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旗英雄传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33章拳中有奇境
    铁中棠微微一笑,道:“盛大娘莫非扭了筋么?”
    盛大娘好胜之心,越老越盛,闻言正好乘机下阶,口中故意喃喃道:“老了老了……不中用了……”俯身拾起铁杖,道:“还要再打么?”她这话问的已显见有些情怯,只因她若是真的要打,又何必再问。
    盛存孝连忙赶过去,道:“娘,你老人家还是歇歇吧!”心里却有数,不由得感激地瞧着铁中棠一笑。
    铁中棠亦自一笑,两人惺惺相惜,尽在不言之中。司徒笑等人虽然狡诈,却也未瞧出盛大娘已吃了暗亏,只因他们再也未想到铁中棠会有如此惊人的内劲。
    黑星天大声道:“待黑某教训教训这厮。”
    风九幽、卓三娘见铁中棠武功似强似弱,仍是瞧不出他深浅,闻言喜道:“正是,快去教训他吧!”
    黑星天道:“铁中棠,你虽然满腹奸计,但此番你我真刀实枪打一架,我倒要看看你还能玩什么花样!”
    铁中棠精神一震,暗道:“本门祖宗若是有灵,便来瞧孩儿为你老人家先杀了这第一个仇人吧!”当下一步滑了过去,沉声道:“要送死就快动手!”
    眼见黑星天缓缓走来,他面上虽然甚是得意,但脚下仍是慎重异常,铁中棠心念突又一动,压下了胸中怒气,暗道:“不对,此刻师傅师叔俱未在此,我若轻易将他杀死,一来便宜了这厮,再来也消不了师傅师叔的心头之恨,何况我此刻显露武功,未免打草惊蛇,司徒笑等人难免再生奸汁。”
    黑星天见他面容数变,只道他怕了自己,胆气更壮,大咧咧笑道:“我若让你三招,你必定不肯,看掌。”只见他掌法果然迅快,掌随声至,刹那间便已攻出三招。
    铁中棠冷冷道:“我让你三招又有何妨。”居然并不还手,连避了三招。要知他苦研麻衣客壁上之招式,七日来实是获益匪浅。那壁上招式,多是避守之道,铁中棠这三招避的当真是匪夷所思,妙到毫巅,黑星天这三掌攻的虽然迅急泼辣,却连他衣袂也沾不到一点。
    风九幽等绝顶高手见了还不怎样,司徒笑等人看在眼里,却是暗暗心惊,李剑白更忍不住脱口赞起好来。黑星天一生争杀不知凡几,此刻暗地虽然吃惊,却仍沉得住气,双掌一反,后着绵绵攻进。
    铁中棠存心要拿他试手,来练那壁上武功,封闭拦锁,闪展腾挪,竟仍然守而不攻,未曾还手半招。此等守招是“七仙女阵”之克星,用来对付黑星天自是绰绰有余。数十招过后,但见黑星天出招越来越快,额上却已微现汗珠,显见已被铁中棠此等奇诡的招式惊得慌了。
    突听司徒笑大声道:“黑白双星与人动手,对手无论多少,向来兄弟齐上,黑大侠今日不该轻敌破了惯例,白二弟,你说是么?”他这话明里说给白星武听,但偌大声音,还有谁听不到,正是要为白星武造个出手的机会。白星武不等他的话说完,便已长身而起,大声道:“正是如此。”身形一掠七尺,挥拳加入战圈。
    司徒笑笑道:“只可惜此时此地,这小子找不到帮手,否则对手越多,才越可看出黑白双星的真功夫。”他明知以麻衣客身份,绝不会出手,李洛阳老成持重,也不会贸然来趟浑水,是以方自如此说话,只是斜眼瞧着李剑白。
    李剑白果然跃跃欲试,但瞧了半晌,只见铁中棠身形游走在黑、白两人之间,仍是守而不攻,仍是游刃有余。
    这一来不但李剑白大奇,别人亦是失色。要知黑白双星联手对敌,招式配合之间,实已如水乳交融,昔日“龙门五霸”那等武功,还是败在这两人联手之下,司徒笑说的那话,倒也非全属吹嘘,而今铁中棠声名不大,却非但以一敌二,而且此时未还手,司徒笑等人昔日都曾见过他的武功,此刻自是惊怪莫名。
    司徒笑暗道:“这小子武功进境之速,实是天下少有,今日若不除去他,再过几日,那还了得。”一念至此,忽又大声道:“五福联盟,生死与共,我司徒笑怎能瞧着黑白二兄苦斗,自己却坐在这里。”
    他这话明里虽是自言自语,其实又是说给大家听。李剑白忍不住怒道:“好个五福联盟,原来是以多为胜之徒。”
    司徒笑只作未闻,嗖的窜去,大声道:“黑大哥,白大哥,两位下去歇歇吧,待小弟来教训教训这厮。”他明知黑、白两人万万不会退出,说话间早已向铁中棠急攻数招,黑星天、白星武果然丝毫没有退意,招式反而攻得更紧。
    李剑白大怒道:“这算什么?”一挽袖子,便待参战,李洛阳却已拉住了他,道:“你再看看,再动手也不迟。”
    李剑白定睛瞧去,只见场中虽然多了一人,但情况竟仍毫无变化,只见铁中棠先还窜高纵低,闪展腾挪,才避得开对方招式,此刻脚步却越踩越是细碎,看来竟似根本未曾动弹,出招之间,也是有气无力,仿佛身患重病一般,但无论对方招式多么猛烈,他只要举手轻轻一引,便消弭无形。有时对方三人六拳一齐攻来,他明明双拳难挡六手,眼看要被打中,但脚下微一错步,便又避开,却仍不还手。
    李剑白瞧得目定口呆,喃喃道:“这是什么拳法?”
    麻衣客微微一笑,道:“这是‘病维摩拳’。”
    李剑白道:“什……什么叫‘病维摩拳’?”
    麻衣客道:“便是这四壁之上的拳法。”
    李剑白瞪大眼睛,仍是不懂,卓三娘、风九幽、黑袍妇人等人,却不禁一齐扭回头,去瞧那壁上招式。
    但几人瞧了两眼,便又一齐转回头来。麻衣客冷冷笑道:“早知你几人自恃身份,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当着我面,偷学我的拳法,否则我又怎会说将出来?”
    卓三娘笑道:“你真是聪明极了。”
    风九幽道:“我又不想生病,学什么‘病维摩拳’?”
    麻衣客哈哈笑道:“你懂什么,我这‘病维摩拳’,取的乃是……”忽然想起风九幽这话乃是故意要套自己话的,否则以此人武功、身份,又怎会说出这样的外行呆话来,心念一闪,立时闭口不语。
    风九幽大笑道:“算你聪明。”
    原来这“病维摩拳”,取的乃是“天女散花,维摩不染”之意,对方招式纵如漫天花雨缤纷,也休想有一瓣沾得了他。“维摩拳”、“仙女阵”相生相克,“维摩拳”之长,正是以少胜多,以静制动,单独与一人对敌,反显不出威力。
    铁中棠苦研七日,将这“维摩拳”之精意全都牢记在心,只是招式之变化,仍无法运用自如。黑白双星、司徒笑三人,若是一开始便齐地攻上,铁中棠不能变化招式,必将落败无疑。但开始时黑星天一人动手,正好给铁中棠喂招,等铁中棠招式稍熟,又多了个白星武来给他试手,等到司徒笑上阵之时,铁中棠非但已可从容抵挡三人,更悟出了招式间不少精微之变化,揣摩出“维摩拳”以静制动之精义,是以便不必大避大闪,只是卓立中央,端的有如中流砥柱一般!司徒笑等三人之招式,虽如大河狂涛,奔腾而来,但遇着这中流砥柱,立刻飘流四散,不成格局。
    风九幽又瞧了半晌,冷冷笑道:“不错,这拳法委实有点门道。但这种有败无胜的拳法,也只有这傻子才会去学。”
    与人动手,只守不攻,岂非有败无胜,风九幽这句话,实是说人众人心里,麻衣客却仍一笑,道:“你等着瞧吧!”
    一言未了,只听司徒笑大声道:“盛大娘、盛世兄,你两位今日莫非是瞧热闹来的么?”
    “紫心剑客”盛存孝方待说道:“以多胜少,盛某不为。”那话他还未说出口来,盛大娘已一跃而起。
    原来盛大娘方才吃了个暗亏,心中实是又惊又忿,此刻暗道:“咱们以四敌一,还怕宰不了这小子?”当下一顿拐杖,当头一拐,向铁中棠击下。
    盛存孝阻挡已自不及,司徒笑笑道:“盛大娘远攻,咱们近取,上下左右,远近交攻,你还往哪里走?”
    四人但觉精神一震,齐声喝道:“你还往哪里走?”要知这四人在江湖中俱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此刻以四敌一,已大是丢脸,若再被铁中棠生还,更是颜面无存。是以四人一心,都想将铁中棠立毙当场,还可稍挽颜面,是以下手更是毒辣,拳掌足杖,一齐往死处招呼。
    铁中棠脚步一错,身子仿佛突然扁了,间不容发,白掌杖间滑了出去,左掌掌缘在黑星天眼前一扫,跟着便封住白星武招式,右掌却平平在盛大娘铁杖上一托,这一托本是乘着拐势,丝毫不现火气,但盛大娘掌中铁杖被此力一引,呼的一声,竟向司徒笑、黑星天两人扫了过去。这一杖本身力道已是惊人,再加上铁中棠一送之力,更是威猛无俦,司徒笑、黑星天哪敢硬挡,翻身退出五尺。
    黑星天大怒道:“这算什么?”盛大娘不觉老脸一红。
    司徒笑却知盛大娘此招乃是不由自主,道:“少说话,多动手。”三人俱都恨透了铁中棠,恶狠狠一齐扑上。
    麻衣客大笑道:“你知道么,这就是以少胜多、以守胜攻的法子,谁说这拳法有败无胜?”他似也学了司徒笑那一套,这话明里虽讽骂那风九幽,其实却是向铁中棠指点拳法中之精义。
    铁中棠悟性本就高,闻言心念一闪,便已恍然。
    但见白星武-—招“毒蛇寻穴”击来,铁中棠左掌反手一招,力透掌背,白星武招式不由自主被格得斜歪出去,却正好去挡盛大娘铁拐,两人齐地一惊撤招,铁中棠左掌恰巧赶到,在盛大娘杖头一引,盛大娘铁杖便呼的向司徒笑横扫过去,这时铁中棠右掌已将黑星天双掌引向司徒笑。
    。
    司徒笑眼见盛大娘一杖、黑星天双拳竟是向自己身上打来,大惊之下,不及思索,一招“野马分鬃”,反击两人。但听“砰”的一声,司徒笑、黑星天两人竟对了一掌,各各被震开数步,盛大娘虽然硬生生顿住拐杖,但仍收势不及,杖头也扫上了司徒笑肩头,司徒笑痛彻心肺,噗的跌倒,眨眼间头上已疼得满是冷汗。
    众人见铁中棠仍是一招未攻,对方四人却自相残杀起来,且已有一人倒地,不禁又惊又骇,又是好笑。李剑白少年心性,更是拍掌大笑起来,道:“你四人纵觉以四敌一不好意思,也不必自己打自己呀!”
    司徒笑咬一咬牙,反身跃起,道:“在下无妨,莫着了这厮道儿。”四人铁青着脸,又自攻上。但铁中棠此刻已得拳法精义,骊珠既得,精神陡长,只用了封、格、引三字诀,便将四人引得兄弟相杀,朋友互斫!
    麻衣客哈哈大笑道:“对了对了,就是如此,你方才若能练到这地步,不必脱衣服,七仙女阵也可破了。”
    铁中棠此刻才知那“七仙女阵”破法原来如此,自己方才那衣服脱得实是有些耍赖,面颊微红,道:“多谢前辈。”
    麻衣客道:“不必谢我,谢你自己吧!”
    这两人一问一答,只是彼此了然,旁人却听得莫名其妙。
    只见司徒笑等四人招式已越来越弱,只因自己使出的招式,大半招呼到自己人头上,是以谁也不敢再下狠着。突听白星武轻唤一声,原来他又被盛大娘扫着一杖,左手抚着右肘,连退七步,亦是疼得满头冷汗。盛大娘跺一跺足,将拐杖“当”的掷在地上,道:“这臭小子有邪法。”转过身子,竟自大步走了。场中只剩下黑星天、司徒笑两人,而司徒笑亦是肩头受伤,两人手亡虽仍不停,心里早巳胆寒。
    突听风九幽冷冷道:“这也算是打架么?丢人!”“丢人”两字出口,他枯竹般身形也已飞起,不知怎样一掠,但闻两声惊呼,司徒笑、黑星天已被他夹颈抛了出去,,但他力道拿捏得仍是极有分寸,司徒笑、黑星天仍可双足落地,两人对望一眼,心里也不知是何滋味。
    风九幽上上下下,瞧了铁中棠几眼,道:“江湖中出了这么个少年高手,风四爷竟不知道,嘿嘿,真是丢人。”
    铁中棠听他夸奖自己,也不觉谦虚道:“过奖。”
    风九幽冷冷接道:“此事若是传将出去,我更难看,看来我今日只有杀了你,让江湖中根本不知有你这人,也就罢了。”说到这里,似觉自己想得甚妙,抬起头来,得意地大笑起来。
    铁中棠微笑道:“既是如此,请动手吧!”
    风九幽见这少年居然如此沉得住气,竟不动怒,倒吃了一惊,上上下下又瞧了几眼道:“不得了……了不得!”
    卓三娘笑道:“你气不到人家,有何不得了?”
    风九幽道:“瞧这小子一副派头,再过几年岂非活脱脱又是个‘夜皇帝’?唉,今日更是非宰了他不可。”
    卓三娘笑道:“你敢么?你不害臊么?”
    风九幽哈哈笑道:“你比我还想宰他,你以为我不知道?臭小子,闪电风梭都想宰了你,你不如先自杀算了。”
    铁中棠笑道:“如此说来,你两人不如一齐动手吧!”
    风九幽道:“你那几手,只能对付对付那些不成气候的晚辈,要用来对付我们……嘿,嘿,我不说了。”
    铁中棠道:“谁要你说,快动手吧!”他面对江湖传说中鬼怪般两大高手,心中虽惴惴自危,但面上还是不动声色。
    这本乃他之天性,哪知却歪打正着,风九幽暗道:“不好,瞧这小子如此托大,莫非还有煞手?”忽然大笑道:“臭小子,风四爷与你动手,是存心欺负你……好徒弟,快来替为师教训这小子。”
    原来此人最是欺软怕硬,从不打没把握的架,卓三娘笑道:“对了,徒弟不成,师傅再上也不迟。”
    只见那少年秀士却是说打就打,一句话不说,窜了过来,动手就打,一打便已连攻七掌。卓三娘笑道:“师傅是个慢郎中,徒弟却是急先锋……哈,想不到这小子也是个急先锋。”
    原来那少年秀士招式虽快,铁中棠身手却比他更快,手腕一抖,就已变了三招,底下还又加上一脚。在场之人,无论武功强弱,都不禁暗赞:“好快的手脚。”两人以快打快,看得人眼花缭乱。
    风九幽瞧了铁中棠一眼,怪笑道:“别的不说,再过几年,你这‘闪电’两字的名号,总得让给他了。”
    卓三娘面色一沉,笑容顿敛。风九幽三番几次斗口,都输了给她,此番见她被自己一句话说得哑口无语,不禁大是得意,又自狂笑起来。卓三娘冷冷道:“你笑什么,你徒弟命已快送终了,你还笑得出来?”风九幽大笑着转动目光,去瞧场中恶斗,笑声果然渐渐微弱。
    原来“七仙女阵”与“维摩拳”相生相克,铁中棠既已深得“维摩拳”之精义,举一反三,便又将“七仙女阵”之招式了然于胸,但见他此刻所使俱是进手招式,虽未真个脱衣,但姿态却与脱衣一般无异,那出招部位之巧,变化之奇,端的令人匪夷所思,再也捉摸不透。那“七仙女阵”之招式,虽是七人同发,但他身手之迅急,又何止比那些锦衣少女快了数倍。
    此刻他双拳挥动,竟宛如有数人同时发招一般,发招虽有先后之别,但望之却有如齐地击出。那少年秀士虽是名师之徒,却再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怪异之招式,只是仗着身法轻灵,四下闪避。到目前为止,铁中棠出手虽快,轻功终是还不如他。轻功本是铁中棠拿手本领,此时他别的武功精进,轻功反而成了他最弱之一环,是以他虽居上风,但一时之间还是未能得手。
    只见麻衣客缓缓道:“守而不攻,失之柔庸;攻而不守,失之暴躁;攻守兼备,动静相生,便可胜了。”
    铁中棠灵机一闪,右手自内向外,划了个半弧,五指挥洒而出,右手如拈花枝,轻轻向外曳引,消去了对方招式。少年秀士只觉自己攻出力道,突然无影无踪,对方招式,却已急攻而来,大惊之下,双拳合拢,急振而出。这一招以攻为守,力道强猛,果是妙着,风九幽抚掌大笑,道:“好徒弟,好一招‘乾坤一击’!”笑声未了,只见铁中棠右掌一缩一引,看似有气无力,却又将对方那般刚猛的一招引开,左手自右而左,轻轻一旋,斜削对方双肘,这接连两招,果然已将“七仙女阵”与“维摩拳”融而为一,正是攻守兼备,动静相生,于拳法而言,这两招已可算是登堂入室之绝着。
    少年秀士踉跄退步,风九幽愤然变色,麻衣客哈哈大笑道:“好一个风梭门下,原来也不过如此。”
    只见那少年秀士面上由白转青,由青转紫,突然暴喝一声,双拳直抢中宫急进,正是力拼生死之孤注一掷。铁中棠心念一闪,不闪不引不避,踏步进步,双掌急迎而出。原来他斗得兴起,已浑忘了藏拙敛锋,免得打草惊蛇之事,竟有心要藉此一试自身真力,众人齐地悚然动容,麻衣客失声呼道:“不好!”
    他本知道铁中棠内力真气并不高明,怎能敌得过风梭之门徒,却又阻止不及,方自顿足扼腕,暗怪铁中棠竟不知以己之长,击人之短,反而以己之短迎人之长,哪知他一念还未转完──只听“砰”的一声大震,接着,一声惨呼,一条人影仰天飞出,鲜血随着身形洒落地面,远远跌在一丈开外。
    再一看,铁中棠却仍卓立当地,目中闪动兴奋之光,这一来不但麻衣客大出意料,众人更群相失色。麻衣客暗奇忖道:“他招式进境奇速,那是因为他悟性特高,他内力精进如此,却又是为了什么?”这道理不仅是他,谁也想不出来的。只见那少年秀士昏迷在地,满身鲜血。
    风九幽知道徒弟被人重创,却连望也不望一眼。卓三娘笑道:“你不去瞧瞧你那宝贝徒弟么?”
    风九幽冷冷道:“本门中阴柔功夫,他偏偏学不会,却只学会这些拼命的功夫,这种人原本该死,瞧他作甚?”
    铁中棠暗道:“这种狠毒师傅,只有让沈杏白拜在他门下,才是相得益彰。”转目一望,这才发现沈杏白竟已不见。他方才在外面还明明瞧见此人,此刻却已不知所终,心头不觉暗暗地一惊,只因沈杏白武功虽不高,心计却是歹毒无比。就在这时,突听麻衣客大喝一声:“不好!”接着一阵奇寒彻骨的柔风,无声无息向他击来。
    铁中棠身子一凛,已知中了风九幽暗算,大惊之下,急退数步,再也顾不得别的,盘膝坐下。耳边只听得麻衣客怒道:“身为武功宗师,做的却是这等小人勾当,你难道不怕丢人现眼么?”
    又听得风九幽阴森森笑道:“风四爷不过试试他,出来闯荡江湖,能不能眼观四路,耳听八方,谁知他这般不中用。”接着,掌风呼啸,显见两人已打得甚是激烈。
    铁中棠又惊又怒,又是惭愧,但此刻他身子已如落在冰窖之中,浑身不住颤抖,牙关响个不停。他暗惊忖道:“好厉害的九幽阴风……”不敢再想别的,只希望能将阴寒逼出体外,当即调息起来。
    但他说是不想,又怎能不想,先想到那夫人犹在方舟相候,又想到自己一伤,场中已是强弱悬殊,麻衣客已有性命之虑,再想到司徒笑等人眼见自己受伤,正是复仇良机,怎容得自己安静调息。一时间,但觉万念奔腾,纷至沓来,哪能运功逼毒?
    但他想得的确不错。卓三娘笑道:“风老四武功不灵,只会暗算,怎会是小皇子敌手,看来我只有出手助他了。”她口中虽在骂着风九幽,招式却已向麻衣客击出。
    风九幽怪笑道:“骂得好,骂得好……”两人合击,都想乘着里面厉害人物还未出来之际,先将麻衣客制住再说。麻衣客以一敌二,十数招过后,已是险象环生。
    那边水灵光犹自昏迷未醒,原来那黑袍妇人怕她刺激过度,是以伸手点了她黑甜睡穴,让她好生安息。少年秀士却是真昏迷,赤足汉瞪着眼睛,木立当地。
    司徒笑、黑星天对望一眼,两人也不说话,齐地层动身形,向盘膝打坐的铁中棠移了过去。铁中棠听得有人脚步之声移来,自己却已无力抵挡,不禁暗叹一声:“罢了!”
    突听一个黑袍妇人道:“你两人要作甚?”
    司徒笑陪笑道:“没有什么。”
    。
    那黑袍妇人道:“没有什么,便站在那里莫动。”
    司徒笑腹中暗骂,已知道今日这机会错过,又不知要到何时才能向铁中棠复仇,但他先前已见过这些黑袍妇人之武功,果然不敢再动一动,暗中虽然满心恨毒,面上还得装着笑脸。
    铁中棠方自暗中松了口气,突听耳边有人道:“加强运功。”接着,似有一只手掌贴在他后心之上。原来他方才退步,正好退入那些黑袍妇人之中,这一掌便是黑袍妇人相助于他。刹那之间,他只觉一股阳和之气,自后心传人,自己体内方自得来之真气,也随之发动。要知他体内真气,本属至阳至刚,否则那位夫人周身经脉也不致被烧得如受针炙,此刻一经发动,已足以将那阴寒之气逼出,何况还有后心之助力,只见他头顶宛如蒸笼一般,不住有丝丝白气冒出,身体也随之温暖。
    司徒笑等人瞧得又惊又怒,知道他体中阴毒,片刻间便将尽数被他逼出,众人咬牙切齿,不知黑袍妇人为何要来助他。片刻间铁中棠体内真气便已运行两个周天,面色立变红润,心中便立刻泛起惊异之情:“这些黑袍妇人为何要来助我?”
    但他还未曾说话,只听耳边有人缓缓道:“你不必惊异,也不必问我,今日后速至常春岛便知一切。”
    铁中棠翻身跃起,还想再问,但黑袍妇人们已端坐如石像,黑纱垂面,也瞧不见她们面色。
    “常春岛……常春岛……”这名字铁中棠隐隐约约,似曾听闻,却想不起究竟在人间何处,但他见了黑袍妇人神情,也不敢再问。转目望去,只见麻衣客已是汗透重衣,生死俄顷。铁中棠怒喝一声:“风九幽,你瞧瞧能否伤得了我?”
    风九幽目光望向了他,果然一惊,铁中棠已横掠八尺,左手带消连引,右手如切似削,急地向他攻出两招。
    麻衣客精神一震,但他此刻真力损耗太巨,风九幽虽被铁中棠引开,他竟仍然无法力敌卓三娘一人。卓三娘身形闪电般飞旋四侧,倏忽来去,端的有如幽灵鬼魅,忽然笑道:“风九幽,你那力士死了么?”
    风九幽见铁中棠身中自己一掌,竟能立刻复原,心里又惊又疑,武功固是仍胜于铁中棠,但却不能取胜。此刻闻得卓三娘之言,立刻喜动颜色,大喝道:“神斧力士何在?快来助我杀了这厮!”
    赤足汉暴应一声,挥动巨斧,扑了上来,风九幽阴恻恻笑道:“对付你也不值两人动手。”身子一闪,又去相助卓三娘夹击麻衣客。赤足汉巨斧泼风般舞动,上下左右,急急攻向铁中棠。
    铁中棠又急又惊,颤声呼道:“幺叔……幺叔……你……你……”他纵有天大本事,千百辣手,也不能向他幺叔身上招呼。
    但赤足汉宣花巨斧,却招招俱是杀手,铁中棠只要碰着一点,立时便将骨折肢断,哪里还有命在!这两人动手,铁中棠自然要吃大亏,司徒笑拍掌笑道:“妙呀,妙呀,叔侄拼命,当真好看煞人。”
    铁中棠更惊,更急,招式更乱,那边麻衣客情况却是比他更糟,十招中已还不出一招来。“紫心剑客”盛存孝转过头去,不忍再看;李洛阳父子虽然想来助拳,怎奈武功太差,有心无力,哪里插得上手。
    就在这时,忽听那黑色垂帘中传出一阵轻柔甜笑的语声,缓缓道:“我未出来之前,谁敢动手?”这轻柔语声,似比震天霹雳还要骇人。
    风九幽、卓三娘,凌空一个翻身,倒退丈远,风九幽大喝道:“神斧力士何在?还不住手!”赤足汉一斧方自劈出,听得喝声,竟在半路硬生生顿住斧势,两膀若无千斤神力,焉能如此。
    但满厅之人,却无一人注意及此,数十道目光,一齐望着那黑色的垂帘,无人敢有半点声息。只有铁中棠暗叹一声,知道那夫人真力已尽,又是那般模样,此刻虽在帘后发发话,却万万不会出来的。
    哪知黑色垂帘竟然一掀,帘中竟然缓步走出一个人来,只见她长袍曳地,宫鬓高堆,眼波转动如水,腰肢娉婷似柳,容貌之美,固是难画难描,神情间带的那种高贵清华之气,更是令人不敢仰视,单只“仪态万方,宛如天仙”八字,又怎足以形容?
    众人一齐失色,麻衣客自己拜倒在地,始终坐着的黑袍妇人,立刻一齐站起,铁中棠更是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众人惊的是这位夫人闭关数十年,而今居然容颜不改,不见苍老,若非早已参破内家绝境,又怎能有术驻颜。
    铁中棠惊的却是这位夫人方才明明还是那般模样,此刻怎会变得如此,若说此乃上天奇迹,他实难信;若说此非上天奇迹,又有何其他道理能够解释?他看了两眼,终于不敢再看,亦自拜倒在地。
    只听夫人柔声道:“卓三娘,多年不见,你还好么?”
    卓三娘垂首道:“托夫人之福。”她平日那般能说会道,此刻竟是言语生涩,说了一句话,便似已费了许多力气。
    ·
    夫人又道:“风老四,你呢?”
    风九幽道:“托……托……托……”他本待依样葫芦,学卓三娘说上一句,哪知竟连“托夫人之福”五个字都说不出来。
    夫人一笑道:“方才是谁动手,总不是你两人吧!”
    风九幽连忙道:“不……不是。”
    夫人道:“日后座下仙子,谅也不致如此鲁莽?”
    黑袍妇人道:“夫人说的是。”这些黑袍妇人语声虽然仍保持平平静静,但神情显也有些不安。
    夫人面色一沉,目光扫向司徒笑等人,道:“是你们么?”
    司徒笑道:“不……格……格……格……”他只说出半个“不”字,下面便是牙齿打颤之声,良久不息。
    夫人道:“既然都未动手,想必是我听错了。”
    众人一齐垂首,哪有人出声,只因众人既不能说“夫人没有听错,”更不敢说“夫人是听错了。”
    夫人淡淡一笑,道:“风老四与卓三娘多年不见,想必又练成几手绝技,是以今日想来这里露露,是么?”
    卓三娘道:“是风老四他要来的,小妹本不知情。”
    风九幽大惊道:“你……你……”他惊怒之下,虽待辩白,怎奈急得满头青筋暴现,还是说不出话来。
    夫人轻叹道:“你们既来了,想必也不会空手回去;但你们想必也不愿和我动手,这怎么办呢?”
    众人不敢出声,夫人似乎沉吟了半晌,才缓缓接道:“这样吧,我就令我今日收的徒儿铁中棠,陪你们过两招好么?”语声微顿,又自笑道:“我只传了他一日武功,想来他还不是你们敌手,你们手下留情才是。”
    众人一听铁中棠只学了她一日武功,便已有这般身手,那真比点铁成金还要令人吃惊。夫人道:“中棠,你起来,陪前辈们过两招。”
    铁中棠依言站起,但觉全身活力充沛。他听得这位天仙般的夫人亲口唤他徒儿,实比学得任何惊人武功还要欢喜。
    风九幽暗忖道:“徒弟已如此,师傅可想而知,我纵能打败徒弟,师傅出手时我岂非完了。”
    瞧了卓三娘一眼,忽然抚起肚子,大喝道:“哎呀,不好,肚子痛,要……要……”一路说“要”,飞也似奔了出去。
    卓三娘方自暗骂一声:“没出息的东西。”
    只听夫人笑道:“风老四既然肚子痛,你就向卓三娘讨教吧!”
    卓三娘道:“夫人这是说笑,小妹怎会与铁世弟动手。”
    她究竟要较风九幽强胜一筹,盈盈一福,又道:“小妹本待伺候夫人几日,怎奈……唉,也只有拜别了。”她虽然还能说话,但话一说完,身子已出门。黑袍妇人似是互相交换了个眼色,竟放下水灵光,无声无息走了。司徒笑等人也踉跄着奔出门去。突听风九幽声音远远呼唤着道:“神斧力士何在?”
    赤足汉暴应道:“在!”便待奔出。
    铁中棠大惊道:“幺叔,你等一等。”方自赶去,哪知赤足汉忽然回身一斧劈来,铁中棠不得不避,但一避之下,赤足汉已奔出门去,铁中棠身念师门安危,怎肯任他再落入风九幽之手,自待追出。
    只听夫人道:“中棠,你回来。”夫人口中这五字对铁中棠说来,实有无上威力,他脚步一顿,还是想回禀夫人一句后立刻追出。
    麻衣客道:“你留在这里,外面我去照顾。”
    铁中棠道:“但……”
    夫人道:“你两人都留在这里……”一句话还未曾说完,满头大汗涔涔而落,身子已软软倒了下去。
    麻衣客惊呼道:“娘,你……你怎样了?”
    铁中棠惊呼道:“夫人,你……你……”
    两人呼声混杂,一齐奔了上去,只见夫人面色苍白,气息微弱,一口气不上不下停在喉间,竟然已是奄奄一息。
    铁中棠、麻衣客不约而同,伸出手掌,掌心抵住夫人要穴,将真力源源不绝,逼人夫人体内。这两人内力加在一起,是何等惊人,夫人此时虽不能吸收,但过了半晌,面色还是稍见红润,睁开眼来,惨然一笑,继续着道:“我神功散后,容貌竟渐渐回复,但我也知道这只是回光反照,已不久于人世了。”
    铁中棠心头恍然,麻衣客却听得莫名其妙,他本想问:“什么神功?怎会失散?”但此时此刻,又怎问得出口来。
    夫人又道:“但你两人也不必伤心,上天令我死时如此,已算待我甚厚,但愿你两人日后互相视为兄弟。”
    这两人一个是他血肉所化的亲生子,一个却是毕生武功之结晶;一人延续了她血脉,一人延续了她武功。铁中棠、麻衣客对望一眼,齐地黯然点头。
    夫人呼吸更是急促,道:“卓三娘、风老四暂时虽被我吓走,但这两人生性多疑,决不肯就此罢手,还是要再来的。”
    麻衣客道:“娘只管放心,孩儿们还能抵挡。”
    夫人摇了摇头,惨笑道:“你两人此时还不是他两人敌手,千万不可拼命,我还要靠你两人传宗接代。”
    铁中棠、麻衣客垂下头去,不敢说话。
    夫人道:“你两人留意去看那四壁图画,山穷水尽之处,便是我的埋骨之地,那里面还……还有许多秘密,不但卓三娘、风九幽一心想知道,还有别人也……咳咳……你两人答应我,在……在里面等……等二十天才能出来……咳咳,莫与风……动……动手……”不住咳嗽喘气,已是难以继续。
    此时此刻,铁中棠、麻衣客两人,纵有天大困难,纵然刀斧临头,也只有答应她的话,两人一齐黯然称是。
    夫人道:“我一生……纵……纵横,死前有……有所传人,也算死能瞑目,但……但还有……还有……”
    铁中棠、麻衣客两人,一齐加紧逼送真气。
    夫人叹了口气,道:“我不能多说,你……你留意图画……莫忘了嫁衣……大旗门的……的秘密……恩仇……只有你……你爹爹知……知道……他……他实还未死……他骗过了你……却骗不过我……”嘴角缓缓泛起一丝微笑。
    麻衣客大骇道:“爹爹……还未死?他在哪……”
    语声突然中断,张口结舌,目定口呆,忽然两人一齐大哭起来,原来夫人一言未了,竟已含笑而去。只见她容颜仍如生,眼帘已半阉,上天虽然夺去了她的生命,却未能夺去她的绝世容颜。
    铁中棠、麻衣客终非常人,虽然大悲大痛,仍具大智大勇。麻衣客强忍悲痛,抱起夫人之尸身。铁中棠却回身抱起水灵光。只见少年秀士仍昏迷在地,竟始终无人理睬,麻衣客暗叹一声,随手摸出一包伤药,抛在他身侧,道:“兄弟,跟我来。”铁中棠听得这“兄弟”两字,心头又是一阵怆然,但觉血脉奔腾,几乎不能把握,闭目停歇半晌,才能随后退去。两人关起石闸,过了秘道,又到了那青山绿水池边,方舟已在岸边,柔纱依旧飘荡,但舟中之人,却已远去。
    上了方舟,铁中棠将那神功秘册,仔细藏在怀中,两人一齐凝目去瞧那四壁之上的丹青图画。只见四面青山绿树,白云悠悠,画的似非人间,而是天上,一道溪流自山树丛中,白云之下,蜿蜒流出。两人俱是聪明绝顶之人,深能体会“山穷水尽”四字之意,一齐沿着溪流瞧了过去,只见这溪流流过丛林,有亭翼然,绕亭而过,便是飞阁一角,又自亭台楼阁间曲折流出,忽然消失不见,尽头处正是一屏高山,山色苍墨,重重叠叠,白云飘渺山腰,杂树丛生足下。
    忽然间,重山叠岭间,又见溪流一现,便无真迹。两人对望一眼,知道这“山穷水尽”之意,便在此地。但石壁一片光滑,哪有机关枢纽,饶是两人这般目力智慧,也瞧不出石壁上有何特异之处,两人将方舟催动,紧靠石壁,也摸不出壁上有何痕迹。
    铁中棠忽道:“这四壁山树,画得俱是生机盎然,只有这一曲溪水,却画得死死板板,毫无生趣,两下委实不称,竟似非一人之手笔。”
    麻衣客道:“你说的不错,这其中必有蹊跷,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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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尽在不言中
    话未说完,突见铁中棠掬了捧池水,泼在那块石壁之上,石壁着水,那道溪流颜色突变,现出了粼粼水波,水中似乎还有游鱼,这才似高手所画,而那山脚下画的一丛杂树,经水一泼,也突然隐去,却现出了一道金色门户,门上还画着两只铜环,环中还套有无数个圆圈。
    铁中棠大喜道:“难怪溪水看来那般死板,原来是另外有人在原画上加了层见水便显之颜料,秘密也就在此处了。”
    麻衣客叹道:“想不到你不但胆大包天,而且心细如发,看来秘门入口之枢纽,定在这两只铜环之下。”
    铁中棠道:“不错,你可有匕首?”
    麻衣客摇了摇头,铁中棠皱眉沉吟半晌,忽然自水灵光头上拔下一枝金钗,顺着铜环里的圆圈划动起来。但他划了半晌,仍无动静。麻衣客道:“以正反相生之理试试。”铁中棠依言划动,石壁间果然发出吱的一响。
    接着,那方画着门户的石壁,果然旋转而开,露出高约七尺的洞穴。两人大喜,再不迟疑,先后纵身而入。哪知石门自内一推,便又阖起,水渍干后,金门便又隐去,无论是谁,再也难看出丝毫痕迹。壁后一条秘道,虽窄不长,然后便是一间空广之石室,四下嵌着明珠,俱是龙眼般大小之无价之宝。
    铁中棠若在别处见到此等设置,必将十分惊奇,但他深知此间主人超凡绝俗,是以无论见着什么惊奇之事,都在意料之中。只见石室中央,停放着两具棺木,竟是紫铜所铸,被明珠映得闪闪发光,棺上所雕之花纹浮图,也清晰可见。但室中除了这两具紫铜棺外,便宛如人间大富之家的居室,桌椅几榻,琴棋书画,各色俱备,而且件件皆是精品,四面锦帐流苏,气象甚是堂皇富贵。那两具铜棺竟设在这般一间石室之中,显得更是奇诡幽秘。麻衣客移开棺盖,将他母亲的尸身放入,面上已流满无声之泪珠。
    铁中棠也拍醒水灵光,简略的说了经过。水灵光听得又惊又奇,又喜又悲,三人一齐在棺前拜倒。这时三人心中悲痛,只是跪悼棺前,也未留心四下事物。洞中难计时日,也不知过了多久,算来约莫已过了一日,三人才觉得饥渴难忍,这才发觉洞中贮有黄精人参一类可以充饥之物,但食水却是难寻。三人正自忧虑,又在幔后寻得十数坛美酒,只因美酒既可久贮,又可解渴,反比贮水方便。铁中棠干杯不醉,麻衣客更是海量,两人俱是满心愁闷,正好以酒浇愁,不声不响,喝了起来。但水灵光喝了一杯,却已红生双颊。
    麻衣客道:“这酒后劲很大!”这一日来,三人俱是未曾开口,他这才说了第一句话,但说完之后,又复默然。
    水灵光本待不再喝酒,但口渴委实难忍,忍不住又偷偷喝了两杯,偷眼一瞧,麻衣客似未看到。
    又过了许久,铁中棠忽道:“阁……大哥贵姓?”
    麻衣客道:“姓朱名藻。”
    铁中棠道:“不知大哥是……”
    麻衣客道:“夜帝之子。”
    铁中棠长叹一声,道:“小弟早已猜到,只是……”见他满面悲哀脸色铁青,不禁倏然住口,不敢再说。
    只见麻衣客朱藻杯不离手,一杯接着一杯,痛饮不止,突然举杯大笑道:“夜帝之子,好显赫的名声,是么?”仰首痛饮三杯,突又掷杯大哭起来。
    铁中棠知他表面虽然乐观豁达,心中必有极多伤心之事,暗道:“不如让他哭个痛快。”也不劝他。
    只听水灵光突然轻叹道:“哭吧,哭吧,心里有悲哀的事,总是哭出来的好。”自己又喝了三杯,眼泪亦自流下面颊。
    朱藻以手拍腿,突又高歌道:“这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那边走,这边走,莫厌金杯酒。哈哈哈,好一个莫厌金杯酒!这阙醉妆词乃是五代残唐,蜀主王衍所写,此刻在他口中歌来,果然有一种帝王之豪气。
    水灵光轻轻道:“莫厌金杯酒……莫厌金杯酒……”举杯又干了一杯。她酒量甚浅,此刻已是醉态可掬。
    铁中棠想劝他,但转念一想:“我三人这般愁苦,能醉个几日岂非大妙。”朗声一笑,亦自痛饮起来。
    朱藻道:“小兄弟,你我昔日恩怨不说,此后已是兄弟,是么……好,你在点头,好,喝一杯。”
    两人喝了一杯,朱藻忽然又道:“小兄弟,你可知道哥哥我心头的难受……哈哈哈,有何难受,再喝一杯。”
    两人又喝了一杯,朱藻拍掌歌道:“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里归,觉来双泪垂,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这首南唐后主之子夜词,在他口中歌来,更是愁肠百结,另有怀抱,令人闻之,亦觉满心萧索,难以自遣。
    水灵光又自叹息一声,道:“能哭能歌真名寸:,亦狂亦侠自风流,朱……朱大哥,我佩服你。”
    朱藻道:“你……你唤我大哥?”
    水灵光道:“铁中棠如此唤你,我自也如此。”要知纵是最最口吃之人,酒醉之后,说话也可十分流畅。
    朱藻道:“唉,原来你只为他才唤我大哥?”
    水灵光道:“不,这声大哥是我自己心里唤出来的。”
    朱藻道:“原来你对我并非全是恶感?”
    水灵光道:“我早就觉得你人不错。”醉眼乜斜,一指铁中棠又道:“若不是有他,说不定……说不定我会喜欢你。”
    朱藻大笑道:“好!好,既生瑜,何生亮……”笑声渐渐消敛,又自痛饮几杯,大哭大歌道:“休相问,怕相问,相问还添恨,春水满塘生,鶫鸂还相趁!”他随口歌来,俱是名家之词,而且词意与心境贴切,显见非但武功高绝,而且是位通品。
    水灵光轻轻击节,道:“既怕相问,为何还要相问?”
    铁中棠见他竟真的对水灵光这般痴情,暗叹一声,突然动容道:“灵光妹子,我知道你对我很好。”
    水灵光大喜道:“你……你真的知道?”
    铁中棠道:“但你我只是兄妹之情,莫忘了你是我的妹子。”说这话时,他自己心头又何尝不在暗叹造化弄人。要知那时礼教甚严,堂兄堂妹,是万万不能通婚的。
    水灵光更已大哭起来,道:“我不愿做你妹子,不愿做你妹子。”突向朱藻道:“我做你妹子好么?”
    朱藻道:“我不要你做我妹子。”
    水灵光大声道:“为什么?”
    朱藻道:“你为何不愿做他妹子?”
    水灵光呆了一呆,轻叹道:“对了对了,这理由原来是一样的……好……好……”呆了良久,眼皮越来越重,竟睡着了。
    朱藻目光空空洞洞,凝望着远方,似是突然苍老了许多。
    铁中棠不忍再去瞧他,转身去翻动桌上书册。这时铁中棠心中已有计较,决心要将水灵光与他拉拢,一来只因他不失豪侠本色,二来也好报他亡母深恩。铁中棠生性豁达,心念一决,心中纵然痛苦,也不再去想。只见桌上书册,俱是诗词典史一类,并无秘密可言。
    突见一册黄绢订成的薄本,夹在残唐时郑州进士和凝所刻的红叶词稿之间,翻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杭州袁漱珍,庚子正月初八。苏州许苏珠,庚子正月初十……”
    一行行写的俱是女子名姓与时地,再无他言。
    铁中棠瞧得暗暗奇怪,忽见第二面上写着:“河朔水柔颂!庚子四月十七。”
    铁中棠身子一震,赶紧掩起书页藏在怀里,心房犹在不住震动,他想不出水柔颂名字为何在此,更不愿被水灵光瞧见。就在这时,石壁突然起了一阵阵震动,但声响并不巨大,接着,石室中又生出一种闷热之感。
    铁中棠双眉方皱,又听得朱藻道:“兄弟,你接着。”
    原来他也在翻书册,却发现一本乃母手抄之剑诀,当下远远抛给铁中棠,道:“此乃削香剑诀,你好生学吧!”
    铁中棠早已闻得武林中有种绝代剑术,名为“削香”,只是失传已久,却想不到如今竟能得见。他心头惊喜交集,道:“大哥,你呢?”
    朱藻黯然笑道:“削香剑术变招之快,当世无双,以你手腕之灵巧,学这剑术,正是相得益彰,而我……唉,我已无心学剑了。”坐下又去饮酒,有时抚棺痛哭,有时纵酒高歌。水灵光虽不敢再醉,但也始终未曾十分清醒。只有铁中棠心怀大志,不愿虚度时日,竟真的咬紧牙关学剑。
    又不知过了多久,铁中棠计算时日,纵不及二十日,至少已有半月,当下便欲离去,朱藻、水灵光亦无异言。直到这时,朱藻才略整衣衫。三人彼此相望,都觉对方已憔悴许多,于是一齐在棺前叩头,垂首而出。石门由内开启甚易,但铁中棠触手之处,只觉那本来冰冷的石质,此刻竟似有些温热,心头不禁一动。转瞬间门已开,三人相继跃出,突然一齐呆在地上。
    只见满池绿水,已干了一半,四壁丹青,都已熏得焦黑,池中方舟,更已踪影不见,池中却浮着些焦木。三人一眼瞧过,便知此地大火方熄,匆匆赶出去一看,满目荒痍,四下俱是焦木残灰,昔日繁华,早被一场大火烧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石屋支架,犹自耸立在凄凉西风里。出了石屋,外面的百花、草坪、斜柳、朱桥,只剩下一堆堆灰烬,花边、草上、柳下,千娇百媚的少女,更是风流云散。铁中棠想起自己来时此地的风光,端的是八面风光,人间仙境,而如今……仙境已化地狱,人面不知去向,一时之间,他只觉满心悲怆,不觉呆在地上。
    朱藻突然一拍他肩头,笑道:“小兄弟,你想些什么?”
    铁中棠叹道:“不知是谁下的毒手?”
    朱藻道:“你还怕他能躲一辈子不成,难受个什么?”仰天一笑,又道:“这些身外之物,烧了倒干净,何况,此境本是人建,珍宝也是人手积来,他能烧得了,我便能再建。哈哈,小兄弟,你岂不闻,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铁中棠见他胸襟竟如此开阔洒脱,不禁对他更生好感,暗道:“灵光妹子若是能嫁得这般夫婿,我也心安,只是……”忽然笑道:“小弟斗胆,要奉劝大哥一言。”
    朱藻道:“你说吧!”
    铁中棠道:“大哥你万般皆可佩,只是太风流。”
    朱藻仰天笑道:“人不风流枉少年,何况我……”笑容一敛接道:“不见意中伊人来,只有纵酒学风流。”
    铁中棠道:“大哥若有意中人时,便不再风流了么?”
    朱藻道:“若得意中人,从此不二色……你为何如此问我?”
    铁中棠笑道:“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好,好!”当先出谷。谷外仍是一片清平世界,铁中棠忽将朱藻按在一方山石上坐下,道:“大哥,你且受小弟三拜。”
    朱藻笑道:“平白无事,拜个什么?”
    铁中棠正色道:“第一拜是谢她老人家再造之恩,第二拜是谢大哥收我这兄弟……”口中说话,人已拜倒。
    朱藻神色一阵黯然,但瞬即笑道:“说得好,这两拜大哥我都生受了;那第三拜却又为的什么?”
    铁中棠道:“小弟要请大哥至王屋山下,一处名唤‘再生草庐’的茅舍中.去会见一人,为小弟带封书信去。”
    他一面说话,一面已自怀中取出封书信,想必是在那石室中写就封好的。朱藻道:“此事容易,你为何要拜?”
    铁中棠道:“小弟还求大哥也将此人当作兄弟一般,随时照料于他,但小弟却可担保,此人乃是个世间奇男子。”
    朱藻笑道:“既是人间奇男子,你不说我也要交的。”
    铁中棠再拜道:“多谢大哥。”转身携起水灵光的纤手,道:“灵光妹子,我也想求你一事,不知你可答应?”
    水灵光轻轻一叹,道:“无论你求我的是好事,还是坏事,只要你说出口来,我就答应。”
    铁中棠暗叹一声,口中道:“我求你也随朱大哥前去王屋山,再求你好生对待朱大哥,也好生对待茅屋中人。”
    水灵光面色微微一变,缓缓道:“你既说出口,我就答应你,但……但你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
    铁中棠强笑道:“你知道什么?”
    水灵光一字字缓缓道:“我不管你想什么,只要告诉你,无论如何,我一生除你之外,决不嫁于他人。”她语气坚决,但神色却极平静.显见这话地早已在心里不知说过多少遍,只是此刻才说出口来。
    铁中棠变色道:“但……但你我……”
    水灵光淡淡一笑道:“我也知道兄妹不能成为夫妇,我只恨苍天,也决心-一生不嫁……朱大哥,咱们走吧!”
    铁中棠见她如此神情说话,知道那是谁也更改不了的,心中又悲又叹,转首望去,只见朱藻负手而立,面上似笑非笑,嘴边似叹非叹,若非豁达已圾之人,听得水灵光说出这番话来,神情怎能如此。铁中棠黯然叹道:”大哥你……你本度的是悠闲岁月,小弟却累得你奔波江湖。”但要说的,本非此话,只是到了唇边,方自更改。
    朱藻淡然一笑,道:“我早已有心出来走动走动,见一见天下事,此刻正是良机,只是……我又不禁奇怪。”
    铁中棠道:“大哥奇怪的是什么?”
    朱藻道:“你要我等远赴王屋,你却又要去何处?”
    铁中棠道:“王屋之约,本是小弟必赴之约,怎奈小弟此刻又有了更急的事,不得不请大哥……”
    朱藻截口道:“你这急事,说不得的么?”
    铁中棠黯然一笑,道:“此事说来话长……但……但小弟事一做了,必定赶去王屋,与大哥、灵光妹子相见。”
    朱藻道:“你既不愿说,也罢,但我却信得过你,也不愿问你。”长身而起,道:“好,水灵光,咱们就走吧!”只见他大袖翻飞,当先而行,水灵光随在他身后,直到两人身影消失,水灵光一直未回头。
    铁中棠心头一阵黯然,知道水灵光若是回头看上一眼,那倒还好,她此刻竟不回头,显然心头悲痛已到极处。他心头暗自低语:“大哥、灵光,不是我不愿说出那急事,只因我生怕说出之后,你两人便不肯离我而去了。但愿你们两人今后幸福……我若能侥幸做好那两件事,日后我们还有相见之日;我若不能做好,那……那……”举手揉了揉眼睛,踏着漫天夕阳余晖,大步下山。
    其实此刻盘绕在铁中棠心头之急事,何止两件。
    他幺叔怎会落入风九幽手中?师门之安危如何?是否也遭了风九幽毒手?大旗门恩仇究竟还有何秘密?这些问题的真相,都是他急于想查出来的,他甚至觉得片刻都无法忍耐。但若要查出前三个问题的真相,首先要寻着风九幽与他幺叔;至于最后一个问题,他还记得朱夫人临死前对朱藻所说的言语:“大旗门的恩怨秘密,只有你爹爹一人最清楚,他还未死……”夜帝虽还未死,但下落何处?有谁知道?
    那黑袍妇人出人意料,竟相助于他,还令他立赴常春岛,朱夫人要他答应立的三件事,其中有—一件,是要他寻出那盲目的送饭女子,而所有的少女,显然已都被那些黑袍妇人带回常春岛,是以这常舂岛,更是他急须要去之地,在那岛上,说不定可打听出风九幽与夜帝的下落。
    铁中棠将一些千头万绪之事,极快地整理一遍,心头便已作了决定,无沦如何,先去常春岛。夕阳还未完全隐落之时,铁中棠已坐在山脚下一方青石上,这方青石,正是他上山前所坐之地。只见他呆坐石上,日光茫然望着远方,原来常春岛究竟在何处,他固不知道,江湖中究竟有谁知道其地何在,他也全无所知,只得暗道:“顾名思义,常春岛必在海外。”当下一振衣衫,向东行去。
    但他到了海边,连问了数十个终年在海上打鱼的渔夫,却无一人听过这“常春岛”三个字。一个满面皱纹的年老渔夫道:“老朽在海上混了五十多年,海上只要有这么个常春岛,老朽万无不知之理。”
    铁中棠听他话中颇为自矜,想必所言非虚,不禁叹道:“你老人家既然不知,想必海上并无此岛了。”
    那老渔夫笑道:“小爷说的是。”
    铁中棠在海边探问了两日,仍是毫无结果,只见衣衫上似乎添加了一些海水咸味湿气。他满心忧闷,却又无计可施,只有折回西行,不消一日,便又过了崂山,到了即墨城。铁中棠赶路一日,此刻便寻店打尖,方自吃下一碗宽面,突听有人唤道:“圣姑们又经过了,快来快来!”
    酒铺中人,倒有大半涌了出去,一个个竟跪在路边。
    铁中棠大感惊奇,忍不住也跟了出去,突觉有人拉衣袂道:“圣姑来了,还不跪下?”铁中棠不便用力相抗,只有跪倒。
    过了半晌,只听街那头欢呼道:“圣姑……圣姑……”六七个黑袍及身,黑纱蒙面的妇人,在欢呼中缓缓走了过来,她们行路的姿势,极是奇特,肩不动,手不抬,只是双足在及地长袍中轻轻移动,但却走得甚是迅快,望之宛如乘风。
    铁中棠瞧得又惊又喜。这不是常春岛日后座下使者是谁?但瞧这些人身形,却又与朱藻石厅所见之人不同,显见又是另一批。铁中棠暗道:“无论她们是不是那时的人,只要她们回向常春岛,我便可跟踪而去。”只见黑袍妇人身后,还跟着辆大车,车帘深垂,密不透风。
    这时,方才拉他跪下之人又已悄声道:“兄台大约是外路来的,不知道这些圣姑不但慈悲为怀,而且法力无边。”
    铁中棠知道这些乡愚牵强附会,已将黑袍妇人瞧得有如神仙一般,是以对她们才会如此恭敬。但听他如此说法,可见黑袍妇人们在这城镇之中,必定做过不少值得称颂之事,不知怎的,铁中棠也觉甚是欢喜。片刻间黑袍妇人们便已走过长街,竟没有一人曾经东张西望一眼,端的是眼观鼻,鼻观心,行不逾矩。欢呼犹自未歇,人群却已站起。
    铁中棠悄悄自人群中穿行过去,远远跟在黑袍妇人们身后。此刻时已入夜,他行动也未引起别人注意。但铁中棠还是不敢跟得太紧。忽然间,只见走在最后的一个黑袍妇人竟停下脚步,回首而望。
    铁中棠心里一惊:“莫非我行藏已被她们发现,当作恶意?”他不愿与这些黑袍妇人发生冲突,当下便待隐过身形。哪知那黑袍妇人立在阴影中,竟在向他轻轻招手。
    铁中棠知道已躲无可躲,只有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那黑袍妇人轻语道:“这里来。”身子一闪,隐于树后。
    铁中棠大奇忖道:“若说她便是我日前遇见的那位妇人,此刻为何这般神秘?若说她是另外一批,又怎会认得我?”
    心中惊疑不定,脚步却已迈了过去,那黑袍妇人幽灵般站在树下阴影中,轻轻又道:“走过来些。”
    铁中棠迟疑道:“前辈有何指教,在下……”
    那黑袍妇人突然轻轻一笑,道:“你竟听不出我的声音么?”语声甜美柔媚,令人闻之心荡。
    铁中棠失声惊呼道:“温黛黛!”
    那黑袍妇人道:“不错。”伸出春葱般纤纤玉手,揭下覆面黑纱,但见娇靥如花,眼波似水,却不是温黛黛是谁?
    铁中棠又惊又喜,道:“你……你怎会和她们在一起?”忽又大惊问道:“我那云三弟怎么样了?”
    温黛黛目中似有幽怨之色泛起,叹道:“此事说来太长了,我只能简简单单地告诉你。”
    铁中棠道:“三弟他……他伤已好了么?”
    温黛黛道:“不但伤已好了,武功还精进许多。”
    铁中棠大喜道:“是……是谁救了他?”
    温黛黛道:“无色大师。”
    铁中棠更喜,道:“少林掌门人?呀,三弟缘福,真是不浅,想不到他竟得蒙无色大师之青睐。”
    原来这少林无色大师,不但乃是当世第一神僧,在武林中也是位尊望隆,少有人能望其项背。但这位少林高僧坐关已久,近十余年江湖中几乎已无人见得着他,铁中棠闻他竟出手为云铮治伤,自是喜出望外。
    温黛黛道:“那日我千辛万苦,终于将他救出地道,便听你的话,将他一直送上少室嵩山少林本院。”
    铁中棠叹道:“少林寺门禁森严,我真想不出你是如何设法进去的,又怎会见到五色大师?”
    温黛黛凄然一笑,道:“你也莫管我是如何进去的,总之我设法进去了,又设法见着了无色大师,请他为云铮疗伤。”
    铁中棠见她笑得甚是凄凉,知道此中必然有一段极是辛酸的经过,只因由少林寺门到方丈室这段路途,看似平平坦坦,其实却无殊千山万水般难以通过,但温黛黛似不愿说,铁中棠也不便再问,但他却想不到这段路途之辛酸与艰苦,除了温黛黛外,别人再也难以通过。
    原来那日温黛黛抱着云铮到了少林寺,已是精疲力竭。她一心求见少林长老,却被迎门的知客僧拒于门外。温黛黛瞧得少林寺两扇山门又自紧闭,纵有天胆也不敢闯门而人,只有跪在门外,哀哭求告。但她跪了半夜,哭声已嘶,少林寺还是对她不加理睬。
    这倒并非少林寺之出家人心性太狠,只是少林寺在江湖中名声实在太大,百余年来,每日都不知有多少人上山托庇求助,访师学艺,少林寺怎能一一接纳,何况这些求助之人中,又有不少是大奸大恶之徒,穷途末路中来求庇护,还有不少装着伤病求助,其实却是存心人寺卧底偷学武功之人,少林寺若是接纳,清净佛门岂非变为藏污纳垢之地。是以少林寺这才立下戒条,若非有人引见,或是江湖中真正知名的侠义之士,谁也莫想入寺一步。温黛黛既无人引见,又非知名侠士,此番被拒于门外,本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之事。
    但她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就在这时,只听风声微响,她身后不知何时,便已多了一个紫袍老人。这老人来时风声极是轻微,但身形却极是魁伟高大,望之有如神佛中之天神巨人一般。只见他浓眉厉目,颔下一部紫红色长髯,瞧了温黛黛半晌,道:“小姑娘,你哭什么?”语声也有如霹雳般震耳。温黛黛骤见其人,骤闻其声,心头不禁一震,但瞧他似无恶意,便将求助被拒之事说了。
    紫袍老人大笑道:“你要见五色老和尚么?这个容易,但某家一生不做助人之事,除非事成之后有重礼酬谢。”
    温黛黛惶声道:“小女子虽然无长物,但还有些银两。”
    紫袍老人纵声笑道:“银子某家见得多了,就凭区区阿堵物便想某家出手救你,你岂非将某家看得太不值钱了。”
    温黛黛道:“但小女子除此之外,便……便别无他物可以相谢。”
    紫袍老人道:“那你就继续跪着吧!”拂袖走向山门。
    温黛黛瞧得云铮伤势越来越是沉重,知道若不早加救治,再迟便来不及了,突然狠了狠心,道:“前辈慢走。”
    紫袍老人回身道:“你可是想起酬谢某家之物来了?”
    温黛黛道:“不错。”
    紫袍老人目光一闪,大声道:“是什么?”
    温黛黛道:“便是我的身子。”
    紫袍老人仰天笑道:“不错不错!某家若非要你说这句话,岂有功夫与你噜嗦?你虽说得迟些,总算聪明,毕竟说出了。”笑声突然一顿,厉声道:“但这话乃是你心甘情愿说出来的,某家可没有丝毫逼过你,你也莫要赖账。”
    温黛黛道:“你若带不进去又当怎的?”说这话时,面色平平静静,只是目光炽热,似是情仍热,心已死。
    紫袍老人道:“若是带不进去,某家输这脑袋给你。”
    温黛黛道:“但纵然带进去了,此刻还是不能……”
    紫袍老人截口道:“某家知道你还要陪这半死的小子几日。”
    温黛黛道:“不是几日,是几十日。”
    紫袍老人大笑道:“好厉害的女子,某家倒未曾见过。好吧,给你四十日,四十日一过,你身子便是某家的了。”
    温黛黛道:“但心却是我自己的。”
    紫袍老人呆了一呆,道:“要你的心是何价钱?”
    温黛黛道:“拿你性命来换。”
    紫袍老人纵声大笑道:“好,好,想不到某家有生之年,还能见到你这样的女子,只可惜早些日子未见到你。”
    温黛黛道:“早些日子,你见了也是白见。”言下之意,自是早日我尤求于你咱;又怎能要得我身子?
    紫袍老人大笑道:“好!好!……你姓甚名谁,快些说来。”
    温黛黛道:“温黛黛,温玉之温,黛绿之黛。”
    紫袍老人上上下下瞧了她几眼,突然背转身子,大声道:“庙里叮有和尚么?活的出来一个!”雷般的语声,震得树上松针一根根落下。
    片刻间寺门便微启一线,侧身出来个灰袍僧人,神情似已被那喝声所惊,但仍沉着气合什道:“施主有何见教?”
    紫袍老人道:“某家要见无色。”
    那灰袍僧人听他竟敢直呼掌教方丈法名,面色又是一变,轩眉道:“掌教祖师,已有多年不见外客。”
    紫袍老人道:“他纵不见别人,某家却是定要见的。”
    灰衣僧人冷冷道:“施主大名?”
    紫袍老人大喝一声,道:“某家姓名,也是你配问的么?”身形突然半转,双掌自袖中挥出,只听“砰”的一声暴响,山门边一株古松,竟被他一掌震成两截,上半截带枝带叶,哗喇喇倒将下去。那灰袍僧人见了这等威势,目光中方自现出畏惧之色,一言不发,匆匆转身走了进去。
    温黛黛也瞧得舌矫不下。紫袍老人哈哈大笑道:“老夫不亮这一手,那些管事的和尚谅必还不会出来。”
    过了半晌,果见一个白须僧人走了出来,但探首瞧见紫袍老人的身形,面容立刻大变。
    紫袍老人叱道:“慧根,你还认得某家?”
    那白须僧人慧根合什道:“原来是前辈到了,贫僧这就去通报家师,想来家师万无不见之理。”
    紫袍老人道:“快,快!”
    慧根道:“是,是!”又自匆匆而人。
    温黛黛久已知这慧根乃是少林名僧之一,见他竟也对紫袍老人如此畏惧恭敬,心下不禁更是骇然。又过了半晌,紧闭的山门突然大开,七个白眉僧人,一排迎了出来,合什道:“掌教方丈有请施主。”
    紫袍老人冷哼一声,道:“老和尚架子越来越大了,竟不出来迎接某家……温黛黛,抱起人随我来。”
    少林僧人果然不加阻挡,任凭温黛黛抱着云铮,入了山门,两旁僧人雁列山门之内,香烟氤氲之中,人人俱是面容肃然,双掌合什,动也不动,一眼望去,有如无数尊石塑的佛像一般,气象庄严不可逼视。
    温黛黛偷眼一望,见到这等气派,当下低垂着头,不敢再看,只见足下的道路由方砖变为青石,由青石变为细砂,又由细砂变为碎石,也不知走了多久,最终来到一片柔草之地,鼻端已可闻得一阵阵似有似无的檀香气味,心知方丈室必已到了,越发不敢仰视。只听紫袍老人道:“无色老和尚在么?”
    方丈室竹帘已被佛香熏成黄金般颜色,一个沉稳之语声自帘内传出道:“故人远来请进相见。”
    紫袍老人道:“有檀香气味的地方,某家平生不愿进去。”
    竹帘中道:“请恕老衲未曾出迎。”
    紫袍老人道:“你也不必出来,某家只想问你一句话。”
    竹帘中道:“请问。”
    紫袍老人道:“那件事你是管不管?”
    竹帘中道:“哪件事?”
    紫袍老人冷笑道:“是哪件事,你我心里都清楚得很,那件事数十年都未惊动到你我头上,如今你到底是管不管?”
    竹帘中默然半晌,方缓缓道:“管即是不管,不管即是管,檀越苦苦追问,岂非落了下乘?”
    紫袍老人皱眉道:“老和尚打什么机锋,某家不懂。”’
    竹帘中道:“懂即是不懂,不懂即是懂。”
    紫袍老人大笑道:“好……好,某家来也是白来,不来也是白不来,那件事发作也好,不发作也好。”
    竹帘中微笑道:“阿弥陀佛,檀越终于大彻大悟了。”
    紫袍老人大笑道:“大旗即是小旗,小旗即是无旗,情即是仇,爱即是恨……某家说的可是么?”
    竹帘中道:“你懂了……你懂了。”
    紫袍老人仰天大笑数声,突然又道:“还有个半死的人求你相救,某家已带来,你救是不救,都由得你,你任他死在你方丈室里,也与某家无关……呔!去吧!”说到最后两字,突然抓起温黛黛、云铮两人,抛人方丈室中,大笑道:“四十日后,无论你在何处,某家都找得到你。”
    温黛黛只听耳边风声一响,人已穿帘而过。她只当此番必定跌个半死,哪知那紫袍老人手上力道,拿捏得竟恰到好处。温黛黛心头方自一惊,人已稳稳站在地上,只听紫袍老人的大笑之声渐渐远去,瞬息间便已无声无息。
    方丈室中恭肃沉穆,无色大师宝相庄严。温黛黛也不敢打量,只是跪下求助。
    无色大师道:“你是什么人?他是什么人?”
    温黛黛伏首道:“小女子温黛黛,他是大旗门下弟子云铮。”
    无色大师听得“大旗门”这三字,须眉微微一动,沉声道:“送你入寺那紫衣人,你两人是否原来不认得他?”
    温黛黛暗奇忖道:“这位大师未出门,怎会知道那老人身穿紫衣,又怎会知道我本不认得他?”心中虽惊诧,口中却将寺门外之事说了,不敢隐瞒。
    无色大师捋须长叹道:“我佛慈悲,我佛慈悲……他竟会将大旗门下人送来治疗……天意,天意!”
    温黛黛越听越奇,却又不敢询问。
    无色大师道:“好!贫僧为他治伤,你去吧!”
    温黛黛再也想不到这少林神僧竟答应得如此轻易,不觉又惊又喜,但听他要自己离去,不禁惶声道:“但小女子……”
    无色大师截口道:“佛家最重因果,你既已答应了他,便种一因,必有一果,需得你自己去了结,别人管不得。”
    温黛黛流泪道:“小女子既答应了他,自当自去了结,小女子只求大师让小女子在此多留几日,守着他伤势痊愈。”
    无色大师垂目沉吟半晌,喃喃道:“多情必有情孽……唉……院外有间柴房,你可留宿,每日只能入院半个时辰。”
    温黛黛伏地道:“多谢大师。”
    五色大师道:“贫僧此已破例,你快去吧!”
    这段经历,温黛黛仅以凄然一笑,淡淡几句话,便轻轻带过,只因她不愿居功,也不愿别人为她伤心。只听温黛黛接道:“少林寺不留女子,但无色大师却破例将我留下,而且许我每日去见云铮一次。”
    铁中棠叹道:“无色大师如此对待于你,亦是殊恩。”他自不知温黛黛竟是卧在柴房之中,更不知柴房中诸般痛楚。
    温黛黛道:“那无色大师不但武功通神,医道亦是高绝,三日之中,云铮伤势已愈,已可行动。”她又自凄然一笑,接道:“我见他伤势好得这么快,自是欢喜,听到无色大师竟要传他武功,更是喜出望外,但……但……”
    铁中棠见她面色有异,不禁问道:“但什么?”
    温黛黛道:“但自始自终,云铮未同我说过一句话。”
    铁中棠怔了一怔道:“这……这……”想到温黛黛冒死救了云铮,却落得如此,心下不禁甚是难受。
    温黛黛凄然笑道:“他甚至连望都不望我一眼,但我自知以前太伤他的心,是以也不怪他。”
    铁中棠道:“现在你可是对他有了真情?”
    温黛黛闭目不答,惟见泪珠潸然流下。
    铁中棠道:“只因他不理你,所以你也不愿将这段艰辛经过向我叙说,只是轻轻带过,是么?”
    温黛黛流泪忖道:“想不到他竟了解我,只有他了解我。”心下既是悲伤,又是感激,但不知怎的,她此刻对铁中棠已只剩下兄妹之情,而无儿女之私。要知久历风尘之女子,心若被人打动,便坚如金石,她昔日虽然也曾被铁中棠奇特的性格吸引,但那只是暂时的刺激,而云铮,却终于真的打动了她的心,只是这种情感的变更,她自己都不知道。只见她忽然一笑,改口道:“哪有什么辛酸经历,日子一直过得十分舒服,只是云铮受伤时瞧着我的眼睛,我……我永远也忘不了,他伤愈时虽不理我,但他的心却骗不了我……中棠……铁大哥,我这番心意,你谅必知道,此生我纵然永不能再见他,也无妨了。”
    铁中棠听她突然改了称呼,称自己为“大哥,”便知她心已纯洁,心下颇是安慰,又不禁问道:“你怎会永见不着他了?”
    温黛黛凄然一笑,道:“只因我已将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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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各怀异心
    原来她夜宿柴房,日间到院中半个时辰,有时根本见不着云铮,纵然见着,云铮也不理她。温黛黛眼泪暗流,只得忍住,半个时辰一过,她便得立刻回到柴房。苦闷无事,便每日劈柴。她在少林寺留了约摸二十日,竟将一房粗柴,根根劈为细枝,一双纤纤玉手,却已生满粗茧。她日渐憔悴,云铮精神却日渐焕发,面色也日渐红润,瞧他练功,更知他武功已大有精进。
    而云铮虽不理睬,温黛黛却不肯放弃这半个时辰,日日痴守在旁,瞧着云铮红润的脸色,冷漠的面容,心里也不知是难受还是欢喜,但面上却始终带着笑容。她平生虽常以虚情假意,骗过不知多少男人,此番她心里有了真情,却又不知怎的,竟无法,也不愿流露出来。
    这一日她苦等到黄昏容她入院之时,用清水拢了拢头发,抱着另一个希望进到院中,只望云铮今日对她稍加理睬。哪知她人院之后,竟突然发觉云铮已走了。
    她又惊又骇,又恐又怨,不顾一切,冲人方丈室中。无色大师似乎早巳知她来意,沉声道:“你来了么,好好,且坐下来,听贫僧说几句话。”
    温黛黛见到五色大师,也不敢放肆,只是忍不住流泪。无色大师道:“你必知道他已走了,乃是老衲送他走的。为了一件十分重大之事,他也不得不走。”
    温黛黛流泪道:“他……他为何不对我说一说?”
    无色大师轻叹道:“他走时老衲也曾问他,可要见你一面,他也曾考虑许久,却终于决定还是不见的好。”
    温黛黛道:“他……他为何如此忍心?”
    无色大师缓缓道:“无情便是有情,唉……有情不如无情。只是万物众生,俱都有情,是以众生苦恼。”
    温黛黛痛哭道:“大师慈悲,告诉我他到哪里去了?”
    五色大师叹道:“常春岛。老衲说了,你也不会知道。”
    温黛黛道:“常春岛在哪里?”
    五色大师道:“老衲也不知,只是要他自己寻去,但以他性情,只怕不到地头,半途便会……”突然动颜一笑,道:“何处是地头,何处不是地头,咄,老衲又着相了。”双掌合十,口念佛号。
    温黛黛道:“大师要他去常春岛,为了何事?”
    五色大师缓缓道:“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有今日之果,必为昔日之因,他去得自有道理……”缓缓阉起眼帘,不再开口。
    温黛黛知道再问亦是枉然,垂首一礼,黯然走出了方丈室,自那后院小门中走了出去。她身子方自出门,那小门已“砰”的紧紧关上。这道门多日来总是虚掩,如今却关得严丝合缝,温黛黛知道今日走出了少林寺,他日若再想入此古刹一步,实是难如登天,心下不觉更是凄凉萧索,踏着荒山乱石,茫然向前行走,也不知自己走的什么方向,更不知自己要走向何方。
    走了不知多久,来到一道溪流旁,温黛黛俯下身子,掬水而饮。此刻夕阳满天,流水如金,映着她如花容貌,但夕阳转瞬即逝,水中便什么都看不到了。温黛黛犹自临溪自伤,不禁凄然自语道:“人生又何尝不正如这流水一般,光彩转瞬即逝,我为何还要活在世上?难道真要等着去做那紫袍怪物的姬妾么?”她本已满心萧索,这时荒山共夜色苍暝,晚风伴流水呜咽,更使她生机渺然,仰天一叹,便待自去寻个了断。
    忽然间,只听身后一人缓缓道:“你真的要死么?”语声冷漠已至极点,温黛黛转身瞧去,顿觉一阵寒意由脚底直冲上来,原来她身后不及一尺之处,不知何时已幽灵般卓立着一条身穿黑衣的女子人影,除了衣衫微微拂动之外,由头到脚,再不见有丝毫动弹,似是方自地中出现,又似亘古以来便已站在这里,只是凡人肉眼,休想瞧得见她。
    温黛黛悚然忖道:“这……这莫非不是人,而是狐鬼?”突又转念忖道:“反正我已要死了,管她是狐是鬼,何必怕!”她当下壮起胆子,大声道:“不错,我要死了,你待怎样?”
    那黑衣女子阴凄凄道:“你年纪轻轻,口里说要去寻死,只怕不过是一时冲动,过一会儿又不想死了。”
    温黛黛道:“这人生有何意思,我为何还想活着?”
    黑衣女子道:“如此说来,你想必是伤透了心啦!莫非是你所爱的人对不起你,将你抛下了不管?”
    温黛黛只觉心头一阵痛楚,跺足大呼道:“也不用你来管!”双手掩面,放足狂奔起来。
    哪知她方自奔出数步,突见那幽灵似的黑衣女子,竟又无声无息挡在她面前,温黛黛道:“你……你到底要怎样?”
    黑衣女子缓缓道:“我也是个伤心人,我也想死,你既决心想死,不如和我一起去死吧!”
    温黛黛暗道:“你可是要试试我是不是真心要死?若是见我又不想死了,便好讥笑羞辱于我?好,我就死给你看。”当下故意大笑道:“好,想不到我黄泉路上,还有同伴……”
    黑衣女子道:“随我来。”拉起温黛黛的手,向西奔去。
    温黛黛只觉她手掌其冷如冰,便是死人的手,也无这般冰凉,掌心更有一种奇异的力道,带得自己身子不由自主,随她狂奔,脚尖都几乎沾不着地面,再看她黑色的衣袂,黑色的面纱,在风中不住飞舞,整个身子都似御风而行一般,温黛黛虽是决心想死,也不禁为之毛骨悚然。
    只见前路山势更是险峻,两旁岩石嵯峨,有时下临绝壑,只要稍一失足,立时便要粉身碎骨。黑衣女子忽然驻足道:“到了,就是这里。”
    夜色之中,温黛黛只见自己此刻存身之处,乃是绝壑边一块突出的山石,下面黑黝黝一片,也瞧不出有多深。黑衣女子道:“你还等什么?快跳下去吧!”
    温黛黛凄然一笑,道:“好一个寻死之处……”忽然间有许多人身形面容在她心中一闪而过,她身子不觉轻轻颤抖……
    黑衣女子冷冷道:“你若不愿死,回去还来得及。”
    温黛黛道:“我……我……”忽又想起那紫袍老人的狰狞面容,云铮之冷漠眼色,咬一咬牙,大声道:“我为何回去?”
    闭起眼睛,纵身跃下。身子方一悬空,头脑立觉一阵晕眩,耳边似乎听得那黑衣女子笑道:“不错,是……”下面的话还未听到,便觉自己身子跌入了一人怀抱中。
    温黛黛又惊又骇,又是奇怪,过了半晌,才敢睁开眼来,只见六个同样装束的黑衣女子,站在她四周。
    仰面再看方才那方山石,正在自己头顶上不及十丈高处。原来这“绝壑”自上看下,虽是黑黝黝见不到底,却只是因为夜色深沉而已,此刻自下往上看去,便可发觉这绝壑深仅十丈。接住她身子那黑袍妇人道:“你可受惊了?”语声虽极为冷漠,但显见已有些关怀之意。
    温黛黛挣扎着落地,怒道:“我已决心求死,你们为何还要如此戏弄我这苦命的人?”
    那黑袍妇人叹道:“正因你是个苦命的人,我们才要如此。”
    温黛黛道:“为什么?”
    黑袍妇人道:“因为我们也都是苦命的人,所以要收容天下苦命的女子。但若非决心求死,还算不得真正命苦。”
    温黛黛道:“所以你们便要试试我,是么?但你们……”
    黑袍妇人幽然一笑,截口道:“我们都已死过了一次,所以要你也死一次,才能加入我们这一群中。”
    另一人冷冷接道:“此刻你我都是已死的人,再过几天,你就会知道做死人的滋味比活人好得多。”
    温黛黛心头一寒,转目四望,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死是活,忽然大呼道:“我不愿做死人……不愿做死人……”
    黑袍妇人冷冷道:“你已死过一次,还想活么?”
    温黛黛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后退两步,道:“你……你们究竟是谁?为……为何要我加入你们?”
    黑袍妇人道:“做了死人,便可做上天的使者,便可为天下受苦受难的女子抱不平,你难道还不愿意么?”
    这段经过,温黛黛已说得较为详细,只听得铁中棠惊心动魄,听到这里,忍不住叹道:“难怪她们行事说话那般冷漠,原来她们人虽未死,心却早都死了……后来呢?你可曾……”
    温黛黛接口叹道:“我的心也死了,我自然加入她们。自此我也身着黑袍,面蒙黑纱。我心里虽有许多疑问,但她什1却不许我问她们任何话,只说:“我的心既已死了,还管那么多事作甚?还问什么?”我只得跟着她们走,路上只要看到女子受了欺侮,她们必定出手相救,直走到这里。”
    铁中棠道:“你可知道她们此刻要去哪里?”
    温黛黛叹道:“回去……若不是车子里有两个奇怪的病人,我们早已回去了,只怕……只怕也永远再见不着你。”
    铁中棠微微──笑,道:“你们回去的地方,也正是我要去的地方,只是……我若非遇见你,却不知路途走法。”
    温黛黛大奇道:“你怎知我们要回到哪里去?”
    铁中棠道:“此事说来话长,但我却知你们要回常春岛。”
    温黛黛心头一震,道:“常春岛……原来是常春岛。”她忽然想起云铮要去之处亦是常春岛,身子不觉微微颤抖起来。
    铁中棠见她神情,奇道:“你莫非还不知常春岛这名字?”
    温黛黛凄然道:“她们只说回家,始终未说家在何处。我有时甚至以为那是在天上,或是在地下。”
    铁中棠默然半晌,叹道:“无论如何,你总……”
    突听风中隐约传来一阵似有似无的箫笛之声,温黛黛面色大变,道:“她们已在催我回去了。”
    铁中棠急忙道:“我跟着去可使得?”
    温黛黛皱眉沉默半晌,叹道:“好吧!但我们要在前面一间圣母祠中歇至四更才会启程,到时你再来吧,只是行藏须得十分小心,若是被她们发觉,就不好了。”话未说完,人已去远。
    铁中棠无意间遇着温黛黛,知道了许多事故,这其中虽然不乏令人伤心之事,但究竟欢乐多于悲苦。尤其是闻得云铮不但已经伤愈,而且又得当代第一高僧无色大师之亲炙,此事更令铁中棠满心欢喜。他暗道:“此刻距离四更还早,我为何不去小饮数杯,也算替三弟祝贺。”当下放开脚步,向方才那酒铺走去。这时街道两旁人群已散,店铺中却还有人在谈论着圣女圣迹,铁中棠远远瞧见那酒铺招牌,脚步更是加紧。
    突然间,他眼角瞥见两条极为熟悉的人影,也把臂走入了那酒铺,虽然只是匆匆一瞥,铁中棠却已看清这两条人影一个正是沈杏白,还有一人,赫然竟是云铮。这两人他都极为熟悉,那是万无看错之理,但这两人怎会把臂而行,显得颇为亲热,却是铁中棠做梦也想不到的事。
    他又惊又骇,顿住脚步,脑海中思潮闪电般转动:“他两人怎会走到一处呀?必定是沈杏白又以花言巧语,骗得我三弟相信了他,这其中必定又有阴谋。”
    想到云铮性情之热诚天真,再想到沈杏白之深沉奸猾,沈杏白纵然蒙面将云铮卖了,云铮也未必知道。一念至此,铁中棠掌心不觉流满冷汗,抚额暗忖:“天幸我竟不迟不早,撞见了他们,总算三弟不幸中之大幸。”
    若是换了别人,此刻必已直闯而入,但铁中棠思虑周详,知道云铮对他误会极深,他若是闯了进去,云铮非但不会相信他说的话,说不定立时便要向他翻脸也未可知。虽在如此为难的情况之下,但铁中棠脑筋仍是动得极快,突然闪身掠入了一条暗巷中,在角落里寻着个无聊穷汉,道:“你可愿意发笔小财么?”
    那穷汉正自穷得发霉,闻言自然大喜,跃起身子,道:“要打架,要唬人,无论干什么,爷台只管吩咐。”
    铁中棠笑道:“什么都不要你干,只要你脱下这套衣服。”
    片刻之后,铁中棠穿着那穷汉衣服,面上也涂了泥垢,歪戴一顶破毡帽,手里提着半串制钱,自暗巷中走出。他虽不精易容之术,但学人神情,却是惟妙惟肖。但见他也斜着眼睛,左手伸在右胁下抓抓摸摸,一步一个呵欠,走人了酒铺,“叮”的一声,将半串钱都掼在柜台上,嗄声道:“掌柜的,给咱来一文钱花生米,其余的都打酒,要好酒。”眼角不经意一扫云铮与沈杏白,在他们旁边一张桌子大模大样坐下,活脱脱是那副有了半串钱便浑身发痒的穷汉模样。
    那掌柜的生怕钱上还有虱子似的,用两根手指将钱拾了起来,皱着眉摇了摇头,喃喃道:“天生的穷命,连六文钱的菜都舍不得叫一样,只会要酒,哼,还要好酒!怎的天下的穷光蛋,都是这种臭脾气……小二,先给穷爷来两角好酒。”铁中棠听在耳里,忍不住暗暗好笑。
    他终是不敢面对云铮与沈杏白两人,背着身子坐定。只听那沈杏白不住劝酒布菜,果然在拍云铮的马屁。过了半晌,云铮忽然大声道:“你到底知不知道常春岛在什么地方?可要老实说,这不是好玩的。”
    又听得沈杏白陪笑道:“小弟若不知道,怎敢来骗大哥。”
    云铮道:“唉,你这人的确不错,想不到你我萍水相逢,你竟待我如此,而我自己弟兄,却是个人面兽心的恶徒。”
    沈杏白笑道:“大哥,你怎的又提到那姓铁的了?那种恶徒、淫贼,提起来岂非败了你酒兴。”
    云铮大声道:“不错,来,我自罚一杯。”咕嘟喝了杯酒,忽又一拍桌子,连声叹息,于是沈杏白又连连劝酒。
    铁中棠听得只有暗中苦笑,忖道:“想必是云铮也不知常春岛途径,在路上东问西撞,而沈杏白等人却在无意间撞着了他,便以常春岛为饵将他钓上。但沈杏白既未暗算于他,又显见不敢套他秘密,却不知到底有何阴谋?”他一心要当着云铮将这阴谋揭破,当下更是不动声色。
    只听沈杏白东扯西拉,聊了半天,虽然言不及义,但此人口才确是绝佳,连铁中棠都不禁听得入神。突听沈杏白语锋一变,轻声道:“其实这常春岛究竟该如何走法,小弟也知道得并不十分清楚。”
    云铮变色道:“你……你莫非故意戏弄于我?”
    沈杏白陪笑道:“大哥莫要着急,小弟虽不清楚,却可将大哥平平安安,送上常春岛。”
    云铮道:“如何送法?”
    沈杏白道:“大哥今日只管放心喝酒,到了明日,去到海边,小弟寻得几个经常往来常春岛的船户,只要借一帆顺风,后日清晨,便可安抵常春岛了。”
    云铮笑道:“好兄弟,再干一杯。”
    铁中棠暗忖道:“想不到三弟武功虽已精进,性情却仍如此暴躁鲁莽,竟如此容易相信这恶贼的话。”他深知海边绝无一家船户经常来往常春岛,怎奈此刻又不便当面揭破,只有在暗中空自着急。喝酒时时间过得真快,酒座渐散,夜已颇深,云铮亦已喝得酩酊大醉,沈杏白付了酒账,将他扶了出去。
    铁中棠又惊又急,暗道:“三弟怎的如此大意,居然喝醉!沈杏白若在此时暗算于他,岂非神不知鬼不觉?”当下远远跟在沈杏自身后,哪敢离开一步。
    他此刻虽可将沈杏白制住,救回云铮,但他深信沈杏白必定还有同党,又想探出沈杏白究竟有何阴谋,是以迟迟未曾出手,只因他武功此刻已高出沈杏白极多,无论何时,只要沈杏白稍有加害云铮之意,他再出手也不迟,只是他一双眼神,却不敢有片刻离开云铮。
    这时街道已十分静寂,沈杏白扶着云铮走到长街尽头,突然停下脚步,左右张望了几眼。铁中棠连忙闪身避人阴影中。就在此时,突有一阵阵急骤之车马声,白街头左面一条路上传了过来。沈杏白目光一闪,撮口轻哨了一声。哨声未了,已有一辆双马拉着的大车,急驰而至。赶车的丝鞭微扬,健马长嘶,大车方自停下,沈杏白已带着云铮跃入,赶车的丝鞭再扬,车马又复向前奔驰,一切动作配合得当真紧凑已极,绝对没有浪费丝毫时间,显见沈杏白行事之周密,无论有无跟踪,都先已防备好了。换了别人,此刻必定措手不及,哪里还能追上。
    但铁中棠一听见车马声,便知车马来得必与沈杏白有关,是以早在车马还未到达时,身形已自展动。
    车马停下,沈杏白跃入,铁中棠也纵身攀上了车厢之后,他双手方自得力之处抓紧,车马已奔驰向前。车辚马嘶,征尘滚滚,车厢中突然传出一阵低沉之人语,居然早已有人守候在车厢之中。铁中棠忙以耳朵贴住车壁,凝神听去,只听那语声道:“这件事你办得很好,一点都未着痕迹。”
    听了这一句,铁中棠已知说话的人竟是寒枫堡主冷一枫。此人多时未闻消息,此刻突然如此神秘地现身,显见大有图谋。铁中棠心念方一动,冷一枫已接着道:“你暗中弃了黑星天,投靠老夫,足见你目光明确,选择得当。此事若是成了,老夫必不致亏待了你。”
    沈杏白道:“多仗老爷子栽培。”
    冷一枫道:“今日之江湖,高手屡出,似黑星天那样的武功,已只能跑跑龙套,哪里能成大事?”
    那时梨园中“跑龙套”一词方自通用,极为新颖,冷一枫想是觉得自己名词引用得妙,忍不住哈哈大笑数声。沈杏白也陪着笑了几声,道:“老爷子说的是,不但他们不成,就连风九幽,又怎能比得上你老人家神功绝世?”
    冷一枫笑骂道:“小孩子不要乱拍马屁。嘿嘿,只要你老实卖力,老夫何尝不能将那神功传授于你。”
    沈杏白知他口中虽骂,心里其实得意,赶紧又道:“晚辈只要能学着你老人家一成武功,就已心满意足了。”
    冷一枫正是被他马屁拍得受用已极,大笑道:“好,好,好,你连日辛苦,此刻不妨歇歇,明天好打起精神做事。”
    沈杏白道:“是,多谢你老人家。”
    这番话只听得铁中棠更是惊奇意外。沈杏白居然和黑星天等人拆伙,而且还在暗中与之对立,此乃第一件意外之事。沈杏白竟又背叛了他师傅,投向冷一枫,以沈杏白之精明阴险,冷一枫这方的势力,若非已远胜黑星天等人,沈杏白怎会投向他?而黑星天等人有风九幽为之撑腰,力量已大是不弱,冷一枫居然还较他们为强,此事岂非更是奇怪。
    铁中棠暗奇忖道:“莫非冷一枫真的身怀什么绝世之神功,只是平日不肯显露……不对不对,瞧他的眼神手法,武功纵较黑、白等人较强,也强不到哪里去,更绝对比不上风九幽。那么沈杏白又为何要弃强投弱?……哦,是了,冷一枫背后,必定也有个极厉害的人物撑腰,却不知此人是谁?……”他心念数转,便已将情况分析得清清楚楚,自信决不致距离事实太远。
    车马片刻不停,向前奔驰,铁中棠提了口气,附在车后调息,气达四梢,顿觉心头一片莹澈,身子轻如无物。到了忘人忘我之境时,他身子更似已非附在奔行的车马后,而似卧在柔软的云层中,丝毫不觉疲累。车马不停,直奔了三个多时辰,天上星辰已渐渐疏落,两匹健马,嘴角已流出浓浓的白沫。
    铁中棠知道此刻已过了他与别人所约的时间,但他为了云铮的安全,只好将任何事都暂且抛开再说。
    突听冷一枫叱道:“停车!”车马停住后,冷一枫又道:“沈杏白,你在这里守住姓云的小子,切切不可疏忽。”
    沈杏白道:“你老人家只管放心就是。”
    冷一枫道:“等我走后,你再拍开他的穴道,将他稳住。”
    沈杏白笑道:“他醉得糊里糊涂,怎会知道被人点过穴道?弟子只要三言两语,包管将他制得服服贴贴。”
    冷一枫道:“好,你留意我烟花火号,只要烟花一起,你便带着姓云的赶去,不起烟花,不得下车走动。”
    沈杏白道:“是!”
    铁中棠身子一缩,藏人车底,只见一双足自车上踏下,穿着多耳麻鞋,打着赤足,看来甚是古怪。这双脚下来后,便再无别人下车。铁中棠暗奇忖道:“莫非这就是冷一枫?怎的如此打扮?”他自地上拾起几块石子,挥手弹向马腹,两匹马负痛之下,突然扬蹄长嘶,蠢动了起来。
    沈杏白在车厢中问道:“怎么回事?”
    赶车的道:“这两匹马想是疯了,不妨事的。”
    说话间铁中棠早巳乘着这一阵惊乱,一溜烟窜了出来,暗笑道:“幸好沈杏白听话,不敢下车走动,却方便了我。”
    只见前面一条身影,身穿短短的麻衣宽袍,头上乌簪高髻,脚下赤足芒鞋,手里提着个竹篓,铁中棠见此人竟是个道士,更是惊诧,不知是自己听错了人的口音,还是冷一枫竟已出家做了道士。他不敢走得太近,远远跟在这道士身后,只见这人脚步轻健,奔行极迅,果然身手不俗。
    但铁中棠此刻已是何等内力,他虽然还未练得绝好轻功身法,但真气运行,自然身轻,不急不缓跟在道人身后,又奔行了约摸盏茶时分,风中已传来海涛声,夜色中也可见到海上渔火。海上渔人艰苦,天色未亮便出海捕鱼,此时点点渔火,将一片碧海点缀得瑰丽无方,令人见之目眩神迷。那麻衣道人脚步不停,走到海边,铁中棠也毫不迟疑跟了过去。只因他知道云铮此时绝无危险,是以放心跟来。道人直奔一艘桅上悬有两红一绿三盏灯的大船,那船距离海岸还有两丈远近,道人提气纵身,一跃而上。
    船板轻轻一响,舱里立刻有人道:“什么人?”
    那道人道:“冷一枫。”
    铁中棠暗道:“想不到冷一枫居然出家做了道士。”
    若是换了别人,必当冷一枫因为两个女儿都已离家出走,是以看破世情,便出家皈依了三清教下。但铁中棠却深知冷一枫必非此等多情人,立刻联想到冷一枫身后撑腰的厉害人物,必是个道士,是以他才会出家。只见舱门开了一线,灯火射出,冷一枫立刻闪身而人。
    铁中棠不知自己上船时能否不发声音,是以迟疑了半晌,方自伏身掠到岸边,静静调息半晌,终于飞身跃了过去。
    只因他若是潜水而过,身子必将湿透,必然留下水迹,反不如一跃而上来得安全,而他跃上船舷,竟然一无声息,也无人惊觉,轻功显然比冷一枫高出许多。铁中棠虽然松了口气,反不禁暗奇忖道:“冷一枫这种功夫,也不过与黑星天在伯仲之间,但他说话口气却那般托大,岂非怪事?”
    冷一枫平日若是喜欢自吹自擂之人,铁中棠此刻便不会奇怪,但冷一枫素来阴沉,铁中棠才觉得此中必定另有原因。
    那船舱四周本无藏身之处,只是此刻中帆未起,横亘在船舱顶上,帆底竿边,挂着一盘粗大的绳索,再加上那卷巨帆的阴影,也恰好挡住了他身子,若非极为留意查看,便是自他身子旁走过,也不会发觉他藏在那里。
    铁中棠身子只要向前一凑,便可自船舱短檐下一排气窗的空隙中,将舱里情景,看得清清楚楚。只见舱中早已摆起一桌酒筵,冷一枫已坐了上首,四面陪的,果然是黑、白双星与司徒笑、盛大娘母子。盛存孝似是有些坐立不安,浓眉紧紧皱在一处,司徒笑等人却是满面虚情假意,频向冷一枫劝酒。冷一枫面色较昔日更是深沉,丝毫不形喜怒。铁中棠瞧得清楚,但见他枯瘦的面容上似是笼罩着一层黑气,在灯光下看来,显得好生怕人。
    冷一枫道:“各位果然守信,准时在此相候于我。”
    司徒笑含笑道:“小弟接得冷兄相约之柬,怎敢有误?”
    冷一枫冷冰冰笑了笑,道:“好说好说……各位可知道我邀请各位在此相候,为的是什么?”
    司徒笑举着筷笑道:“冷兄远来,先用些酒菜点点心腹,再说正事也不迟!”挟起一箸菜,便要送入冷一枫面前碗里。
    哪知冷一枫却一手推开了,冷冷道:“我近来已不食人间烟火,自家带得有下酒物,不劳你费心。”提起那竹篓,放在面前。
    黑星天诡笑道:“不知冷兄带的是什么仙家下酒物?小弟可有这份口福也分一杯尝么?”他说的虽然客气,但言词间显然带着讥讽之意。
    冷一枫哈哈一笑,道:“自然有的。”揭开盖子,自竹篓中提起一条五色斑斓的花蛇,送到黑星天面前。黑星天这一惊却是非同小可,身子向后一仰,几乎连人带椅跌到地上。只见那花蛇被冷一枫提在手里,虽已有气无力,仍在蠕蠕而动。黑星天胸口直犯恶心,几乎连隔夜酒菜都吐出来。
    冷一枫阴侧侧笑道:“这便是我的下酒物,黑兄既要分一杯羹,就请莫要客气,只管用吧,请……请……”将那五花蛇一直送到黑星天面前。
    盛大娘等人群相变色,黑星天更是面色如土,却仍只有强笑道:“小……小弟无福消受,冷兄只……只管自用吧!”
    冷一枫干笑道:“既是如此,我就不客气了。”左手一拧,将蛇头活生生拧了下来,泡在酒杯里,右手提着尾巴一抖,蛇皮立刻蝉衣般褪下,血淋淋的蛇肉,脱壳而出。冷一枫仰着脖子,竟将那一尺多长的蛇肉,一口口吃了下去。众人瞧得目定口呆,作声不得,只听冷一枫连连道:“不错,美味……”窗外的铁中棠,也不禁毛骨悚然。
    突见盛大娘长身而起,飞也似的奔出舱外。铁中棠心里一惊,只当盛大娘已发现了自己行藏。哪知盛大娘方自出舱,便“哇”的一口吐了出来。她究竟是女流之辈,瞧见别人生吃活蛇,那恶心再也忍耐不住。直到冷一枫将一条蛇吃得千干净净,盛大娘才敢回座。
    冷一枫直作未曾瞧见,行所无事地抹了抹嘴唇,干笑道:“我已用过了点心,咱们不妨谈谈正事了。”
    司徒笑陪笑道:“自然自然……”瞧了白星武一眼。
    白星武忽然道:“不知那蛇头可吃得么?”
    冷一枫横了他一眼,也不答话,举起酒杯,连蛇头带血酒倒入口里,咬得“格吱格吱”作响,有如吃蚕豆一般。
    铁中棠悚然忖道:“冷一枫近来必定是学来了一种诡异的外门毒功,平日便以各种毒物增长自身毒性,是以练得脸上也发出黑气,这种功夫当真是邪门得很,却不知他从哪里学来的。”
    席上五个人,瞧见冷一枫如此吃相,有四个侧过了脸,不敢去瞧,只有盛存孝仍是端坐不动。
    冷一枫狞笑道:“蛇头是否吃得,白兄现在总知道了吧!”
    白星武道:“知……知道了。”
    冷一枫道:“既是如此,那么咱们就……”
    话未说完,司徒笑已在桌子下推了黑星天一把,黑星天立刻道:“不……不知冷……冷兄的竹篓里,还……还有什么?”他直到此刻,犹未会过神来,说话也说不清楚。
    冷一枫诡笑道:“怎么?黑兄又想分一杯羹了么?”
    黑星天忙道:“不是不是……小弟只是问问。”
    冷一枫仰天大笑道:“好,问问就问问。”虽在仰天大笑,面上却无一丝笑容,铁中棠自上望下去,自然瞧得清楚。
    原来司徒笑方才那一推,冷一枫未必瞧见,铁中棠却瞧得清清楚楚,立刻恍然忖道:“司徒笑等人,竟是在拖延时间,不教冷一枫想起正事。”他本当冷一枫未必知道,但此刻瞧见冷一枫的神情,便知冷一枫心里也必定早已有数,铁中棠在一旁见他们勾心斗角,大起内哄,暗中不觉大是得意。
    只见冷一枫仰首大笑,司徒笑等人便隔着桌子,互打眼色;冷一枫笑声一顿,司徒笑等人便立刻正襟危坐。冷一枫目光在他们面上冷冰冰扫了一遍,突然问道:“各位打算拖到什么时候,才肯让我说到正事?”
    司徒笑干笑道:“小弟们根本不知道冷兄要说的究竟是什么事,怎会有故意拖延时间之心?”
    冷一枫狞笑道:“真不知道?”
    司徒笑道:“小弟怎敢相欺……”
    冷一枫仰天大笑道:“我冷一枫走南闯北数十年,大小身经数百战,却不想今日竟有人将我当做呆子。”
    司徒笑忍不住面色微变,道:“冷兄未免言重了,小弟们对冷兄一向尊敬有加,冷兄怎能如此说话?”
    冷一枫笑声突顿,拍案道:“不如此说话,却该怎样说话?寒枫堡窖藏的万两黄金,莫非不是你们盗去的么?”
    司徒笑故作茫然,道:“什么黄金?”目光左右瞧了一眼,道:“黑兄、白兄、盛大娘,你们可曾瞧见冷兄的黄金?”
    黑星天、白星武、盛大娘一齐摇头道:“什么黄金?”他们虽也想学司徒笑的神情语气,但终是不如司徒笑那般奸狡,觉得非但不似,而且令人只觉有些可笑。
    冷一枫缓缓道:“有群不开眼的贼子,乘我不在堡中,偷去了堡中万两黄金,我只当是各位所为……”
    司徒笑干笑道:“冷兄必定是误会了。”
    冷一枫故意皱眉道:“若不是各位,却是谁呢?莫非是那些不孝不义,禽兽不如,见不得人的无耻小贼不成?”
    始终木然呆坐的“紫心剑客”盛存孝,突然长身而起,大声道:“不用骂了,那黄金是我盛存孝取来用了。”
    盛大娘变色道:“孝儿,你……你疯了么?”
    冷一枫却已大笑道:“到底是盛存孝敢作敢为,但却未免太呆了,明明是别人主谋,却偏要扯到自己头上。”
    盛存孝沉声道:“全是我一人所为,自应一人担当。”
    冷一枫面色一沉,道:“真是你一人盗的?”
    盛存孝昂然道:“不错。”
    冷一枫道:“既是如此,老夫少不得要教训教训你。”霍然长身而起,缓缓伸出了那枯竹般的手掌。只见他掌心颜色乌黑,双掌一捏,掌心之中突然泛起了一阵目力几乎难见的淡淡黑气。
    众人一见,便知他已将这双手掌,练得内含剧毒,盛存孝虽然昂然不惧,盛大娘已变色道:“慢来!”
    冷一枫侧目笑道:“怎样?莫非还有你一份么?”
    盛大娘嘶声道:“司徒笑、黑星天、白星武,你们眼见我儿子挺身而出,还好意思坐在那里么?”
    窗外的铁中棠不禁暗叹忖道:“盛大娘对别人虽然狠毒,对自己的儿子却的确不错,唉,这也是她儿子委实太好了。”
    只见司徒笑等人果然坐不住了,一个个干笑道:“盛大娘着急什么,咱们迟早还不是要对冷兄说的。”
    冷一枫哈哈道:“原来你们也不愧是男子汉。”言下之意,自是骂别人却不是男子汉了。
    司徒笑道:“咱们未经允许,便取了冷兄黄金,只因咱们知道,若是说出理由,冷兄一定会答应的。”
    瞧了黑星天一眼,黑星天立刻接口道:“咱们心想冷兄反正是会答应的,先拿后拿岂非一样?”
    白星武道:“是以咱们就先拿了。”
    冷一枫仰天笑道:“呵呵,可笑啊可笑,想不到三位对老夫的心思,倒比老夫自己还要了解!”笑声又顿,厉声道:“是什么理由?且说来听听。”
    司徒笑干“咳”一声,道:“数十年来,大旗门虽屡次向我五家寻仇,但屡次都是大败而返,这原因为了什么,冷兄可知道?”
    冷一枫道:“自是咱们武功高强,将他们打败了。”
    司徒笑嘿嘿干笑道:“冷兄取笑了,其实冷兄必也知道,咱们五家的武功,实比不上大旗门的。”
    冷一枫道:“这话也不错,尤其是咱们五家,多的是贪生怕死之徒,怎比得上人家那种剽悍勇敢之气。”
    司徒笑只作未闻,接道:“弱能胜强,这原因小弟本也不知,直至此次大旗门重出之后,小弟遵先父遗命,开拆了他老人家一封遗书,才知道其中究竟……说到此点,冷兄必然要奇怪,为何五福连盟,只有我司徒家有遗书叙述其中原因,别人家却没有……”
    冷一枫冷冷道:“不错,老夫正在奇怪。”
    司徒笑道:“今日我五家虽惟冷兄马首是瞻,但昔日的五福连盟,却是由先父知人公主盟。”
    冷一枫冷笑道:“你说得太客气了,各位什么事都将我冷一枫蒙在鼓里,这便是惟我马首是瞻么?”
    司徒笑只作不闻,接口道:“昔日五福连盟一切退敌之行动,大多由先父知人公策划,是以事后自由先父留下遗书,而先父这封书,却命小弟要等到大旗重来后方能开拆,里面便说的是如何退敌之计。”
    黑星天叹道:“司徒前辈行事之周密小心,当真非常人能及,他老人家生怕别人知道此中的隐秘,是以只由他一人留下遗书,又定要大旗重来之日才能开拆,这一切为的只是避免事机不密,泄漏出去。”他生怕冷一枫不了解如此做法的好处,是以故意叹着气说了出来。
    哪知冷一枫笑道:“咱们的退敌之计,为何要如此保守隐秘,难道这些妙计都是见不得人的么?”
    司徒笑却答得更妙,只听他长叹道:“不瞒冷兄说,你我五家先人的退敌之计,委实有些见不得人的。”
    这“你我五家先人”六字,无异将冷一枫的祖宗也算了进去,冷一枫却无法发怒,只因“见不得人”本是他自家说出的。
    铁中棠暗中听得不觉好笑,却又不禁惊奇:“想不到他五家屡次胜得大旗门,竟非武功取胜,却不知又用了什么奸计?”当下自是听得更是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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