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剑风流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09章意外之变
    俞佩玉、银花娘、铁花娘三人正纠缠中,金花娘已披着衣裳,奔了进来,瞧见了床上满面流血的俞佩玉,失声惊呼道:“这……这是你做的事?”
    银花娘大笑道:“是我又怎样,难道你也心疼……”
    话未说完,金花娘的手掌已掴在她脸上。
    清脆的掌声一响,笑声突然顿住,吵乱的屋子突然死寂,铁花娘松了手,银花娘一步步往后退,贴住了墙,眼睛里射出凶光,颤声道:“你打我,你竟敢打我?”
    金花娘跺脚道:“你为何要做这样的事?”
    银花娘跳了起来,大叫道:“我为何不能做这样的事,你只知道老三喜欢他,可知道我也喜欢他?你们都有意中人,为何我不能有?”
    金花娘呆住了,道:“你……你不是恨他的么?”
    银花娘嘶声道:“不错,我恨他,我更恨你,你只知道老三年纪大了,要找男人,可知道我的年纪比她还大,我难道不想找男人?”
    金花娘呆了半晌,长叹道:“我实在没有想到,你还要我为你找男人,你的……你的男人难道还不够多,还要别人为你找?”
    银花娘狂吼一声,突然冲了出去。
    只听她呼喊声自近而远:“我恨你,我恨你们……我恨世上所有的人,我恨不得天下人都死个干净!”
    金花娘木然站在那里,久久都动弹不得,铁花娘却已冲到床前,瞧见俞佩玉的脸,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俞佩玉反觉出奇的平静,喃喃道:“世上是永远不会有毫无缺陷的事,这道理高老头为何不懂得,他此刻若是瞧见了我,又不知该是什么感觉……”
    他突然觉得很好笑,竟又大笑了起来,他终于又解脱了一重缚束,他心里只觉出奇的轻松。
    铁花娘顿住了哭声,吃惊的瞧着他,他此刻心里的感觉,她自然无法了解,任何人也无法了解的。
    三天后,俞佩玉自觉体力已恢复了大半,但脸上却已绷满了白布,只露出一双鼻孔,和两只眼睛。
    金花娘与铁花娘瞧着他,心里充满了歉疚与痛苦。
    金花娘终于叹道:“你真的要走了么?”
    俞佩玉笑道:“该走的时候,早已过了。”
    铁花娘突然扑过去,搂住了他,大声道:“你不要走,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我还是对你好的。”
    俞佩玉笑道:“你若真的对我好,就不该不放我走,一个人若不能自由自主,他活着岂非也没什么意思了。”
    金花娘黯然道:“至少,你总该让我们瞧瞧你,你已变成什么样子?”
    俞佩玉道:“无论变成什么样子,我还是我。”
    他轻轻推开铁花娘,站了起来,突又笑道:“你们可知道,我出去后第一件事要做什么?”
    金花娘道:“你莫非要去寻我那可恶的二妹。”
    俞佩玉笑道:“我的确要去找个人,但却不是找她。”
    铁花娘揉了揉眼睛,道:“你要找谁?”
    俞佩玉道:“我先要去寻那唐公子,叫他到这里来见你们,再去寻唐无双唐老前辈,告诉他‘琼花三娘子’并不是他想像中那么坏的人,”
    金花娘垂下了头,幽然叹道:“我……我真不知该如何谢你。”
    俞佩玉笑道:“你们若能坐在这里,让我自己走出去,就算是感谢我了。”
    他大步走出去,没有回头,金花娘与铁花娘果然也没有跟着他.她们的眼泪早已流下了面颊。
    俞佩玉只觉心里无牵无挂,也不必对任何人有所歉疚,他既然从未亏负过别人,别人的眼泪也就拉不住他。
    他开了地室的门,掀起了那幅画,夕阳就斜斜地照上了他的脸,此刻虽未黄昏,却已将近黄昏。
    他用手挡住阳光,另一只手关起了地道的门,突然他两只手一齐垂下,连脚步也无法抬起。
    这花厅的梁木上,竟悬着一排人,死人!
    鲜血,犹在一滴滴往下滴落,他们的血似乎还未冷,他们每个人咽喉都已洞穿,又被人用绳索穿过咽喉上的洞,死鱼般吊在横梁上,吊在最前面的一个,赫然就是此间的主人。
    这件事,显然只不过是下午才发生的,只因正午时这殷勤的主人还曾去过地室,送去了食物和水。
    这许多人同时被人杀死,地室中毫未听出丝毫动静,杀人的人,手脚当真是又毒辣,又利落,又干净。
    俞佩玉站在那里,瞧了两眼,想回到地室中去,但目光一转,突又改变了主意,大步走出了花厅。
    他心里纵然有些惊骇,但别人也绝对瞧不出来,他从那一行尸身旁走过,就像是走过一行树似的。突听一人喝道:“是什么人?站住!”
    俞佩玉立刻就站住了,瞧不出丝毫惊慌,也瞧不出丝毫勉强,就好像早已知道有人要他站住似的。
    那人又喝道:“你过来。”
    俞佩玉立刻就转过身,走了过去,于是他就瞧见,这时从另一扇门里走出来的,竟是那金燕子。
    他虽觉有些意外,但简直连眼色都没有丝毫变化,金燕子面上却满是惊奇之色,厉声道:“你是从哪里走出来的?我方才怎地未瞧见你?”
    俞佩玉淡淡道:“我是从出来的地方走出来的。”
    金燕子喝道:“你是否和‘琼花三娘子’藏在一起?”
    俞佩玉道:“是不是又和你有何关系?”
    他话未说完,金燕子掌中的剑已抵在他咽喉上。
    她自然再也不会认出这是俞佩玉。
    俞佩玉不但面目全被包扎住,他此刻的从容、镇定和洒脱,也和从前像是完全两个人了。
    莫说是只有一柄剑抵住他的咽喉,就算有一千柄、一万柄剑已刺入他的肉,他只怕都不会动一动声色。
    一个人若是眼瞧着自己的父亲在面前惨死,却被人指为疯子,还不得不承认自己的仇人就是明明已死了的父亲,世上还有什么能令他觉得不能忍受的事?一个人若面对着自己最心爱的人,而不能相认,世上还有什么能令他觉得痛苦的事?一个人若经历了数次死亡,只因奇迹而未死,世上又还有什么能令他觉得害怕的事?一个人若已从极美变为极丑,世上又还有什么事是他看不开的?
    一个人若已经历过别人无法思议的冤屈、恐吓、危险、痛苦,岂非无论什么事也不能令他动心。
    俞佩玉这份从容、镇定与洒脱,正是他付了代价换来的,世上再也没有别的人能付出这代价。
    世上正也再没有别人能比得上他。
    金燕子掌中剑,竟不知不觉的垂落了下来。
    她忽然发觉自己若想威吓这个人,简直已变成件可笑的事,这人的镇定,简直已先吓住了她。
    俞佩玉瞧着她,突然笑道:“神刀公子呢?”
    金燕子失声道:“你……你认得我?”
    俞佩玉道:“在下纵不认得姑娘,也知道姑娘与神刀公子本是形影不离的。”
    金燕子盯着他的眼睛,道:“我怎地觉得你有些眼熟。”
    俞佩玉道:“头上受伤裹布的人,自然不止我一个。”
    金燕子厉声道:“你究竟是谁?”
    俞佩玉道:“在下俞佩玉。”
    金燕子一张美丽的脸,立刻扭曲了起来,颤声道:“俞佩玉已死了,你……你……”
    俞佩玉笑道:“姑娘可知这世上有两个俞佩玉,一个已死了,一个却还活着,在下只可惜不是那死了的俞佩玉,而他的朋友似乎比我多些。”
    金燕子长长吐出口气,道:“这些人,可是你杀死的?”
    俞佩玉道:“这些人难道不是姑娘你杀死的么?”
    金燕子恨恨道:“这些人作恶多端,死十次也不算多,我早已有心杀死他们,只可惜今天竟来迟了一步?”
    俞佩玉讶然道:“原来姑娘也不知道杀人的是谁……”
    突听一人缓缓道:“杀人的是我。”
    这话声竟是出奇的平淡,声调既没有变化,话声也没有节奏,“杀人的是我”这五个字自他口中说出,就好像别人说“今天天气不错”似的,他似乎早已说惯了这句话,又似乎根本不觉得杀人是件可怕的事。
    随着语声,一个人突然出现在他们眼前,以俞佩玉和金燕子的眼力,竟都未瞧出这人是从哪里来的。
    他们只觉眼前银光一闪,这人便已出现了。
    他穿着的是件银光闪闪的宽袍,左面的袖子,长长飘落,右面的袖子,却束在腰间丝绦里,竟是个独臂人!
    他胸前飘拂着银灰色的长髯,腰上系着银灰色的丝绦,脚上穿着银灰色的靴子,银冠里束着银灰色的头发。
    他的一张脸,竟赫然也是银灰色的!银灰色的眉毛下,一双银灰色的眸子里,射出了比刀还锋利的银光。
    金燕子纵横江湖,平日以为自己必是世上胆子最大的女人,但此刻却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寒噤,失声道:“这些人都是你杀的?”
    银光老人淡淡道:“你以为老夫只剩下一条手臂,就不能杀人了么?老夫若不能杀人,这世上的恶人只怕就要比现在多得多了。”
    金燕子讷讷道:“前辈……不知前辈……”
    银光老人道:“你也不必问老夫的名姓,你既是“天蚕教”的对头,便是老夫的同路人,否则此刻你也不会再活在世上。”
    若是换了别人在金燕子面前说这种话,金燕子掌中剑早已到了他面前,但此刻这老人淡淡说来,金燕子竟觉得是件天经地义的事,却道:“不知前辈可找着了那‘琼花三娘子’么?”
    银光老人道:“你和她们有什么仇恨?”
    金燕子咬牙道:“仇恨之深,一言也难说尽。”
    银光老人道:“你一心想寻着她们?”
    金燕子道:“若能寻着,不计代价。”
    银光老人道:“好,你若要找她们,就跟老夫来吧。”
    他袍袖飘飘,走出了花厅,穿过后园,走出小门,后门外的宽街上静悄悄的,瞧不见一个人。
    金燕子跟在他身后,满脸俱是兴奋之色,俞佩玉竟也跟着走了来,心里却充满了疑惑。
    这老人明明不知道“琼花三娘子”在哪里,为何说要带金燕子去找,他纵能将马啸天等人都杀死,但独臂的人,又怎能将那许多死尸吊起在梁上──这两件事,他显然是在说谎,他为何要说谎?
    说谎的人,大多有害人的企图,但以这老人身法看来,纵要杀死金燕子,也不过是举手之劳,又何必要如此费事?
    他究竟想将金燕子带到哪里去?
    这老人却始终没有瞧俞佩玉一眼,就好像根本没有俞佩玉这个人似的,俞佩玉默默地跟着他,也不说话。
    这老人虽沉得着气,俞佩玉也是沉得住气的。
    金燕子却有些沉不住气了。
    这时天色越来越暗,他们走的路也越来越荒僻,这奇诡神秘的老人走在月光下,就像是个银色的幽灵。
    金燕子终于忍不住问道:“那‘琼花三娘子’究竟在哪里?”
    银光老人头也不回,淡淡道:“邪恶的人,自然在邪恶的地方。”
    少女们对“邪恶”这两字总是特别地敏感的。
    金燕子不觉失声道:“邪恶的地方?”
    银光老人道:“你若不敢去,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金燕子咬了咬牙,再不说话,俞佩玉仔细咀嚼“邪恶的地方”这五个字,只觉这老人的居心更是难测。
    那银光老人大袖飘飘,走得看来并不快,大半个时辰走下来,却早巳走出了城,金燕子近年崛起江湖,声势不弱,她既以“燕子”两字成名,轻功自是高手,但跟着这老人一路走来,竟不觉发了喘息。
    倒是俞佩玉,虽然体力未复,此刻还未觉得怎样,只不过对这老人的武功,更生出警惕之心。
    只见这老人在树林里三转两转,突然走到山坡前,山势并不高,但怪石嵯峨,寸草不生,看来竟甚是险恶。
    山岩上有块凸出的巨石,上面本来凿着三个大字,此刻却是刀痕零乱,也不知被谁用刀斧砍了去。
    俞佩玉暗道:“岩上的字,本来想必便是山名,但却有人不惜花费偌大力气,爬上去将它砍掉,这却又是为的什么?难道这山名也有什么秘密,所以那人才不愿被别人瞧见,但这三个字的山名,又会有什么秘密?”
    要知俞佩玉屡次出生入死后,已深知世上人事之险恶,所以无论对什么事,都不禁分外小心。
    在别人眼中看来无足轻重的事,他看来却认为大有研究的价值,只要稍有疑惑之处,他便绝不会放过的。
    只不过他现在已学会将无论什么事都放在心里,所以他此刻疑惑虽越来越重,却仍神色不动,更不说破。
    那老人身子也未见作势,又飘飘掠上了山岩,掠到那块突出的巨石后,金燕子正想跟上去。
    突听“格”的一响,那块有小屋子般大小的千斤巨石,竟缓缓移动了开来,露出后面一个黝黑的洞穴。
    这变化就连俞佩玉也不免吃了一惊,金燕子更是瞧得目瞪口呆,两只手本来作势欲起,此刻竟放不下来。
    只听那老人唤道:“你两人为何还不上来?”
    金燕子转头瞧了俞佩玉一眼,突然悄声道:“此行危险得很,你为何要跟来,快走吧。”
    俞佩玉微笑道:“既已跟到这里,再想走只怕已太迟了。”
    金燕子皱眉道:“为什么?”
    俞佩玉再不答话,竟当先掠了上去,只觉那老人一双利锐的眼睛正在盯着他,似乎想瞧瞧他功力的高下。
    他心念一转,十成功力中,只使出了五成。
    那老人面色虽丝毫不动,目中却似露出了不满之色,这时金燕子已全力迎了上去,那老人才觉得满意了些。
    俞佩玉心里又不觉奇怪:“他若要害我们,我们武功越差,他动手就越方便,他本该高兴才是,但瞧他的神色,却似希望我们的武功越强越好,这又是为了什么?他心里到底是在打的什么主意?”
    金燕子已掠了上去,只是那洞穴黑黝黝的,竟是深不见底,里面不住有一阵阵阴森森的寒风吹出来!
    那方巨岩被移开后,恰巧移人旁边一边凹进去的山岩里,计算得实在妙极,而这块重逾千万斤的巨岩,竟能被一个人移开,其中的机关做得自然更是妙到毫巅,这样的机关也不知要费多少人力物力才能造成,若非要隐藏什么重大的秘密,谁肯花这么大的力量。
    到了这时,金燕子也不禁动了疑心,讷讷道:“琼花三娘子会在这山洞里?”
    银光老人道:“这山洞本是‘天蚕教’藏宝的秘穴,‘琼花三娘子’若非教中的主坛坛主,休想进得去哩。”
    金燕子忍不住道:“天蚕教的秘密,前辈又怎会知道?”
    银光老人淡淡一笑道:“天下又有几件能瞒得住老夫的秘密。”
    这话若是旁人说出来,金燕子纵不认为他是虚言搪塞,也要认为他是吹牛,但到了这老人嘴里,分量却大是不同。
    金燕子竟觉口服心服,想了想,喃喃道:“奇怪,天蚕教远在苗疆,藏宝秘穴却在这里。”
    银光老人目光一寒,道:“你不敢进去了么?”
    金燕子长长吸了口气,大声道:“只要能找得到‘琼花三娘子’,上刀山,下油锅也没关系。”
    银光老人目光立刻和缓,道:“好,很好,只要你能胆大心细,处处留意,老夫保证你绝无危险,你们只管放心进去吧。”
    俞佩玉突然道:“在下并无进去之意。”
    他直到此刻才说话,本来要说的是:“我知道“琼花三娘子”绝不在这山洞里,你为何要骗人?”
    但他知道这句话说出来后,那老人绝不会放过他,他此刻未必是这老人的敌手,所以才先试探一句。
    银光老人目中果然又射出了寒光,道:“你不想进去?”
    俞佩玉道:“在下也不要找‘琼花三娘子’,为何要进去?”
    金燕子赶紧道:“这本不关他的事,我根本不认得他的。”
    银光老人淡淡道:“你若不愿进去,老夫自也不勉强你。”
    他手掌有意无意间在那无名山岩上轻轻一拍,掌击山岩,毫无声音,但山石上却多了个如刀斧凿成般的掌印。
    俞佩玉笑道:“在下虽本无进去之意,但天蚕教的藏宝秘穴,究竟也不是人人可以进去的,既然有此机会,进去瞧瞧也好。”
    银光老人也不理他,却自怀中取出了一柄长约一尺三寸的银鞘短剑,和一个银色火摺子,一起交给了金燕子,道:“此剑削铁如泥,这火摺子也非凡品,你带在身边,必有用处,只是要小心保管,千万莫要遗失了。”
    金燕子道:“多谢前辈。”
    她和俞佩玉刚走进洞穴,那方巨岩竟又缓缓合起。
    金燕子大骇道:“前辈合起这石头,咱们岂非出不去了。”她纵身又想跃出,谁知洞外一股大力涌来,竟将她推得踉跄向后跌倒。
    只听银光老人道:“你要出来时,以那短剑击石七次,老夫便知道了……”
    话犹未了,巨石已完全合起,不留丝毫空隙。
    洞穴里立刻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突见一缕银花爆出,金燕子已亮起了那奇形火摺子,只见银星不住四下飞溅,一道淡淡的银光直射出来。
    银光照着俞佩玉的脸,他面目虽被白布绷住,但一双眸子却在灼灼发光,瞧不出有丝毫惊慌之色。
    金燕子也不知这人到底是痴是呆,还是胆子特别的大,却叹道:“此事明明与你无关,你何苦要跟着来?”
    俞佩玉暗叹道:“这位姑娘脾气虽然大些,但心地倒当真善良得很,到了此刻,还一心在为别人着想。”
    这些天来,他遇着的女子不是心地险恶,便是刁钻古怪,骤然发觉金燕子的善良,不觉大生好感,微笑道:“两人在一起,总比孤身涉险的好。”
    金燕子怔了怔,道:“你是为了我才来的?”
    俞佩玉笑道:“姑娘既是那位俞佩玉的朋友,便等于是在下的朋友一样。”
    金燕子盯了他一眼,面靥突然飞红了起来,幸好那银光甚是奇特,她面色是红是白别人根本无法分辨。
    她扭转头,默然半晌,突又道:“你猜那老人他竟是何心意?”
    俞佩玉沉吟道:“姑娘你说呢?”
    金燕子道:“他若是要害我,又怎会将如此贵重之物交给我,何况瞧他那一掌之力,要取我两人的性命,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俞佩玉道:“不错,此人掌力阴柔而强劲,功力已炉火纯青,看来竟不在武当出尘道人的‘绵掌’之下……”
    金燕子道:“但他若无恶意,又为何定要逼你进来,而且又将出路封死,先断了咱们的退路,让咱们只有往前闯。”
    俞佩玉笑道:“既是如此,咱们就往前闯闯再说吧。”
    金燕子终于又忍不住回头瞧了他一眼,突然笑道:“我胆子素来很大的,不想你竟比我还大,在你身旁,我就算想害怕,也觉得不好意思害怕了。”
    朦胧的银光下,她笑容看来是那么明朗,在如此明朗的笑容后,看来是藏不住丝毫秘密的。
    俞佩玉不禁暗暗叹道:“天下的女子若都像她这么样,这世界只怕就会太平的多了……”
    俞佩玉要过那火摺子,当先开路。
    银光映照下,他突然发觉这山洞两壁,都雕刻着极精细的图画,每幅图都有一男一女,神情栩栩如生。
    金燕子只瞧了一眼,脸已飞红了起来,呼道:“这鬼地方果然‘邪恶’,怎地……怎地……”
    俞佩玉脸也不觉发热,他实也想不到在这种阴森诡秘的山洞里,竟会雕刻着如此不堪入目的图画。
    只见金燕子话未说完,已掩着脸向前直奔。
    突然间,黑暗中转出两个人来,两柄大刀,闪电般向金燕子直砍了下去,刀风强猛,无与伦比。
    俞佩玉失声喝道:“小心。”
    喝声出口,他人已冲了过去,抱住了金燕子,就地一滚,只觉寒风过处,刀锋堪堪擦身而过。
    接着,“当”的一响,长刀竟砍在地上,火星四溅,但一刀砍过后,这两个人便又缓缓退了回去。
    俞佩玉苦笑道:“原来这竟是石头人。”
    金燕子道:“若不是你,我就要变成死人了。”
    俞佩玉只觉一阵阵香气如兰,袭人欲醉,俯下头,这才发觉金燕子还被他抱在怀里,樱唇距离他不过三寸。
    他的心不觉立刻跳了起来,正想道歉。
    谁知金燕子竟又咯咯笑道:“你说的那神刀公子,若是瞧见咱们这样子,只怕也要气死了,我真希望他现在就在这里瞧着。”
    俞佩玉本怕她娇羞恼怒,谁知她竟比自己还要爽朗一点,也不会装模作样地故作扭捏之感。
    一个男人在这种情况下,能遇着个心胸明朗的女子,实在是件走运的事,俞佩玉也觉甚是开心,忍不住笑道:“他这次怎地没有跟着你,倒的确是件怪事。”
    金燕子笑道:“他一天到晚就像苍蝇似的盯着我,别人只要瞧我一眼,他就生气,我实在烦都烦死了,找着个机会,就立刻溜走,他只怕……”
    语声突然顿住,目光凝注着俞佩玉身后,道:“你……你瞧……”
    俞佩玉转首望去,只见他身后的山石,像是道门户的模样,门楣上刻着八个字,被银光一照,颜色惨碧。
    “销魂媚宫,妄入者死!”
    金燕子盯着这八个字,皱眉道:“天蚕教的藏宝地,怎会叫做销魂媚宫?”
    俞佩玉瞧见那些图画,再瞧见“销魂媚宫”这四个字,便知道这洞穴不但“邪恶”,而且还必定极神秘,极危险,也可能是极香艳的地方,就像是那些令人害怕,又令人向往的传说一样。
    他目光直视着金燕子,突然道:“你还要进去?”
    金燕子笑道:“这八个字难道就能将咱们吓退了么?”
    俞佩玉道:“若是‘琼花三娘子’并不在里面呢?”
    金燕子怔了怔道:“她们怎会不在里面?那老人怎会骗我?”
    俞佩玉叹道:“据我所知,‘琼花三娘子’是绝不会在里面的,至于那老人为何要骗你,我却也想不通了。”
    金燕子沉思了半晌,缓缓道:“你说,咱们既已到了这里,还能回头么?”
    她掠了掠鬓边乱发,接着道:“现在咱们就算在那石头上敲七百下,那老人也不会放咱们出去的,他既然要将咱们骗进洞,想必总有些用意。”
    俞佩玉沉声道:“入了此门后,每走一步,都可能遇着意想不到的危险,你……你为何不等在这里,让我一个人进去瞧瞧再说。”
    金燕子嫣然一笑,道:“你自己说过,两人在一起,总比孤身涉险好得多。”
    在这种孤独危险的地界,人总是会将自己的本性显露出来,可恨的人会令人觉得更可恨,可爱的人却会变得更可爱了。
    俞佩玉竟不觉拉住了金燕子的手,笑道:“走吧,只要小心些,我想也不会……”
    话未说完,突觉脚下一软,脚下的石地竟裂开个大洞,两人的身子,眼见已将直跌下去。
    金燕子忍不住失声惊叫,只觉俞佩玉拉着她的那只手一紧,一股大力传来,将她送上了地面。
    而俞佩玉自己却已跌了下去。
    金燕子借着俞佩玉一甩之力,凌空翻身,落在洞边,失声道:“你……你没事么?”
    那地洞竟深达十余丈,只见火摺子的银光在下面闪动着,也瞧不见俞佩玉究竟是生是死。
    金燕子已急出了眼泪,嘶声道:“你怎地不说话呀?”
    地洞里还是没有应声。
    金燕子眼睛一闭,竟也要往下面跳。
    就在这时,突觉一个人紧紧拉住了她。
    金燕子张开眼,火摺子的银光仍在地洞里闪动,更是一惊,“谁拉住了我了?”再瞧正笑吟吟站在她身边的,却不是俞佩玉是谁?
    她惊喜交集“嘤咛”一声,不觉扑入俞佩玉怀里,顿脚道:“你骇死我了,你……你方才为什么不说话呀?”
    俞佩玉微笑道:“方才我就仗着一口真气,才能攀在石壁上,若是一开口说话,泄了那口气,只怕就真的要跌下去了。”
    金燕子娇笑道:“我瞧见那火摺子在下面,还以为你……也完了……谁知火摺子虽然掉了去,你却在上面。”
    俞佩玉凝目瞧着她,忍不住叹道:“但你又何苦?”
    金燕子垂下头,轻轻道:“你若为救我而死,我还能活着么?”
    她突又抬头,爽朗地一笑道:“不只是你,任何人为了救我而死,我只怕都活不下去的。”
    俞佩玉眨了眨眼睛,故意道:“你说后面这句话,不怕我失望么?”
    金燕子抿嘴一笑道:“我知道像你这样的人,必定早已有了意中人了,所以我若说只会为你而死,岂不是要你为难么?”
    俞佩玉不觉又拉起了她的手,大笑道:“你实在是我见到的女孩子中,最不会给人烦恼的一个。”
    他只觉和金燕子这样的女孩在一起,心胸竟是说不出的舒畅,她既不会装模作样,叫别人为她想,也不会故意使些小心眼,用些小手段,叫别人为她烦恼,只可惜这样的女孩子世上实在太少了。
    但火摺子已落了下去,两人瞧着那闪动的银光,不觉又发起愁来,俞佩玉目光转动,突然瞧见了那柄银鞘短剑。
    他拔出剑来,剑身如银星灿烂夺目,轻轻一插,便直没入石,握着剑一转,便将山石挖了个洞。
    俞佩玉喜道:“好锋利的剑,咱们要拾火摺子就得靠它了。”
    他将金燕子垂下地穴,用短剑在壁上挖了一行洞,然后自己再爬了下去,将火摺子拾起。
    只见那地穴中倒插着无数柄尖刀,尖刀上尽是枯骨,衣衫也大多腐朽,死了至少已有二十年了,但其中却有个身穿绿衫的女子尸体,衣裳颜色如新,尸体也是完整的,甚至还未开始腐烂。
    俞佩玉暗道:“瞧这些枯骨与这绿衫女子之死,其间至少相隔二十年,这‘销魂媚谷’莫非已有二十年未有人来,这里的秘密虽然已埋藏了二十年,直至最近才又被人发现,自然绝不会是‘天蚕教’的藏宝之地了!”
    金燕子用鞋底在地上擦了擦,擦去了苔藓痕迹,便露出乎整光滑的石板来,她不禁皱眉道:“这一路上,都可能有陷阱,咱们怎么往前走呢?”
    俞佩玉沉吟道:“你跟着我走,莫要距离太近,我纵然落下去,也有个照应。”
    金燕子大声道:“这本来是我的事,你应该让我走在前面,你不必将我当做个女人,就处处都让着我呢。”
    俞佩玉微笑道:“我虽不愿将你当女人,但你事实上却是个女人,在女人面前,男人都喜欢逞逞英雄,你又何必不让让我呢?”
    金燕子凝眸瞧着他,笑道:“你实在是我所见到的男人中,最不讨厌的一个。”
    俞佩玉再往前走,走得更加小心,一步未踏实前,总要先试探试探虚实,对于机关消息,他反应自比别人要灵敏得多。
    一路上竟无陷阱,走了两三丈后,突见两个白石雕成的裸女,互相拥抱在一起,极尽缠绵之至,不但身材雕塑得玲珑剔透,纤毫毕现,眉目间更充满着春情荡意,此刻虽已满是尘埃,但无论是谁,只要瞧一眼,仍不免要心跳加速,面红耳赤。
    两座石像都比常人要大些,恰巧将去路完全堵死。
    俞佩玉正想找出上面的枢纽,将之移开,金燕子已飞红了脸,一把夺过他的火摺子,哼道:“这地方怎的尽是这种东西,也不怕别人瞧着呕心么。”
    说着说着,竟一脚踢了过去。
    俞佩玉要想拦阻,已来不及了。
    那裸女的肚脐里,已射出一缕淡淡的粉色雾,来势如矢,笔直向金燕子的脸上喷了过去。
    俞佩玉一把将她拉在旁边,着急道:“你可闻着什么气味了么?”他一急之下,竟忘了屏住呼吸,鼻子里已吸入一丝胭脂香气。
    金燕子刚摇了摇头,俞佩玉早已盘腿坐下,运气调息,金燕子才知道自己又闯下祸了,颤声道:“你……你……”
    俞佩玉拼命用眼色叫她莫再说话,金燕子虽闭住了嘴,心里却更是着急,过了半晌,只见俞佩玉长长叹了口气,道:“幸好时隔太久,那药力已有些失效,否则……”
    金燕子道:“药力虽然失效,但我若被那粉雾喷在脸上,还是要命的,是么?”
    俞佩玉道:“也许。”
    金燕子幽幽叹道:“你又救了我一次了。”
    俞佩玉用火摺子照着那白石裸女,仔细瞧了半晌,突然道:“你能闭起眼来么?”
    金燕子笑道:“我为什么不能瞧瞧。”
    俞佩玉苦笑道:“这枢纽所在之地,甚是不雅……”
    他话未说完,金燕子已赶紧闭起眼睛,也不知俞佩玉在什么地方摸了摸,转了转,可听“喀”的一声,两座石像终于飞开,让出中间一尺多通路,金燕子便自两个裸女的怀抱走了过去。
    她忍不住叹道:“想不到你对这些鬼名堂,也如此精通,若不是你,我只怕一辈子也休想能走得进去的。”
    俞佩玉缓缓道:“依我看来,能走进去,倒不如走不进去的好。”
    金燕子笑道:“为什么?这地方处处透着邪门古怪,看来也不知究竟有多少秘密,就算没有‘琼花三娘子’的事,我也想进去瞧瞧的。”
    俞佩玉道:“秘密越大之处,凶险也越大……”
    金燕子道:“有你在,我还怕什么?”
    俞佩玉只得一笑,当先开路,过了这裸女门后,地上积尘也较少,银光照耀下,已隐约可以瞧得出地上也有花纹图案。
    这些花纹图案,竟也俱是男女间的纠缠之态。
    俞佩玉仔细瞧了半晌,道:“你瞧着我的脚踩在哪里,也跟着我踩在哪里,千万错不得。”他一脚踩下去,正又是十分“不雅”之处。
    金燕子一面走,一面啐道:“这鬼地方,真不是正人君子能来的。”
    俞佩玉道:“这里的主人故意如此作法,想必正是要叫正人君子裹足,纵然知道他的秘密,要来也觉不便,否则他又怎能逍遥法外。”
    金燕子笑道:“你呢?你不是正人君子么?”
    俞佩玉笑道:“有时是的,有时倒也未必。”
    金燕子娇笑道:“你非但不讨厌,简直有些可爱了……”
    话未说完,笑声突然顿住,只见一个红衣女子,从上面倒吊下来,一张脸也说不出有多么狰狞可怖。
    金燕子骇极失声,道:“看来,妄入者死这句话倒真不是吓人的。”
    只见这位红衣女子亦是尸体完整,死了最多也不过只有两天。·
    俞佩玉喃喃道:“埋藏了二十年的地方,一旦被人发现后,立刻就有许多人冒死而来,此间的秘密难道竟真的如此诱人么?”
    走了两步,又瞧见个紫衣女子的尸身,被一根形式奇古的巨大铁矛钉在石壁上,她双手紧紧抓住矛头,显然是临死前拼命想将这铁矛拔出来,却再也拔不出,竟被活活地钉死在这里。
    金燕子瞧了一眼,只觉心头作呕,几乎要呕吐。
    此后每走几步,便可发现一具女子的尸身,有的被刀劈而死,有的面目腐烂,有的竟是在石缝里活活夹死的。
    金燕子颤声道:“这条路当真步步俱是危机,我若不跟着你走,现在只怕……只怕已和这些女孩子一样了。”
    俞佩玉沉声道:“她们能走到这里,已可见她们之中必有能人。”
    金燕子道:“你说她们是一齐来的。”
    俞佩玉道:“想必俱是一路。”
    金燕子默然道:“这些女孩子看来生前必定是又年轻,又漂亮,却偏偏要到这鬼地方来送死,却又是为了什么呢?”
    俞佩玉道:“这原因只有一个,此地虽非‘天蚕教’的藏宝之地,但想必也埋葬着一批数量甚大的珍宝了。”
    金燕子突然停下脚步,道:“你想那老人将咱们骗来,会不会是要咱们为他探路呢?”
    俞佩玉叹道:“想来正是如此,所以,他才希望我们武功越强越好,又不惜将重要珍贵的宝剑借给你。”
    金燕子骇然道:“咱们若能走进去,便无异为他开了路,纵然得到了宝物,也只好给他,咱们若是死了,也和他没半点关系,这老人好恶毒的心肠,咱们与他素昧平生,他竟不惜拿咱们的性命来做他的问路石。”
    俞佩玉沉吟道:“这其中还有件奇怪的事。”
    金燕子道:“什……什么事?”
    俞佩玉道:“你瞧这些尸身,俱是女子,方才那地穴中的枯骨,也全都是女子的,难道来此盗宝的人,竟无一个男的吗?”
    只听一人淡淡道:“这有两种原因,你们可想知道么?”
    金燕子听得这平淡的语声,脸上立刻变了颜色,拉住俞佩玉的手,道:“他……他跟来了。”
    那老人淡淡道:“老夫既要你们开路,自然就是要跟着走进来的,有你们为老夫将埋伏破去,老夫也免得费力了。”
    银光闪动间,他已幽灵般走了出来。金燕子又急又怒,道:“我尊你一声前辈,居然如此对付我,居然还好意思厚着脸皮承认。”
    银光老人道:“你们虽为老夫吃了苦,但也非全无好处,何况,你们能到此间一游,就算死也不冤枉了。”
    金燕子道:“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银光老人道:“你们为何不瞧瞧这里?”
    金燕子顺着他手指之处瞧去,只见一个青衣女子的尸体旁,石壁上果然又刻着十六个大字:“温柔之乡,行乐之宫。
    销魂蚀骨,亦毒亦凶。”
    银光老人道:“四十年前,这里正是普天之下的风流侠少梦魂向往之地,若能到此一游,纵然蚀骨销魂,也在所不惜。”
    金燕子骇然道:“为什么?”
    银光老人道:“只因到了这里,才知道男人真正的快乐是什么。哈哈,只可惜享受过这种快乐之后就非死不可了。”
    说到这里,他竟然大笑了几声,但笑声亦是平平淡淡,既无丝毫高低变化,也听不出丝毫欢愉之意。
    金燕子不觉倒抽了一口凉气,道:“既是如此,这里为何不见男人的尸身?”
    银光老人道:“只因那时男人都要等到入宫被那销魂宫主品评之后,才会死的。”
    金燕子咬牙道:“女孩子明知这种鬼地方,为什么还要来呢?”
    银光老人道:“这原因就多了,有的是妒忌这销魂宫主的美貌,一心想除去她,有的是怀恨自己的夫婿情人被她迷死,前来寻仇……”
    金燕子道:“但现在那销魂宫主纵然还活着,也是个老妖怪了,为什么还有这许多女孩子要来送死呢?”
    银光老人道:“销魂宫主虽已死,但她的珍宝秘笈仍在,那些珍宝且不去说它,她的媚功秘笈,数十年来,就是天下女子千方百计想得到手的东西,无论是谁,只要能得到她的媚功,便可令天下的男人都拜倒在裙下。”
    金燕子瞧了俞佩玉一眼,脸不觉又红了,道:“这种脏东西,我瞧都不要瞧。”
    银光老人咯咯笑道:“等你瞧见了时,就再也舍不得放手了。”
    他目光忽然转向俞佩玉,道:“你武功虽不济,对这旁门杂学倒精通得很,你这样的人,老夫若是杀了你,倒也可惜。”
    俞佩玉微笑道:“此刻还未入宫,你自然不会杀的。”
    银光老人目光灼灼,道:“你若能带老夫入宫,老夫非但不杀你,还将那藏宝与你平分。”
    俞佩玉道:“我若不肯呢?”
    银光老人淡淡道:“你若不肯,现在就休想活下去。”
    俞佩玉一笑道:“此地既已有人来过,藏宝说不定已被取去了。”
    银光老人冷冷道:“直到此刻为止,这里还没有一个人活着走出去。”
    俞佩玉笑道:“我常常听说这句话,其实那没有活人走出去的地方,总是有活人走出去过的,只是别人没有瞧见而已。”
    银光老人大笑道:“老夫眼瞧着这九个女子进来,亲手封死了出路,又在外面等了两天,若有人走出去,老夫情愿挖出这双眼珠子来。”
    俞佩玉目光闪动,缓缓道:“你将那马啸天满门杀死,是否就为了怀疑他将此地的秘密,泄露给这九个女子知道的。”
    银光老人目光一寒,冷冷道:“你已问得太多了。”
    金燕子骇然道:“你为了怀疑一个人,将他满门杀死,不嫌这手段太毒辣么?”
    银光老人淡淡道:“你莫忘了,老夫杀死的乃是天蚕教下;”
    金燕子道:“就因为他们将你的秘密泄露给别人,才杀他们的,是么?”
    银光老人道:“哼!”
    金燕子目光闪动,大声道:“但天蚕教下,又怎会知道你的秘密?莫非你也是和他们勾结的?”
    银光老人霍然转身,一掌拍在石壁上,缓缓道:“你也问得太多了。”
    金燕子瞧着石壁上的掌印,嘟起嘴再不说话。
    俞佩玉摸索了几乎有半个时辰,不住喃喃道:“难道入宫的门户竟不在这里?”
    银光老人道:“前面已无去路,不在这里,又在哪里。”
    俞佩玉想了想,突将那青衣少女移开,这尸身全身上下都瞧不见伤痕,一双手却已黑紫。
    他俯下身,用短剑的银鞘,拨开了这双手便瞧见这双手的左右食指上,各有一点血痕,就好像是被蚊子叮过的一个伤口,竟已致命。
    俞佩玉站了起来,长长叹息一声,喃喃道:“温柔之乡,行乐之宫……入宫的秘密,原来就在这两个‘之’字上。”
    只见石壁上的字迹,笔画间也都积满了尘埃,只有“之”字上的两点,却光润而干净,似经人手擦过。
    金燕子喜道:“不错,我也瞧出来了,只要在这两个‘之’字点上一按,门户就出现,是么?”说着说着,她一双手已向那点上按了下去。
    俞佩玉一把拉住了她,道:“你难道也要学这青衣女子一样?若是开一次门,便得牺牲一条人命,这代价岂不太大了么?”
    突见银光一闪,那老人已夺过短剑,将青衣少女的两根手指割了下来,同时在两点上一按。
    平滑的石壁里,突然响起了一阵乐声,然后石壁便缓缓移开,现出了一重直垂到地的珠帘。
    珠光晶莹,耀眼生辉,上面也出现了十六个字。
    “极乐之欢,与君共享。
    人此门中,一步登天!”
    银光老人冷漠平淡的面容,已露出激动兴奋之色,双目中光芒闪动,突然仰首大笑道:“销魂娘子的秘密,今日终于落到老夫手中了。”
    大笑声中,掀开珠帘,大步走了进去。
    金燕子却忍不住拾起他抛下的两截断指一瞧,只见那干枯乌黑的手指尖端,果然又多了两个小洞。
    她瞧了俞佩玉一眼,忍不住叹道:“你又救了我一次,想不到在这小小两个点里,竟也埋伏着杀人的陷阱。”原来两点之中,各有一枚目力难见的毒针,手指按下去,只能觉出痒了一痒,等到觉出痛时已无救了!
    俞佩玉瞧着那晶莹的珠帘,似在思索着该不该进去,突见一苍白的手伸出来,拉住了金燕子。
    只听那老人道:“这些藏宝,已有一半是你的,你为何不进来?”一句话未说完,金燕子已被直拉了进去。
    俞佩玉在暗中叹息一声,苦笑低语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这恶毒的老人,想必是不会放过我的……”这时金燕子的欢呼声已传了出来,他终于走了进去。
    珠帘里,果然又是另一个天地,俞佩玉只觉满眼金碧辉煌,珠光宝气,骤然间竟瞧不出里面的景象。
    金燕子已捧着只玉杯走过来,杯中亦是宝光灿烂,映得她嫣红的笑靥更是迷人,她雀跃着笑道:“你瞧见过这么美的东西么?”
    俞佩玉道:“你喜欢?”
    银光老人笑道:“女孩子瞧见珠宝,有谁不喜欢?”
    俞佩玉笑道:“听你口气,难道你不喜欢珠宝?”
    金燕子道:“那是不同的,男人喜欢珠宝,是因为它的价值,女子喜欢珠宝,却是因为它的美,你瞧,这美不美。”
    她将一串珠链悬在脖子上,雾般朦胧的珠光,映着她雾般朦胧的眼波,她竟像是有些醉了。
    俞佩玉忍不住叹道:“珍珠虽美,又怎及你的眼波?”
    金燕子垂头而笑,一朵红云,已悄悄爬上面颊。
    那银光老人却全未瞧她一眼,对四下价值连城的珠宝,竟也似全都不屑一顾,只是不住在四下搜索。
    珍珠、翡翠、白玉……一件件被他抛在地上,如抛垃圾,他所寻找之物,难道竟比这些珠宝还要珍贵?
    金燕子悄声道:“你想他可是在找那销魂秘笈么?”
    俞佩玉道:“想必是的。”
    金燕子吃吃笑道:“他又不是女人,就算学会这销魂宫主的媚术,又有何用?”
    俞佩玉沉吟道:“也许他所学的武功,与这销魂宫主本是一路,两相参照,自有益处,也许他有个女儿……”
    话未说完,那老人突然纵声狂笑起来。
    只见他苍白的手掌里,紧紧抓着几本粉红绢册,那欢喜雀跃之态,简单比金燕子瞧见珠宝时还要开心。
    俞佩玉却忍不住长长叹息了一声。
    银光老人笑叱道:“老夫夙愿得偿,你也该为老夫开心才是,却叹的什么气?”
    俞佩玉道:“在下突然想起了‘鸟尽弓藏’这句话,所以不免叹息。”
    银光老人大笑道:“老夫说过不杀你,岂有食言背信之理。”
    他左手在洞穴中央虚空一划,又道:“老夫非但绝不伤你性命,还要依约将此间珠宝分一半给你,以此为界,左边一半珠宝全是你的,你只管取去吧。”
    金燕子笑道:“阁下言而有信,倒也不枉我称你一声前辈。”
    俞佩玉却淡淡道:“前辈纵将此间珠宝全都赐给在下,在下带不出去,也是枉然。”他身形始终有意无意间挡在门前,不肯移动一步。
    银光老人笑道:“你的武功纵不佳,两斤力气总是有的,用个包袱将这些珠宝一包,不就全部扛走了么?”
    俞佩玉还是淡淡笑道:“前辈虽不伤我性命,但在下去包这珠宝时,前辈只怕就要一掠而出,将这门户封死,那时纵将世上的珍宝全归于我,也是无用的了。”
    银光老人想不到这看来老老实实的少年,居然也能瞧破自己的心事,怔了一怔,恼羞成怒,喝道:“你挡在这里,老夫难道就不能出去了么?”
    喝声中,五指如钩,直扣俞佩玉的脉门。
    俞佩玉手掌一翻,反向他脉门划了过去,竟是连消带打的妙着,老人一惊,右掌急拍而出。
    俞佩玉竟然不避不闪,一掌迎了上去,双掌相击,如击鼙鼓,两人身形竟都往后退了三步。
    银光老人既未想到这少年招式如此精妙,更未想到他真力如此充沛,惊怒之下,狰狞笑道:“不想你竟是个好角色,老夫倒看走了眼了。”
    一句话说完,已攻出十余招,奇诡的招式间,已似带些邪气,俞佩玉见招拆招,半步不退,但病毒初愈,十余招接下来,气力也觉不济,瞧着金燕子大喝道:“你还不快冲出去。”
    金燕子竟也瞧得着呆了,此刻一惊,却笑道:“两个人打一个,总比一个人好,我也来……”
    俞佩玉不等她说完,已截口道:“以你的武功,出手也是无用的,先冲出去再说,莫要管我。”说话间微一分神,已被老人逼退了两步。
    金燕子瞧着他两人间不容发的招式,自己竟实在插不了手,只得叹了口气,一个箭步自那老人身侧飘出。
    谁知那老人背后也似长着眼睛,反手一掌,金燕子便已招架不住,但觉胸口一热,又向后直跌了出去。
    俞佩玉乘这老人反掌而击时,出拳如风,又攻回原地,道:“你受了伤?”
    金燕子身子已发麻,却强笑道:“我不妨事,你莫要管我。”
    俞佩玉见她的笑容,却已知道她短时间只怕是站不起来的了,心里一乱,已被那老人两掌震了出去。
    金燕子失声惊呼:“你没事么?”
    俞佩玉咬紧牙关,又接了老人三掌,两人一个在帘内,一个在帘外,三招过后,珠帘已散落了一地。
    金燕子嘶声道:“你怎地不说话,莫非是受了伤?”
    俞佩玉只得大声道:“你只管放心,我……”
    他嘴里一说话,真气又一弱,又被逼退两步,已完全退出门外。
    银光老人随着攻出数招,大笑道:“你两人倒真不愧同命鸳鸯,互相如此关心,老夫瞧着倒羡慕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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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同命鸳鸯
    俞佩玉正想趁银光老人说话分心时再攻回原地,怎奈竟已力不从心,绷在头上的白布,都已被汗水湿透。他此刻如是转身而逃,也许还有希望可以冲出去,但他怎能抛下金燕子不管呢。
    那老人显然也已瞧破他心意,狞笑道:“你此刻若不回去,老夫就先封起这门户,将她困死再说,那时你便连同命鸳鸯都做不成了。”
    俞佩玉叹了口气,道:“既是如此,你就让路给我过去吧。”
    老人哈哈一笑,果然向旁边退出了几步,只见俞佩玉黯然走了过来,谁知他刚走到门口,突然翻身攻出两拳。
    这两拳势不可挡,老人竟又被逼退两步,那门户就完全空了出来,俞佩玉咬牙大呼道:“我替你挡住了他,你快走。”
    金燕子果然踉跄奔出门来,颤声道:“你……你呢?”
    俞佩玉简直急得要发疯,真想扼住金燕子的脖子,对她说:“你难道不会等逃出之后,再设法来救我。”
    但他此刻已被逼得透不过气来,竟开不了口。
    银光老人咯咯笑道:“他为了救你而宁可自己不走,你难道忍心一个人走么?”
    金燕子跺脚道:“我自然不会一个人走,我们要死也死在一起。”
    银光老人大笑道:“对了,这样才不愧有良心的人,老夫倒也佩服。”
    俞佩玉又急又气,真恨不得一脚将金燕子踢出去,急怒之下,心神又分,只觉胸口一热,已被老人震入了门户之中。
    这一次他再也无力攻出。
    只听老人大笑道:“姑娘难道不进去么?”
    金燕子嘶声道:“我自然会进去的,用不着你费心。”
    俞佩玉还想喝止,但话未说出,金燕子已踉跄跌了进来,扑进他怀里,但闻那老人狂笑不绝,道:“老夫说过不杀你,就不杀你,但你们自己若被闷死,却怨不得老夫了。”接着“喀”的一响,石门已关起。
    洞穴中突然变得死寂,连笑声都听不见了。
    金燕子呆了半晌,眼泪终于流下面颊,颤声道:“都是我连累了你,但你……你为何不一个人逃走。”
    俞佩玉叹道:“你又为何不走,你难道不能等逃出去后,再设法来救我么,那样岂非比两个人都被困死强得多。”
    金燕子怔了怔,却又突然“噗哧”一笑。
    俞佩玉皱眉道:“你笑什么?难道这道理不对么?”
    金燕子幽幽道:“你既然早巳想通这道理,为何又不自己先逃出去,再设法来救我?”
    这次俞佩玉也不禁怔住了,怔了半晌,苦笑道:“方才我只道你是个傻姑娘,却不想我比你还要傻得多。”
    金燕子柔声道:“你一点也不傻,你只是为了太关心我,处处想着我,却将自己忘了。”
    俞佩玉忍不住轻抚着她的头发,叹道:“那么你呢?你岂非也是为了我,而忘了自己么?”
    金燕子嘤咛一声,整个人都钻进他怀里。
    俞佩玉幼年丧母,在严父管教下成长,虽然早已订下亲事,但却连未来妻子的手指都未沾过,又几时享受过这样的儿女柔情,一时之间,他但觉神思迷惘,也不知是乐是悲?是愁是喜?
    人们在这种生死与共的患难中,情感往往会在不知不觉间滋长,那速度简直连他们自己都想像不出。
    连想像都无法想像的事,又怎能阻止得住。
    也不知过了多久,金燕子一跃而起,红着脸笑道:“你瞧,我们竟都变成了呆子,竟未想到这门既能从外面打开,自然就更能从里面打开了,否则那销魂宫主活着时,难道都要等人从外面开门么?”她越想这道理越对,不禁越说越是开心。
    俞佩玉却又长叹了一声,苦笑道:“那老人既已知道这门户枢纽所在,掌中又有那般锋利的剑,只要举手之劳,就可将机关弄坏,这石门重逾千斤,机簧若是被毁,还有谁能推得开,他既要将我们困死在这里,自然早已想到这其中的关键。”
    金燕子怔了怔,笑容突然不见,讷讷道:“但……这里的珠宝,他难道全不要了么?”
    俞佩玉叹道:“人既被困死在这里,珠宝自然更不会跑了,反正迟早总是他的,他又何必着急,何况,他目的本就不在这些珠宝上。”
    金燕子颓然坐了下来,怔了半晌,突又展颜一笑,道:“在今天早上之前,我真是做梦也想不到会和你死在一起,但奇怪的是,我现在竟一点也不觉害怕,我现在才知道,死,并不是我想像中那么可怕的事,何况我能和你死在一起,总比那八个女孩子强得多了。”
    俞佩玉眼睛突然一亮,失声道:“你说哪八个女孩子?”
    金燕子也不知为何突然叫起来,吃吃道:“是,是呀。”
    俞佩玉抓住她的手,道:“你瞧清楚了么?的确是八个?不是九个?”
    金燕子想了想,道:“不多不少,正是八个。”
    她忍不住又道:“但八个九个,又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俞佩玉大声道:“有关系的,简直大有关系了。”
    金燕子瞧他竟似喜动颜色,不禁更是奇怪,问道:“有什么关系?那些女孩子岂非都已死了么?”
    俞佩玉紧紧握住她的手,道:“那老人说亲眼瞧见九个女孩子进来,以他的眼力,自然不会看错,而你却只瞧见八个女子的尸身,也没有瞧错。”
    他长长吐了口气,眼睛盯着金燕子,一字宇道:“那么,我问你,第九个女孩子,到哪里去了?”
    金燕子似懂非懂,喃喃道:“是呀,那第九个女孩子,难道不见了么?”
    俞佩玉道:“偌大的一个人,怎会不见。”
    金燕子道:“是呀,那么大的人,又怎会不见呢?”
    俞佩玉失笑道:“你难道还不懂,那第九个女孩子踪影不见,想必是因为这里还另有出路,否则她难道钻进地下了不成?”
    金燕子也终于懂了,忍不住跳起来抱住俞佩玉,娇笑道:“你真的一点也不傻,我却真的是个傻丫头。”
    死在眼前生机突见,他们当真说不出的欢喜。
    但他们却实在太欢喜了些,竟忘了那九个女子既然为了此间的宝藏而来,若是真的已从另一条路走了出去,为何竟未将藏宝带走?
    她既已入了宝山,难道还会空手而回么?
    那银光老人是在形式奇特的、落地的石柜里,找到销魂秘笈的,此刻那石柜的门,仍然开着。
    石柜前,有只青灰色的蒲团,仔细一瞧,却也是石头雕成的,雕刻之精妙细腻,几乎已可乱真。
    孤零零一只蒲团放在那里,已显得和这石室中其他地方都极不调和,何况这蒲团又以青石雕成的。
    更何况在俞佩玉的记忆中,蒲团下总是会隐藏着些秘密,他一眼瞧见了这只蒲团,就立刻走了过去。
    但这只蒲团却像是连根生在地上的,扳也扳不动,抬也抬不起,无论向任何方向,旋转俱是纹风不动。
    俞佩玉失望地叹了口气,抬起头,突然瞧见柜子里的石壁上,也雕满了一双双淫猥的人像。
    而这里的每一双人像,竟都巧妙地盘成一个字。
    “得我秘笈,人我之门。
    传我心法,拜我遗灵。
    凶吉祸福,惟听我命。
    违我留言,必以身殉。”
    这四行似偈非偈的铭语旁,还有几行较小的字。
    “得我秘笈藏宝,当即跪于蒲团,面对此壁,诚心正意,以头顿地,叩首九九八十一次,以行拜师之礼,自然得福,若是违我遗命,得宝便去,我之鬼魂,必夺汝命,切记切记。”
    那银光老人显然并未将这销魂娘子的遗言放在心上,他自然不会相信一个死人还能要他的命。
    但俞佩玉微一沉吟,却真的跪在蒲团上,叩起头来。
    金燕子忍不住惊笑道:“你难道真想拜这死人为师么?”
    俞佩玉一面叩首,一面微笑道:“这销魂宫主生前行事,已令人不可思议,临死时,必定更要绞空心思,来想些怪主意。”
    金燕子叹道:“一个人能像她那样活着,自然不甘心默默而死。”
    俞佩玉道:“所以,我想她既然花费这么大功夫,刻下这些遗言,就绝不会全无用意,这其中必定还有秘密。”
    金燕子皱眉道:“但一个死人,又能做出什么事来呢?……”
    心念一转,脸色突然变得苍白,颤声道:“莫非……莫非她并没有死?”
    她说完了这句话,俞佩玉已叩完了八十一个头。
    突然间,只见那刻满了字的石壁,竟一分为二,向两旁分开,石壁后灿烂辉煌,强光炫入眼目。
    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间,那石蒲团竟如流星般向石柜里滑了过去,俞佩玉跪在坚硬而又凹凸不平的石头上,叩了八十多个头,双膝自然有些麻木疼痛,还未来得及跃起,那蒲团已载着他滑入了裂开的石壁。
    俞佩玉身不由主,但觉光芒耀眼,什么也瞧不见,这时蒲团却骤然改变了个方向,向后滑出。
    俞佩玉身子向前一栽,已跌在地上,只觉“噗”的一声,他身子像是压破了一种什么东西。
    接着,便有一股烟雾,暴射而出,蒲团已又退出石壁,石壁立刻又合起,几乎都是在同一刹那里发生的。
    这一刹那里的变化实在太多,太快,俞佩玉也是应变不及,鼻子里已吸入了一丝胭脂的香气。
    香气虽甜美,却必定蚀骨刺肠。
    俞佩玉再也想不到遵守了销魂宫主的遗命后,换来的竟是这种“福气”,他想屏住呼吸,却已来不及了。
    金燕子但觉一阵强光,照得她睁不开眼来。
    她依稀只瞧见那蒲团带着俞佩玉滑入了石柜里,等她眼睛再瞧见东西时,蒲团已退回原地。
    再瞧那柜子,还是和以前一样,像是毫无变化。
    但俞佩玉却已不见了。
    金燕子整个人都呆在那里,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怎么回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几乎忍不住要放声惊呼出来。
    但此时此刻,她就算喊破喉咙,也没有人会听见。
    金燕子闯荡江湖,也曾屡次出生人死,究竟不是普通女孩子,她在俞佩玉身旁,竟然是那么娇弱。
    但世上又有那个女孩子,在男人身旁不显得分外娇弱呢?她们在男人身旁,也许连一尺宽的沟都要别人扶着才敢过去,但没有男人时,却连八尺宽的沟也可一跃而过,她们在男人身旁,瞧见老鼠也会吓得花容失色,像是立刻就要晕过去,但男人不在时,就算八十只老鼠,她们也照样能打得死。
    现在,只剩下金燕子一个人了,她知道现在无论什么事,已全都靠自己想法子,再也没有人可以依靠。
    女孩子在没有人可以依靠时,就会突然变得坚强起来,能干起来,何况,金燕子本来就不是软弱无能的。
    她反复去瞧壁上的字,反复思索,突然失声道:“我明白了。”
    原来这石蒲团下,果然是有机关的。
    这蒲团既不能扳开,也不能旋转,却要人的重量压上去,再加上弯腰叩头时,因动作生出的力量,等到叩到第八十一个头时,那力量恰好足够将蒲团下的机簧扳动,引动石壁,石壁一开,便引动另一根机簧,将蒲团带进去,等到这一根机簧力尽时,蒲团又弹回,石壁也随之合起。
    这道理说穿了十分简单,只不过销魂宫主故弄玄虚,使这一切事看来都有说不出的恐怖神秘。
    金燕子再不迟疑,立刻也跪在蒲团上,叩起头来,但叩到第五十二个头时,突又一跃而起。
    她目光四转,找到了一个三尺宽的铁箱子,就将这铁箱的盖子揭了下来,反转一手,将这铁箱盖顶在后面腰上。
    然后,她才又跪到蒲团上去叩头。
    谁知她叩完了八十一个头,那蒲团还是动也不动,金燕子不禁又怔住,难道这机关用过一次后,就不灵了。
    但她还是不死心,想再试一次。
    这一次她刚叩了四五个头,蒲团就箭一般滑了出去。
    原来她身子苗条,重量不够,身后虽然有个铁盖,但却令她腰弯得不够低了,所以直等她叩到八十六个头时,那力量才够将机簧扳动。
    她一瞥之下,人已滑入石柜。
    人了石壁后,蒲团便又弹了回去。
    但金燕子却早已有了打算,她身子刚向前一栽,两只手已将那铁箱盖往后面甩了出去。
    金燕子之暗器在江湖中也是一绝,手上的力量,拿捏得自然不差,那铁箱盖恰巧被她甩在石壁间。
    石壁合起来,却被这铁盖卡住,虽然将这铁箱盖夹得“吱吱”作响,却再也无法完全关起来。
    这时,金燕子眼睛终于已习惯了强光,终于瞧清了这秘窟中的秘密究竟是什么情况。
    这是个八角形的石室,四壁嵌满了龙眼般的明珠,每一粒明珠后,都有片小小的铜镜。
    无数面铜镜,映着无数粒明珠,珠光灿烂,看来就如满天繁星,全都被那销魂宫主摘下。
    石室中央,有一具巨大的石棺,除了石棺外,自然还有些别的东西,但金燕子却已都没有心去瞧了。
    她心里只惦念着俞佩玉。
    只见俞佩玉盘膝坐在那里,全身都在颤抖,裹在头上的白布,宛如被一桶水白头上淋下,更已湿透。
    金燕子忍不住惊呼道:“你……你怎地变成这样子了?”
    俞佩玉紧咬着牙,连眼睛都没有张开。
    金燕子又惊又怕,刚想去拉他的手,谁知俞佩玉突然反手一掌,将她整个人都打得直跌出去。
    金燕子失声道:“你这是怎么回事?”
    俞佩玉哼声道:“你……你莫要管我,让我静静调息,就会好的。”
    他说每一个字,都像是花了无穷力气。
    金燕子再也不敢说话,只见俞佩玉身旁,有一滩亮光闪闪,粉红色的碎片,她也瞧不出是什么。
    再瞧那石棺后,也有个石柜,门也已被打开。
    这石柜里竟摆着七八十个粉红色的琉璃瓶子,闪着亮光,看来就和俞佩玉身旁的那碎片质料一样。
    瓶子旁,还有几本粉红色的绢册,却和银光老人取去的毫无不同,只是书页零乱,像是已被人翻动过。
    金燕子只当是俞佩玉动过的,忍不住也走过去拿起来瞧瞧,只瞧了两页,脸已通红,一颗心已跳了起来。
    这上面第一页写着:“销魂秘笈,得之极乐。
    销魂秘药,得之登天。”
    这十二个宇旁边还写着:“此乃销魂真笈,惟世间有福女子方能得之,习此一年,已可令天下男子神魂颠倒,习此三年,便可媚行天下。
    “外间所有者,乃秘笈伪本,切切不可妄习,否则便将沉溺苦海,不能自拔,百痛缠身,直至于死,此乃为师门所予违我遗言者之教训,汝既已至此,得此秘笈,终汝一生,极乐无穷矣。”
    金燕子瞧到这里,已不禁暗惊于这销魂宫主心胸之狭,手段之毒,竟连死后还不肯放过不听她话的人。
    她生前如何,自是可想而知。
    瞧到第二页时,金燕子脸已发起烧来,她简直连做梦都想不到世上竟会有这样的事,这样的法子。
    她几乎忍不住要将之立刻毁去,但不知怎地却又有些舍不得,正在迟疑时,突然灵机一动,暗道:“他莫非就是中了这瓶子里的毒?这秘笈中想必定有解法……”
    这正是最好的理由,让她可以继续瞧下去,又瞧了几页,她就发现这秘笈上果然写着:“瓶中皆为催情之药,或为水丸,或为粉末,男子受之,若不得女体,必将七窍流血而死。”
    瞧到这里,金燕子不觉惊呼出声,抬起头,只见俞佩玉正瞪着眼在瞧她,眼睛里竟像是要喷出火来。
    金燕子被他瞧得全身发热,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腔子来,心里又惊又怕,却又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俞佩玉牙齿咬得“吱吱”的响,道:“你……你快走……快……”
    金燕子却还是呆呆地站在那里,这少年为了她才落得这模样,她难道能忍心瞧着他七窍流血而死?
    她突然嫣然一笑,向俞佩玉走了过去。
    她只觉心里像是有只小鹿在东撞西撞,全身都已开始发软,也分不清是惊?是怕?是羞?是喜?
    俞佩玉眼睛盯着她,颤声道:“你莫要过来,求求你,莫要过来!”
    金燕子闭起眼睛,嘤咛一声,扑入俞佩玉怀里。
    她决定牺牲自己──但无论那一个女孩子,都绝不会为一个自己不喜欢的男人作这种牺牲的。
    金燕子紧闭着眼睛,却放松了一切!
    她已准备奉献,准备承受……
    谁知就在这时,她只觉腰畔一麻,竟被俞佩玉点了穴道,接着,整个身子竟被俞佩玉抛了出去。
    接着,铁箱盖被踢飞,石壁已合起。
    金燕子又是惊讶,又是感激,却不知怎地,竟似又有些失望,这几种感觉混在一起,也不知是何滋味。
    她知道俞佩玉理智还未丧失,不忍伤害她。
    她知道俞佩玉点了她穴道,是怕她再进去,而他将石壁再封死,却是为了防备自己忍不住时再冲出来。
    这门户显然也是无法从里面打开的。
    现在,俞佩玉在里面,已只有等死。
    金燕子泪流满面,嘶声道:“你……你为何这么傻,你难道以为我只是为了救你才这样做么?我本就情愿的呀,你难道不知道我本就喜欢你……”
    石室中,竟有秘密的传声处。
    金燕子的呼声,俞佩玉竟能听得清清楚楚,但这时他就算想改变主意,却已来不及了。
    他拍打着石壁,颤声道:“你知道,我不能这样做!我不能毁了你。”
    金燕子也听见他的声音,大呼道:“但你若不能这样,就只有死。”
    俞佩玉道:“我……我实在……”
    金燕子痛哭道:“你难道情愿死,也不愿要我。”
    俞佩玉道:“求你原谅我。”
    金燕子道:“我恨你,我恨你……我永远也不能原谅你,你只知道不忍伤害我,但你可知道这样拒绝了我,对我的伤害却又是多么重。”
    她自己实在不知道自己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也许,她只是想将俞佩玉弄出来。
    俞佩玉全身都已像是要爆裂,大呼道:“我错了,我的确是错了,我本也是喜欢你的。”
    金燕子心里还存万一的希望,道:“你为何不出来?你现在难道不能出来了么?”
    俞佩玉道:“来不及了,现在已来不及了。”
    金燕子痛哭道:“你可知道,你不出来只有死?”
    俞佩玉颤声道:“我虽然死,也是感激你的。”
    他身体里像是有火在燃烧,已完全崩溃了。
    她竟不知道,此刻,那石棺竟已打开,已有一个比仙子还美丽,却比鬼魂还冷漠的女子,自棺中走了出来。
    这石棺中的艳尸,难道真的已复活!
    她穿的是一身雪白的衣服,脸色却比衣服更白。
    她瞧着俞佩玉在地上挣扎,突然冷笑道:“你们两人真的是一双同命鸳鸯,你们死后,我必定将你们葬在一起。”语声也是冰冰冷冷,全无丝毫感情。
    她的人就算未死,心却早已死了。
    俞佩玉听得这语声,大惊转身,立刻就瞧见了她的脸,这张美丽的脸,在他眼里,竟比鬼还要令他吃惊。
    这幽灵般的女子,竟是林黛羽。
    死在地道中的八个少女,竟都是百花门下。
    林黛羽竟就是那神秘失踪的第九个。
    俞佩玉骇极大呼道:“林黛羽,你……你怎会在这里?”
    林黛羽脸色也变了,失惊道:“你是谁?怎会知道我名字?”
    俞佩玉大呼道:“我就是俞佩玉。”
    林黛羽怔了怔,冷笑道:“原来你就是那俞佩玉,你居然还不肯改名字。”
    俞佩玉呼道:“我本来就是俞佩玉,我为何要改名字?”
    林黛羽冷冷道:“无论你改不改名字,现在都已没关系,反正你已要死了,你既也知道了这里的秘密,就只有死。”
    俞佩玉挣扎着站起来,突然瞧见那石棺中,竟还有具艳丽绝世、颜色如生的女子尸身。
    俞佩玉又不禁失声道:“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林黛羽道:“你吃惊么?告诉你,这棺中的,才是真正销魂娘子的艳尸,她活着时颠倒众生,死了也舍不得让自己容颜腐蚀。”
    俞佩玉道:“那么你……你呢?”
    林黛羽冷冷道:“我听得有人要进来,才躲入棺中的,我知道你武功不弱,又何苦多花力气,和你动手。”
    俞佩玉恍然道:“原来那迷药,也是你布置下的。”
    林黛羽冷笑道:“我自己也是被那蒲团带进来的,算准了蒲团退回时,上面的人必定要往前栽倒,所以就先将迷药放在那里,要你死,我何必自己动手。”
    俞佩玉此刻才对一切事全都恍然,顿声道:“你……几时变得如此狠毒的?”
    林黛羽道:“这世上狠毒的人太多,我若不狠,就要被别人害死。”
    俞佩玉惨笑道:“但我却是你未来的丈夫,你怎能……”
    话未说完,林黛羽已一掌掴在他脸上,厉叱道:“我未来的丈夫已死了,你竟敢占我的便宜。”
    这一掌下手又狠又重,俞佩玉却像是全无感觉,只是用一双布满红丝的眼睛盯着她,不住喃喃道:“你是我的妻子……你是我未来的妻子。”
    林黛羽被他这种眼光瞪得害怕起来,道:“你……你想怎样。”
    俞佩玉嘴角泛起一丝奇特的笑容,嘴里还是不住喃喃道:“你是我未来的妻子,你是我……”
    突然向林黛羽扑了过去。
    他本以内力逼着药力,所以还能保存最后一分理智,但此刻药力终于完全发作,他已再也忍受不住。
    何况,面前这人,又本是他未来的妻子。
    林黛羽又惊又怒,反手又是一掌掴在他脸上,怒喝道:“你这疯子,你敢。”
    俞佩玉不避不闪,挨了她一掌,还是毫无感觉,眼睛里的火焰却更可怕,还是向她扑过去。
    林黛羽这才想起他脸上是绷着布的,出手一拳,直击他胸膛,谁知这──拳竟还是伤不了他。
    这时俞佩玉药力发散,全身都涨得似要裂开,林黛羽的拳势虽重,打在他身上却像是为他捶背似的。
    林黛羽骇极之下,突然返身而逃。
    俞佩玉疯狂般追过去。
    这温雅的少年,此刻竟已变成野兽。
    外面的金燕子,早已被这变化骇呆了,她虽然瞧不见里面的情况,但听这声音,已有如眼见。
    她忍不住大呼道:“俞佩玉,你在做什么?”
    里面只有奔跑声、喘息声,却没有回答。
    金燕子也不知怎地,突觉心里也似要爆炸,竟又大呼道:“你为什么不要我?反而要她?”
    俞佩玉喘息着道:“她……她是我……”
    金燕子嘶声道:“你说过,你是喜欢我的,是么?”
    俞佩玉道:“我是……不是……不是……”
    林黛羽听得更怒更恨,大叫道:“你这疯子,你既喜欢她,为何不去寻她。”
    俞佩玉道:“我喜欢你,你……你是我妻子。”
    林黛羽怒骂道:“放屁,谁是你妻子。”
    金燕子却已在外面放声痛哭起来。
    这情况的复杂,简直谁也想像不到,谁也描叙不出,这三个人关系本已微妙,爱恨本已纠缠不清。
    造物却又偏偏在这最难堪的时候,最难堪的情况下,将这三个关系最复杂的人安排到一起。
    若是仔细去想,就知道世上委实没有比这更疯狂、更荒唐、更离奇、更不可思议的事了。
    而这所有的事,竟都是个死人造成的,石棺中那销魂娘子的艳尸,嘴角岂非犹带着微笑。
    金燕子痛哭着,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哭,与其说她悲痛、失望,倒不如说她自觉受了侮辱。
    突然间,林黛羽传出了一声惊呼,这一声惊呼就像是一根针,直刺了金燕子的心里去。
    她知道林黛羽终于已被俞佩玉捉住。
    然后便是挣扎声、怒骂声、呻吟声、喘息声,拳头击打胸膛声,突然又有“噗”的一声。
    于是金燕子就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这无声的寂静,竟比什么声音都要令金燕子难受,她想要哭的声音更响些,却连哭都已哭不出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阵脚步声传了过来。
    金燕子心里一喜:“莫非是俞佩玉来救我了?”她本不是心胸狭小的人,恨一个人总是恨不长的。
    谁知这脚步声竟非来自里面,而是自洞外传来的
    那销魂娘子在世时,想是要将这洞穴里里外外,每件事都听得清清楚楚,所以便将传声的设备,造得分外灵敏。
    只见一个女子娇笑道:“巧手三郎,果然是名不虚传,我若不是将你请来,只怕真的一辈子也休想走到这里。”
    这声音虽然微带嘶哑,但却又甜又腻,说话的人,像是随时随地都在向人撒娇发嗲似的。
    另一个男人语声大笑道:“这倒不是我要在你面前吹嘘,除了我大哥、二哥和我之外,别的人要想好生生走到这里,只怕难得很。”
    那女子娇笑道:“你这么能干的男人,想必有许多女孩子喜欢的,却怎会到现在还未成家,倒真是奇怪得很。”
    那巧手三郎嘻嘻笑道:“我是在等你呀。”
    两人嘻嘻哈哈,居然打情骂悄起来,若是俞佩玉在这里,早已听出这女子便是那一怒出走的银花娘。
    但金燕子却不知道这两人是谁,只觉他们讨厌得很,而自己却偏偏不能动弹,想躲都躲不了。
    金燕子不觉又是吃惊,又是着急,只望那银光老人真的已将机关彻底破坏,叫这两人进不来。
    只听那巧手三郎突然“咦”了一声,顿住笑声,道:“这门上机簧枢纽外的石壁,怎地竟被人用利剑挖了个洞,而且还将机关用铁片卡住了,难道是怕人从里面走出来么?”
    银花娘也讶然道:“里面怎会有人走出来?这里的秘密,我爹爹只告诉了我姐妹三人,并没有别人知道呀。”
    巧手三郎道:“这秘密必已泄漏,此地也必定有人来过,能来到这里的人,必非庸手,我看咱们不如……”
    银花娘娇笑截口道:“来的人纵非庸手,但‘如意堂’的三少爷,也不会怕他的,是么?”
    巧手三郎大笑,道:“我怎会怕他……我什么都不怕,我只怕你,你若再得到销魂娘子的几手功夫,我可更要招架不住了。”
    银花娘吃吃笑道:“我要学销魂娘子的功夫,也是为了侍候你呀。”
    笑声中,“格”的一响,门户已开了。
    一个身穿淡绿衣衫,手里拿着双分水峨嵋刺的少年,“嗖”地蹿了进来,身手看来竟是十分矫健。
    他面色惨白,鹰鼻削腮,看来一副酒色过度的模样,但眼睛倒还有神,目光四下一转,就盯在金燕子身上。
    金燕子的大眼睛也瞪着他,却不说话。
    巧手三郎突然笑道:“你瞧,这里果然有人进来,而且还是个模样蛮标致的小妞儿哩,但却不知被谁点住了穴道了。”
    银花娘欢呼着走了进来,居然穿了件规规矩矩的衣裳,但那双眼睛,还是一点也不规矩,眼皮一转道:“点她穴道的人,怎地不见了?”
    巧手三郎走过去,脚尖在金燕子身上轻轻一点,也说不出有多轻薄,可恨金燕子简直要气疯了。
    这巧手三郎却嘻嘻笑道:“小姑娘,是谁点了你穴道的呀,这人实在太不懂怜香惜玉,你告诉我,他到哪里去了?我替你出气。”
    银花娘吃吃笑道:“好妹子,你就快告诉他吧,咱们这位三郎,天生的多情种子,瞧见漂亮的女孩子受了欺负,他比谁都生气。”
    巧手三郎大笑道:“这话怎地有些醋味。”
    银花娘伸手勾住他脖子,道:“我不喜欢你,会吃醋么?”
    巧手三郎骨头都酥了,笑道:“我有了你,怎会还瞧得上别人,你那两条腿……”
    话未说完,突然倒下去,连一声惨呼还未发出,就已断气,脸上还带着笑容,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金燕子也想不到有这变化,也不觉吓呆了。
    银花娘却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瞧着金燕子笑道:“这样的男人,瞧见女人就想占便宜,死了也不冤,但我若不是为了你,还真有点舍不得杀他哩。”
    金燕子睁大眼睛,道:“你为了我?”
    银花娘柔声道:“好姐姐,你虽不认得我,但我一瞧你这身衣服,可就认出你了,你就是名满江湖的女侠金燕子,是么?”
    金燕子道:“你是谁?”
    银花娘叹了口气,幽幽道:“我是个孤苦伶仃的女孩子……”
    金燕子大笑道:“你有父亲,又有姐妹,怎可算是孤苦伶仃?”
    银花娘眼珠子一转,眼泪像是立刻就要流下来了,垂首道:“我虽有父母姐妹,但他们……他们却都讨厌我,我既不会讨他们的欢喜,又没有他们那么心狠手辣。”
    金燕子瞧她这副模样,心已有些软了,但还是大声道:“瞧你方才杀过人,难道还不算心狠手辣么?”
    银花娘颤声道:“你可知道,我为了要他带我到这里来,受了他多少欺负,我若不杀了他,一辈子就都要受他的凌侮。”
    她突然扑在金燕子身上,痛哭道:“好姐姐,你说,这能怪我么?”
    金燕子心更软了,叹了口气,道:“不错,这实在不能怪你,世上有些男人,的确是该杀的。”
    她实在想不出这少女有骗她的理由,这少女若是对她有恶意,岂非早已可以一刀将她杀了。
    却不知银花娘的心机,她简直一辈子也休想猜得到。
    她虽然也有些江湖经验,但和银花娘一比,简直就像小孩子似的,银花娘就算将她卖了,她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呢?
    这时银花娘早已解开了她的穴道,嫣然笑道:“想不到这位姐姐你竟能谅解我,我不知有多么感激你。”
    金燕子叹道:“你救了我,我该感激你才是。”
    银花娘垂下了头,忽然道:“我心里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金燕子道:“你为何不说?”
    银花娘垂着头,幽幽道:“我孤苦伶仃,不知道你肯不肯收我这个妹妹。”
    金燕子怔了怔,失声道:“我们不是刚认识么。”
    她话未说完,银花娘眼泪已流了下来,道:“我自己的亲姐姐都不肯要我了,别人又怎么会要我,我……我真傻,我……我……”
    说着说着,又痛哭起来。
    金燕子忍不住搂住了她,柔声道:“好妹妹,谁说我不肯要你,但……你总该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呀。”
    银花娘展颜一笑,道:“我真糊涂……好姐姐,请受妹子花银凤一拜。”
    她居然真的拜倒在地。
    金燕子赶紧扶起了她,笑道:“我是金燕子,你是银凤凰,看来倒真像是天生的姐妹。”
    其实她自己也是孤身飘泊,没有亲人,如今突然收了个这么美丽的妹妹,心里也不觉甚是欢喜。
    她却不知她这妹并非“凤凰”,而是只“母狼”,随时随地,都可能将她吃下肚子去的。
    但银花娘却为何要如此巴结金燕子?为何要与金燕子结拜呢?她心里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这除了她自己外,只怕谁也不知道。
    银花娘在石室中东张西望,像是开心得很,绝口不问金燕子是怎么到这里来的?是被谁点了穴道。
    金燕子自己却忍不住道:“这里的珍宝,虽已有不少,但销魂娘子的真正宝藏,却还在里面呢。”
    银花娘张大眼睛,道:“这里面还有屋子?”她其实早已算定这里面还有屋子,否则点了金燕子穴道的那人又到哪里去了。
    金燕子沉声道:“你跟着我来,却千万要小心,无论见着什么人,什么事,都莫要多嘴,你能听我的话么?”
    银花娘笑道:“妹子不听姐姐的话,听谁的话。”
    金燕子一笑,又扳下个铁箱盖,叩起头来,她想不出别的主意,自然只有照方抓药,还是用那老法子。
    银花娘静静地瞪着,心里虽奇怪,却绝不多嘴,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说话,她分得比谁都清楚。
    只见那蒲团果然又滑了进去,银花娘瞧得也不免暗暗一惊,却听得金燕子在里面竟已失声惊呼了起来。
    俞佩玉与林黛羽,竟已不见了。
    银花娘赶紧跟着掠进去,瞧见里面的珠光宝气,她又是惊奇,又是欢喜,金燕子却只呆呆的站着,不住喃喃道:“他们怎地不见了?”
    银花娘忍不住问道:“谁不见了?”
    金燕子也不答话,绕过那巨大的石棺,突然瞧见石棺后,竟又多了个地洞,石柜里的药瓶,也又被压碎了两个。
    她虽然天真明朗,不懂人心之奸诈,但却绝非笨人,心念转了转,又猜出这里面方才发生过什么事。
    ──俞佩玉捉到了林黛羽,两人挣扎着跌倒,林黛羽又压破了药瓶,自己也已吸入了催情之药。
    所以,她便也不再挣扎反抗了。
    但两人挣扎时,无心中又触动了一处机关,现出了那地洞,两人神智俱已晕过,竟不觉全都掉了下去。
    地洞里黑黝黝的,下面也不知是什么地方。
    金燕子又是担心,又是着急,突然道:“你在这里等着,我下去瞧瞧。”
    银花娘瞟了那石柜里的绢册与药瓶一眼,道:“你可千万要小心才是,我好容易有个姐姐,可不愿意……”
    金燕子截口笑道:“你放心,姐姐死不了的。”
    她试探着爬入那地洞,才发觉这地洞竟是个斜坡,就好像滑梯似的,她索性闭起眼睛,滑了下去。
    等她张开眼睛,又不禁惊呼出声来。
    这地洞下,才是真正的“行乐之宫”所在地。
    这是个广大的石洞,似乎并未经人工改造,绚丽的珠光,映着千奇百怪的钟乳,天工之巧,更胜人间。
    钟乳下,奇石旁,是一张张柔软的锦榻,锦榻旁有一张张形式奇妙的低几,低几上还留有玉盏金樽。
    金燕子落下来的地方,是个极大的水池,只不过此刻水已干枯,却更显得池边雕塑之淫巧。
    此刻,这石洞中虽然静寂无声,但当年却想必充满了极乐的欢笑,此刻,锦垫上虽已无人,昔年却想必都坐着英俊的少年、美丽的少女,玉盏中装的想必是天下珍馐,金杯中盛的想必是美酒。
    一个人自上面滑下来,滑入这温暖的水池中,瞧见四面的“美景”,那岂非真的是一跤跌入温柔乡里,一步登天了。
    但金燕子却还是瞧不见俞佩玉和林黛羽。
    她四面走了一转,才发现一根巨大的钟乳后,隐隐有天光传入,出口竟在这里,俞佩玉竟已走了。
    俞佩玉明知她被点了穴道,被困在石室中,竟还是不顾而去,金燕子木立在出口前,眼泪不觉流下面颊。
    只听银花娘唤道:“姐姐,你没事么?”
    金燕子忍住满肚辛酸,道:“现在已没有事了,你下来吧。”
    她擦干了脸上泪痕,决定将这一日的遭遇,当做场噩梦,以后再也不去想它,再也不去想俞佩玉。
    她却未想到,林黛羽已将俞佩玉恨之入骨,怎会和俞佩玉一起走呢?这一段纠缠不清的情怨,又岂是如此容易便能解决的?
    山洞外,初升的阳光,正映照着辉煌的大地,不知名的山花,在温软的微风中,吐露着香气。
    银花娘正忙着将洞中的藏宝,一箱箱运出来。
    金燕子幽幽叹道:“你瞧,那花朵上的露珠,世上又有什么珍珠能比它更美丽。”
    银花娘笑道:“但珍珠却能令咱们过人人都羡慕的生活,也可换得别人的服从与尊敬,露珠又怎么有它的魔力。”
    金燕子凝注着天畔的云,道:“但你却也莫要忘记,这世上也有珍珠换不来的东西。”
    银花娘吃吃笑道:“大姐你莫非有什么伤心事?”
    金燕子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银花娘道:“大姐你等等我,我马上就回来。”
    她突然飞奔而去,金燕子果然痴痴地等着她,不到半个时辰,她已雇来了三辆大车,还带来了两匹马。
    那三个赶车的瞪大了眼睛,满脸惊奇之色,帮着银花娘将一只只铁箱搬上车,但却没有一个开口问话。
    只要是男人,银花娘就有本事令他服服帖帖的。
    一道深溪,自山坡上蜿蜒流下来。
    金燕子骑在马上,沿溪而行,走了没多远,突然发现溪水中有条白布,卷在石头上,还未被流水冲走。
    她忍不住跃下马,用树枝挑起那白布,污脏的白布上,还带着斑斑血迹,显然就是包在俞佩玉头上的。
    俞佩玉显然在这溪水旁停留了一阵,解下这白布,洗了洗脸,也许还在溪水中照了照自己的容貌。
    他瞧见自己受了伤的脸,心里是什么感觉呢?
    那时林黛羽又在哪里?难道就在旁边瞧着他么?
    她难道已不再恨他?已承认他就是自己未来的丈夫?这俞佩玉,难道和那俞佩玉本是同一个人?
    但那俞佩玉岂非明明已死了么?明明有许多人亲眼瞧见过他的尸身,那难道还会是假的。
    金燕子狠狠地甩下这白布,又跃上了马,暗暗咬着牙:“我已决定不再想他?为何又要想他?”
    银花娘像是什么都没有瞧见,也不去问金燕子,金燕子却也不去问她,这一行车马究竟要去哪里。
    车马向西南而行,似奔蜀中。
    这条路上的江湖朋友并不少,有的远远瞧见金燕子那一身金光闪闪的衣服,就赶快绕道而行,最多也不过远远打个招呼,走了一天,路上至少有四十个人是认识金燕子的,却没有一个人敢过来说话。
    金燕子有时真想问问他们,有没有看见一个脸上受伤的少年,和一个少女同行,但却又咬了咬牙忍住了。
    银花娘忍不住笑道:“有大姐同行真是方便,否则咱们两个女人,带着三辆大车,赶路不惹上麻烦才怪呢。”
    话犹未了,突见一人从后面跃马赶了上来。
    马上人锦衣玉面,神采飞扬,一柄镶满珠玉的短刀,斜斜插在腰带上,却正是那神刀公子。
    金燕子瞧了一眼,立刻扭转头,就好像不认得他似的,神刀公子瞧见她,却是满心欢喜,又忍不住埋怨道:“燕妹,你怎地不告而别,害我找得你好苦。”
    金燕子寒着脸道:“谁要你找我的?”
    神刀公子怔了怔,道:“我……我不找你找谁?”
    金燕子笑冷道:“我管你找谁,天下的人,你谁都可以去找,为何定要来找我。”反手一鞭,抽在马腹上,远远走了开去。
    神刀公子想不到她突然对自己比以前更冷淡十倍,满心欢喜,宛如被一桶冷水当头淋下,竟呆在那里。
    银花娘眼波一转,却驰马到他身旁,悄声道:“这两天我姐姐心情不好,有什么话,你不会等等再说。”
    神刀公子又怔了怔,道:“你姐姐?”
    银花娘笑道:“怎么,你不愿意有我这样个妹妹么?”
    神刀公子这才瞧清了她,瞧清了她脸上那媚到骨子里去的媚笑,瞧清了那一双勾魂夺魄的眼波。
    他突然间像是变得痴了,竟说不出话。
    银花娘悄悄在他腰上拧了拧,娇笑道:“你若想做我的姐夫,就该赶紧拍拍我马屁,乖乖地听我的话。”
    娇笑着打马向前,突又回眸一笑,道:“你还不跟我来么?”
    神刀公子果然乖乖地跟了过去,满心懊恼突然无影无踪,到了正午,一行人在岳家寺镇上打尖。
    银花娘叫了桌酒菜,硬拉着金燕子和神刀公子坐在一起,暗暗悄悄地说着话,吃吃地娇笑。
    这多情的神刀公子,竟像是已忘了金燕子,银花娘在笑,他就笑,银花娘眼波一转,他一口菜几乎吃到鼻子里。
    银花娘突然拔出了他腰畔的刀,娇笑道:“果然不愧是神刀公子,佩的果然是口宝刀。”
    神刀公子忍不住得意起来,大声笑道:“你可知道,江湖中已有多少名家的刀剑,断在我这柄宝刀下。”
    银花娘似有意,似无意,抓住了他的手,撒娇道:“你快说,到底有多少呀?”
    神刀公子睥睨作态,道:“少说已有七八十柄了。”
    银花娘眼波凝住他,像是不胜羡慕,又像是不胜崇拜,一只手更紧握着神刀公子的手,不肯放松,媚笑道:“有你这样的人在旁边,我真什么都不怕了。”
    神刀公子一颗心直跳,简直已不知如何是好。
    金燕子虽然从未将他放在心上,但瞧见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火气也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世上没有一个女孩子,能眼看着自己的裙下之臣,当着自己的面,投向另一个女孩子的。
    她喜不喜欢这男子是另一回事,但却绝不能忍受这男子丢她的人,金燕子终于忍不住推杯而起,掉首走了出去。
    神刀公子终于也发觉不对了,突然搭讪着笑道:“你可记得那俞佩玉么?”
    “俞佩玉”这三个字,就像是个钩子,一下就钩住了金燕子的脚,无论如何再也走不出半步。
    她停在门口,直等到心跳渐渐平复,才冷冷道:“俞佩玉岂非已死了?”
    神刀公子道:“死了一个,又出来一个。”
    金燕子手扶着门,虽然拼命想装出淡漠的样子,但自己也知道自己脸上的神情是瞒不了人的。
    她不敢回头,自己也没有瞧见银花娘听见“俞佩玉”这名字后,面上神情比她的变化更大。
    她没有说话,银花娘已大声道:“这两个俞佩玉,你难道全都认得?”
    神刀公子冷笑道:“这两个人我倒全都见过,但我又怎会认得这种人。”
    银花娘眼波一转,笑道:“听说死了的那俞佩玉,乃是当今天下武林盟主的公子,不但模样生得英俊,脾气也温柔得很,却不知这活着的俞佩玉可比得上他。”
    神刀公子脸已气得发红,冷笑道:“若论模样,死了的那俞佩玉再也比不上活着的这人英俊,若论脾气之温柔,两人更是差得多。”
    他故意将“死俞佩玉”说得一文不值,却不知金燕子此时已将全心全意都转到这“活的俞佩玉”身上,更做梦也想不到这两人原来本是一人。
    金燕子咯咯笑道:“这俞佩玉难道也是个美男子。”
    神刀公子眼睛盯着金燕子的背影,大声道:“这俞佩玉倒当真不愧是个美男子,脸上虽然不知被谁划了一条刀疤,但还是比那死了的俞佩玉强得多。”
    他这话本是说来气金燕子的,谁知却将银花娘气得怔在那里,话也说不出,笑也笑不起来。
    金燕子心里反而又惊又喜,喃喃道:“原来这俞佩玉和那俞佩玉并非同一个人,也并非林黛羽未来的丈夫,原来他脸上受的伤并不重,并未变得十分丑怪。”
    神刀公子忍不住大声道:“你在说什么?”
    金燕子淡淡道:“我心里本有几件想不通的事,多谢你告诉了我。”
    神刀公子道:“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金燕子道:“听不懂最好。”
    银花娘忽然又笑道:“你是在哪里瞧见他的?我们也真想瞧瞧他。”
    神刀公子吐出口气,道:“前天晚上,我就瞧见过他一次,那时我虽还不知道他也叫俞佩玉,也未留意他,却认得跟他走在一起的那女子。”
    银花娘瞪大了眼睛,变色道:“只有一个女子跟着他?”
    神刀公子冷笑道:“一个还不够么?”
    银花娘恨恨道:“好个小贱人,竟将老大也甩开了,一个人缠住他……”她自然一心以为这女子必是铁花娘。
    谁知神刀公子笑笑又道:“说来倒也好笑,这女子本来是那俞佩玉的未过门妻子,那俞佩玉死了,还未多久,她竟又跟上个俞佩玉……”
    银花娘怔了怔,道:“你说的这女子到底是谁呀?”
    神刀公子道:“自然就是‘菱花剑’的女儿林黛羽,你以为是谁?”
    银花娘突然大笑起来,道:“妙极妙极,原来他又换了个姓林的,这人倒真是个风流种子。”她想到铁花娘也被俞佩玉甩了,不禁越笑越开心。
    神刀公子也不知她为何如此好笑,只觉得她笑起来实在可爱已极,痴痴地瞧了半晌,才接着道:“那时我瞧见林黛羽非但没有戴孝,反而又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心里只道这女子原来是个假正经,外表看来虽然冷若冰霜,好像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其实却原来是个水性杨花的荡妇。”
    银花娘吃吃笑道:“和男人走在一起,未必就是荡妇呀,我此刻不也正和你走在一起么?”
    神刀公子眼睛都眯起来了,又想去摸她的手,痴痴笑道:“你和我自然不是……”
    突听金燕子大声道:“后来怎样?你为何不接着说下去。”
    神刀公子干咳一声,坐正身子,道:“后来我们投宿到一家客栈,我见到他们竟走进一间屋子。”
    金燕子冷笑道:“原来你是一直尾随着他们的。”
    银花娘咯咯笑道:“你跟着人家,是存的什么心呢?难道只想偷看人家的……的好事?还是自己也想分一杯羹呢?”
    神刀公子连脖子都红了,大声道:“我岂是那样的人,只不过这里总共只有那一家客栈,我不去那家客栈难道睡在路上不成?”
    银花娘笑道:“你别生气,其实男人瞧见水性杨花的女子时,自己总觉得自己若不去沾沾边,那简直是太吃亏了。我本来以为天下的男人都是差不多的,又怎知道你……你和别的男人全都不同呢。”
    神刀公子就算有些恼羞成怒,听到这样的话,也完全没脾气了。
    银花娘眼珠一转,悄笑着又道:“但你夜来还是去偷偷瞧了瞧人家,是么?”
    神刀公子赶紧大声道:“我怎会去偷看那种人,只不过我住的屋子本在他们隔壁,到了半夜时,他们那屋子里突然大吵大闹了起来。”
    金燕子到这时才忍不住回过了头,道:“他们吵些什么了”
    神刀公子道:“我见着他们时,林黛羽似有重病在身,连路都走不动了,那俞佩玉就像捧宝贝似的捧着她,也不管别人见了肉不肉麻,我若不知他们的底细,只怕还要当他们是对恩爱夫妇,听见他们突然吵闹起来,也不觉大是奇怪。”
    银花娘笑道:“所以你就忍不住想去瞧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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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情有独钟
    神刀公子道:“但我并没有偷看,我刚走到院子里,那林黛羽竟也踢开门,冲了出来,手里居然是提着柄剑。”
    银花娘笑道:“这位林姑娘倒也奇怪,病刚好,就要杀人,难道那位俞公子照顾她的病还照顾错了不成。”
    神刀公子冷笑道:“依我看来,这俞佩玉必定是乘人病中,占了人家的便宜,所以那林黛羽才冲出来,就大喝道:‘俞佩玉,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出来吧!’直到这时,我才知道那小子原来也叫俞佩玉。”
    银花娘瞟了金燕子一眼,笑道:“如此说来,这林黛羽竟真的好像吃了俞佩玉什么亏似的,所以才恨得要和他拼命,但大姐你说,俞公子会是这种人么?”
    金燕子自然知道林黛羽要杀俞佩玉的原因,但又怎能对人说出来,想起销魂宫中发生的种种事,她心里酸甜苦辣,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口中却冷冷道:“你为何不能静静听他说下去。”
    银花娘悄悄吐了吐舌头,神刀公子接道:“那俞佩玉想必是因心中有愧,竟躲在屋里,不敢出来,林黛羽跺着脚骂了半天,又冲了进去。”
    金燕子忍不住道:“俞佩玉还没有走?”
    神刀公子道:“俞佩玉竟好像呆住了,呆呆地坐在椅子上,这时客栈里人都已被惊动,都赶来瞧热闹,有些人以为是夫妻吵嘴,想来劝架,但人还没有走过去,就已被林黛羽踢出来,吓得别人再也不敢过去了。”
    银花娘笑道:“这位林姑娘倒真凶得很。”
    神刀公子道:“她冲进屋子里,将俞佩玉大骂了一顿,简直把俞佩玉骂成世上最无耻的人,但俞佩玉却还是呆呆地坐着,也不还嘴。”
    银花娘道:“常言道:一只巴掌拍不响,人家既然不还嘴,那位林姑娘就算再凶,只怕也只好算了吧。”
    神刀公子道:“我本也以为如此,谁知这林黛羽却好像完全疯了,突然抬手就是一剑,向俞佩玉刺了过去。”
    听到这里,金燕子终于忍不住失声惊呼起来,道:“他难道也未还手?”
    神刀公子瞪了她一眼,缓缓道:“他非但没有还手,连闪避都未闪避,林黛羽一剑刺在他身上,他简直连动都没有动。”
    金燕子道:“他伤的是要害么?”
    神刀公子冷冷道:“林黛羽好像并不想一剑就杀了他,所以这一剑只刺在他肩头,第二剑也不过只将他胸膛划破条血口……”
    金燕子失声道:“她就忍心再刺第二剑?”
    神刀公子冷笑道:“岂只两剑,她一面骂,一面流泪,但掌中剑也没有停过。”
    金燕子目中也要流下泪来,道:“难道就没有人去拉住她?”
    神刀公子道:“别人方才已领教过她的手脚,有谁敢过去拉她。”
    金燕子跺脚道:“你呢?你为何不去拉住她?难道你也怕她的武功?”
    神刀公子垂下了头,道:“我本想去拉着她,但我一听得那人也叫俞佩玉……也不知为什么,我一听见俞佩玉这名字就生气。”
    金燕子颤声道:“那么你……你难道就眼瞧着他在你面前被人杀死?”
    神刀公子眼睛盯着她,冷冷道:“你也认得他?你为何对他如此关心?”
    金燕子大声道:“我认得他又怎样?关心他又怎样?这与你又有何关系?”
    神刀公子眼睛里像是已冒出火来,端起酒杯,一只手却抖个不停,抖得杯中酒洒了一身。
    银花娘娇笑道:“但那俞佩玉是否真的被林黛羽杀死了呢?”
    神刀公子眼睛还是盯着金燕子,突然冷笑道:“这难道还有假的。”
    金燕子霍然长身而起,嘶声道:“你……你竟……”
    神刀公子也站了起来,大吼道:“那俞佩玉连自己都不还手,显然是自己情愿死在林黛羽的手下,他自己既然心甘情愿,我为何要多管他的闲事。”
    金燕子眼睛失神地盯着他,一步步往后退,退到门口,眼中终于流下泪来,突然转过身子,掩面奔了出去。
    银花娘也怔了许久,方自咯咯笑道:“俞佩玉终于死了,而且还是死在女人手里……老三若是听见了这消息,那脸色必定好看得很。”
    转目望去,只见神刀公子石像般立在那里,面上阵青阵白,忽然“波”的一声,酒杯已被他生生捏碎。
    金燕子奔回屋里,倒在床上,用棉被盖住头,这才放声大哭起来,她自己也想不到自己竟会如此伤心。
    也不知哭了多久,只觉一只手轻抚着她的肩头,金燕子掀开棉被,便瞧见银花娘已坐在床畔,柔声道:“人死不能复生,大姐你又何苦如此伤心。”
    金燕子瞧见了她,就好像见着世上最亲近的人,竟扑倒在她怀里,又哭了一阵,才抽泣着道:“我也不知道我怎会如此伤心,其实我和他相处只不过一天,甚至连他长得是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银花娘讶然道:“一天?只有一天?”
    金燕子道:“虽然只有一天,但在这一天中发生的事,却已足够我回忆一辈子。”
    银花娘目光闪动,缓缓道:“他对你很好?”
    金燕子道:“嗯。”
    银花娘笑道:“但那位神刀公子也对你很好呀!”
    金燕子道:“那是不同的,他对我虽好,但却只不过是想占有我,而那俞……俞公子,却只是为我着想,甚至不惜牺牲自己。”
    银花娘冷冷道:“我看他并不是这么好的人……”
    金燕子抬起头来,颤声道:“你可知道,他本可得到我的,我……我已情愿将一切都交给他,但他……他却不肯伤害我……”
    银花娘身子一阵颤抖,大声道:“他拒绝了你,也许只因为他瞧不起你。”
    金燕子道:“不是的,你不知道……”
    银花娘冷笑道:“我为何不知道,我早就知道他是个不知好歹的人,你本该恨他才是,为何反而为他伤心。”
    金燕子叹道:“我本来也有些恨他,但现在……现在我却已了解他的心意,他生怕我为他牺牲一辈子的幸福,所以宁可让我恨他,也不愿伤害我,不为别的,就为这一点,我……我也一辈子忘不了他的。”
    银花娘像是也怔住了,但瞬即冷笑道:“若换了是我被人拒绝,我就要恨他一辈子。”
    突然“呀”的一声,房门又被推开,神刀公子木然站在门口,脸色苍白得就像死人似的。
    金燕子怒道:“谁要你进来的,出去,快出去。”
    神刀公子呆呆地站在那里,突然长叹道:“你不要伤心,那俞佩玉并没有死。”
    金燕子怔了怔,道:“那么你方才为何……”
    神刀公子垂头道:“我方才只不过是故意气你的,但现在,现在瞧见你如此伤心,我……我再也不忍瞒下去。”
    金燕子呆望着他,一时间反而说不出话来。
    神刀公子道:“若是无人解救,林黛羽也许真的会杀死他,但就在那时,忽然有个人飞掠进来,拦住了林黛羽。”
    金燕子忍不住道:“谁?”
    神刀公子道:“红莲花。”
    金燕子失声道:“这俞佩玉竟也认得红莲帮主?”
    神刀公子道:“红莲花虽然出手救了他,但却不认得他,而且还似对此人颇有恶感,只不过觉得他罪不至死,所以才拦住林黛羽的。”
    金燕子道:“你又怎会知道?”
    神刀公子道:“那时俞佩玉满身是血,任何人都瞧得出他受伤不轻,但红莲花却始终未瞧他一眼,反而对林黛羽百般劝慰,好像受伤的不是俞佩玉,而是林黛羽,那俞佩玉也只是呆呆地瞧着他们,没有说一个字。”
    金燕子道:“然后呢?”
    神刀公子道:“然后红莲花就拉着林黛羽不顾而去,试想他若和这俞佩玉是朋友,或是对他并无恶感,至少也得瞧瞧他的伤势。”
    银花娘听到这里,才叹了口气,道:“既是如此,又为何要救他?这红莲花倒真不愧是出名的爱管闲事……但他早不到,迟不到,偏偏在那时赶到了,莫非他也是一直在暗中跟着他们的?莫非也一直在偷偷留意着他们的动静?”
    神刀公子道:“其实一直在暗中偷偷跟着他们的,还不止红莲花一个。”
    银花娘瞪大了眼睛,道:“还有谁?”
    神刀公子道:“红莲花和林黛羽刚走,就又有个女子掠了进去,笑嘻嘻瞧着俞佩玉,道:“我早知道有别人会救你的,所以一直未出手……”试想她若不是一直跟着他们的,又怎会如此说话。”
    银花娘冷笑道:“看来这俞佩玉相好的女子倒真不少,一个陪着他进了客栈,竟还有个在暗中等着来救他。”
    神刀公子道:“但俞佩玉见了这女子,却好像见着鬼似的,也不管伤口还在流血,跳起来就跑,他轻功倒当真不弱,纵然受了伤,那女子也未必追得上他。”
    银花娘皱眉道:“这女子又是什么人?生得是什么样子?”
    神刀公子道:“这女子一身白衣,看来倒也可算得是个美女,武功也可算得上是高手,但我却不知道江湖中有这么样一个人,也许是新出道的。”
    他脸色苍白,神情痴呆,别人问一句,他就说一句,说到这里,突又凝视着金燕子,缓缓道:“现在我已将所见到的事,全说出来了,这件事其中虽必定还有曲折,但我已不知道,也不知道那俞佩玉后来到哪里去了。”
    他语声渐渐激动,接着又道:“但我以后若瞧见他,必定会叫他来找你的,我既已知道你的心意,无论你对我怎样,我……我总算没有对不起你。”
    话未说完,人已扭头走了出去,他乎日对金燕子纠缠不舍,此番这一走,倒走得漂亮得很。
    银花娘笑道:“这人虽然有时很讨厌,不想骨头倒硬得很。”
    金燕子默然半晌,悠悠叹道:“他没有对不起我,我却很对不起他。”
    银花娘道:“我只顾听大姐说话,竟未想到他也在门口偷听,他若未听到大姐说的那番话,是绝不会走的。”
    金燕子叹道:“他一直缠着我,就是因为总以为我对他虽然冷冰冰的,对别人却更冷,如今听到我心里已有了别人,才死了这条心,我也少了件心事。”
    银花娘笑道:“但大姐你又何必让他死了这条心,若让他永远不死心,永远跟着咱们,叫他往东,他就不敢往西,那岂非很有意思,何况,咱们姐妹在江湖中走动也正需要个像他这样听差打杂的人。”
    金燕子从未想到她会有如此荒谬的想法,但自己心事重重,也懒得谴责于她,只是叹了口气,道:“我累得很,想歇歇,你出去吧。”
    银花娘却还是坐着不肯走,瞪着眼道:“大姐你想那位林黛羽姑娘,是为什么事要杀俞公子呢?”
    金燕子翻了个身,闭起眼睛,不再理她。
    银花娘道:“依我想来,那位林姑娘未必是真的想杀死俞公子的,这其中有两点可疑之处,大姐你难道没有听出来?”
    金燕子虽不想理她,还是忍不住道:“有什么可疑之处?”
    银花娘一笑道:“以俞公子对林姑娘的那种态度看来,是绝不会有丝毫提防林姑娘之心的,而且两人在一起,也绝不止一天了。”
    金燕子皱眉道:“这又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呢?”
    银花娘道:“既是如此,林姑娘要杀俞公子的机会本多得很,为什么定要等到那天晚上,在人那么多的地方下手,又为何要故意惊动许多人。”
    金燕子想了想,道:“她也许并不是故意要惊动别的人,只不过是忍不住火气,才争吵起来的。”
    银花娘笑道:“一个女人,若是恨极了一个男人,甚至恨不得要杀死他的时候,就绝不会大声和他争吵的,若是和他大声争吵,就绝不会是想杀他的……大姐你也是女人,你说我这番话说得有没有道理?”
    金燕子想了想,点头道:“这也有道理。”
    银花娘道:“还有,那林姑娘若是真的想杀俞公子,在那么多人面前,还会不痛痛快快地一剑将他杀了么?”
    金燕子道:“她也许是想慢慢折磨他。”
    银花娘笑道:“依我看,那位林姑娘的心肠,绝没有这么毒辣,何况她就算真的是想慢慢折磨他,下手也不会那么轻……”
    金燕子道:“你又怎知道她下手的轻重?”
    银花娘微笑道:“她下手若是不轻,到后来俞公子还能施展轻功而走吗?”
    金燕子沉吟道:“依你看来,这是怎么回事?”
    银花娘道:“依我看来,她这也许只不过是做给别人看的。”
    金燕子道:“她为什么要做给别人看呢?”
    银花娘笑道:“这原因我就不知道了,也许大姐你知道……”
    金燕子冷冷道:“我只知道她实在恨极了俞佩玉,而且实在有杀他的理由,世上若只有一个人真的要杀俞佩玉,那人就是林黛羽。”
    她嘴里虽说得如此肯定,心里却也已隐约觉得此事内中必定还有隐情,但她却未想到,此事实际上复杂的程度竟比她所能梦想的还要复杂十倍。
    ×××
    马车在这小镇上歇了一整天,第二日凌晨,天还未亮,银花娘就起来催促着赶车的料理牲口,准备动身。
    金燕子一夜辗转反侧,方自入梦,听得院子里的声响,也不得不穿衣起身,推开房门,皱眉道:“这么早就走么?”
    银花娘迎了过去,赔笑道:“我早就叫他们莫要惊动了大姐,但这种粗人天生的重手重脚,真是没法子。”
    金燕子淡淡道:“他们就算没有惊醒我,你反正也是要来叫醒我的,是么?”
    银花娘心事被她说破,脸上也不禁红丁红,这才知道金燕子虽然素来马马虎虎,却也不是她想像中那么简单。
    金燕子转身人屋,口中却又道:“瞧你如此着急赶路,想必心里早已有了目的之地,你究竟是想到哪里去?为何不对我说呢?”
    银花娘笑道:“大姐一直没有问起来,所以……”
    金燕子道:“我现在岂非已经问了?”
    银花娘眼珠子一转,道:“咱们姐妹两人,带着这么多珠宝赶路,虽然不怕人抢,但也有些不便,所以我想先将这些箱子寄存在一个可靠之处。”
    金燕子道:“你想寄存在哪里?”
    银花娘笑道:“妹子初入江湖,什么人都不认得,这自然要靠大姐了。”
    经过了昨天的事,金燕子虽也隐约觉得她这新收的小妹妹虽不简单,但还是想不出她对自己会有何诡谋,沉吟半晌,道:“这么大一车珍宝,无论要寄存在哪里,都有些不便,咱们就算对他放心了,别人却未必肯担这么大的干系。”
    银花娘道:“大姐说的是,这人不但要咱们放心,还得要有挑得起这副担子的肩胛,否则将这许多珍宝放在那里,也许反而会害了他。”
    金燕子想了想缓缓道:“这样的人,附近是有一个的。”
    银花娘眼睛里闪起了光,喜道:“是谁?”
    金燕子道:“蜀中唐门,威震天下……”
    她话未说完,银花娘已拍手笑说:“蜀中唐门的威名,妹子也早已听说过了,若能将这些箱子寄放在唐家去,那自然是再可靠没有,而且,以唐家父子兄妹的威望,也绝不会有人敢往老虎头上拍苍蝇,打这些珍宝的主意。”
    她忽又皱起了眉头,接道:“只是,唐家的人素来孤僻,大姐若是不认得他们,他们是一定不肯的。”
    金燕子微微一笑,道:“你显然对江湖人事如此熟悉,怎会竟不知道我和唐门四秀也是结拜的姐妹?”
    她虽然觉得银花娘有些欢喜过度,但却以为那只不过是因为银花娘对这些珠宝太过珍视之故。
    却不知银花娘如此巴结她,就为的是早巳知道她和唐家的姑娘们是结拜姐妹,否则只怕早已将她宰了。
    只见银花娘兴高采烈,不住笑道:“大姐和唐门四秀是结拜姐妹,妹子我岂非也成了她们的姐妹了嘛,我孤苦伶仃,突然间有了这许多大名鼎鼎的姐姐,我简直开心死了。”
    金燕子见她如此欢喜,也不禁笑道:“唐门家教颇严,他们的姑娘媳妇,总是觉得朋友太少,瞧见多了你这么个可爱的妹妹,也必是开心得很的。”
    她想到银花娘身世孤苦,纵然对珍宝瞧得重些,也是人情难免,一念至此,不觉将昨日对银花娘生出的提防之心,又尽都抛开,反而觉得自己早上不该对她那么冷淡,所以一路上又打起精神,和她谈笑起来。
    ×××
    蜀道虽难,但在这蜀中平原一带,却少山路,而且川中古称天府,物产丰茂,路上商旅不绝,倒也不觉寂寞。
    过了云阳渡,沿着长江而行,道路更是平坦,一路上乞丐却渐渐多了起来,大多俱是三五成群,谈笑而行,见到普通商旅,竟然很恭谨地让路,但却绝不上前乞讨,有些面上甚至还带着倨傲之色,似乎不大瞧得起这些俗人。
    银花娘忍不住悄声道:“我瞧这些乞丐,身上像是全带着武功,绝不是普通要饭的……莫非他们就是丐帮中的弟子。”
    她说话的声音虽小,但走在前面数丈外的一个孤身乞丐,却突然回过头来,瞧着她微微一笑,道:“花姑娘自己走自己的路,你不必多管别人的闲事。”
    只见这乞丐衣衫褴楼,满是油污,但一张清雅瘦削的脸,却洗得干干净净,目光闪动之间,更是灼灼照人。
    银花娘吐了吐舌头,娇笑道:“前辈好厉害的耳力,想必是丐帮中的长老了?”
    那中年乞丐突地沉下了脸,眉目间隐有怒意,但瞧了银花娘身旁的金燕子一眼,却只是冷冷道:“我并非什么前辈,更非长老,姑娘你只怕瞧错了。”
    银花娘还想说话,这中年乞丐却已撒开大步,走到道旁坐下,从怀中取出了个扁木瓶喝起酒来。
    马车转眼便自他身旁走过,银花娘摇头苦笑道:“这人好古怪的脾气,我又没惹他,他何苦给我脸色看。”
    金燕子也不答话,过了半晌,忽然道:“前面有个李渡镇,你在镇上的李家栈等我,不见不散。”
    银花娘讶然道:“大姐要到哪里去?”
    金燕子道:“我突然想起有件事……”
    银花娘道:“妹子陪大姐去不好么?”
    金燕子似乎有些不耐烦,皱眉道:“我叫你在李渡镇等我,不用三天,我必定会去找你,你难道怕我跑了。”
    银花娘赶紧赔笑道:“妹子遵命就是。”
    金燕子瞧着她带着三辆大车走远了,突然勒过马头,向回路而行,只见那中年乞丐,已经在道旁树下睡着了。
    别的乞丐,背上或多或少,总有几只麻袋,麻袋越多,阶级越高,没有麻袋的,便是丐帮中未入门的弟子。
    这中年乞丐神情倨傲,行路时脚下点尘不起,武功必然甚高,显然绝不会是未人门的低级弟子,但背上偏偏一只麻袋也没有。
    别的乞丐身上衣衫虽破旧,大多洗得干干净净,只是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有掩不住的风尘劳苦之色。
    这中年乞丐身上衣衫虽满是油污,面上却非但极为干净,而且肌肤细致,甚至连一条皱纹都没有。
    别的乞丐大多三五成群,彼此招呼,这中年乞丐却是傲然独行,似是不屑与旁人为伍。
    金燕子为的只是要找红莲花仔细问一问那天所发生之事的详情,本可找别的乞丐打听红莲帮主的下落。
    但她越瞧这乞丐越是奇怪,竟忍不住动了好奇之心,远远便下了马,牵着马走到树下,也坐了下来。
    别的乞丐见她突然坐到这中年乞丐身旁,面上都露出惊讶之色,但走过他们身旁时,脚步却都放轻了,竟似都不敢惊扰这中年乞丐的好梦。
    金燕子也沉住了气,并不去唤醒他。
    这中年乞丐鼻息沉沉,睡得像是很熟,还不住含含糊糊地说着梦话,金燕子留神去听,听他说的竟是:“车子里载着那么值钱的东西,还不赶快赶路,却来找要饭的干什么,难道想施舍两文么?”
    金燕子心里又是一惊:“这人好厉害的眼力……”
    那三辆大车里载的若是黄金白银,分量特重,车后扬起的尘土就也分外不同,老江湖一眼便可瞧出来的。
    但那三辆大车载的却只是珠珍翡翠一类的东西,价值虽珍贵,分量却和普通货物没什么两样。
    这中年乞丐又怎会一眼便瞧出来的?
    金燕子心里越是惊异,越是沉住了气,这中年乞丐装睡无论还要装多久,她都决定耐心等下去。
    又过了半晌,那中年乞丐忽然大笑而起,道:“堂堂的江南女侠金燕子,竟跑来瞧个要饭的睡觉,也不怕别人看见笑掉了大牙么?”
    金燕子吃惊道:“前辈原来认得弟子。”
    那中年乞丐瞧着她笑道:“我非但认得你这只燕子,还认得只老鹰哩。”
    金燕子的师父,正是二十年前名满天下的独行侠“神鹰”云铁翼,但云铁翼一生独来独往,仇家遍于天下,晚来只收了金燕子这唯一的徒弟,等到金燕子出道时,云铁翼已是病在垂危。
    他知道自己一生结仇太多,所以严诫金燕子不可说出自己的师承来历,江湖中果然也没有人知道她师父是谁。
    甚至连无所不知的红莲帮主都不知道。
    此刻这中年乞丐竟一言道破了她的来历,金燕子面上不禁变了颜色,霍然长身而起又缓缓坐了下去,强笑道:“前辈不知尊姓大名,怎会知道先师的……”
    那中年乞丐挥手打断了她的话,皱眉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句话你难道都不懂么?至于我的名字,说出来你也不知道的。”
    金燕子也不知他为何突然动怒,也不敢再问。
    那中年乞丐瞪了她两眼,突又展颜笑道:“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金燕子道:“弟子要找贵帮的红莲帮主有事商谈,所以要求前辈带领……”
    那中年乞丐突又大怒道:“你是来找我带路的么?”
    金燕子见他怒气一生,眸子里依稀有两道精光射出,竟是令人不可逼视,但转瞬间笑起来,却又令人如沐春风。
    她简直从来未见过一人喜怒之间的变化,有他这么快的,心里正在惊异,谁知那中年乞丐又复仰天大笑道:“你竟然找我带你去见红莲花,我为何不带你去呢……快骑上你的马,跟着我走吧。”
    金燕子既不知他方才为何发怒,更不知他此刻又为何大笑起来,而且笑得如此奇怪,一时之间,不觉呆住了。
    那中年乞丐已长身而起,走了两步,回首喝道:“叫你跟我走,你怎么又不走了?”
    金燕子只得苦笑着站起身来,她生怕又触怒了这个奇怪的人,只是牵着马跟在他身后,不敢骑上去。
    这时天已入暮,道路上行人已渐少,只剩下三五成群,匆匆赶路的丐帮弟子,瞧见他来了远远便让路避开。
    这些丐帮弟子对他的态度虽似有些畏惧,却无一人向他打招呼的,本在谈笑着的人,一见到他,笑容也立刻冻结。
    那中年乞丐对这些人本是完全不理不睬,看来竟似非丐帮中人,但若说他不是丐帮中人,又为何要打扮成乞丐模样?而且和这些丐帮弟子同路而行?金燕子越瞧越奇怪,心里已不觉暗暗后悔。
    “这人行踪如此诡秘,莫非竟是丐帮的厉害对头,我为的是要找红莲帮主,又何苦跟着他走?”
    只见这中年乞丐头也不回,越走越远,金燕子突然跳上了马,快马加鞭,急驰而行,片刻间便将那中年乞丐远远抛在后面,甚至连那些丐帮弟子的人影都瞧不见了,金燕子才松了口气苦笑着,道:“我这岂非是……”
    谁知她话未说出,道旁树下,突有一人冷冷道:“你要找红莲花,已走错路了。”
    一人斜倚在树上,缓缓喝着瓶中的酒,似乎早就站在这里,可不正是那神秘的中年乞丐是谁?
    金燕子这一惊当真不小,话也不说,勒转马头,也不辨路途,又狂奔了一阵,刚想歇下来喘口气。
    谁知那中年乞丐竟又早已在那里等着,冷冷道:“这条路也走错了。”
    这人行踪竟快如鬼魅,金燕子平日虽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但从一见此人的面开始,就似已被他魔力所慑,所以才会莫名其妙地谁都不找,偏偏找他,莫名其妙地在他身旁等着,又莫名其妙的打马狂奔。
    此刻她只觉手脚发软,连马都赶不动了,颤声道:“你……你要怎样?”
    那中年乞丐瞧着她一笑,道:“是你要我带你去找红莲花,我此刻只不过是带你罢了。”
    金燕子道:“我……我现在已不想去了。”
    那中年乞丐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冷冷道:“你既已要我带你去,就非去不可。”
    若是换了别人对金燕子如此说话,金燕子不立刻拔刀相向才怪,但在这人面前,她竟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
    那中年乞丐转身而行,金燕子连逃都不敢逃了,竟然乖乖地跟在他身后,这简直连她自己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只听那中年乞丐正悠悠道:“你现在心里必定在后悔,不知为何要偏偏找到我。”
    金燕子咬紧牙关,也不答话。
    那中年乞丐道:“但你也不必后悔,这其实并不是你来找我,而是我找你的。”
    金燕子又吃了一惊,失声道:“你找我的?”
    那中年乞丐突然转身面对着她,缓缓道:“不错,是我找你的,只是你自己也不知道而已。”
    金燕子瞧着他那双发亮的眼睛,忽然想起自从这双眼睛瞧过她一眼后,她便不知不觉地一心想回去找他,甚至连银花娘在旁边稍为拖延了片刻,她心里都觉得出奇的焦躁、不安,当时她虽不知是为了什么,现在却已知道,这所有一切微妙变化,竟都是为了这双眼睛。
    这双眼睛里,竟似有种奇异的慑人之力。
    想到这里,金燕子不禁一身冷汗,颤声道:“你……你为什么要找我?”
    那中年乞丐道:“这有三个原因。”
    金燕子讶然道:“三个原因?”
    那中年乞丐缓缓道:“第一个原因,就因为你是云铁翼的徒弟。”
    金燕子道:“你……你和先师究竟有什么关系?”
    那中年乞丐也不答话,只是缓缓接道:“第二个原因,是因为你要找红莲花。”
    金燕子道:“你和红莲帮主莫非有什么仇恨?”
    那中年乞丐还是不回答,却轻微一笑,接口道:“第三个原因,只因为你是女人,而且还是个绝色的美女。”
    他一笑起来,一张清癯瘦削的脸,突然变得说不出的邪恶,发亮的眼睛里,更充满了淫猥之意。
    金燕子被这双眼睛瞧着,就好像自己身子已完全赤裸了似的,恨不得寻个地缝立刻钻下去。
    那中年乞丐微笑道:“但你也不必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金燕子道:“你……你要怎样?”
    她此刻恨不得胁生双翅,赶紧飞逃,但那双眼睛里,却似有种奇异的吸引之力,她非但不能逃,简直连眼睛都不能眨一眨。
    那中年乞丐缓缓道:“我要你来找我,只因为要好好……保护你……好好保护你……好好保护你……”那语声越来越低,也越来越柔和。
    金燕子只觉一个人恍恍惚惚,像是已睡着了,又像是比任何时候都清醒,竟也随着他道:“不错,你是要好好保护我的。”
    那中年乞丐道:“现在,你应该知道,这世上惟有我是你最亲近的人。”
    金燕子茫然道:“不错,你是我最亲近的人。”
    那中年乞丐道:“所以我无论问你什么,你都要老老实实地回答我。”
    金燕子道:“是,无论你问我什么,我都要老老实实地回答你。”
    那中年乞丐一笑,道:“我先问你,云铁翼临死之前,曾经得到了一本上古的武功秘笈,他是否已传授给你。”
    金燕子道:“没有。”
    那中年乞丐道:“为何没有?”
    金燕子道:“他老人家说,那本武功秘笈,必定要有极高智慧的人,才能参悟得透,所以他老人家纵然传授给我,我也学不会的,那反而会害了我。”
    那中年乞丐道:“他死后,那本武功秘笈到哪里去了?”
    金燕子道:“他老人家说,若让那本武功秘笈留在世上,必定要引起许多流血争杀,但他老人家又舍不得将之毁去,所以就将它藏到一个极为隐密之处,那地方除了他老人家外,谁也不知道。”
    那中年乞丐道:“你也不知道么?”
    金燕子道:“他老人家对我虽然从无隐瞒,只有这件事,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告诉我,只因他老人家认为,世上没有一个女人能保守秘密。”
    那中年乞丐恨恨道:“我找了许多年,才知道你是他徒弟,却不想他竟连你也不说,这老狐狸自己既然已死了,为何还要如此。”
    金燕子道:“他老人家说,无论是谁,只要学得这秘笈上的武功,便可横行天下,所以这秘笈若是落在恶人手上,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他老人家也知道江湖中已有些人发觉这秘笈已落在他手中,已有许多人在开始找他,所以更不许我说出自己的来历,免得别人找到我身上。”
    那中年乞丐皱着眉思索了半晌,才缓缓道:“你要去寻那红莲花,又是为了什么?”
    金燕子道:“我要向他打听一件事。”
    那中年乞丐道:“什么事?”
    金燕子道:“有关俞佩玉和林黛羽的事。”
    那中年乞丐道:“你为何对别人的事如此关心?”
    金燕子道:“只因为我爱俞佩玉。”
    那中年乞丐嘴角又泛起一丝邪恶的笑容,道:“你爱的不是俞佩玉,你爱的是我,知道么?”
    金燕子突然大声狂呼起来,道:“我爱的是俞佩玉不是你,不是你。”
    那中年乞丐实未想到她情感竟如此强烈,竟能摆脱他精神的桎梏,目光一闪,自怀中取出了条极细的金链。
    金链上系着个奇异的黑珍珠,他手摇着金链,珍珠便在金燕子面前不不停地摇摇荡荡……
    金燕子激动的情感,果然又渐渐平静下来。
    那中年乞丐沉声道:“无论你爱的是谁,但我总是你最亲密的人,是是么?”
    金燕子垂下眼皮,道:“是。”
    那中年乞丐道:“无论我要你做什么,你都不会反抗,是么?”
    金燕子道:“是。”
    那中年乞丐道:“现在,我要你把身上衣服脱下来。”
    金燕子想也不想,立刻缓缓脱下了身上衣服,露出了那比玉更莹润的的胸膛,胸膛在晚风中傲然挺立。
    那中年乞丐满意地一笑,道:“现在,你脱下裙子。”
    金燕子缓缓解开了裙腰带的搭扣……
    就在这时,只听一阵敲竹之声,远远传了过来。
    那中年乞丐叹了口气,道:“可惜现在没有时间了,你穿上衣服吧。”
    等到金燕子穿起衣眼,那中年乞丐又道:“现在,你可以慢慢醒来了,你要将我问你的一切话都忘了,只记得我是你最亲密的人,我是你的朋朋友,你的丈夫,也是你的父亲,你的师父。”
    他收起了珍珠,双掌轻轻地一拍。
    金燕子茫然张开眼睛,茫然瞧了他一眼,喃喃道:“你是我的朋友,我的丈夫,又是我的父亲,我的师父,但你是谁呢?你究竟是谁呢?”
    那中年乞丐微微一笑,道:“你若想知道我的名子,我不妨告诉你,我就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郭翩仙,我就是人中的奇杰,天下没有人比得得上我。”
    金燕子身子似乎微微一震,道:“郭翩仙!”
    郭翩仙傲然笑道:“我是昔日丐帮的长老、武当的护法,西北最大马场场的主人,天下最大的富翁,我也曾经是海棠夫人君海棠的丈夫。”
    他大笑接道:“这不过是我数十种身份中的几种而已,我的身份多得有时连自己都忘记,我这一生比数十人加起来都丰富。”
    金燕子茫然叹了口气,喃喃道:“郭翩仙……人中的奇杰……我的丈夫……”
    ×××
    深夜荒山之中,竟亮起了一片灯火。
    在山的凹里,四面山壁上,都插满了松枝火把。
    火光照耀下,成千成百个丐帮弟子,散坐在四周。
    红莲花也坐在一块石头上,面色是那么凝重,任何人都可瞧出他,这名满天下的红莲帮主,现在必定遇着了一件难以解决的困难之事。
    梅四蟒自然也在他身旁,眉宇间亦是忧郁沉重。
    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山凹里竟仍是一片死寂,只有火的燃烧声伴着山风,像是狼群嘶哑的呼唤。
    良久,红莲花终于忍不住道:“你想,他真的会来么?”
    梅四蟒沉声道:“自北面来的弟子,都曾在路上见到一个很像他的人,虽然没有人能证明真的就是他,但都说这人的模样,和帮主描述的相差无几,所以他们也都遵从帮主的吩咐,瞧见他就远远避开了。”
    红莲花叹了口气,道:“此人销声匿迹,几乎已有十五年,此刻会突然出现,他究竟有何居心,倒真是令人猜不透。”
    梅四蟒道:“他的用意,帮主难道真的猜不透么?”
    红莲花默然半晌,苦笑道:“他莫非是要我将这帮主之位让给他?但以他的为人,他是未必瞧在眼里?我想,他也许是有更大的图谋。”
    梅四蟒面色更是沉重,仰视着黑暗的苍穹,深深地道:“无论他有何图谋,我知道他带来的只有灾祸,灾祸。”
    他忽然压低声音,接着道:“但无论他武功多么高强,以今日我们的人手,想必总可以除去他。”
    红莲花面色变了变,哑声道:“但无论如何,他总是丐帮的长老。”
    梅四蟒道:“据弟子所知,他还是武当的护法,一身而兼两派之长,这已犯了本帮大忌,帮主正可以帮规来处治他。”
    红莲花苦笑道:“但又有谁能证明他也是武当的护法?”
    梅四蟒怔了怔,道:“这──”
    红莲花叹道:“此人纵然作恶多端,但世上却没有一个人能证明他的恶行,否则不等别人,老帮主就竟放不过他的,又怎会让他活到现在。”
    梅四蟒皱眉道:“帮主的意思,该怎么办呢?”
    红莲花沉声道:“我一接到他的信,便开始思索对付他的良策,但直到此刻,还是想不出什么好法子,也许……”
    突听远处山口响起了一阵敲竹之声。
    梅四蟒失声道:“来了。”
    话犹未了,敲竹声已一声连着一声,已到面前。
    丐帮集会,四面自然都伏有暗卡,见到有人来了,便以敲竹为号,梅四蟒长叹了口气,道:“他来得好快。”
    四面的丐帮弟子,虽仍安坐不动,但神情都已紧张起来,有的人指尖甚至已在微微颤抖。
    只见一个清癯颀长的中年乞丐,大步走了进来,目光睥睨之间,竟有不可一世的气概。
    还有一个身穿着淡金色衣衫的绝色少女,垂首跟在他身后,红莲花面色立刻又变了,悄声道:“金燕子怎地也跟他一起来了?”
    梅四蟒道:“金女侠莫非已落入他的魔掌?”
    话犹未了,郭翩仙已大步走到近前,锐利的目光,上上下下,将红莲花瞧了一遍,忽然笑道:“多年不见,昔年的垂髫童子,今日已长成个英挺少年,而且已名扬四海,这当真可贺可喜。”
    红莲花抱拳道:“不敢。”
    郭翩仙道:“却不知你还认得我么?”
    红莲花道:“虽然多年不见,但郭长老的风采,时刻俱在弟子念中。”
    郭翩仙面色一沉,厉声道:“你既然还没忘我乃帮中长老,见了我为何还不下拜。”
    红莲花怔了怔,讷讷道:“这……”
    梅四蟒已在旁抗声道:“帮主乃帮中至尊,长老纵是前辈也无令帮主跪拜之理。”
    郭翩仙仰天狂笑道:“好,好,原来你已当了本帮帮主,这更可喜可贺。”
    高亢的笑声,震得四山都起了回音,丐帮弟子个个耳朵如被雷轰,一个个俱已坐立不定,面色如土。
    只听郭翩仙笑声突又停顿,瞧着红莲花厉声道:“但你这帮主却不知,是谁令你当的。”
    梅四蟒道:“此乃老帮主的遗命。”
    郭翩仙道:“遗命?拿来瞧瞧。”
    梅四蟒道:“老帮主临终遗言,并无纸令。”
    郭翩仙道:“老帮主的遗言,有谁听见?”
    梅四蟒道:“除了帮主外,弟子也曾在旁听见。”
    郭翩仙冷笑道:“就凭你的话,就让他坐上帮主宝座,这也未免太容易了吧。”
    梅四蟒怒道:“长老莫非认为弟子所言有假?”
    郭翩仙道:“凭你也敢在本座面前如此说话?你仗的是什么?”
    梅四蟒挺胁道:“弟子只是据理而言。”
    郭翩仙喝道:“据理而言,哼!你还不配。”
    “配”字出口,突然伸手。
    梅四蟒只觉眼前一花,还未弄清是怎么回事,脸上已着了两个耳掴子,接着,人便被远远抛了出去。
    他号称“没事忙”,为人自然极是热肠,人缘自也极好,丐帮弟子虽震于郭翩仙之武功与气概,但见到梅四蟒受辱,仍不禁骚动起来。
    郭翩仙目光四扫,厉声道:“本帮帮主之产生,从来只有两途,一是论辈分之尊卑,二是论武功之高下,本座以护法长老之身份,而来查询此事,你们乱吵什么?”
    沉重的语声自嘈杂中传送出去,每个字仍可听得清清楚楚,但丐帮弟子的骚动却仍未被压下去。
    郭翩仙怒道:“红莲花,你这是当的什么帮主?本帮子弟,怎么越来越没规矩了。”
    红莲花一直好像置身事外似的,此刻方自微微一笑,缓缓举起双手,轻轻一挥,沉声道:“兄弟们且静静,有话慢慢说。”
    他话声远不如郭翩仙响亮,但话才说完,丐帮弟子的骚动,就立刻沉寂下来,四下已没丝毫声音。
    红莲花瞧着郭翩仙微笑道:“本帮子弟的规矩还是有的,只不过大家对郭长老都已有些生疏,十五年的日子,无论对谁说来,都不算太短的。”
    郭翩仙面色变了变,道:“他们难道都已忘却了本座不成?”
    红莲花缓缓道:“并非是忘记,而是他们都以为本帮昔日的护法长老,在十五年前,便已退出本帮了。”
    郭翩仙怒道:“这话是谁说的?”
    红莲花微笑道:“故老帮主在十五年前,便已宣布此事,本帮弟子,人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长老想必也不会认为晚辈所言有假吧?”
    郭翩仙呆了半晌,冷笑道:“他不说将我逐出帮外,只说我自己退出本帮,对我还算有点交情。”
    红莲花道:“他老人家早已知道长老志在四海,绝不会恋怀本帮区区之位,否则无论以辈分或武功而言,他老人家仙去后,原都该让长老你承继大统的。”
    郭翩仙大笑道:“难怪江湖中人盛称,红莲帮主非但文武双全,精明强干,而且口角锋芒,亦是天下无双,今日一见,果然不差。”
    红莲花忽然走到金燕子面前,微笑道:“金女侠今日惠然光降,莫非有何见教?”
    金燕子道:“我是跟他来的。”
    红莲花试探着道:“金女侠认得郭长老,想必不会太久吧。”
    金燕子道:“他是我最亲近的人。”
    红莲花道:“哦……这倒真是想不到……”
    他本想自金燕子口中,探出郭翩仙的恶迹,此刻暗中不禁甚是失望,但面上却丝毫不露声色。
    他知道要对付郭翩仙,只要棋差一步,便不可收拾。
    只听郭翩仙又自笑道:“我本担心你年纪太轻,无力承担本帮的大事,如今见到本帮弟子竟如此尊崇于你,我也放心了。”
    他话风竟变得如此快,确是令人惊异,红莲花本也难以相信,但转念一想:“他见到兄弟们人人归心,知道自己纵然夺得帮主之位,也是无用的,所以立刻见风转舵了。”想到这里,才不觉松了口气,警戒之意大减,笑道:“郭长老身在帮外,犹如此关心帮中之事,实令弟子感激得很,弟子谨为帮中子弟向长老谢过。”
    说到“关心”两字,他已发觉郭翩仙目中射出了一股妖异之光,自己的目光竟被吸引。
    但这时他想移开目光,已来不及了。
    郭翩仙目光凝注,嘴角带着微笑,缓缓道:“但独力难支大厦,一个人的精力毕竟有限,你想必还是要请本座重回护法之位的,是么?”
    红莲花道:“是。”
    郭翩仙微笑道:“日后帮中之事,都必需由我两人共同取决,是么?”
    红莲花道:“是!”
    丐帮弟子见到红莲花突然对郭翩仙言听计从,都不觉大为惊异,但丐帮帮规素严,谁也不敢多话。
    只有梅四蟒,他此刻已喘过气来,挣扎着站起,大喝道:“帮主怎能听他的话,帮主你千万要多加考虑。”
    郭翩仙厉声道:“此人目无尊长,冒犯护法,是否该按帮规处治。”
    红莲花睁大了眼睛,道:“他……他……”
    梅四蟒已奔上前来,拜倒在地,道:“帮主纵以帮规处治弟子,弟子也是要说的,弟子死不足惜,本帮大权若是落在此人之手,大局焉可收拾。”
    红莲花面上似乎露出为难之色。
    郭翩仙又自怀中取出了那粒黑珍珠,缓缓摇荡着道:“此人罪已当诛,你还不发令么?”
    丐帮子弟人人面如死灰,等着红莲花开口。
    梅四蟒以头崩地,血流满面,不住声道:“弟子死不足惜,但帮主千万慎重……”
    郭翩仙厉声道:“此人不但冒犯尊长,而且干涉帮主之权,已犯本帮帮规第一条及第七条大戒,罪当凌迟处死,是么?”
    金燕子忽然道:“是。”
    原来她目光也已盯在那黑珍珠上,郭翩仙无论说什么,她的回答,都只有一个“是”字。
    只听红莲花也沉声道:“是,凌迟处死。”
    梅四蟒狂呼一声,当场晕了过去。
    丐帮弟子更是人人心惊胆落,目瞪口呆,他们谁也想不到红莲帮主竟会将梅四蟒处死,但是谁也不敢多话。
    要知丐帮分子最杂,帮主若无重权,怎能统驭散布天下的千万弟子,所以丐帮帮主的权威,向来都在各门各帮之上。
    丐帮帮主的命令纵然错了,帮中弟子也只有俯首听命,绝无抗辩的余地,否则受刑之惨,无可名状。
    这也因为丐帮创于五代残唐,创始人本“治乱世,用重典”的原则,量刑却极重,此后一脉相传,至今未改,而丐帮也确实因为这原故,使得帮中子弟品流虽复杂,而不肖者却少之又少。
    所以红莲花一声令下,梅四蟒才会惊骇晕厥,郭翩仙嘴角却不禁泛起一丝得意的微笑,叱道:“帮主有令,执刑弟子还不过来?”
    叱声中,已有四个人长身站起,垂首走了过来,丐帮弟子们大多已在俯首垂泪,不忍再看。
    黑珍珠仍在摇荡着,流动着妖异的光。
    郭翩仙微笑道:“红莲花,现在你可以……”
    话犹未了,突听“刷”的一响,一缕尖锐的风声,自红莲花手指间弹出,妖异的黑珍珠,立刻被击得粉碎。
    郭翩仙后退数步,大骇道:“你……”
    红莲花的狂笑已打断了他的语声,狂笑着道:“你若以为我真的这般容易就被你这慑心术所迷,你就错了。”
    郭翩仙面色大变,恨声道:“好个红莲花,你装得好像。”
    红莲花笑道:“我若装得不像,怎能诱出你的奸谋,我若不能使本帮千万兄弟,都瞧清你的面目,再动手除你,别人岂非也要认为我和你争权夺位。”
    丐帮弟子俱是又惊又喜。
    梅四蟒喜极之下,更已不觉泪流满面,仰首望天,嘶声道:“老帮主多年未能做到的事,今日终于被少帮主做到了,郭翩仙奸谋终于败露,老帮主你在天之灵,想必也可瞑目。”
    郭翩仙面色铁青,突也狂笑道:“什么奸谋?什么摄心术?我完全不懂。”
    红莲花厉声道:“事已至此,你还不认罪?”
    郭翩仙冷笑道:“我认什么罪?方才是你自己要处治梅四蟒,如今你自己又反悔了,这与我又有何关系?”
    事情一变至此,他居然仍不慌乱,犹能应变,轻描淡写几句话,便想将事情赖个干干净净。
    红莲花,梅四蟒等人,虽然明知他在狡赖,但一时间竟想不出反击之言,不由得又都怔住。
    郭翩仙目光四转,大喝道:“诸位兄弟,他说我用了摄心妖术,各位不问他可拿出什么证据,若是拿不出证据来,他就是血口喷人。”
    丐帮弟子面面相觑,也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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