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箭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02回恨满长天
    满阁中人,目光一齐望到秦瘦翁身上,只望他答应一声。
    秦瘦翁面容木然缓缓道:“琪儿,将鲜鱼带回家去。”
    杜鹃茫然瞧了展梦白一眼,缓缓将鲜鱼交到秦琪手上,秦琪面颊微红,轻轻道:“谢谢你。”
    杜鹃突地转过身子,飞快地跑下楼去,她心目中的英雄受了屈辱,她也不禁偷偷流下了泪珠。
    秦瘦翁仰起头来,目光仰望天上,冷冷地道:“小孩子若要向前辈赔礼,是要叩三个头的。”
    群豪嗡然一声,有的已心怀不满,但却无人出声。
    贺氏兄弟双拳紧握,双目圆睁,林软红深知展梦白的个性,叫他屈膝,实比断头还难,此刻更是双眉紧紧皱到一处,猛一抬头,哪知展梦白突地一咬牙关,大步奔到秦瘦翁面前,跪了下去,以首碰地,叩了三个头,小楼上静寂如死,只听“咚,咚,咚”三响,展梦白双手扶地,竟再也站不起来,却有一连串晶莹的泪珠,一滴一滴地滴在地上。
    林软红轻轻将他扶起,贺氏兄弟目光凛然望着秦瘦翁,若是目光也能杀人,秦瘦翁怕是早已碎尸万段了。
    只见他缓缓端起茶杯,浅浅啜了一口,突地转首道:“走!”大步走向竹梯。
    群豪各自松了口气,蜂拥着随他走了下去,眨眼间,只见十数条轻舟一齐荡向芦花深处。
    ×××
    秋阳斜斜穿过窗棂,照在一顶素白的纱帐上。
    纱帐下,素衾上,寂然静卧着一个双目紧闭,满面苍白的老人,细碎的斜阳,映得他肩上并插着的两枝短箭,磷磷生光。
    床前有一具铜壶滴漏,十数道目光,瞬也不瞬地注目其上。
    紧靠着床沿的是一个满身劲装略带微须的侠士,正是“崂山三雁”中之“穿云雁”贺君雄。
    他身侧二人,团面大耳,满面红光,身材已略现臃肿,须发却甚是光洁,细目斜眉,目光闪闪,此人正是杭州城中的巨富,亦是江南武林中的名人,“西湖龙王”吕长乐。
    一个面白无须,手摇折扇的中年文士,紧立在他身侧,此人看来虽是文士,其实却是江南“三星镖局”的总镖头“天巧星”孙玉佛,掌中一柄折扇,专打人身大穴。
    再过去并肩站着一个男的一个女的,男的面色淡黄,满面病容,女的却是明眸流波,艳光照人,便是武林羡慕的“金玉双侠”的“金面天王”李冠英,“玉观音”陈倩如夫妇。
    还有两人,一个高大威猛,虎背熊腰,一个瘦小枯瘦,两腮无肉,两人一阳一阴,一刚一柔,却也并肩站在一处,高大的是来自南方的游侠“铁枪”杨成,瘦小的是江湖中大大有名的点穴名家“笔上生花”西门狐。
    这七人团团围在一间房中,俱是面色沉重,一言不发。
    只听铜壶之中的水珠,一滴一滴地缓缓滴下,每滴一滴,都滴去了床上那老人生命中的一分力量。他本已苍白的面容,此刻更无半分血色,“西湖龙王”忍不住干咳一声,轻轻道:“贺大侠,令弟们可认得这里?”
    贺君雄长叹着点了点头,“铁枪”杨成道:“怎地这般不巧,秦老头就偏偏在此时此刻出去了。”
    “笔上生花”西门狐冷冷望了他一眼,“玉观音”陈倩如道:“是不是该将他老人家身上的两枝箭,先拔下来好些?”
    她吐语娇嫩,眼波四转,“金面天王”李冠英皱眉道:“若是出了差错,你可担当得起?”
    陈倩如道:“哟,我怎么能……”
    李冠英道:“那么你就休要多口。”
    “天巧星”孙玉佛突地双目一张,抚掌道:“来了来了……”
    只听一阵急遽的脚步声,自远而近,展梦白面色苍白,目光痴然,当先奔了进来,扑向床边,“砰”地一声,撞倒了铜壶滴漏。
    林软红、贺君杰、贺君侠紧紧跟在身后,贺君杰道:“老大,还来得及么?”
    林软红一把抓住展梦白,道:“轻些,休要惊动了他老人家。”
    展梦白身躯摇了两摇,只听贺君雄道:“可能还来得及。”
    众人精神一振,只听门外一人冷冷道:“各位请都留在外面。”
    话声方了,秦瘦翁已缓步而入,众人不由自主地闪过一边,让开一条通路,秦瘦翁手捻短须,走向床前,一面道:“各位千万不要出声.最好也将窗子关起来。”贺君雄转身轻轻关上了窗户。
    秦瘦翁双手一挽,将袖子挽了起来,露出两条枯黄的手臂,但在众人眼中,这一双手臂在今日已比世上任何东西都要珍贵。
    只见他轻轻解开了床上老人展化雨的衣衫,轻轻敲打了一阵,又拈起展化雨的手腕仰天瞑目,静听脉息。
    满室中人,个个屏声静气,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所有的目光,俱都瞬也不瞬地随着他的一双手掌移动。
    只见他双掌突地一停,众人心头俱都一跳,秦瘦翁缓缓道:“你们今日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找到他的?”
    贺君雄道:“大约两个时辰以前,我兄弟在城西法相寺的神殿后发现了他老人家,那时候他老人家似乎方中箭伤,血迹犹未全干……”
    秦瘦翁“嗯”了一声,突地双掌一收,转身走向门外。
    展梦白大喝一声,横身一掠,挡在门口。
    秦瘦翁双眉一皱,道:“做什么?”
    展梦白一咬牙关,忍气吞声,垂首道:“家……家父……的伤……”他满腔悲愤,连话都几乎说不出口。
    ×××
    秦瘦翁缓缓道:“这一双情人箭上之毒,可称天下无双,黑箭之上,集有四十五种天地间至阴至柔之毒……”他手捻疏须,一面踱步,一面接道:“赤箭之上,却集有三十六种天地间至阳至刚之毒,这小小两只箭上,一共有九九八十一种天地间至毒之物。便是身中其一,也非人所能当,何况两种毒性,还在互相滋长,阴阳互济,其毒更猖。”
    他忽然说出这一番话来,众人虽都不解其意,但却无一人敢出声打扰。
    语声微顿,秦瘦翁又道:“但各位,若是中了此箭,只要不在心上,三个时辰内寻到老夫,老夫还有把握可以救,呵呵,这也是各位洪福,恰巧能与老夫共住一城,否则……嘿嘿,普天之下,莫说再无一人能解此毒,便是认得此毒的人,只怕也没有几个。”
    众人俱是栗然心惊,人人心中俱在暗暗自危,只因谁也不知道“死神帖”会在什么时候送到自己手上。
    林软红干咳一声,道:“如此说来,展老前辈是有救的了。”
    秦瘦翁似笑非笑的横扫一眼,缓缓道:“本应绝对有救,只可惜……”
    展梦白身躯一震,颤声道:“可惜什么?”
    秦瘦翁冷冷道:“只可惜你先前对老夫无礼,老夫为了略加惩戒于你,是以来迟了一步,此刻毒已攻心,是无救的了。”
    他语声是如此冷峭而平淡,然而却像是一根寒冰凝成的利箭,由咽喉笔直插入展梦白心里。
    刹那间但听滴答一声,铜壶中又是一滴水珠,落入涟漪尚未消失的水面,展梦白清澈的目光,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光采,又忽然燃烧起火一般的愤怒,一声怒喝,双臂齐出,闪电般握住了秦瘦翁的肩头,颤声道:“你……你……”反手一掌,掴向秦瘦翁的面颊。
    但掌到中途,却已有一只手掌,轻轻托住了他的腕肘,秦瘦翁面容丝毫不变,生像是他早已确定这一掌绝不会打到自己身上。
    展梦白翻腕夺掌,只听一人缓缓道:“展世兄,人死不能复生……”
    展梦白厉叱一声,侧目望去,只见“笔上生花”西门狐木然立在他面前,缓缓接口道:“世兄又何苦难为秦老先生?”
    “西湖龙王”吕长乐立刻也随之接口道:“世兄你又何苦难为秦老先生。”
    他频频颔首,颔下的肥肉,也不住随之颤抖着,“金玉双侠”面色虽凝重,但神色间却也没有丝毫悲戚之容。
    展梦白缓缓松开了手掌,倒退了一步,赤红的目光,缓缓自这一批他父亲生前的好友面上移过。
    “为了些须含眦之仇,而误人性命……”他勉强抑制着心中的激动,沉声道:“这种人还配称做人么?”
    吕长乐干咳一声,垂下了头,李冠英、陈倩如,悄悄避开了他的目光,西门狐面容仍然僵木,“天巧星”孙玉佛目光闪烁,却不知心里在想着什么?只有“铁枪”杨成与贺氏三杰,满脸俱是悲愤之色。
    展梦白的目光自满贮泪水的眼眶中望过去,只觉有些人的面容是如此模糊,却又是如此卑鄙。
    “各位纵非家父好友,纵未受过家父之恩,眼见如此情事,也该挺身而出,主持公道。”他语声逐渐激烈:“然而各位此刻却为了自身的利害,生怕自己亦身中‘情人箭’后,无人救治,竟……竟……”
    激动的语声,终于使他眼泪流落,终于使他语不成声。
    “铁枪”杨成长长一叹,秦瘦翁冷笑道:“如此说来,你想要将老夫怎样?”
    展梦白双目一张,道:“我要将你这既无医德,又无仁心的冷血之人……”
    西门狐横跨一步,挡在秦瘦翁身前,截口道:“怎样?”
    孙玉佛轻轻一笑,道:“展世兄这无非是一时悲愤之言,认不得真的,此刻天下武林中人,有哪一个不对秦老先生这一双妙手寄以无限之期望,展世兄是明白人,怎会对秦老先生无礼?”
    吕长乐拊掌道:“正是如此,正是如此……至于展老英雄的丧事么……你我弟兄,还是该出些力的。”
    展梦白牙关紧咬,他第一次看清了这般自命侠义人物的嘴脸,也第一次看清了世态的炎凉,贺君雄缓步走到他身侧,垂首道:“展少侠……”
    话声未了,突听远远传来一阵呼声:“秦瘦翁……秦瘦翁”这呼声低沉而震耳,有如长夏闷雷,第一声听来犹在远处,第二声却似已到了耳边,来势之迅,更是骇人听闻。
    ×××
    众人一惊,陈倩如扬眉道:“谁呀?”
    李冠英冷冷道:“你问我,我去问谁?”
    陈倩如道:“我……我又没有问你……”
    只听一阵劲风,呼地吹到窗外,窗纸簸然一震,一人在窗外道:“秦瘦翁可是住在这里?”声如洪钟,震人耳鼓。
    秦瘦翁斜瞟展梦白一眼应声道:“正是!”
    窗棂一震,窗框洞开,一个板肋虬髯,广颊深目的锦衣大汉,满头汗珠,神色仓皇,怀中横抱着一个晕迷不醒的碧衣少女,一步跨入窗来,就仿佛七尺大汉跨过三寸门槛那般轻易而自然。
    他深碧色的目光四下一扫,宛如雷声前的闪电,立刻沉声道:“谁是秦瘦翁?俺吴七奔波两百里,前来拜访。”
    众人心头又是一惊,谁也想不到当今江湖中七大名人之一的“无鞘刀”吴七,会突然来到此间。
    只见这江湖中第一侠盗,武林中第一名刀,语声顿处,根本不等别人答复,便一步跨到秦瘦翁面前,沉声道:“兄台想必便是秦瘦翁了,小妾身中‘情人箭’,还未及两个时辰,救不救得活?”
    他句句都是问话,但却句句都不等别人答复,又自一步跨到床前,目光一扫床上的尸身,道:“拿开!”回首道:“秦兄,快!你若救她不活,屋里的人,谁也不要活了。”
    “铁枪”杨成冷“哼”一声,贺氏三杰剑眉齐轩,展梦白奔到床前,厉声道:“家父的遗躯,谁敢乱动?”
    “无鞘刀”双目一张,回身将怀中的碧衣少女,交到秦瘦翁手中,沉声道:“这一条命,换你十条!”目光霍然望向杨成,道:“方才那一声冷哼,可是你这个小杂种发出来的?”
    “铁枪”杨成大怒道:“你说什么?”
    “么”字还未出口,“无鞘刀”已一掌拍来,这一掌平平实实,毫无巧妙,但却快得令人无法防备,杨成眼角方瞥掌影,面颊已被击中,左胯跟着挨了一腿,只听“呼”地一声,他庞大的身躯,便跌出窗外。
    “无鞘刀”一脚踢出,根本不再去看第二眼,目光缓缓自“崂山三雁”面上扫过,突地转向展梦白,冷冷道:“动不得么?”
    展梦白胸部一挺,大声道:“动不得!”
    一直立在屋角,默然无语的“九连环”林软红,此刻不禁暗叹一声,悄然阖上眼帘,他深知这吴七的惊世武功与烈火脾气,否则江湖中又怎会有“无鞘之刀一触即伤”的传语,此刻他虽不忍见到眼前即将发生的景象,却也无力维护。
    展梦白面对如此敌手,却仍挺胸而立,毫无怯意,只觉“无鞘刀”目光一垂,面上的寒霜,突地消融大半,缓缓道:“床上睡的,可是展化雨么?”他仍然不等别人回答,只是自己轻轻点了点头,喃喃道:“情人箭……情人箭……”目光一抬,大声道:“好,我绝不动你爹爹的尸首,你好生看护着。”
    林软红暗中松了口气,突听秦瘦翁长叹一声,道:“有救有救,但是……”
    “无鞘刀”大喝:“但是什么?”
    秦瘦翁冷冷道:“她此刻毒将攻心,再也移动不得,那张床,先要让出来,床上的尸身,是非动不可的!”
    展梦白的双拳紧握,厉声道:“你这匹夫……”
    秦瘦翁神色不变,接口道:“这少年屡屡乱我心神,尤其要先请他出去。”
    “崂山三雁”齐地望了展梦白一眼,又望了吴七一眼,狠狠一跺足,“噗”地跪下,以首触地,在床前叩了个头,一齐转身掠出窗外,扶起地上早已晕绝过去的“铁枪”杨成,悄然而去。
    “无鞘刀”木立半晌,终于缓缓道:“抬起你爹爹的尸身,快些出去。”他语声极为缓慢而沉重,目光也没有向展梦白望上一眼,但言语中所含蕴的力量,却是那么巨大而可怖。
    林软红垂首走到床前,只见展梦白目中满贮泪珠,一滴也未落下。
    他目光在诸人面上,各各望了一眼,转过身去,一言不发地抬起他爹爹的尸身,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他脚步越走越快,泪珠终于流下面颊,滴落在他爹爹冰冷的胸膛上。
    冰冷的胸膛,冰冷的泪珠,然而在他胸中,却奔腾着火一般的仇血!
    室中诸人,谁也不敢回首向他看上一眼,只见秦瘦翁将那碧衣少女轻轻放在床上,“无鞘刀”利刃一样的目光,一触及这少女苍白而娇美的面容,便突地变得有如春风般温柔,口中轻轻道:“丝丝,不要怕,不要怕,你就会好的……”
    ×××
    走廊外,雕花栏前,秦琪手扶栏杆,迎风而立,她明眸凝睇着远处的几竿修竹,心里像是有许多心事。
    一阵急遽的脚步声,击碎了她的遐思,回眸望处,只见展梦白大步奔来,她秋波一转,见到那冰冷的尸身,忍不住幽幽一叹,道:“展……公子……”忽然见到展梦白目中的仇火,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展梦白眼前只见一片血红,什么也看不到,发狂似地冲出走廊,冲出院外,秦琪目送他的身影,不知怎地,明眸中竟也流下两滴清泪。
    林软红远远跟在展梦白身后,此刻忍不住在她身旁停下脚步,低叹道:“秦姑娘,你心里有什么伤心的事么?”
    秦琪反手一抹泪痕,大声道:“干你什么事?”纤腰一拧奔入走廊,林软红牙关一咬,垂下头去。
    只听走廊那边,一人遥遥唤道:“林兄,软红兄……”
    手摇折扇的“天巧星”孙玉佛,伴着团面大耳的“西湖龙王”吕长乐大步赶了过去,吕长乐遥遥唤道:“展世兄,已经走了么?”
    林软红双眉微皱,点了点头,吕长乐已赶到他身边,长长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他年纪轻轻,火气却不小,照今日的情况看来……”
    林软红冷冷截口道:“照今日的情况看来,若换了你,一样也是如此。”
    孙玉佛微微一笑道:“吕兄的意思是,展世兄无疑已和秦老先生结了深仇,他少年冲动,说不定会来报仇雪恨。”
    他缓缓顿住语声,吕长乐急忙接口道:“今日江湖中那‘情人箭’已成瘟疫,你我都不知什么时候会……”他语声一颤,含糊地接着道:“若是秦老先生有了不测,那如何是好?”
    孙玉佛道:“所以吕兄的意思是,希望我们都能挺身而出,来保护秦老先生,这倒不是完全为了防范展世兄,更应防范的,还有那一些持有‘情人箭’的,是以我们又恐力量不够……。”
    吕长乐连连点头道:“正是如此,所以小弟已决定再飞柬去邀集一些武功硬手,来轮流保护……”
    孙玉佛含笑道:“而吕兄的意思是,虽是大家轮流防护,其中总要一个总领提调之人,小弟终日繁忙,吕兄家眷又多,只是林兄你较为清闲。”他神秘地一笑,接口道:“又是单身,自然方便得多。”
    他口口声声,都是别人的意思,其实究竟是谁的意思,不但他自己心里知道,别人又何尝不清楚得很呢。
    林软红凝目倾听,一言不发,听到这里,心头一跳,暗忖道:“难道此人已看出了我对秦琪的情意?”
    吕长乐双掌互抚,沙沙作响,等了半晌,仍不见林软红答复,忍不住道:“此事于大家有利,于林兄亦无损,林兄你就答应了吧!”
    林软红俯首沉吟半晌,缓缓道:“小弟答应亦无妨……”
    吕长乐抚掌大笑道:“好极好极,就此一言为定,至于银钱上的问题,自然该由小弟一切负担的。”
    他笑声一顿,忽然皱眉道:“小弟本来还想去照料展老英雄的后事,但此刻既然有许多正事要做……唉,我想展老英雄在天之灵必定也不会怪我的。”他展颜一笑,连连拱手:“小弟这就去办那武林飞柬之事了,具名的自然有林兄、孙兄,还有西门兄,李家贤伉俪……哈哈,这看来必将成为武林一大盛事。”大笑声中,他一揖到地,匆匆而去。
    走廊这边笑声方去,走廊那边大笑又起,“无鞘刀”手捻虬须,狂笑而起,扬臂道:“果然是神医国手,顷刻间便妙手回春。”一把拉住林软红的肩膀,大笑道:“来来,俺吴七要请各位去痛饮三杯。”
    孙玉佛含笑道:“尊夫人的伤已无妨了么?”
    吴七大笑颔首,孙玉佛道:“若是如此,晚辈们自该共祝三杯……”
    ×××
    三杯白酒,一堆新土。
    漫天夕阳已逝,苍茫的暮色转浓,泼墨一般的夜色中,展梦白端起了坟头第一杯酒。
    转目四望,碧树长草,因风而动,宛如鬼哭,四下一无人迹,只有两个白发苍苍的老家人,垂泪立在他身后。
    他木然持杯而立,心中当真有说不出的悲苦萧索,此刻静卧在这新坟中的人,一生为武林正义奔波,而此刻……
    他仰首饮干了第一杯酒,辛辣的白酒,冲下了他牙关里的鲜血,他抬起手,奋力抛去了手中的空杯,暗中默祷:“复仇!”
    “复仇!复仇!”他以复仇为馔,饮下了这三杯冷酒,胸中的仇血,却更热了,热得几乎要烫开他冰冷的肌肤。
    他任凭眼眶中的热泪,无声流下,泪眼模糊中,他赫然发现,一个纤细瘦弱的黑衣人,无声无息地自漫天黑暗里,冉冉出现于坟后。
    这幽灵般的人影,使得他身后的老家人惊呼一声,扑地跌倒在地上,展梦白低叱一声:“谁?”只见这人影满身黑衣,长袖飘飘,面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目光却黑如点漆,亮如明星,虽然瘦骨嶙峋,不堪一握,但却美得清丽绝俗,仿佛从来没有食过人间烟火。
    这幽灵般的人影竟是个女子,展梦白双眉一皱,只见她抬起手来,苍白而又枯瘦的手掌,缓缓自长袖中伸出,掌中竟握着那三只叠起的酒杯。
    她目光凝注着展梦白,一字一字地缓缓道:“这酒杯是你抛去的么?”
    刹那间展梦白只觉一阵寒意,自心底升起,他方才含恨掷出这三只酒杯,方向似全不同,而此刻这三只酒杯,竟全都到了这幽灵般女子的手中。
    他暗中心寒,语声却仍然无畏:“不错!”
    黑袍女子走到坟头,衫角与袍袖一齐飘舞,她轻轻放下酒杯,目光忽然自展梦白面上移开,凝注到坟头。
    展梦白看不到她的面容,只听她轻轻道:“你死了,你死了……”
    展梦白干咳一声:“夫人可是来凭吊先父的?”
    黑袍女子有若未闻,仍然低语:“你死得为什么这样早,不让我亲眼看到你死,不让我亲耳听到你临死前的呻吟……”
    语声虽轻,但其中却是满含怨毒之意。
    展梦白双目一张,目光尽赤,厉声道:“家父虽已死,但我却容不得别人在他老人家的坟前,胡言乱语。”
    黑袍女子动也不动,夜风吹起她的长袍,仿佛连她枯瘦的身躯也要一齐吹起。
    她纤细的手摸摸坟头的石碑,亦不知是手冷,抑或是碑冷,只听她接着道:“我知道你宁可死,也不敢再见我……”
    展梦白大喝一声,道:“你若与先父有仇,只管来寻我,我展家世代传家,从来无人知道畏惧两字!”
    黑袍女子霍然转过身来,她目光清澈而寒冷,嘴角淡淡地挂着一丝凄凉的微笑,夜色中虽然看不到她面上的皱纹,但依稀却仍可辨出她的年纪,只是那无情的岁月虽然带走了她的青春,却夺不去她的美丽。
    她的美是惊人的,而且还带着一份慑人之力,她凝注展梦白,凄然笑问:“你爹爹死了,你妈妈怎地不来?”
    展梦白呆了一呆,他虽觉此话问得奇怪而突然,但却又不禁脱口答了出来:“家母早在十九年前,便已仙去……你若来凭吊先父,我十分感激,否则……”
    黑袍女子直如根本没有听到他后面的愤怒之言,轻轻截口道:“原来你爹爹没有续弦。”语声突顿,再不言语。
    展梦白满心惊疑,亦不知道这幽灵般奇异的女子到底是友是敌?忍不住脱口问道:“你究竟是谁?来此何意?”
    黑袍女子忽然抬起头来,道:“你爹爹死了,你可想为他复仇?”
    她问话总是这样奇怪而突然,展梦白不禁又自一呆,脱口道:“自然!”话声方了,黑袍女子突地冷笑一声,抬手一掌,向他拍来。
    ×××
    这一掌掌势轻柔而缓慢,衬着她飞舞的衣袖,更显得难以描摹的美,展梦白剑眉一轩,厉声道:“你若……”
    哪知他“你”字方出口,这绝美的手掌已到了他面上的“迎香”大穴,他一惊之下,拧腰迎掌,一招“怒击雷霆”,连消带打,以攻为守,“呼”地一拳击出,但自己攻势这般的凌厉一拳,不知怎地,竟击在空处,而对方轻柔而缓慢的一掌,却始终不离自己要穴。
    他又是一惊,回拳缩肘,引肩退步,掌上再攻三招,脚下连退五步,但招招亦都落空,连变五种身法,自己要穴仍在对方掌影之下。
    他似乎已闻到有一阵阵死亡的气息,自这一只苍白而枯瘦的手掌中透出,他牙关一咬,双拳齐出,猛击对方左右双胁。
    这一招他不求自保,但求伤敌,正是与敌同归于尽的招势。
    哪知黑袍女子冷笑一声,手掌轻挥,他双拳尚未全出,便已翻身跌倒,只听黑袍女子冷冷笑道:“这样的武功,也想复仇么?”长袖一拂,退后七尺,斜斜倚在石碑上,仿佛怕被风吹走一般。
    展梦白双臂一振,甩脱了那两个正要扶他起来的老家人,挺腰立起,暗调真气,大喝一声,又自扑上。
    但方才大意之下,被人占了先机,此刻再次扑上,着着俱是抢攻,他家传武功,走的本是刚猛一路,此刻但闻拳风虎虎,不但似乎已将那黑袍女子笼罩在拳势之下,更震得近处的木叶,都萧萧飞舞。
    黑袍女子双掌下垂,长长的衣袖,几乎垂到地面,这漫天飞舞的拳影,却连她的袖角都沾不到一片。
    四十招一过,展梦白已暗暗心惊,只听黑袍女子又是一声冷笑,长袖一卷,兜起展梦白的左膝,展梦白再次仰天跌倒。
    抬目望去,黑袍女子仍在冷冷望着他,冷冷道:“老子的武功本差,想不到儿子更加糟糕……”
    展梦白翻身一跃,凌空扑下,他左掌握拳,右掌斜击,双足连环踢出,竟然一连攻出四招,此番他上下空门俱都大露,但求能击上对方一拳一脚,自己的生死,他早已没有放在心上。
    黑袍女子目光一闪,似有赞赏之意,但身形动处,却又一拳将展梦白挥在地上,哪知展梦白生性刚烈,一跌又起,大喝道:“不是你将我杀了,我便要杀了你。”喝声之中,更是不顾命地扑了上去。
    他越跌越重,勇气却越跌越大,当真是千险万难,百折不回。
    黑袍女子身形游移,冷笑道:“我若要杀你,你此刻还有命么?”
    展梦白拳势一缓,突又奋起攻出三拳,大声道:“你既然杀了我爹爹,我不能复仇,你便将我也一并杀死好了。”
    黑袍女子冷冷道:“谁说我杀了你爹爹?”
    展梦白呆了一呆,身形突顿,黑袍女子道:“这样的武功,这样的脾气,要想复仇,岂非做梦?”
    这冰冷的言语仿佛鞭子似的抽在展梦白心上,他呆呆地愕了半晌,忽然奔到他爹爹坟头,放声大哭起来。
    他似乎要将自己心中的悲愤积郁,在这一哭中全部宣泄。
    ×××
    也不知哭了多久,只觉一只手掌,在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肩头,只听那黑袍女子轻叹道:“男子汉大丈夫,哭些什么?”
    他牙关一咬,忍住哭声,反手抹去了面上泪痕,黑袍女子柔声道:“这样才对,展家的男儿,既然不知畏惧,那么世上还有什么做不成的事呢?你爹爹的仇人,又不是真的恶魔。”
    展梦白缓缓站了起来,只觉心中乱成一片,这女子忽而对自己的爹爹那般怨恨,忽而又要为自己的爹爹复仇,有时对自己那般屈辱折磨,有时又对自己如此温柔,这究竟为了什么?
    夜露沾湿了新坟,泪水沾湿了他的面颊,黑袍女子望着他的面颊,缓缓道:“方才我只是试一试你,有没有复仇的勇气与决心。”
    展梦白仰视穹苍,万念奔涌,缓缓道:“我虽有勇气,更有决心,怎奈我没有无影之枪,四弦之弓,我到哪里去学足以与‘情人箭’匹敌的武功?”不知怎地,在这陌生的女子面前,他竟吐露了他永远也不肯对别人叙说的心事。
    黑袍女子轻轻一笑,道:“逢坚必摧无影枪,人所难挡四弦弓,有去无回离弦矢,一触即伤出鞘刀,世人只知武林七大名人功力绝世,却不知有些无名人武功更高!”
    展梦白心头一动,只听黑袍女子缓缓接口道:“你若跟着我,我必定让你学成复仇的武功!”
    夜色如墨,夜云凄迷,这两句话却有如明灯闪电,使得展梦白心头一亮,但心念转处,却又沉声道:“你与家父有仇,我宁可断去四肢,不能行动,也不要你来传授我的武功。”
    黑袍女子道:“我若与你爹爹有仇,还会助你复仇么?”
    展梦白微一沉吟,立刻又道:“但你方才在这里对先父那般无礼……你若要我随你学武,先得要在先父坟前叩首。”
    他说得截钉断铁,生像别人传他武功,还是在求助于他。
    黑袍女子亦不禁为之一怔,冷笑道:“要我向你爹爹叩首,哼哼,便是你爹爹要向我……”
    展梦白双眉如剑轩,大怒喝道:“你休要再说无礼的话,方才你对先父无礼,我已念在你要助我复仇,不再寻你拼命,但你若要我拜在一个曾对先父无礼之人的门下,那是再也休想!”
    他话声一了,立刻转身,向那两个白发老家人挥手道:“走!”
    他头也不回,大步而行,突听身后轻轻一叹,道:“回来!”
    展梦白道:“回来做什么?”终于还是回过头来。
    黑袍女子目光更加清澈,缓缓道:“我并未要你拜在我的门下,我只不过要带你去找一个比我武功还好的师傅,我……唉!我最多……唉!活也活不久了,怎么能传授你武功?”
    她苍白的面容,被悲哀凄凉的夜色一染,变得更加苍白。
    展梦白凝视着她,在这清凄的春夜里,他心头突觉十分不忍,再也不忍心去违背她的言语。
    他呆了半晌,沉声道:“你说你……活不……长久了么?”
    黑袍女子黯然点了点头,忽又展颜一笑,道:“虽然活不长久,但也要等你寻着师傅再死,那时我心事俱了,死了也没有关系了。”最后两句,她只是嘴唇微动,根本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展梦白心里,不知是感激,是悲哀?抑或还在气恼着这奇异的女子方才在他爹爹坟前所说的言语。
    他默然半晌,终于沉声道:“前辈……”他称呼一改,那黑袍女子目中便已现出了温柔的笑意。
    哪知就在这刹那之间──黑袍女子突地一掠而前,握住了展梦白的手腕,展梦白一挣不脱,已被她拉入坟墓的阴影里。
    那两个白发家人惊魂甫定,下意识地跟了过来,展梦白皱眉道:“什……”
    黑袍女子一手掩住了他的嘴唇,轻轻道:“那边有人来了!”
    她一手掩住展梦白的嘴唇,一手拉住了展梦白的手腕,这举动虽嫌过分,但她神情那么自然,展梦白似乎也觉得是理所当然之事,不由自主地放低了语声,亦自低语道:“什么人?莫非是……”
    黑袍女子道:“如此深夜,如此荒野的夜行人,如此隐私,便非善类……”语声未了,已有一阵单调而沉重的马蹄声缓缓而来,展梦白心里不觉大为钦服,这奇异的女子不但武功惊人,耳目更是超人一等。
    ×××
    只听那蹄声缓缓自远而近,接着,竟似有一个女子幽幽叹息了一声,蹄声渐近便可听她轻轻在说:“难道又要天亮了么?唉……我真舍不得离开你,为什么夜总是这么短呢?”
    展梦白双眉微皱,心念一转:“原来是情人们的幽会!”
    另听一个低沉的男子声音带笑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何况你我虽非夜夜相会,却也不只一年一度呀!”
    “要是一年一度,我真要愁死了!”这女子的声音,充满了柔情与娇腻:“你不知道,我和他在一起是什么滋味,人家虽然将我们称为‘金玉双侠’,可是……唉,又有谁知道我对他是多么厌恶!”
    展梦白心头一凛:“这女子居然是‘玉观音’陈倩如!”
    他忍不住要探出头,看一看这男子是谁,只听她忽又接口道:“我仿佛听你说过,只要有四万两银子,就可以买一对‘情人箭’,唉……我现在真需要一对‘情人箭’,然后……”
    她缓缓顿住语声,展梦白一颗心却已几乎跳出腔外。
    他屏息静气,凝神而听,只听那男子道:“我虽知道‘情人箭’可买,但却不知道如何去买,只是……”
    他忽然咯咯一笑,接道:“但你若要‘情人箭’,我倒可以送你一对!”
    展梦白心神皆颤,只觉握住他的那一只冰冷的手掌,也起了一阵阵轻微的颤抖,陈倩如惊呼了一声,道:“你有情人箭?”
    那男子道:“自然!”
    陈倩如娇声道:“你有‘情人箭’,就快些给我一对嘛,我一定……”她语声更是甜得起腻。
    那男子轻笑道:“一定怎么?”
    陈倩如吃吃笑道:“下次晚上,我一定什么都听你的……”接下去语声含糊,夹杂着一阵阵足以荡人情潮的腻笑。
    这两人此刻早已走近坟头,而且已将走过,展梦白只觉心头怒火上涌,他若非要等待下文,只恨不得一掌将这一双男女劈下马来。
    “快说嘛,快说嘛……你的‘情人箭’,究竟是从哪里来的,我都让你……你,你还不告诉我?”
    这仍然是陈倩如撒娇的腻语,但接着便是那男子低沉的声音……
    ×××
    黝黯的夜色中,只见一匹黑马,转出坟头,仿佛甚是华丽的马鞍上,却有男女两人合乘,“玉观音”陈倩如斜倚在一个身披风氅的男子怀里,娇喘依依,仰面而视,但由展梦白这方向望去,却再也无法看到这男女的面容。
    只听他极为得意地轻轻一笑,手抚陈倩如的肩头,缓缓道:“你问我这一对情人箭是哪里来的么?告诉你,这就是方才那展老头子肩上拔下来的,秦瘦翁随手放在床边的木几上,我就随手拿了过来,那时人人都十分激动,谁也没有注意到我。”
    展梦白暗中失望地长叹一声,陈倩如也正在此时发出失望的叹息:“只有这两枝‘情人箭’有什么用?”她失望地低叹道:“我们既不知道发射它的方法,也不知道那其中有什么神秘之处。”
    “对付别人自然无用。”那男子含笑道:“但用来对付你的老公,却是有用极了,只要等到他熟睡的时候,将这两枝‘情人箭’在心上轻轻一插……哈哈,普天之下,又有谁会知道……”
    夜露风寒,那白发家人忽然轻咳一声,身披风氅的男子语声突顿,展梦白手掌一紧,只道他必要转身查看。
    哪知他头也不回,以袖蒙面,突地掠下马鞍,风氅一振,急掠而去,一瞬间便没入无边的黑暗里。
    陈倩如亦不假思索地反手一掌,击上马股,健马一声轻嘶,放足狂奔而去。
    展梦白“咳”地一声,长身而起。
    黑袍女子道:“你要做什么?”
    展梦白厉声道:“奸夫淫妇,竟要谋害亲夫,此事天理难容……”
    黑袍女子道:“是以你路见不平,便要拔刀相助了!”
    展梦白道:“正是。”
    黑袍女子“嗤”地一声冷笑,道:“你自己的事还顾不周全,此刻还有闲情去管别人的事?”
    展梦白怔了一怔,沉声道:“那‘金面天王’李冠英虽非善类,但却也不是十恶不赦之人,我怎能袖手看他死在这一对奸夫淫妇手里。”
    黑袍女子缓缓道:“这两人自知隐私泄漏,哪里还敢害人,甚至有别人要去害那姓李的,他两人都要拼命保护,避免别人把这笔账算在他们身上。”她语声虽缓慢,但语气间却突地激动了起来,清澈的目光中,也聚满了深深的怨毒之意。
    一时之间,展梦白只觉这奇异的女子,行事当真令人不可思议,亦不知她是正是邪?是善是恶?
    他只觉她与自己之间,竟总像是有着一种极为奇妙的联系,而她的言语之中,更总有着一种令人不可置辨的魔力。
    ×××
    黑暗终是比黎明短暂,旭日东升,杭州城外,一个蓑衣笠帽的渔翁,推着一辆独轮手车,缓步而行。
    他笠帽戴的甚低,虽是满天春阳,但他那清癯的面容,看来却仍是十分阴沉,嘴角暗黑的皱纹中,更似隐藏着许多沧桑往事。
    他目光散漫地四下投视着,世上竟仿佛没有一件事能引起这老人的兴趣,他是根本不知红尘的可爱,抑或是对红尘早已厌倦了呢?
    然而,依依走在他身侧的一个青衣少女,眸子却是美丽而明亮的,她青布的裤脚,高高挽起,露出半截莹白的小腿,惹人遐思。
    春天的阳光下,她只觉满身都是活力,这与她身侧的老人,恰好形成了一个极为强烈的对比。
    她脚步也是飞扬的,走着走着,她忽然停下脚步,侧首道:“爹爹,鱼也快卖完了,我们到哪里去?”
    她爹爹头也不回,缓缓道:“回家。”
    青衣少女嗫嚅着:道:“我……我以为爹爹会到展公子家去看看的,昨天夜里爹爹既然说展公子家必定有人受了伤,所以才会对那姓秦的老头子忍气吞声,那么我们正该送两尾鲜鱼去,鲜鱼不是对受伤的人最好吗?”
    她语声娇嫩,虽是吴人,却作京语,“吴人京语美如莺”,她的人,却比她的语声更美。
    老渔翁默然半晌,忽然沉声道:“杜鹃,爹爹说的话,你难道已忘记了么?不许多管别人的闲事,展公子只是我们的一个好主顾而已,知道么?”
    青衣少女杜鹃委屈地垂下了头,轻轻道:“知道了!”
    老渔翁长叹一声,道:“知道就好。”他抬起了头,眯起眼睛,从笠帽边缘,仰视着东方的朝阳,喃喃道:“好天气,好天气,可是应该丰收的好天气。”垂下头去,轻咳两声:“鹃儿,你要是累了,就坐到车上,让爹爹推着你走,爹爹虽然老了,却还推得动你。”
    他两臂一阵轻颤,身体里似乎压制着一股呼之欲出的生命之力。
    杜鹃轻轻摇了摇头,只见行人颇稀的道路上,一辆乌篷马车,出城而来,马车奔行甚急,老渔翁道:“鹃儿,让开路。”杜鹃失魂落魄的垂着头,直到马车已冲到面前,才慌乱地闪开。
    健马一声长嘶,马车微一停顿,车帘掀开一角,向外探视的那一双锐利而明亮的眼睛,竟是属于展梦白的。
    他眼角瞥见杜鹃,似乎想招呼一下,但马车又复前行。
    只听他身旁盘膝端坐着的黑袍女子,突地惊“嗯”了一声,道:“他……难道是他?怎会在这里?”
    展梦白第一次听到她语声如此惊奇,忍不住问道:“他是谁?”
    黑袍女子微一皱眉,轻轻道:“方才那渔翁,有些像是我许久许久以前见过的一个人,不知道真的是否是他?”
    展梦白道:“若是骑马,就好得多了,坐在车里,自然看不清楚。”
    黑袍女子面色一沉,道:“这些小事,你都不能依着我么?”
    展梦白抬目望处,只见她满头都是华发,面上被夜色掩饰的皱纹,此刻每一根都暴露在日色里,她枯瘦的身子,更显得出奇的苍老,只有那一双眼睛,就像是满天阴霾中的两颗明星。
    于是他垂下头,不再言语,马不停蹄,走到中午,也没有休息,只随意买了些东西在车上吃。那车夫贪得重赏,自不会有丝毫的怨言,展梦白却忍不住道:“前辈……夫人……我们究竟走到哪里?”
    黑衣女子忽又大怒,用那枯瘦的手掌,不住敲着车板:“不要问不要问,你跟着我走,我绝不会害你,也不会叫你失望。”
    她一怒之下,枯瘦的胸膛竟然剧烈地喘息起来,展梦白剑眉一轩,似要发作,却终于还是长长叹了口气,轻轻道:“不要紧吧!”他想起了她昨夜的话,似乎她自知自己的生命已极为短暂,一时之间,他不知怎地,竟对这陌生的女子生出了悲哀与怜惜。
    ×××
    夕阳逝去,夜色又临,过了拱宸桥,地势便已渐僻。
    展梦白忍住不问,心里却不禁奇怪,不知她要将自己带到哪里,马车趁夜又走了许久,赶车的却忍不住问了出来:“前面就是莫干山,马车上不去,夫人究竟是要到哪里?”
    黑衣女子忽然下了马车,道:“马车过不去,你可以回去了。”
    展梦白一愕:“谁回去?”
    黑衣女子展颜一笑道:“自然是赶车的。”她面上甚少有笑容现出,这一笑却甚是温柔。
    展梦白满怀奇怪地下了车,正待开发车钱,黑衣女子却随手抛出一锭金子,也不理赶车的千恩万谢,拉了展梦白就走。展梦白皱眉道:“到了么?”四野一片荒凉,前面更是夜色沉沉。
    黑衣女子道:“我们趁夜翻过莫干山……”
    展梦白失声道:“乘夜翻过莫干山?”
    黑衣女子面色一沉:“你走不动么?”
    展梦白牙关一咬,挺起胸膛,只见她忽又展颜一笑,柔声道:“明天到了安吉,你可以好好休息一阵,年纪轻轻,劳苦一些有什么关系。”
    她脚步轻盈,片刻间却已走了数十丈,展梦白随在她身后,心里不禁暗叹,自己满身深仇未报,却糊里糊涂地跟着这陌生的女子,离开了自己生长于兹的杭州城,而自己竟还不知要走到哪里?甚至还不知道她的名字,这是为了什么?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屹立在夜色中的莫干山,山势分外险峻雄奇,展梦白望着前面这黑衣人影,轻盈曼妙的身形,望着她随风飞舞的衣衫,无言地上了莫干山。
    夜风在山间的丛林中呜咽,一弯新月,斜斜挂在林巅。
    月光洒满山路,展梦白只觉自己仿佛是走在银白色的河水上。山风兜起他的衣袖,这河水又仿佛是在天上。
    忽见黑衣女子停下脚步,沉声道:“奇怪?”
    她指着树巅的新月,接着又道:“你爹爹是不是前天中的‘情人箭’?”
    展梦白目光注意,面色立变,失声道:“奇怪,前夕并非月圆,怎地会有‘情人箭’出现?”
    他思绪已被悲愤挑乱,直到此刻,方自想起这问题来:“自江湖中出现‘情人箭’后,爹爹是第一个不在月圆之夕中箭的人……但奇怪的是在同一天里,那‘出鞘刀’的爱妾也在杭州城外中箭。”他沉声道:“这其中必定又有隐私,莫非……那‘情人箭’也有假的?”
    黑衣女子道:“情人箭名震天下,若有伪箭,亦不足为奇,但除此以外,若有你爹爹的熟人,拿着两枝自别人尸身上拔下的‘情人箭’,乘你爹爹不备……唉,就和昨夜那双男女所说的情况一样,岂非也是极为可能的事。”
    展梦白木然立在地上,喃喃道:“熟人……熟人……”突地大喝一声:“谁呢?我怎样才能查得出来?”
    黑衣女子目注山巅,缓缓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语声未了,夜色丛林中,突地传出一阵大笑:“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夫人的话,真说得精辟极了。”
    笑声高亢,划破夜空,语声更有如洪钟大吕,震人耳鼓。
    展梦白心头一震,凝目望去,只见山林中大步行出五人。
    当先一人,锦衣华服,身材魁伟,头上却戴着一顶形状甚是奇特的高冠,从容迈步而来,但三步迈过,便已到了展梦白的身前,高冠上的红缨,动也不动。只要听到此人的语声,见到此人的步法,无论是谁,都可看出此人必定身怀上乘武功。
    月光下只见他方面大耳,阔口巨目,神情极为威武,展梦白久居江南,却也猜不到此人的来历。
    他目光一扫展梦白,竟恭恭敬敬地向这黑衣女子叩下头去,展梦白心中大奇,只听他沉声道:“方巨木叩见三夫人。”
    他不但笑声已顿,神情更是恭谨甚至不敢抬起头来,便是臣子见了皇妃,礼数也不过如此。
    另四个锦衣大汉,早已远远跪了下去,但黑衣女子面上仍是一片冷漠,冷冷道:“方巨木,你来做什么?”
    高冠锦衣的方巨木,长身而起,仍未抬头,缓缓道:“夫人不告而别,不但主公十分挂念,就连小人也都担着心事。”
    黑衣女子冷“哼”一声,方巨木赔笑垂首道:“是以主公便令小人们出来寻找夫人,小人们知道夫人的脾气,受不得红尘中的热闹,是以小人与铁石等四个人,就在杭州附近的四座山头等候着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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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回山巅晨雾浓如烟
    黑衣女子目光一凛,冷冷道:“你们怎么知道我到了杭州?”
    方巨木陪笑道:“这只是小人们的猜想……”
    语声方了,黑衣女子突地反手一个耳光,击在他脸上,厉声道:“猜想,我的行动,要你们胡乱猜想么?”
    方巨木嘴角已自淌出鲜血,但仍然满面含笑,垂手而立,连嘴角的鲜血,都不敢伸手去擦一下。
    黑衣女子厉声又道:“你还笑!笑什么?”顺手又是一个耳光,打得方巨木两边嘴角,俱流下了鲜血。
    展梦白心中大奇,他再也想不到这方巨木如此气度、如此武功,却为何要忍受如此屈辱?
    他也想不到这黑衣女子,脾气为何变得如此躁烈,只见方巨木果然掠去笑容,但神色却十分恭敬,垂首道:“小人不敢,小人只是奉主公之命,前来迎接夫人,夫人身体不好,若是劳顿过度……”
    黑衣女子冷笑一声,道:“若是劳顿过度又怎样,会死么?哼哼,我就是死了,也不要姓萧的操心。”
    展梦白越听越奇,方巨木如此人物,居然还有“主公”,此人又是何等人物?江湖中似乎没有姓萧的奇侠呀!
    这姓萧的“主公”既是这黑衣女子的丈夫,为何她又要如此说话?为什么她要当着自己一个外人之面如此发怒?
    只听方巨木沉声道:“夫人纵是与主公误会,回到谷中,主公自会向夫人解说,夫人又何苦当着一个外人……”
    黑衣女子“萧三夫人”眼波变为利剑,厉声道:“我的事你居然也敢管了。”只听“劈劈啪啪”一串声音,她手掌连扬,竟又在方巨木面上打了七个耳光,方巨木非但不敢回手,连闪避都不敢闪避一下。
    展梦白心中大是不忍,忍不住轻轻劝道:“萧夫人……”
    “萧三夫人”目光电也似的望向他,厉声道:“谁叫你唤我萧夫人?”
    展梦白呆了一呆,暗忖道:“我不唤你萧夫人唤你什么?”口中却沉声道:“夫人的家事,在下实不便过耳……”
    “萧三夫人”瞪目道:“谁的家事?什么家事?”突地挥手一掌,拍在展梦白的面颊上。
    展梦白身躯一震,双拳紧握,只见他双目中燃烧起烈火一般的愤怒,凝注着这美丽但却苍老,温柔而又暴躁的妇人,良久,怜悯之情便像一片水雾,将他日中的愤怒之火缓缓熄灭。
    他牙关一咬,霍然转身,一言不发地掉首而去,这妇人头上的白发,面上的皱纹,目中的情感,在他心中留下的怜悯,远比那一掌在他面上留下的愤怒深遽。他忍下了愤怒,留下了怜悯……
    ×××
    “萧三夫人”似在暗中叹息了一声,轻喝道:“回来!”
    展梦白只作未闻,脚步更大,突觉眼前人影一花,那方巨木竟已挡在他面前,沉声道:“夫人叫你回去,你没有听到么?”
    展梦白本是助他,此刻见他竟来阻拦自己,心中又是生气,又觉奇怪,也不愿与他多话,冷哼一声,挥手道:“闪开!”脚步动处,便自他身侧擦过。
    哪知方巨木双臂一张,突地厉喝道:“回去!”
    展梦白大怒,举手一掌,拍向他前胸,低喝道:“你闪不闪开?”他不愿伤及此人,掌上只用了三分真力。
    方巨木胸膛一缩,双臂回旋,左拳右掌,夹击而来,左打下颔,右切肩胛,一招两式,用得竟然十分辛辣。
    展梦白怒喝道:“不知好歹的东西!”甩肩撒掌,避开此掌。
    只听方巨木沉声道:“你走回去,我便不来难为你。”
    展梦白怒道:“不回去又怎地?”侧身进步,呼地攻出两拳,左拳在先右拳在后,方巨木待格开他左拳,哪知他右拳后发却已先至,正是神拳中一招佳作“盘弓怒箭”,拳风激荡,十分猛烈。
    方巨木大喝一声:“好拳法!”也不抹嘴角血迹,便已展开身手,与展梦白交起手来。
    他拳法走的亦是刚猛一路,只见他招式凝重,功力深厚,脚下不动半步,魁伟的身形,有如山亭庙峙,每击一拳,尽心全力全意,掌法虽是大开大阖,但掌式中全无半点破绽。
    展梦白与人交手经验甚少,功力亦不及此人深厚,但是他此刻满心愤怒,这愤怒的力量,更加重了他刚猛拳法的威力,一时之间,竟似已占在上风,再加以他那绝顶的聪慧交手时偶创的佳作,更使得方巨木招架吃力。
    “萧三夫人”袖手旁观,目中忽然流露出喜悦的光彩,这正如一个严师在看着她的弟子,书法虽拙劣,但笔锋气势之间,却蕴藏着极高的天赋,稍加琢磨,不难卓然而成大家。
    三十招一过,方巨木双掌齐下,掌到中途,忽然一变,换了个部位,击向展梦白胁下,这一招变势之快,部位之准,与他先前的掌法,竟是大不相同,展梦白一惊侧身,先机尽失,方巨木连攻三掌,忽又使出与方才同样的一招,展梦白明知他这一招攻来的部位,却硬是无法变招应付。
    他只得连退三步,心头暗暗吃惊,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精妙的招式。方巨木精神大长,冷冷道:“你还是走回去的好。”
    展梦白一言不发,定下心神,只见方巨木又自强攻三招,展梦白算定他必然又将以一招怪招击来,但骤然间仍是想不出应付之策。
    只听萧三夫人突地轻轻道:“踏左足,曲右足,双拳齐出,攻他双肩骨下三寸之处!”
    展梦白不由自主地“踏左足,曲右足”,双拳方待攻出,但眼见对方的双肩骨下,全被掌势封锁,自己一拳攻去,岂非自投罗网。
    他掌势不禁微一迟疑,哪知就在这刹那之间,方巨木掌势一变,双肩骨下,果然空门大张,他暗叹一声,双拳再出,却已不及,对方已在他这微一迟疑之间,将他拳路封住,掌缘横扫,直击他胁下。
    他撤招不及,后退亦不及,双臂一振,直击过去,又是一招与敌同归于尽的招式,若非性情激烈,宁折毋屈之人,怎会时常使出这种招式?
    刹那间他只觉一阵劲风自身侧扫过,方巨木突地大喝一声,连退三步,血渍才干的嘴角,又自流下了鲜血。
    ×××
    萧三夫人已轻轻掠到展梦白面前,看也不看方巨木一眼,缓缓道:“你方才若是听我的话,根本不用我出手,方巨木肩骨纵然不断,也要受伤了。”
    方巨木原本是为她效命,而她此刻反而站在展梦白这一边,一时之间,展梦白不觉更是惊奇,只觉这“萧三夫人”与方巨木的行事,当真俱不可理喻,他们与人相处,究竟为友为敌,让人全然摸不着头脑。
    只见方巨木双臂下垂,木立当地,面上隐有怒容,但却极力隐藏,双眼缓缓移向展梦白,凝注半晌,目光突地一亮,脱口道:“这位公子,莫非就是……就是展化雨的少爷么?”
    展梦白剑眉一轩,这方巨木对他爹爹名衔,如此不敬,对他却口口声声称为公子,不敢稍为无礼,他又是惊奇,又是愤怒。
    萧三夫人霍然转身,冷冷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方巨木满是鲜血的嘴角,又露出一丝笑容,垂首道:“主公令小人们,前来迎接夫人回去,夫人若不回去,小人们如何回去复命?”
    他的语声微顿,目光一抬,接口道:“但夫人此刻既与展公子在一起,想来还要盘桓些时,而小人们回去,也有了交待。”
    萧三夫人冷“哼”一声,方巨木不敢抬头,接口又道:“谷中上上下下,俱在悬念着夫人,但望夫人留意贵体,早日回谷,小人们不敢再多打扰了。”他一面说话,一面又自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地叩了个头。萧三夫人目光空洞地凝注着远方,胸膛不住起伏,心里仿佛甚是激动。
    方巨木倒退几步,垂首转过头去,向另四个锦衣大汉微一招手,突听萧三夫人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回来!”
    这两字她似乎考虑许久,方自说出,方巨木垂首转身,躬身道:“夫人还有什么吩咐么?”
    萧三夫人面上忽然露出凄凉之色,月光下只见她眼角的皱纹,仿佛又加深了许多,“你回去……”她缓缓叹道:“回复主公,就说我不回去了。”
    方巨木身躯大震,骇然道:“不回去了?”
    萧三夫人缓缓点了点头,目光仍然凝注远方,道:“这十余年来,承他一直对我很好,我临行之际,竟未能向他辞行,心里头实在也觉得抱歉得很。”她语声间,已带着些颤抖,显见心绪十分激动。
    方巨木满面骇然,木立当地,仿佛一个被巨雷吓呆了的童子。
    萧三夫人轻叹道:“你再告诉他,外面江湖险恶,武林近来又屡生巨变,他还是不要出谷的好。”
    方巨木讷讷道:“但……但……”
    萧三夫人突地面色一沉,厉声道:“这就是我全部要说的话,你可听清楚了么?”
    方巨木道:“小人……听……听得很清楚,但夫人你……”
    萧三夫人目光一凛,叱道:“听清楚了,还不快走!”
    方巨木呆了半晌,突地躬身一礼,转身飞奔而去,他似在全力狂奔,竟把那四个锦衣大汉都远远抛在身后,眨眼间便没入黑暗中。
    ×××
    萧三夫人目送他们的背影消失,枯瘦的身躯,有如钉子般钉在地上,展梦白却是满心惊疑,暗忖道:“那姓方的方才说她与我在一起,便该多盘桓些时,难道她与我又有什么关系么?”
    “她与我素昧平生,为何对我的态度竟是如此奇怪……”思忖之间,突见萧三夫人的身躯竟开始在风中颤抖了起来,他一惊之下,沉声道:“夫人怎地了?”话声未了,萧三夫人伶仃的身子,已有如落叶般倒在地上。
    展梦白骇然俯下身去,月光下只见她苍白的面容,仿佛起了一阵红晕,胸膛急促而剧烈地喘息着,像是有一只恶魔的无形魔掌,已扼住了她脆弱的咽喉,展梦白扶起她的身子,惶声道:“夫人……”
    萧三夫人双目紧闭,气喘更急,忽然大声道:“快……快……我怀里的黑盒子……”言犹未了,竟然昏厥过去。
    荒山寂寂,夜风料峭,初出世途的展梦白,骤遇此变,实已惶然失措,他慌乱地在萧三夫人身上,搜出了一方黑色的玉盒,盒子上斑斑驳驳,俱是刀剑之痕,也不知被人砍了多少刀,显得那么丑劣而陈旧,但她却又为什么要如此珍惜地收藏在怀里?
    他无暇思索,打开盒盖,小小的盒子里,有一根折断了的玉钗,一方叠得整整齐齐但色泽极旧的白绢,但却没有他意料中必有的丹药,他心中一怔,手持木盒,目注身侧这昏厥的女子,更是惶然失措。
    他轻轻抱起她,寻着一道小小的山溪,撕下一方衣角,用冷冷的水敷在她的额角。
    夜色仍然深沉,距离天亮还不知有多久,他既不忍走,又不知该如何急救,只有焦急地守在她身侧。
    水声潺潺,他思绪混乱,万念奔涌,竟不知该想些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萧三夫人轻轻一叹,醒了过来,展梦白松了口气,展颜道:“夫人醒过来了,夫人可要喝些水么?”
    萧三夫人凄然一笑,喃喃自语道:“苍天,感激你终于还是让我多活些日子……”
    眼帘一合,悄然滴下两滴泪珠,她伸手一抹,张开眼睛,轻轻道:“我怀里的盒子,你找着了么?”
    展梦白颔首交给了她,只见她凝目望了几眼,目光中既是怜惜,又是幽怨,轻轻阖上盒子,放进怀里,就像她收藏往事与回忆那样谨慎而严密,展梦白心中大奇,这盒子里既然没有救命的丹药,她方才急危时为什么那样着急地交给我,而此刻又这样着急地收回去?
    萧三夫人长叹着坐了起来,地上是柔柔的草,天上有无数颗明亮的星,她抬头望了望,轻轻道:“我晕过去许久了么?”
    展梦白道:“我也不知道有多久了。”
    萧三夫人柔声道:“你一直守着我?”
    展梦白点了点头,萧三夫人道:“我和你素昧平生,我又打过你,又骂过你,你为什么要守着我?你方才不是要走了么?”
    展梦白怔了一怔,长叹一声,缓缓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萧三夫人默然良久,轻叹了一声,缓缓道:“好孩子!”
    这轻轻三个字里,竟似含蕴着不知多少种复杂的意味!
    展梦白只觉心头热血一涌,萧三夫人轻轻又道:“孩子,扶我下山去,天,已经快亮了。”
    群星渐稀渐淡,展梦白扶着她走下崎岖的山道,就仿佛是一个扶着病母的孝子,他心里既是好笑又是感慨,刹那间他忽然想起了死去的母亲,他恨不得见到母亲一面,他多么希望母亲还在人世,让他能像这样为母亲尽一份孝心。
    也不知走了多久,星群全落了,只有一弯斜斜的残月,淡淡地挂在天边,月也将落了。
    萧三夫人忽然侧过头来,道:“你认不认得一个叫苏浅雪的女人?”
    展梦白怔了一怔,茫然摇头。
    只听萧三夫人又道:“这些年来,你难道没有听见你爹爹提起她的名字?”
    展梦白又自摇了摇头:“这些年来,爹爹提起的只有我死去的母亲……”
    萧三夫人目中闪过一丝难测的光芒,忽又缓缓道:“你就要见到她了,我这就带你去见她。”
    她语声之中,竟满含怨毒,展梦白茫然问道:“见谁?”
    萧三夫人道:“苏浅雪!”
    ×××
    一线阳光,冲破黑暗,山林中已迷漫了乳白色的晨雾,其浓如烟,展梦白只觉自己眼前的一切事,仿佛都在这浓雾里,依稀可以看见,却又神秘得不可捉摸,就像是雾中的山林似的。
    就在此时,远处浓雾中的山林里,突地响起了一阵奇异的牧笛声,缥缥缈缈,随风而来。
    萧三夫人突地神色大变,霍然停下脚步,展梦白再也想不到冷静得近乎麻木的萧三夫人,面上居然也会露出这般震惊神色。
    只听那牧笛声仿佛越来越近,萧三夫人目光一凛,沉声道:“你等在这里,不要动,我去去就来!”
    她不等展梦白的回答,手掌一甩,甩脱了展梦白的臂膀,拧腰飞掠而去,只见她衣袂一飘,便已消失在晨雾中,快得令人不可思议。
    展梦白呆望着眼前的浓雾,出了一会神,终于长叹一声,选了块干净的山石坐下来,他此刻身心,俱都十分疲乏,也正需要休息一阵。
    哪知他眼帘方合,突听几缕尖锐的风声,破空而来,他一惊之下,耸肩拔起,只见数点寒星,擦着他脚底飞过,击在山石上,发出一连串“叮叮”声响,激起一连串火星,显见发射暗器之人腕力可惊。
    展梦白方自大喝一声:“谁?”
    浓雾中已冲出四条人影,黑衣劲装,黑布蒙面,三人手持钢刀,一人手中却拿着一对武林极为少见的兵刃“银光万字夺”,一言不发地扑了上来。
    这四人似乎与展梦白有什么深仇大恨,展梦白身形方落,五件兵刃,已一齐招呼到他身上。
    初升的春阳,映着满天刀光剑影,闪闪耀目,展梦白双手空空,身形连闪,厉喝道:“朋友到底是什么人,与展梦白有什么仇恨?”
    手持万字夺的大汉冷笑一声,更不答话,一连攻出七招,招招不离展梦白要害,他似乎是这四人中的首脑,掌中这一对外门利器,实已被他使得出神入化,展梦白赤手接架这一对兵刃已是困难,何况还有那三柄雪亮的钢刀!
    刹那间便已险象环生,刀光剑影中,他根本没有回手之力,面对如此利刃,他刚猛的拳法已无从施展,只能仗着小巧腾挪的身法,暂避锋锐,只见那一对银光万字夺,一左一右,毒蛇般交击而来,他身形一侧,斜退一步,“嗤”地一声,左面衣襟已被刀锋划破了一块。
    这一声撕声当真有如死神的呼唤,在这生死关头中,他蓦地想起了血海般父仇与自己所曾受到的屈辱,刹那间他只觉勇气顿生,全然忘记了恐惧,奋起大喝一声,扑入刀光之中,拳风虎虎,专攻那手持万字夺的大汉,招招具有与敌同归于尽之势,另三条大汉果然投鼠忌器,刀法松弛了下来,展梦白目光四扫,只望能在这漫天银光中冲出一条血路。
    他满面威风杀气,招式间更是奋不顾身,这种惊人的勇敢,使得对方四人都不禁在暗中心惊。
    手持银光万字夺的大汉厉声道:“不管怎样,先将他做了再说,否则那面事机一泄,女魔头就要回来了!”
    展梦白心头一震,大喝道:“方巨木!”他一听这熟悉的语声,便已猜出此人是谁,但却猜不出他为何定要杀死自己。
    方巨木阴恻恻冷笑一声,剑势更紧,另三条大汉亦自齐声大喝,三刀连环攻来,展梦白心念一乱,左肩一凉,已被万字夺上的银刺,划破一道血口,鲜血滴落,方巨木大喝道:“拿命来!”
    展梦白双臂一振,呼地攻出五拳,鲜血非但没有令他心怯,反而激发了他的勇气,看来仿佛别人纵然斩去他四肢,他只用头也要和对方血战一番,方巨木不禁暗暗心惊,数十年来,他还没有看到过这样的少年!
    远远忽然有人轻轻一叹,道:“好男儿!”声音娇柔,竟是女子口音,方巨木等四人方自一惊,一条袅娜的人影,已惊鸿般翩然而至,展梦白只觉肩头被人一推,一股柔和但却不可抵抗的力道,使得他身不由主地退开五尺。
    只听“叮叮叮”三响,三柄钢刀,一齐跌在地上。
    ×××
    方巨木抬眼望去,只见这人满身白衣,一白如雪,并非自己所惧的萧三夫人,心神方定,哪知这白衣女子纤手微扬,便已将三柄钢刀一齐击落,有如成人击落幼童掌中的木刀一般轻易。
    这种惊人的武功,使得方巨木更是吃惊,大喝道:“你是谁?”
    白衣女子轻轻一笑,道:“你不认得我么?”纤手一抬,便已点住了方巨木肩头的“肩井”大穴。
    另三条大汉惊呼一声,一齐转身就跑,白衣女子笑道:“你们走不了的!”笑声未了,她脚步轻抬,便已将这三条大汉一齐点中穴道。
    展梦白看得愕在当地,只见这白衣女子掉转身躯,袅袅走了过来,乌发高挽,明眸清澈,全身上下,一白如玉,仿佛一粒明珠,全身都散发着炫目的光彩,但走到近前,才发觉她娇美如花的面颊上,也已有了一些岁月留下的痕迹,留在眉梢眼角,两鬓之间,也已有了生星华发。
    她连创四名武功不弱的高手,此刻神色间却仍像是游园方归,晨妆初罢,踏着淡淡的阳光,自浓林中缓步而来,又像是山林间的仙子。
    她的神情是轻盈的,她轻盈地一笑,道:“你的伤不妨事么?”语声却又是亲切,又关心。
    展梦白躬身道:“不妨事!”
    白衣女子笑道:“好强硬的男孩子!”袍袖一拂,转身而行。
    展梦白赶前三步,道:“前辈留步!”
    白衣女子道:“什么事?”
    含笑转过身来,展梦白躬身道:“救命之恩,不敢言报,只望夫人留下大名……”
    白衣女子笑道:“那位萧夫人认得我的!”她的语声微顿,又道:“她回来后,你就告诉她,苏浅雪来过了,还问她好。”
    展梦白心头一震,脱口道:“苏……夫人!”
    他还记得萧三夫人曾经提过这名字,他也记得她提起这名字时目光中所含的怨恨之意,他再也想不到片刻后便见着了此人,还是此人救了自己的性命。
    茫然之间,只听这白衣女子苏浅雪轻轻一笑,道:“你记得么?”
    语声未了,只听身后一个冰冷冷的声音一字一字地说道:“我自然记得你!我怎会忘记你!,’
    苏浅雪面容一变,但立刻又自然一笑,展梦白抬头望去,只见满身黑衣的萧三夫人,幽灵般自雾中行来,左掌提着一个黑衣大汉的腰带,右手却拿着一根形状奇古的金色牧笛。
    那身材极为魁伟的大汉,被似弱不禁风的她提在手中,却连挣扎都不敢挣扎,只是全身在不住颤抖着。
    她苍白的面容,此刻更没有一丝血色,冰冷的目光,瞬也不瞬地凝注着苏浅雪,苏浅雪却没有回头。
    云雾缥缈,展梦白只觉寒意甚重,他几乎要转身逃开此间,因为他直觉感到萧三夫人的目光中,含蕴了怨毒,也含蕴了杀机,他想不出她为何要对这美丽而又和蔼的苏浅雪如此怨恨,而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对这两人如此关心,如此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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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回断肠迷离风和雨
    一缕白雾,袅袅在苏浅雪身侧散开,她嫣然一笑,轻唤道:“表姐……”
    萧三夫人冷冷道:“谁是你的表姐?”
    苏浅雪轻轻一叹,垂下头去,道:“十多年了,表姐你还在误会我么?”
    萧三夫人冷笑一声,道:“我误会你?”
    突地转过身去,将手中的壮汉及金笛砰地抛在方巨木身旁,她似是怒气无处发泄,这一抛抛得极重,只听两声惊呼,原来她竟藉着这一掷解开了方巨木的穴道。
    方巨木满面惊骇,道:“夫人……”
    萧三夫人冷冷道:“你以笛声骗开了我,以为乘机杀了他我就会回去了,是不是?”方巨木全身颤抖,说不出话来。
    他自知此刻必无生路,面色苍白如死,哪知萧三夫人冷冷道:“你一出谷来,就被人点了穴道,连我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方巨木一听话中已有了生机,心头一动,垂首道:“小人知错,但那位苏夫人,武功实在太高!”
    萧三夫人低叱道:“丢人的奴才,还不快滚,念在你还算知错,要不骗了我你还想有命么?”
    她语声微顿,冷冷道:“有些人骗了我,还不知错,还要再骗我……”
    她霍然转身,目注苏浅雪:“你说是么?”
    苏浅雪凄然一笑,道:“自从那天表姐你不由分说,就含恨而走,我始终一直在暗地里跟着你,直到十八年前的七月初七那天,表姐你在华山上突然失踪,我着急得要死,后来才知道表姐你已到了……”
    萧三夫人面色微变,截口道:“你一直暗地跟着我?……太湖边、阴山麓、两河道上,几次出手救我的人,都是你?”
    苏浅雪眼帘微合,轻轻点了点头,萧三夫人却突地连声冷笑起来:“你几次出手救我,为的只不过是良心有愧,又怕我死了之后别人疑心是你害的,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以为我会感激你?”
    她言语和笑声是那样尖刻而怨毒,展梦白心头一动,突然想起她在杭州城郊坟头所说的话来:“这两人自知隐私泄漏,哪里还敢害人,甚至有别人要去害那姓李的,他两人都要拼命保护……”
    当时他只觉这理论太过偏激,但也不无道理,此刻他才知道原来她是有感而发,但他却难以相信如此纯美的苏浅雪真的会做出这样卑鄙的事。
    只见苏浅雪幽幽一叹,两粒泪珠,夺眶而出,萧三夫人仰首望天,看也不看她一眼,缓缓道:“我自幼将你看成我的妹妹,却想不到你竟是个人面兽心的女子,若不是你,我……我……”一言未竟,她又剧烈喘息起来。
    苏浅雪以手蒙面,哀呼一声,道:“表姐,你真的不相信我?”
    萧三夫人冷笑道:“我只相信我亲眼所见的事,我只知道将近二十年来,我日日夜夜没有一时一刻忘记你,今日我看着你,我就绝不能留着你再在世上害人,只有我知道你那甜甜的笑脸比毒蛇还毒。”
    苏浅雪身躯一震,颤声道:“表姐,你……你要杀……我?……”
    萧三夫人道:“不错!”
    身形一滑,素手微抬,五指尖尖,直拂苏浅雪的面颊,这如花娇靥,若是被她这有如春葱般的手指惹上一点,不但立时要血洗满面,而且容貌也要从此被毁。
    展梦白眼帘一垂,不敢再看,他虽然不知道此事中的究竟,却知道这其中必定隐藏着一幕人间惨剧。
    苏浅雪娇躯一转,避开此招,口中轻轻道:“表姐,你的气喘越来越剧,怎么能和人交手。”
    萧三夫人一言不发,连攻三招,她招招式式,发出时看来俱是那么柔和而美妙,就仿佛明烛前,华堂上的轻歌曼舞,但出手后便可看出,这柔和而美妙的招式中,含蕴的内力是那么深厚,攻击的部位是那么辛辣,而其中竟又似隐藏着无尽的后劲,随时都能变化,随时都能攻向你意料不到之处。
    苏浅雪身形一侧,笑道:“表姐,这些年来,你武功果然大有进境了!”突然脚步一滑,向侧滑出七尺,萧三夫人面寒如水,拂袖而上,只见一白一黑两条人影,在浓雾中有如落叶般飘来飘去,但苏浅雪却始终没有还手攻出一招。
    展梦白虽然自幼习武,虽然终日与武林豪士相处,但几曾见到这般灵妙的身法,眼帘一张,便不觉看得呆了,再也不愿闭起眼睛。
    ×××
    突见萧三夫人身形一顿,道:“你怎的不还手?”
    苏浅雪道:“我怎么能还手?”
    萧三夫人冷冷道:“你纵不回手,我也要杀了你!”
    苏浅雪长声一叹,道:“你要杀我,我也不愿还手!”
    萧三夫人的心,似乎比铁石还硬,面上丝毫不动声色,苏浅雪道:“只望你能给我一天的时间,让我去做一件事,然后我会再来找你。”
    萧三夫人冷冷一笑,苏浅雪又道:“你不用担心我会逃走,我若不想见你,方才我会来么?”
    萧三夫人默然半晌,缓缓道:“十九年都过了,还在乎一天么?”
    苏浅雪凄然一笑,转过身去,却又回首道:“你身子不好,受不得寒冷,山下有一间小小的客栈,倒还干净,最多明天早上,我就来了。”她以目光向展梦白招呼一下,纯白的人影,便消失在乳白的雾中。
    萧三夫人回身转向展梦白,道:“我们还是下山去。”
    展梦白见了苏浅雪凄凉的笑容,听了苏浅雪柔弱的言语,只觉这萧三夫人心肠太过冷酷,冷冷道:“夫人的好意,晚辈心领了,晚辈还是孤身去闯一闯,无论……”
    话声未了,突见萧三夫人面色苍白,道:“你……你要走……”身躯一摇,扑地跌到地上,却伸手一把抓住展梦白的手腕,她纤细的手指,有如五道钢箍,展梦白腕间一阵剧痛,痛彻心腑。
    他反腕一夺,大声道:“不错,我要走了,我虽然武功不高,但却还有一分人心,不愿和没有人心的人走在一路!”
    他腕间虽然越来越痛,但胸膛却挺得更直,萧三夫人缓缓道:“你知道什么?”手掌一松,目中竟流下了泪珠。
    展梦白只作未闻未见,掉头就走,但走了两步,却不禁停下脚步,他身后的饮泣声,像是一条无形的长索,缚住他的脚,他猝然回身,扶起萧三夫人枯瘦的手臂,大步走下被晨雾弥漫的山峰。
    一路他一言不发,也不回首,只觉萧三夫人的身躯越来越重,喘息越来越急,到了山下,萧三夫人竟已不能举步,展梦白大为慌乱,好在不远处果然有一间客栈,他轻托起萧三夫人的身子,大步冲了进去,他若是先在门口问上两句,那店伙计必定不会让一个气息奄奄的病人住进店里。
    但是他面色铁青,嘴唇紧闭,再加以身上的孝服,更显得庄肃阴森,那店伙竟然不敢阻拦,口中也说不出“客已满了”这四个字,无可奈何地将他带入一间向阴的房间里,留下茶水,立刻就走。
    这房间虽然甚是宽大,但背后即是山峰,终年不见阳光,既阴黯,又潮湿,茶水又是苦的,展梦白却也顾不了许多,咕嘟咕嘟喝下一大壶茶,大声唤道:“店家,你们这里可寻得着医生么?”
    外面还未答话,只听萧三夫人已自轻叹道:“不用寻医生了,我这病,已病了三十年,什么医生都治不好了。”
    展梦白干咳两声,坐到椅上,他此刻心里当真比这里的茶还苦。萧三夫人轻轻一笑,道:“你不用怕,我不会死的,这些年来,我不断和这病争战着,虽然没有战胜,但也没有战败,若不是我一心要复仇,病中还要苦练武功,只怕此刻我的病早已好了。”
    她喘息两声,阖起眼睛,缓缓道:“你只管放心,让我好好歇息一阵。”她静静地躺在床上,似已渐渐睡着。
    展梦白不知这冷酷的女子,为何对自己说话时如此真诚,有许多不该对一个陌生人说的话,她却都说了出来。
    他呆呆地愣了半晌,悄悄掩起门,走出屋外,阳光竟已被阴霾所掩,凉风吹得檐下的蛛丝来回摇晃,几叠砖石,零乱地堆在院子里的荒草上,旁边还有两间房子,也是阴暗沉沉,他往来蹀躞在屋檐下,想起自己的遭遇,脚步不禁十分沉重。
    旁边的屋子里,住的似乎也是个病人,不时发出一两声轻微的呻吟,他走出院子,胡乱吃了些东西,孤坐了许久,喝了会闷酒,见到别人一张张笑脸,他心里越发萧索,踱回院中,已近黄昏,萧三夫人仍在沉睡,一股难言的寂寞,使得他不愿回到自己的房里,又不能不回到自己的房里。
    哪知就在他这微一迟疑之间,旁边的房子里,突地响起一声厉叱,一声惨呼,接着“砰”地一声,窗框四散,一条人影自窗中直飞出来,跌到地上,连滚两滚,登时喷出了一口鲜血。
    ×××
    展梦白大惊之下,一步赶了过去,只见此人一身惨碧的衣衫,面色亦如衣衫一样惨碧,年纪却还甚轻,抬目望了展梦白一眼,身形丝毫不停,双手撑地,刷地自院墙上掠了出去,神色间满是惊慌,展梦白怔了一怔,只听屋中一个苍老的声音怒喝道:“孽障……你跑到哪里去?”
    展梦白回身望去,朦胧的夜色中,只见一个须髻零乱的老人手扶桌子,斜倚在床边,目光闪闪,有如负伤的老虎。
    他怒喝一声,便又倒在床上,双掌一紧,木桌竟被他捏得粉碎。
    展梦白抬目望处,只见他双腿竟已齐根断去,包布未解,血迹殷然,显见还是新伤未久。
    他心头又自一阵恻然,只见那碧衣的少年又自墙外探入头来,大喝道:“老不死,你追得到少爷么?嘿嘿,你中了‘情人箭’,还能活得长么?倒不如先把你那命根子送给少爷我,我还可以替你安排下后事,否则你死了真是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尸首说不定要喂狗!”
    他话说得又快又响,展梦白微一皱眉,心中大是不忍,哪知那老人突地大喝一声,手腕一扬,一道银光,破窗而出,直击那墙头的少年,那少年忙一缩头,银光便自他头上呼啸而过,去势仍急,竟又飞出数丈,叭地一声,钉在远处一株柳树上,却是一柄匕首。
    展梦白暗中一骇,这断腿老人的手力竟是如此强劲,便是以机簧射出的弩箭,也无这般力道。
    碧衣少年又自探出头来,冷笑道:“你击得中我么?”
    突见那老人手掌一按床沿,嗖地穿窗而出,碧衣少年面色大变,再也不敢说话,惶然掠走,断腿老人掠到院中,真力便已不济,身躯一震,跌了下来,口中仍不住骂道:“畜生,你逃……你逃……”双掌在地上乱抓,坚硬的泥地,竟被他抓了一个大洞,泥土四散飞激,他须发皆张,虽已怒极,却掠不出墙去。
    展梦白轻咳一声道:“老丈……”断腿老人霍然抬头,目中血丝满布,神情可怕已极,但却也可怜已极。
    展梦白暗叹一声,走前一步,道:“老丈还是回房歇息,可要在下扶你?”
    断腿老人大喝道:“你是什么人,走,快走!不要走近我。”他双手撑地,宛如负伤猛虎。
    展梦白叹息一声,道:“在下实是好意,绝无伤及老丈之心。”
    断腿老人突地狂笑一声,道:“好意……哼哼,你无非也是像那畜生一样,看中了老夫的东西,你以为骗得过老夫么?你若是再走前一步,老夫虽然双腿已残,却一样可以收拾你!”
    展梦白剑眉一轩,怒道:“我不过看你年老残废,才动了恻隐之心……”他怒极之下,仍觉自己言语太过尖锐,语声突顿,转身而行。
    断腿老人扑地坐在地上,以拳击地,大喝道:“谁要你动恻隐之心,滚,快滚!”他颤抖的语声中,充满了悲哀与愤怒,直到展梦白走进了房门,他发亮的眼睛里,忽然迸出了两滴泪珠。
    他俯首望着自己的断腿,心胸间像是被撕裂似的痛苦,双手交替,爬到门口,忽然大喝道:“少年人,你回来!”
    展梦白知道萧三夫人必已惊醒,走人房里,萧三夫人却仍睡在床上,喘息着道:“什么人?什么人?”听到这一声大喝,又自问道:“是谁在唤你?”
    展梦白道:“一个残废老人!”
    他方待说出事情的始末,只见萧三夫人眼帘半张,目光无神,似乎甚是疲倦,轻轻道:“你出去看看他,我还要睡一会。”
    她似乎对什么事都不感兴趣,展梦白自己也不再接口往下说,沉吟半晌,走到那断腿老人的门口,心里虽然愤怒,但见了这老人的神情,却又觉甚为不忍,叹息一声,缓缓道:“老丈可是唤我?”
    断腿老人已爬到床上,目光灼灼,向展梦白不住打量,忽然招手道:“过来!”他此刻怒气仿佛已息,神色间竟另有一种庄严之处。
    ×××
    展梦白走进屋里,只见桌上零乱地放着几个药罐,床头上有一个黄布包裹,也不知包着什么?
    断腿老人道:“你也学武?”
    展梦白点了点头,断腿老人道:“你认得我么?”
    展梦白摇了摇头,断腿老人目光一亮,道:“你既习武,又着孝服,必定有亲人为仇家所害,你可愿我传授你几招惊人的武功,为亲人复仇?”
    展梦白默然不语,只见断腿老人手掌一团,突地向外一挥,这一招虽然平平淡淡,但看在展梦白眼里,却使他暗暗心惊,只因这老人出手时明明在下,却又忽然在上,出手时明明在左,却又忽然在右,一招出手,意在掌先,平平淡淡的一招里,却隐含玄机,妙到巅毫。
    断腿老人见了他面上的神色,微微一笑,道:“你若能立刻将我送到杭州城去,我便传你三招武功,无论你仇人是谁。凭着这三招武功,你便可复仇。”
    展梦白道:“在下可为老丈雇辆大车,一直将老丈送到杭州。”
    断腿老人道:“若是雇车,我自己不会雇么?我要你将我负在身上,若是有仇敌拦路,我双腿虽失,但凭着掌力,仍可将之击退,绝不会伤着你的,你若能如此将我送到杭州,老夫不但……”
    展梦白截口道:“在下无暇。”
    断腿老人面色一变,怒道:“好个不识抬举的东西,老夫一生从未求人,今日……”
    展梦白双眉一扬,亦自怒道:“我不管你一生有未求人,但我房中亦有病人,我怎能抛下她将你送到杭州?”
    他语声顿处,忽又长叹一声,道:“何况我今生今世,再也不愿踏入那秦瘦翁门中一步!”
    断腿老人变色道:“你怎地知道老夫要去寻那秦瘦翁?”
    展梦白道:“你中了情人箭,虽已将中箭的双腿锯去,是以能活到现在,但余毒仍未除,自然是要去找那秦瘦翁了!”提起秦瘦翁,他眉宇间不禁露出愤怒之色。
    哪知断腿老人突地狂笑道:“你虽然聪明,却猜错了!”
    展梦白一怔,只见他仰面望天,神情苍凉悲愤,一字一字地缓缓接口道:“老夫纵横一生,早已活得够了,此刻已成残废,难道还会去求一个俗老头子来救命么?”
    展梦白见他将秦瘦翁称为“俗老头子”,心里不觉大有同意,恨声道:“此人不但庸俗,而且又凶又狡,我若也中了‘情人箭’,宁愿当时死去,也不愿他的手指沾着我的衣服!”
    他性情直而刚烈,心中情感,无不形诸于外,那断腿老人平生行事,亦是直而刚烈,宁折毋曲,方才见他虽然心羡绝技,但也不肯放下病人,跟随自己,心里已是大为称赞,此刻见了他这般神色,词色更是和缓,道:“老夫要去抗州,只是为了要见一人,你房中那病人是谁,若是病不甚重,也不争这一日两日,你不如先送我到杭州城去,再来看她。”
    展梦白长叹一声,道:“屋中那病人与晚辈其实也是萍水之交,但是她此刻病已不治,只怕……”心中一阵难受,不忍再说下去。
    断腿老人道:“病已不治,唉……老夫又何尝不是如此,但我若不将后事交托,又怎能放心一死。”他“唉”地长叹一声之后,语声便越来越轻,已变成了自言自语,面上神色,也更是凄凉。
    展梦白忽然接口道:“在下此刻虽不能为老丈尽力,但在下世居杭州,老丈你要寻的人,在下说不定也认得的。”
    断腿老人道:“老夫一生无亲无故,与此人实也只有一面之识,但临死前却只有见此人一面,才能放心得下。”
    展梦白忍不住问道:“此人是谁?”
    断腿老人缓缓道:“此人便是那‘仁义四侠’之首,展化雨。”
    ×××
    展梦白心头一震,情不自禁地倒退一步,道:“你要寻他作什么?”
    断腿老人叹道:“我要告诉他那‘情人箭’之毒,要他寻出此箭的根苗,为武林除去此害,我要将一绝艺传授给他,要他再为我寻一弟子,唉,此人武功虽不甚高,却是条烈性的男儿,仁义的侠士,放眼天下,除了他之外,又有谁能使老夫瞑目而死。唉,莽莽武林中,好人如此之少!”
    他话未说完,展梦白已是热泪盈眶,“噗”地坐在椅上,缓缓道:“只怕老丈你再也……再也见不着他了。”
    断腿老人双目一张,大喝道:“你……你说什么?”
    展梦白垂泪道:“家父已在三日之前,身中‘情人箭’而逝,再也见不着前辈你的面了。”
    断腿老人道:“他……他……你……你竟是展化雨之子,他竟也中了‘情人箭’……苍天呀苍天!……你……”
    他全身一震,语音倏顿,突地回肘一拳,击在心脉旁一寸之处,淡黄的面容,突地变得死一般的苍白,目中也已失去神光。
    展梦白抬眼望去,大骇道:“前辈……”
    哪知断腿老人手掌不停,竟在他自己心脉左近,连击七拳,口中大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展梦白自他神情突变,心中又惊又奇,随口说了自己的名字。
    断腿老人喘息几声,神情稍定,道:“展梦白……快跪下来!”
    展梦白怔了一怔,皱眉不语,断腿老人怒道:“快跪下来,老夫的话,你难道没有听到么?”神情激怒,似是十分着急。
    展梦白道:“在下一生不惯向人屈膝,前辈无端教晚辈跪下,请恕晚辈不能从命!”他对这老人已大有好感,是以语声十分缓和。
    断腿老人怒目而视,展梦白目光也不闪避,两人对视半晌,断腿老人沉声一叹,道:“方才我心神一阵激动,护在心脉的真力稍懈,余毒便已攻心,我虽拼尽余力将毒性震散,但也不过只能勉强再活一个时辰,等到毒性再聚,便是大罗金仙也无法可救!”
    展梦白面色黯然道:“前辈既与先父神交,晚辈愧不能为前辈解毒,但理应为前辈料理后事,叩送前辈归天……”
    他一面说话,一面便待跪下,哪知断腿老人突又一阵怒喝,厉声道:“谁要你为我料理后事,人死之后,一了百了,便是我的尸骨真的被狗吃了,也不用你管。”
    展梦白不禁又自一怔。
    只听断腿老人接口道:“老夫要你跪下,只因老夫要在短短一个时辰之中,将你收为门下,传给你我门中的武功与信物,然后老夫才能放心一死,你却不知好歹,还在这里虚耗时间。”
    展梦白倒退一步,道:“前辈初次见着在下,怎知在下是否能担得起如此重任……”
    断腿老人怒喝道:“住口,老夫看中了你,便是你了,否则你便是跪着求我,我也不会看你一眼!”
    他反手一把抓起了那黄布包裹,道:“跪下,快跪下!”
    展梦白胸膛一挺,道:“前辈虽看中了我,但在下却不能如此糊里糊涂拜在别人门下。”
    断腿老人怔了一怔,忽然放声大笑道:“好,好,有志气,我秦无篆总算老眼不花,看中了你!”右腕一扬,自那黄布包裹中,抽出一面旗帜,随手一抖,旗面撒开,杆是玄铁所制,形状仿佛甚拙,旗面竟是一方白布,既无图画,亦无字迹。
    但如此一面平凡的旗帜,却使得展梦白全身一震,骇然道:“白布魔旗……”
    断腿老人道:“不错,老夫正是‘白布旗’秦无篆,我‘布旗门’世代单传,你拜在布旗门也不至屈辱了你。”这残废的垂死老人,在说出自己名字时,面上突地泛出了辉煌的光彩。
    展梦白喃哺道:“啸雨挥风白布旗……”
    他再也未曾想到,这断腿老人竟是数十年来,一直威震武林的“七大名人”中,位居第五的“号令群豪,白布之旗”,他深知这老人的往日雄风豪迹,想到他方才困顿地上的凄惨情状,心头不禁一阵恻然,长叹道:“前辈,你怎地也会中了‘情人箭’的?”
    秦无篆面色又复沉重,道:“那暗器发射之急,毒性之剧,已是武林中千百年来仅见,但它最神秘之处,却在于它与‘死神帖’之间的关连,此两物相配相合,竟似有一种慑人心神之魔力,是以若要防避此箭,不在于发射之时,而应在接帖之际,若等箭发,便已迟了,以我阅历轻功,一见‘情人箭’发出,便纵身而跃,而仍不免被此箭射在腿上……”
    他长叹一声,接道:“而我之轻功,在今日武林中已极少有人能以匹敌,只可惜我已活不长了,无法再探出此箭的魔力所在,这一点我以生命换来的经验,你却必须切切记在心里。”
    展梦白肃然道:“晚辈不但永远切记在心,而且实深感激。”
    秦无篆道:“你既已拜在‘布旗门’下,我自应……”
    展梦白突地截口道:“前辈厚爱,晚辈更是感激,但前辈却要恕我不能拜在‘布旗门’下!”
    秦无篆眉头一扬,双目齐张,道:“什……什么?”
    展梦白垂首道:“前辈虽然武功绝世,但亦不免身中‘情人箭’,晚辈纵能学得前辈所有武功,唉……也是一样无力避开‘情人箭’,如此怎能报得先父不共之血海深仇,晚辈直言,望前辈见谅!”
    秦无篆面上阵青阵白,亦不知是愁是怒,过了半晌,凄然一笑,望着面前的包裹与布旗,缓缓道:“想不到江湖中总算有一人,不愿拜在‘布旗门’下,延绵百余年,传了十数代的‘布旗门’,难道要至此而绝么?”
    展梦白心中大是难受,这赫赫一世的英雄人物,此刻竟露出了如此凄凉神色,其心中可以想见是何等的萧索,悲楚,沉重!
    ×××
    冷风穿窗,突听一声冷笑,随风而来,秦无篆厉叱一声:“什么人?”
    窗外冷冷笑道:“太不公平,太不公平,世上居然还有如此不公平之事,实令老夫难解!”语声自远而近,缓缓而来,破碎的窗口,赫然出现了两条人影。
    夜色之中,只见这两人一老一少。老的枯瘦矮小,锐目削腮,一手捻着颔下山羊般的短须,不住冷笑;小的却是那方才越墙而去的碧衣少年。
    秦无篆面色一变,大怒道:“方辛方一竹!方逸方竹灵!你父子两人,居然还敢再来见我!”
    这枯瘦老人竟是昔年纵横一时的独行剧盗“绝户”方一竹,此人手辣心狠,富宅大院,只要被他看中,一定抢得片草不留,是以人称“绝户”。十余年前此人突地销声匿迹,不想此刻竟在这里重现,展梦白心头一凛,只听他冷冷道:“武林中学武之人,有谁不想拜在‘布旗门’下,你却偏偏选中了这少年,而人家却偏偏不愿,若有别人见到,岂非反似你在求他。”
    秦无篆面色森寒,显已怒极,厉声道:“你……你竟敢如此说话!”要知他毒已攻心,一动便要丧命,否则以此老生性,早已扑上前去。
    方辛仰天冷笑道:“犬子见你双腿尽失,将你一路护送至此,递茶倒水,侍奉汤药无微不至,你不但不肯将衣钵传他,而且将他一掌震伤,这非但太不公平,简直是恩将仇报!”
    秦无篆怒道:“你这孽子虽然心术不正,资质不差,但老夫念在他一路护送,本也有心传他武功,哪知他见老夫仍然未死,竟想乘着老夫熟睡之际,毒手暗算,这般心术,击他不死老夫已觉遗憾万分。”
    碧衣少年方逸冷笑一声,道:“你此刻不妨再来击我一掌!”
    方辛接口道:“往事不提,我劝你此刻还是将布旗秘笈一起献出,老夫还可念在这一份交情上,好好埋葬于你,否则你此刻毒已攻心,只要老夫微一抬手,你便要死无葬身之处了!”反手一掌,切在窗台上,窗台泥木,立刻飞激四散,桌上的杯罐,也被震得跌在地上。
    秦无篆面色煞白,道:“老夫宁可……宁可灭绝此门,也不传给你这孽子。”怒极之下,语声已不禁颤抖。
    方辛冷笑一声,突地伸手一按窗台,飘然掠了进来,冷冷道:“你拿不拿来?”每说一字,脚步移动一步,步步走向床前。
    ×××
    展梦白再也无法忍耐,横身一步,挡在他面前,大喝道:“出去!”
    方辛看也不看他一眼,冷冷道:“姓秦的,你此刻只要稍一妄动真气,便是死路一条……”突地劈手一掌,直击展梦白前胸。手掌枯瘦,色如黑醋.不问可知,掌力定必绝毒。
    展梦白胸膛一侧,脚下才退半步,兜底一拳击出,方辛冷冷道:“好个不知死活的蠢才!”手掌一沉,急切展梦白手掌,招式变化,快如闪电,展梦白大喝一声,全然不顾自己手腕,左拳斜击而出,击向方辛右面太阳穴上。
    “绝户”方辛蓦地一惊,连退三步,他实未想到这少年一招未过,便已施出如此不要命的招式,微一定神,冷笑道:“你既与他无关,为他卖命作什么?哼哼,这样不要命的蠢才,老夫还未见过!”
    展梦白大声道:“今日就要你见见!”
    方辛冷笑道:“好!”
    进身踏步,又待攻出一掌,突听秦无篆厉叱一声:“住手!”
    方逸亦自飘身跃入,道:“爹爹,我来对付这不要命的蠢才!”
    方辛道:“且听那姓秦的还要说些什么?”
    秦无篆道:“你父子两人,一个在先,一个在后,一个在明,一个在暗,是否早已计划好了,要来骗我的布旗秘笈的?”
    方辛微微变色,兀自冷笑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秦无篆道:“老夫毒已不治,自己不将生命之事放在心上,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你此刻竟还敢站在这里,难道不信老夫此刻全力发出一掌,仍可制你死命么?”语声沉凝清朗,内力竟似仍然十分深厚。
    方辛身躯一震,情不自禁地后退三步,方逸更是早已避到屋角,展梦白见到秦无篆在此情况之下,余威仍有如此慑人之力,心里不禁悲愤感慨交集,只听秦无篆放声狂笑道:“如此鼠胆的畜生,也配在老夫面前撒野!”
    笑声虽高,但余音之中已有衰败之相,展梦白双眉暗皱,方辛果然也狂笑道:“老匹夫你若不笑上这一笑,方某险些被你骗了,你此刻还有余力伤人么?哈哈!不妨再来试上一试!”
    展梦白厉声道:“只要有展某在此,你休想沾上他老人家一片衣角!”双臂一振,卓然而立。
    “绝户”方辛笑声越狂,满面杀气,道:“好好,你若是要陪他同死,老夫必然叫你们如愿!”
    狂笑声中,脚步移动,展梦白只觉心头热血上涌,双拳紧握,只要方辛再踏上一步,他便要将热血洒在此处。
    哪知秦无篆突地厉叱一声,大喝道:“你敢碰他一碰!”手掌一反,旗杆一点,身躯竟然笔直站起在床上,双目灼然,须发皆张,这称雄一世的老人,此刻双腿虽已齐根断去,但神情间的威风杀气,仍令人见而生寒。
    “绝户”方辛满手血腥,心狠如狼,此刻在这垂死的老人面前,不知怎地,心底竟生出了一阵寒意,强自狞笑道:“我就在你面前先将他杀了,看你又能将我怎样?”
    方逸道:“正是,看你又当……”
    突听窗外轻轻一声叹息,道:“方老三,你又要杀谁了?”
    “绝户”方辛父子齐地一震,回身望去,只见满身黑衣的一个苍白女子,斜斜倚在窗棂边,方辛、方逸、展梦白一齐脱口道:“萧三夫人!”他三人虽是同时喊出这四个字,语气却大不相同。
    方辛父子语声颤抖,满含惊惶,展梦白却又是欣喜,又是忧郁,欣喜的是,以她的武功,不难将方氏父子击退,忧郁的却是,此刻她依在窗旁,面色苍白,更是憔悴,病势仿佛又加重了几分。
    萧三夫人轻轻道:“你强取豪夺,又要杀人,难道你已将十年前被‘天捶道人’赶得无处容身,入谷乞命时所立的诺言忘记了么?”
    “绝户”方辛的狞笑与杀气,此刻早已消失无影,垂首道:“在下不敢,只望三夫人回谷复……”
    萧三夫人道:“既然没有忘记,还不快走,你若从此真能洗心革面做人。我自不会为难你!”
    方辛恭恭敬敬地一躬到地,惶声道:“多谢三夫人!”
    萧三夫人挥手道:“快去快去!”
    方逸打开房门,方辛垂首而退,萧三夫人突又冷冷道:“方老三,你儿子直皱眉头,是不是还不服气?”
    方辛惶声道:“犬子怎敢对夫人不服!”突地举起手来,在方逸面上劈啪击了两掌,道:“畜生,还不在三夫人面前跪下?”
    方逸垂首跪了下去,目中满含怨毒之色,萧三夫人目光一凛,但终于只是轻叹一声,道:“走走,好好管管你儿子。”
    方辛垂首道:“是,是……”回身一脚,将方逸踢了出去,骂道:“都是你这畜生!”
    父子两人一起如飞逃走,直到奔出数十丈开外,方辛才敢轻叹一声,道:“儿子,你若记得今日,就要好生练武,武功大成,还会受人的气么?”
    他父子两人身影一失,秦无篆使已仰面倒在床上,他方才动了真气,此刻毒已重聚攻心,眨眼间耳、目、鼻、口,七窍之中,俱已沁出鲜血,展梦白大惊之下,赶上前去,颤声道:“秦老前辈……”
    秦无篆颤抖着伸出手掌,指着落在他身侧的包裹,道:“这些全……全都交给你,你……你要为我‘布旗门’找一个传人……你既已和……和‘帝王谷’中有了关连,将来武功不难大成,要……要好好照顾我那‘布旗门’的……的传人,若是……若是他毁了我门中声誉,你就……就将他杀了,唉……可惜……可惜你不能……传……我……衣……”
    展梦白含泪而听,不住颔首,只听他话犹未了,突地狂叫一声:“我秦布旗死得好不瞑目!”
    身躯突又立起,双拳紧握,须发皆张,双眼俱凸出眶外,满面俱是血迹,展梦白骇然后退,垂首跪了下去,道:“晚辈必不负前辈之托,为前辈寻一正直的少年,接传‘布旗门’,终生照顾于他。”
    秦无篆嘴角泛起一丝凄凉的笑容,再次仰面倒下,这称雄天下的武林大豪,便从此再也不能站起,他纵横一世,只留下了一段英雄而辉煌的事迹,给后辈豪杰追忆,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没有留下,什么也没有带去。
    ×××
    展梦白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将白布床单,轻轻覆在这一代武林之雄的身上,于是武林中便从此再也无人能看到他锐利的目光,生前纵是盖世英雄,死后却也无力掀开这薄薄一片床单。展梦白木立床前,满眶热泪,不禁夺眶而出,簌簌流下。
    萧三夫人目光亦自莹然,轻叹道:“啸雨挥风白布旗,啸雨挥风白布旗……你一世英雄,又落得了什么?还不是七尺棺木,一捧黄土……”
    展梦白垂泪道:“生前一世英雄,死后声名常在人间,秦老前辈,你翩然而来,翩然而去,却也算得不虚此生了!”
    萧三夫人凄然一笑,道:“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唉,只要生前活得好些,活得长些,死后的事,又何必……”
    语声倏顿,身躯一颤,缓缓倒在窗棂上,展梦白回目望去,不禁大惊,轻轻将她扶了进来,斜靠在椅上,触手之处,只觉她手掌有如死一般冰冷,脉息更是似有似无,衰弱已极。
    展梦白满心慌乱,惶声道:“夫人……”
    萧三夫人微弱地张开眼来,凄然笑道:“白布旗去了,我也要去了,你一天之中,能照顾我们两个人的死,你该觉得光荣才是。”
    展梦白泪痕未干,颤声道:“夫人你……你还有后事未了,怎能就此去了,你……你可不能死……”
    萧三夫人轻轻叹道:“我也不愿死,我只恨苍天为什么不让我再多活些日子。可是死已来了……来了……”
    她忽又凄凉地一笑,接着道:“但我虽然此刻死了,我也很满足,很感激,因为苍天毕竟叫我见着了你,你……是个好孩子……”
    展梦白热泪又复涌出,萧三夫人道:“我死了之后,你一定要照着我身上那黑玉盒子里的那方白绢上所写的话去做,不要辜负我……”
    展梦白满心凄凉,垂泪道:“我一定……会去做的……”
    萧三夫人道:“这样就是好孩子,去我叫你去的地方,找着我叫你找的人。告诉他……告诉他你是我最喜欢的人,你只要学着他几分武功,从此就……不会再受人欺负了。”
    她急剧地喘息着,但仍挣扎着接道:“你学成武功,却不要在江湖里闯荡,也不要再想复仇……”
    展梦白蓦地一怔,抬手一抹泪痕,道:“夫人的话,我都听着,但父仇不共戴天,我纵然身受千刀万割,也要复仇!”
    萧三夫人默然半晌,面上忽然泛起了一种奇异而坚决的神色,沉声道:“你再也不用复仇了,因为杀死你爹爹的人,也已将死了!”
    展梦白全身一震,颤声道:“谁……谁……”
    萧三夫人手掌一紧,道:“杀死你爹爹的人,就……是……我……”
    ×××
    一阵冷风穿窗而过,窗外簌簌地落下雨来……
    展梦白心头一寒,机伶伶打了个冷颤,茫然后退三步,突地怒吼一声,扑了上去,一把抓住萧三夫人瘦削的双肩,悲嘶道:“你杀了我爹爹……你杀了我爹爹……”
    突觉双胁之下一麻,双掌齐松,萧三夫人凄恻的微笑仍在嘴角,无助地滑到地上,展梦白身后却有一人冷冷道:“住手!你疯了么?”
    展梦白厉喝一声,旋身一脚,向后踢去,只见眼前人影一花,右膝之上,又是一麻,扑地跌了下去。
    他双臂不能再抬,右足亦自麻木,但跌倒在地,腰身一挺,又复跃起,左足全力跃出,此刻他双目赤红,根本看不清面前此人是谁,满腔俱是复仇的怒火,这一足踢出,力道更是惊人,实已将他全身的真力,都聚在这一脚内踢出。
    哪知他身形方起,左膝之上,又是一麻,他怒吼一声,重复跌倒,再也无法跃起,只听身前轻轻一叹,道:“好孩子,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连我都不认得了么?”语声轻柔,和婉亲切。
    展梦白凝目望去,只见面前一人,遍体白衫,赫然竟是苏浅雪,她面上的笑容,是那么温柔和蔼,展梦白骤逢巨变,此刻见了她宛如见到亲人,颤声道:“苏夫人,就……就是她杀了我爹爹!”
    苏浅雪俯身拍开了他的穴道,一面轻叹道:“她怎会杀死你爹爹,你可知道她是谁么?”
    展梦白心中突地一动,只听苏浅雪道:“唉,告诉你,她就是你的母亲!”
    展梦白砰然一震,身躯方自站起,又复跌倒,这轻轻一句话,宛如一柄千斤铁锤击在他心上,刹那间这两天来所经过的事一齐自他心上闪过。
    她为什么要对自己如此亲切,她为什么会说出那些奇怪的言语,刹那间这一切都有了答案。
    他颤抖着转回目光,“萧三夫人”已安详地去了,她临死前终于能见着她亲生的儿子,她亲生的儿子终于陪伴着她,直到她悄然离去人世,她死得也该瞑目了。但是展梦白直到他母亲去了,却还不知道这温柔而又暴躁,善良而又神秘的女子便是自己的母亲,却教展梦白情何以堪?却叫展梦白如何自处?
    他死一般地呆了半晌,忍不住伏在那冰冷的足旁,冰冷的地上,放声痛哭起来,他虽不畏惧死亡,但死亡却已将他的心刺出血来。
    ×××
    苏浅雪眼帘一垂,泪珠沿腮落下,缓缓道:“十八年前,你母亲以为我和你爹爹有了什么不清不白之事,也不听我解释,便绝裙而去,留下了还未满一岁的你,她脾气倔强而骄傲,出去后不知得罪了多少人,遇到了多少危险,到后来……唉,她为了复仇,就跟了另外一个人。”
    展梦白心头一阵剧痛,只听苏浅雪又道:“这些年来,我为了避免嫌疑,始终都没有去看你们,直到有一天我在无意中看到你母亲重又回到江南,我就悄悄地跟着她,一直没有离开,所以我知道她绝没有杀死你爹爹,因为我们到杭州时,你爹爹已经死了。”
    她叹息一声接道:“在你爹爹的坟头,我看到你们母子重逢,心里高兴得很,哪知她却一直不肯告诉你她是你的母亲。唉,这一段连绵十多年的恩怨已在她心里打了个死结,她也不愿你知道她……她这十多年前的往事,她宁可忍受自己的儿子把她当作陌生人,也不愿让你伤心……表姐呀表姐,你那倔强的脾气,当真是害了你一生。”
    她断断续续地说到这里,眼泪更像是断了线的珍珠似地簌簌流出,没有灯光的房间里,浓浓弥漫了悲哀与愁苦,展梦白牙关一咬,抬头道:“但是她……她为什么在临死前还要说是她……杀了爹爹?”
    苏浅雪轻轻一抹眼泪,道:“这也许是她已觉出‘情人箭’的可怖,是以不愿你复仇,生怕你也被伤在‘情人箭’下……唉!她一生都宁愿自己痛苦,也不愿别人受到伤害,何况是对她亲生的儿子。”
    展梦白心头一颤,他母亲临死前的神情和言语便又回到他脑海里……“她老人家见到连秦无篆这样的人物,都死在‘情人箭’下,自不愿我再去沾惹‘情人箭’,她老人家只愿我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但是……我怎么能够呢……”
    打开那黑玉的盒子,展开那一方陈旧的白绢,上面写的是她这十几年心里的痛苦和悲哀,当真是字字血迹,令人鼻酸,后面几行,字迹犹新,显见是这两天才添上去的,写的是……
    “妈对不起你,让你从小就受没有娘的苦,这些年我时时刻刻都想着你,不知你长得怎么样了,心里只想再见见你,但是我见着了你却又不敢认你,你是个倔强而正直的孩子,你也许不会了解妈在这十几年里的痛苦,只有等我死了,才让你知道,妈这样做是对不起你爹爹,但却是你爹爹先对不起我。”
    “你把我尸骨就葬在莫干山巅,但却千万不要对任何人说起我的葬身之处,葬了我之后,就赶快离开江南,上华山,到华山的山阴后,去找一个名叫‘莫忘我’的老人,你只要在乱山间呼唤他的名字,他自然会出来见你,带你到一个神秘的地方,然后……”
    写到后来,字迹本已十分零乱,到了这里,突地中断,这些话显见她便是在方才所写,“绝户”方辛来了,她势必出头,便无法继续。
    这短短一段话,展梦白也不知擦了多少回眼泪,才将之看完,苏浅雪望着那剑痕斑斑的玉盒,低泣着道:“这玉盒本是昔年你爹爹送给她的信物,她虽在恨极了时用剑去砍削,但还是舍不得抛去它……但是这一只折断了的玉钗,却又代表着什么意思呢?”
    展梦白茫然而立,窗外的雨丝随风飘入,和他的泪水流做了一处。春雨连绵,何时方歇?
    ×××
    凄风苦雨中,莫干山的山脚、山巅,又添了两处新坟。
    数日来苏浅雪多次要叫展梦白下山,展梦白却执意要在他亡母坟前守孝几日,到后来苏浅雪只得叹道:“这是你的孝心,我怎能说你,但你身负血海深仇,只是守在坟前,又有何用?”
    展梦白闭口不答,苏浅雪道:“你执意如此,我本也该陪你,但……”
    展梦白道:“你老人家如有事……”
    苏浅雪一叹,截口道:“近年来我的确很忙,此刻我却不能对你详说,只望你有便能到洞庭湖边的君山之上找我。”
    她留下一块玉佩,仔细叮咛了许久,便自去了,她虽是那般和蔼可亲,但却又是那般神秘,总仿佛在心里隐藏着一些事。
    展梦白在山巅母亲坟旁,寻了处山窟住下,不衫不履,不栉不洗,也不计算时日,只知风雨停停歇歇,星夜来来去去,好在春天遍地俱有野果,他饥了便胡乱吃些山果,渴了便随意喝些山溪,满心悲哀,无可宣泄时,便满山遍野地狂奔一阵,有时在秦无篆墓前祈祷几句,有时在亡母坟头痛哭一场,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心绪终于渐渐平静,他已将心里的悲哀愤怒化作一股强大的力量。
    这一日又到深夜,他盘膝坐在山窟里,洞口的山藤,仿佛一面厚厚的帘子,将他与世完全隔绝,洞中阴湿黑暗,虫蚁蚊蚋咬得他遍体都起了红块,他也不管,若有人此刻见了他,谁也不会相信他就是十数日前杭州城里,那锦衣白马,风流倜傥的名公子,英姿飒爽,玉树临风的美少年。
    但是他外貌的差异却还比不上他心情的变化,他心里那一股不可宣泄的怒气,不但使得他本已锐利的目光更锐利如鹰,也使得他意志更有如钢铁般坚强,而他却还在折磨自己,鞭挞自己,正像是人们磨刀一样,刀磨得越久,刀锋自更锐利,铁炼得越久,炼出来的钢也自更坚强。
    此刻他饿极倦极,但却仍不吃不睡,稍一阖眼,立刻便又睁开,目光一闪。自重重的山峦中望过去,突见对面的一方山石上,赫然箕踞着一个和尚,眨眼前这方山石上还是空无人迹,空山寂寂,四野无人,这和尚竟不知是从何而来,何时而来的。
    展梦白心头一惊,夜色中只见这和尚左手拿着一只朱红的葫芦,右手拿着一只白鸡,边饮边嚼,竟是个酒肉和尚,身躯仿佛甚为臃肿,面孔团团有如满月,此刻春雨偶歇,山石上青苔仍湿,他却似坐得舒舒服服,口中喃喃低唱着,也不知在唱些什么。
    过了半晌,他双眉一皱,突地长身而起,自语着道:“杜老儿难道不敢来么?”坐着还不觉得,这一站将起来,只见他身材之高大,竟是骇人听闻,当真是“背阔三亭,腰大十围”,看来哪里像是个念经的和尚,却像是个屠牛的屠夫。
    又过了半晌,他神情更是急躁,不住大骂那姓杜的老儿,边骂边吐鸡骨,吐出的鸡骨四下飞激,偶而溅到山石上,竟“叮”地一声,发出有如铁器相击般的声响,展梦白见了方自暗暗心惊,突听一声朗笑,自远而来,一人含笑道:“出家人也会骂人么?”
    话声还未说完,山石旁已多了条人影,蓑衣笠帽,身量齐长,由山下直奔上来,此刻却仍是气定神闲,转首四望一眼,哈哈笑道:“大师选得好清静的所在,杜某若能葬身此处,倒也安适得很!”
    展梦白本自看不清他的面容,此刻他转首一望,展梦白看得清清楚楚,他竟是那西溪上的渔翁,展梦白来往武士楼,船来船去,也不知见过他多少次,却不知这一个平凡的渔翁,竟是武功绝顶的武林高手。
    ×××
    惊奇之下,方自暗叹一声:“惭愧!”只听那胖大和尚道:“我久等不至,只当你又溜了不来了!”
    杜渔翁道:“在下怎会不来?”
    胖大和尚道:“却只是来得太迟了些。”
    杜渔翁仰天一笑,道:“与大师交手,在下能不先准备准备后事么?”
    胖大和尚一跃而下山石,抛去剩下的半只白鸡,随手在衣服上一抹,哈哈笑道:“十年前洒家也已准备好了后事,却想不到你这老儿竟临阵脱逃了。”笑声高亢,只听空山回音不绝。
    杜渔翁道:“十年前小女尚未长成,实在不忍心将她抛下,此刻在下心事俱了,大师纵然不来寻我,我也要去寻大师的。”
    胖大和尚狂笑道:“正是正是,带着这一笔旧账在身,便是躺进棺材也睡不安稳,只是这十年来我满江满湖地找你,你却在舒舒服服地钓鱼,实在有些令人可恨!”抬起头来咕嘟咕嘟喝了两口酒,在地上拣起那半只白鸡,又大吃起来。
    杜渔翁微微一笑,道:“十余年前故人脾气竟仍未改,不知那一般老友,今日全去了哪里!”长叹一声,言下颇为唏嘘。展梦白方才听他们的话,自应是多年宿仇,但此刻见了他们的神情,却又似旧友重逢,心下不禁更是大奇。
    胖大的和尚道:“你放心,那些人全死不了。”一抹嘴上油迹,哈哈笑道:“即使你今日也毋庸准备后事,洒家看你,最少也要再多活三年。”
    杜渔翁道:“此话怎讲?”
    胖大和尚道:“十年前我准备好后事,你不声不响地溜了,今日你准备好后事,我却也要临阵脱逃,我和你虽不像和那老杂毛一样是一辈子的生冤家活对头,但二十年前既已较上劲了,就也该你来我往,谁也不欠谁的。”一面饮酒,一面又自放声狂笑起来。
    杜渔翁双眉一皱,道:“什么事?”
    胖大和尚道:“什么事,有什么事?我想再多活三年,也让你多活三年,三年后的今日,你我再到这里,那时……”
    杜渔翁长叹一声,道:“你若无巨变,怎会如此,我与你相识数十年,还不知道你的生性?你又何苦再来瞒我?”
    胖大和尚笑声一顿,呆了半晌,突又大笑道:“有什么事,我只不过要去寻那秦无篆老儿,无论是偷、是骗、是抢,也要将他那面破布旗子弄来……”
    杜渔翁道:“做什么?”
    胖大和尚道:“自然有用,但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此刻却不能告诉你。”
    展梦白心头一凛,忖道:“秦老前辈将后事交托于我,我死了也不能有负他所托,但此刻窥伺这白布旗之人却有如此之多,除了那方氏父子之外,这和尚更是武功惊人,来历诡秘,我若将之失去,有何面目去见秦老前辈于地下。”
    一念至此,他心中大是慌乱,心念数转,将那白布旗帜以及两册绢书,俱悄悄取了出来,仔细用黄布包好,摸索着寻了处石隙,将之塞了进去,又以乱草泥石块填满,他明知那两册绢书中便是武林中人人梦寐以求的武功上乘心法,但他却从未看上一眼。
    方自藏好,只听杜渔翁冷冷道:“洞里的朋友,可以出来了么?”
    展梦白暗叹一声,知道自己方才稍为弄出一些声响,便已被他听到,回目望去,杜渔翁一手摇着笠帽,默然立在洞口,那和尚却已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
    展梦白拨开山藤,一跃而出,杜渔翁冷冷道:“老夫十余年方出江湖,想不到还有朋友要来照顾老夫,朋友是谁?”
    展梦白暗叹一声,缓缓道:“杜老丈,你难道不认得我了么?”
    杜渔翁定睛一望,大惊道:“展公子……你怎地这般模样?”
    展梦白惨然一笑,他此刻满面泥土,鹑衣结发,看来比个乞丐也不差多少,杜渔翁双眉一皱,道:“令尊尸骨未寒,你不在坟旁守墓,也不在家中料理,却跑到这乱山林野来作践自己,这是为了什么?”
    他此刻行藏已露,便又恢复了武林前辈的身份,词色庄严,语声沉凝。
    展梦白放声一叹,道:“我在此守墓已有许久,绝非故意在此偷听两位的谈话,尚望……”
    杜渔翁双眉一轩,怒道:“你不在亡父坟前守墓,却到这里为别人守墓,这又算是什么?”
    要知他昔年纵横江湖时,性情最是耿直,这十余年来,他虽然韬光养晦,但此刻在这夜雨空山之中,却不禁又动了十余年前的侠气。
    这一番话说得义正词严,展梦白呆了一呆,竟答不出话来,他怎能将自己这一段家庭的悲剧,说给别人知道,他怎能告诉杜渔翁,在这里地下安息的,便是自己亲生的母亲。
    杜渔翁目光炯炯,凝注着他,缓缓道:“我辈武林中人,行事虽可偶而脱略行迹,但‘孝’之一字,却是要万万终生奉行的。”
    展梦白被他骂得哑口无言,辩也不是,不辩也不是。
    杜渔翁接道:“你年纪轻轻,平日行事,也算不错,是以老丈今日才会教训于你,否则……”突听一阵零乱的脚步声奔了上来,一个娇弱的女子声音不住喘息,不住惊呼,杜渔翁面色一变,他隐迹多年,不愿被人见到真面目,反手抓住了展梦白的手腕,疾向洞口掠了进去。
    他浸淫武功数十年,已入炉火纯青之间,举手投足间,俱都暗藏武家上乘诀要,此刻虽是随意抓住展梦白的手腕,但却在无意间扣住了他的穴道,展梦白只觉身子一麻,再也动弹不得。
    ×××
    只听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个发髻蓬乱,衣衫却甚是华丽鲜艳的女子,倒退着走了上来,神情极为惊慌,一个颀长健壮的黄面汉子,手持一柄匕首,满面凶光,满目杀气,一步一步逼在她面前,赫然竟是“金玉双侠”夫妇。
    陈倩如退了几步,后面已是山石,银牙一咬,道:“我和你多年的夫妻,你为什么要把我骗到这里来杀我?”
    “金面天王”李冠英手掌紧握匕首道:“多年夫妻,我且问你,我已有数月未曾与你同房,你此刻哪里来的身孕?”
    陈倩如身子一颤,道:“你……你说什么?”
    李冠英“嘿嘿”冷笑道:“你还以为我不知道,秦瘦翁把过脉后,便已对我说了,还不住向我恭喜……”仰天狂笑三声,道:“李冠英一世英雄,想不到会毁在你这贱人的手上!”
    陈倩如背靠山石,面容失色,展梦白暗忖道:“这奸夫淫妇果然不敢再伤李冠英的生命,却想不到今日奸情终于败露了。”一瞬间他不禁又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只听李冠英道:“我与你七年夫妻,实也不忍亲手杀你,只要你说出那奸夫的姓名,我就饶你性命!”
    陈倩如道:“你……你……”
    李冠英刀锋一展,厉叱道:“你说不说,你不要忘了,你的武功乃是我一手所授,我要杀你,还不易如反掌!”
    陈倩如眼波一转,道:“你真要……我说么?”突地以手掩面,哭了起来。
    李冠英怒喝道:“谁?说!”
    陈倩如道:“我肚子里孩子的爹爹,就是……就是展化雨的儿子展梦白……”一面说话,一面抽抽咽咽哭个不停。
    杜渔翁、展梦白、李冠英三人齐都一惊,展梦白暗骂道:“贱人,竟然栽赃到我身上!”但穴道被点,却动弹不得。
    杜渔翁勃然大怒,暗骂道:“想不到这姓展的看来忠厚,其实却是个衣冠禽兽!唉,展化雨一世侠名,竟断送在这不肖孽子手上!”他一世正直耿介,哪里会知道世上那些奸夫淫妇的勾当,竟对陈倩如的话深信不疑了。
    李冠英身躯一震,道:“展梦白……竟会是他!”怒喝一声,嘶声道:“你……你为何不早说出来,此刻他在哪里?”
    陈倩如掩面道:“一开始本来是他强迫我的,但那时你们都怕他爹爹,我也不敢说,到后来……到后来……”哭得更是悲切,双手一直掩在脸上,却是怕李冠英看到她的脸色。
    李冠英恨声道:“难怪那日展化雨死时你对他那样关心,只可恨这奴才此刻不知走到哪里去了?”他却是不知道正因展梦白突然离开杭州,走得不知去向,陈倩如才会栽赃到他身上。
    展梦白气得心胸欲裂,杜渔翁却越听越怒,突地大喝一声:“奸夫在这里!”振腕将展梦白抛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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