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箭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05回不白之冤
    李冠英一惊之下,只见一条人影,凭空跌了下来,另有一条人影,宛如轻烟般掠下山去,定睛望去,地上一人,鹑衣结发,却看不清是谁。
    展梦白全身麻木,暗中调息一遍,翻身掠起,李冠英目光闪处,怒喝一声,道:“展梦白!”
    陈倩如呆了一呆,目光从指缝间望出去,站在她面前,不是展梦白是谁?她心头大震,闪电般转了几个念头,惊呼一声:“冤家,你……你……”跺一跺脚,如飞向山下奔去。
    要知世间淫荡女子,大多心黑奸狡,她此刻一走了之,正是要此事变得死无对证。
    展梦白怎肯放她下山,怒喝道:“贱人哪里走!”
    身形一展,便待追去,李冠英厉叱道:“谁是贱人!你才是贱人!”刀光一闪,直划展梦白的胸膛,展梦白闪身一避,陈倩如却已逃得不知去向了。
    李冠英连声厉叱,身子扑了上来,刀光闪闪,无一刀不刺向展梦白的要害,展梦白身形闪动,连喝三声:“住手!”
    李冠英却有如不闻,要知世上男子被人将头巾染绿,当真是最最不可忍受之事,展梦白纵有千言万语要说,他却不要听上半句。
    展梦白心头既怒又恼,却又无法还手,他此刻要是还手与李冠英拼命相搏,岂非无异承认了陈倩如的诬告,但是他若不回手,饥渴疲倦之下,又怎是在江湖中素有硬手之称的“金面天王”之敌?
    若被他一刀杀了,更是从此含冤莫白。
    他一连遭受两次无法辩白的冤枉,当真已目光尽赤,心胸爆裂.一时热血上涌,再也顾不得别的,大喝一声,呼地攻出三拳,他全身怒气与真力俱在这三拳中发泄出来,威力是何等惊人,只见拳风激荡,震得四下木叶簌簌飘落。
    李冠英一招“如封似闭”架了过去,但觉双臂一震,连退三步,但本以臂力雄壮称誉武林,是以才有“天王”之名,此刻心头不禁大骇,道:“你……你敢回手……”招式间已大是迟缓。
    话声未了,暗林中突有一人如飞而出,喝道:“李兄休惊,小弟来了!”纵身一个起落,掠到展梦白的身后,两缕尖风,直打展梦白的身后“灵台”大穴,黑夜之中,认穴之准,不差毫厘,掌中一对“判官双笔”,乌光闪闪,正是武林中的点穴名家“笔上生花”西门狐。
    李冠英精神一震,口中兀自说道:“西门兄怎不将那贱人拦回来?”原来他与西门狐本是一路而来,只是一个在明,一个在暗而已。
    西门狐冷笑道:“还怕她跑得掉么?先将奸夫打杀了再说?”说话之间,一连使出七招,连点展梦白的“中应”“巨阙”“丹田”“肩井”“志堂”“笑腰”“灵台”七处大穴。
    展梦白的拳势有如疾风暴雨,世人对他不公,他已不愿解释,但胸中一股悲愤不平之气,俱在拳势中发泄出来,到后来招式似已大乱,只是威力却更惊人,这一股由悲愤化出的力量,竟激发了他生命之中的潜力,使得他触类旁通,自创出许多招式,招招俱激烈悲壮,豪迈绝伦,有如岳武穆王一阙“满江红”词,教人见了,胸中郁结一畅,不得不为之拍案叫绝。
    西门狐、李冠英齐地暗中吃惊:“这是什么拳法?”两人三件兵刃,竟被他赤手空拳逼得施展不得。
    李冠英冷笑道:“这厮恼羞成怒,情急拼命,西门兄,你我先将他困住,好活活地累煞他!”
    山道上突地遥遥传来一阵呼声:“爹爹……爹爹……”
    第一声呼声仍在远处,第二声呼声方了已有一个青衣明眸的少女轻烟般掠来,亦是满面悲凄惶乱之色,秋波一转,看到展梦白,仔细望了两眼,失声道:“展……展公子……”语声如莺,正是杜鹃。
    李冠英喝道:“什么展公子,不过是个无耻的淫徒而已!”
    话犹未了,只听“吧”地一声,面上已被人击了一拳,只将他打得连退数步,“噗”地一声跌在地上,他颜面被击,竟不知对方是如何出手的,骇然望去,只见一个青衣女子叉腰而立,站在自己面前,扬眉怒道:“你说什么?”杏眼圆睁,似已怒极。
    ×××
    李冠英怒喝声中,一跃而起,手腕一震,掌中匕首有如雨点般刺将出去,方才他大意之中,被人击了一掌,此刻刀光闪闪,有如一片银雾般洒在自己身前,伤敌自保,攻守兼备。
    杜鹃纤腰微拧,连退四步,她自幼跟着爹爹,一身武功,确已得到真传,但交手经验,却大是不够,心里不觉有些乱了,李冠英狞笑道:“识相的快些退到一边,等我打发了那无耻的淫徒,也不来为难你!”
    杜鹃怒道:“你还要再说!”纤掌一扬,急攻而上,别人侮辱了她心目中的英雄,使得这天真的少女心里凭空生出怒火,连发三掌,突地飞起一足,踢飞了李冠英掌中的匕首。
    这一足来得无影无踪,李冠英但觉手腕一麻,匕首已带着一道银芒投入暗林,他心头一颤,横掠七尺,杜鹃却不知乘胜追击,西门狐眼角斜瞟,见到她的武功高强,更是暗暗心惊,心念一转,厉声道:“这位姑娘怎地不分善恶便胡乱出手,你可知道这姓展的做了些什么事?”
    杜鹃道:“我知道他绝不会做坏事的,你们再不住手,我就……我就……”她柔婉天真,实在说不出狠话来。
    展梦白心头一阵感激,天下人中,毕竟还有一人信任自己,李冠英睁目大喝道:“姓展的偷了我老婆,这还不算是坏事么?”
    杜鹃呆了一呆,道:“你妻子又不是死人,怎会被他偷跑!”
    西门狐知道这少女还不懂这句市井粗话之意,掌中招式不停,口中道:“姓展的和李大哥的妻子通奸,这种人你还替他说话!”
    这一下子杜鹃却听懂了,又自一呆,突地娇喝道:“我不相信!”
    西门狐冷笑道:“姓展的都承认了,你还不信?”
    杜鹃娇躯一颤,道:“展公子……”
    西门狐道:“他若非做贼心虚,怎会和我们拼命!”
    展梦白面色铁青,紧咬牙关,也不顾对方招式,呼地一拳攻出,将西门狐打得震开,他自己肩骨,却也被笔梢扫中。
    杜鹃颤声道:“展公子,你……你受伤了!”
    展梦白怒道:“我是个万恶之徒,你不要管我!”看也不看伤势一眼,转身狂奔,他胸中充满自暴自弃的怒火,便是将天下的罪孽俱归到他一身,他也再不愿解释。
    杜鹃左右看了一眼,突地放足追了过去,哀呼道:“展公子……”
    展梦白头也不回,转瞬间便已没入暗林,他身上的伤痕虽不重,但心上的创痕却已流出浓血,苍天若有眼,怎会对他如此。
    李冠英呆了一呆,大喝道:“淫徒!你敢跑!”
    身形一展,正待追上,西门狐突地拉住了他的手臂,道:“李大哥你还要做什么?”
    李冠英怒道:“我若不将这淫徒碎尸万段,再也难消心头之恨!”
    西门狐阴恻恻冷笑一声,缓缓道:“你毋庸亲手杀他,他反正再也活不过一个时辰了!”
    李冠英一惊道:“什么?”
    西门狐缓缓举起掌中的判官双笔,双笔之上俱都满淬见血封喉的毒药,狞笑道:“方才一笔着实扫在他肩骨之上,即使坐着不动,也不能够多活片刻,何况他此刻竟狂奔起来,毒性一散,哼哼!”冷哼两声住口不语。
    李冠英怔了半晌,仰天狂笑起来,西门狐冷冷道:“奸夫已死,那淫妇也不劳大哥你费心,多则一月,少则十日,小弟必将她的首级提来见你!”
    李冠英道:“西门兄古道热肠,急公好义,为了小弟的事,如此奔波劳苦,唉……小弟家门虽不幸,但能交得西门兄这样的朋友,却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西门狐哈哈笑道:“这算得什么?来来!你我先去痛饮几杯美酒,平一平李兄的怒火!”
    山风过处,又自落下雨来,雨声凄切,似乎也在为人间的卑鄙、不平之事悲泣……
    ×××
    杜渔翁身形有如轻烟般飞掠下来,心中颇觉自慰,暗忖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今日若非老夫,岂非便宜了那无耻的淫徒!哈哈,老夫十年积郁,今日方觉稍快!”此老性如姜桂,老而弥辣,四十年前便已性情鲁莽率直,名闻武林,四十年后,却仍是如此。
    他仰天长啸一声,脚步渐缓,突听身侧山腰的暗林处,有人唤道:“老前辈留步!”
    杜渔翁双眉微皱,身形一顿,只见一个面白无须,锦缎长衫的中年文士,手摇折扇,缓步走了出来,躬步一揖,含笑道:“晚辈多年前便已看出前辈必非常人,今日终于证实了,晚辈的猜测不错!”
    杜渔翁微觉一愣,道:“原来是孙总镖头……”
    孙玉佛道:“不敢!”
    杜渔翁道:“天深风寒,孙总镖头怎会留在此处?”
    孙玉佛目光一转,笑道:“方才晚辈走镖至此,宿于山下,无意中见到前辈上山,便恭候在此处,想不到果然见着了前辈。”
    杜渔翁沉吟半晌,放声笑道:“被你见着无妨,反正老夫今后也不想再隐藏行迹了。”
    孙玉佛含笑道:“不敢请教前辈,看前辈的容貌身法,可是人称轻功江湖第一,昔年独诛‘中条七恶’的……”
    杜渔翁双目一张,截口道:“你怎知道?”
    孙玉佛微微一叹,道:“晚辈今日虽然混迹江湖,但却也是蓝大先生的不屑弟子,见到老前辈你的轻功身法,怎会还有认不出前辈是谁的道理,便是恩师也常说起,当今武林中,老前辈的‘破云弩’身法,可称一时无两!”
    杜渔翁哈哈笑道:“蓝大先生真的如此说过么?”笑声一顿,道:“想不到你竟是‘傲仙宫’的门下,唉……江湖多乱,群雄崛起,‘傲仙宫’的弟子,竟也落入江湖,却是老夫未曾想到的事。”
    孙玉佛黯然一叹,道:“江湖多乱,群魔乱舞,老前辈重入红尘,再施降魔之力,当真是武林一大喜事。”
    杜渔翁捻须笑道:“老夫重入江湖,武林中倒真可少去一些不平之事,方才我在此山山巅,便已为一人除去了一对奸夫淫妇……”
    孙玉佛微笑接口道:“可是那‘金面天王’之妻,与‘笔上生花’西门狐这一双男女么?”
    杜渔翁身躯一震,变色道:“你……说什么?”
    孙玉佛叹道:“晚辈早已在暗中看到西门狐与那女子在暗中幽会,方才又见到李冠英将那女子逼上山去,而西门狐却在暗中跟随,想必这一段奸情已自败露,晚辈本欲……”
    话犹未了,杜渔翁已自狂呼一声:“不好!”身形一转,有如离弦之箭般掠上山去,微一起落,直穿十丈。
    孙玉佛望着他的背影,面上突地泛起一丝冷笑,冷冷道:“西门狐呀西门狐,谁叫你来多事……”
    ×××
    黑暗的山峰上,忽又奔下一条人影,孙玉佛微微一惊,闪目望去,辨清了这条人影,便定身不动,那人影狂奔而来,见到了孙玉佛,突地娇唤一声,扑到他身上,发髻凌乱,娇喘不住,竟是“玉观音”陈倩如。
    孙玉佛轻轻一拂她的秀发,陈倩如颤声道:“你毕竟来了……”
    孙玉佛叹道:“我怎会不来,昨日秦瘦翁为你把过脉后,我便已看出李冠英神色不对,今日春雨连绵,他却又要你陪他出游莫干山,我便已知道事情有变,怎能不暗中跟来,我难道不关心你么?”
    他将陈倩如拉入了暗林,轻轻又道:“你没有吃亏,我就放心了,可恨那西门狐,不知他跟在暗中干的什么事?”
    陈倩如伏在他胸膛上,道:“世上再也没有比他更不要脸的人了,他屡次三番地缠着我,我怎么样也不答应他,他一定怀恨在心……哼,瞧他那副样子,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她一勾孙玉佛的脖子,腻声道:“除了你之外,我什么人都不要了。”
    孙玉佛狠声道:“好个西门狐,竟是个如此的匹夫。”语声微顿,冷笑道:“只是你这只狐狸,今日遇着我孙玉佛……嘿嘿,你纵有通天本事,我也要叫你死无葬身之所!”
    陈倩如伏在他耳旁,轻轻道:“难道你已有什么制他的法子么?说给我听听,我也要知道!”
    孙玉佛道:“方才我无意中遇着一个异人,就在他面前将罪孽全部推到西门狐身上,此人性如烈火,嫉恶如仇,江湖中的恶人遇着此人,十个有十个送命,此番西门狐撞在他手上,嘿嘿,定然也要尝尝他那无情铁掌的滋味。”
    陈倩如仰首道:“此人是谁?他相信你的话么?”
    孙玉佛道:“你可知道西溪上那老渔翁?”
    陈倩如道:“难道他也算得上是个异人么?我看他……”
    孙玉佛冷笑道:“人人都看不出他,你可知道他就是武林‘七大名人’中的‘离弦箭’杜云天么?”
    陈倩如娇躯一震,失声道:“有去无回离弦箭……就是他!”
    孙玉佛道:“此人轻功之高,冠绝江湖,但这‘有去无回离弦箭’七字,却并非全是形容他的脾气,一遇上事,便是刀山油锅在他面前,他也绝不回头,昔年‘中条七恶’那般声势也被他一人杀得干干净净,到后来身负五处刀伤,还是将‘中条七恶’中最后一人,‘无肠君’金非震入中条山阴的万丈绝崖之下,当真可以称得上是义无反顾。”
    陈倩如轻轻一叹,道:“好狠心的人!”
    孙玉佛冷笑道:“此人看来虽然心狠手辣,其实却是面冷心热,耳根尤软,最易相信别人的话,此刻虽已年近古稀,但却还是烈火般的脾气,方才我在弓弦上轻轻一拨……嘿嘿,这枝箭便有去无回了。”
    陈倩如娇笑道:“世上的人,谁有你这样聪明……”忽地一皱眉头,接道:“但是……但是我……”
    孙玉佛变色道:“难道你已在李冠英面前说出了我?”
    陈倩如道:“唉,我死了也不会说你,你不知道我对你多好,但是……但是我说的并不是西门狐,我把事情,全部推到了那展化雨的儿子身上,我只想他已经走得不知所终,事情岂非死无对证,哪知道……唉,他方才竟又突然出现了,好像就是那杜云天推出来的。”
    孙玉佛怔了一怔,想起那杜云天方才的言语神情,暗道一声:“不好!”一掌推开了陈倩如。
    陈倩如“噗”地一声跌在地上,惶声道:“难道我说错了么?我……我全都是为了你呀,你……你……”眼波一转,流下泪来。
    孙玉佛顿足道:“我如此一来,反而等于救了展梦白,此人性情刚烈,终有一日会成为我孙玉佛心腹之患,唉,你……”
    他轻轻扶起了陈倩如,叹道:“不要哭,我也没有怪你。”
    陈倩如以手拭泪,破颜一笑,道:“你也不用着急,我看那离弦箭纵然赶上去,也来不及了,李冠英和西门狐两人,只怕早已将展梦白杀死,何况我还知道西门狐笔尖之上,淬有剧毒,展梦白只要沾上一点,就无药可救,倒是我……我该怎么办呢?他们若是找到了我……”
    山雨又来,簌簌地落在她头上,她语声微顿,又自低泣起来。
    孙玉佛仰首望天,喃喃道:“你该怎么样呢?”
    一手轻抚着她的头发,突地反手一指,点在她“玉枕骨”里,上升泥丸门户,通达十二经络的“脑户”死穴之上,陈倩如哀呼一声,倒退三步,道:“你……你……”双目一突,翻身跌倒,她纵然死了,也无法相信她的情人会如此对她。
    孙玉佛冷笑道:“你不要怪我,我若不杀你灭口,事情便总有揭穿的一日……”身形一转,头也不回地掠出林外。
    山风飕飕,雨更大了,俱都落在陈倩如满含惊惧愤怒的面目上。只听她颤声道:“展梦白……我……我不该害你……”声音渐渐微弱,终于寂无声息,只有雨点落在林梢,像是一声声哀愁的乐曲……
    ×××
    展梦白拼尽全力,冒雨狂奔,山路崎岖,污泥积雨,溅得他满身都是,他也不去管它,深山寂寂,夜雨凄凄,他也不去分辨道路,奔到后来,气力不济,他也不停住脚步,只觉全身火热,连雨点打在身上都是热的,回手一摸肩头的伤痕,触手之处,宛如烙铁,却又不觉疼痛。
    他仰起头来,接了几口雨水吞下,心头仍是燥热不堪,只听身后轻轻一叹,道:“展公子……”
    展梦白霍然转身,杜鹃满身湿透,水淋淋地站在他身后,垂首道:“展公子,你要去哪里?”
    展梦白怒道:“我去哪里与你何干?”
    转过身去,继续前行,只听得杜鹃又道:“展公子,你受的伤不妨事么?”
    展梦白大声道:“我死了也不用你们管!”他靴袜早已破烂不堪,此刻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雨水里,不住吱吱作响。
    杜鹃幽幽一叹,道:“展公子,你为何不回家去,却在这里受苦,杭州城里,有许多人都在……都在想你。”
    展梦白冷“哼”一声,闭口不答,走得更急,也不知走了多远,只听身后气息微微,杜鹃还是跟在他身后,展梦白身上越热,心头越躁,回身大喝道:“你年纪轻轻的女孩子,深更半夜,一直跟在男人身后作什么?”
    杜鹃眼波一转,满含幽怨,强忍着眶中的泪珠,垂首道:“我……我也不知道为了什么?”
    展梦白冷冷笑道:“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我是个淫贼,是个恶徒,再不回去,小心我将你吃了。”
    转身走了几步,杜鹃却仍然跟在他后头,展梦白大喝一声,转过身子。一把抓住了杜鹃肩头。
    哪知杜鹃“嘤咛”一声,竟然毫不挣扎,颤声道:“展公子……”秋波抬处,突见展梦白面上肌肉扭曲,目光一片赤红,她幼承家教,一眼望去,便知道这是中毒已深的症象,不禁大惊道:“毒……”
    展梦白狞笑道:“毒!你现在才知道我是个恶毒之人么?”
    杜鹃心头既惊且惧,又只觉有一阵阵难言的热力,自展梦白掌上直传到心底,一时间心头鹿撞,砰砰作响道:“你……你……”她从小到大,哪里接触过男人的身躯,此刻口干舌燥,竟说不出话来。
    展梦白只见她眼波荡漾,娇躯颤抖,心头也不觉一荡,双掌渐松,渐渐要将她揽在怀里,但心念转处,突又想起自己种种遭遇,一种悲愤之气,直冲心头,大喝道:“去!”一掌将杜鹃推到地上,转身大步奔去。
    杜鹃呆了一呆,一跃而起,高呼道:“展公子,你不能再动了,你……你已经中了毒了。”
    展梦白头也不回,杜鹃情急之下,纵身一跃,握住了展梦白的肩头,展梦白大喝道:“放手!”
    杜鹃哀呼道:“展公子,求求你,不要这样,让我看看你的伤势……”
    展梦白怒道:“我偏要这样!”全力一挣,竟然没有挣脱,但是他此刻毒性已发,只觉全身火热欲裂,厉吼一声,滚到地上,要知凡人毒发之际,俱都力大无穷,杜鹃虽有武力,也把持不住,两人竟一齐滚到地上,她越用力气,展梦白挣扎越剧,两人气息喘喘,在泥水中打起滚来。
    杜鹃不住颤声哀求,但展梦白却已听不见了。
    ×××
    杜云天一听孙玉佛的话,知道自己冤枉了好人,情急之下,狂奔上山,此老性情义烈,不住狠声自语:“他若是含冤死了,岂非全是我的过错,我还有什么面目再见天下武林同道,我还有什么面目再见他爹爹于九泉之下!……”见到陈倩如狂奔下山,他也未管。
    刹那间奔上山巅,山巅却已空无人迹,他见到没有展梦白的尸身,稍稍放下些心事,脚步不停,满山搜寻了过去。
    他身法之快,当真是无与伦比,片刻间已几将满山搜寻殆遍,却仍未寻着展梦白的行迹。
    他更是着急,稍住身形,突听风雨声,传来一阵哀呼道:“展公子,求求你,不要这样……”
    语声娇柔,赫然竟是她爱女的声音,又听得展梦白道:“我偏要这样!”接着便是一阵挣扎之声,以及他爱女的颤声呼唤。
    刹那间杜云天怒火上涌,气胸欲裂,大骂道:“展梦白呀展梦白,我只当冤枉了你,却不知你果然是个万恶的淫徒!”身形一展,发狂似地飞掠而去,夜色凄迷中,前面果有两条人影,在泥地里挣扎着。
    杜云天目眦欲裂,一掠而前,厉喝道:“淫贼!”看准了展梦白,一把抓将下去,反手一击,将展梦白抛开一丈。
    杜鹃翻身掠起,满身污泥,目光惊惶,杜云天见她如此模样,满心痛惜一把将他爱女揽在怀里,道:“鹃儿,莫怕,爹爹来了……”
    杜鹃急怒惊惶,顿足道:“爹爹,你……你放开……”
    杜云天道:“鹃儿,定下神来,你受了什么委屈,快告诉爹爹,待爹爹将那万恶的淫贼,碎尸万段!”
    杜鹃挣扎不脱,情急之下,大叫道:“爹爹,你错了,你错了,你们都错了,展公子,他……他是个好人!”
    杜云天微微一愕,松开手掌,茫然道:“爹爹哪里错了?”
    杜鹃却已扑到展梦白的身前,只见他牙关紧咬,面如白纸,早已昏厥过去,杜云天顿足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杜鹃掩面痛哭,将经过情形俱都说了,又自痛哭道:“展公子,是我害了你……”
    杜云天木立当地,再也动弹不得,心里却不知是何滋味,他只当展梦白在对他爱女施以非礼,哪知真实情况却非如此,他有心救人,哪知却使得展梦白冤上加冤,他手掌紧握胡须,竟将胡须根根扯落。
    杜鹃哀泣道:“爹爹,怎么办呢?难道……难道就眼看他如此死去么?他如死了,我也不要活了……”
    杜云天缓缓俯下身去,一把展梦白脉门,只觉他脉息微弱,实已奄奄一息,要知展梦白连日饥苦劳累,加上身中剧毒,哪还当得起杜云天盛怒之下的一击,杜云天虽通医理,但此刻亦是回天乏术。
    杜鹃颤声道:“他……他还有救么?”
    杜云天干“咳”一声,道:“只……怕……”双眼之中,老泪纵横,其心之中,其痛如绞。
    杜鹃一看她爹爹的面色,哇地一声,痛哭着扑到展梦白身上。杜云天双拳紧握,指甲都已陷入肉里,仰天悲嘶道:“杜云天呀杜云天,你该如何是好?”双手一张,掌心鲜血,滴滴流落。
    只听杜鹃哭声渐微,突地将展梦白轻轻扶了起来,倚在自己怀里,轻抚着他的头发,道:“你知道么?我小时看你站在船头,走来走去,河上的风,吹着你的衣服,我从小就爱上了你……”
    杜云天心头一震,只见他爱女面上,突地变成痴痴呆呆,眼泪也不流了,大骇道:“鹃儿……”
    杜鹃轻轻抚摸着展梦白的头发,轻轻道:“你累了,快睡吧!明天早上。我煮蛋给你吃,躺在我怀里睡,绝对没有人敢再欺负你……”
    杜云天骇然道:“鹃儿,你怎地了?”
    杜鹃痴痴一笑,道:“爹爹,你可不能再打他了,他已经是你的女婿了……”一把抱起了展梦白,走向道旁的暗林。
    杜云天方待一步追去,杜鹃突然回身道:“爹爹,你不要跟来,我们的洞房花烛夜,难道你也要站在旁边么?”
    杜云天流泪道:“鹃儿……”
    又往前踏了一步,杜鹃霍然自怀中抽出一把匕首,大声道:“爹爹你要是跟过来,我就立刻自刎在你面前!”杜云天呆了一呆,只见一阵气血上涌,一口痰哽在喉间,竟再也吐不出来,闷哼一声,噗地翻身跌倒。
    ×××
    杜鹃怀抱着展梦白,走入了暗林深处,将展梦白轻轻放下,折了许多树枝,盖到展梦白身上,道:“乖乖睡在这里,再也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了……”突觉胁下一麻,再也动弹不得。
    只见一个枯瘦矮小,锐目尖腮的老人,走到展梦白身侧,阴恻恻笑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个人得了秦老儿的布旗秘笈,不知好生去练,却鬼使神差地跑到这里,送到老夫手上。”
    一个面色苍白鹰鼻锐目的碧衣少年,随后而来,哈哈笑道:“这是苍天有眼,定教孩儿接掌‘布旗’门户。”目光灼灼,直在杜鹃身上打转,要知杜鹃浑身水湿,丰满的身体,尽都暴露在雨中。
    这两人正是方辛、方逸父子,从店中伙计口里,知道秦无篆与三夫人已死,便一直搜寻展梦白下落,这日自秦无篆坟前一直搜寻上山,听到暗林中的人声,便循声而来,此刻自是喜出望外。
    方辛一把抓起展梦白,在他身上搜了一遍,变色道:“白布旗与秦老儿的武功秘笈,俱都不在。”
    方逸嘻嘻笑道:“只怕在这女子身上,待孩儿搜上一搜!”抬起杜鹃的身子,胡乱摸了一遍。
    方辛冷冷道:“放手!”一掌震开了杜鹃的穴道,厉声道:“展梦白身上的东西,可是被你取去了么?”
    杜鹃也不知惊骇,痴痴笑道:“什么东西?我们洞房花烛夜,你要来吃喜酒么?只可惜这里没有!”
    方辛目光凝注半晌,失望地叹道:“这女子是个白痴!”
    方逸笑道:“既是白痴,就给孩儿快活快活的了!”一只手又摸到杜鹃身上,方辛突地反手一掌,劈开了方逸的手腕,方逸一跃而起,大声叫道:“难道你也看上了这个女子么?”咬牙切齿地望着他父亲,再也没有方才的温驯之态。
    方辛似已看烦了他儿子的神情,冷冷道:“你要快活,时候尽多,此刻先设法问出白布旗来才是。”
    方逸道:“这个已经死了,这女子又是个白痴,去问谁去?”
    方辛一探展梦白胸脉,冷冷道:“谁说他死了!这厮中了剧毒,又受了内伤,若非遇着老夫,才是真地死定了。”自怀中取出一方碧玉盒子,盒盖一掀,便有一阵清香扑鼻而来。
    方逸面色一变,大喝道:“你要将雪莲救他?”
    方辛道:“正是!”
    方逸厉声道:“这雪莲费了千方百计,才自‘大内’中偷出,要用来以防万一身中‘情人箭’时保命之用,如今却要它来救这个匹夫!”张牙舞爪,暴跳如雷,夜雨中望来,有如厉鬼一般。
    方辛头也不回,冷冷道:“你想做‘布旗门’的掌门人么?”
    方逸道:“当然……”
    方辛冷笑道:“除了将他救醒之后,再查问白布旗的下落,你难道还有什么别的法子不成?”
    方逸呆了一呆,哈哈笑道:“是极是极,赶快将这雪莲喂他,还是爹爹对,孩儿错了!”一面媚笑,立时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
    杜鹃睁大眼睛,望着这父子两人,突地双手一张,挡在展梦白身前,大声道:“这是我丈夫,他睡着了,你们不要吵醒他!”
    方辛面沉如水,手掌一伸,点向她“将台”大穴。
    哪知杜鹃虽因刺激太深,神智痴迷,武功却半点未失,手腕一转,五指尖尖,直拂方辛脉门。
    这一招她贴身而发,招式却快如闪电,部位更是极为精妙,正是“离弦箭”杜云天武功中的精华。
    方辛自是识货,手掌一缩,急退一步,变色道:“这女子大有来历,说不定是什么高人之后。”
    杜鹃道:“我是杜云天的女儿,他是杜云天的女婿,谁敢欺负我们,我爹爹就要来了。”
    方氏父子齐地身子一震,脱口惊道:“离弦箭!”转目四望,不见人影,方自定下心来。
    方辛心念一转,附在他儿子耳边,道:“合当我父子两人走运,教你遇着这女子……”
    语声微顿,满面笑容地转向杜鹃道:“你丈夫已经死了,你知道么?”
    杜鹃呆了一呆,迷迷糊糊地想起展梦白的确是死了,低声道:“他死了么?他死了……”掩面痛哭起来。
    方辛道:“你不要哭,他虽死了,我也救得活他。”
    杜鹃秀目一张,道:“真的么?”
    方辛诡笑道:“自是真的,但我将他救活之后,你却不能再跟他在一起,要嫁给我儿子。”
    杜鹃想了半天,破涕为笑,点头道:“好好,你救活他,我就嫁给你儿子……嫁给你也可以。”
    她心中痴痴迷迷,此刻只想到将展梦白救活,别的事都不放在心上。
    方辛大喜道:“一言为定,不得反悔!”
    杜鹃道:“好!”
    方辛伸出手来,杜鹃“吧”地在他手上重重拍了一掌,方辛手上虽痛,心里却甚是欢喜。
    方逸双眉一扬,大声道:“这女子是个白痴,要我快活快活可以,怎能做我的妻子?不行不行……”
    话声未了,方辛突地反手一掌,将他打了个斤斗。
    方逸手抚面颊,大怒道:“你要娶她就娶她好了,我是万万不要的,你要逼我,我就……”
    方辛冷冷道:“你若是接掌了‘布旗门’的门户,再娶了‘离弦箭’的女儿,江湖上还有谁敢惹你?”
    方逸呆了一呆,道:“这个……”
    方辛道:“到那时对她厌了,自管另去找些女人快活,又有谁来管你?又有谁管得着你?”
    方逸大喜笑道:“是极是极,又是爹爹对,孩儿错了。”笑哈哈地伸出手掌,向杜鹃摸去,道:“娘子……”
    方辛面色一沉,道:“但此刻你却不能动她。”
    方逸道:“怎地?”
    方辛道:“看来她与姓展的关系非比寻常,姓展的醒来后,若是见她被侮,怎肯说了机密?”
    他语声微顿,冷笑接道:“但等到那姓展的说出布旗秘笈的下落来……嘿嘿!”横掌向下一切,接道:“那时她就是你的了。”
    突听林梢一响,方辛只当是杜云天来了,变色道:“快走!”
    杜鹃道:“我丈夫不要你们抱!”轻轻抱起展梦白,方氏父子一个在左,一个在右,将她半扶半抱地架了下山去。
    ×××
    第二日黄昏时分,便已到了吴兴,吴兴城镇虽不甚大,但江南风物,终是繁华,黄昏时万家灯火初起,街市上人群熙来攘往,见了他几人的行色,俱在暗中称奇,方辛知道这一行人必定会引起注意。不等店家开口,先拿出大把银子,财帛动心,那店家自不再问他们的来历。
    道路之上,方辛已将雪莲强喂展梦白服下,此物虽是神品,但展梦白气血两亏,中毒又深,吐了几次,人却仍是昏迷不醒,他多日未食烟火,所吐之物,多是绿水,到后来颜色渐淡,终于无物可吐,肩上伤处,红肿却渐渐消退,方辛抚掌道:“好了好了……”
    方逸往来蹀躞,只见灯火下杜鹃秋波盈盈,肌肤如雪,他心里当真是其痒难抓,闻了大喜道:“好了么?”
    方辛道:“不出一个时辰,便可醒来。”
    方逸一把抓起杜鹃的手腕,放到鼻子上深深一闻,笑道:“再过一个时辰,娘子你便是我的人了。”
    杜鹃目光痴痴地望着展梦白,那只手深像不是她的,方逸说的话她更是全未听到,突地手掌一缩,嘤嘤笑道:“好痒。”
    方逸心动神摇,咯咯笑道:“痒么?痒么!我就要你痒……”双肩一张,竟要扑抱上去。
    杜鹃笑道:“真讨厌死了!”目光仍望着展梦白,随手挥出一掌,这一掌虽是随意挥出,但却隐含真力。
    方逸早已心旌摇荡,不能自主,几曾防得她突地劈出一掌,只听道:“砰”地一声,竟被她一掌击在胸膛上,大响一声,跌倒墙角,方辛惊怒之下,霍地长身而起,厉叱道:“你怎能打他,难道你不怕我再将你丈夫弄死?”
    杜鹃秋波一转,痴痴笑道:“我打伤他了么?呀!对不起,对不起。”取出一方丝帕,轻轻递了过去。
    方逸方自一抹嘴角血痕,大怒而起,见到她这等神情,空有满腔怒气,竟发作不出,杜鹃道:“拿去呀!”方逸不由自主地伸手接过,擦起嘴角血丝,那丝帕早被污泥所染,又秽又臭,他却擦得甚是起劲。
    杜鹃“噗嗤”一笑,她本来姿容绝色,心里虽然痴了,但却丝毫不减其美,这一笑更是百媚横生,方逸色与魂,竟被她美色所迷,直擦得嘴角发红,那丝帕仍自不肯放下,目光更是瞬也不瞬。
    方辛冷“哼”一声,道:“擦够了么?”
    方逸只如未闻,突地大喝一声,道:“我等不及了。”拦腰一把,将杜鹃抱了起来,冲出门去。
    方辛双眉一皱,他虽然狠辣凶狡,但对儿子却是毫无办法,暗叹一声,讷讷道:“孽障,孽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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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回粉侯风流
    只听展梦白呻吟一声,张开眼来,四望一眼,骇然要挣扎起来,方辛轻轻一按他身子,假笑道:“你毒深伤重,才被老夫以稀世雪莲救醒,此刻毒虽已散,但内伤却仍未好,万万动弹不得。”
    展梦白一觉醒来,宛如隔世,此刻更是满心惊疑,愕然道:“你……你救了我……”此人竟会救他,实是令人难信。
    方辛道:“若非老夫救你,你此刻早已命归黄泉了。”
    展梦白呆了一呆,晕迷前的情事,一刹时俱都想起,心里又是惊奇,又是感激,忖道:“这方辛行事虽不正,但见人危难,便伸手相助,真比那些自命侠义,不分皂白之人好得多了。”只是他生性耿直,心中虽有千言万语要说,但感激客气的话却终是说不出来。
    方辛是何等人物,早已看出他生性,干笑道:“你此刻还是先静息一下,待体力稍复,老夫再与你畅谈。”
    展梦白心里更是感激,只觉这方辛的确是个好人,方辛一心要博他好感,又端来一盏参汤,给他喝了,心里却在着急,只望他儿子此刻不要抱着杜鹃回来,却又希望他儿子快些回来,不要出了事故。
    他正自心中忐忑,满腹鬼胎,突听“嗖”地一声,一条人影,自檐顶直落下来,白须白发,面目森寒,手里倒提着一人的背脊,赫然竟是杜云天,方辛一见此人,心胆皆裂,噗地坐在椅上。
    原来方逸色欲冲心,一把将杜鹃抱起,他生怕爹爹又来阻碍,竟想将杜鹃抱得远远地成其好事。
    杜云天急怒攻心,晕倒之后醒来,已寻不着他爱女的踪影,惶急之下,飞掠下山,一路上探问行人,幸好方辛一行人太过令人触目,杜云天不消问得三两句,已探知他们的行迹,虽未想出方辛父子是谁,但断定其中必有他爱女无疑,当下一路赶到吴兴,夜已深了。
    吴兴夜市已歇,杜云天找不着查问之人,自是束手无策,只得暗中搜寻客栈,搜到这一家时,突见一条人影穿房越脊,直奔而去,他只当是夜行人半夜作案,还在犹疑是否该追踪而去。
    就在此刻,杜鹃本觉有趣,突地想起了展梦白,尖声道:“放我下去,我要去看我丈夫!”杜云天一听之下,飞掠而去,方逸只觉一条人影闪电般飞来,还未看清面目,已被他夹颈一把制住,再也动弹不得,杜鹃却又痴痴地笑了起来。
    ×××
    杜云天见到他爱女如此模样,心里急痛交集,杜鹃道:“他又活了!”
    跳跃着奔回客房,杜云天一见房中灯火,嗖地一声掠下,目光一扫方辛面目,大怒道:“原来是你!”举手一抛,将方逸掷在墙角。
    方辛干笑一声,谄媚道:“多日不见,想不到杜大侠风采依旧。”
    方逸挣扎着爬起,大声道:“你怎地如此欺人,是你女儿自愿嫁给我的,你多事作甚?”
    杜云天厉叱一声:“住口!”
    方辛嘿嘿笑道:“犬子无知,杜大侠千祈见谅,但小犬所说的话,却是千真万确之事,不信一问你女儿便知。”
    杜鹃已悄悄走了进来,走到展梦白床前,杜云天目光一扫,厉声道:“真的么?”
    杜鹃随口道:“真的。”手掌轻轻抚向展梦白。
    杜云天本自一呆,突地见到卧在床上之人竟是展梦白,不禁更是惊奇,大喜之下,脱口道:“你没有死!”
    展梦白冷冷一笑,奋起一掌,将杜鹃手掌打了开去,厉声道:“不劳杜大侠父女关心,在下死不了的!”
    杜云天满心欣喜,也不愿再严究方氏父子,横目瞪了方辛一眼,轻叱道:“今日饶你一次。”举步走到展梦白床边。
    杜云天歉然一笑,道:“先前老夫一时不察,错怪贤弟你了……”
    展梦白嘿嘿冷笑道:“不敢当不敢当,我这淫贼,怎配被杜大侠称为贤弟,杜大侠你饶了我吧!”
    杜云天面颊一红,低声道:“贤弟你千祈要随我回去,待我以内力为贤弟打通经脉,聊为赎罪。”
    展梦白道:“展某纵然胆大包天,也不敢随杜大侠回去的……”他屡遭冤屈,九死一生,此刻虽是满腔悲愤,但十分尖刻的话,他还是说不出口,喘息了半晌,抬手道:“请请,在下万万不敢劳动大驾。”
    他若是大骂一阵,杜云天自觉好受一些,他如此说话,杜云天却是难受已极,讷讷道:“难道贤弟就不肯……”
    展梦白转首道:“方前辈,这屋子可是你租的么?”
    方辛目光一转,道:“不错!”
    展梦白道:“如此粗陋的屋子,你怎敢屈留杜大侠的侠驾,还不快将杜大侠恭送出去,小心被杜大侠一掌打得吐血。”
    方辛咯咯干笑一声,恭身向杜云天一礼,道:“展老弟伤毒未愈,不宜激怒,杜大侠若是不想展老弟伤发而死,就请……”哈哈一笑,住口不语。
    杜云天愣在当地,面上阵青阵白,他称雄一世,几曾被人如此对待,黯然一叹,道:“鹃儿,走吧!”
    杜鹃摇了摇头,痴笑着道:“我不走,这人把我丈夫救活了,我答应要嫁他儿子的。”
    展梦白方自心中一动,杜云天却已厉声喝道:“什么?你要嫁给他?”目光炯炯,凛然望向方逸。
    方辛只见他目光满含杀机,心头一寒,惶声干笑道:“那不过是一时说笑的,你女儿天仙般人物,犬子怎高攀得上?”
    方逸心里虽然不服,但见了杜云天的神情,也吓得再也不敢抬头。
    杜云天哼了一声,一把抓起杜鹃的手腕,转身就走,杜鹃哀声道:“我不走,我不走……”但也不敢挣扎。
    ×××
    展梦白目送他父女俩人身影消失,心中不禁暗叹一声,方逸却跺脚大骂道:“老怪物,老不死……”
    方辛道:“莫待这父女俩再来惹厌,我们还是迁地为良的好?”轻轻抱起展梦白,推窗而出,展梦白只当他要换家客栈,哪知方辛竟乘夜出了吴兴城,展梦白此刻对方辛已甚是感激,也未出口询问。
    到了城外,繁星点点,夜色甚是清朗,方辛寻了个柳林,将展梦白放到树下,展梦白见他一路抱着自己,似乎十分劳累,不禁感叹道:“前辈如此对我,在下真不知该如何报答?”
    方辛哈哈一笑,道:“你如要报答于我,倒真方便得很。”展梦白怔了一怔,方辛又自笑道:“我救你一命,的确花了不少心力,将冒死得来的稀世雪莲,都给你服下了,也不望你对我怎样,只望你将从秦无篆那里得来的布旗秘笈,拿来给我,此物本非你所有,你用它来换性命,总是值得的吧?”
    展梦白心头一动,恍然忖道:“原来他父子救我,为的只是此事而已。”
    心念一转,又不禁暗中自责:“无论怎样,我性命总是他救活的,我怎能如此想法,只是……秦老前辈临死之际再三托付于我,我又怎能将之胡乱送给他生前最痛恶之人……”
    他心中正在犹疑不定,方逸已自跳起脚来,厉声骂道:“好个忘恩负义的奴才,没有我们,你小命早已没有了,如今叫你拿样东西出来,你却推三阻四,再不答应,少爷我将你裤子脱下……”下面的话,简直骂得令人难以入耳。
    展梦白双眉一轩,大怒道:“你两人救命之恩,我自当还报,但要我将秦老前辈的遗物,交给你这样的人,却是万万不能。”
    方逸跳足道:“不能,你敢说不能,我将你宰了,我……”世上所有恶毒的话,刹那间都被他骂了出来。
    展梦白面色森寒,冷冷道:“展某受你救命之恩,你叫我赴汤蹈火都行,但你若叫我献出布旗……”
    方逸霍地自靴中拔出一柄解腕尖刀,刀光霍霍,直刺而下,刀尖点到展梦白咽喉之上,厉声道:“我宰了你!”
    展梦白面色不变,道:“请!”
    方逸道:“你真的不肯?”刀尖一挺,展梦白咽头鲜血汩然而出。
    展梦白道:“要杀便杀,多说亦无用处。”
    方逸厉喝一声,刀锋直落,在展梦白前胸划了一道血口,展梦白面色木然,连眼皮都未眨动一下。
    方辛心念转动,突地一掌击飞了方逸掌中的尖刀,方逸怒道:“你……”
    方辛一掌将他推开一丈,跌到一株柳树之后,口中厉喝道:“畜生!”又是一掌击去,但右掌方动,左掌已出,双掌相击,“啪”地一声,这一掌他却是打在自己的掌上,只不过让展梦白听听声音而已。
    方逸一呆,方辛道:“蠢才,此人性情刚烈,宁折不弯,你便是打杀他,他也不会说出的。”
    方逸道:“那么?”
    方辛抬手堵起了他的嘴巴,轻声道:“大凡性情刚烈之人,心肠定必极软,我们只要好生骗他,迟早总有一日骗出来的,他此刻毒性虽解,但却已被我暗中闭住了他血气交流之处,若不解开,他气力再也不会恢复,四肢软如婴儿,难道还逃得脱我手掌么?”
    方逸展颜一笑,方辛道:“只是你以后却要装得和善些……快些喊痛!”
    双掌一拍,左打右,右打左地又打了几掌,口中喃喃道:“畜生,畜生……”走到展梦白面前,长身一揖,道:“犬子无知,冒犯了兄台,但望兄台你千万不要记在心上,布旗的话,再也休提,只等兄台气力恢复,兄台如有公干,便请自去,此刻方某却是仍不放心的。”
    展梦白又不禁为之怔住了,他虽然天资绝顶,但到底只是个初入江湖的公子哥儿,哪里知道人情之险诈,听了这番言语,心里反倒颇为不安,讷讷道:“前辈救命之恩,在下本该……”
    方辛哈哈笑道:“施恩望报,岂是我辈本色,此话兄台再也休提,寻个安静之地好生休息才是真的。”
    方逸摸着脸出来,居然也向展梦白赔话,展梦白胸襟坦荡,一笑置之,方辛为展梦白胸前的刀创敷上伤药,道:“在下江阴有个朋友,庄院甚是安静,兄台疗伤最好。”展梦白实是四肢无法动弹,他自不知是方辛暗中施的手脚,心中只有感激,当下唯唯应了,三人一齐上道。
    一路上方逸果似性情大变,和言悦色,一如君子,父子两人将展梦白侍候得无微不至,又叫了一辆大车,让展梦白舒舒服服地卧在车里,展梦白气力一直不能恢复,心里虽然奇怪,却在暗中忖道:“我伤毒竟如此之重,直到今日犹不能痊愈,若非他父子两人,我当真不知如何是好。”
    见到方逸日渐循良,他心里不觉又甚是活动:“其实这少年也并非大恶人,我再看他一些时日,若是他真的学好,我便将布旗秘笈传他又有何妨。”
    方辛察言观色,心头暗喜,暗地教他儿子:“你切莫露出狐狸尾巴,再忍些日子,等他将旗书献出,为父再将他碎尸万段,替你出气。”方逸咕咕囔囔地答应了,风度果然更好,行行重行行,展梦白已落入他父子的圈套。
    ×××
    他父子两人怕见江湖人物,也是一直坐在车里,这一日到了无锡,地头已近,展梦白从车窗中望去,只见市面繁华,人物风流,斜阳红袖,烟花杨柳,果然不愧是江南名城,春风和煦,似已将江湖间的杀气吹得干干净净,偶然有三五个佩剑少年漫步街头,面上却也是一团和气。
    三人寻了处较为清静的酒楼坐下,展梦白已喝上几杯,望着窗外的浓春景色,胸怀不禁一畅,方氏父子频频劝饮,只望将展梦白灌醉了,骗他说出布旗秘笈的下落。哪知展梦白年纪虽轻,却是海量,三五斤黄酒下去,犹自面不改色,方逸却已先醉了,以筷击杯,大唱道:“十七八岁的小奴家,日日夜夜想婆家,有一天在路上遇见了咱家,咱一把把她抱回了家……”词鄙歌粗,四座哗然。
    方辛双眉一皱,沉声道:“你醉了,不要唱了。”
    方逸哈哈笑道:“怎地,难道我唱得不好?”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大喝道:“谁说我唱得不好……”突地反身一把将邻桌的一个酒客当胸抓了起来。道:“你说我唱得好不好?”
    那酒客见他穷凶极恶,早已吓得脸色发白,连声道:“好好,好极了。”
    方逸哈哈一笑,一把将他按在椅上。
    突听一阵箫声自楼下袅袅传上,一个十一二岁的垂髫女孩,牵着一个盲目老人的衣角走了上来。
    这女孩伶仃瘦小,面色蜡黄,走上楼梯,便不住轻轻咳嗽,那老人鹑衣乱发,面目憔悴,亦是久病初愈的模样,但箫声吹得甚是悠扬悦耳,老人走上楼梯,喘了口气,道:“伶伶,给爷台们消遣一段。”
    垂髫女孩伶伶手按衣角,福了一福,轻轻道:“唱得不好,请爷台们原谅,唱得好就请爷台们赏咱们祖孙两个饭钱。”语声柔弱,楚楚可怜,展梦白心里大是侧然,只听她启口唱道:“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
    方逸突地伸手一拍桌子,大喝道:“不好,唱得不好,待大爷教教你!……”伶伶歌声一住,面色惨变,方逸一步窜了过去,劈手就要去夺盲目老人手中的竹箫,酒客们见到这种场面,有的人心中不忍,有的人大为气愤,有几个却早已悄悄溜下楼了。
    展梦白变色道:“方兄住手!”
    方逸转头大骂道:“你是什么东西,你管得着我!”手掌仍旧抓去,哪知他明明看得很准,这一抓却抓了个空。
    方辛急怒之下,骂道:“畜生!还不回来。”
    方逸只如未闻,大喝道:“老头子,快拿来……”语声未了,突地翻身跌倒地上,竟再动弹不得。
    那盲目老人面色木然,缓缓道:“这位爷台醉了,伶伶,我们走!”脚步蹒跚,便将下楼。
    方辛面色一变,肩头一耸,凌空跃到他面前,冷冷笑道:“老丈好高的手法,犬子无知,竟未看出老丈是个高人。”
    盲目老人木然道:“你说什么?”
    方辛嘿嘿一笑,展梦白已自挣扎着走来,道:“方才敝友无知冒犯。在下这里向老丈赔罪。”
    盲目老人道:“你说什么?”面色仍然冰冰冷冷。
    方辛见到他这种面色,心头不觉一寒,转头一看,只见方逸僵木如死,双睛怒凸,详细查看一遍,竟不知是被什么手法点中的穴道。以他的武功经历,竟解之不开,心头不觉骇然,转身而起,讷讷道:“老丈……”
    突地又听楼梯一阵小响,一条锦衣高大的汉子,快步奔了上来,展梦白、方辛一看此人,心头齐地一惊。
    这锦衣汉子见了方、展两人,神色却突地一喜,微一抱拳,道:“方巨木敬问宫老前辈大安!”
    展梦白心头大奇,忖道:“方巨木怎地唤我宫老前辈?”只见那盲目的老人冰冷的面色突然一变,这才知道方巨木眼睛虽望着自己,其实却是向这老人说话,只因这老人是个瞎子,是以方巨木目光便不用望着他。
    只见盲目老人变色道:“你是谁?谁是宫老前辈?”
    方巨木微微一笑,道:“前辈自不认得小人,小人只是代我家主人,恭请宫老前辈到城外一叙。”
    盲目老人厉声道:“谁是你的主人?”
    方巨木道:“我家主人只令小人转告宫老前辈,说二十年前塞外飞骑的故人,渴思再见宫老前辈一面。”
    盲目老人身子陡然一震,呆呆地愕了半晌,缓缓道:“在哪里?”
    方巨木道:“小人这就恭迎前辈前去。”
    盲目老人抬起手掌,轻轻抚摸着他身旁垂髫女孩的头发,沉声道:“伶伶,去解开那轻薄少年的穴道。”
    伶伶垂首应了一声,回身在方逸身上拍了一掌,方逸“咳”地吐出一口浓痰,翻身站起,木立当地,酒疯再也发作不出,方辛狠狠瞪了他一眼,却附在方巨木的耳边,轻轻道:“四弟,此人……”
    方巨木摇手示意,教他住口,却向展梦白含笑道:“展公子怎地与我三哥一路,萧三夫人哪里去了?”
    展梦白黯然一叹,还未答话,突听盲目老人道:“走!”当先下了楼梯,他双目虽盲,脚步却甚是轻盈,已不复再是先前的龙钟老态。
    方辛双眉一皱,轻轻问道:“此人是谁?我怎地一时想不起来了。”
    方巨木一字一字地缓缓道:“此人便是宫锦弼!”
    ×××
    方辛失色道:“此人便是昔年人称‘貌如子都心如钢’的‘千锋剑’宫锦弼么,怎地变成了这般模样?”
    展梦白亦自大奇:“素来极少在武林中露面的‘七大名人’,今日居然又让我见着一个。”
    只听方巨木匆匆道:“人老了,模样自然变了,他已下楼,我们还不快走!”
    方辛沉吟道:“我们也要一起去么?”
    方巨木道:“你放心,主公怎会出谷,我不过只是代二驸马假借主公之名,将宫锦弼骗去而已,你自然去得?”
    方辛道:“展公子意下如何?”
    展梦白满心好奇,实在想看看他们口中的“主公”“驸马”是何模样?何况这些人又俱都与他母亲有着极深的渊源,自然应了,当下四人一起下楼,只见宫锦弼仰天负手,立在路旁,月色星光中,果然依稀还可看出三两分昔日的风采,那女孩一双大眼睛转来转去,看到展梦白,垂首轻轻一笑。
    方巨木呼哨一声,街头突地车声大震,车辚马嘶声中,一辆八马并驾的马车,急地奔驰而来。
    展梦白只见车马俱非凡物,仿佛王侯所乘,心中不觉更是惊异,众人上了马车,宫锦弼远远依在角落里,神情傲岸,显见是不屑与别人为伍,方逸欺他眼瞎,不住恶眼相加,展梦白暗忖道:“此人实已不可救药,我险些就看错了他。”方辛见到展梦白望着他儿子的神色,嘴角隐隐泛出一丝冷笑。
    ×××
    那八匹马不但毛色如一,而且脚步丝毫不乱,八匹马同时举步,同时落步,四匹在前,四匹在后,遇着转角时,内侧的马脚步骤小,外侧的马脚步变大,银鬃飞扬,在月色下闪闪发光,便是受过严格训练的军伍,步伐也无这般整齐,这般壮观,一路驰过,路人尽皆侧目。
    展梦白等坐在马车里,有如端坐在房中一般安稳,片刻间马车便已出城,道旁杨柳,看来宛如被狂风吹倒,一根根倒在他身旁。
    奔驰半晌,前面隐见山峦起伏,马鞭呼哨,健马长嘶,方巨木展颜一笑,道:“到了!”
    下车一望,只见山坳中一座寺观,高耸飞檐,气象颇宏,但寺墙却甚是颓败,仿佛是荒废已久。
    寺内灯火通明,宛如白昼,却又不闻一点人声,方巨木引吭高呼道:“宫老先生到!”观门“呀”地一声洞开,两行锦衣大汉,高举宫灯,一个接着一个走了过来,众人自灯林中穿过,只见一条鲜红的长毡,自观门一直铺到大殿的石阶上,石阶上却负手卓立着一个锦衣少年。
    那垂髫的女孩伶伶小手紧紧握着她爷爷的衣角,神色极是紧张,展梦白虽然出身世家,却也未见过这样的排场,却见宫锦弼昂然而入,衣衫虽褴褛如丐,神情却一如王子,沉声道:“萧相公在哪里?”
    灯火中只见那石阶上的锦衣少年,长身玉立,剑眉星目,风吹衣袂,宛如临风玉树,见了众人来到,也不下阶,傲然一笑,举手道:“宫老先生请!”宫锦弼大步而上,方巨木、方辛父子却已拜倒下去。
    方辛垂首道:“方辛拜见粉侯!”
    要知“粉侯”便是“驸马”之意,展梦白见到一个武林豪强竟然自居驸马,亦不知是气是笑,但见了这少年如此风姿,暗中又不禁起了相惜之心。
    锦衣少年颔首道:“好!你也来了!”目光一扫卓立旁边的展梦白,面色立沉,厉声道:“此人是谁?是谁带来的?”
    方辛惶然道:“此人姓展名梦白,乃是三夫人的……”
    方巨木接口道:“乃是三夫人的少爷!”
    锦衣少年面色微微一变,凝注展梦白几眼,见到他衣衫不整,神情委顿,傲然一笑,道:“请进!三夫人好么?”转首入殿,再也不望展梦白一眼,展梦白剑眉轩处,怒火上涌,但转念一想,自己如此形状也难怪别人看不起,不禁暗叹一声,缓缓走入了大殿。
    ×××
    这大殿中的佛像早已拆去,四壁宫灯高悬,壁上裱贴着一层宫纸,被灯光一映,五色生光。
    四下并无桌椅,但却堆着数十个兽皮锦墩,檀木矮几,宫锦弼早已坐到当中,伶伶寸步不离地靠在他身后,锦衣少年也不招呼展梦白等人,自管坐下,双掌一拍,喝道:“看酒!”
    刹那间便有七八个锦衣朱履的二八姣童,奔入了厅来,在矮几上呈上酒筵,酒馔丰美,备极丰润,器皿更是绝佳,晶盘玉杯光照几榻,锦衣少年道:“在下不惯居留客栈,只有借这荒寺,聊为驻足之地,匆匆而成,诸多草率,还望宫老先生见谅。”
    宫锦弼冷冷道:“是好是坏,反正老夫也看它不见,只要你说话莫要如此张狂。教老夫听得舒服些,也就是了。”
    锦衣少年怔了一怔,玉面变得铁青。宫锦弼道:“老夫来了这许久了,怎地主人还不出来?”
    锦衣少年沉声道:“主人早已出来了。”
    宫锦弼道:“在哪里?”
    锦衣少年道:“便是在下。”
    宫锦弼大怒道:“你是什么人?也配请老夫来这里?”
    锦衣少年道:“在下花飞,奉家岳之令,到江南一游,家岳曾嘱咐在下,见到宫老先生时,多加问候。”
    宫锦弼面色稍霁,道:“原来你便是萧……萧相公的女婿,想不到二十多年,他还没有忘记老夫。”
    展梦白暗忖道:“那萧相公究竟是何人物?他一个女婿,竟被人称为驸马,远行至此,还有这般排场,这宫锦弼言语锋锐,傲骨峥嵘,却也不敢直唤他名字。”一时之间,不禁对这传奇人物,起了好奇之心。
    只听花飞朗朗笑道:“家岳怎会忘记宫老先生,常道二十年来,宫老前辈的剑法必定越发精进了……”突然转口道:“请请,用些淡酒……”自己端起杯子,仰首一饮而尽。
    伶伶望着他面前的酒菜,满面俱是羡慕之色,两只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宫锦弼一抚她头发,笑道:“伶伶,好久没有吃肉了吧!既有人请,还不多吃些。”
    伶伶畏缩地吃了一口,心里虽害羞,却又舍不得不吃,展梦白暗叹道:“这宫锦弼剑法绝世,若想富贵,岂非易如反掌,不想此刻却如此潦倒,想必此人定有一身傲骨,满腔侠心,才会一穷如此。”
    突听花飞朗笑一声,道:“展朋友怎不吃上一些,大家俱是自己人,吃一些没有关系。”
    展梦白心头大怒,冷笑道:“自是没有关系!”举起筷子,大吃起来,其实他方才早已吃饭,只是不忿花飞的言语神情,生像是他心存畏怯,不敢动筷子,是以他虽早已吃不下了,却仍然手不停筷子,吃之不已。
    伶伶见他如此吃相,垂首一笑,也放心地大吃起来,一时间各人都不说话,倒像是要吃个够本似的,大殿中只听一片咀嚼之声,神佛若是有灵,真要气得疯了。那些锦衣童子不住添酒加菜,在旁边却看得呆了,忍不住俱都掩口窃笑:“驸马爷怎地请来这些饿鬼?”
    宫锦弼祖孙两人将面前矮几上的菜吃得干干净净,痛饮了十七壶多年陈酒,伸手一抹嘴巴,道:“好酒,好菜,你将老夫请到这里,若是只为了饮酒吃菜,那么老夫此刻就要走了。”
    花飞哈哈笑道:“如此匆匆,老丈怎能就走,待花某敬老丈一杯!”双手持酒,离座而起,走到宫锦弼面前道:“花某先为老丈倒满一杯。”
    宫锦弼仰天笑道:“再满千杯,又有何妨?”举手拿起了酒杯。
    展梦白只道他两人要在倒酒时一较内力,不禁凝目而视,只见花飞缓缓伸出酒壶,不带一点风声,宫锦弼冷笑一声,酒杯随意一抬,便凑到壶口,宛如有眼见到一般,花飞双眉一轩,突地将酒壶移开一尺,宫锦弼神色不变,酒杯立刻跟了过去。
    花飞又突地手腕一提,宫锦弼酒杯立刻随之一举,花飞手掌移动,酒壶忽上忽下,忽左忽右,他手法快如闪电,但宫锦弼的酒杯,却始终不离壶口,晶杯银壶,在灯火下闪闪飞舞,众人不觉都看得呆了。
    宫锦弼突地厉叱一声,道:“竖子胆敢欺我眼瞎么?”手臂笔直,动也不动地停了,花飞的酒壶黏在杯缘,竟再也移动不开,只见他面色渐渐凝重,掌上青筋暴起,指节处却越来越白,双足生了根似的钉在地上,厚底宫靴的鞋底,竟变得越来越薄,原来竟已陷入地里。
    展梦白暗忖道:“难怪这少年如此狂傲,原来他武功竟如此深厚。”大殿中静静寂寂,只有呼吸声此起彼落。
    突听“咯”地一声,花飞掌中酒壶,壶嘴折为两段,花飞脚步踉跄,连退数步,“当”地一响,酒壶摔在地上。
    ×××
    宫锦弼仰天饮尽杯中之酒,掷杯大笑道:“宫锦弼虽然又老又瞎,却也不是别人欺负得起的。”
    花飞目光一转,眉宇间突地杀机毕露,冷冷道:“真的么?”
    宫锦弼道:“你若不信,不妨再试一试。”
    花飞缓步走回座上,步履间又自恢复了骄傲与自信,缓缓道:“二十年前,家岳在塞外匆匆接了宫老先生一剑,便常道海内剑客,宫老先生可称此中翘楚,在下虽少涉足江湖,却也听得江湖传言,‘千锋之剑,快如闪电’,想见宫老先生的剑法,必定高明得很。”
    他忽然改口恭维起来,宫锦弼捻须笑道:“阁下何以前倨而后恭?”
    花飞冷冷道:“但这不过是宫老先生双眼未盲之前的事而已,如今……如今么……却是今非昔比了。”
    宫锦弼笑容顿失,大怒道:“剑法之道,正邪优劣,在乎一心,老夫双眼虽瞎,自信剑法却丝毫未弱。”
    花飞冷笑道:“目为心窗,心窗闭了,剑法还会一样么?嘿嘿,在下的确是难以相信。”
    宫锦弼怒喝道:“你懂得什么?老夫也不愿与你多话……”
    花飞截口道:“正是正是,口说无凭,眼见为真,宫老先生若要在下相信,还是以事实证明的好。”
    展梦白见花飞的神情,已猜出他此举必定怀有恶意,却又看不透他恶意何在,自己也实在想看一看这位武林名剑手的剑法,只见宫锦弼手掌一按,身形离地而起,刷地跃人大殿中央,叱道:“剑来!”
    花飞大喜,拍掌道:“剑来!”一个锦衣童子,匆匆拿来一柄绿鲨剑鞘,黄金吞口,装饰得甚是名贵的长剑。
    宫锦弼手持剑柄,随手一拔,“呛啷”一声,长剑出鞘,他左手拇指中指互勾,中指在剑脊上轻轻一弹,只听又是一声龙吟,响彻大厅,宫锦弼倾耳凝神而听.有如倾听仙乐天音一般。
    花飞道:“此剑怎样?”
    展梦白亦是爱剑识剑之人,此刻情不自禁地脱口赞道:“好剑。”眉飞色舞,跃跃欲试。
    要知爱剑之人见到好剑,正有如好酒之人见到佳酿,好色之人见到美女一般,立刻心动神摇,不能自主。
    花飞斜目望了他一眼,淡淡笑道:“你也懂得剑么?”眼色语气之中,充满了蔑视不屑之意。
    展梦白怒火上涌,却只得忍住,暗忖道:“此后我剑法若不强胜于你,展梦白誓不为人!”
    只听“嗡”地一声,宫锦弼手腕微微一抖,掌中长剑,突地变作了千百条剑影,剑雨缤纷,旋光流转。
    宫锦弼剑势一引,刹那间展梦白只觉剑风满耳,剑光漫天,森森剑气,几乎直逼到眼前,宫锦弼身形早已没入剑光之中,大厅里仿佛只剩下一团青华翻滚来去,只看得人眼花缭乱。
    花飞冷冷一笑,道:“好好,果然不愧是‘千锋之剑’。但一人舞剑,毕竟与对敌伤人不同,宫老先生你说是么?”
    话声未了,剑影顿收,宫锦弼倒提长剑,气定神闲,冷冷道:“你可要与老夫试上一试么?”
    灯光下只见他一剑在手,便像是换了个人似的,所有的龙钟憔悴之态,完全一扫而空,当真是威风凛凛。
    花飞看了,亦是暗暗心惊,口中却哈哈笑道:“不错,在下正想看一看宫老先生对敌之际,还有没有昔日的威风?”
    宫锦弼双眉一挑,眉宇间亦是杀机毕露,一字一字地缓缓道:“你可知道曾与老夫对剑之人,至今已无一人活在世上?”
    花飞大笑道:“别人若是伤了老丈又当如何?”
    宫锦弼狂笑道:“好!”突然盘膝坐到地上,道:“无论你们有几件兵刃,老夫就这样来接几招!”手臂平伸,剑尖微微一挑,有如泥塑木雕般坐在地上,只有殿外微风,吹得他鬓须不住飘动。
    “粉侯”花飞目光闪闪,缓缓长身而起,微一招手,缓步走入大殿之后,那八个锦衣童子和方巨木一齐跟了进去,片刻后又一齐走出,方巨木仍是长衫大袖,锦衣童子倒却换了一身劲服,八人手中,俱都倒提着一柄青钢长剑,脚步移动,将宫锦弼围在中间。
    展梦白见到如此情况,哪里像是比武较技的阵式,分明像是仇敌,心头方自一跳,方巨木已来到他身后,含笑道:“得罪了!”手指一伸,点住了展梦白的穴道,展梦白又惊又怒,却发不出声来。
    突见眼前银光一闪,花飞轻轻落到方巨木面前五尺开外之处,他已换了一身织锦银绸的武士劲装,平平贴贴地穿在身上,绝无一丝褶绉,更显得躯体修伟,光彩照人,左右双手,分持着一柄长剑,一柄匕首。
    右手长剑,碧光耀目,宛如一泓秋水,一看便知,已比宫锦弼掌中之剑锋利名贵百倍。
    右手匕首,更是光华灿烂,令人不可逼视。
    花飞右手平举当胸,左刃隐在肘后,目光注定宫锦弼,沉声道:“宫老先生,你可准备好了?”
    宫锦弼冷“哼”一声,动也不动,花飞目光一转,那八个锦衣童子立刻将掌中长剑舞动起来,但脚下却不动半步。
    只听剑风凛凛,冲激在大厅之间,但人人却仍都木立如死,展梦白知道这是故意以此来淆乱宫锦弼听觉的诡计,心下不禁更是替这盲目老人担心,要知宫锦弼目力已失,对敌全凭听觉,听觉若再一乱,便根本无法分辨敌招刺来的方向部位,若是连敌招来势都分辨不出,岂非有如束手待毙。
    花飞突地脚步一错,向旁滑开三寸,但宫锦弼却仍是木然盘膝端坐不动。花飞的目光也盯牢不瞬。
    刹那间花飞的脚步连移七步,他脚步每动一步,大殿中的杀机,便似又浓重了几分,直压得人人俱都透不出气来。
    宫伶伶满心惊惶,满面畏惧,剑风越急,她神色间的恐惧也越重,花飞长剑轻轻一展,宫伶伶忍不住脱口惊呼一声:“爷爷!”她小小一个孩子,哪里禁得住这般惊骇,小小的脸蛋,早已苍白如死。
    花飞冷“哼”一声,挥手道:“不用比了!”
    锦衣童子应声住手,殿中剑风顿寂。
    ×××
    宫锦弼变色道:“为什么?”
    花飞冷笑道:“宫老先生自己一双眼睛虽然瞎了,但却另外带着一双眼睛在旁边观望,若遇险招,只要轻轻招呼一声……”
    宫锦弼怒喝一声,道:“伶伶,过来!”
    宫伶伶颤声道:“是!”畏畏怯怯地走了过去。
    宫锦弼厉声道:“你可是宫一聊的女儿,宫锦弼的孙女?”
    宫伶伶垂首道:“是,爷爷!”
    宫锦弼缓缓道:“你可知道你爹爹是如何死的?”
    宫伶伶凄然点了点头,两只大眼睛已红了起来。
    宫锦弼大喝道:“你爹爹为了我宫氏一家的名声,力战不屈而死,他虽死于乱剑之下,但临死前却连哼都没有哼出一声,是以直到如今,武林中提起宫一聊来,仍是人人敬重……”
    说到这里,他神色也不禁一阵黯然,便立刻厉声接道:“你是我宫氏门中的儿女,怎可弱了宫氏家声,今日爷爷未分胜负之前,你便是利剑穿心,也不能再哼出半声,知道了么?”声色俱厉,须发皆张。
    宫伶伶凄然应了,一步一步地退了出去,花飞轩眉道:“好!”剑尖一挑,八柄长剑作舞,只听“呼”一声,剑风方起,花飞身形突地直窜出去,一道剑光,直刺宫锦弼咽喉。
    宫锦弼犹如未觉,但花飞长剑方至,他掌中青锋已展,“叮”地一拨花飞剑尖,剑势一引,贴着花飞剑脊直划下去,这一剑当真急如掣电,又乘势将花飞长剑封在外门,眼见花飞右掌五指便要被他一剑弄断,但花飞左掌中的匕首,却已无声无息地刺向他胸膛。
    展梦白身不能动,一颗心却砰砰跳动不止,双眼更似凸出眶外,宫伶伶一双眼睛也是睁得又圆又大,牙齿咬住嘴唇,都已咬出血来,但仍是不出一声,两个锦衣童子一声不响,展动身形,齐地两剑,斩向宫锦弼肩头、后背,他两人身形虽急,但剑势却是稳稳慢慢,不带一丝风声。
    只见宫锦弼突地厉喝一声,青锋一抖,振开花飞长剑,剑柄一沉,“叮”地一声,敲在花飞左掌匕首之上,震得花飞双掌虎口俱都裂出鲜血,宫锦弼左掌已自胁下倒穿而出,拇、食、中三指一捏,捏着了左面锦衣童子的剑尖,一抖一送,剑柄直击在这锦衣童子的胸膛上,右手青锋,剑势不停,倒削而出,剑光一闪,震飞了右面锦衣童子的长剑,一剑乘势削下,自这锦衣童子右胁之下削入,左肩之上削出,生生将这童子挑为两半。
    只一阵惊呼,两声惨呼,左面童子狂喷一口鲜血,仰天飞了出来,五脏翻腾,立时身死。
    右面童子被他一剑削成两半,上面一截斜飞而出,砰地落在一张矮几上,鲜血立刻与酒相混,下面一截去势未竭,犹自向前走了一步,才跌在宫锦弼身旁,溅得宫锦弼一身鲜血。
    花飞掌中的长剑,却被宫锦弼一剑震得笔直飞起,“夺”地一声,插入梁木,他大惊之下,倒退七步,面上已无一丝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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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回壮哉剑雄
    厅中八人俱都看得心弦震动,目眩神迷,仿佛都已呆了,方逸酒意全消,满头冷汗,涔涔而落,深幸自己方才没有死在这老人手里,展梦白骇然忖道:“好狠的剑法,好狠的心肠。”这宫锦弼举手之间,杀了两条人命,此刻仍自坐地上,长剑又复回到方才的姿势,竟似什么事都未发生过一样。
    大厅中死一般静寂了片刻,剩下的六个童子,又复舞起剑来,但剑势却已远不及方才有力。
    “粉侯”花飞双掌紧握剑柄,目光杀气腾腾,脚步却渐渐向后移动,竟移向了宫伶伶身侧。
    宫伶伶早已骇得呆了,她不敢去看鲜血尸身,紧紧闭起了眼睛,哪知花飞突地抛去长剑,一掌自下而上,将她托了起来,拼尽全力,向外一送,将宫伶伶瘦小伶仃的身躯,向宫锦弼直掷过去。
    他左手匕首亦同时掷出,一缕尖风,与宫伶伶同时飞到宫锦弼面前,展梦白心头大骇。
    只见宫伶伶更是满面惊恐,但却仍咬紧嘴唇,拼死不肯出声,展梦白又惊又怕,暗骂道:“姓宫的怎地都是这般牛脾气,快开口呀……”心念尚未转完,宫锦弼已冷笑着一剑削出,震开匕首,剑光闪处,一剑刺入了他世上唯一的亲人孙女瘦弱、柔软的胸膛里。
    利剑穿胸,便是铁打的汉子也禁受不起,何况宫伶伶这样一个伶仃瘦弱的小女孩子,忍不住脱口惨呼了一声。
    呼声入耳,宫锦弼面色惨变,厉呼道:“伶伶!”
    一把将伶伶抱入怀里,随手扯下一把头发,塞入了伶伶的伤口,颤声道:“伶伶,是……是……你么?”
    宫伶伶面色如死,微微地张开一线眼睛,颤声道:“爷爷,我……没有出声,你……你老人家不……不要打我……”
    宫锦弼鲜血上冲,心如刀绞,道:“伶……伶……爷爷……不……”摸着他孙女的尸身,心里突然想起了自己一生中所伤的人命,老泪纵横,自瞎了的眼睛里丝丝沁出。
    展梦白又惊、又骇、又悲、又怒,亦是热泪盈眶,只恨自己眼睁睁看着这一幕人间至悲至惨之事在面前发生,自己却不能动弹,不能言语,丝毫无能为力,一时间他恨得心头直要滴出血来。
    满厅之人,一个个俱是惊骇欲绝,花飞远远站在一边,厉声狞笑道:“一样么?瞎了眼睛跟不瞎可是一样么?”
    他虽然容貌俊美,却是心如蛇蝎,展梦白只恨不得一下将他撕成两半,宫锦弼厉吼一声,长身而起,大骂道:“畜生……”
    花飞狞笑叱道:“莫动,我厅里已伏下二十名剑手,五十张强弓硬弩,你一动便无命了!”
    他虽是虚言恫吓,但宫锦弼却是看它不见,长剑一展,便要扑上前去,突然想到自己怀里的孙女,展动长剑,厉声大骂道:“畜生,狼豺,我……我与你有何仇恨……”只恨得须发皆张,势如疯狂,但为了他孙女,却不敢扑上前去和花飞拼命。
    花飞厉声笑道:“仇恨!有何仇恨?老匹夫,你可记得十六年前死在你父子两人剑下的花平夫妇,以及那小小的女孩子么,告诉你,我便是花平之子,那女孩子就是我姐姐,我为了要报此仇,受尽千辛万苦,好容易寻着了你,苍天有眼,终教我亲眼看到你的报应!”
    声音惨厉,直非人语,宫锦弼面色更是惨变,花飞狂笑道:“你一生心肠如铁,剑下从无活口,我倒问你,杀人的味道怎样?今日你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孙女,心里又觉得有何滋味?”
    宫锦弼惨嘶道:“谁说我杀死她?谁说她死了……”手掌一探,突觉他孙女手掌已是一片冰凉,身子一震,有如突地被巨雷轰顶一般,震得木立当地,不言不语,面上也变得毫无表情。
    只见他缓缓将他孙女放到地上,又缓缓站了起来,大厅中忽然又变得有如坟墓一般死寂……
    无人动弹,无人出声,甚至连呼吸之声都已寂绝,十数盏宫灯的灯光,仿佛都照在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身上。
    沉沉的杀机,黯然重临,风穿堂户,灯火摇曳……
    ×××
    站在宫锦弼最近处的一个锦衣童子,实在忍不住这种煎熬,方自轻轻一移脚步,突见剑光一闪,当头削下。
    他大惊之下,还剑招架,但剑式方自施出小半,宫锦弼掌中青锋已划开他胸膛,鲜血狂激而出。
    另一个锦衣童子惊呼一声,转身便逃,宫锦弼长剑一抖,也未见身子如何动弹,刷地一剑,自这童子颈后一直划到尻骨,狂吼一声,尸横就地,宫锦弼剑尖点在地上,身躯缓缓转动,灯光下只见他身上、剑上、甚至白发白须之上,俱是斑斑血迹,有如凶神恶鬼一般……
    众人只骇得簌簌发抖,齐地咬住牙根,生怕牙关打颤,发出声响,方逸早已骇得瘫在地上。
    展梦白心头一阵寒意,只觉掌心微痒,原来是冷汗流过,幸好他穴道被点,根本不能动弹。
    本自立在厅外的锦衣大汉,站的远的,早已溜了,站得近的,惊恐欲绝,一个人突觉裤子变得冰冰冷冷,竟是被骇出一裤子尿来。
    突然“呛”地一声,一柄长剑落地,一个锦衣童子,竟当场骇晕过去,宫锦弼剑如奔流,倏然涌至,一剑刺下,立在厅门最近的一个童子,见到宫锦弼站得犹远,转身飞奔,哪知眼前人影一花,宫锦弼却已掠到他面前,不等宫锦弼出手,这童子便已惨呼一声,倒了下去,骇得血管爆裂而死。
    这不过只是刹那间事,宫锦弼连伤六人,面色仍是冰冰冷冷,横剑当胸,守在门口,缓缓道:“你们害死了我孙女,一个也别想活着出去……”
    花飞大喝道:“一齐上,与这老贼拼了。”
    一把抓起一个锦墩,刷地抛出,剑尖一挑,又挑起一个锦墩,双足飞起,踢出两个锦墩,四个锦墩一齐飞向宫锦弼。
    宫锦弼剑光一展,一剑便将这四个锦墩俱都劈成两半,身形直向花飞扑去,方辛一把抓起了他儿子的领子,一掌震开窗户,反掌打出七点寒星,嗖地穿窗而去,方巨木呆了一呆,双臂一振,跟着逃了。
    大厅的汉子,立刻一哄而散,鼠窜而去,宫灯抛了一地,瞬眼间便燃了野草,火势熊熊燃起。
    花飞展动身形,满厅游走,剑光连挑,一路将锦墩挑起,向宫锦弼击去,但宫锦弼却有如附骨之蛆般跟在他身后。
    花飞转目一望,只见大殿之外,除了展梦白和一地死尸外,就剩下了自己和两个骇得呆了的童子,不禁越跑越是惊慌,满头汗珠流落,宫锦弼轻功虽高,终是吃了眼瞎的亏,一时也追他不到。
    厅外火势越烧越大,花飞突地抓起一个童子,向宫锦弼剑上直送过去,那童子哀呼一声,长剑已入胸膛。
    花飞乘势一剑,自这童子胁下刺出,宫锦弼眼看不见,自是未曾料到这一着,要躲已自不及,前胸立被划破一条血口。
    哪知他重伤之下,不退反进,狂吼着一剑刺来,花飞心胆皆丧,举起手中的死尸,挡了他一剑。
    宫锦弼剑如飘风,连削七剑,花飞竟以人作盾,一连挡了七剑,可怜那童子生前不知作了什么罪孽,死后尸身竟被砍得稀烂,另一个童子如飞奔到厅门,双腿发软,噗的倒在地上,竟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花飞见宫锦弼别人都不管了,剑光缭绕,就只缠着自己一人,心里又惊又怕,知道自己若是想逃,实是难如登天,不禁破口大骂起来,方才的翩翩风度,此刻俱都踪影不见。
    ×××
    宫锦弼前胸鲜血不住流落,他也不管,花飞大骂道:“老匹夫,你血还没有流尽么?我要割下你的头,祭在我父母坟前……”突觉右肩一凉,被宫锦弼刺了一剑,右手里抓着的尸身,也跌落下去。
    宫锦弼道:“花平夫妇,十死都不足以赎其罪,老夫只恨那年让他死得太便宜了些。”
    话声中长剑一闪,自上而下,一招“立劈华山”施出,这一招虽是普通招式,但在他手里施出,威力却已大是不同,花飞虽有多少方法可以破解此招,怎奈他这一招实在太快,只得奋力一剑迎去。
    “呛”地一声,两剑相交,花飞身子立时被震出数步,但宫锦弼掌中之剑,却被他砍断一段剑尖。
    宫锦弼微微一惊,突听身后轻轻呻吟一声,这呻吟之声,虽极是轻微,但宫锦弼耳力却大异常人,一听之下,竟是他孙女发出的口音,当下心头一震,大喝一声,反身扑在他孙女身上。
    花飞被他那一剑震得气血翻涌,脚步踉跄,只要宫锦弼乘势一剑削来,他便不能抵挡,方自暗叹一声:“罢了!”正待瞑目受死,哪知宫锦弼竟突地舍他而去,呆了一呆,喜出望外,身躯一转,穿窗而去。
    展梦白眼睁睁地望着这一幕悲剧开始上演,终又结束,此刻活人都已逃光,他却仍然不能动上一动,宛如泥像般似的坐在死人堆中,只见宫锦弼抛去长剑,抱起了宫伶伶的身子,抚摸半晌,忽而微笑,忽而长叹,竟将别的事全都忘了,此时若有人再来暗袭,他必定无法躲闪。
    原来宫伶伶果然未死,但心脉却是若断若续,气息亦在似有似无之间,宫锦弼不暇思索,双掌急地按住她天地交泰,气血交流的两处大穴,希望以自己数十年性命交修的内家真力,来挽回他孙女的性命,当下立有两股热流,直通宫伶伶的心脉。
    山地久已无雨,这寺观修建已久,又被荒废,木材自是腐朽不堪,火势一着,立刻便成了燎原之势。
    火苗由荒原地上爬上窗棂,瞬眼间便将大殿燃起,只烧得毕毕剥剥作响,但大殿中的三人却是一个伤重昏迷,一个无暇他顾,一个穴道被点,根本不能动弹,只有眼睁睁望着火势越来越大。
    ×××
    夜风渐大,风助火威,一阵阵的风,将火苗几乎吹到展梦白的身上。
    展梦白只觉自己有如置身火炉之中,被烤得唇干舌燥,满头大汗如雨,到后来几乎连汗都被烤干。
    宫锦弼双掌抵住宫伶伶要穴,更是片刻不能稍懈,只觉火舌一阵阵卷来,但他却丝毫不能妄动。
    此刻宫伶伶已渐渐有了呼吸,但是只要他真力一撤,宫伶伶心脉立断,再也回天乏术,他宁可自己活生生被火烧死,也不能将他孙女性命置之不顾,但心头却已不禁觉出死亡的恐惧。
    “砰”地一声,一段着火的梁木,落到展梦白身侧。
    一股火苗,已渐渐燃着了展梦白座下的锦墩,又是一段梁木“砰”地落在他面前的矮几上,整个大殿已被烧得摇摇欲倒。
    展梦白置身火焰包围之中,宛如上古时身受火刑的殉难者,即将被火生生烧死,这一瞬间,他突地想起死去了的父亲,未死的朋友,血海深仇,种种责任,一瞬间万念奔腾,纷至沓来,满腔热泪,又将夺眶而出,但心念一转,突又想起自己一生中所受的冤枉、屈辱,自己此刻若是死了,不但屈辱不能扬弃,仇恨不能报复,所受的冤枉亦不能洗雪。
    一念至此,他不禁暗忖道:“展梦白呀展梦白,你一生坦荡,为何苍天却对你如此不公?”但觉一阵悲愤之气,直冲而上,怒火燃烧,不能自已,心火与外火交相夹攻之下,他突地大喝一声,翻身跃起。
    他呆呆地愣了一愣,才知道自己穴道已在无意中解开,他也不知这是侥幸凑巧抑或是苍天的安排,心头亦不知是喜是悲,一念初醒,立刻下意识地冲出火焰向门外奔出,但心念一转,立又顿住脚步。
    此刻火焰已将大殿吞没,片刻之后,正梁一断,所有在殿中之人便都要葬身于火窟之中。
    但是他明知如此,却也不能任令官锦弼两人被火烧死,急地转身,抓起两个尚未被火舌波及的锦墩,扑打宫氏爷孙身旁四侧的火焰,刹那间他突又发现自己的气力竟也神奇地恢复大半,原来方才在外火煎熬,内火攻心之下,竟将方辛闭住的气血亦自解开了。
    展梦白知道宫锦弼此刻动弹不得,只希望他能快些完事,但是火苗有如狂涛一般涌来,展梦白纵然使出全力,却也无法阻住火势,只不过能保持火苗不烧在宫锦弼爷孙两人的身上而已,自己的衣袂却屡屡被火烧着。
    四面焦木纷落如雨,展梦白咬紧牙关,立心要保护宫氏爷孙到最后一刻,其实他与宫氏爷孙并无感情,只是见到别人命在垂危,他便立时会生出一种义烈之心,为了救人,他随时都能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
    到后来他身上已有数处被火焰灼伤,宫锦弼须发亦有数处着火,其实他本已可奏功,只因心有数用,一面照顾着宫伶伶,一面担心着火势,一面又在奇怪这少年的勇气与侠心,是以慢了一些。
    突见宫伶伶双目一张,宫锦弼吐了一口长气。
    展梦白大喜道:“老前辈好了么?”
    哪知宫锦弼却向后倒了下去,他方才失血过多,此刻又耗尽了全身真力,实是再也支持不住。
    展梦白大惊之下,抱起了宫伶伶,拽起了宫锦弼,大喝一声,冲出火焰,只觉肩头一疼,似是被一段焦木击了一下,一口气冲到外面后,他已是狼狈不堪,脚步还是不敢停留,挣扎着将宫氏子孙抱到一个小山坡上,在石上放下了宫伶伶,在树下放落了宫锦弼,他自己却“噗”地倒在地上。
    ×××
    良久良久,展梦白方自喘过气来,只觉混身灼伤之处,俱都发起痛来,肩头一带,更是其痛澈骨,转目望去,山坡前一片火光冲天,想起自己方才的情景,当真是九死一生,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只听宫锦弼长叹一声,展梦白翻身坐起道:“老丈醒了。”
    宫锦弼大声道:“你说什么?”声音之大,骇人听闻。
    展梦白愣了一愣,宫锦弼突又颜色惨变,要知他耳力本是异于常人,此刻却听不到别人的话了,他双目已盲,行动对敌,全凭耳力,哪知他方才惊恐危难之中,竟连耳力俱已失去,此刻他只觉心头一寒,再也没有生的勇气。展梦白也不禁暗叹一声,大声道:“在下展梦白,老丈听得到么?”
    宫锦弼默然点了点头,展梦白见他并未完全聋了,心下稍存安心,将宫伶伶抱了起来,放在宫锦弼怀里。宫锦弼轻轻拍着他孙女的身子,见她体温呼吸已渐正常,嘴角不禁泛起一丝微笑,只因他自己的牺牲,毕竟有了报偿,忍不住叹息道:“我生平未受人滴水之恩,想不到……”
    展梦白道:“这是在下份内之事,老丈不必放在心上。”
    宫锦弼摇头道:“我已行将就木,受你大恩,怎能不报?你看来也是学武之人,我只有将剑法传你,聊为酬报。”
    这本是武林中人梦寐以求之事,哪知展梦白却正色道:“老丈这是什么话,展梦白虽不才,却不是施恩望报之人,老丈如此做法,岂非将展梦白看成了畜生,展梦白万万不能接受。”
    宫锦弼怔了一怔,道:“你可知道方才只要稍迟半刻,你也没有命了。”
    展梦白道:“方才在下早已将生死之事忘却。”
    宫锦弼道:“那么你为何要拼死来救我祖孙两人的性命?”言下之意,自是有些奇怪。
    展梦白道:“救人性命,难道还要有什么原因么?”
    要知两人说话,只要其中有一人耳力不佳,语声必定特大。
    展梦白生怕宫锦弼听不清楚,自是放声而言,宫锦弼自己耳力不佳,说话也是大声呼喊,两人虽是款款而谈,但听起来却似互相叱骂一般。
    宫锦弼默然半晌,长叹道:“老夫一生阅人多矣,你这样的少年,却从未曾见过,你越是执意不肯,老丈越是要把剑法传授于你,我一生绝技,有了你这样的传人,也可放得下心了。”
    展梦白道:“但望老丈不要强人所难,在下若是受了,岂非等于是个有心施恩,乘人于难的畜生了。”
    别人要传他武林绝技,他却勃然大怒起来,宫锦弼一生之中,不知有多少人求他传授剑法,实未想到世上居然有人会拒绝自己,见到展梦白这样的性格脾气,心里更是欢喜,自怀中摸出一本绢册,道:“我又聋又瞎,已离死不远,我虽早已活够,但却有两件事还放不下心。”
    他语声微顿,长叹道:“一是我孙女年龄尚幼,二是我绝技未有传人。如今我将两件事都交托你,这绢册之上,便是我一生武功的精华,你拿去吧!”语言之间,仿佛立时就要死了,要知一个纵横武林的英雄,一时变成又聋又瞎,再也不能与人争胜,其心境自是可想而知。
    展梦白慨然道:“老丈托孤于我,在下自是义不容辞,但这本剑法秘笈,在下却不能接受,只能代为保存……”
    语声未了,山坡下突地如飞掠上一条人影,右手一剑自宫锦弼胸前刺入,左手一把夺去了那本绢册,夜色中只见他锦衣垂髫,赫然竟是“粉侯”花飞门下那八个童子中仅存逃走的一个。
    原来他方才连滚带爬地逃了出来,实已被骇破苦胆,逃到这山坡上,竟滚了下去,下面荒草如林,他在里面,倒也十分隐秘安全,便索性不爬起来,躺在草里歇息,只听山坡上脚步奔腾,到后来渐无声音,他惊累交集之下,不觉沉沉睡了过去。
    直到展梦白与宫锦弼两人互相呼喊,他才惊醒,将展、宫两人的对话,全都听在耳里,心中不觉大喜,自己对自己说:“花珏呀花珏,你逃了出来,便不能回去,已是无家可归的人,你若想日后扬名江湖,这便是你的机会来了,宫老儿已是又聋又瞎,那厮也不值畏惧,你只要抢到那本绢册,何患剑法无成。”心中虽还有些胆颤,但一咬牙根,便跃了出去。
    他全力一剑,直刺人心,宫锦弼声都未出,便已绝气。
    展梦白大喝一声,翻身跃起,花珏心里终是胆寒,右手一拔,哪知长剑已嵌人宫锦弼的胸骨之中,竟拔不出来。
    花珏满手冷汗,索性连剑也不要了,跃下山坡,如飞逃去,展梦白扑了过去,但满身灼伤,肩骨几碎,气力又早已消竭,一扑之下,竟跌在地上,眼看着凶手如飞逃走,却无法追赶,怒极之下,竟也晕绝过去。
    黎明虽近,但此刻夜仍很深,山风过处,吹得宫锦弼的苍苍须发,和那剑上的丝穗一齐不住飘舞。
    这称雄一世的武林剑雄,剑下不知伤了多少陌生人命,谁知到头来竟也死在一个陌生人手中,他将“粉侯”花飞门下的八个童子杀了七个,却不想自己竟会被仅剩下的一个童子一剑杀死。
    ×××
    晨星寥落。
    大地上已开始弥漫起凄迷的白雾,氤氲在黯淡的山林间,遥远处传来一声声牧童的短笛声,悠悠飘散在凄迷的雾里。
    展梦白以那童子拔之未起的长剑,寻了处山阴隐僻之地,掘了个浅坑,葬下了一代剑雄宫锦弼的尸身。
    世事是多么奇妙,有谁想得到这在武林中没没无闻的少年,不到一个月里,竟亲眼见到武林“七大名人”中的两人死在自己面前,而且还亲手埋葬了他们的尸身,而他自己,在这一个月里,虽然历尽了艰难困苦,痛苦屈辱,却终于还是坚强地生存了下来。
    然而他此刻,心中却是悲愤交集,他只恨自己的武功太弱,既不能保护那又聋又瞎的老人,又不能为这老人捉住凶手仇人,他虽然有数次获得绝世武功的机会,但是他却藏起了布旗与秘笈,叱退了“离弦箭”杜云天,又将“千锋之剑”的无上剑法拒之于千里之外。
    他这样做法是否愚蠢,连他自己也分辨不清,他只知道惟有如此做法,才能使自己心里获得平静,上无怍于天,下无愧于人,他既不后悔,更无遗憾,只是有一些淡淡的惆怅与萧索。
    难道这就是英雄的人生?
    在浅浅的坟头旁,他合上眼帘,冀求能得到片刻的安息,在他身旁,有一柄无鞘的长剑,和一管青竹的箫。
    长剑闪闪生光,他留下它是为了要宫伶伶记得今日的仇恨。
    竹箫却是陈旧而平凡的,淡青的颜色,已有些枯黄,他留下它却是为了要让自己永远记得今日的事,这竹箫不知被宫锦弼摸了多少遍,上面不知有多少这老人的爱和手泽,他不忍抛去,他留下它,也是为了要存下一分对这英雄一世,但却凄凉而死的老人的怀念。
    在旁边一堆浅草上,静卧着的是伶仃孤苦的宫伶伶,她内伤虽已愈,外伤却仍剧,展梦白点了她的睡穴,让她在甜甜的沉睡中度过这一段悲哀的时光,他不愿她看到那老人惨死的尸身和凄凉的坟墓。
    但是,一个满身火伤,满心创痛的褴褛少年,和一个伤重垂危,伶仃无依的垂髫弱女,又能走向何处?前途茫茫,惟有一叹!
    ×××
    天光终于大亮,展梦白抱起宫伶伶,走下山坡,到了大路,路上行人见了他们,俱都走得远远的,展梦白也不在意,自管昂首而行,别人轻贱于他,他更没有将别人放在眼里。
    到了无锡,展梦白寻了个最小最破的客栈住下,在街上买了些金创之药,为宫伶伶敷在伤口上。
    他虽然衣衫褴褛,但离家时却带了不少金珠,是以旅囊倒也并不羞涩,所选的金创之药,俱是上上之品,宫伶伶伤势果然渐有起色。
    这女孩一生下世便丧了父母,她爷爷又是生性耿直。从不妄取一文,是以甚是落魄,别人还在牵着爹娘衣角索食要糖的时候,她便跟着那落魄的老人流浪江湖,她五岁时老人眼睛瞎了,她日子更是艰苦。
    她大好的童年岁月,便是在如此凄凉环境中度过。但是她从来没有怨言,她虽然小小年纪,却早已学会了忍受。
    凄凉的岁月,养成她一种奇特的性格,生命中太多的忧患,使得她不敢冀求幸福,她出奇的沉默,醒来后只问了一句:“我爷爷呢?”展梦白不忍将实情告诉她,只说她爷爷过两天就会来的。
    宫伶伶又问了句:“我爷爷有没有怪我?”展梦白含笑摇头,心里却不禁泛起一阵难言的酸楚。
    她对于自己的伤势与处境,完全没有提起一字,仿佛只要她爷爷没有怪她,她便已心满意足,自此她再也未发一言,只是睁大了眼睛,呆呆地望着屋顶。展梦白见她如此,心里既是悲哀,又是怜惜,对她自是十分体贴,决定在她伤势未愈前,绝不动身。
    她身受展梦白的爱护,也没有出口称谢,只有在她那一双大大的眼睛里,却不时无言地流露出一些感激的情意,每日清晨只问一句:“我爷爷回来了么?”这一日里便再不出声。
    这么过了两天,展梦白无所事事,终日藉酒浇愁,店中人本怕他无钱付店,只等到展梦白拿出大把银子,才暗暗放心,展梦白冷眼旁观,心里不禁冷笑,炎凉的世情,他早已看得多了。
    哪知那些金创药虽然昂贵,却无灵效,两日后宫伶伶的伤势突又转剧,全身烧得火热,她虽然咬紧牙关,不肯呻吟一声,但却掩不住目光中的痛楚之色,展梦白见了,又急又痛,想到她在大殿中咬住嘴唇,不发一声的模样,又不禁黯然神伤。
    他立刻自店伙口中,问出了无锡城里一个最负盛名的伤科大夫,乘夜而去,那大夫已将睡了,见了展梦白这等衣衫,在客厅一转,问了两声,淡淡说了声:“夜深无暇,你另请高明吧!”话未说完,站起送客。
    展梦白大怒道:“人命关天,你去是不去?”砰地一掌,将身侧的茶几震得片碎,那大夫见了,哪里再敢不去,腹中连声暗骂。坐上大车,到了客栈一看,更是大叹倒霉,捏着鼻子进去,一看宫伶伶的伤势,眉头皱得更紧,道:“这剑伤再偏三分,便入心脉……”
    展梦白大喜道:“既未伤及心脉,必是无妨的了。”
    那大夫满腹冤气,冷冷道:“伤着心脉,反可少受些罪。”
    展梦白惊道:“如此说来,她……她……”
    那大夫拱手道:“学生实在无能为力,恕罪恕罪。”
    展梦白见了他的神情,想到那秦瘦翁的样子,心中又悲又怒,那大夫话也不敢多说,提着药箱,狼狈走了。展梦白一面安慰宫伶伶,一面又去请了几个大夫,也是连药方未开就拱手走了。展梦白望着病榻上的宫伶伶,口中连说无妨,但目中却已不禁流下泪来。
    宫伶伶突然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凄然一笑,道:“叔叔,你不要难受,我本就自知命苦,是活不长的。”
    小小年纪的人,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来,展梦白心里宛如刀割,那轻轻一声叔叔,更令他心里感动,伸手一抹泪痕,强笑地道:“谁说你命苦,谁说你活不长的,像你这么乖的孩子,老天一定会保佑你。”
    宫伶伶摇头道:“叔叔,你不要安慰,我心里真的一点也不难受,只是有些奇怪,爷爷他为什么还不来呢?”
    话声未了,她突然转过头来,展梦白见她肩头不住抽动,知道她不愿自己看到她在流泪,她不将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却时时刻刻不愿别人伤心,展梦白热血上涌,大声道:“伶伶,你不会死的,叔叔若是不能将你救活,叔叔我也不要活了。”大步奔了出去。
    ×××
    夜色深沉,展梦白犹在街头踯躅,他纵是天大英雄,纵有天大勇气,但此刻却不敢去看那小小女孩忍泪的眼睛,只因他实在不知该用什么方法,来挽救这可爱的女孩的性命,死神的魔掌,当真是冷酷无情。
    风来风去,星升星落,天边又自露出曙色,街上渐渐有了行人,见到展梦白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只当他是个疯子,更加不敢走近。
    突听一声呼喊,一行镖车队伍,自街头浩荡而来,镖车上斜插着一面锦旗,锦旗上绣着的是一只火红的狮子,两个镖头,身穿华服,跨着大马,指点谈笑而来,顾盼之间,洋洋自得。
    展梦白心头一片死亡阴影,这些天他经历死亡已太多了,眼前茫茫然,什么也没有看到。
    那两个镖头见到个褴褛汉子挡住他们的去路,浓眉齐地一轩,左面一人呼哨一声,右面一人叱道:“闪开!”方待一鞭挥下,哪知这褴褛的汉子,已霍然转过身来,抬头望了他两人一眼。
    左面一人呆了一呆,只觉这一双眼睛,其利如剑,定必在哪里见过,喃喃道:“朋友好生面善,不知……”
    展梦白面色一变,道:“你看错了!”大步避入檐下,他心情如此萧索落寞,实在不愿见到故人。
    那两个镖头策马走了几步,左面一人,犹在垂首思索,右面一人含笑道:“西门兄,那汉子那般落魄,你怎会认得,想必是看错了?”
    左面一人摇头道:“人如有那样一双锐利的眼神,必定不会是寻常人物,只恨我明明知道必定曾经见过此人,一时又偏偏想不起来。”此人面色赤红,身材魁伟,神情十分威猛,但衣着却极为华丽,有如走马章台的纨绔公子。
    展梦白望着他两人的背影,只听镖车队伍之后,一高一矮两个趟子手,已在呼喊起镖号。
    矮的一人声音雄浑,缓缓呼道:“威……震……八……方。”
    高的一人声音尖锐,急地呼道:“南狮西门,北狮东方,武林双狮,威震八方……”
    两人同时开口,同时闭口,声音一高一沉,一急一缓,配合得甚是佳妙,宛如一弦、一管两件同时吹奏的乐器一样。
    展梦白暗叹一声,在嘹亮的呼声中,悄悄避入了客栈,在房门外徘徊半晌,终于推门而入。
    晨光熹微,穿窗而入的朝阳,照得房中满是尘埃,展梦白轻轻道:“伶伶,你好了些……”
    目光转处,语声突顿,床上被褥零乱,床边窗子大开,那宫伶伶竟已踪影不见,展梦白心头大震,只见桌上粗瓷茶碗下,压着一张粗糙的纸笺,上面零乱地写着两行幼稚的笔迹,赫然竟是:“叔叔:麻烦了你许多天,现在我要去找爷爷了,我知道大概已永远找不着他老人家了,但我只希望找个安静的地方去死,无论天上地下,我总有一日会找到他老人家的,叔叔,你说是么?”
    笔迹是幼稚的,显然出自幼童,但字句间的沉重与哀痛,却又是那般苍老,苍老得有如饱历沧桑的成人。
    展梦白双手颤抖,心如刀割,四肢软瘫,噗地坐到椅上,突听门外哈哈一笑,一个锦衣赤面的高大汉子,推门而入,笑道:“展世兄,我毕竟想起你了,你既然到了无锡,怎不住到我那镖局中去……”转首见到展梦白的神情,笑声为之一沉,仍然接口道:“你心里若有什么忧愁之事,看在令尊大人与我数十年的交情,也该说给我知道,难道三两年不见,你便忘了你这西门二叔了么?”
    潦倒落魄之中,骤然见到如此诚恳热情的父亲故人,展梦白心头更是一酸,他不愿眼中的泪光被人见到,霍地转过头去,却将手中的纸笺,交给了这锦衣赤面的汉子,也就是“红狮镖局”江南支店的主人,与河北保定府的东方狮两人,合称“武林双雄”的西门狮手上。
    西门狮见到这张纸笺,神情亦是微微一变,简略地问了几句,长叹道:“这只怪你为何不早些……唉!事已至此,又复何言,幸好她一个小女孩子,孤孤单单地必定走不甚远。展世兄,你只管随我回去将息,待我令手下的兄弟四下寻找,想来必定找得到的。”
    展梦白茫然点了点头,茫然走了出去,他本就不善拒绝别人真诚的善意,何况此刻疲惫与悲哀更已使他心里没有主意,到了“红狮镖局”那气派甚是堂皇的大门前,还未入门,西门狮已吩咐摆下迎风之酒,展梦白多日潦倒,见到他如此盛情,心里更是感激。
    ×××
    酒过三巡,西门狮道:“这次我自皖南走镖回来,已不想再接生意,正好与展世兄你痛饮几日,然后……”
    展梦白道:“二叔你不想再接生意,可是为了‘情人箭’么?”
    西门狮面色微变,长叹道:“不错……那一日我在途中遇着‘崂山三雁’贺氏兄弟,才知道令尊大人的噩耗。唉!风雨飘零,老成凋谢,今后武林,便全要看展世兄你们这一辈少年英雄了。”
    展梦白面色苍白,方待说话,却见一个镖伙,逡巡着自后堂走入,附在西门狮耳边,轻轻说了几句。
    西门狮双目一张,厉声道:“他何时来的,是谁的主意将他留在此地?”
    那镖伙道:“二爷昨夜才来,说要住在此地,镖局里谁敢说不?”
    西门狮冷“哼”一声,道:“他此刻起床了么?”他为了招待展梦白,到此刻征尘未洗,连后院都未曾去过,与他同来的那个镖师,却已在净身沐浴了。
    话声方了,只听大厅旁的穿廊里,有人答话道:“小弟听得大哥回来,已在饮酒,便赶来前面,还要为大哥引见一位朋友。”语声尖锐,笑声阴森,笑语之声,方自传来,展梦白神色便为之大变。
    只见门帘一掀,走进来一高一矮两人,高的面如淡金,似有病容,矮的两腮无肉,目光闪缩,赫然竟是“金面天王”李冠英,“笔上生花”西门狐两人。西门狮虽是满面不愉之色,却仍然长身站起,道:“毋庸引见了,这位李兄我也认得的,却未想到李兄竟会与你同行?”
    西门狐咯咯干笑道:“李兄,原来你也认得我大哥的,我这大哥对谁都好,就只对他嫡亲的弟弟,有些……”
    突见李冠英面色大变,目光瞬也不瞬地望在西门狮身后,不禁随之转目望去,便赫然见到展梦白那一双锐利的眼神,心头一震,失声道:“展梦白,你……你竟然还没有死?”
    展梦白冷笑一声,端坐不动,李冠英满身颤抖,道:“姓展的,你……你将她带到哪里去了?”脚步一抬,便要冲向展梦白。
    西门狮面色一沉,横身挡在他面前,道:“李兄,你莫非忘了这是什么地方?”
    李冠英目光赤红,大声道:“好好……姓展的小子,你有种出去么?”他为了寻找陈倩如,却不知陈倩如已死在荒林中被孙玉佛点了“死穴”,一路自杭州来到此地,突地见了展梦白,自是心神激动,不能自主。
    西门狐冷笑道:“上次你逃了一命,这次你还逃得了么?”两人身形一闪,一左一右,向展梦白迫去。
    西门狮伸手一拍桌子,厉声道:“住手!”
    西门狐道:“大哥,你可……”
    西门狮道:“谁是你的大哥,我西门狮可不配有你这样的好兄弟,你竟敢在此无礼,便请快些给我出去!”
    西门狐冷笑道:“多年不见,想不到大哥你竟这般与淫贼为伍……”展梦白霍然长身而起,大步走了出去,李冠英飞步跟出,西门狮面色铁青,纵身一掠,三人一齐跃到院中。
    李冠英厉喝道:“西门兄,最好你莫来多事!”
    西门狮怒道:“你要怎地?”
    李冠英大步走出镖局门外,回身道:“姓展的,你敢出来么?”
    西门狮道:“展世兄,留步……”展梦白却也走出门外,李冠英双臂一振,左拳右掌,直击过去,西门狮横身挡了他一招,两人竟在镖局前动起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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