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箭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14回天锤
    展梦白只等他两人俱都端坐调息起来,这才想起自己竟已有两日未进水米,不想犹还罢了,这一想到,只觉饥渴再也难以忍耐,方待下山寻些食物,饮些清水,却又突地听到山下响起一阵奇异的响声,有如群牛喘息一般,此起彼落,越来越粗,越来越近,竟已到了岩下。
    他心头不觉一惊,只怕在这荒山野岭之中,来了什么奇异的野兽,哪知蓝袍老人却已睁开眼来,喜道:“来了!”
    只见几个蓝衣汉子满头大汗,喘息着奔了上来,前面四人手里提着几只竹篮食盒,后面两人,却抬着一件黑黝黝的铁器,长有三尺,粗如人腰,圆圆的有如鸡蛋模样,尖端处一根铁柄,却只有七八寸长短。
    黄衫人微微一笑,道:“果真又来了!”
    六个蓝衣大汉,已一齐拜倒在地,只听“当”地一声,铁器与山石相撞,立刻激得火星四溅。
    蓝袍老人浓眉一皱,骂道:“蠢才,你们难道是爬来的么?”
    一条蓝衣大汉惶声道:“属下换马飞骑,一路赶来,片刻也不敢耽误。”
    蓝袍老人哼了一声,道:“快下山去,若敢在山上偷看,挖了你们的眼睛。”
    蓝衣大汉一齐应了,飞身下山。这老人衣衫虽甚是破烂,但这些大汉身上的蓝衣,却都是锦缎所制,展梦白忍不住提了提那奇异的兵刃,竟然重有百斤模样,世上最重的兵刃,只怕也不及它一半。
    蓝袍老人已箕踞地上,大嚼起来,一面笑道:“小朋友,过来过来,吃饱了好再观战。”
    展梦白也不客气,只见食盒中菜馔甚是精美,酒更清冽,他早已饿极了,此刻吃相自可想见,但却远还不及这蓝袍老人,一只鸡到了他手上,转瞬间就已变成一堆碎骨,黄衫人却只是浅浅尝了些而已。
    上列四具食盒,四只提篮中的酒菜都吃净,蓝袍老人方自罢手,伸手摸了摸肚子,道:“小朋友,饱了么?”
    展梦白伸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手上的油腻,笑道:“若是还有,倒可再来一些。”
    黄衫人微笑道:“想不到你两人竟是一样的脾气,他还罢了,你年纪轻轻,怎地也不怕脏?”
    展梦白道:“死都不怕,还怕脏么?”
    蓝袍老人哈哈笑道:“好孩子,好孩子……”一把抓起了那奇兵刃,随手抡了一抡。
    只听呼地一声,风声扫过,地上的竹篮杯盏,竟都被扫到一边,蓝袍老人大笑道:“小朋友,你可认得这是什么兵刃?”
    展梦白道:“不认得。”
    蓝袍老人大奇道:“你为何不问?”
    要知好武之人,若是见到了自己不识得的兵刃,无论是谁,都会忍不住要问上一问的。
    只听展梦白微微笑道:“我若是问出了你这件兵刃的来历,便一定能猜出你是谁了……”
    蓝袍老人道:“猜出难道不好?”
    展梦白道:“你武功高我十倍,必定是武林前辈,我若知道你是谁了,再和你结交为友,岂非变成了趋炎附势之徒?此刻我不知你到底是谁。你也不知我的来历,合则为友,不合则去,岂非自由自在?”
    蓝袍老人默然呆了半晌,长叹道:“小朋友,我告诉你,像你这样的脾气,活在世上是要吃亏的。”
    展梦白亦自呆了一呆,想起自己那一段遭遇,心头突地涌起了满腔悲愤感慨,全部自目光中流露出来。
    ×××
    蓝袍老人定睛凝注他半晌,霍然转身。
    黄衫人目光也自展梦白身上移开,微笑道:“我已有十年来未尝你这九十七斤大铁锤的滋味,如今……”
    蓝袍老人大笑道:“如今你大可痛快地尝一尝了,小朋友,快抬起头来,看看我这铁锤的威风。”
    展梦白抬起头来,只见黄衫人缓缓自腰间解下了一条丝带,竟然以这条一两轻重的丝带,来与那百斤铁锤对敌!
    展梦白不禁大惊道:“这就是你的兵刃么?”
    黄衫人微笑道:“他那铁锤乃是天下兵刃之霸,传自昔年战国时魏国大侠朱亥,信陵君魏无忌提兵救赵,便全靠大侠朱亥的一锤,锤杀了晋鄙。想那晋大将军,总辖十万雄兵,必定也是位身有万夫不挡之勇的英雄,但却也挡不了朱亥的一锤,这铁锤可是何等威风,何等霸道?”
    蓝袍老人哈哈笑道:“老怪物,真有你的,我这兵刃的来历,你知道得竟比我还要清楚些。”
    黄衫人微微笑道:“世上兵刃种类虽多,但这铁锤却是至霸至刚之物,纵是名刀宝剑,遇上这种兵刃,也要吃亏,只有我这丝带,曲之不能断,震之不能折,可称是世上至柔至阴的兵刃,柔可克刚,我看似吃了大亏,其实却是大大地占了便宜,你知道么?”
    蓝袍老人大笑道:“你倒坦白得很!”
    黄衫人笑道:“对如此坦率的少年,我自然也要坦率一些。对你么……”丝带突地飞起,横扫蓝袍老人双目。
    蓝袍老人大喝道:“呔,老夫又上了你的当了!”
    大喝声中,两人身影交错,急如闪电。
    黄衫人掌中丝带回旋飞舞,始终不离蓝袍老人双耳双目!
    蓝袍老人只觉眼前黄影闪动,耳边风声呼啸,竟看不见对方的身形,也听不到对方身形的移动。
    他手中空有一柄百斤铁锤,但一时间竟不能击出,一心只想甩开眼前的丝带,但这丝带竟有如灵蛇缠身,驱之不开。
    展梦白看得心惊胆颤,突听蓝袍老人厉喝一声,大呼道:“气死老夫了!”反手一锤,向自己天灵击了下去。
    这一锤击下,便是铁人,也要被击扁。
    展梦白心头一震,惊呼出声,霍然长身而起。
    黄衫人亦不禁为之大惊,急地一震手腕,只见丝带灵蛇般随之一转,向铁锤缠了上去。
    哪知道丝带方自一转,蓝袍老人掌中铁锤便已突然顿住,他身形也立刻闪电般退后了一丈。
    展梦白呆了一呆,只听蓝袍老人大笑道:“老怪物,你这次终于也上了老夫的当了。”
    黄衫人苦笑一声,道:“你与我斗了多次,总算也学会一些花招,早知如此,我才不会出手救你,倒看你该如何下台?”
    蓝袍老人哈哈笑道:“老夫一生一世,从来也未曾糊涂得想转自杀的念头,只是被你占了先机,一时之间,偏又想不出解救之招,只得骗你一骗,这次总算两不吃亏,你我重新来过。”
    展梦白暗笑忖道:“原来他也是会骗人的。”
    心念一转,风声已起。
    展梦白只觉眼前一花,蓝袍老人脚步一滑,掌中铁锤,闪电般锤了出去,直击黄衫人左胸。
    黄衫人身形转处,手掌轻轻一抖,那条轻柔的丝带,竟被抖得笔直,宛如一条七尺齐眉长棍,尾端不住颤动间,斜斜点向蓝袍老人“肩井”“锁喉”“四白”“腮根”等七处大穴。
    蓝袍老人轻叱一声,铁锤乱雨般撒出,风声呼啸间,一瞬间也还了七招,连点黄衫人七处大穴。
    这两件都绝非点穴兵刃,但他两人却用来点穴,展梦白看在眼里,心中已不禁大是惊异。
    但数十招过去之后,他心中的惊异,却又加了几分。
    他一心只当这蓝袍老人,掌中铁锤用的必然是横扫、下击,以及崩、撞、开、劈、砍,这一类威猛霸道的招式。
    哪知道百斤铁锤,到了蓝袍老人手中,竟如拈草芥一般,点、剁、削、刺,用的竟是剑招,招式虽然仍是大开大阖,正气堂堂,但却又迅快轻急,变化如意,当真是有剑法之长,却无剑之短。
    展梦白心头暗骇,忖道:“他以铁锤使出剑法,招式尚有如此迅快灵急。若换了三尺青锋来施这一路招式,岂非有如狂风暴雨?”当下凝神而观,他拳法已然通晓,学起了这趟剑招,自是事半功倍。
    那黄衫人掌中一条丝带,虽是鱼龙曼衍,变幻莫测,兼具了剑的飞灵、刀的开阔、枪的锐霸、戟的犀利、斧的沉猛、钩的刁厉……轻轻一条丝带在他掌中施来,竟有如十八个武林高手,分持十八般兵刃,同时攻向这蓝袍老人,但也不过只能战个平手。
    ×××
    只见日影已渐渐沉落,他两人也不知拆过多少回合,黄衫人早已换了百十种招式,蓝袍老人施来施去,却只是那一趟剑法,展梦白越看越是心惊,越觉这趟剑法的奥妙,有如汪洋大海,深不可测。
    突听黄衫人大喝一声,道:“蓝天锤,你还要打么?”
    蓝袍老人大笑道:“不错!”铁锤一荡,急攻五招。
    展梦白心头一震,骇然忖道:“原来他便是被江湖中人誉为武林第一侠的蓝天锤蓝大先生!难怪他武功如此惊人,所用的兵刃,亦是如此惊人,只怪我先前怎地未曾想起他来。”
    要知道蓝大先生虽然自称“道人”,其实并未真的出家,此人事迹,在江湖中流传得最多,亦最是神秘,单是他的居处“傲仙宫”一地,便不知被武林渲染了多少种神秘的色彩。
    近数十年来,此人在武林中声誉之隆,可称一时无俩,武林中人虽然谁也没有和他真的动手,但只要听得他的名字,事情便已解决。“绝户”方辛在江湖中声名最盛之际,当真是狂傲绝顶,心狠手辣,“天锤道人”只不过淡淡说了一句话,便将方辛逼得无处容身十年不敢露面,由此可见武林中人对他的畏惧之深。
    心念数转之间,场上局势,已大起变化,黄衣人与蓝大先生两人的身手,都已渐渐缓慢了下来,显见他俩的内力,都已到了强弩之末,招式变化间的微妙之处,展梦白看得更是清晰。
    他才发现黄衣人招式间的细腻精密,虽与蓝大先生的纵横开阖,截然不同,但威力之强,武功之深,显然毫不在蓝大先生之下,江湖中武功可与蓝大先生一争的人物,数十年来从未听闻,这黄衫人究竟是谁,自然更费人猜疑,展梦白思来想去,却也猜不透此人的来历。
    突听黄衣人一声轻叱,掌中的丝带,飞虹般抛了出去,蓝大先生闪身一滚,只见丝带一折,自卷而围,直点蓝大先生背心“命门”大穴,蓝大先生肩头一耸,纵身跃起,竟拔起了五丈开外。
    展梦白抬眼望去,只见他蓝布衣袂,凌空飘舞,身子越升越高,看来越来越小,突听厉喝,自上传下……
    蓝大先生双足一蹬,身形突然倒转而下,有如流星下坠,其快绝伦,掌中铁锤,乌光黝黝,直击黄衫人,又有如天庭雷神,白天飞击,其威力之猛,来势之强,当真不愧有“天锤”之名。
    哪知黄衣人不等他身子落下,也已飞身而起。
    刹那间但见一条黄影冲天直上,一道乌光,直击而下,两人凌空拆了一招,身形一聚突分,有如两片落叶般,飘飘落了下来,便俱都扑地坐到地上,铁锤落地,当的一响,激得火星四下飞溅。
    蓝大先生赤红的面色,已变为灰白,满头汗珠,涔涔而落,微微喘着气道:“这次我服了你了……”
    黄衣人眼帘半垂,道:“你为何服我?”
    蓝大先生道:“我全身精力,已孤注一掷在那一招之上,此刻已是油尽灯枯,连铁锤都无法举起,只要你出一招,我便不能抵挡……”
    黄衣人微微笑道:“你只当我还有余力出招么?”
    蓝大先生哈哈大笑道:“好好,想不到你我今日这一战又是旗鼓相当,不分胜负……”
    他虽是纵声而笑,而笑声却已甚是微弱。
    ×××
    黄衣人道:“我本来早已算定,方才你一招施出之后,便已再无余力,只要我能留下三分真力,今日便能制胜,直到我触及你那一招的锋锐时,才知道不但只有拼尽全力,才能抵挡,还要再借三分借劲!”
    蓝大先生道:“你能挡得我那一招,本是意料中事,但我苦修十年后,自问武功又有了进境,却仍无法胜得你一招半招,却实在令人可恼,看来别人赠我的‘武林第一侠’五字,已该转赠于你了。只可恨我到目前为止,还不知道我世上唯一的对手,究竟是何来历?”
    黄衣人微微一笑,道:“终有一日你会知道的。”
    蓝大先生道:“你难道要我再等十年?”
    黄衣人道:“十年光阴,弹指间过,也算不得太长。”
    蓝大先生道:“我若先死,直到临死前仍无法解破这谜团,岂非是抱憾终天.死难瞑目。”
    黄衣人道:“你死不了的。”
    蓝大先生笑道:“这倒难讲得很,我一生行事刚烈,强仇大敌,遍于天下,如今只要一人来到此间,我就活不了啦!”
    展梦白听得心头一跳,脱口道:“两位在此比武,江湖中不知是否有人知道?若是有人知道,只怕……”
    蓝大先生笑道:“小朋友,你毋庸担心,我两人已有十年未曾踏上此山,除非有人肯在此等上十年,否则又有谁知道我两人今日又会突来此地比武,但世上哪会有肯在这荒山中等上十年,专等我两人再比武一次的呆子。”
    语声未了,只听山岩下传来阴侧恻一声冷笑,道:“哪里会有这样的呆子?嘿嘿,老夫便是这样的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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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衣人、蓝大先生、展梦白齐地一惊,转目望去,只见一片削立的危岩下,手脚并用地攀援上一条人影。
    这人影满头乱发,一身污秽,面上长满了乱草般的胡须,遮住了大半面颊,手里拿着一柄砍山大斧,斧上亦是斑斑铁锈,骤眼望去,宛如孤岛荒山上,多年未食人间烟火的野人一般,但身手却是矫健异常,上得山来,便仰天狂笑道:“老夫在荒山之中,受尽折磨,吃尽苦头,为的就是今日,不想十年的艰苦寂寞,今日终于有了补偿……”
    展梦白横身一掠,挡在黄衣人、蓝大先生的身前,厉声道:“朋友莫要得意,有展某在此,你休想动得他两位一丝毫发。”
    持斧野人笑声一顿,怒喝道:“你是什么东西?敢如此说话,老夫纵横江湖时,你还未曾出世哩!”
    巨斧一挥,他便大步走了过来,展梦白只见斧风尖锐强劲,知道这野人必定武功甚高,当下暗暗忖道:“世人俱都对我冷眼相加,只有他两人,如此声名武功,又只是与我萍水相交,却对我这般厚待,今日我纵非这野人敌手.拼了性命,也要保护他两人不受损伤。”
    心念一闪,紧握双拳,挺胸而立,只听蓝大先生缓缓道:“小朋友,你且闪开,我先问问他。”
    展梦白微一迟疑,侧身让开了一步,蓝大先生微微笑道:“你等我十年,专为报仇,到底为了什么?”
    持斧野人冷笑道:“蓝天锤,你难道不认得我了?”
    蓝大先生转目道:“老怪物,你认得他么?”
    黄衣人神色不动,垂目端坐,悠悠道:“他是来寻你复仇的,与我无关,你切莫扯到我头上。”
    蓝大先生呆了一呆,大笑道:“好好,那么你此刻为何不走?”
    黄衣人悠然道:“我为何要走,看看热闹也是好的。”
    持斧野人嘻地怪笑一声,道:“哪有这般便宜的热闹好看,老夫少不得也要让你吃点苦头,还要掀开你的面具,看看你到底是什么长相。”
    蓝大先生大笑道:“妙极妙极,你若给我看看他的长相,我死了也不冤枉,只是你到底是谁?也该……”
    持斧野人厉声惨笑道:“十多年的折磨,已将老夫折磨得不成人形,你自然不认得我了,想我兄弟七人,到如今只剩下老夫孤单一个,别人都只道是害在杜云天那厮的手上。又有谁知道若非你这老儿在暗中施的手脚,杜云天又怎能将我兄弟七人杀得干干净净……”
    蓝大先生面色一变,道:“中条七恶?你莫非就是被杜云天一掌震下中条山阴绝壑中的‘无肠君’金非?”
    持斧野人阴恻恻笑道:“只是那厮一掌,却未曾将老夫震死,老夫九死一生,本该早就去寻你复仇,只恨我自知不是你这老儿的对手,想来想去,只有在此死等着你,等不到你,老夫只有抱恨终天,等得到你,便是你的死期到了,苍天有眼,终教老夫等到你了。”
    蓝大先生微微笑道:“好好,难得你有这样的耐心,老夫活得太久,早已该死,只是你动手之前,最好能先让老夫看看那老怪物的真正面目,老夫杀人太多,被你一斧砍死,心里也不会再怨你了!”
    持斧野人金非厉声笑道:“好!老夫就卖个死交情给你。”身形一转,向黄衣人走了过去。
    只听身旁风声嗖地一响,展梦白又已横身挡在他面前,厉声道:“你若想动他两人一指,须得先将展某杀死。”
    金非怪笑道:“你当老夫不敢杀死你么?”
    巨斧一抡,便待动手,黄衣人、蓝大先生齐地低叱一声:“且慢!”
    蓝大先生道:“此事与他无关……”
    黄衣人截口笑道:“小朋友,你不是此人的对手,还是站在一边,他要看看我的真正面目,我就让他看看又有何妨?”展梦白心中又何尝不想看看这武功奇诡的人物,到底是何来历,闻言便不再动。
    只见他缓缓抬起手掌,在脸上轻轻一抹,揭下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众人目光望处,心头齐地一怔,原来他面具揭下之后,面上仍是一片灰白,死眉死眼,比戴着面具还要难看几分。
    黄衣人目光一转,微微笑道:“各位有谁认得我么?若是无人认得,我便又要戴上它了。”
    “无肠君”金非怔了一怔,喝道:“拿来!”伸手接过了黄衣人抛来的面具,收进了怀里。
    蓝大先生长叹道:“老怪物,算你狠,老夫还是不认得你……好,金非,你此刻要动手了么?”
    金非冷笑道:“此刻不动手,难道要等你功力恢复再动手么?”
    蓝大先生道:“大丈夫恩怨分明,老夫与你有仇,你来复仇,这也怪不得你,但这少年你却要先将他好生放走。”
    金非笑道:“放不放全要看老夫的高兴了。”
    蓝大先生浓眉一皱,道:“我身上随手带有两本武功秘笈,你若将这少年放走,老夫便将它送你。”
    金非目光中露出喜色,笑道:“老夫早已知道你身怀秘笈,但老夫只要将你杀死,你身上所有的东西,就全都是老夫的了,何必要你送我?”巨斧一抡,直劈展梦白,一足向蓝大先生踢去。
    蓝大先生勉强避开了这一腿,只见展梦白已和金非斗在一起,着急道:“小朋友,快逃吧,他绝不会追你,你与我萍水相逢,何苦为我们白白丧失性命。”他真力枯竭,避过一招,气力更是不支,语声也有些喘息。
    展梦白怒喝道:“你怎能这般轻视于我,展梦白岂是临阵逃脱之人!”一阵怒火上涌,全力攻出了五拳。
    他使的本是家传拳法,此刻怒火一激,便将方才暗中领悟到的那一路拳手,施了出来,拳风激荡中,但见他拳路纵横,开阖自如,一连五拳,竟将手持巨斧的“无肠君”金非逼到一边。
    黄衣人微微一笑,道:“老道士,你看到了么?这少年不但武功不弱,拳路竟有几分和你相似呢?”
    蓝大先生大奇道:“这倒怪了……”
    只见金非满面诧异之色,身形连连闪动,手中空有一柄巨斧,竟被展梦白刚猛的拳路逼得施展不开。
    展梦白精神大振,拳路越打越是纵横开阖,运用自如,当真是威风凛凛,正气堂堂,不可一世。
    蓝大先生又是惊奇,又是欢喜,连声道:“好好……真亏这孩子,不知是怎么学来的?”
    数十招过后,展梦白突地大喝一声,双拳齐出,直抢中锋,“金非”巨斧急抡,单足踢出,哪知展梦白左拳下击,右拳斜挥,变招之快,急如闪电,金非只觉手肘一麻,巨斧竟脱手飞了出去。
    黄衣人诧声道:“中条七恶成名已久,怎地这般禁不得打?”
    话声未了,展梦白乘胜追击,又将“金非”逼在危岩边缘,金非满头俱是汗珠,身手越来越弱,使出的招式,也都是江湖中常见的武功,只见他面上污泥,随着汗珠流落,露出了里面洁白的皮肤。
    蓝大先生一直凝神观望,此时突地大喝道:“此人绝非‘无肠君’金非,其中必定有诈,小朋友,你为我生擒住他,好生拷问他的来历。”
    展梦白怔了一怔,只听“金非”厉声道:“我不是金非,是你祖宗!”拳势突地一变,暴雨般攻出五拳。
    这五拳攻出,竟和展梦白方才攻出的五拳一模一样。
    展梦白自是惊奇,黄衣人亦不禁诧声笑道:“妙极妙极,原来这厮学的,也是老道士你的拳路。”
    蓝大先生面色凝重,一语不发。
    只见他两人拳势交错,身形来往,拳法果然一模一样,看着有如同师学艺同门兄弟在练武一般。
    那“金非”身形游走,拳势迎急,虽然将这一路拳法施得比展梦白纯熟得多,但拳路之间,却少了展梦白那种至大至刚的威势正气,数十招过后,展梦白一拳斜斜攻出,却见对方竟已先就封住了他的去路,要知道这金非早已将这一路拳法练得极熟,是以能预测先机。
    展梦白撤招抽身,连变数招,招招俱被对方占了先机,心头不觉一凛,突听蓝大先生沉声道:“走中锋,攻左拳,抽身环打,双锋贯耳……”展梦白想也不想,跟着语声发拳路。
    蓝大先生面色沉重,又道:“左打空门,右出中锋……左势霸王卸甲,右打长虹贯日……”
    他一连说出数十招来,招式虽然平凡,但一经融在一处,便立刻化腐朽为神奇,展梦白依言击出,数十招过后,他拳法越打越熟,那“金非”又被他逼得连连后退,突听黄衣人沉声道:“右踩偏锋,凤凰展翅……”
    展梦白不暇思索,跟着一招施出,要知这黄衣人与蓝大先生对手数次,早已将蓝大先生的拳路摸得清清楚楚。这一招说将出来,正是攻向那“金非”拳法破绽中,无救的死角。
    “金非”心神一震,展梦白手掌已拍向他面门,当下仰面急退,哪知展梦白的手腕一震,变掌为抓,五指齐张,抓了下去。刹那间只觉手掌一滑,“金非”满面乱草般的胡须,竟被展梦白一把抓了下来,露出里面圆圆的面颊,白白的皮肤,额上的一些污泥,再也掩不住他本来的面目。
    这乱须鹑衣,一身污泥,看来真像是在荒山中呆了十年的“野人”,赫然竟是“天巧星”孙玉佛所扮。
    ×××
    展梦白大惊之下,怔了一下,脱口道:“原来是你。”
    孙玉佛面色大变,呼地攻出一拳,翻身向山下逃去。
    展梦白大喝一声:“哪里去!”
    方待纵身追出,只听蓝大先生长叹一声,道:“放他去吧!”
    瞬息之间,孙玉佛便已逃得无影无踪。蓝大先生道:“老夫早已看出,那厮必定是我那孽徒所扮,十年前老夫在这里剧斗过了,回山途中,便发现这孽徒外貌忠厚,内藏奸诈,是以将他逐出了门墙,而且不准以‘傲仙宫’门人的身份在江湖走动。不想他今日竟敢假冒那‘无肠君’金非,来哄骗老夫,若非这位小朋友也在此地,今日之事,便当真不堪设想了。”
    黄衣人微微一笑,缓缓道:“你门下叛徒,并不只是他一人而已,你难道还不知道么?”
    蓝大先生面色一沉,道:“还有什么人?”
    黄衣人笑道:“至少还有六个。”
    蓝大先生道:“你怎知道?”
    黄衣人缓缓笑道:“他若非与你那六个送来食物铁锤的弟子早已勾结好了,你一出山,他们便去通风报讯,否则他又怎会知道你来到这里,难道他真的在这荒山中等了十年么?”
    蓝大先生呆了一呆,大怒道:“难怪他六人来得如此迟慢,原来在半路上便已通风报讯去了。”
    黄衣人缓缓站起身子,笑道:“你发怒也无用处,此刻他几人必是早已逃走,若非他几人行事太过谨慎,又想先骗出你的武功秘笈,否则七个人一齐上来,你我此刻只怕已没有命了。”
    蓝大先生长叹一声,目光望向展梦白,突地站起身子,一把拉住展梦白。道:“走!随老夫一齐回去。”
    展梦白道:“回去作甚?”
    黄衣人大笑道:“这老道为了感激于你,要将一身武功,俱都传授于你,老道士,我说对么?”
    蓝大先生长叹道:“不错!‘傲仙宫’门人虽多,但却无一人能学得我的一成武功,更无一人似他这般生性……”
    黄衣人轻轻一拍展梦白的肩头,笑道:“这老道想收你做他的看家徒弟,我却只想和你交个朋友,一同在江湖上游荡些日子,不知你愿意随他,还是愿意随我?”要知他早已知道展梦白生性,这一番话正是说在展梦白心上。
    蓝大先生勃然大怒道:“老夫寻找数十年,到如今才找着一个合意的人,你又要来和老夫抢么?”
    黄衣人微微一笑,展梦白已躬身道:“在下早已偷学了前辈的武功,本该拜在前辈门下……”
    黄衣人含笑截口道:“但你本意只是要与他结交为友,是以此刻不愿拜他为师,是么?”
    展梦白道:“在下此刻早已知道前辈的身份,怎敢再有与前辈交友之心,只是在下……”
    蓝大先生道:“这怪物能与你结交为友,老夫为何不能与你交友,你定要随我回去,先痛饮十日,再作道理。”
    展梦白只觉心头一阵热血上涌,垂首道:“前辈如此看待于我,我……我……”他只觉心中满是感激之情,反而说不出话来。
    黄衣人哈哈一笑,道:“无论如何,我总是与你结交在先,你总也该先陪陪我这寂寞的老人,一年之后,我便不再留你,那时再到‘傲仙宫’去,是拜他为师,是交他为友,便都由得你了。”
    蓝大先生道:“好好,就让他先与你去游荡一年,但……小兄弟,一年之后,你切莫忘了要到傲仙宫去。”
    黄衣人笑道:“一言为定,小兄弟,你我走吧!”拉起展梦白的手腕,大步向山岩下走去。
    展梦白感激这两人对自己的知遇之恩,此刻这两人纵然要他去死,他也心甘情愿,当下向蓝大先生躬身一礼,定了后会之期,便和黄衣人一齐走下了山岩,回首望去,只见蓝大先生独自立在危岩边,目送着他两人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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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回天下第一江山
    镇江城外,一山孤立江心,如翼如峙。
    万脉东注,一岛中立,浮玉堆金,团沙砌岸。削壁千仞,危楼百尺,而风卷波涛,云迷献岫,极阴阳晴晦之胜,恣攀援萦曲之乐,山虽少而锦簇,石皆奇而牙列,足令胸臆豁然开展──这便是蕴集着许多神秘的传说,与英雄往迹的“天下第一江山”金山了。
    长江如带,烟波缥缈中,悠悠传来一缕歌声:“……东坡玉带诸葛鼓,江山第一最分明,天翻地转江湖荡,且喜金山尚无恙,塔顶尖尖一朵云,犹笼净妙庄严相,白蛇红玉两茫然,只有朱颜犹未改,朱颜绿鬓都飞去,长空一抹横秋烟……”
    歌声低回于江水云天间,江心荡来一叶孤舟。
    舟头一炉,炉头一壶,壶中茶香四逸。
    四逸的茶香中,一个黄衣人垂目端坐在船头,曼声而歌,他全身动也不动,心念仿佛已驰于往事之中。
    盘膝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双目如星的轩昂少年。
    歌声顿处,只听那黄衣人微喟道:“此歌乃是我多年前漫游此地所作,不想旧地虽能重游,人面却已全非了。”
    轩昂少年微微皱眉道:“前辈心中,时时刻刻都仿佛在思念着一人,却不知世上又有谁值得前辈如此思念?”
    黄衣人黯然长叹一声,住口不语。
    孤舟荡到岸边,黄衣人目中仍是一片阴郁之色。
    那轩昂少年正是展梦白,深悔自己不该触及他心中的隐痛,改口笑道:“闻道这金山寺中,藏有周鼎汉鼓,东坡玉带,江南第一泉水所烹之茶,更是妙绝天下,只可惜……这金山未免太小了,不足以令人一快心胸。”
    黄衣人缓缓道:“我漫游山海数十年,本觉江南山势如拳石,但如今我已深悟蒙庄秋毫之旨,心中自有穹庐,便不觉其小了。”
    展梦白苦笑一声,这种至高至深的哲理,他这种热血奔腾的少年,此刻自然还不能领受。
    抬眼望处,只见嵯峨突兀的山势中,漫山丛生的竹木花果间,隐约露出了宏丽庄严的金山殿宇。
    展梦白胸襟方自一畅,只见山路上已走下一列灰袍大袖的僧人,为首一人,灰眉白袂,手捧佛珠,大步走到一个华服老者的身边,朗声道:“寺中还有远来之客,是以方丈不能同来相送,还请施主见谅。”
    那华服老人微微一笑,道:“老夫自来自去,最是适意,方丈大师若来远送,反令老夫不安。”
    语声顿处,目光一扫,突地凝注到迎面走来的展梦白身上。
    展梦白亦是身子一震,脱口道:“秦瘦翁。”
    这华服老人正是武林中的名医秦瘦翁!
    ×××
    只见他微微冷笑一声,再也不看展梦白一眼。大步自展梦白身侧走过,笑声中满含冷淡轻蔑。
    展梦白怒喝一声,道:“无行庸医,还认得少爷我么?”脚步一横,双拳紧握,挡住了秦瘦翁的去路。
    秦瘦翁冷冷道:“闪开!”
    展梦白怒道:“你若肯快走一步,我爹爹何至不治而死,我含恨至今,今日怎能不教训教训你!”
    秦瘦翁仰天冷笑道:“教训教训老夫?”
    展梦白厉叱道:“正是!”
    举手一掌,拍向秦瘦翁的面颊。
    秦瘦翁动也不动,展梦白一掌击出,突听一声轻叱:“住手!”一缕风声,斜击他腕肘之间。
    风声强劲,展梦白收拳退步,只见那灰眉僧人面沉如水,厉声道:“少年人怎地如此无礼?”
    这僧人方才以掌中佛珠,封退了展梦白的一掌,显然亦是武林高手,此刻佛珠犹在微微垂荡。
    展梦白忍住怒气道:“大师休得多事……”
    灰眉僧人双眉微轩,道:“秦施主乃是金山寺中佳客……”
    展梦白截口怒道:“却是杭州城里的无行庸医,庸医杀人,其罪更甚强盗.大师你莫非不知道么?”
    灰眉僧人沉声道:“无论你说什么,这里总不是你能随意动手之地,还不快快退下去。”
    秦瘦翁冷笑道:“他若要动手,也无非是自取其辱而已。”双手负在身后.全未将展梦白看在眼里。
    黄衣人一直冷眼旁观,此刻突然微微一笑,道:“小兄弟,你难道还没有看到这位老先生的保镖么?”
    展梦白目光一扫,只见两旁的竹木中,果然有人影闪动,黄衣人接口笑道:“至少也有三个。”
    突听竹木中一声轻叱,道:“不错,正是三个。”
    叱声未了,三条人影飞跃而出,俱是满身疾装,腰佩兵刃,但面目之上,却覆着一面黑色丝巾。
    展梦白厉声道:“朋友们藏头露尾,究竟是谁?”
    为首的一个黑衣人沉声道:“朋友,你不必知道我们是谁!我们来自四面八方,为的只是要保护秦老先生。”
    左面一人接口道:“普天之下,惟有秦老先生能解‘情人箭’之毒,我们只不过是为天下武林朋友效力而已。”
    展梦白呆了一呆,突地仰天狂笑起来。
    灰眉僧人道:“清净丛林,不得喧哗。”
    展梦白厉声道:“你等苦苦保护着他,恐怕你们中了‘情人箭’时,他便也不会出手来救你们的。”
    右面一人沉吟道:“朋友你可是展化雨展大侠之子?”
    展梦白道:“不错!在下正是展梦白。”
    三个黑衣人身子俱都为之一震,那黄衣人似乎也听起过展化雨的名字,目光微微一变。
    灰眉僧人面色稍黯,道:“你既是展大侠之子,便不该如此无礼,你可知道老衲与令尊亦是方外之友么?”
    展梦白退后一步,灰眉僧人接口道:“让开道路,老衲要送秦施主过去了。”袍袖一拂,自展梦白身侧走过。
    黄衣人道:“小兄弟,我们游山玩水,多生什么闲气?”扯起展梦白的衣袖,大步向山上走去。
    展梦白心念数转,狠狠一跺脚,正欲转身同去,突听秦瘦翁冷冷道:“老夫终年都在杭州城里,你随时都可前来生事,老夫欢迎得很!”
    只见他拂袖而去,再也不望展梦白一眼。
    ×××
    那三个黑衣人呆了半晌,其中一位讷讷道:“展大侠生前素为我等仰慕,但人死不能复生……”
    展梦白厉声道:“快走!”
    黑衣人长叹一声,相继垂首而去。
    黄衣人道:“你可看出他们三人是谁?”
    展梦白狠声道:“都是些趋炎附势之徒。”
    黄衣人道:“这三人都是北派劈豹掌的门下,而且与你家必定甚有渊源,不知你可看得出他们是谁来?”
    展梦白道:“前辈一看他们行动,便能看得出他们是哪一派门下么?”
    黄衣人道:“不错。”
    展梦白长叹道:“我却猜不出他们是谁?”
    黄衣人微微笑道:“猜不出也就罢了,且让我带你去看一看那名闻天下的东坡玉带、诸葛铜鼓。”
    展梦白满心郁结,随着他上了金山。
    只见那金山寺殿宇沉沉,飞檐崇阁,果然是庄严宏丽,气象万千,不愧为江南第一丛林。
    绕过香烟缭绕堂皇肃穆的大殿,突见五个灰袍大袖的僧人,一排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为首一人合十道:“施主们要去哪里?”
    黄衣人道:“求见方丈,瞻仰瞻仰那天下闻名的周鼎秦书,以及东坡玉带、诸葛铜鼓。”
    那僧人长髯垂胸,地位仿佛甚高,沉声道:“方丈室中正有佳客,请两位施主改日再来。”
    展梦白道:“什么佳客,难道我们是恶客不成?”
    长髯僧人微微一笑,口喧佛号道:“出家人眼中,众生皆是佳客,但方丈室中的客人,早与方丈有约,还请两位见谅。”
    话声方了,突听一个娇脆的语声冷冷道:“什么?逛庙还要先约好的,这倒是奇闻了。”
    展梦白转首望去,只见一个妙龄道姑,一个黑衣女子,一个白衣妇人,已并肩来到他身后。
    这三人正是“华山三莺”中的“石莺”石灵筠、“铁莺”铁飞琼,以及“银莺”欧阳妙。
    展梦白见到她们三人,不觉一呆,她三人见到展梦白,神情亦不禁微微一愣,其中两人立刻转过目光。
    只有“银莺”欧阳妙微微一笑,稽首一礼。
    展梦白还礼道:“三位……”
    语声未了,“华山三莺”却已越过了他,“铁莺”铁飞琼道:“方丈室中有客,我们便看不得铜鼓、玉带了么?”
    长髯僧人道:“即使无客,三位女檀越也是不能进去的。”
    铁飞琼怒道:“为什么?”
    长髯僧人道:“敝寺除了前面的大雄宝殿外,一向没有女子涉足,还请三位女檀越见谅。”
    铁飞琼大声道:“为何不许女子涉足?常言道:‘我佛普度众生’,难道女子就不是人了么?”
    欧阳妙道:“三妹……”
    铁飞琼道:“你不要拦我,我好歹也要看一看那铜鼓、玉带,不许我进去.我偷也要偷出来。”
    长髯僧人面色一沉,道:“女檀越说话须得慎重一些……”
    突听一声女子的娇笑,自后面殿宇中传出——
    “华山三莺”齐地面色一变,展梦白亦是心头大怒,暗忖道:“他说不许女子进去,里面怎地有女子的笑声?”
    铁飞琼更是大怒,喝道:“那里面可是女子笑声?”
    长髯僧人神色不动,道:“不错。”
    铁飞琼、石灵筠一齐勃然作色,就连“银莺”欧阳妙也有些沉不住气,道:“如此说来,我们也就进得去的了。”
    后面的四个僧人,身形一闪,拦住去路。
    石灵筠冷笑道:“久闻金山寺的和尚,人人都有一身世传的武功,但出家人也不能以武欺人呀!”
    长髯僧人道:“里面的女客,乃是方丈大师特许,又是来自方丈大师心目中久已仰慕之处……”
    铁飞琼怒叱道:“你说什么我都不听,今日姑娘是看定了那铜鼓、玉带了!”脚步一抬,向前冲了出去。
    长髯僧人沉声道:“女檀越既是如此,贫僧便只得无礼了。”袍袖一拂,风声直击铁飞琼面门。
    铁飞琼大喝道:“来得好!”刷地一掌,直切僧人右肘,左手两指,急点双目。
    那长髯僧人脚下半步不移,一连挡了三招。
    黄衣人微微笑道:“金山僧果然身手不凡。”
    展梦白道:“只是有些欺人太甚……”
    突听一声“阿弥陀佛”自后传来。
    佛号之声,清越入云,余音飘荡在殿宇之间。
    ×××
    铁飞琼身手微顿,殿宇中已走出一群人来。
    她一眼之下,便看到其中两个女子,一个云鬓华服,容华绝代,一个却仿佛是男儿打扮。
    展梦白目光扫处,也看到这两个人了,心头不觉一凛:“原来方丈室中的贵客,竟是萧飞雨姐妹。”
    他再也不愿见到这两人了,心念一转之间,人已纵身跃起,飞身而遁,只听人群中仿佛有一个女子的声音惊呼道:“展梦白……”还有一个男子的声音大呼道:“展兄!哪里去?”
    黄衣人眼神一扫,目中微露诧异之色,心念转处,袍袖一拂,身子突然轻飘飘飞了起来,刹那间便无人影。
    人群一齐大乱,“华山三莺”见到萧飞雨,便悄然而去,但萧飞雨却根本没有见到她们三人。
    她眼中只有展梦白,惊呼一声:“展梦白!”便要飞身掠去,却又被她身侧的萧曼风,一把拉住手腕。
    萧飞雨道:“我只要见一见他……”
    萧曼风娇笑道:“回家去了,还要见他做什么?你看看,别人都在看着你,你也不害臊么?”
    萧飞雨无法可施,惟有满心惶急愤怒。
    那方自殿后走出的方丈大师,面容亦是一片惊诧之色,望着人影已去的殿脊,低说道:“这是什么人?”
    他身后还有一群佳宾,其中一人方才高呼了一声:“展兄!哪里去?”此刻道:“那位便是展梦白,乃是昔年杭州名侠展化雨的公子。”他嘴里说着话,眼中却不住打量萧家姐妹,奇怪展梦白怎会与她们有了纠葛。
    方丈大师微笑道:“原来林施主也认得那位少年檀越,但老衲奇怪的却是那黄衣人的一身轻功。”
    此人正是“九连环”林软红!除他之外,那一群佳宾,人人俱都是神情明爽的武林人士。
    只听方丈大师道:“诸位施主俱都见多识广,必定可看出那黄衣人的轻功之高,委实惊人,只可惜他身法太快,让老衲看不到他的面目。”
    ×××
    暂不提金山寺中众人的惊异,且说展梦白,他一口气奔出金山寺之后,方自喘了口气,突听身后一人道:“小兄弟,你为何见了她们,便要逃走?”
    展梦白心头暗惊,这黄衣人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他丝毫未觉。口中长叹道:“只因我再也不愿见着她们。”
    黄衣人目光一转,道:“你不愿见谁?”
    展梦白道:“前辈,你可看到人群中的那两个女子?”
    黄衣人道:“看到了。”
    展梦白道:“说起她两人的来历,前辈想必也知道,她两人乃是武林传说中‘帝王谷’谷主的爱女。”
    黄衣人道:“那么你为何不愿见她?‘帝王谷’又不是江湖下五门之地,见见她们有何关系?”
    展梦白长叹一声,久久不语。
    黄衣人只见他眉宇间郁结着一种怨愤不平之气,接口道:“莫非是她们欺负了你不成?”
    展梦白霍然抬起头,恨声道:“只恨我武功不高,家门不幸,飘零江湖,才会被人如此轻视。”
    黄衣人默然半晌,道:“她们怎样轻视于你?”
    展梦白道:“那姐妹两人中,一人定要我随她回谷,但另一人却屡屡讪笑于我,说我不配入谷。”
    他此刻已将黄衣人视为知己,是以言语毫不隐瞒。
    黄衣人突然轻轻一笑,道:“我平生纵游天下,也知道那帝王谷的所在,你不妨随着我去……”
    展梦白胸膛一挺,截口道:“我若不能练成惊人的武功,便再也不愿见到帝王谷中的人。前辈,我宁愿别人恨我伤我,甚至砍了我的头去,也不愿受到别人的冷眼轻视。我不能扬眉吐气,又有什么颜面入谷一步?”
    黄衣人大笑道:“好!好!有志气!待我传授你几手功夫,再加上你自天锤老道处学得的拳路,包你到‘帝王谷’去,能扬眉吐气,打得他们落花流水,教我听了,心里也舒服舒服。”
    展梦白心头一动,道:“前辈与帝王谷有什么过节不成?弟子我日后必定为你出气。”
    黄衣人笑道:“好!好!帝王谷中那般奴才,我早已看不惯了,只是不好自己动手,有你代我出气,当真再好不过。”
    他心中似是十分欢愉,大笑数声,又道:“半年后我便可带你入谷,此刻先让你我领略一番金山风景。”
    ×××
    那金山山形虽不大,但万石奇列,削壁千仞,处处俱有奇丽的岩洞,清澈的流水,名花异木,更是遍布全山。
    慈云塔高入云雾,四角铁马,随风而荡,音韵锵然。门首悬挂着一副长联,字迹古拙,写的是:
    但使此心无所住
    虽有绝顶谁能穷
    此刻夕阳已落,满山苍茫。
    转上慈云塔,便是高出群峰,独立霄汉中的留云亭。
    黄衣人、展梦白缓步而登,但觉天风吹襟,烟云入袖,心神为之大畅。展梦白抬目望处,只见亭中一碑,写着:“江天一览”四个擘窠大字。
    突听黄衣人惊喟一声,道:“亭中有人!”
    语声未了,亭中已有两条人影飞起,飕地两声,掠入留云亭后,身法之轻灵迅急,令人吃惊。
    展梦白轻叱一声:“什么人?”
    他身形一长,方待追去,却被黄衣人扯住手腕。
    展梦白道:“见人惊起,必非善类,前辈何不一查?”
    黄衣人微笑道:“高山绝顶,必多异人,查什么?”
    语声未了,突又惊“咦”了一声。
    展梦白随着他目光望去,只见那“江天一览”碑后,竟还有一条盘膝端坐的人影,寂然不动,仿佛入定。
    ×××
    山风劲急,吹得这人影长髯衣袂,四下飘舞,仔细一看,赫然竟是方才送秦瘦翁下山的灰眉僧人。
    黄衣人道:“大师独览江山,心中有何感慨?”
    那灰眉僧人动也不动,生像未闻他的言语。
    展梦白怒道:“这种人何必与他多话……”突见黄衣人目光中露出了诧异之色,一步步走到灰眉僧人面前。
    展梦白随之而去,目光扫处,身子突地一震,惊呼道:“情人箭!”
    这盘膝端坐的灰眉僧人,身上虽一无伤痕,但却早已气绝,只因他当胸之中,已并排插入一红一黑两根短箭。
    他面容如生,双目却睁得滚圆,目中犹带着临死前的惊怖之色,仿佛他直到临死前那一刹那,才发现自己的危险。
    呼啸的山风中,展梦白身子已不住颤抖起来。
    这僧人送客之后,为何到了这里?
    他匆匆赶到这里,显见是与人有约,而约他的人,却身怀“情人箭”,与他所谈不合,便下了毒手。
    黄衣人心念一闪,判定了此事发生的情形,大致必是如此。
    但约他的人是谁?所约的是何事?
    黄衣人百思不解,暗叹一声,目光四扫,只见这留云亭中,除了两根情人箭外,便再无任何线索可寻。
    展梦白呆了半晌,突地大喝一声,翻身掠去。
    黄衣人袍袖一拂,挡住了他,道:“你要做什么?”
    展梦白道:“方才掠出的两人,必定就是‘情人箭’主人,我与他仇深似海,上天入地,也要寻着他们。”
    黄衣人叹道:“那两人轻功之高,在武林中可谓绝顶高手,便是我此刻也追不到了,何况你呢?”
    展梦白狠狠一跺足,道:“又迟了一步。”
    就在这刹那之间,突听满山钟声大震。
    嘹亮的钟声,自金山寺中响起,直上霄汉。
    黄衣人沉声道:“此山必定已生巨变,我们犯不着在此多事,只要你信心不移,何愁寻不着仇人的下落?”
    他拉起展梦白,直下山亭。
    ×××
    钟声不绝,突见一缕火箭,自慈云塔上冲天而起。
    接着,四条人影,急如飞鸟,自第三层塔上飞坠而下,这四人衣袂凌风,猎猎作响,俱是灰袍大袖的金山寺僧人。
    展梦白脚步骤顿,这四人已落到他身侧,前后左右各据一方,将展梦白与黄衣人团团围住。
    黄衣人目光闪处,沉声道:“大师有何见教?”
    四个僧人面色沉凝,目光炯炯,眉宇间俱都带着一种肃杀之意,只是凝望着他两人,却不答话。
    满山钟声更急。
    展梦白轩眉道:“我等游山而来,并未冒犯贵寺,更未对佛不敬,大师们为何又拦住我们的去路?”
    一个高大僧人,突地冷笑一声,厉声道:“既然如此,便请两位随贫僧到寺中一走。”
    展梦白怒道:“我为什么要随你回寺?”
    高大僧人道:“不去也得去。”
    展梦白怒叱一声,一拳向这僧人当胸击去。
    黄衣人朗声笑道:“我正苦你没有练武的对手,不易练成武功,此刻这四人正好给你练武。”
    笑声中他身子突然飘飞而起,落到第一层塔檐上。
    那四个僧人本待分出两人,追踪于他,哪知展梦白一连四拳,竟将他四人逼得谁也不敢妄走。
    那高大僧人身形威猛,显见甚是威武有力,见到展梦白一拳击来,不避不闪,一掌迎去。
    拳掌相击,“砰”地一响,那高大僧人只觉腕肘一麻,身子一震,不由自主地连退数步,“噗”地一声,跌坐到地上。
    展梦白一拳击去,便再也不看他一眼,身形一转,双拳齐出,右腿斜斜飞起,踢向另一人手腕。
    那三个僧人哪里还敢与他硬拼,各各闪动身形,避开一招,哪知展梦白招式不停,身子一旋,本来击向左边一人的铁拳,突地击到右面一人的肩上,那僧人禁受不住,狂呼一声,仰天跌倒!
    黄衣人临风笑道:“好好,这一拳和蓝老儿的拳路,简直一模一样,只可惜左拳没有用上,否则两人都倒了!”
    语声中那高大僧人已又扑上,另一个跌倒在地的僧人,却翻身跳下山去,要知展梦白早已手下留情,是以他虽被击中,却未重伤。
    刹那之间,苍茫暮色中已现出了数十条人影,身形飞动,向展梦白动手之处飞扑而来。
    其中一人身形尤急,接连几个起落,便已来到近前。只见他长髯飘飞,正是方才那长髯僧人。
    ×××
    三个僧人本已被展梦白拳风震得东倒西歪,此刻齐地猛攻数拳,退了下去,展梦白冷笑一声,也不追赶。
    长髯僧人目光扫过,变色道:“原来是你。”
    展梦白道:“是我又怎样?”
    长髯僧人冷笑道:“我认得你!”
    展梦白道:“认得我又怎样?”
    黄衣人大笑道:“答得好!答得好!”
    长髯僧人变色道:“笑什么?你两人再也休想生下此山!”
    语声中数十个灰袍僧人,俱已飞奔而来,围在四周,一个个俱是满面杀气,手横戒刀。
    这些出家僧人,此刻竟都变成凶神恶煞,仿佛俱都与展梦白有什么血海深仇一般,目中都几乎要喷出火来。
    展梦白大笑道:“我与你们这些和尚,素来无怨无仇。你们竟要动刀杀我,难道这就是你们佛门弟子的本色么?”
    长髯僧人厉声道:“无怨无仇!哼!既是无怨无仇你为何不敢入寺,你为何要动手殴打我门下弟子?”
    展梦白冷笑道:“我为何不敢入寺,龙潭虎穴,展某都敢闯上一闯,何况你这小小金山寺。”
    长髯僧人道:“既是如此,便请随我一行。”
    展梦白道:“走。”
    他平生最是受不得激将,此刻胸膛一挺,大步便走。
    黄衣人哈哈大笑道:“小兄弟,这和尚惧你武功,又怕你逃走,想将你骗人庙里,再好好地收拾你……”
    长髯僧人突地厉叱一声:“下来。”
    他身形笔直拔起,凌空一拳击去。
    哪知他拳势方出,黄衣人又自轻飘飞起,落到第二层塔檐,大笑道:“就凭你能要老夫下去么?”
    长髯僧人怒叱声中,足尖一点飞檐,身形再次跃起。
    他身法迅急,变式极快,轻功端的不弱,长髯飞舞中,一招“骊海探珠”,直击黄衣人肩下。
    黄衣人笑声不绝,人便到了第三层塔檐。
    长髯僧人又惊又怒,刹那之间,连攻三招,连跃三次,却连黄衣人的衣角都未沾着半点。
    塔下群僧,仰头望去,只见那黄衣人身子已到了第六层塔檐上,脚尖轻点檐角,衣袂四下飘飞,笑声犹自未绝,风摇铁马,他身子仿佛也要化仙飞去一般,群僧心中又惊又佩,竟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长髯僧人连翻五层高塔,真力已渐不支,只觉塔下一片寂然,鸦雀无声,俯首一望,百十道目光俱在仰目而视。
    这百十道目光,看来竟宛如夜空中星群一般。
    ×××
    长髯僧人怎肯在这许多弟子面前失去颜色,暗聚一口真力,身形突地再次跃起,直扑塔顶。
    他这次已将全身真力,孤注一掷,身形之急,有如冲天直上的旗花火箭,直越过黄衣人之上,落在塔顶第七层飞檐上,姿势当真美妙已极,塔下群僧见到本门师长露了一手,不禁轰然发出喝彩声。
    长髯僧人凌空而立,豪气大生,纵声笑道:“你要上来,还是要下去?”笑声如钟,四山皆闻。
    黄衣人道:“下去的是你。”
    语声中他身形又自飘飞而起,竟又越过了长髯僧人的身子,直上两丈之后,方自凌空扑下。
    哪知他身形方落,突听长髯僧人惊呼一声,嗖地窜入了塔中,仿佛又在这高塔里发现什么惊人之事。
    黄衣人心念动处,袍袖微拂,随之掠入。
    只见这塔顶斗室中,除了长髯僧人外,竟赫然还有三个女子,正是那“华山三莺。”
    长髯僧人呆了一呆,厉声道:“你等为何躲在这里?”
    “华山三莺”心头虽吃了一惊,但面上却不动神色。
    “铁莺”铁飞琼冷笑道:“这慈云塔人人来得,难道我姐妹三人,就来不得么?这倒怪了。”
    长髯僧人冷“哼”了一声,道:“贫僧倒真的正在奇怪,为何三位看不到铜鼓、玉带,也就走了?”
    他目光回扫一眼,接口道:“原来三位竟已将铜鼓、玉带悄悄偷了去,这方法当真不错。”
    铁飞琼变色道:“你说什么?”
    长髯僧人面色阴森,沉声道:“这本是姑娘你说出来的,难道不出一日,你便不承认了么?”
    铁飞琼道:“好呀!佛门弟子,竟敢随便诬人为盗,我倒要和你评评这个理,看是谁拿了你的铜鼓、玉带?”
    长髯僧人道:“贫僧正要请各位回寺评理。”
    铁飞琼大声道:“走就走。”
    此刻塔下群僧,已渐渐起了骚动之声。
    黄衣人暗忖道:“难怪这些和尚看来怒气汹汹,原来是他们的镇山之宝被盗,如此我倒不能不去说清楚了。”
    一念至此,立刻道:“我也陪你走一遭吧!”
    身形一闪,直下七重高塔,轻飘飘落在地下,不带半点声音,当真有矫若游龙,轻如飞絮之妙。
    长髯僧人以及“华山三莺”,也各各自飞檐上飞落,“华山三莺”虽以轻功闻名,但却也不能一跃而下。
    展梦白见到“华山三莺”突又现身,自不禁为之一惊,但也不便多说,当下随着群僧,回到寺中。
    金山寺中,更是戒备森严,三百僧众,此刻全都扎紧了衣衫,手提着戒刀,如临大敌,四下巡防。
    大雄宝殿里,香客早已绝迹,四面的烛火油灯却已全都燃起,只映得正中一尊佛像更是宝相庄严,不可逼视。
    长髯僧人面色森沉,道:“各位远来朝香,本来俱是施主,但此刻贫僧却不能再以施主来视各位了。”
    铁飞琼怒道:“我倒要听听你将把我们看作什么?”
    长髯僧人冷笑一声,还未答话,黄衣人已沉声道:“事已至此,还不请你掌门方丈出来说话?”
    长髯僧人面色突地惨变,厉声道:“你还要见我掌门方丈么?”
    黄衣人冷冷道:“事情若不分出皂白,老夫不走。”
    长髯僧人仰面惨笑道:“你要走也走不掉的……”
    黄衣人突地轻叱一声道:“住口!”
    他叱声中,自有一种威严,群豪见了他面上颜色,早已心寒,就连这长髯僧人竟也不敢再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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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回烟雨风云
    只听黄衣人接道:“见不着你掌门方丈,老夫也不会走的。”
    长髯僧人面上一片铁青,木然半晌,方自厉声叫道:“随我来。”身形一转,当先走了出去。
    一路上只有刀光闪闪,耀眼生花,也不知有多少灰袍僧人,手持雪亮的戒刀,虎视眈眈地立在路旁。
    铁飞琼冷笑一声,道:“这算做什么?鸿门宴么?”
    长髯僧人大步而行,也不回头。
    穿过云房、曲廊,便是一座幽静的院落。
    小园中俱是青草梅花,但假山间音乐般的流水声,却也冲不淡凝聚在四下的那种肃杀之气。
    六个灰袍僧人,手横长刀,卓立在一排雅室前面。
    长髯僧人在雅室前停住脚步,霍然转过身来,满面悲愤,沉声道:“这便是方丈室了。”
    铁飞琼道:“倒也幽静得很。”脚步一抬,便待走入,突见眼前刀光一闪,六柄钢刀,挡住了门户。
    铁飞琼变色道:“这算是什么?难道来到这里,还……”
    长髯僧人道:“请看。”
    他手掌微抬,指向门前的一面木牌,牌上写的是:“入方丈室者,请先通报姓名。”
    铁飞琼冷笑道:“好大的气派。”
    石灵筠道:“好在我们都还是有名有姓的人。”
    “银莺”欧阳妙稽首道:“欧阳妙拜见方丈。”
    刀光一撤,欧阳妙当先而入,铁、石双莺,也俱都通了姓名,三人便鱼贯入了这精雅的方丈禅室。
    长髯僧人目光霍然凝注到黄衣人身上,沉声道:“阁下武功惊人,谅必也不是无名无姓之辈。”
    黄衣人朗声笑道:“我姓名不通也罢。”
    语声未了,长刀又已封住了门户,黄衣人仰天笑道:“就只这六柄钢刀,也挡得住老夫么?”
    他大笑而言,面上却仍是死眉死眼,全无半分笑意,六个灰袍僧人只觉心头一寒,几乎握不住刀柄。
    长髯僧人早已知道他必大有来历,此刻面色一沉,道:“不通姓名,便请阁下留在外面。”
    刹那间只听禅室中突地传出了“华山三莺”的惊呼。
    展梦白心头一震,只听黄衣人大笑道:“老夫破例一次。”袍袖突地一拂,僧人们只觉眼前一花……
    接着,一连串金铁轻响,六柄长刀,齐地落到地上,长髯僧人定睛望去,面前却已不见了黄衣人的人影。
    他一直目光未瞬,但却仍然看不出这神秘的黄衣人是如何进去的,当下心头不禁为之大惊。
    展梦白亦自一呆,大声道:“展梦白!”一步自那发愣的灰袍僧人中间穿入了那寂静的禅房──
    只见“华山三莺”满面惊诧,木立在门边,黄衣人双目凝视,面上虽未变色,目光却已变色。
    ×××
    屋中烟云缭绕,满堂异香扑鼻。
    当门的云床上,盘膝端坐着一个长眉白髯的高僧,眼帘下垂,面容如生,但那灰色袈裟的当胸之处,却赫然并插着一红一黑,两根短箭。
    “情人箭!”
    展梦白只觉身子一颤,后退三步,只听身后脚步之声响动,那长髯僧人已抢步走入禅室中来。
    黄衣人头也不回,喃喃道:“情人箭,又是情人箭!”
    长髯僧人惨然冷笑道:“你可看清楚了么?方丈大师一中‘情人箭’后,便已仙去了……”
    黄衣人道:“一击便中,一中便死,这‘情人箭’当真霸道已极,中箭人连凶手是谁都无法说出。”
    长髯僧人厉声道:“不必说出,我也猜得出来是谁?”
    黄衣人道:“谁?”
    长髯僧人大喝道:“你!”
    黄衣人霍然转过身来,道:“我?你怎会想到是我?”
    长髯僧人冷笑道:“你面戴面具,掩饰行藏,显然不是为游山而来,必定是暗怀叵测,是么?”
    黄衣人冷笑道:“还有呢?”
    长髯僧人道:“你武功极高,来历却不明,江湖中怎未听闻有像你这样的轻功身法而行事神秘之人……”
    黄衣人颔首道:“确是没有。”
    长髯僧人面容更是森寒,一字一字地沉声道:“以这许多种迹象和原因,已可判断出一事。”
    黄衣人道:“你且说来听听。”
    长髯僧人厉喝一声,道:“你便是那情人箭的主人。”
    众人心头俱都一震。
    “华山三莺”目光大是疑惑,心里竟已信了七分。
    黄衣人目光移向展梦白,微微笑道:“他方才那一番言语,你可听到了么?不知你作何批评?”
    展梦白道:“自作聪明。”
    黄衣人含笑道:“这四字批评得当真中肯已极。”
    长髯僧人厉声道:“无论你承不承认,我都认定你了。”
    黄衣人道:“认定我又当怎样?”
    长髯僧人呆了一呆,还未答话,黄衣人已接口道:“你将这金山寺看得有如虎穴龙潭,是么?”
    长髯僧人双拳紧握,真力贯注双臂。
    黄衣人哈哈一笑,道:“你眼中的虎穴龙潭,在老夫眼中看来,却是来去自如之地。”
    笑声中突然抓起展梦白的手腕,道:“走。”
    长髯僧人大喝一声,一招“破斧开山”,直捣而出。
    哪知他一拳方出,面前即已失去了黄衣人与展梦白的影踪,只听身后风声一响,他两人已穿门而出。
    长髯僧人大喝道:“三位休走,贫僧追敌。”
    铁飞琼道:“我们有名有姓,才不愿背这黑锅,事情未分清楚,请我们走我们也不走的。”
    话声未了,长髯僧人已掠入围中。
    他扬手掷出一道旗花火箭,满寺群僧,立刻跃上屋,四下呼哨之声不绝于耳,静寂的山寺,立刻动乱起来。
    展梦白手臂被握,只觉一股真力,由臂上贯注而来,自己的身子竟仿佛轻了许多,身不由主地飞越而起。
    只见四下人影窜越,刀光闪动,叱咤之声,不绝于耳。
    黄衣人身形展动,连掠十丈,窜上了一重屋背,突见十数个灰袍僧人,手舞长刀,拦住了去路。
    而就在这刹那之间,斜地里弓弩一响,暴雨般射来了数十枝弩箭,各带锐风,呼啸而至。
    黄衣人冷笑一声,掌中突地飞起一条长索,正是他腰间的丝带,丝带卷动,一股无形的劲气随之而出。
    只听“波”地一声,那数十枝弩箭,竟俱都仿佛被一种奇异的磁力吸引,齐地投入了那条丝带卷动的黄影之中。
    黄衣人手腕微抖,丝带一圈,竟将弩箭都束起。
    金山群僧齐地大惊,呆在当地。
    只听黄衣人轻叱道:“去。”
    丝带一展,弩箭齐飞,嗖地向金山群僧射去,破空之声,震入耳鼓,力道竟比长弓弩匣射出还要强劲。
    金山群僧大惊之下,滚身屋背,数十道锐风自他们头顶呼啸而过,黄衣人与展梦白的身形已随之而去。
    这全是刹那间事,等到两旁弓箭手,箭再上弦,长髯僧人如飞赶来时,黄衣人、展梦白已不知去向。
    ×××
    夜色沉沉,四下一片黑暗。
    长髯僧人木立在屋脊上,知道自己纵然胁生双翅,也无法追及,心里纵然惶急万分,却也无法可施。
    此刻金山群僧,已大多赶来,杂乱地问道:“走了么?”
    长髯僧人狠狠一跺足,厉声道:“谁叫你们来的,方丈室那边还有多少在看守?”
    金山群僧面面相觑,答不出话来。
    长髯僧人怒道:“那‘华山三莺’若是也乘机走了,教老衲如何向二师兄、四师弟交待!”
    金山群僧呆了半晌,齐地向方丈室内奔去。
    长髯僧人厉喝道:“回来!”
    金山群僧身子一震,齐地顿住脚步。
    长髯僧人叱道:“你们各有防守之地,乱走什么?寺中无论有何变故.你等也不得擅离防地,知道么?”
    金山群僧一齐答应了,长髯僧人身形跃起,接连几个起落,闪电般掠回了小园中的方丈禅室。
    只见小园中人影寂寂,本在园中的弟子,俱都已赶去那边,但方丈禅室前面,还卓立着六个带刀僧人。
    长髯僧人一步趋前,沉声道:“这里可有变故?”
    六个灰袍僧人,木立当地,有如呆子一般,竟不回答。
    长髯僧人大怒道:“你们聋了么,怎地……”
    忽见这六个弟子,手里虽举着钢刀,但一个个目定口呆,连目光都不能转动,赫然竟被人点了穴道。
    他六人钢刀举起,还未落下,便已被人制住,动手人的身法之快,武功之高,更是令人可惊。
    长髯僧人面色大变,暗呼一声:“不好!莫非连‘华山三莺’也走了?”急地一足跨进禅室。
    突听一声轻笑,道:“大师才来么?在下已恭候多时了。”
    长髯僧人心头一跳,定睛望去,只见室中除了“华山三莺”外,还并肩站着两人,一人黄衫,一个少年。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再也想不到这两人竟会是那去而复返的黄衣人与展梦白。
    ×××
    铁飞琼冷冷笑道:“好一个龙潭虎穴,怎地竟容得人家从容而去,又从容而来,连人家的影子都捕捉不到。”
    长髯僧人木立当地,面上阵青阵白,心里又是羞愧,又是惊诧,自己也分不清是什么滋味。
    只听黄衣人缓缓道:“你可知道我去而复返,为的是什么?”
    长髯僧人面色铁青,哪里答得出话来?
    黄衣人道:“你凡事都喜推理猜测,此刻你不妨试想一下,我若是杀人的人,杀人后便早已不知要走到哪里去了,还会留在山上等你来捉?更不会逃走后,再去而复返,是么?”
    长髯僧人身子动也不动。
    黄衣人冷笑一声,接口道:“何况以我这身武功,无论要伤什么人,还不是易如反掌,何必要假借毒药暗器?”
    长髯僧人缓缓垂下目光,面色泛出羞愧之色。
    黄衣人叹道:“但金山寺素无恶名,我既在这里见着你寺中生此惨变,便不能袖手不理。”
    长髯僧人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望施主指教,不瞒施主说,此事发生之后,贫僧实已方寸大乱。”
    黄衣人缓缓道:“你虽然猜错一事,但另一事却未见猜错。”目光一凛,霍然转向“华山三莺”。
    “华山三莺”只见他眼神中带着一种逼人的寒意,心头却不禁为之一颤,欧阳妙道:“前辈有何指教?”
    黄衣人缓缓道:“你三人在慈云塔上呆了多久?”
    “华山三莺”对望一眼,“银莺”欧阳妙道:“约莫一个时辰。”她三人知道说谎不得,只有从实说出。
    黄衣人道:“慈云塔上,并无什么太值得留恋之处,你三人为何要呆上一个时辰之久?”
    “石莺”石灵筠道:“慈云塔独立霄汉,俯眼可见江流如带,瞑目可听铁马音韵,是以我三人便停留久了。”
    黄衣人道:“说得好……”突地沉声道:“真的么?”
    “铁莺”铁飞琼大声道:“不是真的!”
    展梦白微微一笑,忖道:“这女子倒是心直口快得很。”只见她面容柔和中带刚,黑里带俏,也算是个美人。
    黄衣人亦自微笑着道:“好!既然这话不是真的,真的话是什么?我倒要你说来听听。”
    铁飞琼看了看她两位师姐,道:“说出来好么?”
    石灵筠轻叹道:“他们信么?”
    铁飞琼道:“只要我说的是真话,别人纵不相信,这位穿黄衣服的朋友一定会相信的。”
    黄衣人微笑道:“不错!”目光大见和悦。
    “银莺”欧阳妙缓缓道:“我姐妹本来早已想将事实说出,但说出后,却又怕伤了他们本门中的和气。”
    黄衣人道:“无妨。”
    此刻众人虽然还不知他的姓名来历,但却都只觉他每说一句话,都有着一种自然的威仪。
    铁飞琼大声道:“我三人近来被大师姐管住,足迹极少下华山,此次为了小师妹的事,她……”
    欧阳妙干咳一声。铁飞琼立刻改口道:“此次既然来到江湖,便想见识见识那闻名的铜鼓、玉带。”
    她手指一指那长髯僧人,接道:“哪知他竟不肯,是以我便立下决心,要将那铜鼓、玉带偷出来瞧上一瞧。”
    长髯僧人厉声道:“你……”
    铁飞琼不容他插口,接道:“我强拉着师姐,窥伺在方丈室四周,只见那老方丈送完了客,便一直呆在屋里。”
    “直到天黑,方丈室仍一无动静,我等不及了,就偷偷溜到后面去看看,那里正好有一株大树……”
    长髯僧人变色道:“那树上竟可看到方丈室的动静么?”
    铁飞琼道:“自然。”
    黄衣人道:“你看到了什么?”
    铁飞琼道:“我看到一个灰眉的和尚,在方丈室里。”
    黄衣人、展梦白对望一眼,心中微动。
    ×××
    长髯僧人道:“那是我四师弟。”
    铁飞琼道:“我隐约听到你四师弟对老方丈说:‘师兄你真的不答应?’老方丈只摇了摇头,也不答话。”
    长髯僧人扬眉道:“答应什么?”
    铁飞琼道:“前面的话,我都没有听到。”
    展梦白此刻已动了好奇心,抢口问道:“后来呢?”
    铁飞琼瞧了他一眼,道:“后来那灰眉和尚就突然站了起来,满面俱是怒容,呆呆地站了半天。”
    石灵筠叹道:“我恰巧在他对面,看得清清楚楚,只见他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心里仿佛正在决定一件极为重大之事,过了半晌,他袖中突然飞出了一张鲜红的字笺,直飞到那老方丈面前。”
    众人的心头俱是一惊,展梦白脱口道:“死神帖!”
    石灵筠轻叹一声,接道:“那时我们还未想到这是死神帖,只见那老方丈看到红纸后,肩头突然一耸。”
    铁飞琼接道:“只因他是背着窗子,是以我们也看不到他面上的神色。只见你四师弟突然身子一动,自老方丈座下的弹床下,取出两方玉匣,四下看了一眼,就飞身而去,我心里又是奇怪,又是后悔,奇怪那老方丈为何不动,后悔自己来迟一步,竟让他先取去。”
    她叹了口气,又道:“到此刻我才知道,原来那时老方丈已中了情人箭,立刻便死了。”
    石灵筠接道:“我们居高临下,室中事本看得极为清楚,但那情人箭是怎么发出来的,我们三人却未见到。”
    “华山三莺”目光一转,眼中已露出惊怖之色。
    只见长髯僧人面上阵青阵白,突地厉喝一声,道:“你三人假祸于他人,也不该在我四师弟头上。”
    铁飞琼冷笑道:“无论你信与不信,事实却是如此,我们在那塔上,便是想等他回头,抢下铜鼓玉带。”
    长髯僧人面上青筋,根根暴起。
    “银莺”欧阳妙道:“你若不信,只有将他寻回来,让我们当面与他对质,看看是真是假?”
    长髯僧人怒道:“好!”
    他身子一转,便待转身而出。
    黄衣人目光深沉,突然道:“你知道他在哪里么?”
    长髯僧人停下脚步,道:“总可寻到的。”
    黄衣人长叹道:“纵然寻到,他也再不能说话了。”
    长髯僧人回转身子,面色已变为惨白,颤声道:“他……他……”长髯不住波动,显见身子也颤抖起来。
    黄衣人沉声道:“你四师弟身中情人箭,早已气绝而死,此刻人的尸身,还在山巅留云亭里。”
    长髯僧人身躯大震,倒退三步,噗地一声,跌坐到椅上,突又大喝一声,长身而起。
    “华山三莺”此刻亦是大惊失色,齐声道:“他死了?”
    长髯僧人厉声道:“我四弟已中‘情人箭’而死,你三人竟敢说这两枝‘情人箭’是他放出的。”
    厉喝声中,五指如钩,抓向铁飞琼面门。
    黄衣人突地轻叱一声,道:“且慢!”一手把住了他的脉门,长髯僧人顿觉全身劲力皆失。
    他咬了咬牙,颤声道:“她的话你难道相信了么?”
    黄衣人叹道:“她三人看到灰眉僧乃是以‘情人箭’杀人的凶手,但我却眼见他被‘情人箭’所杀,此事说来,委实令人难信。”
    长髯僧人怒道:“呆子也不会相信。”
    黄衣人缓缓道:“我却相信了。”
    长髯僧人呆了一呆,道:“你……你……”
    黄衣人道:“我想来想去,此事实可解释,是以无法不信,但另一事却连我也无法解释了。”
    长髯僧人怒极冷笑,道:“那样不合情理之事,你都可以解释,世上还有什么你不能解释的事?”
    黄衣人目光望向“华山三莺”,沉声道:“此事既是你等眼见,为何不早说出,难道真是怕他们伤了和气么?”
    欧阳妙轻轻一叹道:“不是。”
    她只觉这黄衣人思想锐如尖刀,大有穿入别人心底之妙。
    ×××
    黄衣人道:“到底为了什么?”
    欧阳妙道:“自从家师死后,大师姐接掌门户,便严禁师妹们过问别人门派中的私事。”
    黄衣人颔首道:“这就是了,我也曾听人说起,昔年华山掌门人之死,便是为了多管别派的闲事。”
    欧阳妙叹道:“我姐妹没有弄清他师兄弟间究竟有何纠纷,更不敢违背掌门人之命,是以迟迟不愿说出此事。”
    长髯僧人大声道:“这件事既已解释清楚,那件事到底该如何解释,贫僧正要洗耳恭听。”
    黄衣人目光一扫,道:“灰眉僧受制于‘情人箭主’,被迫回来索取铜鼓、玉带,但老方丈执意不允,于是灰眉僧便以得自‘情人箭主’的情人箭,将老方丈暗算而死。”
    长髯僧人厉声道:“为何他也死在情人箭下?”
    黄衣人叹道:“自是他将铜鼓、玉带如约送到后,‘情人箭主’又起了杀人灭口之心,将他一箭杀死。”
    他三言两语,便将一件别人眼中无法解释,奇异已极的事,解释得清清楚楚,“华山三莺”不觉大是钦服。
    长髯僧人呆了半晌,黯然长叹一声,喃喃道:“敝门不幸……敝门不幸……”突地放声痛哭起来。
    他偌大年龄,哭得却甚是伤心,展梦白想到他方才那冲动的言语行事,看到他此刻的形状,便知道此人虽然身在佛门,却仍是条血性汉子,展梦白与他同是同仇敌忾,此刻更起了相惜之心,不禁轻轻一拍他肩头,长叹道:“大师休得伤心,展梦白定为你寻回宝物,复仇雪恨。”
    铁飞琼道:“我若知道‘情人箭主’是谁?先就一箭将他杀死。不过……铜鼓、玉带我也要先瞧它一瞧。”
    展梦白道:“那情人箭主是谁,你知道么?”他听得这女子说话如此任性天真,嘴角不禁泛出一丝笑容。
    铁飞琼两眼一瞪,道:“我不知道,难道你知道不成?”
    黄衣人道:“此事之后,那‘情人箭主’虽未现了迹象,但已露了线索,耐心查访,不难寻出。”
    铁飞琼道:“对了,只要看到他身上有那诸葛铜鼓、东坡玉带,那人就必定是那情人箭的主人。”
    石灵筠冷冷接口道:“他难道还会终日将那铜鼓、玉带,带在身上,让你看到不成?”
    铁飞琼愣了愣,半晌说不出话来。
    黄衣人沉声道:“今日来到金山寺中的,大多是武林中人,这许多人之中,必定有人与情人箭有关。”
    铁飞琼抬起头来,大喜道:“对了。”
    长髯僧人痛哭已止,缓缓道:“此事发生之后,二师兄铁骨便立刻赶去镇江,要将今日到此之人,全都请回!”
    黄衣人颔首道:“这一着棋你们倒下对了,若有谁不肯回来,显然他必定是做贼心虚。”
    展梦白突然转过身子,走向门外。
    黄衣人大奇道:“小兄弟,你去哪里。”
    展梦白道:“我去后山看看风景。”
    黄衣人目光一转,大声道:“你可是不愿见那萧家姐妹,是以不等他们回来,便要走了?”
    展梦白头也不回,脚步已跨出门外,道:“正是。”
    黄衣人突地冷笑道:“大丈夫死且不怕,还怕见两个妇人女子么?”
    展梦白突地驻足,转身,大步走了回来,坐到椅上。
    铁飞琼秋波一转,轻轻道:“什么都不怕,就怕激将。”
    展梦白只当没有听到,“银莺”欧阳妙狠狠瞪了她师妹一眼,但目光中却也不禁有些笑意。
    只见那长髯僧人满面悲怆,坐立不安,在室中走来走去,黄衣人却扯了一方布幔,盖到老方丈的尸体上。
    炉中添了檀香,氤氲的烟云,弥漫在众人眼前。
    长髯僧人仿佛突地想起了一事,大步走到门外,吩咐了几个弟子,到留云亭去抬下灰眉和尚的尸身。
    他满心紊乱,回到室中,仍是坐立不安,忽听一人大叫道:“二师叔回来了!二师叔回来了!”
    众人心头一跳,长髯僧人已飞步出门。
    ×××
    展梦白目光炯炯注视门户,心头怦怦跳动。“华山三莺”又何尝愿意见到萧家姐妹?连忙远远避到角落之中。
    只听脚步之声渐近,两个面目陌生的锦衣大汉,当先走了进来,目光四扫一眼,便站在一边。
    接着,又鱼贯走人三个长衫汉子,抱拳四下一揖,神情甚是和气,看来竟不似武林豪士,倒像是做买卖的商人。
    展梦白心情更是紧张,只听门外笑道:“原来展兄也在这里。”九连环林软红神情潇洒,飘然而入。
    然后是一个瘦骨嶙峋,满面皱纹的老和尚,陪着那武林名医秦瘦翁缓步而人,口中连连道:“惊动!惊动!”
    秦瘦翁面色深沉,满脸不愉神色,冷冷瞧了展梦白一眼,笔直走到云床前,掀开布幔,凝神而注。
    瘦骨嶙峋的僧人正是金山寺监铁骨大师,此刻他满面俱是期望之色,轻轻道:“还有救么?”
    秦瘦翁冷“哼”一声,放下布幔,回身坐了下来,冷冷道:“老夫纵是神仙,也救不活他了。”
    ×××
    铁骨大师黯然一叹,面容仿佛又苍老了许多。
    展梦白仍然凝注着门户,只见那长髯僧人大步而入,展梦白忍不住脱口问道:“没有人了么?”
    长髯僧人面容凝重,道:“今日来过敝寺的贵客,此刻全部已到此地,只除了那萧家姐妹。”
    展梦白变色道:“为什么?”
    铁骨大师瞧了他一眼,沉声道:“帝王谷的宫主不愿再来,贫僧纵有天胆,也不敢强劝。”
    两个锦衣大汉对望一眼,一人面带刀疤,诧声道:“想不到那两位姑娘,竟是帝王谷的宫主,在下……”
    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欲言又止。
    秦瘦翁冷冷道:“想说什么,便说出来。”
    刀疤大汉道:“没有什么?只不过在下临走时,还见到她们两位又回到山上,在下还以为她们是出来游山的富家千金哩。”
    长髯僧人变色道:“又回到山上?何时走的?”
    刀疤大汉:“何时走的,在下便不知道了。”
    铁骨大师、长髯僧人齐地颜色大变。
    秦瘦翁冷冷笑道:“妙极!妙极!”
    黄衣人突然自暗影中走出,道:“相烦大师为我引见这几位朋友。”语声冰冷,目光也冰冷。
    铁骨大师一望他面色,不禁心头一寒,道:“这两位乃是少林俗家弟子,人称河南双义。”
    锦衣大汉不敢去看黄衣人面容,连声道:“不敢。”
    三个长衫客齐地躬身一礼,年龄较长一人陪笑道:“在下战中左,吾弟战中南、战中北,俱是四川的药材贩子,只因行道艰难,是以也练过几天把式,只是却挡不住行家的法眼。”
    展梦白动念忖道:“这三人看来毫不起眼,却想不到竟是与‘崂山三雁’齐名的‘蜀中三鸟’。”
    只听“九连环”林软红也报了姓名,黄衣人目光一扫,眼中微微露出了失望之色,悄然退了回去。
    铁骨大师黯然道:“敝寺遭此惨变,惊动各位前来,只想请问各位一句.今日可曾见到什么人曾与我四师弟独自说话?”
    他方才已听长髯僧人将此间情况说了,是以此刻如此相询。
    “九连环”林软红沉吟道:“仿佛都曾有过。”
    铁骨大师惨声道:“此仇不共戴天,但望各位仍本着侠义之心,助我援手,查出仇人,访回宝物……”
    长髯僧人满面俱是悲愤之容,突地大喝一声,道:“师兄你还说什么?这个仇已无法报了。”
    铁骨大师面色一沉,道:“师弟,你……”
    长髯僧人嘶声接道:“师兄!难道你直到此刻还不知道仇人是谁?难道你还想复仇?”
    铁骨大师黯然一叹,垂下头去。
    秦瘦翁微微笑道:“久闻神机大师料事如神,如今既已猜出了那恶魔是谁,何不说给大家听听?”
    “华三山莺”听得这长髯僧人竟有“神机”之名,不禁各各对望了一眼,腹中暗暗好笑。
    只听神机大师嘶声道:“此刻是谁不肯前来?武林中有什么地方配制得出情人箭?难道还要我说出口来。”
    秦瘦翁笑容一敛,道:“是了,久闻帝王谷主人,平生最喜珍宝古玩,今日想必……”突地住口不语。
    他言下之意,不说别人自也知道,只见众人俱都悚然动容,心下齐地忖道:“难怪‘情人箭’的威力那般霸道,来历那般神秘,原来是‘帝王谷,制出的,天下除了‘帝王谷’外,又有谁制得出如此神秘的暗器?”
    要知“帝王谷”本来就是武林中最神秘之地,神秘的地方,制出神秘的暗器,自是合情合理之事。
    神机大师嘶声道:“敝寺不幸,有了这种仇人,以敝寺之力万难与帝王谷相抗,贫僧们也不敢求各位相助,只有……只有感激各位此刻前来的盛意。”突地伏身地上,不住磕起头来。
    众人俱是面色沉重,心头黯然,也不知该如何相劝。
    战中南长叹一声,缓缓道:“我兄弟虽想稍效绵薄,但力量……唉,贵寺大变,不敢再扰,我兄弟就此告辞了。”
    黄衣人流目四望,目光中闪动着一种奇异的光彩,突地沉声道:“骤下定论,必然有错。”
    神机大师道:“此事再无错了。”
    黄衣人道:“必须再加探查,才能……”
    话声未了,突见展梦白狂呼一声,飞步而出。
    铁飞琼曾经偷偷瞧了他几次,只见他一直两眼发直,失魂落魄地木立当地,神色间难看已极。
    此刻见他突地狂奔而出,不禁惊唤一声,竟要追去。
    欧阳妙一把拉住她,低声道:“你要做什么?”
    铁飞琼道:“他好像疯了的样子,莫要生出事故。”
    欧阳妙道:“你放心,已有人追出去了。”
    铁飞琼四望一眼,那神秘的黄衣人果然又不见踪影,她呆了一呆,长叹道:“此人究竟是谁?好快的身法。”
    众人群相失色,秦瘦翁皱眉沉思,似乎也在思索着那神秘黄衣人的来历,刹那间突见四个灰袍僧人飞奔而入。
    铁骨大师叱道:“什么事?”
    灰袍弟子惶声道:“留云亭中,找不着四师叔的尸身。”
    铁骨、神机更是惊惶,四目相对,愣在当地。
    事情的复杂奇异,使得禅室中陡变为死一般寂静。这江南第一丛林金山寺,更已落入愁云惨雾之中。
    ×××
    展梦白奔出了弥满愁云惨雾的金山寺,也无人拦阻于他。
    他飞掠下山,奔至与船夫约好之地,跃上了那艘他们自镇江雇来的小舟,舟头炉火早已熄灭。
    展梦白脚步不停,呼道:“船家,启船。”
    他奔下船舱,目光动处,心头不禁一跳──
    原来那黄衣人早已端端正正坐在船舱中,微笑道:“小兄弟,你与我一年之约,还未到时候,便要独自走了么?”
    展梦白长叹一声,坐了下来,颤声道:“晚辈方寸已乱,无法再陪着前辈纵情遨游山水了。”
    黄衣人道:“为什么?”
    展梦白道:“我想来想去,那神机和尚的话实在猜得不错,是以此刻心急如焚,要赶到帝王谷去。”
    黄衣人道:“以你此刻的武功,到了帝王谷,仍是遭人冷眼,何况你早已与我有约,要同去帝王谷的。”
    展梦白黯然道:“此时与彼时不同,晚辈也不能践约了。”
    黄衣人道:“为何不同?”
    展梦白目中光芒闪动,道:“那时我与帝王谷并无深仇,又不知道仇人的下落,是以可以陪伴前辈。”
    他胸膛一挺,厉声道:“此刻既知仇人下落,我便已身不由己,前面纵有刀山火海,我也要赶去复仇。”
    黄衣人黯然半晌,缓缓道:“你力量还不足以复仇,纵然赶去了,岂非也是白白送死。”
    展梦白慨然道:“我既可为复仇而生,便可为复仇而死,纵然力不能敌,也要血溅当地。”
    船已启行,黄衣人望着船窗外的烟波江水,又自默然半晌,突地回头过来,道:“你可寻得着帝王谷所在之地?”
    展梦白呆了一呆,目中不禁流下泪来,颤声道:“前辈若怜悯我一番苦心,便请前辈带我到帝王谷去。”
    黄衣人沉吟道:“带你到帝王谷去?”
    展梦白流泪道:“只要前辈能指点我帝王谷所在之地,晚辈纵然死了,也感激前辈的大恩。”
    黄衣人长叹道:“好一个倔强的孩子……唉,我可以带你去帝王谷,却怎能看你去送死?”
    展梦白失望长叹一声,垂下双目。
    只听黄衣人缓缓道:“你若肯答应我一事,我不但带你去帝王谷,还可传授你一些克制帝王谷的招式。”
    展梦白精神一振,朗声道:“只要是弟子力所能及之事,便是赴汤蹈火,弟子也不会皱一皱眉头。”
    黄衣人道:“你到了‘帝王谷’之后,必须要先见着‘帝王谷’的主人,为我传交一讯,才能动手复仇。”
    展梦白忖道:“也不迟在这一时半刻之间。”当下截然道:“若未见到主人,弟子决不肯死。”
    黄衣人道:“去‘帝王谷’前,你先须陪我至少室嵩山一行。”
    展梦白迟疑半晌,也答应了。
    此刻他复仇有望,但觉胸中热血奔腾,不能自已。
    黄衣人遥注着窗外,突又缓缓道:“世人一生之中,总有一个最最敬佩之人,他无论多么倔强,只要听到此话,也必定遵从……小兄弟,你一生中最最敬佩的人,可以告诉我么?”
    展梦白黯然道:“他已死了!”
    黄衣人道:“除了你爹爹之外,还有谁呢?”
    展梦白沉吟半晌,道:“弟子无法出口。”
    黄衣人大奇道:“为何无法出口?”
    展梦白垂首道:“前辈对弟子恩情如此深厚,此刻只要前辈吩咐一句,无论何事,弟子都必定遵从。”
    黄衣人目光一闪,仍然追问:“我也不算,还有谁呢?”
    展梦白沉思半晌,霍然抬头道:“先父平生最最敬佩信服的,便是武当山的掌门真人玉玑道长,先父生前,常对弟子说起玉玑真人的神剑侠胆,天下无双,行事更是正直。先父敬佩之人,晚辈自也敬佩的。”
    黄衣人淡淡“哦”了一声,目光仍然遥注窗外。
    展梦白望着他的背影,暗暗忖道:“他武功机智,侠心铁胆,无一不令人敬佩,为什么他的言语行事,看来总令人有些奇怪呢?”
    思忖之间,突见烟波上急急地驶来一叶轻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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