓成了一条铁棍。”
    众人听得世间竟有这么样的掌上功夫,都不禁为之骇然。
    朱泪儿道:“那东方大明显然也着了一招,此刻更吓得呆了,三叔却望着他冷笑道:“看在你媳妇的面上,饶了你。”他一面说话,一面又将那铁棍弯成一个圆圈,随手抛了出去,只听“噗”的一声,远处一株合抱大树,已应声而断。”
    说到这里,她长长吐出口气,道:“三叔这一手露出来,那些人就没有一个敢再妄动了。”
    大家听到这里,虽然明知她母亲到后来还是难逃一死,但还是觉得心胸一畅,也不禁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但是大家却也更奇怪,不知道销魂宫主到后来为何还是难逃一死,更不知道凤三先生又怎会受了伤的。
    ×××
    暮色将临,小楼上已渐渐黝黯。
    俞佩玉忍不住道:“这件事后来难道又有什么惊人的变化不成?”
    朱泪儿倒了杯茶,服侍她三叔喝了,才缓缓道:“我母亲瞧见三叔之威,已慑住了大家,就赶过来叩谢他的大恩,三叔就问我母亲,想将此事如何处理?”
    俞佩玉叹道:“那东方美玉虽然对令堂不起,但令堂想必还是不忍伤了他的。”
    胡姥姥叹道:“不错,女人的心总是比较软些。”
    郭翩仙微笑道:“但其中也有硬的,而且硬得可怕。”
    朱泪儿好像全没有听到他们的话,目光痴痴地瞧着窗外逐渐沉重的暮色,又呆了半晌,才接着道:“我母亲听了三叔的话,只是流泪,也不开口,三叔就问她:‘可是要我杀了这负心人么?’我母亲还是没有开口,却摇了摇头,三叔就说:‘既是如此,就叫他远远地滚吧。’……”
    她长长叹息了一声,才接着道:“谁知我母亲听了这话,竟放声痛哭起来。”
    俞佩玉忍不住道:“令堂既不肯杀他,又不肯放他,究竟是想怎么样呢?”
    朱泪儿垂首道:“我母亲她……她……”
    凤三先生突然接口道:“你歇歇,让我来接着说吧。”
    朱泪儿揉了揉眼睛,垂首道:“是。”
    凤三道:“当时我也不免奇怪,朱媚既不忍杀他,又不让他走,究竟是想要我怎么样呢?”他叹了口气,接道:“女人的心意,我一向捉摸不到,正在为难时,那胡姥姥突然插了嘴,说朱媚的意思她是知道的。”
    俞佩玉苦笑道:“不错,女人的心意,也只怕惟有女人能猜得到。”
    凤三道:“当时我自然就让她说出来,胡姥姥就走到朱媚面前,悄悄笑着说:宫主的意思,是否还想和东方公子重归于好呢?”
    “我听这话,忍不住大怒起来,心里想到这东方美玉既然对朱媚如此无情,朱媚不杀他已是很客气了,又怎肯再与他和好。
    “谁知朱媚听了这话,竟然立刻不哭了,胡姥姥回头向我一笑,道:前辈现在总该明白了吧。”
    “但我还是不信,就问朱媚是不是这意思,我一连问了好几遍,朱媚虽然不哭了,还是死也不肯开口。”
    银花娘突然叹道:“既不哭,也不开口,那就是默认了。”
    凤三苦笑道:“我弄了很久,才算明白她的意思,虽觉得这么做太便宜了东方美玉,但这既是朱媚自己的意思,我也不能勉强。”
    俞佩玉叹道:“世上只怕也惟有这男女之情,是谁也勉强不得的。”
    凤三道:“那些人见我有了允意,都松了口气,东方大明还将他儿子拉了过来,父子两人,双双向朱媚赔礼,到了这时,我更无话可说了。”
    俞佩玉道:“那东方美玉又是何态度呢?”
    凤三道:“他自然满面都是悔罪之色,朱媚本来还是满面怒容,到后来眼睛也亮了,脸色也红了,眼看一天云雾俱散,谁知这时胡姥姥又在旁出了个主意。”
    俞佩玉道:“什么主意?”
    凤三道:“她说,东方美玉和朱媚虽然情投意合,但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究竟算不得正式的夫妇,所以她现在就要来做媒,让东方美玉和朱媚在他父亲面前,正式结为夫妻,还要请我来为朱媚主婚。”
    胡姥姥笑道:“这岂非是个好主意?”
    凤三冷冷道:“当时我也觉得是个好主意,于是大家又一齐回镇,回到这小楼上,由大家置酒为新夫妇贺喜。”
    俞佩玉眼睛一亮,失声道:“置酒?”
    凤三道:“不错,置酒。”
    俞佩玉一字字道:“酒中莫非有什么毛病?”
    凤三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你年纪虽轻,但阅历实比我那时丰富多了。”
    俞佩玉暗叹忖道:“前辈只怕是自命武功无敌,从未将别的人放在心上,也从未想到有人敢来暗算你。”
    这些话他并未说出来,凤三已接着道:“你心里必定要认为我太过自负,总认为别人不敢害我的,这只因你不知道当时的情况如何。”
    他长叹接道:“你当时若在那里,瞧见每个人都是喜气洋洋,开心已极,你也绝不会怀疑到有人会害你的。”
    俞佩玉忍不住道:“若有人要加害前辈,又怎会让前辈看出来呢?”
    凤三脸色更是沉重,久久作声不得。
    朱泪儿这时已缓过气来,抢着道:“这还有别的原因,第一,三叔认为这些人都是江湖中的知名之士,总不致使出太卑鄙无耻的手段。”
    俞佩玉苦笑道:“有时越是自命侠义之辈,手段反而越是卑鄙得可怕,只因这些人若是做出坏事来别人非但不会提防,而且还不会相信。”
    朱泪儿也默然了半晌,缓缓道:“第二,以三叔那时的功力,纵然喝下一杯毒酒,也能以内力逼出来,何况他还眼瞧着酒是自同一个壶中倒出来的。”
    郭翩仙瞟了胡姥姥一眼,道:“若是普通的毒药,凤老前辈喝入自无妨,但胡姥姥使毒的功夫,可算得是海内无双,凤老前辈纵然功力绝世,究竟也不是铁打的肚肠。”
    朱泪儿道:“后来三叔才知道,她并没有在酒中下毒,但却在三叔和我母亲所用的酒杯涂上了一层极厉害的毒药。”
    俞佩玉道:“酒中有毒,酒味总会改变一些,凤老前辈喝下第一杯后,难道还尝不出来?又怎会再喝第二杯?”
    郭翩仙忍不住又道:“就算凤老前辈未曾觉出,朱宫主也是使毒的大行家,又怎会觉察不出呢?”
    朱泪儿叹道:“就因为毒药涂在酒杯上,酒又是冷的,第一杯酒倒下后,大家立刻就举杯干了,毒药溶入酒中的并不多。”
    郭翩仙道:“但后来……”
    朱泪儿道:“后来毒药溶化得虽然越来越快,但那时三叔和我母亲酒都已喝了不少,感觉已渐渐迟钝。”
    她垂下头接道:“各位要知道,那天我母亲的心情实在太高兴了,一个人若是太快乐时,对别人的提防之心就会少得多的。”
    郭翩仙叹道:“看来胡姥姥下毒时,竟已将每一个因素都计算进来,此人下毒的手段,果然是无人能及。”
    众人想到那胡姥姥心计之毒辣,行事之周密,心里都不禁有了寒意,对眼前这胡姥姥,也不禁起了提防厌恶之心。
    俞佩玉本来就站在她身旁,此刻竟避如蛇蝎,远远走开,钟静更是扭转头,连瞧也不愿瞧她一眼。
    朱泪儿道:“这顿酒喝了半个多时辰后,我母亲忽然向三叔恭恭敬敬磕了几个头,再三叩谢三叔的救命之恩。”
    凤三叹道:“我见她此时就来谢恩,心里虽觉有几分奇怪,但也没说什么,她又笑吟吟走过去,拉起东方美玉的手,道:多蒙各位前辈之赐,使你我今日得成夫妻,无论如何我心里都是感激的。
    “东方美玉自然也立刻赔笑道:‘我自然也感激得很。’
    “朱媚又笑道:‘常言道,夫妻同命,我虽未能和你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但愿和你同年同月同日同时死,你愿意么?’
    “我听她竟在大喜之日,忽然无缘无故地说起‘死’字,心里正在怪她为何要自取不吉。
    “东方美玉已先笑道:‘如此高兴的时候,你为何说出如此不吉利的话来?’
    “朱媚眼睛望着他,微笑道:‘我只问你愿不愿意?’
    “东方美玉笑得像是已有些勉强,只得点头道:‘我自然也是愿意的。’
    “谁知他话还没有说完,朱媚突然将他的手一拗,只听‘咔嚓’一声,他手臂已被生生折断。”
    众人听到这里,不禁都失声惊呼起来,当时东方大明等人见了这一幕时的惊动之情自然更可想而知了。
    俞佩玉惨然道:“想来这时,她已发觉自己中毒无救了,她先向前辈叩谢大恩,正是与前辈行诀别之礼。”
    银花娘叹道:“她当时极力不动声色,原来早已立定了决心,要和那负心无义的人同归于尽。”
    凤三叹道:“但是当时我还不知究竟,正在问她为何如此,东方大明等人已惊呼怒骂着向她扑了过去。
    “朱媚却已扼住东方美玉的脖子,大喝道:你们谁再往前走一步,我就先要他的命。
    “东方大明等人投鼠忌器,果然不敢再动。
    “朱媚这时才惨然对我说,酒中已下了不救之毒,毒已入骨,她已必死,只求我为她照顾泪儿。
    “我暗中一运气,就发觉自己竟也中了毒,毒性发作得本极和缓,我一运气,手脚立刻变成紫的。
    “朱媚一瞧见我的模样,神色更是凄惨,只因她这时终于也发觉,我中的毒比她更深,更是无救的了。”
    听到这里,众人心上都像是压上了块石头,闷得透不过气来,朱泪儿揉了揉眼睛,缓缓道:“那时我正坐在张小椅上,吃我母亲自己亲手做的肉圆子,见了这情况,肉圆也骇得掉在地上。
    “这时三叔却又发出了那鸾风般的清啸声。
    “胡姥姥脸色大变,身子往后退,口中叱道:‘这毒药乃是东方岛主采炼九九八十一种绝毒之物配成的,你若敢妄动真气,立刻就必死无救。”’
    俞佩玉忍不住道:“毒药怎会又是东方大明配成的呢?”
    郭翩仙微笑道:“胡姥姥又奸又猾,眼见凤老前辈余威犹在,怎敢承认毒药是自己配的,这句话不但要稳住凤老前辈,而且还想栽东方大明的赃。”
    俞佩玉长叹道:“如此毒辣的人,倒真可怕得很。”
    朱泪儿道:“但她却低估了三叔的功力,那时毒性虽已大作,但三叔还所以惊人的功力逼在丹田腹下,长啸着向东方大明扑去。
    “我母亲却在一旁大呼道:毒药绝不是东方大明配的,是胡姥姥,凤老前辈你快抓住她,逼她将解药拿出来,也许还有救。
    “就在她老人家说完这句话的功夫,东方大明双掌已被三叔生生震断,当胸又着一掌,口吐鲜血而倒。
    “别人见到名震天下的东方岛主竟不堪三叔一击,更骇得心胆皆丧,有的人已想夺路而逃。
    “但三叔那时已动了真怒,怎肯放他们逃走,只听‘咔嚓,扑通,哎哟’一连串惊呼声、跌倒声、兵刃骨骼折断声中,满屋子一等一的武林高手,已没有一个还是活的,鲜血将四面墙壁都染得像是画满了红花。”
    俞佩玉心里的一口闷气,这时才吐了出来,却忍不住道:“那胡姥姥呢?”
    朱泪儿道:“只有胡姥姥还没有死,三叔先只废了她的双腿,到最后才逼她拿出解药来。”
    郭翩仙叹道:“但这毒药既是九九八十一种毒物配炼成的,只怕她自己也没有解药了。”
    朱泪儿叹道:“正是如此,我母亲知道不假,就要她说出这八十一种毒药的名字来,只要知道毒性,慢慢总可将解药找全的。”
    郭翩仙道:“不错。”
    俞佩玉道:“但……但她没有说出来么?”
    朱泪儿道:“那老狐狸贪生怕死,只要有求生的机会,她怎肯放过,谁知她刚说了两种毒药,旁边忽有一蓬毒针飞来,全都钉在她背上。
    “只听东方大明厉声狂笑道:凤三,你杀了我,你也得陪着我死,天下再也没有人能救你了。”
    “原来他功力深厚,虽中了三叔一掌,还没有死,只怕胡姥姥要说解救之方,就先杀了她灭口。”
    她语声渐渐沉缓,终于黯然垂首无语。
    这段曲折而悲惨的故事,总算由她嘴里结束,而她亲口说出了她一家悲惨的遭遇,其心情之沉重,自也可想而知。
    俞佩玉等人也总算听完了这段故事,他们虽非局中人,但一个个心里也是感慨万千,黯然无语。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得胡姥姥长长叹息一声,喃喃道:“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她将这句话一连重复了七八次,忽然长身而起,向病榻上凤三先生深深一礼,垂着头叹道:“原来我妹子并非三爷杀死的,何况……她将三爷害成如此的模样,三爷就算杀了她,我老婆子也是无话可说。”
    她居然说出如此通达情理的话来,大家都觉有些意外,凤三先生神情似乎十分萧索,挥手道:“该死的人已都死了,往事再也休提,你……你去吧。”
    胡姥姥道:“多谢三爷。”
    她往楼下走了两步,忽又回首道:“东方大明自作聪明,却也错了。”
    凤三道:“哦?”
    胡姥姥道:“他以为天下再也没有人能解前辈之毒,却忘了还有我老婆子。”
    朱泪儿跳了起来,大喜道:“不错,她妹子配制的毒药,她自然知道如何解救。”
    胡姥姥笑了笑,道:“姑娘还有件事没有明白。”
    朱泪儿道:“什么事?”
    胡姥姥道:“那毒药其实就是我老婆子配制的,所以我妹子身上才没有解药。”
    这句话说出,大家俱是又惊又喜。
    朱泪儿的脸都兴奋得红了起来,嗄声道:“你……你身上难道有解药么?”
    胡姥姥从怀中取出了个紫檀木的小匣子,道:“解药就在这里。”
    这件事实在来得太突然、太幸运,实在令人难以相信,朱泪儿盯着她手中的木匣子,全身都颤抖起来。
    胡姥姥叹了口气,道:“这解药我老婆子本来也不想拿出来的,但三爷实在是大仁大义,若让三爷这样的人终生无救,天下岂非没有天理么?”
    朱泪儿颤声道:“想……想不到你还有些良心。”
    她一把将那木匣子抢了过来,像是生怕又被人抢去似的,紧紧搂在怀里,目中已是热泪盈眶,喜极大呼道:“三叔,三叔……我们终于有救了,这么多年简直就像场噩梦,现在噩梦终于已做完了,三叔你高兴么?”
    凤三亦是心情激动,不能自已,在经过这么多年非人能堪的苦难后,骤能脱离苦海,他又怎么能不高兴。
    朱泪儿扑倒在床前,喜极之下,竟放声痛哭起来,凤三先生轻抚着她的柔发,似乎想说什么,但语声哽咽,竟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胡姥姥也似瞧得十分感动,唏嘘叹道:“好人自有好报,公道自在人心,唉,我老婆子现在也该走了。”
    俞佩玉忽然横身挡住了她的去路,道:“那真的是解药么?”
    胡姥姥微笑道:“小伙子,你只怕是遇见的坏人太多了,所以对任何人都不肯相信,你看我老婆子忍心来害凤三先生这样的人么?”
    俞佩玉缓缓道:“我的确是遇见的坏人太多了,所以现在已知道,纵是凤老前辈这样的人,有时也会被人害的。”
    郭翩仙忽也插口道:“何况,凤老前辈借去了你的武功,你反而要来救他?这就连在下都不免开始怀疑起来,世上是不是真有这么好的人。”
    其实他早已有些怀疑,只是觉得事不关己,所以未曾开口,此刻俞佩玉既已发难,他自也乐得来做好人。
    朱泪儿听了他两人的话,一颗心不觉又自半空云霄沉入了地底,缓缓站了起来,瞪着胡姥姥道:“你……你说,这究竟是不是解药?”
    胡姥姥叹了口气,道:“姑娘若也不信,不如还给我老婆子也罢。”
    朱泪儿厉声道:“那有这么容易,这若不是解药,我就要你的命。”
    胡姥姥苦笑道:“姑娘要怎样才肯相信呢?”
    朱泪儿道:“你先吃一粒让我瞧瞧。”
    俞佩玉只道胡姥姥此番必定要作法自毙了,谁知胡姥姥竟立刻将那匣子接了过来,笑道:“既是如此,我老婆子就吃一粒给姑娘瞧瞧。”
    郭翩仙忽又冷冷道:“你若先已服了解药,这匣子纵是毒药,你吃下去自也没关系。”
    胡姥姥叹了口气,道:“这才叫做人难,难做人了。”
    她眼珠子一转,忽然笑道:“但幸好我老婆子还有个法子证明这匣子里装的是什么?”
    朱泪儿咬牙道:“你最好有法子证明,否则……哼!”
    只见胡姥姥又自怀中取出个木匣子,这只匣于虽也是紫檀木雕成的,却已染成鲜血般的红色。
    胡姥姥道:“这匣子装的,就是那天我妹子用来害人的毒药。”
    她自匣子里取出一撮淡血色的粉末,竟一口吞了下去,众人不由得又吃了一惊,胡姥姥却笑道:“我看姑娘目有异光,体质必定大异常人,一些剧毒之物,别人吃了会立刻毙命,姑娘吃下去却安然无妨的。”
    她微笑着接道:“不知我老婆子看得可对么?”
    朱泪儿道:“哼。”
    她嘴里虽没有说,心里也不禁暗暗佩服这老婆子的眼力。
    胡姥姥道:“但姑娘有此异禀,却又绝非天生的是么?”
    朱泪儿默然半晌,终于沉声道:“不错,这只因我为了要试出三叔中的究竟是什么毒,所以决心将世上每种毒药都设法弄来尝一尝,从它们毒发后的征象,来研究它们的毒性究竟如何?有什么解救的法子。”
    胡姥姥微笑道:“不错,无论任何毒,只有吃的不超过限量,都不会致命的,而且你若将这种药吃多了,以后对这种毒就有了抵抗之力。”
    她叹了口气,又接道:“但此事说来虽好像很容易,其实却绝非一般人所能做到的,姑娘的决心与毅力,实在令我老婆子佩服。”
    众人想到朱泪儿小小年纪,就每天以身试毒,明知自己若是稍一不慎,超过限量,就要以身相殉。
    大家再想想自己,实在谁也没有这样的决心和胆量,对这小小的女孩子,又不禁多生了几分敬意。
    朱泪儿却只是淡淡道:“这也算不了什么。有些毒药非但不苦,而且还甜得很。”
    胡姥姥笑道:“要命的药大多很甜,只有救命的药才是苦的,良药苦口,这句话正是千古不易的道理。”
    朱泪儿叹道:“正是如此。”
    胡姥姥道:“但以我老婆子看来,姑娘你能找到的毒药,必然不会太珍贵,若是蛇蝎之毒,姑娘此刻服下自然无妨,但若是我老婆子这样的毒药……”
    她笑了笑,接道:“不是我老婆子卖狂,这毒药纵然是姑娘也禁受不起的。”
    朱泪儿抬起头,想说什么,但一个字也末说出口来。
    只因她忽然发觉,胡姥姥一张满是皱纹的脸,此刻竟已变成紫的,连眼睛里都发出了紫光,那模样实是说不出的狰狞可怕,不但朱泪儿瞧得呆住了,众人随着她望去,心下也不禁为之骇然。
    胡姥姥却笑道:“我老婆子方才所吃的毒,此刻已发作,姑娘既是内行人,现在可以瞧瞧,这毒性发作的情况,是否和凤三先生那天毒发时相同?”
    她语声已模糊不清,身子也开始痉孪。
    朱泪儿变色道:“不错,正是这模样。”
    凤三先生也从床上坐了起来,嗄声道:“毒已发作至此,你还不快服解药?”
    胡姥姥这才自那紫檀木匣里,取出粒淡黄色的药丸服下,众人虽站得远远的,也已觉出这药丸竟是又腥又臭,难以入口。
    胡姥姥瞧得她们面上神情,笑道:“良药非但苦口,而且还臭得很是么?但救命的药虽臭也有人肯吃,毒药若是臭的,还有谁会上当?”
    一直没有说话的钟静,此刻忽然长叹道:“这句话实是含义深刻,但世上又有几人能领悟呢?”
    胡姥姥微笑道:“小姑娘,你记着,男人的甜言蜜语,有时比致命的毒药更可怕。”
    钟静瞧了郭翩仙一眼,垂首无语。
    过了半晌,胡姥姥面色竟已渐渐恢复正常,这毒药虽厉害,解药竟更奇妙,胡姥姥长长吐出口气,笑道:“姑娘此刻可相信了么?”
    朱泪儿垂首道:“方才我错怪了你老人家,你老人家莫要见怪。”
    胡姥姥笑道:“我怎会怪你,小心些总是好的。”
    朱泪儿此刻那里还有丝毫怀疑,只觉又是惭愧,又是感激,接着那解药,就向凤三先生奔过去。
    胡姥姥目光自俞佩玉和郭翩仙面上扫过,微笑道:“现在我老婆子可以走了么?”
    俞佩玉虽然还是觉得这件事其中有些蹊跷,但事实俱在,他也无话可说,只有当头一揖,道:“失礼之处,但请恕罪。”
    胡姥姥笑了笑,忽然转身走到郭翩仙面前。
    郭翩仙想到自己方才对她种种为难之处,才发觉自己实在不该得罪这种人的,脸色已有些发白了,强笑道:“前……前辈千万……”
    胡姥姥一笑道:“你用不着害怕,我不是来找你麻烦的,你虽在找我麻烦,我也没有怪你,反而觉得你这人真是个人才,以后不妨来找我老婆子盘桓盘桓。”
    她瞧着钟静又一笑,道:“我老婆子已老掉牙了,想来你总不会吃我老婆子的醋吧。”
    郭翩仙怔了半晌,只见她已走下楼了,不禁摇头苦笑道:“这老婆子可真是个奇怪的人,简直教人摸不透她……”
    凤三先生终于已将解药服了下去──他棉被中的毒物,自然也早已被朱泪儿诱人一只坚硬的皮袋里。毒性既解,还要这些厌物作甚?
    朱泪儿开心得就像是只百灵鸟似的,吱吱喳喳,问个不停,俞佩玉便将此行经过简要地说了出来。
    凤三先生盘膝坐在床上,皱眉道:“原来是怒真人,据说此人气功不弱,你看怎样?”
    俞佩玉叹道:“确是名下无虚。”
    朱泪儿笑道:“无论他气功多么强,也没用的,现在三叔毒既已解了,他们来一个,就叫他们倒一个,来两个,就叫他们倒一双。”
    俞佩玉默然半晌,忍不住道:“以晚辈这一日所见所闻,前辈确是大仁大义,无人能及,但他们此来,也并非全无道理。”
    朱泪儿瞪眼道:“他们有什么见鬼的道理?你倒说给我听听。”
    俞佩玉沉声道:“只因姑娘做的事……”
    朱泪儿跳了起来,道:“他们必定对你说,江湖中有许多人失踪,都是被我害的,是么?”
    俞佩玉深深吸了口气,道:“正是如此。”
    朱泪儿冷笑道:“但你可知道那些人为何会走进这间屋子么?”
    俞佩玉道:“不知道。”
    朱泪儿道:“他们有的人是为了要欺负我,有的人是要来抢劫,是他们自己先存了恶意,我才会找上他们的,只因这些人本就该死,你若瞧见这种又好色、又贪财的恶徒,你只怕也不会放过他们的,是么?”
    俞佩玉苦笑道:“姑娘的话虽有理,但……”
    朱泪儿截口道:“我三叔为了救人而中毒,虽以内力逼住了毒性,但也不能持久,只有想法子将毒逼出来,所以才需要别人的功力补助,否则只怕早已死了,你说是我三叔该死,还是那些人该死呢?”
    俞佩玉默然半晌,长叹道:“天下事的是非曲直,果然不是局外人们能论判的,在下……在下也错了。”
    朱泪儿道:“这其中还有一点,那就是三叔虽能用一种神奇的武功将别人内力借来,但这种借来的功力,却消耗得极快,所以过一阵,又得再找个人来……”
    郭翩仙忍不住问道:“凤老前辈既能以功力逼出毒性,却又要那些蛇虫毒物何用?”
    朱泪儿道:“这只因三叔将毒逼出后,但身体毛孔,自能呼吸,一呼一吸间,又将辛苦逼出的毒性吸了回来,三叔本来还不明白这道理,白费了几个月的苦功后,才恍然大悟,所以才会将那些蛇虫毒物藏在被里,来吸收三叔自体里逼出的毒气……现在你们可明白了么?”
    这种事确是神秘诡异,令人难信,但经过她解释后,大家非但也立刻恍然而悟,而且还觉得合情合理,一点也不奇怪了。
    俞佩玉道:“凤老前辈中毒之后,又动了真力,事后自然不能再到别处去,自然在这小楼上静养复原了,是么?”
    朱泪儿道:“三叔将那些恶人杀死后,自己也倒了下去,若非三叔身上带得有‘化骨丹’,我真还不知道该将那些尸身怎么办哩。”
    郭翩仙道:“那些失踪的人,自然也靠了‘化骨丹’之力了。”
    朱泪儿冷笑道:“这‘化骨丹’乃是千古秘方,珍贵已极,我将之用在那些猪狗不如的人身上,实在还觉得太糟塌了。”
    俞佩玉长长叹了口气,道:“以前我只觉所有的事都不合情理,简直难以解释,直到现在,心中的种种疑窦,才总算一扫而空。”
    突听钟静失声惊呼道:“你……你们瞧,凤老前辈怎地怎地……变成这模样了?”
    只见凤三先生呼吸急促,全身颤抖,他服下的明明是解药,此刻却像是又有剧毒发作。
    众人都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朱泪儿又不禁急出了眼泪,抱着凤三先生颤声道:“三叔……三叔,你还听得见我说话么?”
    凤三先生双目紧闭,竟然紧咬着牙关不说一字。
    朱泪儿骇极大呼道:“你们方才都瞧见的,那明明是解药,现在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谁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银花娘忽然一笑,道:“我知道。”
    朱泪儿冲到她面前,嗄声道:“你真的知道?”
    银花娘道:“嗯。”
    朱泪儿道:“胡姥姥这匣子里难道并非全是解药?还有毒药混杂在其中?还是她交给我匣子时,用了什么手法,将解药换成了毒药?”
    银花娘道:“匣子里的的确确全是解药,在各位面前,她也不敢用什么手法的,就算她敢用,难道还能瞒得过这许多人的眼睛。”
    朱泪儿跺脚道:“那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银花娘悠然叹了口气,道:“将八九十种毒物配炼成一种毒药,并不是你做大杂烩那么简单,随便混合在一起就成了的。”
    郭翩仙点头道:“不错。”
    银花娘道:“只因每种毒物的毒性都不相同,有些毒性还彼此相克,你若随便找几种毒药混合在一起,有时反而会变得一点毒性也没有了,这正如同将红、橙、黄、绿、青、蓝、靛、紫七种颜色混在一起,反而会变成白的。”
    郭翩仙叹道:“不错,混炼毒药若是件容易事,胡姥姥又怎会在武林中独享大名。”
    银花娘道:“所以你若要将八九十种毒药配炼在一齐,其中的成色分量,就一丝也错不得,这成分的轻重比例,也就是配炼毒药最大的秘密,它的解药,自然也是按照这种成分配制成的,自然丝毫错不得,否则便毫无效力。”
    郭翩仙道:“正是如此。”
    银花娘道:“但经过这么多年,凤三先生已将身子里所中的毒,成分全都弄乱了,只因毒性有轻有重,有的已被他内力逼出,所以胡姥姥这解药,对他们中的毒非但已全无效力,反而将他辛苦以内力逼住的毒性,又激扰得散了开来。”
    她叹了口气,接道:“这也就是胡姥姥毒药的厉害之处。”
    朱泪儿一把揪住了她,嘶声道:“你既然知道,为何不早说?”
    银花娘淡淡一笑,道:“你若是我,你会说么?”
    朱泪儿怔了怔,银花娘已又接着道:“也许,这道理我也是直到现在才想通的。”
    大家此时也都想通了这道理,想到胡姥姥用解药竟也能害人,其手段之毒,心计之深,真令人不寒而栗。
    只见凤三先生满头汗出如雨,显见正在以内力将四下散开的毒性再逼回来,瞧他面上的痛苦之色,已可想此事的艰苦。
    朱泪儿缓缓垂下头,目中又流下泪来。
    钟静忍不住道:“姑娘也不必着急,凤三先生昔日既能将毒逼住,这次已有了经验,做来岂非更容易。”
    朱泪儿流泪道:“话虽不错,只不过……只不过我三叔的内力,已大不如前了。”
    银花娘淡淡道:“何况,在这种紧要关头中,他已绝不能妄动真气,而他的冤家对头,再过两三个时辰就要来了,这该怎么办呢?”
    她话虽说得好像是在为凤三先生着急,其实谁都可以听出她话中的幸灾乐祸之意,朱泪儿恨恨道:“你得意什么?”她顿了顿,又恨声道:“我们若死了,你难道还想活着?”
    银花娘冷冷道:“我反正已是个废人,死活都没有什么关系。”
    ×××
    时间一刻刻过去,大家的心情也越来越沉重。
    郭翩仙虽然绝不会为凤三先生的死活关心,但想到自己现在的靠山就是他,他若死了,这小楼上的人只怕谁也休想活下去。
    现在,距离子时已不到两个时辰了。
    俞佩玉忽然飞身而起,大声道:“朱姑娘,你带着凤三先生快快走吧……各位也全都走吧。”
    朱泪儿道:“你……你呢?”
    俞佩玉道:“此刻他们必已在四面都暗下了暗哨,但以姑娘和郭翩仙之力,还是不难冲出去,怕只怕怒真人他们闻讯赶来,所以我……”
    朱泪儿道:“你要留在这里抵挡?”
    俞佩玉道:“我武功虽差,但好歹还有法子抵挡他们片刻,多出这片刻功夫来,姑娘们只怕已可走得很远了。”
    他一点头道:“与其大家都留在这里等死,倒不如由我一个人来拼命的好,何况,他们找的并不是我,我也未必一定会死在他们手里。”
    朱泪儿道:“他们找的既不是你,你为何要拼命?”
    俞佩玉缓缓道:“每个人都会有甘心拼命之时的,是么?”
    银花娘忽然冷笑道:“我本以为你是个很谨慎小心的人,将自己的性命看得很珍贵,想不到你也会做出这种愚蠢冲动的事来。”
    俞佩玉淡淡道:“一个人若永远不会冲动,他还是人么?”
    郭翩仙赶紧站起来,笑道:“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俞兄果然不愧为当世的英雄侠士,我们也不便再拂他的心意了。”
    俞佩玉道:“不错,我意已决,你们快走吧。”
    谁知凤三先生霍然张开眼来,直视着俞佩玉,厉声道:“你这样做,难道以为凤某是贪生怕死的人么?”
    俞佩玉叹道:“在下并无此意,只不过……”
    凤三厉声道:“生死之事,固最艰难,但面临抉择时,大丈夫又何惧一死?”
    俞佩玉垂首道:“弟子知道。”
    凤三先生道:“你若不知道,也不会留下来了,是么?”
    俞佩玉道:“是。”
    凤三先生怒道:“既是如此,你为何要我逃走?难道要我来成全你的侠名么?”
    俞佩玉惶恐垂首,道:“弟子不敢。”
    郭翩仙颓然坐了下去,苦笑道:“既是如此,咱们就都留下来和他们决一死战也好,只不过咱们若能支持半个时辰,已算运气不错了。”
    凤三目光闪动,瞪着俞佩玉道:“你看咱们难道必败无疑么?”
    俞佩玉想到对方声势之强,武功之高,惟有暗中叹息而已,讷讷道:“前辈既已不能出手,我方的胜算实在不多。”
    凤三重重一拍床,厉声道:“我死不足惜,却不能挫辱于匹夫之手。”
    朱泪儿骇然道:“无论如何,三叔你都万万不能出手的。”
    凤三瞧了俞佩玉一眼,缓缓道:“我既能将别人功力借来,难道就不能再将功力借给别人么?”
    朱泪儿颤声道:“三叔若将功力借给了别人,又怎能再将毒性逼住。”
    凤三怒道:“我就算毒发而死,也比受辱而死的好,只不知有没有人肯为我拼身一战而已?”
    郭翩仙和银花娘的眼睛都亮了。
    想到自己能将凤三先生一身功力借来,他们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腔子,但转念一想,凤三先生功力既已所存无几,自己就算将他功力借来,也未必能抵挡怒真人那样的高手,一念至此,他们的心又沉了下去。
    钟静忽然道:“前辈既能将功力借给别人,为何不能以这份功力应战?”
    凤三苦笑道:“以真力注人人体,正如溪河流水,其力甚缓,我也许还可留一分内力来逼住毒性,但若与人交手,力道便如山洪暴发,以我此时中毒之深,交手不出三招,便得要毒发而死,而对方高手众多,我势必也无法在三招之中,将他们一一击倒。”
    钟静讷讷道:“既是如此,不知弟子可能为前辈效力么?”
    凤三道:“你居然不念旧恶,要为我出手,这份心性和勇气实在可佩,只可惜你身子单薄,禀赋不够,我若猝然以内力注入,你反会受害。”
    他目光有意无意间,又向俞佩玉瞧了过去。
    钟静道:“俞公子,你……你难道不肯……”
    俞佩玉叹道:“我又何尝没有为凤三前辈效力之心,但我又怎能乘人之危……”
    钟静大声道:“这是凤老前辈自己要借给你的,你怎能算乘人之危、”
    俞佩玉默然半晌,忽然躬身道:“不知凤老前辈可肯收弟子这徒弟么?”
    他不但温良淳厚,而且冰雪聪明,这么样一来,徒弟借师父的武功,固然天经地义,徒弟代师父出来,别人也无话可说,正是两全其美:
    谁知。凤三却道:“你不愿乘我之危,我又怎能利用你的善良之心,要你拜我为师……你要拜我为师,自然不是为了你自己,而是为了我,是么?”
    俞佩玉怔了怔,道:“但……”
    凤三淡淡地笑道:“你若肯唤我一声兄长,我已觉十分高兴了,兄弟之间,岂非比师徒还要亲近得多,有你这样的兄弟为我出手,我已死而无憾。”
    话未说完,朱泪儿已盈盈拜倒,叫了声叔叔。
    这一声叔叔真叫得俞佩玉又惊又喜,能和这样风骨峥嵘的武林异人结成兄弟,自然也是十分光荣的事,但想到这一战自己已是只能胜,不能败,他心情又如窗外天色一般,渐渐沉重起来。
    ×××
    狂风突起,夜色更深。
    呼啸的风声,简直要将人们的魂魄都要撕裂。
    小楼上依然没有燃灯,黑暗如死,凤三先生盘膝端坐在床上,动也不动,也好像死人一般。
    其实这小楼上每个人都已和死人相差无几,除了一声声沉重的呼吸外,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瞧不见。
    朱泪儿倚在凤三先生身侧,片刻不离,她仿佛有种不祥的预感,觉得自己能和三叔这样依偎的时间已不多了。
    俞佩玉也静静坐在那里,一心想将方才得来的内力尽量消化,使能运用自如,但一颗心却又始终难以完全静下来。
    就在半天以前,他也绝不会梦想到自己能和怒真人那样的高手对决一战,这一战纵是胜算不多,但也是令人兴奋的。
    普天之下,能和怒真人一战的人,又有几个?
    郭翩仙一直站在窗口,凝目瞧着外面死一般的寂静。
    也不知是谁家的门窗没有关紧,此刻被风吹动,发出一连串“劈啪”声,畏缩在墙角的野狗,发着一声声凄厉的吠声,李家栈的招商客旗也未取下,在风中飞舞狂卷,忽然几片瓦被风吹落,“哗啦啦”碎了满地。
    如此寒夜,如此狂风,如此时机,每一种声音听来都足以令人毛骨悚然,但没有声音时,却又更沉重紧张得令人透不过气来。
    忽然间,静静的长街尽头,转出了一盏灯。
    微弱的灯光在风中摇荡,看来亦如鬼火。
    郭翩仙长长吐出口气,道:“来了……终于来了。”
    ×××
    灯火来得很慢,但终于还是到了小楼前。
    飘摇闪动的灯光中,只见人影幢幢,目光闪闪,每一条人影俱是步履沉凝,神情稳重,每一双眼睛俱是神光充是,灼灼逼人。
    接着,一个柔和而清朗的语声缓缓道:“青城天妙观弟子十云,专诚投帖求见。”
    朱泪儿悄声道:“这十云又是什么人?”
    俞佩玉道:“怒真人的高足。”
    朱泪儿“哼”了一声,大声道:“门是开着的,上来吧。”
    过了半晌,就听得一个人缓缓走上楼来,楼梯声响得虽慢,却有节奏,显见上来的这人心平气和,而且下盘功夫甚是深厚。
    只见他笑容可亲,眉清目秀,年纪虽小,神情却潇然有出尘之感,无论谁见了都不免生出一种亲近之心。
    大家也正如俞佩玉初次见到他一样,实未想到刚烈火暴的怒真人,竟会收了个这么样的徒弟,朱泪儿更早已瞪大了眼睛。
    小楼上实在太暗,十云骤然上来,似乎什么也瞧不见,但是他却丝毫也不着急发慌,只是静静地站着。
    朱泪儿冷道:“咱们都在这里,你在那边发什么呆?”
    十云既未生气,更没有反唇相讥,只是望了她一眼,立刻垂下头,缓缓走来,恭身行礼,道:“十云叩见凤老前辈。”
    凤三道:“不必多礼。”
    十云双手呈上帖,道:“武林盟主俞老前辈和家师等已在门外,不知凤老前辈可否赐于一见。”
    朱泪儿冷笑道:“三叔若说不可,他们难道就不上来了么?”
    十云垂首道:“弟子只是奉命而来,别的事就不知道了。”
    朱泪儿道:“你知道什么?”
    十云道:“弟子什么都不知道。”
    朱泪儿冷笑道:“怒真人的徒弟,难道是个饭桶?”
    十云微笑道:“明师而无高足,这正是家师的遗憾。”
    这少年说话不但对答得体,而且无论别人怎么样说他,他全都逆来顺受,一点也不生气。
    朱泪儿倒真未见过脾气这么好的少年人,刚怔了怔,凤三先生已叹道:“怒真人有你这样的徒弟,已可说毫无遗憾了。”
    十云躬身道:“多谢前辈嘉许,弟子实惶恐无极。”
    凤三道:“如此便请上复令师,就说凤某在此恭候大驾。”
    十云再拜道:“是。”
    他缓缓转身走下楼,仍是心平气和,毫不着急。
    朱泪儿冷笑道:“明明是要来杀人的,偏偏还有这么多假客气,我见了真想吐。”
    她自然是故意说给他听的,十云却如没有听到。
    凤三先生沉声道:“这些人俱是一派宗主的身法,行事自然有他们的气度,不肯失去了身份,要知道尊重别人,正也是尊重自己。”
    朱泪儿嘴里虽不敢再说,暗中却是满肚子不服气:“他们这是明知咱们不会走的,所以才故意装出这种从容有礼之态,否则他们不像狗一样冲上来才怪。”
    这时已有一阵灯光照上楼来。
    但他们还是不肯太失礼,只不过将灯笼挑在楼梯间,并没有提上楼,朦胧的灯光中,一个人已当先上楼。
    只见这人面容清癯,气度端重,正是俞放鹤。
    要知怒真人的武功声名,虽都比俞放鹤高出一筹,但俞放鹤究竟号称天下武林的盟主,谁也不便走在他前面。
    俞佩玉看见这人,胸中便有一股热血上涌,几乎难以把持得住,只见俞放鹤一揖到地,恭声道:“末学晚辈江南俞放鹤,久闻凤老前辈侠名,今日得蒙前辈不吝赐于一见,实是不胜荣宠。”
    凤三先生淡淡道:“阁下便是当今天下武侠的盟主?”
    俞放鹤道:“不敢。”
    凤三先生转过目光,不再瞧他,似乎对这位武林盟主有些轻蔑,又有些失望,只是冷冷的道:“很好,请坐。”
    忽觉一阵清香扑鼻,花气袭人。
    郭翩仙面色立刻变了,他早就远远坐在角落里,此刻更转过了头,闪闪缩缩,缩在钟静身后。
    俞佩玉也知道这是海棠夫人到了,一颗心也立刻“怦怦”跳动起来,不知林黛羽来了没有?
    灯光中望去,海棠夫人实是仪态万千,不可方物。
    她也瞧见俞佩玉,似乎嫣然一笑,才向凤三万福行礼,道:“姑苏君海棠参见公子。”
    这样的绝世美人,纵是女子见了,也忍不住要多看两眼的,谁知凤三先生仍只是淡淡一睹,道:“很好,清坐!”
    只见一人衣衫落拓,卓然而立,傲不为礼。
    凤三先生目光却为之一闪,道:“是丐帮的帮主么?”
    那人道:“正是红莲花。”
    他不等别人相请,已在窗台上坐了下来,俞放鹤和君海棠却仍然站着,只因小楼上根本没有椅子。
    突听“咚”的一声,一个矮小道人已上了楼,竟似一步就跨-上楼宋的,逼人的目光瞪着凤三,道:“你就是凤三?”
    朱泪儿抢着道:“你就是怒真人?”
    怒真人大怒道:“我名字也是你这小丫头随意叫得的么?”
    朱泪儿冷冷道:“我三叔的名字,也是你这老杂毛随意叫得的么?”
    怒真人瞪着她,眼睛里已快冒出火来,忽然大喝道:“十云,上来。”
    喝声方了,十云已恭恭敬敬站在旁边,道:“你老人家有何吩咐?”
    怒真人道:“这小丫头嘴里说话不干不净,你去替她洗洗嘴。”
    十云道:“是。”
    他嘴里虽答应得快,脚下却站着没动。
    怒真人喝道:“你为何不过去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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