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旗英雄传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27章履上足如霜
    艾天蝠木立当地,忖道:“是了,她已决心与铁中棠同死,却惟恐自己死后,师傅伤心,是以便先断绝师徒之义。”立觉鼻子一酸,连忙厉喝道:“无论如何,我也要将你带回去问问师傅,别人谁也动不得你。”
    司徒笑冷笑道:“你更动不得。”
    话未说完,艾天蝠袍袖已直拂他面门。司徒笑见他袖风如此强劲,那肯硬接,急退三尺。只听“呼”的一声,艾天蝠身形已如蝙蝠般冲天而起,向水灵光发声之处,笔直扑了过去。
    黑星天、司徒笑立刻钉住了铁中棠。白星武、骆不群嗖的窜起。艾天蝠身形凌空,只听左右两道掌风击来,双袖飞展,左袖迎向白星武,右袖挥向骆不群。白星武伸腿一勾,勾住了云梯,身子藉势缩回,艾天蝠左袖落空;骆不群却是双掌并出,硬生生地接了他一掌,只听“砰”地一声,骆不群被他袖中一掌,震得直跌下来,但艾天蝠却也不禁被他震得向左一侧。他身形凌空,无处藉力,只听左面掌风袭来,方自勉强避过,但白星武左足挂在云梯上,身形却可移转自如,一掌落空,一掌又至,艾天蝠拼尽全力,挥掌迎去,哪知白星武手掌突又缩回,右足急飞而起。
    艾天蝠纵是武功高绝,怎奈双目看不到对方竞有落足藉力之处,自也想不到对方身子凌空,还能如此变招。
    水灵光、铁中棠看得清清楚楚,不禁大骇惊呼,但呼声未了,艾天蝠却已被那一足踢起,如断线风筝般斜斜飘落。
    铁中棠肩头微耸,司徒笑冷冷道:“你不要她的命了?”铁中棠心头一寒,再也施不出气力。
    突然间,茅屋中惊鸿般掠出一条人影,凌空接着了艾天蝠,脚尖沾地,再次腾身,嗖的窜回茅屋中。众人只见眼前一花,隐约只看到一条窈窕的红衣人影,这人影便已没入茅屋,身法之快,有如鬼魅,人人俱都大惊失色。
    司徒笑暗道:“原来他还有帮手,我再不逼着他答话,只怕夜长梦多。”立刻大喝道:“铁中棠,你决定了么?”
    铁中棠黯然道:“你要我怎样?”
    司徒笑道:“你先发下重誓,永远听命于我。”
    铁中棠道:“然后呢?”
    司徒笑忽然阴侧恻笑道:“除此之外,你还要废去全身武功,但小弟绝对终身锦衣玉食地侍奉着你。”
    水灵光惊呼一声,颤声道:“你……你好狠……”
    司徒笑大笑道:“我要的只是他的头脑,要他武功作什?”
    他本待将铁中棠留为自己助手,但忽然想起此人武功既高,心机又深,留在身旁,终是大患,倒不如索性将他武功废去,逼着他说出“大旗门”藏身之处,那时他武功尽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有乖乖地听话了。他越想越是得意,忍不住仰天大笑起来。
    铁中棠只听得手足冰冷,目眦尽裂,嘶声道:“你若想人答应你这条件,当真是在做梦了。”
    黑星天微微笑道:“她为了寻你被捉,你忍心不救她?”
    司徒笑大笑道:“铁兄若不救她,小弟无所谓,反正……哈哈,反正小弟近来寂寞得很,正要寻个佳人来解闷。”
    铁中棠心头一寒,想到司徒笑的话中之意,身子不觉微微颤抖起来,长叹道:“我若答应了,你是否便放了她?”
    司徒笑嘿嘿一笑,道:“这个……”
    突听身在高处的水灵光曼声歌道:“男儿本应重情义,情缠绵,梦缠绵,恩义自消竭。若是情义难兼顾,情为先?义为先?”
    众人听她唱起歌来,都不觉一怔,彭康等人,虽然武功高绝,但却粗鲁无文,都不禁暗笑忖道:“原来这女子怕死,此刻竟要以情义打动铁中棠,要他答应!”司徒笑虽然心智灵敏,一时间也难意会。
    但铁中棠早知水灵光心念,此刻心头一寒,忖道:“是了,她要我莫只顾了我与她之情,而忘却师恩如山。”
    只见水灵光泪流满面,又自歌道:“人寿百年,镜花水月;红尘繁华,瞬即变迁;缠绵难久远。纵使高处不胜寒,也应胜人间。”
    众人虽都不知不觉间已听得痴了,但却更是茫然不解,只有铁中棠与她心意相通,流泪暗忖:“她这是说人生如梦,不足留恋,也要我莫以她生死为意,她……她竟已抱定必死之心了。”
    水灵光见到铁中棠已低下头,凄然一笑,接着歌道:“人间难偿素愿,天上却可相见。豆蔻红颜,瞬即白发,纵偿素愿,也不值留恋。郎君切记住,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她歌声越来越是凄切缠绵,在暮色苍茫、风雨凄凄中听来,更是令人回肠荡气,神思如梦。纵是司徒笑、黑星天等凶狡之人,也不禁早已听得痴了,那几个推车的黑衣大汉,更早已坐到地上,埋首流泪。这些人虽听不懂歌中含意,但听得那凄切的歌声,便不知不觉,悲从中来,只觉天地萧索,一无生趣。
    铁中棠更是情难自己,独自暗忖道:“她要我莫留恋人间欢乐,到天上再与她相见;她说人间红颜易老,天上却可生生世世,永不离别。但……但她虽与我订下天上之约,我又怎忍在人间将她弃却?”一时之间,四山仿佛只剩下水灵光那凄切歌声的余韵,别的任何声音,都不再听到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听一阵大笑之声,远远传来。
    一个清亮的男子口音,哈哈大笑道:“唱得好,唱得好,只是歌声唱得虽好,歌意却实在错了。你且听我唱来。”接着,便有个嘹亮的歌声唱道:“人生也有百年,为何不值留恋?须知天上神仙事,总是虚虚幻幻,有谁能眼见?怎比得眼前金樽,被底红颜?但得人生欢乐,神仙也不换。”歌声嘹亮高亢,上达霄汉,乍听似在耳边,但仔细听来,却又觉飘飘渺渺,也不知有多远。
    众人齐地大惊,放眼四望,四山苍茫,哪有人影,但见孤雁南飞,夜雨潇歇,山巅回音,历久不绝。司徒笑骇然道:“是谁来了?内力这般惊人!”语声未落,回雁长天,空蒙夜雨中,忽然白练般窜来一点白影,乍见有如乳燕投林一般。
    但等到这点白影落到地上,众人才看出是一只遍体白毛,不带丝毫杂色的灵猫,碧目晶莹,亮如明星,踞伏在地上,其威猛矫悍之态,又仿佛猛虎。它似乎在奇怪这空寂的山地,怎会来了这许多外客,碧莹莹的双目四下转动。众人也在奇怪这猫的神情灵异,自也俱都目注着它。小屋中,柴扉里,已传出一声娇呼,带笑唤道:“嫔奴,嫔奴!”白猫微一作势,箭一般窜了进去。
    众人虽猜不出这猫的来历,但铁中棠却已知道它必定便是那阴嫔所养的灵物,再想阴嫔曾说不久便有人要来接她,将前后情形融会推测,铁中棠立刻恍然忖道:“阴嫔掘了那地道,自己虽未出去,却令这灵猫,出去通知别人,她至今未走,原来是在等那人来接她。”他心中虽满怀心事,此刻也不禁想瞧瞧此人是谁。
    众人虽不知此中曲折,却更想看看武林中是谁有那般惊人的内力,能唱得出那般雄浑豪放的歌声。于是,数十道目光,不约而同地一齐望向歌声来路,只有水灵光粉颈低垂,任何事都改变不了她心中愁苦。
    过了半晌,山峰下方自传来一阵飘渺的乐声。乐声清悦流畅,绝无丝毫愁苦之音,月下赏花,樽前对美,人世间种种赏心乐事,都仿佛是这乐声奇意所在。众人虽然各有心事,但听得如此乐声,亦觉胸怀一畅。等到乐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时,这夜雨空山,仿佛也变成了明月香花的良辰美景。
    这时,乐声中又传来一阵阵嘤咛娇笑,莺声燕语。六七个锦衣少女,撑着湘妃竹伞,奏着青箫玉笛,一面嬉笑,一面吹奏,飘飘然走了上来。她们身上穿的是宽敞舒适的短衫,下面未着长裙,只穿着窄窄的锦裤,裤脚齐半胫,裎裸了半段精致莹白的小腿,下面白足如霜,无鞋无袜,却穿着对颜色与衣衫相配的木屐。乐声清柔,笑语如莺,人面更有胜花娇,带着种懒散而飘逸的韵致,让人不得不联想李白的诗句:“履上足如霜,不着鸦头袜。”
    她们中间,是一张形如“滑竿”抬轿的锦榻,上面有流苏锦盖,显然是为了要蔽掩风雨。四个同样装束的少女,嬉笑着,悠闲地抬着锦榻,似是未用半分气力,榻上却是位少见的异人。他穿着件宽大的麻衣,头上无冠,面如满月,乍见仿佛是斜坐在榻上,仔细一看,双足却又都踏着地。
    原来那锦榻竟然有名无实,只是个架子,他看来虽似被人抬着,其实却是在自己行走,是以少女们才抬得那么轻松愉快,而他自己,更是满面笑容,有如团团的大腹贾模样,只是额角高阔,双眉斜飞,再加上那双含蕴精光的凤目,更使他平添许多睿智高华之概。众人虽然都已久闯江湖,见多识广,但瞧见这一行人物,仍不觉看得目定口呆,充满惊异。
    只听柴扉中一声娇笑,道:“你果然来了。”
    麻衣客哈哈笑道:“见到夫人灵奴传书,在下怎敢不连夜赶来。”大步走向柴扉,对众人望也未望一眼。那些轻盈的少女,轻笑着跟了过去。乐声已停,一个红衣美妇,怀抱着那白猫“嫔奴”,娇笑着走了出来。
    麻衣客目不转眼地望着她,忽然长叹道:“想不到三天不见,竟有如隔了十多年一般,看来当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了。”
    阴嫔娇笑道:“什么三天,咱们真的已有十多年不见了呀!”
    麻衣客揉了揉眼睛,摇头叹道:“不对不对,若是真有十多年未见,为何你的模样还是丝毫未变呢?”
    阴嫔咯咯笑道:“你这张嘴呀i死人都要被你说活的。”两人旁若无人,相对大笑,真的像是把别人都当作死人似的。
    阴嫔道:;这许多年,你可曾找过我?”
    麻衣客道:“找得鞋底也不知磨穿了多少双。”
    阴嫔含笑望着他,幽幽道:“既然找过,那么,现在你为什么不问问我,这些年来究竟怎么样了?”
    麻衣客笑道:“今日既已见到你,我便已心满意足,过去了的事,还问他作什,要问的只是以后的事了。”
    阴嫔嫣然一笑,道:“我要你来接我,就是要瞧瞧你可曾变心,你若变心,就不会来接我了,是么?”
    麻衣客道:“我若不来接你,你就不来找我,是么?”
    阴嫔嫣然点了点头。
    麻衣客大笑道:“幸好我还未曾变心。”
    阴嫔秋波四转,娇笑道:“你心虽未变,人却变了。昔日你最讲排场,最喜打扮,如今却变得马虎了。”
    麻衣客大笑道:“不错,三十岁以前,我不但自己穿得整整齐齐,更要她们打扮得整整齐齐,但三十以后么……”他目光在少女们身上一转,接着笑道:“我才知道人绝不能作衣衫的奴隶,什么穿得舒服,就穿什么。”
    阴嫔眨了眨眼睛,笑道:“这也罢了,我且问你,你这张抬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像只无底船似的。”
    麻衣客又自大笑道:“这个更有道理了,试想我坐在榻上,她们在下抬着,心中虽不言,心里自不舒服,她们不舒服,我又有何乐趣,如今这般么……哈哈,我还是可以领略美人抬轿的意趣,她们也觉有趣,自也不会怨我,于是彼此都觉高兴,岂非比那一人独乐妙得多了。”这一番言论当真是别人闻所未闻,但却别有哲理。
    阴嫔摇头轻叹一声,又复笑道:“隔了这许多年,你虽然还是喜欢享受,但意境却的确高得多了。”
    众人见了这奇人奇行,听到这奇谈妙论,实已被此人气概所慑,一时间都几乎忘了自身的处境。司徒笑更知此人武功深不可测,只望他接了那红衣美妇后,两人快快去吧,免得误了自己之事。
    哪知这麻衣客此刻已回过头,目光这才在众人面上打量一遍,见了铁中棠时,又多瞧了两眼。铁中棠卓立雨中,满身水湿,心头更是忧虑愁苦,但种种原因,却都掩不住他那种天生的轩昂气概。那些轻盈少女,见到他那雕塑般的轮廓面容,更不禁暗中指点,附耳轻笑,频频向他抛去多情的秋波。
    麻衣客回首笑道:“这些人可是你的朋友?”
    阴嫔银铃般一笑,道:“只有你那些小妹妹看中的少年我认得,你看他可算是第几等人才?”
    麻衣客大笑道:“能被这些小丫头看中的人,自然是不错的了,只可惜有些愁眉苦脸,气量仿佛狭了些。”
    铁中棠望着他淡淡一笑,也不想置答,麻衣客更不再望第二人一眼,忽然飘身掠出那“锦榻”,抱拳笑道:“夫人请上轿!”他肩不动,袖不抬,身子便已掠出,轻功之妙,当真其深难测。
    阴嫔娇笑道:“哟,这样的轿子,我可不愿意坐。”
    麻衣客大笑道:“你怎的也变俗了?这样的轿子,平日你还坐不到哩!”阴嫔皱眉一笑,终于走了过去;
    司徒笑只当他们已要走了,不禁暗中松了口气。哪知麻衣客大袖飘飘,竞转身走到那云梯车架下,仰面笑问道:“高处多风雨。衣单可胜寒?”
    水灵光轻叹一声,曼声低吟:“高处不胜寒,君于意如何?”
    麻衣客仰面大笑道:“我本怜香惜玉人,可怜高处多风雨,姑娘呀姑娘,你可愿重回人间?”
    司徒笑忽然大喝道:“她不愿下来:”
    麻衣客笑嘻嘻瞧了他一眼,道:“你怎知道?”
    司徒笑抱拳道:“前辈气宇高华。想必非是红尘中人,何必多管人间闲事,晚辈等恭送前辈下山:”
    麻衣客笑道:“这两句恭维话,说得果然不错,教人听来受用得很?好,你放下地来,咱们就走了。”
    司徒笑呆了呆,变色道:“前辈为何要放她下来?”
    麻衣客还未答话,阴嫔已娇笑接口道:“他又犯了老毛病了。瞧见漂亮的女孩子,就想带回家去,是么?”
    麻衣客大笑道:“到底只有你,是我的知心人。我见了如此才女,怎忍心留她在江湖受苦?自然要带回去的。”这话一说将出来,众人不禁大惊。
    司徒笑见他面白无须,身材矮胖,说话带着一团和气,武功偏又深不可测,一时间也不敢将恼怒现于词色,拉了黑星天、白星武等人,到一旁窃窃私议。铁中棠本最惊怒,但转念忖道:“此人若不出手,灵光今日怎能生下云梯,无论如何,也等他先救下灵光后再想办法。”一念至此,抬头向水灵光使了个眼色,水灵光也正在望着他,此刻天色虽暗,但两人目光却如电光火石,一触之下,便已心意相通。阴嫔怀抱着白猫,笑盈盈地望着他两人,也不说话。那些轻盈少女一个个低头瞧着自己的如霜白足,看模样竟似有些吃醋了。
    只见司徒笑等人聚首商议了一阵,黄冠、碧月两人,离得远些,并未说话,只有那金刚韦驼骆不群声音最大。此人身高体壮,站在那里比别人都高了一头,瞧他满面俱是怒容,不住说道:“谁怕,谁怕他?”
    司徒笑轻轻“嘘”了一声,忽然转首走了回来,向那麻衣客道:“在下等若不肯放她,前辈又当如何?”
    麻衣客一直负手含笑,此刻仍然笑道:“那就不妙了。”这几个字说得虽仍似轻描淡写,用的气力却已大不相同,但听他一个字一个字说来,中气竟充沛之极。他语气虽然冲谦带笑,但声音远远传送出去,每个字都震起了山谷回鸣,夜风萧萧中,听来更是令人心惊。
    司徒笑等人面色都大变。他六人中,倒有三人心计深沉,此刻互相打了个眼色,司徒笑抱拳道:“这女子对在下等关系颇为重大,而且还牵连甚众,在下等纵然肯让前辈将她带走,日后别人问将起来,在下等却不好交待。”他打了个哈哈,接道:“在下等连前辈大名都不知道。”
    阴嫔忽然截口笑道:“好小子,真有你的,你想问出他的姓名后,能惹就惹,不能惹再作打算,是么?”
    司徒笑故作未闻,目光只是望着麻衣客,只见麻衣客微微笑道:“我若不愿说出姓名,又当如何?”
    司徒笑陪笑道:“那么,就请前辈暂候数日,等在下邀齐同伴,让他们也瞧瞧前辈风采,那时前辈再将这女子带走,又有何妨?”
    阴嫔咯咯笑道:“好个拖兵之计,想约了帮手再打么?”
    麻衣客亦自指着司徒笑大笑道:“想不到中原武林,竟有你这样聪明的人物,我这次出山,倒开了眼了。”
    司徒笑道:“不敢,不知前辈究竟意下如何?”
    麻衣客笑道:“我平生行事,从不强人所难,今日若是硬要将那位姑娘带走,未免扫了各位颜面。”
    铁中棠双眉一皱,司徒笑等人却不禁喜笑颜开,司徒笑抱拳笑道:“前辈当直星通情达理,晚辈钦佩已极。”
    麻衣客缓缓笑道:“所以……”众人一听他还有下文,俱都不再说话,早听他缓缓接道:“所以,在下今日必定要使各位心甘情愿把那位姑娘送到在下手里……”
    话未说完,司徒笑等人又变了颜色,阴嫔笑得有如花枝招展,黑、白双星对望了一眼,白星武悄悄伸出手掌,在骆不群身上一拍。
    他两人知道今日之事,定已无法善了,但自己又不敢轻举妄动,便先鼓动这“金刚韦驼”,去试试此人武功究竟多深。那“金刚韦驼”骆不群心粗性猛,本已气得吹胡子瞪眼,此刻又有了镖主授意,哪里还忍耐得住,当下厉喝一声,道:“要咱们将这小妞儿甘心送你,你这是做梦。”迈开大步,窜上前去,铁塔般站到麻衣客身前,两只蒲扇般的手掌虚空一扬,大喝道:“来来来,有种的先接咱家两手。”
    铁中棠见他双掌一捏一放,双臂骨节便已格格作响,知道此人外门功夫必有了极深的火候。麻衣客笑道:“混小子,你也配与我动手么?”
    骆不群怒道:“放屁,你若怕了,就乖乖……”
    麻衣客淡淡笑道:“也罢,我一招之内,若是不能将你仰天摔个斤斗,便算我输了如何?”
    这两人一个黝黑粗壮,筋骨强健,一个却是白白胖胖,手足细嫩;一个说话有如洪钟巨响,一个却是轻言笑语。两两相较之下,那麻衣客气势实已弱了许多,若是普通之人,必当麻衣客万万不是那“金刚韦驼”的对手。司徒笑喜人虽已看出这麻衣客武功不凡,但“金刚韦驼”走南闯北,也不是庸手,而且他人虽鲁莽,临敌时经验却不弱。这麻衣客武功纵然胜他多多,但要想在一招内将他仰面摔个斤斗,实是难如登天。司徒笑等人见他竟然发下如此狂言,不禁俱都大喜。黑星天生怕骆不群多话,一步窜了出去,笑道:“前辈这话,莫非是说着玩玩的么?”
    麻衣客笑道:“谁跟你说着玩玩。”
    黑星天道:“既是如此,前辈输了又当如何?”
    麻衣客笑道:“若是输了,我便爬着下山。”
    骆不群早已气得暴跳如雷,此刻大怒喝道:“咱家若是输了,不但爬着下山,还要向你叩八个响头。”
    麻衣客淡淡笑道:“只怕那时你已磕不动了。”
    黑星天满心欢喜,笑道:“骆兄莫要说了,还不快快领教前辈高招。但骆兄只要发一招就罢,切莫多事缠斗。”
    麻衣客微微拢了拢衣袖,淡淡笑道:“来吧。”他足下不丁不八,亦未运劲调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
    “金刚韦驼”骆不群虽然满面怒容,但心头也不敢大意,闷“哼”一声,双拳当胸,双腿微屈,扎下了马步。这“扎马”一式,本是武家中最最基本的功夫,尤其外门武功,对此更是讲究,骆不群三十年武功火候,此刻扎下马步,便是一二十条壮汉,也休想将他推动一步。只见他小腹一缩,双足俱已嵌入士中,心下暗暗忖道:“胖小子,倒要看你怎样将咱家仰天摔个斤斗。”
    铁中棠瞧他下盘功夫竟如此扎实,也不禁暗中吃惊,再也想不出这麻衣客怎能将他摔个斤斗。
    只听骆不群暴喝一声,双拳突然振起,拳风虎虎,一招“泰山压顶”,向麻衣客当头击下。此招虽然粗浅,但亦是基本拳势,骆不群早已练得得心应手,闭起眼睛,都可接着使出数步后着,,何况他身高体壮,这一招使出,当真是名副其实,端的有如泰山当头压下一般,势不可挡!众人见他在这种情况下如此发招,不禁俱都称赞不已。
    瞧那麻衣客,含笑卓立,竟仍不避不闪,骆不群暗喜忖道:“你纵以内力反击,也摔不倒我。”双足加劲,双拳直击而下,只听“砰”的一声,骆不群一双铁拳,便着着实实击在麻衣客肩上,他竟然丝毫未以内力反击,骆不群身子仍铁塔般立在地上,而麻衣客的身子,却被这一拳打得钉子般直没入土里,宛如被钵锤敲下的木桩一般。众人又惊又奇,骆不群更惊得呆了。只见麻衣客下半身俱已没入土中,突然哈哈一笑,道:“躺下吧!”闪电般伸出双手。他身子本矮,此刻双手恰巧握住了骆不群的足踝,一提一抖,骆不群正在拼命稳住下盘,做梦也未想到对方这一招竟是在这种部位使将出来,此刻哪里还闪避得开,只觉双足一阵奇痛彻骨,惊呼一声,果然被抛得掠飞数尺,仰天跌倒。
    众人瞧得目定口呆,连惊呼都发不出来。
    只见麻衣客长笑一声,轻轻跃了出来,地上却已多了个土坑。他以血肉之身,竟能铁钉般没入坚实的土地中,这种武功实是骇人听闻之至,众人若非亲眼所见,说什么也不会相信的。麻衣客拂衣笑道:“你还磕得动头么?”
    骆不群大喝一声,待要跃起,岂知这一跤跌得十分厉害,全身疼痛,方自跃起一半,重又跌落。白星武轻叹一声,伸手扶起了他。骆不群瞧了瞧黑白两人,又瞧了瞧麻衣客,突然伏在白星武肩上痛哭起来。
    司徒笑瞧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麻衣客笑道:“各位还有谁来试试?”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答话。
    麻衣客仰天笑道:“各位既无异议,我便不客气了。”转首道:“徒儿们,去将那位姑娘救下来。”
    那些轻盈少女悄悄撇了撇嘴,你推我,我推你,谁也不肯先去动手。阴嫔格格笑道:“你们若要跟着他,就先要学会不准吃醋,否则气也要气死了。”轻盈少女们“噗嗤”一笑,终于推推拉拉走了过去。麻衣客瞧着阴嫔笑道:“世上的女子若都似你,我便真的没有烦恼了。”
    司徒笑等人眼睁睁地瞧着那些少女走向云梯,谁也无计可施。忽然间,只听云梯上喝道:“且慢。”
    抬头望去,那沈杏白不知何时,已上了云梯顶端。众人心惊于那麻衣客的武功,谁也没有瞧见他的行动。只见他右手勾着云梯顶端,左掌却按在水灵光头顶“百会穴”上,口中嘻嘻笑道:“谁若再走上一步,我这只手掌便要拍下,那时前辈便只能带个冷冰冰的死美人儿回去了,只怕也没有什么意思吧?”
    那“百会穴”正是全身经脉中最弱之一环,纵被常人打上一拳,亦将受伤,何况沈杏白这种身手,一掌击下,自是没命的了。麻衣客果然不敢令人再进,挥手喝退了少女,仰面道:“你是谁?要怎样?”铁中棠更是情急,紧紧捏住了双掌。
    沈杏白缓缓道:“在下只是个无名晚辈,此刻亦别无所求,只求我下去后,前辈与那些姑娘莫要动我一丝毫发。”
    麻衣客听他所求之事,竟是这般容易,不假思索,立刻应声道:“好,我答应你,带她下来吧!”
    黑、白等对沈杏白本来大为称赞,只当他要好生藉此要挟要挟,此刻听了这话,不禁又是气恼,又是失望。白星武忍不住绕到钱大河身后,向他悄悄打着手式。哪知沈杏白却只作未见,随手点了水灵光穴道,解开她绳索,道:“闪开!”挟起她腰肢,一跃而下。
    水灵光绳索被解,仍是不能动弹,只是痴痴地瞧着铁中棠,眼波中不知含蕴着多少言语,谁也描述不出。铁中棠瞧得肝肠欲断,此刻若是换了云铮等性情激烈冲动之人,定必不顾一切,扑将上去。但铁中棠却自知以自己一人之力,动手非但无济于事,反而可能伤了水灵光性命,咬紧牙关,忍住不动。
    只见麻衣客哈哈一笑,大摇大摆走了过去。
    沈杏白笑道:“前辈请……”将水灵光推了过来。
    麻衣客轻轻扶起她肩头,笑道:“好孩子,你虽然无求于我,但我也不会亏负了你的。”
    沈杏白躬身道:“多谢前辈。”忽然接口笑道:“水姑娘秀外慧中,实在无愧为人间仙子,只可惜……”摇了摇头,住口不语。
    麻衣客道:“只可惜什么?”
    沈杏白笑道:“只可惜她方才已被在下强喂下一些毒药,若无解药相救,两个时辰中便要七窍流血而死了。”
    麻衣客大怒道:“你……你……解药在哪里?”
    沈杏白道:“就在晚辈身上。”
    麻衣客厉声道:“拿来!”手掌疾伸,向沈杏白抓去。
    沈杏白微退几步,嘻嘻笑道:“前辈方才已答应不动晚辈一丝毫发,此刻难道就忘了么?”
    麻衣客呆了一呆,缩回手掌,黑、白、司徒笑等人却大是惊喜,暗暗忖道:“想不到这孩子竟有如此机智。”
    沈杏白面带得意之色,微微笑道:“在下武功虽不及前辈,但所用的这毒药,却是三十六种药草配合而成,人所难解。”
    麻衣客垂下手掌,沉声道:“你要怎样?”
    沈杏白道:“前辈若不愿带个死尸回去,就请将她交回在下,否则……否则就请前辈答应在下三个条件。”
    麻衣客道:“放屁,咱家怎肯受胁于你?”
    沈杏白微微笑道:“自然自然,前辈怎会受胁于我,只可惜这位姑娘花容月貌,窕窈动人……”
    麻衣客忍不住转目望去,只见身侧的人儿,面靥虽苍白全无血色,但秀眉明眸,纤腰一握,娇弱的身子,在风中微微颤抖,当真是貌比花娇,楚楚动人,比之阴嫔的媚艳,另是一番风味。他阅人虽多,却也从未见过如此清丽绝俗的女子,不由长叹一声,道:“什么条件,你说吧!”
    沈杏白得意地一笑,转身面对黑星天,躬身道:“弟子不敢擅专,这第一个条件,请师傅定夺。”
    黑星天笑道:“好孩子。”目光转处,沉吟半晌,侧首道:“司徒兄……”
    司徒笑早已等着说话,立刻应声笑道:“在下等只求前辈赐我等一件信物,我等若有急难时,持此信物,往求前辈,前辈定要拔刀相助。”铁中棠心头一凛,知道他要藉这麻衣客的武功,来对付“大旗门”,而“大旗门”中虽然高手济济,却未吧有人能是这麻衣客的敌手。
    只见麻衣客“哼”了一声,道:“第二件是什么?”
    沈杏白道:“这毒药毒性繁复,必须在一年中,每隔十日连续服用三十六次解药,方能将毒性完全解除。”他语声微顿,笑道:“是以前辈必须将在下带回前辈的居处,好教晚辈一面学习前辈的武功,一面解她之毒。”
    麻衣客怒道:“好小子,你居然还想学我的武功。”瞧了水灵光一眼,忍不住又叹了口气,道:“第三件呢?”
    沈杏白目光一转,缓步走向铁中棠,微微笑道:“这第三件么,便是请前辈将此人制服,逼他……”
    铁中棠突然双掌齐出,直击而出,掌势快如闪电,上切沈杏白咽喉,下击沈杏白胸腹。
    沈杏白大惊侧身,惶惊呼道:“前辈你答应……”
    铁中棠厉声道:“前辈应诺之言,并未包括不许我动手。”
    麻衣客大喜道:“哈哈!不错!”黑、白两人面色齐变,才待抢步而出。
    铁中棠掌势不停,口中喝道:“前辈也未答应不向别人出手,请前辈阻住别人,等在下夺得解药。”
    麻衣客大笑道:“不错!”面色一沉,厉声道:“谁若敢妄自出手,便莫怪咱家手下无情了。”黑、白两人心头一寒,齐齐顿住了脚步。
    麻衣客挥手道:“看住他们,不准他们妄动。”
    轻盈少女笑应一声,一排挡在黑、白等人身前,但许多道水灵灵的秋波,却都悄悄在铁中棠身上飘来飘去。只见铁中棠掌势有如疾风之下的漫天飞花,缤纷错落,招式虽不奇诡,但出手之快,端的令人目不暇接。沈杏白武功本非他的对手,何况更早已对他存有畏惧之心,情怯胆寒之下,不出十个照面,便已无回手之力。
    麻衣客微微笑道:“好快的身手!”
    阴嫔笑道:“比你少年时如何?”
    麻衣客微微一笑,闭口不答。但见铁中棠招式越来越快,沈杏白已是手忙脚乱,满面大汗。司徒笑等人又惊又怒,黑星天连连顿足,白星武却已悄悄探手入怀,捏了把暗器在手。他既有“三手侠”之称,暗器功夫,自是高人一等。
    十余年前,两河镖局中人,大会张家口,献艺较技,白星武在众目睽睽之下,连发三种暗器,打灭了堂前十一盏明灯,百位武林豪杰,竟未有一人看出他是如何出手的,是以群豪方以“三手侠”之名相赠。此刻他见到事态紧急,便待以此妙手暗器,先废了铁中棠再说。哪知暗器方自捏在手中,鼻端突然飘来一阵温香。
    一个红衫绿裤的轻盈少女,半个身子已偎入他怀里,甜甜笑道:“你掏出些什么东西,让我瞧瞧好么?”
    白星武大惊忖道:“这女子好厉害的眼力。”口中支唔着道:“没……没有什么?”手腕一缩,便待将暗器藏回去。
    红衫女子娇笑道:“好小气,瞧瞧都不行么?”玫瑰般的笑靥,几乎已贴到他面颊之上,香气更是迷人。白星武只觉心神一荡,手腕已被那少女五只春葱般的纤指捏住,腕间立觉一阵疼痛,手掌再也拿捏不住。但闻一连串“叮叮”轻响,亮闪闪的暗器,俱都自袖中落了下来,洒了一地。红衫少女轻笑道:“哎哟,这可玩不得的。”脚尖一扫,将暗器俱都扫在一边,朝白星武皱了皱鼻子,吐了吐舌头,手肘尖在白星武腰间一撞,白星武只觉半身麻木,良久都动弹不得。
    众人见那麻衣客一个侍姬少女,已有如此机智、武功,心头更是骇异,哪里还敢妄自出手?这时铁中棠已攻出十余招之多,沈杏白在他掌风中左冲右突,一心想冲向黑、白等人身侧,怎奈铁中棠掌影连绵,已将他围得风雨不透。司徒笑等人前次见他,还似无此等能手,不想隔未多久,这少年武功竟又精进了许多。他几人自不知铁中棠在那沼泽秘窟中,又得了他亡父所遗的武功秘笈,心头都不禁大是惊奇。
    忽然间,铁中棠一掌斜袭而去,直抓沈杏白腕脉。这一招平易简单,并无奇诡变化,但沈杏白竟闪避不开,手腕虽缩回,肘间“曲池穴”却被对方扣住。沈杏白大惊之下,“霸王卸甲”,“力转乾坤”,“反缠金丝”,一连施出数招,要想挥脱铁中棠的掌握。但铁中棠手掌却已似黏在他臂肘之上,他哪里还挥得开,一连变了数招,黄豆般大小的汗珠,直流下面颊。
    铁中棠冷笑道:“我是什么人你可知道么?”
    沈杏白颤声道:“知道……”铁中棠突然伸手捏住他下颚。
    原来铁中棠故意要诱他说出这“知道”两字,只因“道”字乃是个开口音,沈杏白嘴方张开,便被铁中棠捏住。只见铁中棠右手闪电般缩回袖中,摸出块黑药,塞人沈杏白嘴里,左手往上轻轻一托,但闻“咕嘟”一声,沈杏白已将那块药吞了下去。
    铁中棠哈哈笑道:“你可知道吞下的什么?”
    沈杏白只觉喉间还存有一般奇异的腥臭之气,心念转处,大惊失色,颤声道:“莫……莫非是毒药?”
    铁中棠笑道:“不错,你可想要解药?”
    沈杏白呆了呆,阴嫔与少女们已咯咯大笑起来,麻衣客笑道:“妙极妙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真是杰作。”
    铁中棠笑道:“但我这毒药,却更是厉害,一个时辰中,毒性便要发作,周身溃烂,受尽折磨而死。”
    沈杏白脸色发白,双腿发软,扑地倒了下去,颤抖着身子自怀中掏出个瓶子,道:“这……这就是水姑娘的解……解药。”
    铁中棠道:“你可是要和我换你的解药么?”
    沈杏白连连点头,嘴里却说不出话来。
    铁中棠道:“就只有这一瓶么?”
    沈杏白爬起来,道:“小的哪有三十六种药草合成的毒药,方才只是说着玩的,那只是平常毒药,解药也只有这一种。”
    铁中棠冷冷道:“真的么?”
    沈杏白道:“真……真的,若有半字虚言,天诛地灭。”
    阴嫔摇着头叹道:“好好一个少年,竞如此怕死,唉,可惜!”
    沈杏白充耳不闻,双手将瓶子捧上。铁中棠冷笑着接了过来,沈杏白道:“小人的……的解药……”
    铁中棠面色一沉,道:“什么解药?哪里有解药?”
    沈杏白心胆皆丧,噗通又倒了下去,呼道:“铁兄,你……”
    铁中棠道:“你唤我什么?”
    沈杏白哭丧着脸道:“铁……铁大叔,铁老伯,求你老人家发发好心,将解药赐下来吧!”
    铁中棠道:“你下次还敢害人么?”
    沈杏白顿首道:“小人下次再也不敢了。”
    铁中棠凝目瞧了他两眼,突然仰天笑道:“蠢才,哪有什么毒药,方才你吞下的,不过是块金创药而已。”
    沈杏白一呆,少女们笑得花枝乱颤,连足下的木履,都在地上踢得“踢踢鞑踺”地直响。
    铁中棠笑道:“若不如此,你怎肯乖乖拿出解药来?但金创药从来只是外敷,无人尝过,你口福总算不浅。”
    沈杏白目瞪口呆,哭笑不得,哪里还能说话。笑声中,黑、白等人却是人人面色如土,司徒笑轻轻一跺足,抱拳想说什么,但终于只是长叹道:“走吧!”
    麻衣客笑道:“不错,你们早该走了。”
    司徒笑狠狠瞪了铁中棠两眼,黑星天恨声道:“总有一日……”咬一咬牙,与白星武三人齐地转身大步奔去。
    黄冠剑客亦自瞪着铁中棠道:“彩虹群剑,改日必定再来领教。”
    铁中棠道:“好说好说。”
    碧月剑侠方自笑眯眯瞧了他一眼,也被钱大河拉走了。
    沈杏白这才回过神来,慌慌张张站起,惶声呼道:“师傅,等我一等……”踉踉跄跄奔了过去。一行人来得威风,走得狼狈,恍眼间便走得干干净净。
    强敌既去,铁中棠手持解药,精神不觉大振,暗道:“以这麻衣客身份,想来不会对我用强,解药在我手,他想必也不会将水灵光带走。”满心欢畅间,突听麻衣客笑道:“小伙子,你还不来求我?”
    铁中棠呆了呆,大奇忖道:“本该你来求我,为何却要我去求你?”口中讷讷道:“求……求什么?”麻衣客笑道:“求我将解药让她服下呀?否则我将她带走后,她若是毒发而死,你岂非也要伤心而死?”
    铁中棠大惊道:“这……这……”
    麻衣客仰天大笑,得意已极,道:“我是必定要将她带走的,解药拿不拿来,都由得你了。”水灵光面色苍白,身子也摇摇欲坠。铁中棠更是惊怒交集,心痛如绞。
    只见阴嫔跚跚走了过来,轻叹道:“把解药拿给他吧!”
    铁中棠道:“但……但……”
    阴嫔道:“唉,傻孩子,你若是对她生死漠不关心,他自要来求你,但你对她生死太关心了,他就自然要你求他。”铁中棠黯然寻思半晌,知道她所言非虚,只因他宁可眼见水灵光离他而去,也不能眼见水灵光中毒无救。对于无法挽救之事,他决不拖延罗嗦,一念至此,他立刻将解药送将过去。麻衣客接过笑道:“果然是聪明人。”
    水灵光满面泪痕,颤声道:“你……你……”
    铁中棠咬紧牙关,道:“你等着我,我死也要将你救回。”简简单单几个字,却远胜过千言万语。水灵光道:“我死也等着你。”她虽已泣不成声,但这句话却也说得截钉断铁。
    麻衣客大笑道:“小伙子,莫要等了,她此刻虽说得如此干脆,但只要随我三五日便定要将你忘怀了。”铁中棠霍然转过身子,不去理他。阴嫔走过来说道:“他还在那茅屋里,虽已受伤,但却不致有性命之忧,你好生照顾着他吧!”铁中棠茫然点了点头,只听身后履声踢踺,水灵光轻轻啜泣,麻衣客柔声安慰,但却渐去渐远。他本应跟随而去,但想到艾天蝠为他受伤之事,心上再不迟疑,咬一咬牙,如飞向茅屋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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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英雄铁炼钢
    艾天蝠盘膝坐在茅屋中,面上仍然木无表情。
    铁中棠轻叹道:“艾兄,灵光已被人掳去,咱们也得快走,才能追得上他们,只是……不知艾兄你还能行动么?”
    艾天蝠茫然道:“你话声怎的如此低沉,我听不清。”声音之大,有如呼喝一般。
    铁中棠心头一震,大骇忖道:“他……他耳力竟也被震伤了。”
    想到他双目既盲,耳力若再不灵,这一代奇杰,便当真完全残废,铁中棠只觉手足发软,几乎站不住身子。艾天蝠突然长身站起,一把捏住他肩头,颤声道:“你怎的不说话了,难……难道是我听……听不到……”他耳力既弱,语声自是说得响亮已极。
    铁中棠只见他面容扭曲,神色惊惶,竟是从来未有。他纵在生死关头中,仍然面不改色,但此刻却已面色大变,只因要他耳聋,实比杀了他还要痛苦。
    铁中棠只觉心头一阵惨然,放开喉咙喝道:“只怕是小弟连日劳累,喉咙已嘶哑了,艾兄怎会听不到?”
    艾天蝠松了口气,展颜笑道:“小伙子真吃不得苦,这样喉咙就哑了,还是你老哥哥比你硬朗得多。”
    铁中棠热泪盈眶,却只有大笑道:“谁比得上艾兄?”
    艾天蝠道:“你方才可是说要去追人么?”
    铁中棠不敢迟疑,道:“不错。”
    艾天蝠道:“那么就去吧,你老哥虽受了些轻伤,但绝无妨碍,还是一样可以走得动的。”
    铁中棠陪笑道:“小弟却有些走不动了。”
    艾天蝠道:“我扶着你。”
    铁中棠伸手一抹泪痕,扶起艾天蝠肩头,大步走了出去,但方自走出柴扉,热泪又自盈眶而来。他孤身一人,要想追踪那麻衣客,已是大为不易,此刻再加上几乎完全残废的艾天蝠,更是难如登天。他根本不知道那麻衣客的来历身份,若不追查出他的行踪去向,只怕永生也无法救回水灵光。但他又怎能舍弃艾天蝠?
    这时,曙光已临,夜雨已歇。曙色满山中,两人奔行在泥泞的山路,铁中棠见地上屐痕足迹仍在,心头不觉大是欢喜,哪知到了一道三岔路口,足迹突然零乱,再也分辨不出,铁中棠大惊呆在地上,举步不得。
    艾天蝠等了半晌,突然问道:“阴……阴嫔可是与你要追的人走在一起?”空山回首四响,他自己却丝毫听不到。
    铁中棠道:“不错。”
    艾天蝠道:“她是从这里走的。举步向左行去。”
    铁中棠又惊又奇,忖道:“他又聋又盲,却怎会知道阴嫔所走的路途?”走了片刻,忍不住问了出来。
    艾天蝠微微笑道:“阴嫔身上,所带香气甚是浓郁,还残留在这清晨空山之中,甚是容易分辨,若是人多之处,我也嗅不出了。”
    铁中棠又是惊佩,又是感慨。两人奔行了许久,渐渐已至山下,红日高升,遍地俱是阳光。但麻衣客、阴嫔等人,却早已走得无影无踪,只有远处林间串铃阵响,走来的却是个提壶的小贩。
    铁中棠仍存希冀,道:“现在往哪里走?”
    艾天蝠摇头苦笑道:“此地气息已甚是混浊,嗅不出了。”
    铁中棠黯然叹息一声,呆立当地,想起水灵光的种种情意,日后若是不能与她相见,这日子如何能过?他自己纵能忍受那穿肠刻骨的相思之苦,但却又怎忍令水灵光忍受那长日永夜的相思?
    只听串铃声越来越近,那小贩左手提着个篮子,右手提着个酒壶走了过来,篮子系着铜铃,不住叮当作响。那小贩敞开喉咙喊道:“牛肉白酒,一溜就进口,三文钱牛肉,五文钱老酒,神仙也换不走。”要知名山丛林,香火极盛,是以山脚清晨便有小贩。
    铁中棠心头一动,转首道:“艾兄稍候,我前面看看。”大步奔向小贩,掏出些钱买酒买肉。那小贩含笑招呼,沽酒切肉,但铁中棠却非为买酒而来,当下便问那小贩可曾见到如此那般一行人走过。他生怕艾天蝠听不到他们对话起疑,是以走得远远的。
    那小贩瞧了他几眼,道:“没有。”
    铁中棠失望地暗叹一声,哪里还有心要那酒肉。
    突听那小贩又道:“大爷可是姓铁么?”
    铁中棠心头一跳,大奇道:“你怎会知道?”
    那小贩涎脸嘻嘻笑道:“大爷身上可有五两银子?”
    铁中棠知道他此话问得必有缘故,先不答话,只从身上摸出一锭亮闪闪的银子,在他面前一晃。那小贩眼睛都瞧直了,手掌却伸人篮子里,在卤牛肉、卤肝堆里,七翻八翻,翻出一片巴掌大的树叶。铁中棠见那树叶之上,密密麻麻,刺满了针孔,那小贩又自嘻嘻笑道:“这片树叶要值五两银子,大爷你买不买?”
    若是换了常人,必当这小贩想钱想疯了,早巳不顾而去。但铁中棠心细如发,却已看出那树叶上的针孔,仿佛刺的俱是字迹,心头又一动,问道:“你这树叶是哪里来的?”
    那小贩瞧着他掌中银子,只管嘻嘻的笑,铁中棠微微一笑,随手将那一整锭银子抛入篮子里。小贩大喜道:“方才有两辆极为华丽的马车,自林子里走过,这种阔人本不会是我的主顾,我也没有在意。”他忍不住将银子一拨,塞入牛肉堆里,方自接着道:“哪知后面一辆马车却突然停下,有人要买牛肉。那声音又娇又甜,好听极了,我连忙过去,只听车子里有个男的笑道:“在庙里住了多年,难怪你要嘴馋了,但除了你外,别人却不要吃这牛肉。”于是他就要我切牛肉,还要切得薄薄的。
    “我知道这是好生意,自然细心地切,哪知我正在切牛肉的时候,耳朵里忽然飘来了一阵又轻又甜的语声。”
    铁中棠忍不住插口问道:“她说什么?”
    小贩道:“她说要我等在路上,若是瞧见有个少年来问我路上有没有一行如此那般的人走过时,我就可卖片树叶给他,可卖五两银子。她那话声像是就在我耳朵边说的,但我身旁却没有人,我骇了一跳,抬头才看见车窗里探出个头来,正在含笑瞧着我,那话想必就是她说的。”
    铁中棠知道那话声必是以“传音入密”说出来的,不禁暗奇忖道:“灵光内功还不及此,莫非是那阴嫔?”
    只听小贩嘻嘻笑道:“那张脸呀,真是漂亮极了,我瞧得呆住,一刀险险切在手指头上。她瞧着我又笑,伸手递了锭银子出来,银子下果然是片树叶。但我还是不信,会有人花五两银子买片树叶子?”
    铁中棠一笑接过树叶,暗暗忖道:“她既知道我必会在路上查询,又知道这小贩纵然不信,也必定会碰碰运气,定必会等着我的。灵光焉有如此心计,想必是阴嫔了。但她却又为何要如此秘密地留话给我,还使‘传音入密’之功,为的是生怕那麻衣客发觉?真不知叶子上写的究竟是什么。”心念转处,将树叶贴在掌心,针孔中便露出肉色,叶色碧绿,肉色红润,自是极易辨认。他垂首望去,只见叶上刺的果是字迹,写着:“若期再见,速至鲁东,崂山脚下,慎之。”
    铁中棠反反复复,看了数遍,只觉胸中热血,渐渐奔腾飞扬,大喜忖道:“我……我已有望与灵光再见了。”一念及此,不禁喜极欲涕。
    他知道那崂山脚下,必定就是麻衣客的去处,本自暗地思忖:“阴嫔为何要将这秘密告诉我?她暗地以金簪在叶上刺字,必定花了不少心机,莫非是她可怜我与灵光的别离?”但心念一转,他立刻恍然大悟道:“是了,她历尽沧桑,此刻已想跟随那麻衣客终老,却又怕灵光夺去她的宠爱,是以便要我夺回灵光。唉,阴嫔呀阴嫔,你的聪明智慧,的确非人能及。”转念间那小贩竟已溜了,想是生怕铁中棠反悔,是以藏了银子,便溜之大吉。
    只见艾天蝠已缓缓走来,铁中棠连忙迎了过去,他只当艾天蝠必将探询,哪知艾天蝠却丝毫未起疑心。当下他再不迟疑,扶起艾天蝠就走。
    艾天蝠道:“兄弟,你要到哪里去?还要我陪着么?”
    铁中棠黯然忖道:“他随我同行,我虽多了一个累赘,但此刻我又怎能舍他而去,何况……那鬼母又不知在哪里。”当下忍住叹息,大声笑道:“此去艰难甚多,小弟我又没有什么阅历,艾兄你若无事,就再帮我一次忙吧!”
    艾天蝠微微一笑,道:“好,走吧!”
    铁中棠心头又是感激,又觉悲叹。两人一路同行,铁中棠生怕艾天蝠发觉耳聋,因而厌世,是以百般掩饰。艾天蝠竟真的浑无所觉,一路上只是将自己经验阅历,以及一些武林掌故,说给铁中棠听。这一日到了鲁东诸城,距离崂山地头已不甚远。此时风暖花艳,已将盛暑,距离大旗掌门北返,已将一年。
    铁中棠自思年来种种遭遇,亦不知是悲是喜。他虽为本门流下许多血汗,但能否得到师长谅解,还未可知。师长们北返一年,情况不知如何?云铮的伤势虽有聪明多智的温黛黛维护,但还是令他悬念。何况,他心中还存有一件极大的隐秘,夜半无人时,时常喃喃自语:“时候快到了,切切不能忘记……”
    到了诸城后,铁中棠虽然心急赶路,但生怕艾天蝠太过劳累,傍晚便投店,搬了张桌子,在树下饮酒。只听蝉声摇曳,鸟语虫鸣,加以明月在天,花阴曳地,四面纳凉挥扇笑语,颇足令人将一天征尘洗尽。但在此良辰美景中,铁中棠瞧着目盲耳聋的艾天蝠,心头不禁更是悲哀,却还得强作笑声,频频劝酒。深夜时两人都有了些酒意,谁也不想回房安歇。
    铁中棠豪兴逸飞,谈天说地,但他一路都要大声嘶喊,好教艾天蝠听见,是以此刻喉咙已真的有些嘶哑了。说话时,有些言语,艾天蝠已难以听清,铁中棠连忙大声笑道:“小弟喉咙已越来越哑了,昨天呼人要茶水,三尺外的人都听不见,大哥你听小弟说话,想来也头疼得很。”两人俱是英雄肝胆,侠义心肠,自然日益亲近,路上已改了称呼,是以铁中棠以“大哥”相称。
    艾天蝠微微一笑,也不答话,过了半晌,那始终紧闭,望之若无的眼缝缝中,突然渗出一滴泪水。月光之下,那晶莹的泪水,望之有如珍珠一般。
    铁中棠大惊道:“大……大哥,你为何伤心?”
    艾天蝠石像般端坐不动,又过了良久良久,方自缓缓道:“傻兄弟,你当大哥我真的不知道么?”
    铁中棠失色道:“大哥你知道什么?”
    艾天蝠黯然道:“你口口声声要我帮你,扶你,其实你只是因为大哥又聋又瞎,不忍心抛开我。”
    铁中棠身子一震,目中又是热泪盈眶,紧紧抓住艾天蝠的肩膀,颤声道:“大哥你……你是何时知道的?”
    艾天蝠叹道:“那时下了山脚,大哥就知道了……”他黯然一笑,接着又道:“你想不到吧,大哥虽然瞎了,又聋了,但还是站得住,走得动,吃得下,睡得着。”
    铁中棠呆呆的望着他石像般的面容,心头也不知是何滋味,刹那间但觉万念纷沓,不可断绝。不但世上所有的声音繁华,他从此已不能复闻复见,武林中的地位,江湖中的声名,他也势必定要抛却。他若是个碌碌凡夫,倒也罢了,但他却是个雄心万丈,傲骨峥嵘的铁汉,这种打击他怎能忍受?而如今,这种不是任何人所能忍受的打击,竟也未将他击倒,他仍然行所无事,连铁中棠都觉不出他的变迁。
    又不知过了多久,艾天蝠缓缓道:“兄弟,你莫忘了男儿心肠,久炼成钢,万劫余生,仍无所伤,只要一心无损,身体残伤,又有何妨?”
    铁中棠黯然忖道:“一心无损,谈何容易!世上芸芸众生,又有几人能将此心磨炼成钢?”他心中虽充满了悲哀,但也充满了敬佩。
    只见艾天蝠突然缓缓站了起来,长叹一声,道:“时候不早了,睡吧!”回身走去,身子仍然挺得笔直。
    这一夜铁中棠辗转反侧,竟是难以成眠,直到繁星落于窗下,曙色染白窗纸,方自朦胧睡去。但等他醒来之时,艾天蝠竟已走了,只留下张字柬,用个木盒子压在窗棂上。字迹自然潦乱,写的是:“学剑虽难,不如交友之难。愚兄得友如弟,死已无憾,是以一路相随,不敢轻言别离。但长亭十里,亦有终止,愚兄不愿以残废之身,阻弟之万里鹏程,从此天涯飘零,必将不知所终矣。天长地久,再见无期,愚兄亦难免暗怀悲思别绪。镇纸之木盒,愚兄藏已多年,但望贤弟,切莫相弃。”纸短情长,情意真挚,铁中棠手持木盒纸柬,只觉手掌颤抖,不能停歇,悲从中来,不能自己。
    崂山,位于胶州。崂山在海湾之间,气候温凉,四季常春,惟因地处海角,是以自来无名,少有游迹。
    铁中棠到了崂山山脚,仰视山岭雄奇,佳木葱笼,但绕山转了一圈,却看不到有阴嫔的留言接待。他忍不住寻了个在山脚下的樵子,问他山中可有什么异人往来,那樵子只说满山都曾去过……却未见过什么异人。
    铁中棠又是焦急,又是失望,直到黄昏之时,他呆坐在树下,望着满天红霞,暗忖道:“莫非她是骗我的?她们往西去,却要我往东来,好教我永远也寻刁;着他们的去向?”想到愤怒处,不禁以拳击掌,暗中怒骂。忽然间,只听“咪呜”一声,一只白猫自草丛中钻了出来。只见这白猫神气威猛,旧非寻常,碧眼中似有火焰闪动,正是阴嫔所豢的宠物“嫔奴”。
    铁中棠大喜而起,道:“咪咪,你可是来接我的?”
    这“嫔奴”果似有灵性一般,碧绿的眼睛,滴溜溜乱转,瞧了他半晌,突又“咪呜”一声,向山上窜去。铁中棠不敢迟疑,立刻纵身随之而去。但见这灵猫窜行之快,比之武林高手,有过之而无不及,那一身柔毛,在夕阳辉映下,有如彩虹般,划空而去。铁中棠尽了全力,方不致落后,奔行了约摸顿饭功夫,已过山腰。深林鸟鸣,山风森森,已有些寒意,但铁中棠却已汗流浃背。转过几处山弯,那灵猫又自“咪呜”一叫,钻入山壁间的草丛中,踪影不见。
    铁中棠呆了一呆,走过去探看,才发觉那山壁间竟有条一尺多宽的山隙,只是被附生在壁上的蔓草翅萝遮掩,不加仔细查探,很难发现。铁中棠大喜忖道:“这条隙之中,想必就是那麻衣客的居处了。”但心念转处,又不禁黯然忖道:“以我之武功,纵然寻得他的居处,还是无法夺回灵光的。”心念反复间,正自无计可施,突听身后一声娇笑,道:“傻小子,呆头呆脑地在瞧什么呀?”
    铁中棠大惊回身,只见淡淡,的夕阳光影中,两个乌发少女,不知何时,已来到他身后,想是因他心神不属,竟未发觉。她两人身上穿的,俱是又宽敞,又柔软的丝质长袍,一红一绿长仅及膝,露出下面一段如霜赛雪的小腿,底平指白的赤足之上,套着双柔草织成的缕空草鞋,正是随那麻衣客同去空谷山的轻盈少女。霞光辉映下,丝袍光影流动,玉腿粉光闪烁,再加以乌发如墨,娇靥如花,被四下山色一衬,望之宛如仙子。
    铁中棠又惊又喜,惊的是自己行迹已露,喜的却是自己所料不差,此间果然是那麻衣客的住处。那红衣少女眼波转动,在铁中棠脸上转来转去,口中盈盈笑道:“谷主算得不错,你果然来了。”
    绿衣少女道:“既然来了,便该进去,还瞧什么?”
    铁中棠大惊道:“他怎知我来了?”
    他只当那麻衣客果有鬼神莫测之机,竟能未卜先知,却不知道那麻衣客天纵奇才,虽不能先知,但料事如神,见到平日与阴嫔寸步不离的“嫔奴”,突然偷偷出谷,便猜到定是阴嫔对水灵光生了妒意,是以故意要将铁中棠引来,好救水灵光出去。
    惊疑之间,少女们也不答话,娇笑着拥了上来,一人拉起铁中棠一只衣袖,笑道:“谷主等着你哩,还不快进去?”
    两人不由分说,腻在铁中棠身上,推推拉拉,将铁中棠拥进了那山隙之中,铁中棠只觉香腮贴面,香泽微闻,竟不能动手挣扎。那山隙阴森黝暗,仅容一人通过,少女们却一前一后,将铁中棠挤在中间,咭咭吱吱,娇笑着走了约摸盏茶时分。铁中棠突觉眼前一亮,景物豁然开朗,香风扑面而来,当真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只见山隙尽头,竟是一片辽阔的山谷,四山合抱,苍峰滴翠,一道清溪,横流而过,水波溶溶,游鱼可数。沿溪一带,绿柳垂杨,如丝如缕,清溪对岸,半坡繁花间,隐隐现出一幢精舍,四外花枝环绕,灿若云锦。精舍前却是一片空旷,浅草成茵,整齐如剪,一片新绿之上,罗列着十数件白玉色的琴几、玉墩、棋案之属。红尘间的烟火嚣嚷,似乎早已被群山所阻。
    极目望处,但见溪流蜿蜒如带,朱栏横跨水上,几只乱燕,在花林中飞旋来去,草坪上,土墩间,斜坐着几个披发少女,或披轻纱,或着柔袍,都在盈盈浅笑,流眸低语。小桥上,朱栏低垂,垂柳下,还倚坐着两个少女,正在持竿垂钓,只见竿头微颤,少女娇笑间,已被钓上一尾金色鲤鱼,草坪上的少女们立刻娇笑着拥了过去,但见白足如霜,青丝飘扬,亦不知是人间还是天上。铁中棠再未想到人间竟有如此胜境,不觉瞧得呆了。
    红衣少女咭咭笑道:“姐妹们,鱼有什么好看,还不快过来看看这只呆雁。”话未说完,少女们已一哄而来。
    她们身上穿的不是轻纱,便是柔丝,此刻迎面奔来,被风一吹,一个个妙处隐现,曲线毕露,宛如全裸一般,再加上许多条粉光标致的玉腿,飞扬奔行,当真蔚为奇观。铁中棠心神一荡,紧紧闭起眼睛,哪里还敢再看。
    刹那间少女们都已奔到了他身边,有的牵衣,有的扯袖,一阵阵甜香腻笑,四面八方拥了过来。铁中棠又是心慌,又是惊乱,伸手一推,触手处柔暖如棉,滑腻如脂,骇得他动也不敢动了。饶是他英雄铁汉,此刻处于众香国中,亦是无计可施。
    只听一个少女咯咯娇笑道:“瞧他那日精明强干,诡计多端,将那怕死的小子骗得团团乱转,哪知今日却变得像只呆雁了。”
    别的少女早已笑得喘不过气来,只有一个少女伸手在铁中棠脸上摸了一下,叹口气笑道:“那日我见了他,就想摸摸他的脸,看看这张脸是真的还是刻的,画的,今日总算让我偿了夙愿。”
    另一个笑道:“怪不得那位小娘子死心踏地的等着他,无论谷主用什么法子,她都不理不睬,原来他果然是生得俊。”
    这少女想是第一次见到铁中棠,语声中又是赞赏,又是感慨,铁中棠闻得水灵光似还无恙,不觉心怀一畅。
    忽然间,只听清溪那边,传过来一声清朗的语声,道:“客人到了,还不请过来,在那边胡闹什么?”
    少女们齐地作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拉着铁中棠奔过小桥。铁中棠道:“请松手,在下自己会走。”少女们一笑松手。
    铁中棠松了口气,睁眼望处,只见过桥之后,便是一条五色彩石砌成的花径,两旁种满鲜花,五色缤纷。花径直通精舍,此刻又有一阵朗笑语声自舍中传来:“佳客远来,小丫头们就将他带进来吧,我却懒得出迎了。”
    那红衣少女掩口低笑,当先领路,穿过一曲朱栏回廊,廊尽处珠帘轻摇,叮当微鸣,传出阵阵轻音细乐。
    麻衣客宽袍大袖,箕踞在堂间一张白玉榻上,榻前一张矮几,散置着四时鲜花,各色佳果。几个绝色美女围在他四周,樱口吹笛,纤指拨弦,见到铁中棠来了,乐声虽未停,但秋波却全都瞟了过来。四壁明洁如镜,堂前人俱都入了画中,铁中棠骤眼望去,也不知有多少位美女,多少道眼波。
    麻衣客纵声笑道:“好个痴情种子,居然不远千里而来,想必是走得累了,来,来,来,过来坐坐。”
    榻上的少女,立刻娇笑着让出一块地方。
    铁中棠暗暗忖道:“我若不敢过去坐下,他必要笑我太过小家气。”微微一笑,居然走过去坐下。他本具大智大勇,不拘小节,方才骤入奇境,虽有些腼腆拘束,但寻思之间,便将一切放开。
    麻衣客望着他笑道:“这里的酒果,你可敢吃么?”
    铁中棠微微一笑,道:“以前辈武功,若要害我,何必在酒中下毒,只要酒醇果鲜,吃个三斤也无妨。”
    麻衣客大笑道:“好!”手掌一拍,便有个少女送上美酒,酒色碧绿,凉沁人心,鲜果更是芬芳甘美。
    铁中棠知道他若要自己见着水灵光,便根本不必自己多话,否则自己多话也无用,是以索性一言不发,放怀吃喝起来。
    少女们看把戏似的在旁边瞧着,不住咭咭地笑。麻衣客笑骂道:“小丫头,笑什么,拿点本事让客人瞧瞧呀!”
    少女们娇笑着应了一声,乐音一变,由轻柔而飞扬,有几人轻轻拍掌,曼歌低唱,还有几个便轻轻旋上堂前,婆娑起舞,如霜白足,踏着晶莹的玉石地面,也分不清是足胜于玉,还是玉胜于足。她们的舞姿轻盈而曼妙,腰肢展动,娇躯回旋间,轻纱衣袂飞扬,展露出一双双晶莹的玉腿。她们的眼波如水,笑容甜美,体丰眉轩,玉壁生辉,映着娇美眼波,腰肢玉腿,也分不出究竟有多少人起舞。再加上那歌声,那乐声,当真令人心动神摇,难以自主。突,见一个少女腰肢一扭,偎入了铁中棠怀中。只见她娇躯宛转,在铁中棠怀中扭来扭去,媚眼如丝,笑孜孜地瞧着铁中棠,直似要把他溶化一般。
    但铁中棠持杯而坐,却动也不动。麻衣客见他神色竟还能自如,微微一笑,挥手道:“罢了,让我带客人别处瞧瞧。”
    话声未了,歌舞已罢,偎在铁中棠怀中的少女也站起来,指着他鼻子娇嗔笑骂道:“你呀,你这人真是块死木头。”
    铁中棠微微一笑,长身而起,暗中却不禁松了口气。其实他方才心中又何尝没有神摇意动,只是他素来善于隐藏自己情感,别人谁也瞧他不出。
    麻衣客笑道:“此地少有外人留足,但你既来了,便是此地佳客,不带你四处瞧瞧,你必要说我小气。”
    铁中棠暗暗忖道:“他始终不提水灵光,此刻莫非要带我去见她么?”思忖之间,麻衣客已当先走去。
    穿过几曲回廊,走过几间房子,铁中棠才发现这整个一栋房舍,外观虽是瓦顶砖壁,与寻常无异,但内中却全都是玉石所建,晶白整齐,宛如琉璃冰宫,陈设更是清雅脱俗,全不带半分富贵铜臭气。铁中棠不禁暗叹忖道:“看来这麻衣客,当真可算是世上最懂享受的人了。”
    麻衣客大袖飘飘,脚步不停,走过几间雅室。铁中棠突觉眼前一亮,只见一间房中,壁上案头,俱都摆满了奇珍异宝,无一件不是美到极处,华贵之极的精品。铁中棠在那沼泽的宝窟中,本以为天下珍宝,已莫过于此,哪知此地所见,竟比那宝窟中的珍宝还胜几分。
    他不禁在暗中叹了口气,那麻衣客已自案头拿起一柄剑鞘满嵌珠宝的长剑,笑道:“你眼力不差,且看此剑如何?”但见他拇指一按弹簧,“呛啷”一声,长剑出鞘,剑声有如龙吟,响彻四室,剑光晶莹夺目,不可方物。
    铁中棠不禁脱口赞道:“好剑!”
    麻衣客面上微带得意笑容,环目四顾,道:“此间珍宝乃是我家数代收集而得,你看如何?”
    铁中棠道:“人间少见。”
    麻衣客缓缓笑道:“方才那些少女又如何?”
    铁中棠道:“人人俱是绝色。”
    麻衣客面色突然一沉,道:“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这里的珍宝,由你取去,方才的少女,由你选择。”
    。
    铁中棠心头一动,道:“什么事?”
    麻衣客且不答话,伸手在玉壁之上一按,玉壁上突然现出一扇镶着水晶的小小窗口。铁中棠忍不住凑过去一看,只见窗子那边,亦是一间雅室,室中玉榻锦墩上,斜坐着一个白衣女子,秀发披肩,容貌如玉,不是水灵光是谁?她身前身后,俱都堆满了各色各样的珍奇的玩物,时新的鲜果,华丽的衣衫,绝美的珠宝……还有一叠叠书册,一只毛羽鲜艳的鹦鹉。这所有一切,正都是世间所有女子俱都喜极爱极之物。但水灵光斜坐榻上,却仍是满面愁容,她手里虽拿着本书,眼睛却未瞧在书上,只是呆呆的出神。
    铁中棠目光动处,但觉心神一阵激荡,忍不住脱口唤了出来。
    麻衣客微微一笑道:“你虽瞧得见她,她却瞧不见你。你纵然喊破喉咙,她也听不到。”
    铁中棠冷笑道:“堂堂武林前辈,囚禁个女子,也算不得是什么英雄。”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麻衣客缓缓道:“你只要当着她面,对她说永远不愿再见她面,这里的珍宝美女,由你随意带走。”
    此间的珍宝美女,世人见了,莫不心动,他只道铁中棠万难拒绝。
    铁中棠大笑道:“在下只当前辈还有知人之明,哪知……嘿嘿,前辈看在下可是这样的人么?”
    麻衣客面色微变,冷笑道:“你莫忘了,她此刻已在我掌握之中,我若用强,也不怕她飞上天去。”
    铁中棠笑道:“前辈虽看错了在下,在下却不会看错前辈。前辈若要用强,还会等到此刻么?”
    这麻衣客虽然贪逸好色,但却自视极高,铁中棠这句话正说到他心里,眨眼间他面色便已大见和缓。只见他缓步在屋中走了一圈,方自驻足道:“我的武功,你已见过,若是出手助你仇敌,又当如何?”
    铁中棠道:“前辈武功,在下生平未见,若是出手助我仇敌,在下自然万万抵敌不过。”
    麻衣客微微一笑,道:“你若答应了我,我便出手助你将仇敌全都杀死。”他生性奇特,从不愿过问武林中事,此番说出这句话,实是万不得已,只因他自幼及长,俱是一呼百诺,从未有人敢稍拂其意,此番只当稍使手段,水灵光便将投怀送抱,哪知他无论使出什么法子,水灵光还是对他不理不睬。
    水灵光对他越是冷漠,他便越是热情,也就不屑用强,只有要铁中棠说出那番话来,好教水灵光死心。是以他才不惜使出千方百计,只求铁中棠答应。
    铁中棠果然不禁为之怦然心动,暗暗忖道:“若是有他出手相助,何愁‘大旗门’仇不能报?”但瞬即转念忖道:“但我又怎能为了自身之事,牺牲水灵光?何况……‘大旗门’雪耻复仇,也不能假外人之力。”一念及此,当下淡然一笑,摇了摇头。
    麻衣客大怒道:“好个不识抬举的东西!”嗖的一掌,往铁中棠劈来,掌势之快,便是迅雷闪电,亦所不及。哪知铁中棠眼见他一掌劈来,竟然不避不闪,但觉冷风卷面,有如刀刮,寒气直透足底。
    麻衣客怒道:“你要死么?”怒喝之中,却已在那间不容发的刹那之间,硬生生顿住了掌势。
    铁中棠见他掌力收发由心,武功实已入了化境,也不觉暗暗心惊,口中却淡淡笑道:“前辈若要动武,在下万万不敌,闪避又有何用?”
    麻衣客呆了一呆,手掌反劈不下去,突然狠狠跺了跺足,一掌劈在空间,但闻掌风呼的一响,四下珍宝纷飞,声势当真惊人已极。他满腔怒气,无可发泄,可怜那些珍宝都倒了霉,叮当落在地上,竟已被掌风震得粉碎。
    铁中棠神色不变,冷冷道:“前辈掌力虽强,胆子却小得很。”
    麻衣客怒道:“你说什么?”
    铁中棠道:“前辈胆子若不小,为何不敢让她见我一面?”
    麻衣客又是一怔,突地大喝:“随我来。”放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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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此阵只应天上有
    铁中棠知他已中自己激将之计,大喜跟去。只见麻衣客身形奔行在玉石长廊间,望之有如凌虚而行。原来那藏宝之室与水灵光所在之地,相隔虽仅一壁,但两室间的道路,却是曲折绵长,繁复已极。铁中棠见那道路之曲折变化,竟似暗合奇门生克之理,但他既入虎穴,索性什么都不管了。
    奔行了片刻,方至地头,只听水灵光歌声自珠帘中传出。歌声如丝如缕,唱的是:“只道不相思,相思令人老,几番细思量,还是相思好。”简简单单几句话,当真将相思滋味,刻划得深深入骨。
    麻衣客冷“哼”一声,道:“相思有什么好?”一步跨入珠帘,见到水灵光,面上怒容,立刻消失无影。
    水灵光却已见到他身后的铁中棠,神情立刻呆住,亦不知是悲是喜,手里的书,也“噗”的落了下来。两人目光相对,便生似再也分离不开,麻衣客站在一旁,看得心里委实不是滋味,大声道:“既已相见,快说话呀!”
    但两人目光还是瞬也不瞬,都觉此时无声远胜有声,纵有千言万语,又怎说得出自己的心意。
    麻衣客自桌上拈起枚葡萄,一面咀嚼,一面在两人间走来走去,不知不觉间,竟将葡萄连皮带核都吃了下去。那葡萄本是异种,芳香甘美,但他此刻却食而不知其味,口中喃喃叹道:“容易!容易……唉,难!难!难!”
    只听门外“噗哧”一笑,阴嫔怀抱着“嫔奴”,款步而来。她乌发如云,盈盈娇笑,身披白纱,长裙曳地,更显得风姿绰约。白纱下露出双白生生的手腕,腕上金钏,随着脚步口丁当作响,看来不但比那日在山谷中更为丰腴,而且更娇美年轻了几分。她款摆腰肢,走到铁中棠身边,轻轻笑道:“小弟弟,可知道他嘴里方才说的容易是什么?难是什么?”
    铁,卜棠感激地瞧了她一眼,微笑道:“此刻杀了我容易,但纵然杀了我,若要灵光将我忘记,仍是难如登天。”
    阴嫔嫣然一笑,转向麻衣客,道:“他说的可对?”
    麻衣客笑道:“你引来的少年,脑筋自然不错。”
    阴嫔咯咯娇笑道:“既然不错,那么你自己也知道永远不能让这女孩子回心转意,与你来往的了,那么……就不如放了她吧!”
    麻衣客面色一沉,道:“哼,哪有这般容易?”
    水灵光突然轻掠而来,拜倒在地,仰首道:“你与其将我困在此地,教我恨你,倒不如放了我,我永远也忘不了你的好处。”她目中泪光莹莹,满面凄楚哀怨,铁石人见了也不能不为之动心,那颤抖着的吃吃口音,更令她平加几分缺陷的美,要人自心底对她升起怜惜。
    麻衣客瞧了她几眼,苦笑道:“我实不愿你恨我,怎奈我若放了你,你立刻便走了,永远记着我的好处,又有何用?”
    水灵光道:“那……那么你就杀了我吧!”
    麻衣客仰天叹道:“我又怎忍杀你……”
    铁中棠道:“你既不杀,又不放,究竟要怎样?”
    阴嫔笑道:“对呀,你究竟要怎样,也该让人知道才是。这样拖下去,难道当我永远不会吃醋的么?”
    麻衣客失笑道:“哦,原来你也会吃醋的……”负着手又走了几转,突然驻足道:“有了!”
    铁中棠道:“怎样?”
    麻衣客道:“你若能闯得过我八门一阵,我便放你两人。”
    阴嫔面色微变,强笑道:“但……但那八门一阵……”
    麻衣客笑道:“但什么!我昔日也是硬碰硬闯过那八门一阵的,否则先父也不会让我下山!”
    阴嫔道:“谁不知道你是武林奇才!世上又有几人能比上你?但是他……唉!他也不差!”
    麻衣客大笑道:“他既不差,就试试吧.怎样?”最后两字,自是对铁中棠说的。
    铁中棠暗忖道:“你既闯得过,我为何闯不过?”只要竞争公平,他便毫无所惧,决不逃避,当下大声道:“好!”
    麻衣客微微一笑,道:“都随我来!”大袖飘飘,当先而行,三转两转,将众人带人一间石室。那石室形作八角,共有八门,门上重帘垂地,分作红、橙、黄、绿、青、蓝、紫、黑八色,也不知门内藏有何物。暗色垂帘门前,有几具石榻玉几,放着些鲜果佳肴,香茶美酒,翠杯玉盏,琳琅满目,美不胜收。
    铁中棠暗暗忖道:“八门已见,却不知一阵何在……”只见麻衣客双掌一拍,除了黑门外,另七道垂帘里应声走出七个人来。垂帘颜色不同,走出的人身上衣衫颜色也不同,什么样颜色的垂帘里,走出的便是身穿同样颜色衣衫之人。
    这七人秋波盈盈,也都是绝色少女,但衣衫不但颜色各异,式样也无一雷同,有的是宽裙大袖,有的是云披短裙,有的窄脚袖,缀边裤……反正各种各式的衣衫式样都有,一时也难说清,那衣香鬓影,娇声笑语,却教人目迷五色,就连水灵光都几乎看得呆了。
    铁中棠暗叹忖道:“这些少女,个个俱是人中绝色,也不知他是何处得来的,但他还不知足,看来……”思念尚未转完,却见这七个锦衣少女,已娇笑着将他团团围住。铁中棠皱眉道:“这就是前辈要我闯的阵么?”
    麻衣客大笑道:“不错,此阵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见,你能一闯此阵,纵然输了,福气也算不错。”
    铁中棠道:“如何闯法?输赢如何作准?”
    麻衣客笑道:“此阵名唤‘仙女脱衣阵’──”铁中棠听了这名字,双眉已不禁深深皱在一起。只听麻衣客接道:“这七个小丫头,武功虽不甚高,但也不弱,她七人将你围在中央,一面脱衣,一面动手脱你的衣服,等到她七人衣服脱尽了,而你的衣服却未被她们脱下一件,这一阵便算你赢了一半,还有一半么……哈哈,还有一半先等你赢了这一半再说也不迟。”
    铁中棠听得又惊又奇,目定口呆,水灵光却听得红生双颊,呆在当地。只见锦衣少女们秋波乱抛,吃吃娇笑不绝。
    麻衣客笑容更是得意,道:“我这‘七仙女阵’,武林中敢夸无人见过,能闯过此阵之人,武功便可算是高手了。”
    铁中棠暗忖道:“此阵虽然匪夷所思,但我又不是死人,怎会被她们脱了衣服……”当下大声道:“她七人衣服要脱多久?”
    麻衣客大笑道:“她七人不住脱衣,决不停顿。”
    铁中棠微一沉吟,大声道:“她七人脱衣之时,我若将她们全都打倒,脱阵而出,这又当如何?”
    麻衣客笑道:“你若能将之打倒,自也算你胜了。”
    铁中棠暗忖道:“这七人武功纵不弱,但她们既不住脱衣,哪里还能动,我乘机将她们全都击倒,也就是了。”一念至此,整了整衣衫,道:“好,姑娘们请出手。”
    锦衣少女们轻轻一笑,身形闪动,在铁中棠身侧围了个丈余方圆的圈子,那甜甜的笑声,已足够令人心动。
    水灵光忽然大声道:“且慢,他……他若输了如何?”
    麻衣客笑道:“他若输了,还有一次机会。你且看这四面石壁之上的人物图形,所雕俱是破阵之法,只要他能在七日之中,将壁上武功学会,七日后必能破阵……哈哈,想当年,我也是在七日之中破了阵的。”
    水灵光转目四望,只见四面石壁之上,果然满雕人物飞翔刺击之势,不禁垂首道:“如此说来,这倒公平得很。”
    麻衣客笑道:“若要不公平,我自己难道不会与他动手么?与人争胜,总要人心服口服才是。”他缓步走向黑帘前石榻,笑道:“请来这里观战如何?”
    阴嫔娇笑着当先随去,水灵光瞧着麻衣客暗暗忖道:“此人虽可恨,但有些地方,倒也不失为君子。”一念至此,不禁对他稍生好感,随过去轻叹道:“你已有了这么多千娇百媚的……的人,为何还……还偏偏要……要不肯放我?”
    麻衣客斜倚榻上,微微一笑,也不答话,阴嫔却咯咯笑道:“好妹子,告诉你,你越是不肯答应,他越是想你。”
    水灵光呆了,道:“男……男人都这样贱么?”这却令麻衣客听得目定口呆,阴嫔早已笑得花枝乱抖。
    过了半晌,麻衣客方才苦笑着摇了摇头,拍掌道:“乐起,阵发!”语声清朗,直穿出户,户外乐声立起。这乐声抑扬顿挫,奏的曲调仍是诸般赏心乐事,要人不由自主听得心旷神怡。锦衣少女随着乐声,轻移莲步,转动起来。铁中棠见她们转了两圈,仍无动手之意,忍不住脱口道:“脱呀!”
    话才出口,脸已不禁一红,只听阴嫔咯咯笑骂道:“好个不害臊的大男人,硬逼着人家姑娘们脱衣服么?”
    水灵光虽然心中有事,也不禁听得一笑。
    这时乐声突变,由悠扬之声,变为轻柔之调,自红珠垂帘中出来的红衣少女娇笑道:“莫急,这就脱了。”语声中但见她纤手微扬,娇躯半转,已将身上的红绸披肩除下,有如一片红云般,洒向铁中棠面门。这披肩虽是一方红绸,但在她手中洒出,但闻风声猎猎,力贯.四指,实如一件极厉害的外门兵刃一般。
    铁中棠哪敢怠慢,身形一闪,堪堪避过,另一少女已将身上橙色短衫除下,随手拂来。但见衣角飞扬,斜拂铁中棠大横肋外“章门穴”,用的竟是武林罕见的“拂穴”手法,认穴之准,不差分毫。
    铁中棠一惊之下,错步折腰,只听身后咯咯一声娇笑,一件绿缎背心,已带着风声打向他背后椎下“命门”大穴。三招过后,铁中棠才知道这些少女的每一个脱衣的动作中,都隐含一着极厉害的招式。
    她们的动作,虽然极尽温柔诱惑,但招式却是奇诡变幻,人所难测,而且七人联手,配合无间,一招连着一招,有如抽丝剥茧,连绵不绝,根本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再加上那柔靡的乐声,甜甜的笑声,更令人心旌摇荡,更何况那眼前飞舞的衫裙,也令人目迷五色,眼花缭乱。
    铁中棠又惊又奇又骇,虽然勉力支持,但十数招过后,便已汗流浃背,举手出招,都变得困难已极。要知藉脱衣之姿势发出的招式,招式自是奇诡百出,武林罕见;以衣衫作为兵刃,自也令人难防。加以七人联手,乐声乱心,衣裙迷目,无论其中任何一事,都足使人手忙脚乱,何况四管齐下。
    就连阵外的水灵光,也不禁暗暗心惊。麻衣客侧目笑道:“且看我这‘七仙女阵’,是否天下第一奇阵?”
    阴嫔叹道:“别的阵式纵有此厉害,也无此奇诡;有此奇诡,却又无此香艳悦目,令人动心。我走遍江湖,见的厉害阵式也不少了,但像这样集威厉、奇诡、诱惑、好看、迷人、香艳于一身的阵法,却当真是从来未见,端的可称是天下第一奇阵了,也只有你们家这些精灵鬼才想得出这种阵式来。”
    麻衣客满面得意,大笑道:“好的还在后头哩,等着瞧吧。”
    这时乐声更是柔靡诱人,有如怨妇思春,荡妇呻吟。那些锦衣少女面上笑容更媚,身上的衣衫,也已除下一半,有的露出半段粉腿,有的露出了一双玉臂,有的衣襟半解,酥胸浅露,有的长衫已褪,圆脐撩人……衬着满地衣裙锦绣,望去更是五光十色,心醉神驰。要知她们衣衫的式样各不相同,脱法也不同,是以才能发出各种不同的招式,出招之姿势,更是千奇百怪,说也说不尽。这阵法的妙处,果然是越看越多,越多越妙。
    铁中棠掌风虎虎,指东打西,纵施出一身解数,仍是难以招架,只是他招式委实太快,是以还可支持。
    突听那黄衣少女媚笑道:“你看我的腿好看么?”水葱般纤指轻轻一抽,裙带已解,长裙顿落。但见她右足一勾,白生生的修长玉腿,带着落地的长裙飞起,竟以“鸳鸯双飞足”,急踢铁中棠腰下。玉腿纷飞,妙处隐现,铁中棠只觉心头一跳,后面又是一双粉腿飞来,他来不及抵挡,只有纵身跃起。
    黄衣少女娇笑道:“呀,还是踢得着!”如霜白足,轻轻一抖,足上的鞋子,宛如暗器般打了出去。这一招确是妙绝人寰,令人再也想不到的。
    铁中棠身形凌空,只见四只鞋子,带着四道风声前后袭来,立刻张臂飞足,要先将前面两只鞋子踢落。哪知这些少女以足飞鞋,力道之拿捏,竟与暗器高手无异,后面两只鞋子,竟然后发先至,直打铁中棠双膝。
    铁中棠骤出意外,眼见避无可避,突然身子一攀,凌空一个斤斗翻落下来,闭起眼睛,双拳挥出。只因他实在不敢去看人家双腿飞起之姿,是以先闭起眼睛再出招,但拳风虎虎,却令人不得不退。
    阴嫔拍手笑道:“好招!”
    麻衣客道:“也未见太好。水小妹,你说好不好?”水灵光早已看得目摇神驰,哪里有心听别人说话。
    一个紫衣少女忽然轻轻抬起腿来。她身上宽衫长裙已褪,只剩下半截紧衣,还有双浅紫色的袜子,紧裹着那修长匀称的玉腿。此刻但见她左手五指尖尖,插入了袜口,右手提着袜尖,向外一拉,长袜立刻被脱了下来,有如一条长鞭般,直打铁中棠面目,口中娇笑道:“给你只臭袜子闻闻。”玉腿也乘势飞出,一招两式,上下交攻,端的厉害已极。
    铁中棠哭笑不得。这种招式,他哪敢去接,连忙回过头去,哪知身后也有人娇笑道:“你不嗅她那只,嗅我这只也一样!”果然又是一只淡青色的袜子长虹般飞来。
    铁中棠虽处险境,临危不乱,他变招是何等迅快,双臂振处,身子突地窜出,堪堪躲了过去。他本可乘机发招,虽未见能伤人,但至少也可稍挽颓势,怎奈他目光转处,只见到一双白生生的腿,这一招却教他如何下手。他面前正是那婀娜的红衣少女,但此刻她衣裙却已尽褪,只剩下一件鲜红色的马甲背心,衬得肌肤更见莹白。只见她右手抓着马甲下的左端襟摆,左手抓着右摆,双手向上翻扬而起,马甲立刻被脱了下来。无论任何脱套头背心的姿势,俱是如此,但她却将之化作招式,那背心有如红云般当头向铁中棠罩下。
    铁中棠想也不想,双掌齐出,“黑虎偷心”直打对方胸膛,是以那红衣少女使出那一招后,前胸自然空门大露。铁中棠这一招“黑虎偷心”,以攻为守,正是好着,但他招式方出,才发觉对方马甲内已再无别物,但见酥胸如玉,鸡头新剥,铁中棠眼前一花,这一招哪里还能出手。
    这情势笔下写来虽慢,招式却快如闪电,怎容他稍有失着!就在这刹那间,他双臂已被人左右托住。红衣少女咯咯一笑,将那鲜红的马甲,轻轻蒙在铁中棠头上,纤纤十指,便来解铁中棠衣钮。
    铁中棠惊怒之下,方待挣扎,怎奈左右双肘之“曲池”大穴,已被轻轻捏住,竟然动弹不得。
    麻衣客大笑道:“丫头们!莫撕了他衣服,知道么?要将他衣衫好生生剥下来,才显得咱们这‘七仙女阵’的妙处。”
    红衣少女娇笑道:“若要撕他衣服,还会等到现在么?喂,我说你放心好了,咱们决不弄坏你一粒衣钮。”话说完了,铁中棠上衣也被脱下,他茫然木立在地,但见四下少女娇笑如花,媚眼如丝,身上粉光明亮,活色生香,地上满堆各色锦绣,衬着一双双如霜白足,但她们衣衫果然还未脱完,自己果是输了。
    托着他右肘的黄衣少女媚笑道:“你瞧什么?只怪你太差劲了,你还能再挡片刻,咱们……咱们……”
    另一边的绿衣少女笑骂道:“小妮子,要说就说,害什么臊?”
    黄衣少女咯咯笑道:“你若能再挡片刻,眼福就更好了,知道么?”她胸膛一挺,铁中棠连忙闭起眼睛,心中亦不知是羞是恼。
    那红衣少女提着铁中棠的上衣轻轻一抖,娇笑道:“男人的衣服,都有些汗臭气,你们谁要……”话声未了,已有一条人影自榻上横空掠来,秀发飞扬,衣衫飘飘,姿势之美,无与伦比,正是水灵光。
    她满面俱是哀怨愁苦之意,但秋波中却带着怒光,娇叱道:“拿来!”双手齐出,去抢红衣少女手里衣服。
    红衣少女双手一缩,将衣服藏到背后,轻退了两步,道:“唷,好不害臊,这衣服又不是你的,你抢什么?”
    水灵光道:“你……你拿不拿来!”她本就不善与人争吵,此刻又气又急,更是说不出话来,苍白的双颊,也激起了一阵淡淡红晕,望之更是美如天仙。
    麻衣客不禁瞧得呆了。红衣少女笑道:“这件臭衣服,咱们也不稀罕,但你若要,就偏偏不给你,妹子们,是么?”
    锦衣少女们本因水灵光夺去她们的宠爱,对她早就有些妒恨,此刻一齐拍掌笑道:“对,对,偏不给你。”
    水灵光轻轻咬了咬嘴唇,目中突然流下泪来。锦衣少女们笑得更是开心,道:“呀,哭了,大姐,你瞧她哭得这样可怜,就给她吧!”
    红衣少女笑道:“呀,这副小脸蛋,一哭果然更美了,只可惜我不是男人,你越撒娇,我越不给你。”水灵光呆呆立在地上,头垂得更低了。
    麻衣客瞧在眼里,心里又是伤心,又是怜惜,暗叹忖道:“灵光的天性,委实太柔弱了,任何人都可欺负她。”
    一念尚未转完,突听“叭,叭,叭”三声轻脆的掌声,原来水灵光突然出手如风,在红衣、黄衣、绿衣三个少女面上,各各打了一掌,这三掌打得骤出不意,锦衣少女们竟被打得呆了。
    麻衣客大笑道:“打得好……打得好!”
    只见水灵光反手一抹面上泪痕,大声道:“放下衣服,出去。”
    锦衣少女们再也想不到这柔弱的女子,竟会突然变得如此凶狠,目定口呆,面面相觑,一齐怔住。
    铁中棠更是又惊又喜:“灵光变了,变得好!”他却不知道水灵光性子原极强韧,否则又怎能忍受在那泥壑中的非人生活?只是她从小就被养成那逆来顺受的脾气,是以看来显得极为柔弱,但别人若是将她逼得急了,她脾气发作出来却是非同小可。
    只见她突然一把把抓起地上的红衣绿裙,没头没脑地往锦衣少女们面上抛了过去,锦衣少女们又惊又奇,竟被她抛得四下奔逃,刹时间但见燕语莺叱,玉腿纷飞,满堂俱是春色。红衣少女跑到门口,方自回首道:“臭衣服,谁稀罕,你拿去吧!”远远将铁中棠衣服抛了过来。
    水灵光纵身接过衣服,麻衣客大笑道:“妙极妙极,想不到一群小野猫,竟被个小白兔制服了。”
    阴嫔噗哧笑道:“看来黄鼠狼要吃兔子肉,可真不容易。”
    麻衣客大笑道:“我是黄鼠狼,你就是妖狐狸。”
    水灵光却似没有听到他们的话。呆了半晌,缓缓走到铁中棠身前,递过衣服道:“你……你穿上吧!”
    铁中棠知道她是为了自己受侮,才会发这脾气,心头也不知是甜是苦,伸手接过:“好……我穿上。”
    水灵光道:“这七天……”
    铁中棠道:“这七天我自会好生揣摩。只要他能在七天里学会破阵的法子,我也一定能学会的。”
    他缓缓穿起衣服,接道:“这衣服穿上,她们就再也脱不下了。”
    水灵光瞬也不瞬地瞧着他,口中虽未说话,但目光满注深情,也充满了对他的信任之意。
    阴嫔瞧了瞧麻衣客,故意长叹道:“好一对璧人,当真是郎才女貌,天成佳偶……”抱着“嫔奴”,婀娜走了出去。
    麻衣客冷“哼”一声,道:“这七日之中,你虽可在此揣摩破阵之法,但足迹却不可出此室一步。”
    铁中棠道:“这七日时光,是何等宝贵,你纵以八人大轿来抬我,我也不会走出此室一步的。”
    水灵光道:“对了,我也不扰你,你……你赶紧学吧!”转过身子,缓步走出,但将出门户,又不禁回首而顾。
    麻衣客冷笑道:“她对你如此情深意重,我若不让你为她吃些苦头,也显不出你对她的心意。”
    铁中棠笑道:“前辈要我吃苦之时,想必自己是在吃醋?”
    麻衣客大笑道:“对了对了,猜得不错,我若不吃醋,也不会要你吃苦了。”大笑转身,拂袖而出。
    水灵光立在门口,惶声问道:“什么苦头?”
    麻衣客曼吟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声音渐远,终于带着水灵光走了。
    铁中棠略作将息,立刻开始揣摩。只见四壁之上的图形,每一姿势,果然俱都是演示一着极精妙的招式。这些图形虽独立便可自成招式,有的却须五七相连,方成一招,但招式之间,却均有联系,其中变化之微妙,端的是武林罕睹。铁中棠暗叹忖道:“那麻衣人胸襟磊落,性情却偏激,当真是善恶不辨,奇怪已极。但若非如此奇怪之人,又怎会将这种精微之武功,轻易示人?”他天性自极好武,此刻骤然见着这等精奥之武功,自是大喜若狂,当下放开一切,眼瞧石图,手比招式,心中揣摩。
    一个罗衣少女,捧着具沙漏计时之器,飘飘走了进来,娇笑道:“瓶中之沙漏尽,便是一日过了。”
    铁中棠全心全意俱沉醉于那招式之变化中,随口漫应一声,却连回头都末回头去瞧上一眼。他再以这壁上招式与方才少女们的招式比较,只觉那些少女之“脱衣拳”虽是奇诡无比,古今所无,但这壁上之招式,却果然恰是她们的克星,一招一式,俱都恰恰可将对方脱衣之动作封死。那招式有时看来亦是平平常常,但稍一端详,便可发觉对方遇着此招,立刻缚手缚足,再也无法出手。
    铁中棠如醉如痴,越看越觉巧妙,到后来突又发觉这壁上招式,俱是守势,讲究的是:封、闭、拦、挡、切、锁、缠这七字要诀,再一深思,又发觉那“仙子脱衣拳”,却俱是攻势,踢、打、拂、刺、劈、砍、勾,无所不至,应有尽有。这攻势虽然凌厉无俦,但有时一招攻出之后,自己却不免空门大露。世上的武功虽杂,但似这般只攻不守的招式却是绝无仅有。
    要知招式攻而不守,那攻势自然凌厉;守而不攻,那守势自也严密;若将此两种招式合而为一,正是套绝妙拳术。但若将此两种招式分开,本都无法单独成立,惟因那“仙女阵”乃是七人联手,一人失手,救援立至,是以招式之间,自可不必防护自己,何况,她们空门大露之时,也就是罗襟乍解,香泽初闻之时,对方若是正人君子,怎肯放手击那“空门”?对方若非君子,见此情况,正要销魂,想来也舍不得下那辣手摧花。所以此阵之攻势,便可较世上其他阵式俱都凌厉几分。
    铁中棠智慧是何等聪明,焉有看不出此中妙处之理,不禁为之又惊又叹:“若非奇人,又怎能创出这般奇招?”转首望去,突见那漏中黄沙,竟已将完全漏尽,原来他沉醉于武功之中,竟已不知不觉过了一日。不知时间已过去这般久倒也罢了,此番既已知道,铁中棠才想到自己已有多时未进饮食,顿觉腹饥难忍。只见玉榻上的瓜果饮食,早已不知何时被搬走了,却有个轻衣少女笑孜孜地瞧着他,正是那送时漏来的女子。
    铁中棠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抱拳道:“姑娘。”
    那女子不等他话说完,先已笑道:“你可是饿了么?”
    铁中棠呆了一呆,讷讷道:“姑娘怎会知道?”
    轻衣少女抿嘴一笑,露出只深深的酒涡,笑道:“我等你说这句话已有许久了,那时你学武学得肚子都不顾了。”
    她肌肤莹白,眼波流动,虽非绝色美女,但却带着种说不出的风韵,此刻嫣然—笑,更是撩人。
    铁中棠道:“姑娘若方便,不知可有食物……”
    轻衣少女拢了拢鬓发,横眸媚笑道:“他吃醋,你吃苦,这句话你莫非已忘了么?何况……”
    她咯咯笑着,接道:“世上最最胸襟阔大的人,只怕也不会拿出好酒好肉,来招待他的情敌吧!”
    铁中棠又一怔,道:“这……这……”他这才知道麻衣客“饿其体肤”这句话之含意。但若无饮食,又怎能支持七日?
    轻衣少女眨了眨眼睛,斜卧到玉榻之上,轻轻笑道:“他要我告诉你,你若要饮食,也不难,但……”横眸一笑住口。
    铁中棠脱口道:“但什么?”
    轻衣少女笑道:“你若不再与他赌斗,便是他的客人,他自要好生招待你,否则,便要你做工来换食物。”
    铁中棠暗暗忖道:“原来这就是‘劳其筋骨’!”他心中虽然气恼,却又无可奈何,叹道:“做什么工?”
    轻衣少女扭动着腰肢,裙脚下露出半段莹白色的玉腿,媚笑道:“做什么工,却要看我吩咐了。”她抿嘴、拢发、扭腰、露腿,使出了百般风流解数,铁中棠却有如未见,冷冷道:“既是如此,姑娘吩咐吧!”
    轻衣少女突然翻身站起,娇嗔道:“瞎子,瞎子,你难道是个瞎子么?”她自负一代尤物,即便在这众香国中,亦属个中翘楚,此刻自是又气又恼,秋波转了几转,突又娇笑道:“好,我来吩咐你,你先来替我按摩按摩,捶捶腿吧!”飞身倒落下地,一双莹白玉腿,却斜斜搭在榻边。
    若是换了云铮,此刻定已不顾一切,一拳打了出去;若是换了沈杏白……咳咳,那情况更是不问可知。
    但铁中棠却只是微微一笑,果然坐下为她捶起腿来。这双腿非但白如莹玉,而且从臀到脚毫无瑕疵,当真是细致白嫩,柔若无骨,触手之处,宛如玉脂,铁中棠也不禁心头一荡,仰目望去,才发觉这女子身材之美,端的难以描述,身上每一分寸,都充满了令人不可抗拒的诱惑。轻衣少女见到他目中渐渐有了异样的光芒,噗哧一笑道:“原来你也不瞎。”一条腿直伸到铁中棠鼻端眼前。
    铁中棠柔玉在手,温香入鼻,但双目突又变得十分清澈,只是口中笑道:“想不到身材美妙竟比面容娇艳,还要令人心动……”
    突听门外有人笑道:“水姑娘,你瞧瞧,这就是你心爱的英雄男子,想不到他还有这般功夫。”
    榻上的轻衣少女也咯咯笑道:“功夫还真不错,揉得我好舒服哟……哎,哎呀,轻点……上面点。”
    铁中棠不用回头,他知道这自是那麻衣客故意如此羞侮于他,再带水灵光前来观看,但他也仅是微微一笑。只听水灵光轻轻道:“他若不如此,怎能支持七日?他……他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他受的苦越多,我越是对他好,何况……他纵是爱上别的女子,我还是要对他好。”这几句话说得简单明了,教人再也无法回口,铁中棠面上虽然仍是微微含笑,但心头却已不禁泛起千般滋味。
    身后半晌都无声息,显见麻衣客已被她说得怔住。却听得阴嫔的口音叹道:“难怪这少年连头都未回,原来他早已知道水姑娘对他信任的了。”她幽幽长叹一声,曼声吟道:“但使两心相知,又何惧恶魔中伤……”铁中棠听得暗暗好笑,知道她乃是故意要气那麻衣客。
    哪知麻衣客却纵声大笑起来,道:“好个不吃醋的水灵光,只恨我无福得到。好,今日苦工做完了,让他吃吧!”
    铁中棠一笑住手,忖道:“此人倒不愧是个男子汉。”
    只见两个少女,端来满盘鸡鸭鱼肉,满樽美酒,当真是色、香、味俱美,引人食欲,何况铁中棠早已饿得发慌。他咽了口唾沫,便待动手大嚼。
    哪知轻衣少女却又拦住了他,轻笑道:“这是主子客人吃的酒食,工人仆奴吃的在那边。”伸出春葱般玉指轻轻一指。
    铁中棠随着她手指望去,只见一个木盘上,放着一碗清水,一个馒头,当下苦笑一声,也不争辩,过去吃了。但小小一只馒头,怎能填饥?他不吃还好,一吃更勾起食欲,更觉饥肠辘辘,难以忍耐。眼见那轻衣少女,在那里吱吱咭咭,吃得极是有味,不住笑道:“你若不再搏斗,爱吃什么,就吃什么,而且……”她秋波一阵荡漾,掩口媚笑道:“这里的人和珠宝,你都可随意带去,我……我也可跟着你走。”
    她故意散落衣襟,隐约露出了那毫无瑕疵的莹白肌肤,铁中棠眼睛却只瞧了瞧那鸡鸭,暗叹一声,走回石壁。
    轻衣少女冷笑一声,突又纵身跃下,微一旋身,扯落了满身的衣裳,大声道:“你瞧,我有什么比不上她?”
    那胴体之丰美诱人,当真令人眩目。铁中棠回头瞧了一眼,又自一笑,便转身揣摩武功,不再理她。他若是不敢回头去看,那少女倒也不气,但他回头瞧了一眼,却仍无动于衷,却令她又羞又恼,撕下衣服,一件件全都抛在铁中棠脸上。
    这样过了几日,那少女想尽了各种法子,不住去折磨铁中棠,苦工越做越多,馒头却似越来越小。麻衣客也不时带着阴嫔、水灵光等人,来这里大吃大喝,但这一切,铁中棠竟全都只当未见一般。
    他全心全意,都用在壁间的武功招式上,自觉进境甚速。他武功本有根基,又复聪明强记,学来自然事半功倍。到了第七日开始,他几乎已将壁上图形全部记在胸中,自问无论对方使出什么招式,他都可封架。这时他体力虽弱,精神之力却极为旺盛,全身都似乎充满了生命的活力,全心跃跃欲试。
    那轻衣少女忽然走了过来,在他对面坐下,笑道:“今日已第七日了,这些日子我对你不好,你莫怪我。”
    铁中棠笑道:“鸽子姑娘莫客气,这怎怪得了你。”他此刻已知道这少女名字,原来此间少女,俱是以禽鸟为名。
    鸽子姑娘叹道:“再过几个时辰,我们又要动手了。这次你还是不会胜的,你也莫抱太多希望。”
    铁中棠已胸有成竹,口中却笑道:“只要姑娘客气些就是。”
    鸽子姑娘道:“我自不会太难为你,但我那六位姐妹……”
    她话未说完,铁中棠突觉耳边轰然一声,有如迅雷轰顶一般,震得他心惊胆落,再也动弹不得。他方才自以为已可将对方少女出手招式封死,只因他本身之武功本已不弱,再加以学了壁上秘技。但此刻他却被鸽子姑娘一言提醒,对方本是七人,招招式式,俱可互相配合,一人失招,另一人立可来救。
    铁中棠算来算去,竟忘了七人连手之力,而无论任何一种阵势,威力最强大之处,便是互相配合,他武功纵然胜过对方七人,招式纵能将对方出手一一封死,但对方连绵的招式配合起来,他仍是有败无胜,除非他能将满壁千百种招式,全都融而为一。
    但他七日尽心尽力,也不过只能将这些招式分别强记着而已,若要将这些招式之妙用融合,又岂是百十日间所能达到!转目望处,黄沙又已漏去大半,距离较手之时,最多也不过只剩短短三四个时辰了。铁中棠木坐当地,刹那之间,便已汗如雨落。
    鸽子姑娘奇道:“你怎么了?”
    铁中棠惨然一笑,道:“只剩下最后数时,姑娘你难道都不能让我安安静静地歇息歇息么?”
    鸽子姑娘瞧他本自神采飞扬,此刻神色却突然变得如此奇怪,悄然一叹,不再多话,转身走了开去。
    铁中棠茫然坐在地上,心头万念皆灰,剩下的几招武功,也不想再去学了。敌强我弱,情势太过分明,他纵有通天本事,此刻也是无计可施。他出道以来,屡逢凶险,却从未有此刻这般伤心失望。不知过了多久,只听笑声遥遥传来,麻衣客、阴嫔、水灵光以及锦衣少女们,嘻笑着走了进来。
    麻衣客笑道:“七日已过,你可准备好了?”
    铁中棠木然道:“好了。”
    麻衣客道:“此次你若败了,我立刻送你出山,但……哈哈,想来你胜算无多,你又饿了多日,不如我与你将饯行之酒先吃了吧!”
    铁中棠也不争辩,少时果然送来满盘佳肴。他虽然饥肠辘辘,却是难以举箸,只见七个少女亦已鱼贯行来。
    这些少女身上,穿的仍是各式各样的锦衣,但件数却似比上次又多了些。鸽子姑娘身穿橙色,艳光最是照人。
    铁中棠暗叹忖道:“你们又何苦穿这许多衣衫,故意要增长时间,反正我……”心念一转,突然大笑着长身而起。
    水灵光最是关心,惶声道:“你……你怎么了?”
    铁中棠也不答话,坐下只管大吃大喝起来,饱餐之后,精神更增,双手一拍,长身站起。
    麻衣客微微笑道:“此刻便开始么?”
    铁中棠道:“稍等片刻。”突然将身上衣服,一件件脱了下来。偷眼望去,麻衣客面上已变了颜色。
    水灵光却更是惊惶,道:“你……你……”
    铁中棠精赤着上身,将脱下的衣衫,俱都交给水灵光。水灵光呆呆的接了过去,呆呆的怔了半晌,突也拍掌笑道:“你……你赢了!你赢了!”一跃下地,牵着铁中棠的手掌,欢呼雀跃起来。
    阴嫔亦白笑道:“真聪明的孩子。”
    锦衣少女面面相觑,有人忍不住道:“他还未打,怎的便胜了?”只因从来无人破阵,是以她们也不知破阵之法。
    铁中棠大笑道:“裤子是否衣服?”
    少女们齐地一呆,红衣少女道:“裤子就是裤子,自然不是衣服。”她还当铁中棠糊涂了,怎的问出这样的话来。
    铁中棠笑道:“裤子既非衣服,我此时身上已无衣服可脱,而我之赌约,却是你们脱完衣服,若还不能脱下我一件衣服,我便胜了。我既已无衣服可脱,你们纵然将我击倒,也是我胜了。”
    少女们听得目定口呆,转目去瞧那麻衣客,只见他盘腿坐在榻上,一言不发,面沉如水。红衣少女道:“但……但你怎能将衣服……”
    铁中棠截口笑道:“你们既能增加衣服,我自可减少。事前又无规定要我必须穿多少衣服。”他叹息一声,接道:“此阵阵法已是古今少见,破阵之法更是妙绝人寰,当真无愧为天下第一奇阵了。”
    红衣少女眨了眨眼睛,道:“但……但……”
    麻衣客突然轻叱一声,道:“莫要说了,这就算他赢了,否则又有谁能在短短七日之中,学得破阵之法?”
    阴嫔笑道:“你以前也是如此赢的么?”
    麻衣客大笑道:“不错?”
    阴嫔轻轻一叹,含笑道:“你虽是色狼,但却当真坦白得很。”眼波流动,目光中满含赞许之意。
    麻衣客故作未闻,但却掩不了面上的得意之色。
    阴嫔接着笑道:“不但坦白,而且公道。你若出个绝无胜算的难题与他相赌,你岂非就赢定了?”
    铁中棠、水灵光对望一眼,心头俱都暗道:“不错。”
    水灵光瞧着麻衣客面上的得意之色,突然缓缓道:“有人说,若被自己喜欢的人称赞几句,那当真比什么都要高兴。”
    麻衣客笑道:“说得好。”
    水灵光接道:“又有人说女子只会称赞自己喜欢的人,她若不喜欢那人,谁也莫想要她称赞半句。”
    阴嫔咯咯笑道:“小妹子,想不到你也懂事得很。”
    水灵光道:“既是如此,你对她有情,她也对你有意,你两人便该相敬如宾,终身厮守,决不容别人插入才是,若换做是我……唉,所以我真不懂,你两人为什么要……要如此?”她此番连遭险难,处世经验大增,口舌也大见灵便,此刻平心静气,缓缓而言,言浯竟说得十分流畅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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