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剑风流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12章扑朔迷离
    郭翩仙见红莲花已无法证实他使用“摄心妖术”,不由冷笑道:“红莲花,只要有一个人能证明我使了摄心术,我便俯首认罪,否则你就是捏造事实,侮辱尊长,我以故老帮主护法之尊,万万不能坐视,说不得今日便要为本帮清理清理门户。”
    此人之心计深沉,凶狡阴恶,委实远在红莲花想像之上,红莲花额上不觉沁出冷汗,苦笑暗道:“我错了,我还是错了,老帮主费了二十年功夫,都未能证明他的奸谋,我凭什么认为一下子就能将他面目揭穿……”
    突听一人大呼道:“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会在这里……”
    红莲花转头瞧见了金燕子,立刻狂喜呼道:“郭翩仙,你以为世上真的没有一人能证明你使出了摄心术么?”
    黑珍珠一击而碎,金燕子只觉脑中一阵震动,像是被人用铁锤重重敲击了一下,整个人摇摇欲倒。
    但这一记重击,却击碎了她精神的桎梏,那黑珍珠正是她精神桎梏的象征,黑珍珠一碎,她精神便脱掉了桎梏,完全自由了。
    但她还是不免晕迷了半晌,才叫出声来。
    只见红莲花已冲到她面前,大声道:“金姑娘,你真的不知是如何到这里来的么?”
    金燕子目光四转,瞧见了郭翩仙,立刻大呼道:“是他,就是他这恶魔,就是他用妖术迷住了我,他要我做他的情人、徒弟,还要我做他的妻子、女儿。”
    到了这时,丐帮弟子的怒吼终于爆发出来。
    梅四蟒狂吼道:“姓郭的,到如今你总狡赖不成了吧?”
    郭翩仙目光转动,只见丐帮弟子已潮水般逼了过来,一个个面上俱都带着愤怒憎恨之色。
    郭翩仙突也大喝一声,道:“站住!你们想干什么?”
    梅四蟒道:“处治叛徒,清理门户。”
    郭翩仙冷笑道:“凭你还不配。”
    他忽然自怀中取出一物,高举过顶,喝道:“你先瞧瞧这是什么。”
    只见他手中层起了一卷陈旧的黄绢,上面龙飞风舞,以朱砂写着八个大字:“护法一至,如我亲临。”
    梅四蟒面色立又惨变,颤声道:“这……这怎会落入你手中的。”
    郭翩仙也不睬他,转目瞪着红莲花,厉声道:“这是谁的手泽,你总该知道吧。”
    红莲花垂首道:“此乃三百年前,本帮诸老前人的手卷丹书……”
    郭翩仙喝道:“你既知道,见了还不跪下!”
    红莲花惨然长叹一声,缓缓跪了下去。
    帮主既已下跪,丐帮弟子,还有谁敢站着,眨眼之间,千千百百弟子,黑压压跪了一片。
    郭翩仙仰天狂笑道:“本座纵然有罪,除了诸老前人死后还魂,又有谁敢治我的罪。”
    笑声突然顿住,面色竟也惨变。
    已听一人大喝道:“我不是丐帮弟子,我用不着管你有什么丹书手卷。”
    金燕子手持一柄匕首,自郭翩仙身后扑了过来。
    她匕首刺出,才发出喝声,郭翩仙得意忘形,觉察时竟已迟了,锋利的匕首,已刺人了他的背脊。
    丐帮弟子又是一惊一喜,只见郭翩仙身子摇了摇,惨笑道:“好,郭某想不到今日竟被一个小小的女子暗算……”突然反手一掌,闪电般挥了出去。
    这一掌正是他毕生功力所聚,金燕子哪里闪避得开,身子竟被震得飞起,跌在数丈开外。
    她连一声惨呼都未发出,便已晕了过去。
    匕首,仍留在郭翩仙背上。
    他身形踉跄后退,手里紧抓着手卷丹书,嘶声狞笑道:“诸老前人丹书还在本座手中,你们谁敢过来。”
    红莲花虽然明知自己举手问便能将他制住,却偏偏不能出手,眼睁睁瞧着他一步步退出了人丛。
    突见人影一闪,两个人一先一后,挡住了郭翩仙的去路,当先一个中年道姑乌发黄衫,淡雅如仙,背后斜搭着一柄乌鞘长剑,杏黄色的剑穗,飘扬在她苍白的面颊边,正是华山剑派掌门人“芙蓉仙子”徐淑真。
    一个身材高挑的美貌少女,紧跟在她身后,眉目间英气勃勃,自然就是华山派长门弟子钟静。
    红莲花瞧见这两人来了,不觉松了口气。
    只听徐淑真冷冷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郭翩仙,我今日总算找着你了。”
    郭翩仙狂吼一声,拧身便想冲出。
    但徐淑真十指纤纤,已闪电般点了他七处穴道,他毕竟身已受了重伤,十成武功,连一成都使不出来了。
    红莲花惊喜道:“仙子莫非也与此人有些宿怨。”
    徐淑真长叹一声,道:“黄池会后,贫道便在一直追踪着他,我华山派与此人可说势不两立。”
    她挥了挥手,钟静双手捧着丹书,送了回来。
    徐淑真接着又道:“丹书奉回,此人便请帮主交给贫道带走如何?”
    红莲花恭恭谨谨接过丹书,又沉吟了半晌,缓缓道:“今日若非仙子恰巧赶来,还是难免要被此人逃脱。”
    徐淑真微笑道:“何况十余年前,贵帮故老帮主便已将他逐出门户,贫道今日将他带走,想必与贵帮门户无损吧。”
    红莲花道:“正是。”
    徐淑真合十道:“多谢帮主。”
    她远远瞧了晕迷中的金燕子一眼,忽又笑道:“今日若非这位姑娘,要擒郭某,远非易事,但请帮主转告这位姑娘,日后她若有事,贫道必有还报之处。”
    红莲花含笑道:“金姑娘能蒙仙子垂青,也算福缘不浅了。”
    他瞧着徐淑真飘然带走了郭翩仙,心情才算真正一松,正想过去探视金燕子的伤势,突见又有一条人影飞掠而来。
    这人轻功虽不甚高,但姿态曼妙,嫣红的轻纱飘扬在闪动的火光间,宛如天仙垂云而下。
    红莲花皱眉道:“来的莫非是百花使者。”
    一个轻纱为衫的绝色少女,已盈盈拜倒在他面前,道:“弟子花讯,叩见帮主。”
    红莲花微笑道:“不敢……姑娘此来,莫非是海棠夫人有事吩咐?”
    花讯道:“夫人令弟子前来,一来是叩谢帮主将林师姐送回之恩,二来也要求帮主一件事。”
    红莲花笑道:“海棠夫人有事,本座自当效力。”
    花讯眨了眨眼睛,笑道:“贵帮昔日的郭护法,隐迹江湖十五年,如今又已复出,本门的花媒大师姐也曾见过他了,夫人一想,帮主既然在此召集贵帮弟子,必定与郭护法此行有关,所以持令弟子前来求帮主……”
    红莲花终于忍不住道:“夫人难道有些宿怨不成。”
    花讯轻轻叹了口气道:“正是如此,所以夫人想求帮主,等郭护法来到此地后,立刻以贵帮旗花烟讯通知夫人一声,夫人便在左近,立刻便能赶来的。”
    红莲花默然半晌,苦笑道:“夫人吩咐,本帮本当从命,只可惜姑娘已来迟了一步。”
    花讯失声道:“帮主莫非已将郭护法正了帮规么?”
    红莲花叹道:“但请姑娘上复夫人,就说郭翩仙早已被本帮逐出门户,此刻──此刻他已被华山掌门人徐仙子带走了。”
    ×××
    几乎过了半个时辰,金燕子方自悠悠醒来。
    红莲花似乎来不及等她完全恢复清醒,便已躬身道:“本帮得承姑娘相助,方能解除大难,却令姑娘因此负伤,本帮千百弟子,真不知如何才能向姑娘表示谢意。”
    金燕子淡淡一笑,道:“帮主言重了……”
    她笑容初露,又复隐去,颤声道:“那……恶魔可死了么?”
    红莲花道:“他负伤之后,已被华山派徐仙子赶来带走,华山派与他亦有宿怨,徐仙子更是嫉恶如仇,他想必也活不长的。”
    金燕子默然半晌,轻叹道:“不瞒帮主说,我未能亲眼瞧见他的尸身,总是有些不放心。”
    红莲花笑道:“此人仇家遍布天下,徐仙子纵不杀他,海棠夫人也放不过他的。”
    金燕子皱眉道:“海棠夫人?”
    红莲花道:“海棠夫人,方才曾派使者来打听他的消息。”
    金燕子忽然变色道:“你告诉她了?”
    红莲花道:“自然告诉她了,姑娘为何惊疑。”
    金燕子叹道:“帮主若是告诉了海棠夫人,华山与百花两派从此便要多事了。”
    红莲花讶然道:“为什么?”
    金燕子道:“你可知道郭翩仙与海棠夫人之间有何关系。”
    红莲花皱眉道:“不知道。”
    金燕子沉声道:“江湖中难道竟没有人知道他和海棠夫人本是夫妻。”
    红莲花骇了一跳,失声道:“夫妻!”
    金燕子叹道:“海棠夫人就算也对他有些怨恨,但还是不会让他死在别人手中的,这样一来,她和华山徐仙子,岂非就成了对头。”
    红莲花默然半晌,也不禁叹道:“难怪那位花讯姑娘一听到我说出郭翩仙的下落后,连话都来不及说,就立刻回去禀报海棠夫人──唉,这两人可说是当今江湖中最难惹的女子,她们若是斗起来,那局面岂非不可收拾。”
    金燕子挣扎着坐起,忽然又道:“事已至此,说已无用,在下此来,本是要向帮主打听另一件事的。”
    红莲花笑道:“姑娘若然有事相询,在下知无不言。”
    金燕子垂下了头,缓缓道:“那天晚上,在那小镇的客栈中,林黛羽林姑娘和俞佩玉俞公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帮主不知能否详细地告诉我。”
    红莲花面上微微变色,沉吟良久,才叹了口气道:“不知姑娘与此事又有何关系?”
    金燕子苦笑道:“帮主若肯赐告,又何必问我和他们的关系呢?”
    红莲花又沉吟半晌,终于叹道:“那日我也在那小镇上落脚,恰巧瞧见了他们入镇,我和林姑娘是本是素识,虽然不认得她身旁的少年是谁,但也免不了过去打个招呼。”
    金燕子道:“帮主和死去的那俞公子本是好友,瞧见林姑娘竟然和别的男人走在一路,心里只怕也有些恼怒吧。”
    红莲花怔了怔,忽然大笑道:“姑娘若认为如此,就大大错了,在下生性落拓,本不斤斤计较那世俗的虚礼,林姑娘莫说还未和佩玉成亲,就算已和佩玉成亲,在下也没有理由定要逼她守寡的,她若另结知友,在下只有代她欢喜。”
    他笑得虽然豪迈,却隐隐有些凄凉之意。
    金燕子自然听不出来,展颜笑道:“帮主特立独行,不同凡俗,我若说错了话,帮主莫要见怪好么?”
    红莲花一笑,却又皱眉道:“但我前去招呼时,那少年仿佛甚是动容,林姑娘反而对我不理不睬,简直好像没有瞧见我,她与我道义相交,本不该如此。”
    金燕子道:“也许──也许是她心情不好。”
    红莲花苦笑道:“此话虽然也有道理,但我突然想到,一个多月前,她也曾有一次将我视同陌路,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那时她已身在险境,有不得已的苦衷。”
    金燕子道:“所以帮主便怀疑林姑娘这次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红莲花叹道:“正是如此。”
    金燕子道:“所以帮主少不得就要去瞧个究竟,我也正是想问,那天晚上帮主究竟瞧见了什么?”
    始终垂手侍立在红莲花身旁的梅四蟒,此刻忽然插口道:“姑娘说的本不错,若是换了别人,白天遇着了内中颇有蹊跷的事,晚上少不得就会施展飞檐走壁的身法,去探个究竟,纵然那是别人姑娘家所住的闺房,他也可以完全不管不顾的……”
    他眼睛瞪着金燕子,微微一笑,又接着道:“但姑娘莫要忘了,一个人若是做了丐帮的帮主,那身份多少都和别人有些不同,行事也不能那么随便了。”
    金燕子的脸红f红,道:“在下失言,但帮主……帮主难道根本未曾去查探过么?”
    梅四蟒道:“我家帮主,行事素来谨慎,他虽然不愿做出有失身份的事,但也不能将这种和朋友安危有关的事轻轻放过。”
    金燕子失笑道:“红莲帮主行事的慎重和对朋友的侠义,天下皆知,用不着前辈再说,在下也是早就知道了。”
    这次梅四蟒的脸也不禁红了红,干咳一声,道:“帮主为了要查明真相,只得先令本帮门下一个弟子,扮成那客栈的伙计,到林黛羽林姑娘的屋里去瞧瞧动静。”
    金燕子道:“那是什么时候?”
    梅四蟒瞧了红莲花一眼,红莲花点了点头,梅四蟒才接着道:“那时已在黄昏之后……”
    金燕子忽然截口笑道:“帮主若是方便,还是请帮主自己来说好么?否则前辈每说一句话,都要请示一次,岂非太麻烦了。”
    梅四蟒大笑道:“女侠金燕子,果然是任何人也得罪不得的,老朽方才只不过在无意中抵撞了姑娘一句,姑娘就饶不了我么?”
    他大笑着鞠躬而退,金燕子叹道:“帮主有了如此忠心的帮手,当真令人羡慕得很。”
    她不等红莲花说话,立刻转入正题,又道:“贵帮那弟子入了林姑娘房中后,可瞧见了什么异常之处?”
    红莲花道:“的确有些异常之处,他瞧见那林姑娘面色似是十分沉重,始终铁青着脸,从头到尾都没有睬他。”
    金燕子眨着眼道:“他既已扮成店伙,林姑娘又怎会睬他,这又有什么奇怪呢?”
    红莲花沉声道:“只因林姑娘本是认识他的。”
    金燕子道:“哦!……”
    红莲花道:“一个月前在商丘附近,林姑娘身在险境时,也是这宋四扮成店伙,前去瞧林姑娘的,那时林姑娘处境虽险,却还是找了个机会,偷偷传了个消息给他,这次竟始终对他不理不睬,这岂非奇怪么。”
    金燕子皱眉道:“所以帮主就……”
    红莲花叹道:“所以在下就难免要认为,林姑娘这次处境比上次还要危险得多,竟连暗通消息的机会都没有。”
    金燕子沉吟道:“帮主难道没有想到,这也许只不过是因为林姑娘根本没有什么危险,根本就不必偷偷摸摸暗传消息。”
    红莲花道:“这自然也有可能,只是──林姑娘若无危险,至少也会向我打个招呼的。”
    金燕子道:“也许她忽然不愿向帮主打招呼了。”
    红莲花道:“这个绝对无此可能。”
    金燕子凝目瞧着他,道:“帮主如此自信。”
    红莲花道:“是。”
    金燕子忽又一笑道:“如此说来,帮主与林姑娘的交情,想必是不错的了,这就难怪帮主对林姑娘的事如此关心。”
    红莲花面色似乎变了变,但瞬即也笑道:“姑娘对此事如此关心,而且好像处处要为那位俞公子说话,想来也必定和那俞公子交情不错了。”
    金燕子怔了怔,大笑道:“红莲帮主,果然也是任何人都惹不得的。”
    两人相对而笑,但笑得却都不免有些勉强,这两人虽然本都是明爽的人,但此刻却都有着很重的心事。
    过了半晌,红莲花才接着道:“宋老四借着添茶倒水的理由,一连去了林姑娘的屋中两次,第二次去时,林姑娘竟在轻轻哭泣,等他走进了房,林姑娘却用被盖住了头,那位俞公子也立刻面对墙壁,似乎不愿被别人瞧见自己的脸色。”
    金燕子道:“帮主就觉得更奇怪了。”
    红莲花道:“宋老四回来向我禀报时,夜已很深,那时我心里怀疑虽更重,却仍有些犹豫,不知道自己是否该去瞧瞧。”
    金燕子道:“不知后来是什么事令帮主下了决心的。”
    红莲花道:“就在那时,我忽然发觉有几个轻功颇高的夜行人,向那客栈飞掠而去,这时我便不再犹豫,也随之而去。”
    他话未说完,金燕子已失声道:“跟踪他们的,原来还有别人,他们是谁,帮主可瞧见了么?”
    红莲花道:“这些人行踪真是鬼祟,他们以黑巾蒙着脸,我本也瞧不出他们是谁的,但到了那客栈后,我远远瞧见其中有一人身子一缩,竟缩入了屋顶上的气窗中,那气窗甚是狭小,普通人绝对进不去的,除非有一身出类拔俗的软功,姑娘自然也知道,江湖中以软功见长的人并不多。”
    金燕子动容道:“帮主莫非认为那人是西门无骨?”
    红莲花道:“想必不会再有别人。”
    金燕子道:“西门无骨一直盯着他们干什么?”
    红莲花仰首长叹,道:“此事说来话长,在下只能告诉姑娘,这只因林姑娘是我死去的那位俞贤弟之未来妻子,而任何和俞贤弟有关的事,他们都不会放过的。”
    金燕子默然半晌,皱眉道:“这件事果然越来越复杂了……”
    红莲花叹道:“这件事中,的确包含着许多秘密,若非姑娘对本帮有如此大恩,在下也是万万不肯说出来的。”
    金燕子一字字道:“但帮主也可放心,只要是有关俞佩玉的事,无论是活着的俞佩玉也好,是死了的俞佩玉也好,我都可以为他保守秘密。”
    红莲花一笑接道:“那天晚上无星五月,客栈中人也都已睡了,院子里一片漆黑,那五个黑衣夜行人,除了西门无骨躲在气窗中之外,另四个人竟将林姑娘住的屋子包围住了。”
    金燕子道:“他们只不过是要在暗中窥探林姑娘的行踪,又为何要包围住林姑娘的屋子,难道他们还另有恶意。”
    红莲花道:“正是另有恶意。”
    金燕子道:“他……他们想干什么?”
    红莲花眼睛盯着她,久久没有说话。
    金燕子大声又道:“无论什么事,为了那个俞佩玉,我宁可死,也不会泄漏半个字秘密。”
    红莲花长长吐出口气,缓缓道:“他们显然要将林姑娘绑回去,若是不能活着绑回去时,死的也无妨。”
    金燕子耸声道:“为什么?”
    红莲花苦笑道:“这点已和姑娘想知道的事无关了,是么?”
    金燕子想了想,忍不住又道:“西门无骨本是‘菱花剑’林瘦鹃的知交,林黛羽又是林瘦鹃的独生女,西门无骨又怎会要杀她,他不怕‘菱花剑’为女复仇。”
    红莲花叹道:“世上有许多事,都是令人想不通的,在下只能告诉姑娘,这些人早已想将林黛羽的嘴封起来,而林黛羽却偏偏被海棠夫人带走了,他们虽不敢惹海棠夫人,但瞧见林黛羽落单时,就再也不肯放过她。”
    金燕子道:“那……那么他们为何还不动手?”
    红莲花沉吟道:“这也许是因为他们对这位俞公子,也有些畏惧,也许是因为他们还想瞧瞧林黛羽和这位俞公子是什么关系。”
    他长叹着道:“他们对我那俞贤弟疑惧太深,总怀疑他并未真的身死,瞧见林黛羽竟然又和一个俞佩玉走在一路,只怕就要以为这俞佩玉就是我那俞贤弟改扮的,否则以林黛羽的脾气,又怎会和个陌生人同住一室。”
    金燕子道:“只怕帮主也在如此怀疑吧。”
    红莲花惨笑道:“但我知道我那俞贤弟真的已死了,这俞公子若就是我那俞贤弟,瞧见了我又怎会不理不睬。”
    金燕子默然半晌,悠悠叹道:“帮主说的不错,无论哪个俞佩玉,都不会是如此无情无义的人。”
    红莲花道:“我深知这三个人的武功,俱是江湖一等一的高手,自然为林姑娘甚是担心,但在这五人未出手之前,我也不能出手,又不能过去惊动他们,所以,只有躲在对面的屋脊后,远远窥探着动静。”
    金燕子道:“这时林姑娘屋子可有声音响动?”
    红莲花道:“这时她屋子里什么声音都没有,但灯却亮着的,我本当他们已……已睡了,谁知就在这时,林姑娘突然一脚踢开房门,大叫着冲了出来。”
    金蒸子忽然一拍巴掌,道:“我明白了。”
    红莲花讶然道:“姑娘明白了什么?”
    金燕子道:“林姑娘只怕也已觉察到有人在暗中窥伺她,所以故意要冲出来,在院子里大叫大嚷,装作和俞佩玉争吵的模样,为的只是要将别人都惊动起来,人一多了,西门无骨他们自然也就不便下手了。”
    红莲花沉吟道:“这位林姑娘素来机警深沉,以她往日的行事,的确有这种可能,但她和这位俞公子争吵纵是假的,刺下去的那几剑却万万不会是假的。”
    金燕子道:“但她并未真的将俞佩玉伤得很重,……”
    红莲花道:“纵然不重也不太轻,何况……就算姑娘你猜得不错,林黛羽她如此做,也是大大地错了。”
    金燕子道:“错了?为什么?”
    红莲花道:“西门无骨他们本来显然有些顾忌这位俞公子,所以迟迟不敢下手,此刻见到她和俞公子翻了脸,就不必再考虑别的。”
    金燕子道:“但院子里的人……”
    红莲花叹道:“院子里的那些人,又怎会放在他们的心上,林黛羽第二剑刺下时,屋脊上的夜行人已长身而起。”
    金燕子道:“所以帮主也就立刻冲过去了。”
    红莲花道:“那时我知道再也不能等了,只有出其不意先下手为强,将林黛羽救出来,令他们措手不及。”
    金燕子苦笑道:“那时别人还都以为帮主是要救俞佩玉的,谁知帮主救的反而是林姑娘,由此可见纵然是亲眼见到的事,也未必就是真的。”
    她叹了口气,又道:“而且方才我也想错了。”
    红莲花忍不住问道:“什么事错了?”
    金燕子道:“林姑娘乃是真的要杀俞公子,并不是故意装作。只因她若真的知道已有人在暗中要害她,自然更需要俞公子作她的帮手,又怎会和俞公子翻脸呢?”
    红莲花沉吟道:“这倒未必。”
    金燕子道:“哦?……”
    红莲花道:“这也许因为她早已瞧见我,知道我会在暗中等着救她的。”
    金燕子道:“那么,她这样装作,又有什么好处?”
    红莲花缓缓道:“这也许是因为她生怕西门无骨等人将这俞公子误认为我那俞贤弟,她向俞公子出手之后,别人就绝不会再如此怀疑──”
    说到这里,他嘴角肌肉,似乎已在微微颤抖。
    金燕子正容道:“如此说来,她这样做,并非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俞公子,她向俞公子出手,也并非为了伤他,反是为了救他。”
    红莲花叹道:“这自然只不过是我的猜想而已。”
    金燕子道:“你救出了她后,没有问她?”
    红莲花目光凝注着远方,悠悠道:“我又有什么权利探问她的心事?”
    金燕子却在凝注着他,忽然一笑,道:“你只管放心,她绝不会真的对这位公子如此多情的,她是真的很恨他,说不定也是真的想杀了他。”
    红莲花一怔,强笑道:“我放心,我为何要放心?”
    金燕子幽幽道:“你瞒不过我的,我知道你的心事,只不过……林姑娘她知不知道呢?但愿她也知道吧……”
    红莲花目中露出痛苦之色,口中却大笑道:“无论你想的是什么,你都想错了,俞佩玉与我情同手足。”
    金燕子道:“但俞佩玉已死了,是么?”
    红莲花道:“他虽然死了,但在我心里却永远是活着的。”
    金燕子道:“你难道要为了他,而将你的情感隐藏一辈子,他若真是你的好朋友,九泉之下,也必定希望你为他去安慰安慰林姑娘的。”
    红莲花大声道:“林姑娘用不着任何人去安慰。”
    金燕子道:“你错了,我知道林姑娘现在很痛苦,能安慰他的人,只有你。”
    红莲花眼睛眨也不眨地凝注着她,忽然冷笑道:“你希望我去安慰林姑娘,是不是怕她抢去了你的俞公子?你希望她恨他,甚至希望她杀了他,也不愿意他们在一起?”
    金燕子身子一颤抖,缓缓垂下了头,颤声道:“不错,你说的不错,我是个自私的人……”
    话未说完,她眼泪已滴落在手上。
    红莲花目中不禁露出歉疚之色,柔声道:“为了爱情,世上又有谁不是自私的呢?”
    金燕子霍然抬起头,道:“只有你,你的爱是牺牲自己……虽然牺牲了自己,也不让别人知道,我为什么不能学学你?为什么不能?”
    红莲花不愿再说下去,这话题就像是根针,总是要刺痛他的心,他轻轻转过话题,微笑道:“姑娘问过了我,我也有几件事想问姑娘。”
    金燕子道:“你……你问吧。”
    红莲花道:“不知姑娘又是怎会知道这件事的?”
    金燕子擦干眼泪,道:“那天晚上,你没有瞧见司马斌?”
    红莲花失声道:“那天晚上,神刀公子也在那里?”
    金燕子叹道:“我听他告诉我这件事,本觉得这件事简单得很,但听帮主一说,又觉得这件事简直复杂得出我意料,帮主虽然将每个细节都详详细细地告诉了我,但这件事的真相究竟如何,我还是弄不清。”
    红莲花叹道:“非但姑娘弄不清,在下又何尝弄得清呢?其实那天晚上,我可能也错过了不少事,我只是注意着西门无骨他们的动静,甚至连神刀公子在那里,我都没有瞧见,暗中假如还有别的人,我更不会瞧见了。”
    金燕子道:“暗中的确至少还有另一个人的。”
    红莲花耸然道:“谁?”
    金燕子缓缓道:“一个神秘而美丽的少女,据说俞公子见着她后,就好像见着鬼似的,立刻拼命逃了出去。”
    红莲花大奇道:“这少女又是谁?俞公子为何要如此怕她?”
    金燕子叹道:“这秘密除了俞佩玉自己外,只怕谁也不知道。”
    红莲花仰天长叹道:“俞佩玉,俞佩玉……为什么俞佩玉这名字,总是关系着这么多秘密。”
    金燕子道:“你……你为什么不问我,林姑娘和这位俞公子之间,又有什么秘密,他们的秘密也许正是我知道的。”
    红莲花惨笑道:“一个人知道的秘密越多,就越痛苦,我知道的秘密已不少,有些事,我宁可不知道的好。”
    ×××
    金燕子话虽说得不少,伤势却不轻,幸好丐帮伤药灵妙,但饶是如此,她还是举步艰难,行动不得。
    红莲花本劝她养好伤势再走,她却急着要动身,金燕子脾气爽,性子急,叫她躺在床上,简直好像要她的命。
    于是红莲花只好令梅四蟒相送,还破例为她雇了辆骡车,丐帮弟子号称铁脚板,从来不以任何车马代步的。
    梅四蟒刚好也是急性子的人,用不着金燕子催他,他也恨不得一鞭子就将骡车赶到李渡镇。
    但到了李渡镇时,还是在第二天的深夜了。
    梅四蟒勒住缰绳,回首道:“不知令妹是在这镇上什么地方等着姑娘。”
    金燕子道:“我两年前曾经在这镇上住过一晚,那天我住的地方是李家栈,所以我也就叫她在那里等着。”
    梅四蟒笑道:“这地方我们是第一次来,不知道李家栈在那条街上。”
    金燕子自车篷里探出头,笑道:“这小镇上总共只有一条大街,李家栈就在……”
    突然间,只听东方黑暗中,响起了一声短促,尖锐,凄厉,就仿佛黑豹出林前呼啸的竹哨声。
    接着,南面响起了两声低沉而奇异的击鼓声,西方响起了三声敲锣声,北边却吹起四声铜号。
    别的鼓声,大多是短促的,这鼓声却低沉而缓慢,听来就像是猛虎的低吼;别的锣声,大多都很清亮,这锣声却嘶哑而短促,就像是饿狼垂死前的挣扎;那悠长、尖锐,不住颤抖的铜号声,更像是响尾蛇。
    死寂的黑夜中骤然响起了这种诡异的声音,就连金燕子也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寒噤,皱眉道:“这是什么声音,明明是敲锣击鼓,怎地听来却像是野兽的呼喊。”
    梅四蟒面色竟已大变,沉声道:“快躲到车厢中去,莫要出声。”
    说话间,他已掠下了骡车。
    拉车的骡子,竟已被这诡秘恐怖的声音吓软了,嘴里吐着白沫几乎已瘫在地上,梅四蟒用尽力气,才将它拉到树下。
    就在这时,衣袂带风声已响起,几条人影箭一般自北面掠了过来,黑暗中,已瞧不见他们的面目。
    远远瞧过去,东、南、西三方,也都有几条人影掠到镇上来,都穿着深色的紧身装,身手俱都十分矫健。
    金燕子心里虽然充满好奇,但听得如此诡秘的声音,瞧见那已被骇瘫了的骡子,掌心也不觉沁出冷汗,伏在车里不敢出声。
    梅四蟒拉着缰绳,站在树下的黑暗中,更是连动都不敢动,像是生怕被这些诡秘的夜行人发现。
    但夜行人到底还是瞧见了他。
    其中一人,身形微顿,叱道:“这辆车扎眼得很,废了他吧。”
    另一人道:“头儿已在催了,咱们何必再多事。”
    那人冷笑道:“既是如此,就饶了这糟老头一命。”
    这句话说完,几个人已远在数丈开外。
    金燕子忍不住探出头来,道:“前辈今夜怎地也怕起事来?”
    梅四蟒叹了口气,苦笑道:“他既没有惹咱们,咱们又何苦去惹他。”
    金燕子道:“这些人很难惹么?”
    梅四蟒张大眼睛道:“姑娘难道还不知道他们是谁么?”
    金燕子道:“谁?”
    梅四蟒沉声道:“姑娘难道没有听见过横行川、鄂、陕、甘四省边境的‘四恶兽’?”
    金燕子失声道:“他们就是‘四恶兽’?”
    梅四蟒叹道:“四恶兽一个不少,全都来了。”
    金燕子动容道:“听说这四恶兽虽然齐名,但却各自啸聚一方,平日并不时常往来,今日怎会聚到一处了。”
    梅四蟒皱眉道:“这倒的确有些奇怪,若非是极大的买卖,四恶兽绝不会一齐出手的,但在这小小的李渡镇上,又怎会有什么大买卖?”
    金燕子面上骤然变了颜色,放眼望去,只见长街如洗,镇上又是一片宁静,那许多夜行人,都已瞧不见。
    她喘了口气,道:“你……你可瞧见他们都到哪里去了?”
    梅四蟒道:“他们像是都往街尾那片平房去了。”
    他活未说完,金燕子已失声道:“不好,那就是李家栈。”
    梅四蟒目光一转,也不禁变色道:“令妹身边,难道带着什么珍宝?”
    金燕子道:“非但带着珍宝,而且还不少。”
    地一面说话,一面已挣扎着要跳出车厢。
    梅四蟒一把拉住了她,沉声道:“姑娘伤势未愈,千万妄动不得。”
    金燕子着急道:“四恶兽恶名在外,武功必定不弱,我那妹子一个人,绝不是他们的敌手,你难道要我瞧着她被害不成?”
    梅四蟒面色沉重,缓缓道:“但姑娘此刻纵然出手,岂非也是去送死么?”
    金燕子呆了呆,颤声道:“那……那怎么办呢。”
    梅四蟒勉强笑丁笑,道:“姑娘请放心,只要有老朽在这里,总不能让他们容易得手的。”他嘴里虽如此说,心里却也毫无把握。
    金燕子道:“你要想法子,就得赶快呀,否则只怕就来不及了。”
    梅四蟒沉吟道:“他们不会太快动手的,四恶兽出手之前,素来谨慎,否则又怎会这许多年来都未失手。”
    他嘴里说着话,目光已不停往四下打量,只见李家栈那一片平房后,有个小楼,高出别家屋脊之上。
    他忽然一笑,道:“老朽今年已六十八了,姑娘若不嫌老朽身上脏,就请伏在老朽背上,咱们先躲在那小楼屋顶上瞧瞧动静再说。”
    金燕子长叹道:“除此之外,我难道还有别的法子么。”
    梅四蟒背着金燕子,往后面绕到那小楼旁,自身畔取出条长索,搭上楼檐,才缓缓攀了上去。
    他虽然性急心焦,但究竟久走江湖,大敌当先,自然分外谨慎,生怕身上背着个人身法不便,跳跃时有丁声响,所以竟不敢一跃而上。
    自小楼上瞧下去,见这李家栈除了前面大门外还点着两盏灯笼,账房里也隐隐有灯光露出来,其余几栋平房,俱都在黑暗中,院子里几株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却更令这黑暗的死寂平添许多悚然之意。
    树下,墙角,屋脊后,每一处星光照不到的地方,都隐隐有人影闪动,但却听不见丝毫声音。
    金燕子更是着急,暗道:“二妹怎地睡得这么死,强盗已到了她门口,她还在做她的好梦。”
    突听黑暗中有人弹了弹指甲,“嗖”的一声,四条大汉拔出了刀,矮着腰向对面一排屋子蹿了过去。
    这四人两个奔门,两个奔窗,但还未蹿到门窗前,那屋子里竟突然亮起了明亮的灯光。
    四条大汉一惊,却步,把刀而立,虎视眈眈,谁知道屋子里竟突然有一阵银铃般的娇笑声传了出来。
    在这充满杀机的静夜中,突然响起了如此娇媚,如此动人的笑声,令人听在耳里,既觉销魂,又觉可怖。
    娇媚的笑声中,屋子的门,霍然大开。
    一个柔发如云,明眸如星的绝色少女,左手挽着头发,右手举着盏铜灯,俏生生走了出来。
    她穿着件浅紫轻纱的长袍,那玲珑剔透,美丽诱人的胴体,在灯光掩照下,若隐若现。
    梅四蟒远远瞧着,也不觉吃了一惊,暗道:“金燕子的妹妹,怎会是如此娇媚的人间尤物?”
    那四条大汉更是眼睛都瞧直了,几乎连大气都透不过来,就是躲在黑暗中的人,都不觉也伸长了脖子,伸出了头。
    银花娘眼波流动,媚笑道:“各位大哥,可是来找我的么?”
    那四条大汉道:“是……”
    他们也想说些凶狠的话,怎奈嘴巴发干,心里直跳,非但装不出凶狠之态,简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银花娘柔声道:“各位既是来找我的,为何站在门外,夜寒如冰,小心着了凉……”
    她腰肢轻轻一扭,笑得更媚,道:“各位难道不愿进来喝杯茶?”
    她竟像是个多礼的主人,在殷勤地招待着远方的来客,像是根本就不知道这些人本是要来杀她的。
    那四条大汉手足失措,目瞪口呆。
    这四人也算是见过大风大浪的狠角色,但此刻面对着这手无寸铁的少女,竟都不知如何才好了。
    突听一人怪笑道:“有如此美丽的女主人请喝茶,俺兄弟怎能辜负她;一番好意,俺‘黑豹’秦彪,先来拜饮一杯。”
    凄厉的笑声中,一个身材颀长,行动矫健的黑衣人,已迈开大步,走了过来,脚步重重踏在地上,却听不见丝毫声音。
    他远远看来,像是十分英俊,但灯光照上他脸,却不觉要令人骇一跳,睡着了都要被骇醒。
    只见他漆黑的脸上,颧骨高耸,满是刀疤,笑将起来,一张大嘴却血也,似的红,仿佛一口就能将你的头颅嚼碎。
    银花娘瞧着他,却嫣然笑道:“这样的英雄人物,怎能喝茶,幸好贱妾屋里,还备有几樽上好的大曲,英雄烈酒,这才是相得益彰。”
    秦彪哈哈大笑,还未说话,另一人已笑道:“格老子,这女人有劲,老子也少不得要喝她一杯。”
    笑声中,又有三个人走了过来。
    第一人又高又胖,满脸横肉。第二人瘦骨嶙峋,一张脸死气沉沉,鼻子少了半个,耳朵也缺了半边。
    第三人看来虽然没什么特别古怪,但走起路来,闪闪缩缩,一双手不停地在抖,竟然说不出的令人恶心。
    金燕子远远瞧着,几乎忍不住要吐出来──这三人从头到脚,简直没有什么像人的地方。
    但银花娘却仍是甜甜在笑,眼波一转,已向每个人都抛了个媚眼,而且还令每个人都以为这媚眼只是向自己。
    那满脸横肉的红衣大汉哈哈笑道:“好个骚货,老子‘红虎’赵刚走南闯北,还他妈的没有见过这么够劲的女子,老子简直恨不得把你一口吞下去。”
    走在最后的白衣人咯咯笑道:“姑娘莫要见怪,虎老二虽然满嘴粗话,但良心却是不错的……”他一说起话来,全身都抖个不停,活脱脱像是条响尾蛇。
    “红虎”赵刚狂笑道:“不错,老子这张脸,确没有这‘白蛇郎君’标致,良心却比他好得多,像你这样娇滴滴的小美人,若是被他耍过一天,起码也得有三天爬不起床……”
    几个人大说大笑,竟旁若无人地走了进去,像是根本不怕这“娇滴滴的美人”会对他们使什么诡计。
    只有那鼻子少了半个的灰衣人,一张脸始终阴阳怪气,连瞧都未瞧银花娘一眼,像是对她全不感兴趣。
    但等到他走过银花娘身旁时,却冷不防伸出手,在银花娘屁股上捏了一把,痛得银花娘眼泪都几乎流了出来。
    银花娘却在他耳旁媚笑道:“我只当你是好人,谁知真咬人的狗才是不叫的。”
    灰衣人头也不回,冷冷道:“吃人的狼,也是不叫的。”
    银花娘瞪着他笑道:“你是狼?”
    灰衣人道:“灰狼!”
    四个人一进屋子,“红虎”赵刚就四脚八叉地往床上一倒,抓过棉被闻了闻,大笑道:“格老子,这女人身上好香,连被都被她染香了,老子简直全身都在发痒,恨不得把她压死才过瘾。”
    灰狼冷笑道:“老二只怕已忘了咱们是为什么来的?”
    银花娘媚笑道:“各位无论是为什么来的,先喝杯酒没关系吧?”
    她已倒了四杯酒,用盘子托着,盈盈走了过来。
    白蛇郎君咯咯笑道:“姑娘玉手纤纤,却不知倒出来的酒,是否有毒的。”
    红虎跳了起来,在银花娘手上摸了一把,大笑道:“这只又白又嫩的小手倾出来的酒,就算有毒,老子也喝了。”果然抢过杯酒,仰着脖子喝了下去。
    “黑豹”秦彪瞪着他,过了半晌,他全没有丝毫中毒的模样子,倒反而更得意了,秦彪道:“在俺们面前下毒么……嘿嘿,这位姑娘像是这么蠢的人么?”
    说话间,他也端起杯酒,喝了下去。
    这时远在对面屋脊上的梅四蟒忍不住悄声问道:“你想这酒中可有毒么?”
    金燕子道:“大概没有吧,唉!她原该下毒的。”
    梅四蟒微笑道:“姑娘若如此想,就错了,酒中下毒,太容易被人发现,也太冒险,令妹绝不会用这么蠢的法子。”
    金燕子叹道:“她难道还有别的法子?”
    梅四蟒道:“以老朽看来,令妹的手段,只怕要比姑娘高得多,比老朽高得多,今天的事,只怕已用不着咱们费心了。”
    只见银花娘将酒捧到白蛇郎君面前,道:“公子难道就不赏贱妾一个薄面么?”
    白蛇郎君咯咯笑道:“却不知姑娘要给在下什么东西下酒?”
    银花娘媚眼一抛,道:“公子要什么下酒?”
    白蛇郎君诡笑道:“我兄弟一路跟着姑娘到这里,为的是什么,姑娘还会不知道?”
    银花娘咬着嘴唇,笑道:“那些东西既不甜,也不咸,怎么能下酒?”
    白蛇郎君道:“那些东西虽然不甜不咸,但在下只要瞧一眼,至少也能喝他个三大杯,但是不知道姑娘肯不肯拿出来就是了。”
    银花娘媚笑道:“公子既然吩咐,贱妾怎么敢不从命呢。”
    她忽然将屋角里一张白布床单掀了起来。
    众人只觉眼睛一亮,满室珠光宝气,将灯光都压了下去,这床单下盖着的,竟然是四恶兽梦想不到的珍宝。
    四个人眼睛又直了,白蛇郎君身子更是抖个不停。
    红虎忍不住蹿过去,抓起一把珠宝,大笑道:“老子真也没有想到这一票竟有如此肥,做过这一票后,我兄弟只怕都可以太太平平享几年福了。”
    白蛇郎君咯咯笑道:“只可惜这些珠宝还是这位姑娘的,人家肯不肯送给咱们,还是问题呢。”
    红虎大吼道:“老子们搬走就是了,还问她肯不肯。”
    白蛇郎君笑嘻嘻道:“问总是要问问的。”
    红虎吼道:“好,老子就问问。小宝贝,你肯不肯呀,哈哈,老子们还要问她肯不肯,哈……”
    他似乎越想越觉好笑,竟笑得弯下腰去。
    银花娘声色不动,嫣然道:“贱妾知道四位要来,早已将这些东西都准备在这里了。”
    红虎大笑道:“老子早已瞧出你这女人是聪明人。”
    银花娘道:“贱妾不但要将这些珠宝送给四位,还有件更珍贵的东西,贱妾也愿意送给四位,却不知四位肯不肯要。”
    红虎瞪大了眼睛,叫道:“还有更珍贵的东西?在哪里?快拿来给老子看看。”
    银花娘眼波流动,嫣然笑道:“在贱妾自己说来,最珍贵之物是什么,四位难道还猜不出?”
    红虎急得直抓脑袋,大叫道:“老子猜不出,你快说,那究竟是什么?”
    银花娘媚笑道:“各位就算猜不出,也总该瞧得见吧。”
    她纤手轻轻一拉,浅红色的纱衣,已飘然落在地上,只剩下一层薄如蝉羽的白纱,裹着她丰满而又窈窕的胴体,坚挺的胸膛,修长的双腿……
    灯光映着珠光,光辉流动,窗外有微风吹人,吹得轻纱飘飞,看来就仿佛是雾,她晶莹的肌肤,也在雾里发着光。
    四恶兽的眼珠子都似乎要凸出来,喘息也越来越粗,他们本来还有三分像人,此刻也完全变成饥饿的恶兽。
    红虎喉结上下滚动,连咽了七八口口水,嘎声道:“宝贝,这果然是天下第一的宝贝,那个龟儿子若说这不是宝贝,老子就把他两只眼珠子挖出来。”
    白蛇郎君抖得几乎连腰都快抖断了,吃吃道:“姑……姑娘真的要将这宝贝送给咱们?”
    银花娘从鼻子“嗯”了一声,咬着嘴唇笑道:“谁家的少年不多情,那个少女不怀春,一个女人长大了,她要的就不再是珠宝,而是男人。”
    她指着胸膛的手,缓缓往下滑,腻声道:“各位总能瞧得出,我已不再是小孩子了吧。”
    红虎怪笑道:“那个龟儿子若说你还是孩子,老子就把他塞回娘肚子里去。”
    “黑豹”秦彪忽然厉声道:“像你这样千娇百媚的女子,要找男人也可以找上一箩,又怎偏偏会找着俺,你究竟在打什么鬼主意?”
    银花娘浅笑道:“四位虽然说不上怎么英俊,但却都是堂堂皇皇的男子汉,顶天立地的英雄,只有那些不懂事的女孩子,才会喜欢绣花枕头,我……”
    她仿佛不胜娇羞,垂下了头,吃吃笑道:“我喜欢的却是男人,真正的男人。”
    红虎一拍巴掌,怪叫道:“格老子,你真说对了,你果然有眼光,那些油头粉脸的小伙子,哪里有老子管用,只要你两条腿一夹,只怕就把他们的蛋黄都夹出来了。”
    银花娘忽然叹了口气,道:“只不过,贱妾也有件为难的事。”
    红虎瞪眼道:“你为难什么?”
    银花娘眼波在这四人身上打了个转,叹道:“这些珠宝虽可分成四份,但是却只有一个人……”
    红虎狂吼道:“这四个人里,只有老子还没得婆娘,你这宝贝自然是老子的。”
    银花娘垂首道:“赵公子雄姿英发,豪气如云,可算是真正的男子汉,贱妾能嫁得如此夫婿,还有什么话说,只不过……”
    她嘴里说着话,眼睛却在偷偷瞧着“黑豹”秦彪。
    秦彪果然等不及她的话说完,已厉声道:“赵老二,别的东西俺都可让你,但这宝贝却是俺秦老大的。”
    红虎狂笑道:“老大?嘿嘿,若不是老子让你,你能当得了老大?”
    黑豹怒道:“你不服气?”
    红虎道:“老子服你,老子凭什么服你?”
    银花娘眼睛里发着光,口中却道:“两位千万莫要争吵,贤昆仲若是为贱妾伤了和气,贱妾就不知道该如何才能赎罪了。”
    白蛇郎君咯咯笑道:“这位姑娘说的不错,我兄弟若为此伤了和气,岂非令人笑掉大牙,依小弟之见,这宝贝属谁,还是该问问她自己。”
    他自命风流潇洒,在这四人中又长得最俊,这“宝贝”自然不会瞧上别人,但黑豹、红虎、灰狼,却也都以为银花娘的心上人是自己,否则那双勾魂夺魄的媚眼,又怎会老是往自己这边飞过来。
    白蛇话未说完,黑豹、红虎、灰狼已齐声道:“这法子最好。”
    红虎大笑接着道:“小宝贝,你是彩楼上的王宝钏,老子就是薛平贵,你不选我选谁?”
    银花娘垂着头,咬着嘴唇,像是为难得很,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却还是不停在四人身上瞟来瞟去。
    黑豹挺胸道:“你心里喜欢的是谁,只管说出来,莫要害怕。”
    红虎立刻道:“不错,你要选老子,说出来就是,那个龟儿子敢动你一根毫毛,老子不砸扁他脑袋才怪?”
    他们每个人都以为银花娘选的必是自己,再无别人──一个女人能让每个男人都自我陶醉,这可不是容易事。
    梅四蟒远远瞧得不住叹气,他们做梦也想不到金燕子会有这样个妹妹,他心里苦笑暗道:“幸亏我已六十八了,否则说不定我也要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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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别有用心
    银花娘眼珠转来转去,过了许久,才叹着气道:“你们都是真正的男子汉,又都是赫赫有名的大英雄,我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想来想去,只有一个法子。”
    四人齐地脱口道:“什么法子?”
    银花娘嫣然道:“女人都是弱者,都希望被人保护,所以,每个女人,都希望嫁给个武功最强的男人……”
    灰狼面色微微一变,银花娘却不让他说话,已接道:“但四位若是动起手来,就难免有人受伤,无论谁受了伤,我心里都是难受的。”
    灰狼听了这话,脸色又渐渐和缓。
    红虎却皱眉道:“若不动手,怎分得出武功高低,老子真他妈的不懂了。”
    银花娘娇笑道:“贱妾只望你们每人能露一手武功,让贱妾瞧瞧,这样岂非既不会伤了贤昆仲的和气,也分出了武功高低……”
    红虎大笑道:“不错,想不到你这小脑袋里,竟有这么多好主意。”
    这时远在对面屋脊的金燕子,又忍不住道:“她现在打的究竟是什么主意?”
    梅四蟒道:“自然是在引诱这四人自相残杀。”
    金燕子道:“既是如此,她为什么不想法子令他们动手呢?”
    梅四蟒笑道:“这正是令妹聪明之处,这灰狼早已疑心她是在耍手段,她若是此刻就要他们动手,灰狼只怕立刻就要翻脸了。”
    金燕子皱眉道:“但这四人若不打起来,又怎会自相残杀呢?”
    梅四蟒微笑道:“令妹早已瞧出,这四人虽是兄弟,但却谁也不服谁的,谁也不会承认自己武功在别人之下,到后来终于还是非打起来不可……叫他们自己动手,岂非比由她嘴里说出来好得多。”
    金燕子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只见红虎长长伸了个懒腰,全身骨节“格格”直响,忽然虎吼一声,一掌落下,拍在身旁一个石墩上。
    这镂花石墩,中间虽是空的,但普通人就算用大铁锤来敲,一下子也未必就能敲得碎。
    此刻红虎一掌击下,只听“砰”的一声,一个石墩竟变成了十七八个,碎片哗啦啦落了满地。
    银花娘失声娇笑道:“赵公子果然好武功,我简直做梦也想不到一个人能有这么硬的拳头,这么大的力气。”
    红虎睥睨狂笑,道:“老子露了这手武功,别人只怕连试都不必试了。”
    银花娘媚笑道:“这样的武功,只怕真的再难有人比得上。”
    她嘴里说着话,眼波却瞟在黑豹身上。
    黑豹冷笑道:“赵老二这一手用来劈柴倒不错,若是对手过招,就未必有用了。”
    红虎涨红了脸,怒道:“老子的功夫没有用,你难道还能比老子强么?”
    黑豹冷冷一笑,缓缓坐到另一个石墩上,他静静地坐了半晌,什么动静也没有。
    红虎大笑道:“你这是在练什么功夫,屁股功。”
    黑豹端坐不动,冷笑道:“你头脑就算不管用,难道连眼睛也不管用么?”
    红虎瞪着眼睛瞧了瞧,果然再也笑不出来。
    他忽然发现黑豹竟越坐越矮,那圆圆的石墩,竟已有半截没入地下,黑豹看似坐着未动,却已露了手漂亮的内功。
    银花娘又失声娇笑道:“秦老大果然不愧是老大,这石墩若是尖的,被他坐下去还没什么,但圆圆的石墩子竟被他坐下去一半,这功夫可真了不起,各位说是么?”
    白蛇郎君干笑道:“是极是极,几个月不见,想不到秦老大功夫竟又精进了不少。”
    黑豹伸首大笑道:“我武功若不精进,岂非要被你们这班好兄弟……”
    笑声突然顿住,面色也已惨变。
    灰狼不知何时已到了他身后,一柄匕首已插入他背脊。
    黑豹满头冷汗进出,顿声道:“老三,你……你好狠。”
    灰狼面上毫无表情,冷冷道:“我这只是要告诉你,赵老二的功夫虽只能劈柴,你的功夫也未见得有用,人是活的,难道还会被你坐在屁股下不成。”
    他死灰色的眼睛,瞪着银花娘,狞笑道:“世上最有用的功夫,就是能杀人的功夫,姑娘你说是么?”
    黑豹狂吼一声,想翻身去扼灰狼的脖子。
    但灰狼轻轻一跃,便后退五尺,匕首也拔了出来,一股鲜血,射了出来,黑豹身子还未跃起,便仰面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红虎怒吼道:“秦彪就算不是东西,但究竟是我们的弟兄,你怎能杀了他。”
    灰狼阴恻侧道:“我杀了他,老大岂非只有让你来做了。”
    红虎怔了怔,“哼”了一声,再不说话。
    白蛇郎君吃吃笑道:“老三说的不错,什么功夫都是假的,只有杀人的功夫才是真功夫,只不过小弟杀人的功夫,也未必比老三差多少。”
    他嘴里说着话,人已悄悄纵身而起,突然一刀向红虎后背直刺了过去,轻功之妙,出手之狠,果然不在灰狼之下。
    谁知红虎看来虽笨,其实却一点也不笨。
    白蛇方自出手,他已拧身反扑。
    只可惜他身子实在太大了,白蛇一刀虽未刺着他要害,还是刺在他肩胛上,用力一送,整柄刀全都插入肉里。
    这一刀用力太猛,连白蛇自己都收势不及。
    红虎狂吼一声,一张臂,竟将他整个人都夹在肋下,狞笑道:“看你还往哪里逃?”
    白蛇惊呼道:“赵老二,放手,饶了我吧。”
    红虎咯咯笑道:“我心里也想饶你,只可惜我手臂不答应。”
    他手臂用力一夹,只听“喀喇”一声,白蛇全身骨头都已被夹碎,嘶声惨呼也变作了喘息呻吟。
    到后来连喘息声都没有了,红虎才缓缓松开手,白蛇整个人就真的像条死蛇般瘫在地上。
    灰狼倒抽一口凉气,咯咯干笑道:“赵老二好大的力气。”
    红虎反手拔出了肩胛上的刀,鲜血射得他一身都是,但他却连眉头都不皱一皱,瞧着灰狼狞笑道:“现在只剩下你和我了,你要怎样?”
    银花娘早巳躲到一边,袖手旁观,也不说话,她知道现在火已被她点着,已用不着她再加油了。
    只见红虎和灰狼眼睛瞪着眼睛,瞪了半晌。
    灰狼忽然走到桌子旁,拉开椅子,缓缓坐了下来,微笑道:“老二,咱们为何不坐下来谈谈。”
    红虎道:“坐下就坐下,别人怕你诡计多端,老子却不怕你。”
    他也拉开张椅子,坐了下来。
    灰狼微笑道:“一张桌子,可以配两张椅子,是么?”
    红虎也不懂他此时此刻,怎会问出这句话来,只得点点头:“不错。”
    灰狼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两杯茶,又笑道:“一个茶壶,也可以配两个杯子,是么?”
    红虎怒道:“废话。”
    灰狼将一杯茶送到红虎面前,笑道:“你我既然都能有茶喝,何必还要拼命哩。”
    银花娘已听懂了他话中含义,不禁皱起了眉头。
    红虎却皱眉道:“你究竟在说什么?老子不懂。”
    灰狼笑道:“昔日娥皇女英,共事一夫,传为千古佳话,你我既是自己兄弟,为何不能共娶一个老婆。”
    红虎怒道:“别的都可以共,老婆却共不得。”
    灰狼冷冷道:“我兄弟结仇不少,你就算杀了我,自己一个人,岂非人单势孤,何况,你我拼起命来,是谁杀死谁,还未可知,是么?”
    红虎瞪眼瞧了他半晌,忽然大笑道:“不错,半个老婆总比没有老婆好,何况,看这骚婆娘的劲,老子一个人还未必对付得了哩。”
    他大笑着举起茶杯,道:“好兄弟,你出的好主意,老子敬你一杯。”
    只听银花娘咯咯笑道:“这主意真的不错,你喝了这杯茶后,就会知道他这个主意究竟有多么好了。”
    红虎眼珠子一转,已端起茶杯的手,立刻又放了下来,这人虽然其蠢如牛,但究竟在江湖中打过几十年滚了,好事虽然一件也不懂,坏事懂得却不少,手里拿着这杯茶,瞪着眼道:“这茶里莫非也有鬼。”
    灰狼大叫道:“老二,你可千万不能冤枉我,我们可是好兄弟,千万莫要中了别人的挑拨离间之计。”
    银花娘笑道:“既是如此,你就喝了这杯茶吧。”
    她盈盈走过来,从红虎手里接过了茶杯,送到灰狼面前,她染着风仙花汁的小指甲,似乎在茶水里轻轻点了点,娇笑道:“我说这杯茶里是有毒的,你若不喝,我也不怪你。”
    红虎怒吼道:“你若不敢喝这杯茶,老子就拧下你脑袋。”
    灰狼脸上已变了颜色,大声道:“这茶本来是没有毒的,此刻却被你下了毒。”
    银花娘张大了眼睛,道:“你……你说我下毒?”
    灰狼厉声道:“就是你这臭婊子。”
    他一拳击出,银花娘却早已躲到红虎身后。
    红虎也早已跳了起来,怒吼道:“明明是你,你还想赖谁?你当老子是蠢猪?”
    他狂吼着扑上去,只听“勃、勃”两声,灰狼左右两拳,全都打在他身上,却好像打沙袋似的,他全不在乎。
    灰狼大惊,又想拔刀,但红虎却已还了他一拳,这一拳灰狼可受不了,整个人都像虾米似的弯了下去。
    红虎跟着又补了一拳,砸在他脑袋上,砸得他整个脑袋都开了花,这两拳全无巧妙花招,但却实在管用,无论是谁,手里若没有拿着家伙,就千万莫要和红虎这样的人动武,只因你打他,他全不在乎,他打你,就要了命了。
    银花娘早已大声拍起手来。
    红虎“啐”的一口痰,吐在灰狼身上,睥睨道:“没学会挨揍就想揍人,这岂非找死么。”
    银花娘拍掌娇笑道:“不错,赵公子揍人的功夫固已不错,挨揍的功夫可更是天下第一,但……但这厮方才真的没有伤着公子?”
    红虎挺着胸膛大笑道:“他两只爪子,简直好像在替老子抓痒,不相信你过来瞧瞧。”
    银花娘走过去,柔声道:“但你肩膀上却好像还在流血哩……”
    她用发红的指甲,轻轻搔了搔红虎肩胛上方才被白蛇刺了一刀的伤口,轻轻道:“疼不疼?”
    红虎大笑道:“不疼不疼,只是被你这小手一摸,却有些痒痒的……”
    他全身肉都动了起来,大笑着去搂银花娘的腰肢。
    银花娘却娇笑着闪开了,吃吃笑道:“你捉到我,我才算真的服了你。”
    她娇笑着在前面逃,红虎就喘息着在后面追,她身形轻盈得就像是燕子,红虎简直连她衣角都休想摸得到。
    到后来红虎只有扶着桌子喘气的份儿,涎着脸笑道:“小亲亲,小乖乖,你就让我抱一抱吧。”
    银花娘笑嘻嘻地瞧着他,忽然摇头叹道:“你这个人……你明明是只蠢猪,为什么偏偏不肯承认呢?”
    红虎怔了怔,道:“这是什么话?”
    银花娘柔声道:“我方才已在你伤口里下了一见血就要命的毒药,分量足够毒死十条大肥猪,你若是不动,还可多活几个时辰,现在这么一跑,毒性早已顺着你的血,充满了你全身,你只要再一用力,立刻就要送命。”
    红虎狂吼着,用尽全身力气,扑了过去,只听“哗啦啦”一阵响,桌子已被撞倒,他身子却已被压在桌子下面了。
    银花娘叹了口气,悠悠道:“我好心好意告诉你的话,你为什么不相信?”
    她绕过桌子,走到门口,倚着门,嫣然笑道:“这屋子里有四个死人,大哥们帮我抬出去好么?”
    四恶兽的属下一直在院子里着急,但四恶兽御下最严,没得到命令,谁也不敢离开自己的岗位。
    他们只听得屋子里乱成一团,还未弄清究竟出了什么事,此刻才一窝蜂拥了过来,一个个立刻全都骇呆了。
    银花娘柔声道:“我知道你们的心情,你们眼见到自己的主人不明不白地死了,就算是要想替他们报仇,我也不会怪你们的。”
    大汉们只见她笑吟吟地站在那里,连身上的衣服都没有被扯破,而自己乎日敬如神明的主人,却已像死狗般倒在地上,这女子非但美得可怕,厉害得更可怕,十余条大汉,哪里还有一个敢提起“复仇”两字,竟一齐转过身去,飞也似的逃了,转眼间便逃得没了踪影。
    银花娘悠然叹了口气,喃喃道:“这年头怎地连强盗的胆子,都越来越发小了。”
    金燕子和梅四蟒也全都瞧得怔住。
    梅四蟒苦笑道:“令妹好厉害的手段,简直可以和昔年的海棠夫人比美了,我早就知道用不着别人出手,她自己也打发得了的。”
    金燕子嘴里不觉有些发苦。
    梅四蟒又道:“现在姑娘已可下去,老朽也可以回去交差了。”
    金燕子道:“你……你不下去坐坐?”
    梅四蟒赶紧赔笑道:“老朽年纪虽然已有一大把,到底还是个男人,所以,还是莫要和令妹见面的好……”
    他话未说完,也已走得没了影子。
    金燕子长叹了口气,却见银花娘又倚在门口,仰面笑道:“想不到楼上还有贵客,小妹招待欠周,恕罪恕罪。”
    金燕子再也忍不住,嗖地蹿下去,蹿到银花娘面前,银花娘瞧见是她,刚怔了怔,脸上已挨了她两个耳括子。
    这两下打得可真不轻,银花娘跌进门里去,失声道:“大姐,你……”
    金燕子却觉自己打得还不够重,跺脚冷笑道:“你再也莫要叫我大姐,我哪里有资格做你的大姐,人命在你眼里,简直连狗都不如,你一高兴起来,说不定把我也杀了。”
    银花娘手捂着脸,突然扑面痛哭起来。
    金燕子怒道:“你不费吹灰之力,就杀了四个人,本该高兴才是,还哭什么?”
    银花娘痛哭着道:“大姐以为我杀了人很高兴么,大姐你若是瞧见,就该知道,我若不想法子杀他们,他们会把我怎样?”
    她痛哭着扑到金燕子脚下,道:“大姐你要打我,要骂我,都没关系,但你若不要我这个妹妹了,我……我马上就死在大姐你的面前。”
    金燕子打也打过,骂也骂过,气已消了一半,再听到她这番话,自己竟也流下泪来,跺脚道:“你就算迫不得已,也不该那么狠呀?”
    银花娘颤声道:“我知道我错了,但我从小受惯了别人欺负,见到的都是心狠手辣的人,我……我实在怕得厉害,所以下手才不免狠了些。”
    她痛哭着,抱起金燕子的腿,道:“大姐你若早些来,他们就不敢欺负我,我也不会做出那样的事了。”
    金燕子心头又是一酸,忍不住长叹道:“不错,这也要怪我,我本该早就来了的。”
    她只觉这件事非但不能怪别人,简直应该怪她自己,说着说着,已抱起银花娘,抱头大哭起来。
    银花娘面上虽在哭,暗中却几乎笑出声音。
    她现在已发觉,只要摸着一个人的脾气,不但男人好对付,女人也是同样好对付的,尤其是像金燕子这样的脾气。
    ×××
    江湖是凶险的,却也是公平的,只要是有才能的人,就能成名,他的生命也就立刻变得绚烂而多彩。
    只不过有些人的生命虽辉煌,却短暂得像流星。
    三百年来,江湖中更不知有多少英雄兴起,又没落,但其中也并非全无能始终屹立不倒的──有些人虽已死了,但他的后代子孙,却在江湖中形成一股始终不倒的力量,于是他的声名,也因而得到永生。,
    三百年来,能始终在江湖中屹立不倒的力量,除了少林、武当……这些历史辉煌的门派外,还有些声势显赫的武林世家,这些武林世家,虽也有的是因为他们的先人为武林正义而牺牲,而换来江湖豪杰们对他家族的尊敬,大多却还是因为他们有一种特殊的武功或才能,能不遭淘汰,与世长存。
    譬如说,这其中有医道传世的京城“张简齐”,有火器成名的江南“霹雳堂”,有掌法精妙的“南宫世家”,也有水性精纯的“天鱼塘”,还有以“五虎断门刀”称霸多年的河南彭氏子弟……
    而在这所有武林世家中,最深人人心,脍炙人口的,自然还得算以毒药暗器独步天下的蜀中唐门了。
    在渝城外山麓的唐家庄,经过三百年来不断的整修扩建,已由简单两排平房,发展成一片极为壮观的庄院。
    这庄院的规模,简直已和一个小小的城市差不多了,你只要走进了那每年都要新漆一次的大门,从衣、食、住、行,到读书娱乐,甚至死丧婚嫁,每一样东西都可不必外求,每一样东西准备之充足,都可令你吃惊。
    事实上,蜀中一带最考究的酒楼,最时新的绸缎庄,以及花色最齐全的脂粉铺,就全都在这庄院里。
    唐家的门人子弟,自然全都有一技之长,他们以自己的技能赚钱,再花到这些店铺中去。
    他们想要有更高的享受,只要努力地去赚钱,而所有的人力财力,又都仅限于在这庄院里流通。
    这样日复一日,唐家庄自然越来越壮大。
    就连银花娘,她走进唐家庄的大门后,都不禁眼花缭乱,目瞪口呆,几乎有盏茶时分透不过气来。
    她也曾来过唐家庄,但那是在山门外,她再也想不到唐家庄的门里和门外,竟会有这么大的不同。
    从门外看来,那以巨大的树干编成的木栅,那黑漆的大门,那高悬在旗杆上的旗帜,也和一般武林豪杰的庄院没什么两样,只不过大些而已。
    但到了门里,她忽然发现这庄院里竟有一条街道,一条以整齐的青石板铺成的,不折不扣的街道。
    街道两旁,有各色各样的店铺,每一间店铺生意都好得很,只不过店铺的门面外,都没有招牌。
    这景象真是她做梦也想不到会在一个“庄院”里瞧见的,但最令她奇怪的,还不是这些。
    最令她奇怪的是,在这名满天下的武林世家里,竟看不到丝毫警戒森严、剑拔弩张的样子。
    她们的马来到了大门门外,金燕子只简单地报了个名姓,她们就进来了,而看门的只不过是两个步履蹒跚的老头子。
    银花娘长长透了口气,终于忍不住悄声问道:“这里真的就是唯一的唐家庄么?”
    金燕子失笑道:“你不信?”
    银花娘叹道:“我不是不信,只是有些糊涂了。”
    街上有许多人在走来走去,虽然也不免多瞧她们一眼,但却绝没有一个人过来打听盘问的。
    银花娘忍不住又道:“江湖中人都说少林寺、武当山和唐家庄,都是武林中的禁地,你若想妄越雷池一步,就休想活着走出来了,但瞧现在这样子,却好像无论任何人都可以横着走进来,直着走出去似的。”
    金燕子淡淡笑道:“这只不过是因为你和我一齐走进来的。”
    银花娘道:“我一个人难道就闯不进来么?”
    金燕子道:“你若想闯进来,直着进来,就得躺着出去了。”
    她笑着接道:“你看这些路上的人,好像都和气得很,是么?那你就错了,你只要稍微露出不对的样子,每个人的袖子里,都可能会飞出件东西来,要了你的命。”
    银花娘暗中不禁抽了口凉气,嘴里却笑道:“但咱们既然已进来了,怎会连个通报带路的人都没有呢?”
    金燕子道:“你怎知他们没有通报?只不过他们通报的法子,外人瞧不出而已,你若不信,马上会有人迎出来了。”
    银花娘道:“这庄院的主人……”
    金燕子道:“无双老人就住在这庄院的后面,和他的子女住在一栋屋子里,你看来也许又要认为任何人都可以闯得进去,其实无论任何人,要想从大门外闯到他那屋子去,不但要生着一双翅膀,还得要准备八九个脑袋。”
    银花娘叹了口气,喃喃道:“他若一直住在这么安全的地方,也就难怪他胆子越来越小了。”
    金燕子皱眉道:“你怎知道他老人家胆子已越来越小。”
    银花娘一惊,强笑道:“我听人说的。”
    金燕子还想再问,街道尽头处已有几个女子迎了过来,她们都穿着长可及地的百褶湘裙,走起路来婀娜生姿。
    一个颀长的妇人,远远就张开双臂,笑道:“三丫头,你现在才来,不怕想死姐姐我么?”
    ×××
    银花娘不久就知道,这颀长丰满,一张稍为显得长些的鸭蛋脸上,带着几粒白麻子的妇人,就是唐家庄当家的姑奶奶唐琪。
    后来银花娘曾经悄悄问金燕子,道:“这位唐二姐,人又能干,又漂亮,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婆家呢?”
    金燕子叹道:“她也是命苦,许过两次人,但还没有过门,她未婚的夫婿就死了,于是就有人在背后说她人太能干,命太硬,是克夫相,这话传到她耳朵里,她一气之下,就当着祖宗牌位发誓,再也不嫁人了。”
    现在,这位唐家的二姑奶奶,一面说着,一面笑着,一面夸赞着金燕子这“新妹妹”的漂亮。
    她手里拿着块白丝巾,瞧见路上偶尔有团字纸,有块果皮,她就捡起来,包在丝巾里。
    银花娘这才知道唐家庄为什么如此干净,又暗笑她幸好没有嫁出去,否则她的丈夫可真要受罪了。
    走在唐琪身旁,始终带着微笑,却没有说话的,是唐无双的长媳,唐星的夫人李佩玲。
    她生着张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手腕也圆得像嫩藕,看来又贤慧,又富态,正是标准的大家儿媳妇。
    唐琪的妹妹唐琳,却是个弱不禁风的少女,一双又黑又沉的大眼睛里,总像是带着一抹淡淡的忧郁。
    银花娘知道这三个就是唐家最重要的人,其余的堂姐、表妹、三姑、三嫂,就用不着她去留意了。
    穿过大街,走到一条碎石子路,前面忽然出现一片树林,林木掩映间,有半堵红墙,几椽绿瓦。
    这就是无双老人安享清福的地方了。
    二姑奶奶把已快包满了的丝巾扔在一个大竹篓里,又在绕着红墙流过的溪水里洗了洗手,这才笑着道:“老爷子在睡午觉,我看你们也不必去拜见他了,索性先到大嫂屋里去,我知道她还有两瓶体己的玫瑰露,咱们先去把它喝光再说。”
    李佩玲抿着嘴笑道:“你看这女魔王,人家屋子里有两瓶酒,她都算计得清清楚楚,这还得了?”
    唐琪吃吃笑道:“老实告诉你,我早已瞧着那两瓶酒嘴馋了,今天若不乘着有远客来,把它算计了去,等大哥回来,只怕连瓶子都要被他吞下肚了。”
    金燕子早已笑得花枝乱颤,银花娘也不禁笑出声来。
    她又不禁有些奇怪,这些蜀中世家的姑娘们,怎地却说得一口京片子,后来才知道,原来唐无双的夫人,正是京城的名门女。
    总之,她一进了唐家的大门,眼睛、耳朵、嘴,就都没有闲着,她眼睛里没有错过一样东西,耳朵里也没有错过任何消息,一张嘴更是在不停地拍马屁,不停地打听,但无论她怎么打听,却还是打听不出,唐家的二公子,金花娘的情人唐珏,究竟到哪里去了。
    她拼命巴结金燕子,就是要金燕子带她到唐家庄,一心想要到唐家庄,为的就正是唐珏。
    ×××
    只不过两天,银花娘已和唐家的几位姑娘都混得很熟了,她从那几箱珠宝里,选出了几样最珍贵、最别致的,送给了唐琪、唐琳和李佩玲,又选出了几十样虽不别致、也颇珍贵的,分送给她见过的每一位大姑娘、小媳妇。
    所以,现在只要是见过她的人,无论人前背后,都在夸着金燕子这位美丽的“新妹妹”。
    她也已见过唐无双,她知道这老人一定认不出她的。
    大多数见过“琼花三娘子”的人,不是骇呆了,就是被她们那一身奇装异服所吸引,很少人记得住她们的面貌。
    她几乎见过了唐家上上下下每一个人,却就是没有见到唐珏,唐家庄简直没有人提起过这位风流的二公子来。
    她几乎已到过唐家庄前后左右每一个地方,只除了后山山岩下的一个洞窟,但每次装作无意要走到那里去,远远就被人挡住。
    后来她终于发现,这洞窟原来就是唐家淬炼他们名满天下的毒药暗器的地方,任何人都休想擅越雷池一步。
    这天晚上,又轮到唐大嫂作东,她那两瓶玫瑰露自然早已喝光了,但窖存的大曲也不差。
    大曲酒性强,人口极辣,本不是妇道人家喝的酒,这些姑娘们豪性却不减男子,虽然是小口吃菜,却硬是大碗喝酒。
    这天晚上的月光很亮,小院里有桂子飘香,月光从细纱窗里照进来,没喝酒的人也会被这种月光照醉了。
    唐琪喝了酒,谈锋更健,就连李佩玲的话也多起来,老姐妹见面,她们和金燕子就像有说不完的话。
    只有银花娘没有喝多少,一来她觉得和女人喝酒没什么意思,二来她认为自己始终都该保持清醒。
    她并不是为了喝酒来的。
    唐琳也没有喝多少,她那双深沉的大眼睛里,忧郁是一天比一天重了,整天懒洋洋的,做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这始终没出过闺门的小姑娘,心里又会有什么想不开的心事呢?
    只听唐琪忽然瞪着金燕子道:“三丫头,你今年究竟有多大了?”
    金燕子娇笑道:“你问这个干什么?难道要跟我相亲,只可惜你不是个男的,否则我倒真愿意嫁给你。”
    唐琪喝了杯酒,道:“我知道你是三月生的,今年已二十出头了,是么?”
    金燕子道:“嗯。”
    唐琪道:“二十多岁的大姑娘,还没有婆家,这倒真危险得很。”
    金燕子脸红了,啐道:“你不替自己着急,反替我着急干什么?”
    唐琪又喝了杯酒,叹道:“我这辈子是再也不会嫁人了,但你可不行,女人总是要嫁人的,你到我这年纪,就会知道寂寞有多可怕了。”
    金燕子眼神也不禁黯淡了下来,嘴里却笑道:“咱们的二姑奶奶,今天终于也说了真心话了。”
    唐琪手拿着酒杯,幽幽地道:“我在你们面前,还装什么蒜,我难道是天生不想嫁人的,但到了现在……现在你想我还能嫁给谁?高的不成,低的……”
    她举起酒杯,“咕嘟”一口喝了下去。
    李佩玲笑道:“说真的,三妹你现在到底有没有心上人?那神刀公子……”
    金燕子大叫道:“你们别提他,一提他,我连酒都喝不下了。”
    李佩玲道:“你忽然这么讨厌他,心里莫非有了别人?”
    金燕子脸红了,娇笑道:“才没有哩。”
    唐琪大叫道:“我知道你有了,你这样子可骗不了人,谁?快说是谁,快从实招来?否则看我饶不饶得了你。”
    她笑着去搔金燕子胳肢。
    金燕子笑着闪避,躲到唐琳身背后,娇笑道:“四妹年纪也不小了,你们怎么不问她有没有心上人?”
    唐琳忽然站起来,淡淡道:“我可没惹着你们,你们别缠到我头上来。”
    她嘴里说着话,竟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金燕子怔住了,道:“四妹发脾气了?”
    唐琪道:“别理她,这丫头最近就好像着了魔似的,心里也不知有什么心思?”
    李佩玲柔声笑道:“女孩子到了她这样的年纪,谁没有心思呢?我出去瞧瞧她。”
    银花娘眼珠一转,抢先站了起来,笑道:“大嫂忙,还是妹子我去吧。”
    李佩玲想了想,道:“你去也好,老四和你们也谈得来,只记着快些回来就是,我下的有清鸡汤煮的素抄手,等你回来吃。”
    ×××
    到了门外,桂花更香了。
    唐琳站在桂花树下,桂枝的阴影,盖着她的脸,她动也不动地站着,就好像月下的幽灵一样。
    银花娘并不急着走过去,也在月下徘徊着,月光将院子里的青石板照得像镜子,镜子里也有个月亮。
    她目光转动,忽然长长叹了口气,悠悠道:“人生,说起来真是无趣得很,月光虽亮,桂子虽香,却也只不过更添加了几分人生的寂寞而已。”
    她算准唐琳现在满腹心事,一定懒得说话,所以就故意叙说着人生的寂寞,生命的无趣……
    这些话果然说到唐琳心里去了,她忍不住回过头来,凝注着银花娘,良久良久,终于幽幽道:“像你这样的人,要到哪里,就可以到哪里去,又怎会觉得寂寞?寂寞的滋味只有关在笼里的鸟,才知道得最清楚。”
    银花娘又叹了口气,道:“好妹妹,你年纪还轻,还不知道寂寞究竟是怎么回事,有些人纵然天天在和别人说笑逗乐,但心里却比谁都寂寞,有些人虽然整天独坐,但只要想到远方也有个人在想着他,他也就不会觉得寂寞了。”
    唐琳默然半晌,轻轻点头道:“不错,没尝过寂寞滋味的人,是说不出这种话来的,但……但你想着远方的人时,又怎知他在想你?”
    银花娘道:“我不知道,这种事谁也不会知道,这是人生的痛苦……”
    唐琳黯淡垂下了头,幽幽道:“不错,这就是人生的痛苦。”
    银花娘道:“很久很久以前,我认识了一个男孩子,他叫邹玉郎,我虽只见过他一面,但却日日夜夜在想着他,但他……他只怕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
    她知道你若想一个女孩子说出心中的秘密时,最好的法子就是先将自己的秘密说出来。
    所以她捏造了个名字,捏造了个故事
    唐琳身子果然颤抖了起来,过了半晌,忍不住试探着道:“你走过许多地方?”
    银花娘道:“嗯。”
    唐琳道:“你见过许多人?”
    银花娘苦笑道:“太多了。”
    唐琳垂下了头,心里显然在挣扎着,默然许久,才作了决定,抬头凝注着银花娘,一字字道:“你可知道一个人,他……他叫做俞佩玉。”
    俞佩玉,又是俞佩玉,银花娘的一颗心几乎跳出腔子来,面上却丝毫不露声色,微笑道:“你足并未出唐家庄,怎会认得俞佩玉?”
    唐琳轻轻道:“前几天,他来过这里。”
    银花娘忍不住失声道:“前几天他来过?”
    唐琳咬着嘴唇,道:“他是来找家父的,那天,大嫂和大姐恰巧出去送大哥,只有我在家,他和家父谈了许久,家父就忽然要出去,好像是要去为他找一个人,所以……所以,就叫我进去陪着他聊聊家常……”
    月光从枝叶间漏下来,照上了她的脸,照上了她的眼睛,她的脸红红的,眼睛亮得像星。
    银花娘静静地听着,绝不去打断她的话。
    只见她出了半天神,接着道:“我本来不喜欢和陌生人说话,但在他面前,我却觉得无拘无束,他的一举一动都是那么温柔,他说出来的话,更是充满了了解与同情,那时,他好像受了很重的伤,但他却绝不露出丝毫痛苦之色,为的只是不愿我见了难受,他无论什么事,处处都先为别人着想。”
    她轻轻叙说着,就好像做梦似的。
    银花娘又忍不住问道:“后来呢?”
    唐琳道:“后来家父回来,我只好回去,但我……我以为第二天总还会见到他的,谁知他……他半夜里就走了,家父竟不肯说他要去哪里,只说他曾经多谢我陪他聊天,我……我真怕这一辈子再也见不着他……”
    她垂下头,泪珠便滴落在衣襟上。
    银花娘缓缓道:“你只不过见到他一面,他就对你如此重要么?”
    唐琳道:“你……你还不是只见过那邹玉郎一面?”
    银花娘这才想起自己方才编的谎话,眼珠子一转,道:“假如你真的再也见不着他呢?”
    唐琳颤声道:“这自然是无可奈何的事,但我……我这一辈子,只怕……只怕却再也不会有快乐的日子了。”
    银花娘眼睛盯着她,悠悠道:“假如有人能让你见着他呢?”
    唐琳忽然抓紧了银花娘的手,颤声道:“若是有人能让我再见到他,我不惜为这人做任何事……任何事,我这一生从没有为任何事发疯,但现在,我想我已经快发疯了。”
    银花娘叹了口气,笑道:“少女的心,这就是少女的心。”
    唐琳全身又在颤抖着,手抓得更紧,道:“你……你能不能让我……”
    银花娘抽出了手,先不答话,却缓缓兜了个圈子,才悄声道:“我也想见识一件事,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唐琳道:“你说,只要你说出来。”
    银花娘道:“我从小就听人说,唐门淬炼暗器之处,是天下最神秘、最好玩的地方,我做梦都想进去瞧瞧。”
    唐琳面色骤然变了,道:“那地方没什么好玩的。”
    银花娘悠然道:“你不愿帮我这个忙,也没关系,我要进去吃云吞了。”
    唐琳一把拉住她,道:“我若帮你的忙,你……”
    银花娘笑道:“我也不会不帮你的。”
    唐琳想了想,咬牙道:“好,我带你去,但是不是能成功,我并没有把握,除此之外,你还得答应我,进去绝不动里面任何一样东西。”
    银花娘大喜道:“我只要瞧瞧就心满意足了,绝不敢乱动手的。”
    唐琳道:“好,咱们现在就走。”
    银花娘却又拉住了她,道:“咱们现在要先进去吃云吞,免得她们疑心,我知道那山洞前有个小亭子,等到她们醉了,睡着了时,咱们在亭子里见面。”‘
    唐琳点了点头,目中忽又流下泪来,她在心里呼唤着:“俞佩玉呀,俞佩玉,我这样为着你,你可知道么?”
    ×××
    三更时,银花娘就到了那小亭,唐琳却已先在那里等着了,她躲在亭柱的黑影中,远远就向银花娘招手。
    这小亭距离那山洞还有很远,但她的行动却已甚是小心,银花娘也知道在这里无论任何人都大意不得的。
    只见那山洞前有两条黑衣大汉,在交叉巡逻,山洞里隐隐有灯光透出,除此之外,就瞧不见别的人影。
    远处有流水声传来,银花娘知道那是山岩后的一道温泉,据说唐门的毒药暗器,别人之所以仿制不出,就因为此地温泉水质特异,但究竟是不是还有别的原因,江湖中人言人殊,谁也弄不清。
    银花娘悄声道:“咱们现在可以进去么?”
    唐琳的脸比纸还白,摇头道:“不行,现在防守此洞的,是四师兄唐守方,他为人最是刻板,咱们现在想进去,简直一点希望也没有。”
    银花娘立刻沉下了脸,冷冷道:“既是如此,咱们就回去吧。”
    唐琳悄声道:“但幸好这里守卫的人,是每天晚上三更时换班,咱们不妨再等等,下一班若是轮到大师兄或七师哥,就好办了,这两人最好说话。”
    银花娘展颜一笑,不再说话。
    过了半晌,唐琳忍不住道:“你也认得俞……公子。”
    银花娘道:“嗯。”
    唐琳咬起了嘴唇,道:“你……你是怎么认得他的?”
    银花娘笑道:“你放心,我和他只是普通朋友,我早巳另有心上人了。”
    唐琳苍白的脸,立刻飞红起来,也垂头不再说话。
    又过了半晌,银花娘也忍不住道:“听说他最近脸上被人伤了,不知可是真的?”
    唐琳叹道:“不错,他脸上的确有条刀疤,他告诉我,这是被一个世上最狡猾、最狠毒的女人所伤的。”
    银花娘恨得牙痒痒的,嘴里却笑道:“若不是狠毒的女人,又怎舍得伤了他。”
    唐琳忽又嫣然一笑,道:“这女人若是想将他容貌毁去,只怕是要失望了。”
    银花娘道:“哦!”
    唐琳道:“他脸上多了这条刀疤,非但一点也不难看,反而增加了他的男性气概,我想,他脸上没有受伤时,一定会有些脂粉气,绝不会有现在这么好看。”
    银花娘几乎气炸了肺,暗暗咬着牙,却笑道:“这只怕就叫做情人眼里出西施了。”
    就在这时,只听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传了过来。
    接着,小路上就出现了两行人影,竟有二三十个之多,两人一排,头尾四人手中,各各提着盏红灯笼。
    一个矮矮胖胖的人,走在最前面,身上并没有带着兵刃,腰畔却鼓起了一大块,显然带的暗器不少。
    唐琳展颜道:“咱们运气不错,来换班的果然是我七师哥。”
    银花娘道:“这小胖子就是你七师哥?”
    唐琳道:“我这七师哥人虽和气,但武功却是一等一的身手,江湖中人都称他为‘千手弥陀’,唐家庄的人,除了我大哥和大师兄外,只怕就要数他声名最响了。”
    银花娘笑道:“这倒看不出,他看来简直就像个酒楼掌柜似的。”
    唐琳也忍不住笑道:“他不当值的时候,本来就做酒楼掌柜的,不但到这里来拜庄的人,都由他接待,到这里来捣蛋的,也得先过他这一关。”
    这初入情网的少女,自从知道自己有希望再见到心上人后,心情已开朗起来,话也不觉多了。
    只见这“千手弥陀”唐守清走到洞外,就停下脚步,从怀里拿出个黑黝黝的牌子,交给洞口巡弋的大汉。
    那大汉躬身一礼,转身奔人,过了半晌,就有个同字脸、黑胡子、气势威猛的彪形大汉,大步走了出来。
    唐守清迎上去笑道:“四师兄辛苦了。”
    唐守方目光一转,沉声道:“来的为什么只有二十九个人?”
    唐守清赔笑道:“小虎子的老婆生孩子,小弟答应让他在家歇一天。”
    唐守方寒着脸道:“生娃儿也算不了什么大事,唐家庄哪天没有人生娃儿,你师嫂生小娃时,我还不是照样要当值。”
    唐守清垂头笑道:“这是小弟的错……”
    唐守方哼了一声,道:“这次也就算了,下个月却要罚他多当三次班,但今天的人手缺了一个,还是不可以。”
    唐守清赔笑道:“这里已有十三年没有出过事了,少个把人又有什么关系?”
    唐守方厉声道:“老七,你这就不对了,就算一万年没有出事,我兄弟还是不能疏忽的,别人不敢闯到这里来,岂非就是因为这里的防守森严。”
    唐守清垂头道:“是。”
    唐守方目光又一转,指着洞口一条大汉道:“你昨天当值吃饭时,偷偷喝了两口酒,我本想回去才罚你,现在有这件事,你就代小虎子多当一天班吧。”
    那大汉立刻躬身道:“是。”
    唐守方这才挥了挥手,于是“千手弥陀”带来的二十九条大汉,就一个跟着一个地从他面前走进洞去。
    接着,就听得山洞里响起了一片呼喝声,铁栅开闭声,又有二十九条大汉鱼贯着走出来,排成两列。
    唐守方又将这二十九人仔细点了一遍,凝重的面色,才显得略为轻松了些,转身对着唐守清道:“明天卸班后,就到四哥家来吃饭,你四嫂春天里风的鸡,还剩的有两只,她知道你好吃,还留着等你哩。”
    唐守清也展颜笑道:“好,小弟带酒去。”
    唐守方又挥了挥手,终于带着两行人走了,走了几步,却又回头道:“酒莫要带得太多,免得喝醉了第二天又要喊救命。”
    唐守清笑道:“遵命。”
    ×××
    这十三年来一直太平无事的地方,到现在仍防守如此严密,银花娘瞧在眼里,也不禁暗暗吃惊,暗暗佩服。
    她这才知道蜀中唐门历久不衰的声名,的确不是轻易得来,幸好她未曾轻举妄动,否则此刻只怕就要被人抬着出去了。
    等唐守方和他带领的大汉们都走得不见踪影,唐琳才松了口气,拉了拉银花娘衣襟,道:“现在,咱们可以去碰碰运气了。”
    她拉着银花娘走到山洞外,巡弋的大汉立刻厉叱道:“什么人?”
    唐琳道:“是我,你都瞧不出么?”
    那大汉躬身赔笑道:“原来是四姑娘。”
    唐琳道:“我有要紧的事要找七师哥……”
    她一面说话,一面就想往里走。
    谁知那大汉却挡住了她的去路,赔笑道:“请四姑娘恕罪,没有老太爷的吩咐,小人若是让四姑娘进去了,明天小人当真吃罪不起。”
    唐琳只有停下脚步,道:“既是如此,你就把七师哥找出来吧,行不行。”
    那大汉竟还是要犹疑半晌,才躬身道:“是。”
    但这时已用不着他进去找了,唐守清已笑嘻嘻地迎了出来,圆圆的眼睛在银花娘身上一转,笑道:“四妹你怎地把贵客带到这种地方来了,却叫我如何招待?”
    银花娘抿着嘴一笑,又膘了他一眼,才低下头去。
    唐琳笑着道:“你知道她是贵客?你已知道她是谁了?”
    唐守清笑道:“前两天我就听说干姑奶奶带了位妹妹来,把大嫂的玫瑰露也喝了,我虽然嘴馋,但二姑奶奶不请我,我可不敢去闯她的席。”
    唐琳笑道:“难怪二姐总说七师哥是耳报神,庄子里大大小小的事,果然,没有一件能瞒得过你的。”
    唐守清道:“你莫拍我马屁,你又想着我什么了?”
    唐琳道:“我只问你,我既把贵客带来了,你想该怎么招待她?”
    唐守清苦笑道:“我早就说过,这里没有招待客人的东西,但是,后天中午我一定好好准备一桌鱼翅席,只看姑娘们肯不肯赏光而已。”
    唐琳道:“人家才不稀罕你的鱼翅席哩。”
    她忽然拉起唐守清的袖子,笑着道:“她只想进去观光观光,七师哥你就行个方便吧,上次二姐带客人来,你还不是放进去了么?你既答应过二姐,也就该答应我,否则我就再也不理你了,下次炸了田鸡,也不找你去吃。”
    唐守清叹了口气,道:“我一瞧见你,就知道你是为什么来的了,否则为什么早不来,迟不来,等我一接了四师哥的班,就立刻赶来。”
    银花娘噗哧一笑,悄悄向唐琳道:“我早就知道瞒不过他的,不如还是把二姐找来吧。”
    她这话明虽是向唐琳说,其实自然是说给唐守清听的,她声音说得虽小,却刚好能让唐守清听到。
    唐守清只有苦笑道:“我见了二小姐害怕,见了四小姐难道就不怕么?四小姐的心眼儿,比二小姐还要多十倍哩。”
    他长长作了个揖,道:“两位姑娘就请快进去,快出来吧,只要老老实实地跟着我,不乱走,不乱动,我就算承了两位姑娘的情了。”
    ×××
    从远处看,这山洞根本就没有门,但一走到洞口,便可瞧见深深嵌入石壁里的三道铁栅。
    就凭这三道铁栅栏,已不是任何人所能闯进去的了,那粗大的铁枝,沉重得简直像是无法移动。
    但唐守清只不过在石壁上轻轻按了按,铁栅便立刻奇迹般滑失在石壁里,全没有发出丝毫声音。
    ×××
    从铁栅间望进去,已可发现这山洞形势的险峻,每一块突起的山石后,几乎都有条黑衣大汉石像般木立在那里。
    走过这三道铁栅,一个人的心情更会不由自主地沉重紧张起来,既像是走人了一间阴森的古刹,又像是走人了一片原始森林,自己会忽然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变得十分渺小,四面八方都像是充满了不可预测的危险。
    银花娘叹了口气,悄声道:“其实用不着别人吩咐,在这种地方,又有谁敢乱走乱动呢?”
    唐琳撇了撇嘴,道:“若不是为了陪你,这种鬼地方请我我都不来。”
    她嘴里虽说这是“鬼地方”,但却掩不住神色间的得意之色,只因这地方已不仅是唐姓子弟心目中的神殿,几乎也已成了江湖中人心目中的圣地,这正是唐家每一个人都深深引以为傲的。
    深黝曲折的洞穴,本该十分阴森,但在这里,越往里走却越热,接着,便可以听到潺潺流水声。
    再转过一个弯,银花娘眼前豁然开朗。
    曲折的洞穴,到了这里突然开展,这山腹中竟是空的,巨大的、圆形的穹顶,离地至少有数十丈,周围方圆更不知有几百丈,一个人站在山洞的这边用力呼喊,等他闭起嘴时,声音才能传得到那边。
    奇怪的是,这里虽是山腹,却有条小溪自洞中流过,溪水是浊黄色的,居然还在腾腾地冒着热气。
    沿着这条溪水,摆着数十具形式奇古的铜炉,每个铜炉间,又都隔着一架半由天然、半由人工塑成的石屏风。
    此刻每具铜炉旁,都有两条精赤着上身的大汉在铁砧上敲打着,他们所用的铁锤并不大,打造的东西显得很小,但他们面色沉重,却像是承担着千斤重量似的,全身精力都不敢有丝毫松弛。
    第一个火炉间的人,制成一样东西后,便投入一个悬在溪水中的竹篓里,流动的溪水,将这样东西冲激盏茶时分后,第二个火炉间的人,便将这竹篓钩过去,再继续敲打加工。
    这样经过五次加工后制成的东西,再放入溪水中冲激三盏茶工夫,便由一条黑衣大汉集中在一齐,送到沿着山壁建成的一排石屋那边去。
    石屋的门口,却悬着帘子,里面偶尔也有敲打声传出,门帘一掀,才可以瞧见石屋里的人。
    石屋里的人大多数须发俱已苍白,每个人都坐在一张上面摆满了零碎铁器的桌子旁。
    他们工作得更专心,神情更凝重,对外界的万事万物,似乎都已不闻不问。
    他们的世界,他们的生命,就全都在他们手里所捏着的那一件件小铁丝、小铁片上。
    “蜀中唐门”名震天下,威名垂三百年不坠的暗器,就是他们手里的这些铁丝铁片拼造出来的。
    ×××
    银花娘已完全瞧得愣住了。
    她从未梦想到制成一件暗器的手续,竟是如此繁重,唐琳瞧着她的神情,忍不住抿嘴一笑,道:“你瞧够了么?”
    银花娘拉起她的手,悄笑道:“好妹子,你莫要笑我,我现在就好像刘伶入了天台,只觉得眼花缭乱,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了。”
    唐琳道:“我怎么会笑你,每个人初到这里来,都会变成你这副样子的,因为谁也不会想到,造一件小小的暗器,也会如此麻烦。”
    银花娘笑道:“谁说不是呢,我可是真糊涂死了。”
    唐琳想了想,自怀中取出了件黝黑无光的暗器来,这暗器乍看像朵花,再看像个针团,仔细一看却又什么都不像了。
    唐琳道:“你知道这是什么?”
    银花娘瞪大了眼睛道:“我……不知道。”
    唐琳道:“这就是江湖中人人见了都头疼的唐家铁蒺藜,铁蒺藜本不是什么特别的厉害暗器,唐家的铁蒺藜特别厉害,就是因为它制造的方法不同。”
    银花娘故意道:“我倒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地方来。”
    唐琳道:“别人造铁蒺藜,都是先造好个模子,再把铁汁倒进去,等到铁汁冷却凝固,就算造成了。”
    银花娘道:“那么你们家的呢?”
    唐琳道:“我家的铁蒺藜,却要先打好一片片比瓜子壳还小的铁叶子,然后再一片片拼凑成的,它一打进入的身体,铁叶子就立刻散开,你若想将这暗器起出来,就非得将那一大块肉都挖出来不可。”
    银花娘变色道:“唷,那可不疼死人么。”
    唐琳微笑道:“若是真能救命,疼一疼也算不得什么,只可惜你就算能把这暗器挖出来,还是救不了命的。”
    银花娘皱眉道:“为什么?”
    唐琳道:“只因这暗器本是—十三片铁叶子拼成的,不但每片铁叶子上都淬了毒,而且每片铁叶子上淬的毒都不同,十三种毒性一见血就发作,那是神仙也救不活的。”
    银花娘听唐琳说唐家暗器的厉害情形,不由倒抽了口凉气,道:“难怪江湖中人都说宁可遇到鬼,也不愿遇着唐家的暗器了。”
    唐琳道:“在唐家的七种厉害的暗器里,这铁蒺藜算是最普通的,最简单的一种哩,铁蒺藜只不过是十三片铁叶子拼成的,还有的却得要七八十种东西才拼得成,譬如说,九天十地神针的针筒……制造这种针筒的法子,至今还是江湖中一个最大的秘密。”
    银花娘目光转动,道:“所以你们才要将这些制造暗器的人,都分隔起来,为的就是怕他们将这秘密泄露是么?”
    唐琳道:“不错,能在这里制造暗器的,虽然都忠诚可靠得很,但也未必经得住别人的威逼利诱,唐家的祖宗们早已想到这一点了,所以,根本就不让他们知道整个秘密,他们就算泄露,也没法子整个泄露。”
    她随手一指,又道:“譬如说这两个人,他们的任务,只是打造铁蒺藜上的第一片铁叶子,他们终生就只打造这片铁叶子,别的事他们全都管不着,连这铁蒺藜上其他的铁叶子是什么形状,他们都不知道。”
    银花娘叹道:“他们终生都在打造这一片铁叶子,到后来自然熟能生巧,越造越好,这也难怪唐家的暗器别人始终都赶不上了。”
    唐琳微微一笑,道:“这样还有个好处,也就是他们下工时,就可以和平常人一样生活,用不着担心别人来把他们架走,也用不着再受监视。”
    银花娘瞧着那一排石屋,道:“这里面的人呢?”
    唐琳道:“只有这里面的人,是知道暗器制作秘密的,因为一片片叶子打成后,就集中送到他们那里去,再由他们拼在一起。”
    银花娘道:“他们难道不会泄漏秘密么?”
    唐琳笑道:“这些人都是已退休的老人,而且大多是孤家寡人一个,才自愿来做这种事的,只因他们一做这种事,终生就不能再走出这山洞一步。”
    银花娘叹了口气,道:“难怪他们工作得这么专心,原来他们已将生命都贡献给暗器了,能做出一件完美的暗器来,使唐家的光荣历史保持不坠,就是他们最大的快乐。”
    只听唐守清接口笑道:“姑娘说的不错,这些老人家的生活虽然寂寞,但只要能使唐家声名保持不坠,唐家的人是什么苦都能吃的。”
    唐琳却忽然道:“你们在这里聊聊,我过去看一个人。”
    唐守清皱眉道:“四妹,你莫忘了……”
    他似待阻止,但这时唐琳已跃过温泉,走得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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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包藏祸心
    银花娘面上羞答答的,低着头,陪唐守清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眼睛却始终在留意着唐琳。
    只见她飞快地奔向那一排石屋,笔直走入了左面第三间屋子,她身形太快,门帘一掀便又阖起。
    但就在这一眨眼的时候,银花娘已隐约瞧见了这石屋里的人。
    这人背对着门,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竟不像别人那样专心地在工作,却像是坐在那里出神,银花娘自然瞧不见他的脸。
    银花娘只瞧见这人的头发是黑的,又黑又亮,她相信自己的眼睛绝不会瞧错,这人的年纪必定还很轻。
    在石屋里工作的,既然全都是已退休的老人,又怎会有个年轻人呢?
    唐琳为什么要去看他?
    银花娘的心突然跃了起来,“唐珏,这人一定是唐珏,原来唐无双竟将他藏到这里来了,难怪我找不着。”
    她开心得几乎忍不住要跳起来,却还是未忘记敷衍面前的唐守清,唐守清瞧着她的一双眼睛,已越来越亮了。
    于是她装得更害羞,更不敢抬头。
    唐守清终于忍不住道:“后天中午,在下为姑娘和金姑娘接风,不知姑娘可赏光?”
    银花娘红着脸道:“只要姐姐肯去,我……我怎么会不去呢。”
    这时她刚走到温泉上游,眼波一转,忽又笑道:“温泉水滑,我想在这里洗洗手,可以么?”
    唐守清笑道:“温泉水滑洗凝脂,姑娘请便。”
    银花娘的脸似乎更红了,轻轻挽起了罗袖,唐守清在一旁瞧着她春葱般的手、白玉般的腕,似已瞧痴了。
    唐琳却已从石屋里奔了过来,也不知和谁生了气,嘟着嘴道:“他怎么越来越怪,我和他说话,他居然连睬都不睬我。”
    唐守清这才将目光勉强收回来,微笑道:“他近来的心情,你又不是不知道,何苦去惹他。”
    银花娘蹲在泉水旁,听到他们的话,心里更是欢喜,这更证明了石屋里的人必是唐珏,她心机总算没有白费。
    她像是洗着手,却有一股紫色的细砂,从她衣袖中漏出来,落入温泉水中,忽然,她才盈盈站起,回眸笑道:“我已见识够了,咱们可以走了吧。”
    唐守清道:“四妹……”
    唐琳抢着回道:“你莫叫我,我也要走了,这次我可一点麻烦也没有带给你,现在你总可以放心了吧。”
    唐守清笑了笑,道:“只要两位姑娘有兴趣,下次……”
    他语声突然顿住,只因他忽然发现,竟有一片紫色的烟雾自温泉中升起,先还是薄薄一片,但转眼问已浓如紫雾。
    再一瞬间,整个洞窟竟都被这紫色的迷雾弥漫。
    连近在咫尺间的银花娘和唐琳都瞧不见了。
    洞中四下都发出了惊呼。
    唐守清变色大喝道:“大家坚守岗位,莫要妄动。”
    唐琳呼道:“我呢……”
    唐守清厉声道:“你看好你的朋友,也莫要走。”
    喝声中他已晃起了火折子,但火光在这紫雾中竟微如萤光,唐琳想去拉银花娘,却扑了个空,不禁失声道:“花姐姐……花银凤,你在哪里。”
    她呼声虽响,只可惜已永远没有人回答她了。
    ×××
    银花娘早已看准了那石屋的方向,紫雾一起她就箭一般蹿过去,蹿入了那石屋,低呼道:“唐珏,唐公子,你在哪里?”
    只听一人嗄声道:“你是谁?找我作甚?”
    话未说完,银花娘已一把拉住了他的手,向外面冲出,口中道:“你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了么?”
    唐珏失声道:“银花……”
    银花娘笑道:“不错,大姐想你都快想疯了,我冒险来找你,你还不快跟我走?”
    唐珏道:“但……但家父……”
    他还在犹疑,却已身不由主,被拉了出去。
    银花娘道:“你这没良心的,你难道不想见她?”
    她左手拉着唐珏,冲出石屋,右手一扬,便有一股银光急射而出,如流星般摇曳过大半个洞窟,一闪而没。
    银光一闪间,银花娘已辨清出口,立刻飞掠过去,她这才发现唐珏身子很重,简直就像不愿意出去。
    只听唐守清厉声喝道:“把守洞口,莫令任何人离开此洞。”
    银花娘着急道:“唐珏,你要是不肯跟我走,弄急了我,大家可都没好处。”
    唐珏也不知是被她骇倒,抑或是改变了主意,也展开了身形,两人齐地冲出,银花娘袖中又射出一道银光。
    这次银光穿洞而出,只见守住洞口的大汉们有的正在搬动铁栅,有的正挥刀阻拦,但银花娘袖中的暗器已随着银光发出。
    一连串惨呼声中,银花娘与唐珏已双双冲出洞外。
    洞外星光将落未落,夜静如水。
    洞内的混乱与变动,还都未传至洞外。只有把守洞口的一条大汉挥刀而来,但银花娘一抬手,这大汉便立即倒下。
    就在这时,洞中已响起了一阵锣声。
    锣声一响,四下便有回应,沉睡中的山庄,立刻便苏醒,不出片刻,四面八方便都会有人赶来接应。
    但银花娘几天来的勘查,早已将每一条出路都计算好了,此刻她想都不必想,就往东南方飞掠过去。
    唐珏竟似变成了个傀儡似的被她拉着,她要往东就往东,她要往西就往西,只是在嘴里抗议着道:“这里四下警戒很严,你走不出去的。”
    银花娘却笑道:“别人将你们家看成铜墙铁壁,在我姐妹眼中却如履平地一般,要来就来,要去就去。”
    这时唐家庄的边墙已然在望,她的确像是立刻就能轻轻松松地走出去了──但她这话却未免还是说得太早了些。
    忽然间,墙头出现了十几条黑衣大汉,右手持长刀,左手持弩匣,为首一人,面寒如铁,竟是唐守方。
    银花娘见到此人,倒真吃了一惊,尤其是见到他左手的麂皮手套,从这种手套中发出的暗器,也不知伤过多少人的性命。
    唐守方厉声道:“来人再不停步,莫怪暗器无情!”
    银花娘娇笑道:“你有暗器,我难道没有暗器么?咱们就比比是谁的暗器厉害吧。”
    唐守方的手扬起,却又放下。
    银花娘待出手,却被唐珏拉住。
    只见唐珏将一面竹牌扬起,道:“庄主手令在此,谁敢拦阻?”
    唐守方垂首道:“是!”
    他挥了挥手,墙头的大汉们立刻就像出现时同样迅速地消失了,银花娘娇笑声中,与唐珏双双掠了出去。
    ×××
    外面是山麓,夜色更静。
    但银花娘脚下还是不停,绕过山麓,山脚下有个无人的土地庙,她竟直奔进去,这地方竟也是她早已看好了的。
    精明的人不安排好退路,是绝不会做贼的。
    银花娘这才松了口气,媚笑道:“你总算还有些良心,肯帮我逃出来,也不枉我姐妹疼你了……”
    她说着话,已晃起火折子,点亮了神案上的一盏油灯。说到这里,灯亮了,她也忽然怔在那边。
    灯光下,唐珏的脸竟是花花绿绿,简直像是个活鬼,仔细一瞧,才看出他脸上原来戴着个奇丑无比的人皮面具。
    银花娘“噗哧”一笑,道:“你要戴面具,也该戴个好看的,怎地戴上这样的鬼东西,我还当我那风流俊俏的小姐夫,被人毁了容哩,可真骇了我一跳。”
    唐珏叹道:“家父就怕我出来见人,所以给我戴上这面具。”
    银花娘吐了吐舌头,娇笑道:“你家老头看得你可真紧,但是现在,你总可以把这个鬼东西拿下来了吧。”
    唐珏苦笑道:“这面具是用家父特制的胶液胶上去的,不到时候若想将面具揭下,就要连我的脸皮一齐揭下来了。”
    银花娘闻言之后怔了怔,失笑道:“这一着倒真凶,戴着这活鬼似的面具,的确谁也不能见了,但是我……”
    她媚笑着道:“我总是记得你长得是什么模样的,随便你戴上什么,都没关系。”
    唐珏道:“你真记得如此清楚。”
    银花娘垂下了头,轻轻道:“大姐虽然一直将你藏着,我虽只和你见过一次面,说了不到三句话,但是我……我却永远也不会忘记。”
    唐珏默然半晌,长长吐出口气,道:“你大姐可好么?”
    银花娘霍然抬起头,眼圈竟已红了,颤声道:“我干辛万苦,拼着命把你从那死囚牢似的地方救出来,你……你连谢都没有谢我半句,就急着问我大姐。”
    唐珏柔声道:“我真该谢谢你的,你能找到我,真算不容易。”
    银花娘垂头弄着衣袂,咬着嘴唇,道:“你知道不容易就好。”
    唐珏道:“但我却再也猜不到你用的是什么法子?”
    银花娘展颜一笑,道:“你可认得金燕子?”
    唐珏道:“我……我好像听过这名字。”
    银花娘撇嘴道:“你用不着瞒我,我不会吃醋的,他是你嫂子和二姐的结拜姐妹,你怎会不认得她?”
    唐珏赔笑道:“的确是认得的。”
    银花娘道:“我早就听过她和唐家的关系,为了找你,所以我也和她结拜成姐妹。”
    唐珏失声道:“你……你也和她结拜成姐妹了?”
    银花娘笑道:“你用不着吃惊,她自然再也不会猜到我真的是谁,她只知道我是个孤苦伶仃,很想交朋友的女孩子。”
    唐珏叹道:“她的确很容易上人当的。”
    银花娘道:“你莫看她很容易上当,我叫她带我来唐家庄,还真不容易哩。”
    唐珏道:“哦!”
    银花娘道:“她本还未见得肯带我来,幸好我刚得了几箱珠宝,我就故意说,要将珠宝寄托在可靠的地方,她果然就想到了唐家庄。”
    唐珏道:“你现在居然舍得将那些珠宝寄在唐家庄?”
    银花娘“噗哧”一笑,道:“我为什么要将好东西留给别人享受?在路上,我已经把箱子里的珠宝换下来十分之九了。除了面上有几件真的,是我准备送给你姐妹们的,其余就全不值半文了。至于那些真的珠宝……”
    她眼波瞟着唐珏,媚笑道:“你无论在什么地方花,无论怎么样花,一辈子都花不完的。”
    唐珏道:“但唐琳又怎肯将你带到那洞里去?”
    银花娘笑道:“你这妹子春情发动,前几天只见过一个男人一面,就想他想疯不,我说可以替他找到那男人,她什么都肯为我做。”
    唐珏默然半晌,才叹了口气,道:“看来你为我倒的确花了不少功夫,你大姐知道,一定会很感激你。”
    银花娘面上笑容忽然不见,眼圈也又红了,颤声道:“又是我大姐,你……你只知道我大姐,但你可知道,我这么样辛辛苦苦来找你时,她在干什么?”
    唐珏道:“我怎会知道。”
    银花娘道:“她……她……”
    她话未说出,眼泪已一连串落了下来。
    唐珏道:“她……她难道出了什么事?”
    银花娘掩面道:“她连什么事都没有出。”
    唐珏道:“既然无事你为何流泪?”
    银花娘跺脚道:“呆子,你可知道我不是为她哭,我是为你。”
    唐珏道:“为我?为什么?”
    银花娘道:“我……我实在很可怜你,我实在忍不住要为你伤心。”
    唐珏道:“为我伤心?这又是为了什么?”
    银花娘霍然抬起头来,嘶声道:“我老实告诉你吧,你在为她受苦时,她……她……她……”
    唐珏道:“她怎样?”
    银花娘掩面道:“她却投入了另一个男人的怀抱了。”
    唐珏像是呆住了,久久说不出话来。
    银花娘道:“我本来不该告诉你的,但我又实在不忍心骗你,我……我……我的心实在乱死了。”
    她忽然扑入唐珏怀里,放声痛哭起来。
    唐珏动也不动,一字字道:“那男人是谁?”
    银花娘痛哭道:“我不能说了……我已经很对不起我大姐。”
    唐珏道:“你让我早些知道反而好,否则……”
    银花娘仰起脸,哽咽着道:“好,我告诉你,那男人叫俞佩玉。”
    唐珏失声道:“俞佩玉?”
    银花娘道:“不错,你认得他?”
    唐珏缓缓道:“我连这名字都未听说过。”
    银花娘道:“幸好你不认得他,否则你也会上他当的。”
    唐珏道:“哦!”
    银花娘道:“这人又阴险,又毒辣,却偏偏生着一张很讨人喜欢的脸,又会向女人花言巧语,所以大姐,大姐……才会上他的当。”
    唐珏又沉默了许久,才沉声道:“你大姐既然已变心,你为何还要来找我?”
    银花娘将一个头都埋人他怀里,颤声道:“你……你还不明白么?”
    唐珏缓缓道:“我不明白。”
    银花娘跺脚道:“你……你真是个呆子。”
    唐珏长叹道:“我本来就是个呆子,否则又怎会……”
    银花娘道:“我不准你说下去,我大姐虽然对不起你,但是我……”
    她身子在唐珏怀里扭动着,她以行动代替了言语。
    唐珏的手终于缓缓抬起,搂住了她的腰。
    银花娘呻吟着道:“好人,你……你先把灯吹熄好么?”
    唐珏缓缓道:“莫要吹灯,只因我要好好看看你。”
    银花娘道:“嗯──你坏死了。”
    唐珏缓缓接着道:“我要看清楚你,世上怎会有你这么恶毒无耻的女人……:’
    银花娘简直比忽然听见天塌下来还要吃惊,失声道:“你说什么?”
    她想挣脱唐珏的怀抱,却已来不及了,唐珏的手,已沿着她背脊,一路点了她十余处穴道。
    银花娘仰天倒在地上,惊呼道:“你这是干什么?”
    唐珏冷冷道:“唐珏说话的声音,你真的永远也不会忘记么?”
    银花娘陡然间全身都凉了,失声道:“你……你难道竟不是……不是他……”
    她从唐家的禁地,那从来严禁外人进去的石屋中将这人带出来,她亲眼瞧见那地方的警备那般森严。
    她实在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人竟会不是唐珏,直到此刻为止,她简直丝毫也没有怀疑过。
    这人若不是唐珏,又会是谁呢?他又怎会对唐珏和金花娘的事,知道得如此详细。
    银花娘瞧着他,只觉一颗心不断地在往下沉,颤声又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唐珏”悠悠道:“你纵然是世上最狡猾的人,也永远猜不出我是谁的。”
    他终于缓缓掀下了那丑恶的面具,露出了他的脸来。
    这实在是张不可思议的脸,这张脸无疑足以令天下大多男人都为之嫉妒,天下大多女人都为之动心。
    任何人都很难从这张脸上找出一丝瑕疵来。
    这张脸上,虽然有一条不算短的刀疤,但却非但没有令人觉得丑恶,反而更添加了他的男性魅力。
    银花娘疯狂般失声大呼了起来。
    “俞佩玉,怎么会是你?……怎么会是你。”
    她只觉自己的心,一下子就沉人了无底的黑暗深渊里。
    俞佩玉嘴里带着丝嘲弄的微笑,淡淡道:“想不到吧,这也怪你运气不好,竟会在俞佩玉面前造俞佩玉的谣言,否则你无论在谁面前骂俞佩玉,那人只怕都会相信的。”
    银花娘却似已骇呆了,全未去听他在说什么,只是失神地呆望着,嘴里不住地喃喃道:“怎么会是你……怎么会是你……”
    俞佩玉道:“你难道没有听唐琳说我去过唐家庄?”
    银花娘失声道:“不错,一定是你被人逼得走投无路,求唐无双将你藏起来的……我以前为什么会没有想到这一点?”
    俞佩玉叹了口气,道:“你说的不错,我实在已被人逼得走投无路,而且又受了伤,但唐无双却没有因此而瞧不起我,竟不惜破例将我藏到那里去。”
    银花娘此刻已渐渐恢复镇定,冷笑道:“那老头子的确对你不错,连他的女儿都被他瞒得死死的,还以为你真的是唐珏,还怪你不跟她说话。”
    俞佩玉微笑道:“只因她的确是不会忘记唐珏的声音的。”
    银花娘道:“如此说来,唐珏本来真是藏在那石屋里的了?”
    俞佩玉道:“他不但本来是在那石屋里,而且脸上也的确戴着这面具,是唐无双自己带我到那里去的,将他的面具,戴在我脸上,又将他的衣裳和我交换,连那天在洞中当值的唐家子弟,也只不过瞧见唐无双带着个人进去转了一圈,也没有一个知道秘密的。”
    银花娘道:“真的唐珏被唐无双带走了么?”
    俞佩玉道:“嗯。”
    银花娘道:“带到哪里去了?”
    俞佩玉淡淡一笑,道“我也不知道……就算我知道,就算我告诉了你,你只怕也永远不能去找他了。”
    银花娘惨然变色道:“你……你想将我怎样?”
    俞佩玉俯首瞧着她,没有说话。
    银花娘道:“我伤了你的脸,我知道你一定很恨我……”
    她不等旁人说话,又嘶声大呼道:“但我只不过伤了你一刀而已,别人却一刀又一刀地砍你,一次又一次地逼你,你为什么不恨她,只恨我。”
    她说的别人,自然就是林黛羽。
    俞佩玉黯然长叹一声,闽起了眼帘。
    银花娘瞧见他这神色,眼睛里又有了光,大声接道:“何况我伤害了你,就算我骂了你,那也不过是因为我爱你,爱极才会恨极,你……你难道从来没有想到过么?”
    俞佩玉终于缓缓道:“你放心,我绝不会杀你。”
    他赧然一笑,接着道:“你说的不错,伤害过我的人,骂过我的人,的确太多了,我为什么只恨你一个?为什么只向你一个人报复?”
    银花娘眼睛更亮,道:“你不恨我?”
    俞佩玉道:“我不恨你,我也不准备伤你分毫。”
    他霍然张开眼睛,缓缓接着道:“我只不过准备将你送回唐家庄而已。”
    银花娘颜色又为之惨变,嘶声道:“你……你既然不恨我,为何还要这样对我,你自然知道我若回到唐家庄,还不是死路一条。”
    俞佩玉叹道:“我已经说过,你骗我、骂我,甚至杀了我都没关系,我都不会放在心上,但我却不能看你再去骗别的人,害别的人。”
    银花娘这才真的急了,嘶声道:“你这畜生,你才是骗子,你嘴里满口仁义道德,心里却比谁都阴险,你一心要杀我,却叫别人来动手。”
    她大叫道:“姓俞的,你若是个好样的,你若有种,就自己动手杀了我,我也佩服你,你若将我送回唐家庄,你就是畜生,猪狗不如的畜生。”
    俞佩玉静静望着她,既不动气,也不说话,银花娘遇见这样的男人,才真的一点法子也没有了。
    她竟真的急哭了起来。
    俞佩玉叹了口气,道:“你以前若能将别人看重些,莫要将别人都看成呆子,又怎会有今日……”
    突听一阵马蹄声传过来。
    静夜空山,这蹄声听来分外刺耳。
    蹄声还未到近前,俞佩玉已熄灭了桌上的灯火,点了银花娘的哑穴,也已将这小庙里的情况都瞧得清清楚楚。
    他绝不是因为胆子比别人小,只不过他久经忧患,吃过的苦头也太多,做事自然要比别人更加分外小心。
    蹄声很急,至少有三骑并驰而来,如此深夜,这些人为什么着急赶路?而且赶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
    俞佩玉本已有些怀疑,再听到蹄声竟似直奔这小庙而来的,他再不犹豫,抱起银花娘,掠上了横梁。
    若是换了别人,要躲最多也不过会躲到神龛里,或是躲到桌子下面去,但俞佩玉却发现这小庙虽然荒僻,但神龛里、神案下,却都是干干净净的,没有什么积尘,这种小事别人也绝不会发现,就算发现了,也不会放在心上,但俞佩玉经历过的凶险苦难却比别人至少多十倍。
    他的反应也至少比别人快了十倍。
    奔马竟果然在这小庙外骤然停下。
    只听一人沉声道:“是这里么?”
    另一人道:“就是这里,两位请随我来。”
    黑暗中,俞佩玉瞧见三个人前后走了进来,也瞧不清他们的模样,只觉得当先一个颀长的人影,竟似对这地方熟悉得很。
    他正觉得奇怪,这人已燃起了桌上的油灯,灯光起,俞佩玉看清这三人的脸,惊讶得几乎从梁上跌下来。
    ×××
    那颀长的人影,是个锦衣华服的少年,腰下斜佩着只五色斑斓的皮囊,竟是唐家的独门标志。
    后面跟着的两个人,一人锦衣高冠,腰系一柄满缀碧玉的长剑,头发虽已花白,却仍风神俊朗,全无老态。
    另一人面容严肃,步履沉重,气概亦自不凡──这两人赫然竟是“菱花神剑”林瘦鹃与太湖金龙王。
    太湖王和林瘦鹃竟会和唐家的子弟并驰而来,而且不到唐家庄去,却来到这种荒僻的地方。
    他们这又是在想干什么?
    俞佩玉既惊讶,又奇怪,更难受。
    令他难受的是,这林瘦鹃和太湖王,无论神情面貌,实在都和真的完全一样,这秘谋看来实在难以揭破。
    只见太湖王目光闪电般一转,捋须微笑道:“无双老人怎地会将我等约到如此荒僻简陋的地方来相见?若不是唐公子亲来,我等倒当真难免要怀疑无双老人的诚意了。”
    锦衣少年赔笑道:“家父为了要避人耳目,自然不能不分外小心,除了晚辈外,连本门弟子都绝不知道此事,两位前辈的意思,不是也说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么。”
    太湖王哈哈笑道:“不错,这本是你我私下的交易。”
    俞佩玉更吃惊了。
    这少年看来竟是唐无双的长子唐珏,林瘦鹃和太湖王竟是唐无双约来的,他们究竟要做什么样的交易?
    这交易为何要如此秘密?
    过了半晌,又听太湖王道:“令尊约的时候,是否就在今夜?”
    唐珏笑道:“如此大事,晚辈怎会记错。”
    林瘦鹃忽然道:“但是,据闻那厮不但武功甚高,而且极为狡猾,不知令尊是真的有把握将他捉到么?”
    唐珏微笑道:“那厮纵然狡猾,但对家父却绝无提防之心,而且家父已将他诱至本地警戒最为森严之地,他就算没有受伤,也休想能逃得出。”
    林瘦鹃微微一笑道:“姜是老的辣,无双老人的手段,我等早已佩服得很。”
    太湖王沉声道:“但公子却要知道,盟主对那厮,也并非有什么恶意,他只不过怕那厮假借他去世公子的名声,在外为非作歹,所以不得不将他找去……”
    唐珏赔笑道:“这个晚辈自然是懂得。”
    太湖王也笑了笑,道:“令尊为盟主办好了此事,盟主自然不会忘了他的好处,但盟主此刻身系天下武林安危,一举一动,俱难免要被天下人注目,他生怕会有不肖之徒,乘此闲言闲语,所以才要将此事守密。”
    唐珏道:“前辈只管放心,此事晚辈绝不会吐露一字。”
    俞佩玉听到这里,手足俱已冰冷。
    林瘦鹃等人嘴里的“那厮”,无疑就是他。
    那冒充放鹤老人的恶魔,竟仍不肯放过他。
    那不惜破例收容他的唐无双,竟也是个人面兽心的恶徒,竟要将他稳住在唐家庄,暗中却将他出卖了。
    若非银花娘误打误撞,将他救了出来,此刻他只怕就难免落人这群恶魔的手中,万劫不复。
    想到这里,俞佩玉额上冷汗不禁涔涔而落。
    只听唐珏又道:“此事办成之后,但望前辈也莫要忘记所允之事。”
    林瘦鹃正色道:“盟主一言九鼎,怎会食言背信。”
    太湖王微笑道:“只要令尊言而有信,我等负责将‘琼花三娘子’除了,盟主主盟天下号令八方,难道会连区区一个天蚕邪教都对付不了么?”
    唐珏赔笑道:“盟主若肯为家父除去这心腹之患,此后盟主无论有何差遣,本门上下数百子弟,万死不辞。”
    唐无双原来竟是畏惧“琼花三娘子”的纠缠,为了要除去这心头大患,才将俞佩玉出卖的。
    这就是他们的交易。
    俞佩玉听在耳里,当真是欲哭无泪,他再也想不到这堂堂的一派宗主,在多年养尊处优的生活中,竟会变得如此胆小,如此卑鄙。
    突听“格”的一声轻响,神龛里的土地像竟转了半个身,接着,唐无双竟从神案下走了出来。
    这神案下原来竟有条地道,这土地像原来就是秘道的枢纽──俞佩玉若非分外谨慎,此刻行藏就败露了。
    灯光下,只见唐无双神情败坏,面如死灰,勉强抱拳笑道:“两位果然是信人,老朽来迟,恕罪恕罪。”
    太湖王目光闪动,也抱拳笑道:“好说好说……唐大侠想必已将俞佩玉带出来了吧。”
    唐无双干咳道:“此事本来绝无问题的,谁知……谁知……咳,咳咳。”
    太湖王立刻沉下了脸来,道:“事情莫非有变?”
    唐无双长叹了一声,苦笑道:“事情确已有变,俞佩玉他……他已逃走了。”
    太湖王变色道:“你说什么?”
    唐无双叹道:“此事发生不测,老朽委实惭愧得很,抱歉得很。”
    太湖王怒道:“发生不测?哼,你莫非有意戏弄我们?”
    唐无双赔笑道:“天地为凭,老朽所说,俱是实言……”
    林瘦鹃冷冷道:“就算你说的不假,堂堂的唐家庄,难道竟是容人来去自如之地么?”
    唐无双叹道:“两位有所不知,老朽为了要安那俞佩玉的心,所以引他入洞时,竟一时疏忽,将出入无禁的令牌也交给了他。”
    太湖王怒道:“疏忽?我看你简直是另有诡谋。”
    唐无双赔笑道:“老朽绝无此意。”
    林瘦鹃冷笑道:“你若不是另有诡谋,就是老糊涂了……”
    唐珏面上早已变了颜色,此刻忽然一拍桌子,怒喝道:“两位自以为是什么人,竟敢对家父如此说话。”
    越老越怕死的唐无双,虽已江河日下,再无昔年雄风,但他这血气方刚的儿子,盛气却仍凌人。
    这一声怒喝,倒令林瘦鹃、太湖王都吃了一惊。
    唐珏厉声接道:“两位最好莫要忘了,这里是什么地方,只要姓唐的一声令下,两位若想全身而退只怕还不太容易。’
    太湖王忽然大笑起来,笑道:“公子何苦动气?我等也不过只惋惜此事不成而已,纵然言语间稍有不周之处,又怎敢故意对唐大侠无礼。”
    他语气软了,唐无双胸膛却挺了起来,捋须微笑道:“此事虽不成,但纵是盟主亲自到此,也不致会怪罪老夫的。”
    太湖王目光闪动,诡笑道:“是么?”
    忽然间,只听一阵脚步“沙沙”之声响起,八个头戴范阳笠,紧身劲装的黑衣大汉,手按刀柄,急步而人。
    唐无双变色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话未说完,已有一个面容清癯的青衣老人,负着双手,缓缓走了进来,竟赫然正是当今天下武林的盟主,除了俞佩玉外,谁也不会怀疑的俞放鹤。
    俞佩玉手心沁出了冷汗。
    唐无双颊上也现出了冷汗,抱拳强笑道:“不知盟主大驾也光临此间,老朽有失远迎,但望盟主恕罪。”
    俞放鹤淡淡道:“无双兄说得太客气了。”
    他上下瞧了犹有怒容的唐珏一眼,又道:“这位就是令郎?”
    唐无双赔笑道:“不错,这正是犬子唐珏。”
    俞放鹤颔首微笑道:“很好很好,果然是少年英俊,不愧为名父之子……但不知贵庚已有多大了?”
    唐珏躬身道:“晚辈今年已虚度二十六岁。”
    俞放鹤悠然道:“脾气这么大的人,能活到二十六岁,倒也不容易。”
    唐珏怔了怔,面上已变了颜色。
    俞放鹤缓缓道:“少年人见了尊长前辈,礼数纵然欠周,也就罢了,但若拍起桌子来,岂非太过分了些。”
    唐珏忍不住抗声道:“但弟子也并非无理取闹。”
    俞放鹤微笑道:“唐公子难道还不服老夫的话?方才难道还是俞某人在无理取闹?”
    唐珏还未说话,唐无双已叱住了他,赔笑道:“犬子无礼之处,老朽代他向俞兄赔罪就是。”
    俞放鹤沉下了脸,道:“老夫是在向令郎问话,无双兄还是莫要多嘴的好。”
    唐无双竟真的不敢说话了。
    唐珏深深呼了口气,沉声道:“晚辈虽不才,也曾读得有几本圣贤之书,怎敢目无尊长,但别人若有辱及家父之处,晚辈也万万不能坐视。”
    俞放鹤道:“不能坐视,又将如何?”
    唐珏忍不住大声道:“谁若辱及家父,晚辈就算拼命,也要和他拼一拼的。”
    俞放鹤微笑道:“哦?真的么?端的有志气……”
    话未说完,忽然反手一掌,向唐无双掴了过去。
    唐无双也不知是慑于他盟主之威,抑或是真的避不开他迅急的掌势,竟被他着着实实掴在脸上。
    俞放鹤却已转脸瞧唐珏,微笑道:“怎样?”
    唐珏面上阵青阵白,虽已紧握起双拳,但一双手还是在不停地发抖,唐无双手捂着脸,嘶声喝道:“你这不孝的畜生,难道还敢对盟主无礼么?”
    俞放鹤淡淡笑道:“他自然不敢的。”
    忽然反手又是一掌,掴在唐无双脸上。
    唐珏热泪已忍不住夺眶而出,放声悲嘶,大呼道:“爹爹,孩儿不孝,已……已不能……”
    悲愤的呼声中,他整个人都向俞放鹤扑了过去。
    唐无双大惊呼道:“星儿,快住手。”
    但这时他喝止已来不及了,唐珏已一拳打在俞放鹤肩头上,只听“咔嚓”一声,他手腕已被震断,身子也被震得飞了出去。
    俞放鹤却仍背负着双手,悠然笑道:“无双兄,令郎的胆子,也未免太大了吧?”
    唐无双早已翻身拜倒,面上更是老泪纵横,颤声道:“犬子无知,盟主你……你饶了他这一次吧。”
    俞放鹤叹了口气,道:“老夫自然不会和他一般见识,只不过……你也是黄池会中的人,你难道不知道殴辱盟主犯的是什么罪么?”
    唐无双道:“只求盟主饶他一命,老朽自己砍断他的双手,向盟主谢罪。”
    俞放鹤且不答话,却向太湖王道:“如何?”
    太湖王厉声道:“黄池之会所订下的法规,天下俱都注目,若是为此破了例,天下英豪还有谁会将盟主看在眼里?还有谁会将黄池之会看在眼里?”
    俞放鹤这才转向唐无双,悠悠道:“你看如何?法令所在,纵是老夫也无能为力的。”
    这时太湖王已将唐珏架了出去,接着外面就传来一声惨呼,唐无双摇晃着站起,又仆地跌倒。
    俞佩玉在梁上瞧着这一幕惨剧,也已不觉热泪盈眶,若不是他还要留下这条命来做更大的事,他现在已跳下去拼了。
    只见俞放鹤凝注着唐无双,良久良久,忽然又道:“伤子之痛,无双兄想必难免要有复仇之意,是么?”
    唐无双胸膛起伏,竟垂首道:“这是犬子自取灭亡,老朽怎敢怪罪别人。”
    俞放鹤展颜一笑,道:“很好,无双兄,究竟不愧为通达明理的人。”
    唐无双头垂得更低,低得连俞佩玉都为他觉得耻辱。
    却听俞放鹤又道:“老夫不远千里而来,无双兄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唐无双嗫嚅着道:“自然是为了那俞佩玉。”
    俞放鹤一笑道:“这就错了。”
    唐无双愕然道:“错了?”
    俞放鹤叹道:“老夫要找那俞佩玉,为的本是要查明他的来历,老夫惟恐他就是老夫那不肖孽子,但是,老夫如今已查明他的确是另外一个人,所以,此人今后的去向如何、他是死是活,老夫都已不在意了。”
    这件事本是个秘密,他此刻居然说了出来,俞佩玉听了,固然要为之动容,唐无双听了,也是又惊又疑,吃吃道:“既是如此,盟主大驾又是为何而来的呢?”
    俞放鹤道:“老夫此来,为的是要为你引见几位朋友。”
    唐无双更觉奇怪,眨着眼道:“朋友?不知是哪一位?”
    俞放鹤笑道:“说来也奇怪,无双兄对此人必定熟悉得很,而且也不知见过多少次面了,但此人却始终未曾见过无双兄。”
    唐无双睁开了眼睛,已不觉怔在那里,他竟然想不出此人会是谁,更猜不出俞放鹤为何要引见给他。
    他只觉得太湖王、林瘦鹃的面上,忽然都露出了十分诡秘的笑容,他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心直透上来。
    俞佩玉心里也在奇怪:“俞放鹤为何要如此隆重其事地带这人来和唐无双相见?而且在事先还要借题先杀了唐无双的儿子。”
    这人难道是唐珏见不得的么?
    这人究竟是谁?又怎会如此诡秘?
    这件事里究竟藏着什么阴谋?
    俞佩玉只觉手脚有些发冷,连头上都冒出了冷汗。
    ×××
    这时俞放鹤竟又挥了挥手,两旁肃立的黑衣大汉,一个个都垂手走了出去,门外黑暗中便闪入一个人来。
    这人头戴着毡笠,身穿着青袍,俞佩玉从上面偷偷往下瞧,根本就看不到这人的面目。
    但唐无双却显然瞧见这人的脸了。
    俞佩玉忽然发觉,唐无双瞧见了这个人之后,就好像忽然瞧见了鬼似的,满面俱是惊怖欲绝之色,整个身子都起了痉挛──俞佩玉也不禁有了惊骇,这人的脸上究竟有什么古怪,竟能令唐无双如此惧怕?
    俞放鹤却微笑道:“无双兄,老夫说的是否不错,你是否已见过他许多次了?”
    唐无双嗄声道:“我……我……他……他……”
    这老人连喉咙都似被塞住,竟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俞放鹤道:“他久已想见无双兄了,只不过时机未到,我也不愿无双兄与他相见……无双兄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唐无双道:“不……不知道。”
    俞放鹤微笑道:“只因老夫还不愿无双兄你死得太早。”
    唐无双满头大汗,随擦随出,嘶声道:“此话怎讲?”
    俞放鹤淡淡笑道:“只因你们两位相见之日,便是无双兄你的死期到了。”
    唐无双张大了一双眼睛,瞪着这诡秘的人,一粒粒汗珠,都流入了他的眼睛,他却连眼睑也不眨一眨。
    俞放鹤道:“你可是还想瞧得清楚些么……好。”
    他忽然将那人头上的毡笠揭了下来──这人竟也是“唐无双”,他的面貌,他的眉、眼、口、鼻,竟活脱脱是和唐无双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俞佩玉这才瞧见了,紧张得几乎全身都发起抖来。
    他终于亲眼瞧见了这些恶魔的秘密。
    只听俞放鹤笑道:“无双兄现在可瞧清了么?你看这是否一件杰作,空前未有的艺术杰作,古往今来的大师们,纵然能画里传真,笔下生花,却也不过全是死的,但我们的杰作,却非但有血有肉,而且还有生命。”
    唐无双却已像是个没有生命的木头人,动也不动。
    俞放鹤道:“我们穷多年的心血,再加上无数人暗中对你观摹描绘,才造出第二个‘唐无双’来,无双兄你真该觉得骄傲才是。”
    唐无双道:“但这……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俞放鹤大笑道:“无双兄直到现在还不懂么?”
    唐无双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道:“我实在不懂。”
    俞放鹤顿住了笑声,一字字道:“第一个唐无双已活得够了,现在他已可好好安息,第二个唐无双现在就要代替他活下去。”
    唐无双忽然疯狂般大笑起来。
    俞放鹤冷冷瞧了他半晌,缓缓道:“无双兄此刻还能笑得出,倒也是怪事一件。”
    唐无双狂笑道:“我为何笑不出,我实在觉得好笑极了,你们造出了这么样一个傀儡,就想来代替我唐无双么?”
    俞放鹤冷冷道:“我们已成功许多次了。”
    唐无双道:“我现在已相信了那俞佩玉的话,我自然知道你们已成功许多次了,但我唐无双却和你俞放鹤不同,更和谢天璧、王雨楼、西门无骨这些人不同。”
    俞放鹤目光闪动,道:“有何不同?”
    唐无双道:“这些人纵非孤家寡人一个,但和他们亲近的人也不多,你们可以毁了俞佩玉,逼走林黛羽,但你们能将唐家子弟全都杀尽杀绝么?你们虽杀了唐珏,但我还有无数子弟,总有一天会揭破这秘密的。”
    俞放鹤声色不动,淡淡道:“是么?”
    唐无双道:“你们纵能将这人造得和我一模一样,甚至连说话神气都一样,但你们可知道我儿女子弟们的小名是什么?你们可知道他们的生日是在哪一天?你们可知道他们有些什么奇怪的脾气?”
    他大笑着接道:“一个像唐家这么大的家族,总有许多事是外人永不知道的,要想做这大家族的家长,又岂如你们想像中那么容易。”
    俞放鹤默然半晌,缓缓地道:“你说得诚然不错,有些事我们的确还不知道,但我们很快就会知道的。”
    唐无双冷笑道:“我看这倒未必。”
    俞放鹤淡淡一笑,道:“但我却很有信心,我相信你一定会将所有的秘密都告诉我们。”
    唐无双大喝道:“谁也休想逼我说出一个字。”
    俞放鹤微笑道:“别人也许不能,但我们却有一些很奇怪的法子,无双兄你不妨试试……”
    忽听外面一声轻哨,太湖王赶出去,又急地掠回,沉声道:“远哨传警,似有人来。”
    俞放鹤道:“退!所有明卡暗哨,一齐撤离山区外。”
    太湖王瞧了唐无双一眼,道:“这人呢?”
    俞放鹤道:“蒙起他的头,带走他。”
    唐无双忽然一跃而起,双手飞扬,只听“嗤,嗤”之音不绝于耳,刹那间便有数十件暗器射了出来。
    俞放鹤轻叱道:“大家都莫动,看我的。”
    叱声中,他已将方才揭下的毡笠凌空划了个圆弧,他身形展动,这圆弧如长虹跨过了整个庙宇。
    飞舞满天的暗器,竟都有如灯蛾扑火般,一齐投入了他手中的毡笠,但唐无双却又狂吼着扑了过来。
    唐家毒药暗器妙绝天下,拳掌却也不弱,这老人苍白的须发飞舞,双拳已如狂风暴雨般击出。
    俞放鹤身形展动,叱道:“你竟敢动手?”
    唐无双咬牙狞笑道:“我动手又怎样?你难道敢杀我?你还要留着我问话哩。”
    刹那间他已击出二十几拳,每一拳,每一着,竟都是不惜和对方同归于尽的拼命打法。
    这种打法实在最令人头痛,无论武功多高的人,遇见这种不要命的打法,都难免会躲避其锋。
    唐无双只想拖些时间──只要俞放鹤不敢和他硬拼,他就可拖一阵子,他只想等到有人来,他就有救了。
    俞放鹤果然连避了他二十多拳,都未还手,林瘦鹃、太湖王居然也未来相助,甚至连瞧都没有瞧一眼。
    他们竟像是已算准唐无双不堪一击。
    俞佩玉在梁上瞧得心动神驰,他一心想瞧瞧这“俞放鹤”的武功,谁知这“俞放鹤”使的竟真的是正宗“先天无极”的身法,轻妙流动,浑然无极,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如紫霄流云,全不带半分烟火气。
    普天之下,除了放鹤老人,谁还能施展出这样的身法?俞佩玉满头冷汗,不禁涔涔而落。
    忽听俞放鹤微笑道:“无双兄,你困兽之斗,终是无用的,去吧。”
    一声轻叱出口,他手掌已急拍而出。
    这一掌看来无论如何已穿不透唐无双严密威猛的拳势,谁知却偏偏令人无法置信的穿透了过去。
    一掌击出后,唐无双竟应手而倒。
    俞放鹤再也不瞧一眼,一掌拍出,便已转身,叱道:“带他走,随我退。”
    ×××
    再一眨眼间,小庙中灯火已熄,人也走了个干净,只留下俞佩玉怔在黑暗里,已不觉汗透重衣。
    从太湖王和林瘦鹃走进来开始,到他们走出去为止,这段时间虽不太长,在俞佩玉看来,却宛如过了一年。
    这段时间里俞佩玉当真是生死呼吸,危如悬卵,只要有一个人发现他在梁上,他就完了。
    若是换了别人,处在他这种情况下,也不知会骇成什么样子,只要他身子稍微抖一抖,呼吸稍微重了些,只要他将这横梁上的积尘,不慎震下去一粒,他就永远也休想活着走出这间庙宇。
    幸好俞佩玉从小练的就是沉心静气的功夫,纵在烈日下,寒冰中坐上几个时候,他也能忍住不会指尖动一动。
    幸好银花娘全身都已被他点了穴道,所以他才能在这武林高手环伺之地,一直藏到现在,却未被发现。
    现在,他骤然自极度紧张中松弛下来,只想随便找个什么地方躺下来,好生休息一段时候。
    但他却也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万万不能错过!
    只要他能在暗中缀住这批人,查出他们要将这真假两个唐无双藏在什么地方,他就有希望能揭破他们的险谋。
    要跟着这许多一等一的武林高手,也实在无异拿自己的性命作赌注,他赢的机会虽不大,这个险却是值得冒的。
    而且这机会稍纵即逝,他实在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
    银花娘的眼睛始终瞪得大大的,凝注着他,她气脉血液虽都已被禁锢,连舌头都不能动,但耳朵却还是能听的。
    俞佩玉来不及细想,附在她耳旁沉声道:“我本想将你送回唐家庄的,但现在……唉,现在你我的恩怨从此一笔勾销,我点你的穴道不久便会消失,你便又可恢复自由,但望你从此莫要再来找我,我也绝不会去找你。”
    他匆匆说了几句话,便待跃下横梁。
    谁知就在这时,门外脚步声响,又有灯光闪入,那太湖金龙王竟又带着两条黑衣大汉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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