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箭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11回太湖男儿
    浓烟之中,萧飞雨拉着展梦白奔出桃林,她身形飞快,手力又大,展梦白耳中听得杜鹃娇弱哀怨的呼唤,身子却不由自主地跟着萧飞雨飞奔,奔到湖滨,方自住足。
    展梦白怒道:“我这算是什么?”
    萧飞雨也不理他,只是紧紧捉住他的手,高声唤船,渔火已灭,水上的渔家多已提着一夜的收获,走赶早市。要知太湖之滨,盛产鱼米,清晨的鱼市,亦是热闹得很,渔人赶过早市,便是一日间最最清闲的时候,有的蒙头大睡,有的沽酒一醉,极少有人做渡船生意。
    萧飞雨唤了几声,心里方自渐渐急躁,却见湖上烟水朦胧中,缓缓现出一点船影,摇曳在波光水色之中。
    她不禁大喜唤道:“船家,船家,渡我过去,多给你银子。”
    那艘乌篷船上,船舱里却已有了两个客人,一老一少正谈着天,少的一个恨声道:“那姓展的倒真有照命的福星,三番几次,眼见他就要倒大霉了,却偏偏总是有人出头来替他说话。”
    老的一个得意地大笑道:“我们此刻已上了船,饶那几个老儿奸猾,也再找不到了,只要这次无事,为父不将姓展的治得要生不生要死不死,也枉教别人称我‘绝户’方辛了。”
    这两人竟又是方辛、方逸父子两人,正在说话之间,萧飞雨的呼唤,便已自湖上传来。
    方辛变色道:“听,是谁的声音?”
    方逸惶声道:“还有谁?正是那男不男,女不女的野丫头,幸好我们在船上,快走快走!”
    方辛目光一转,道:“且慢!”探首窗外,张望半晌,喃喃道:“莫老头不在,只有她和姓展的……”
    方逸道:“只有她,我们也惹不起……”
    方辛冷笑道:“力敌不成,却能智取,凭她这样一个野丫头,和姓展的这么一个愣小子,难道还逃得过为父的掌心么?”
    他探了半个头出舱,轻唤道:“船家,叫船的那人,是我父子的相识,我不忍让她个女孩子叫船不应,却又不愿与她同舱,免得她难为情,你且将我父子藏到底舱下,先送她渡湖,也可多赚几文船钱。”
    船家听得这种好事,自然满口答应,船娘更是大喜道:“爷叔,侬个人交关好。”果然打开阴暗的底舱,又将船荡到湖滨。
    方辛嘴角挂着得意的冷笑,再三叮咛道:“千万不要说出有人在底舱,免得她个女孩难为情。”其实他根本不用吩咐,船家看在双份船钱面上,也不会说出来的。
    萧飞雨见了有船荡来,更是欢喜,拖着展梦白走入船舱,连声道:“快,快!”轻舟如飞,片刻已荡入湖去。
    入湖已深,萧飞雨方自松了口气,以为又脱离了险境,她却不知道,更大的危险,便在她的脚下。
    ×××
    晨雾渐消,烟水迷茫的太湖,正如一碧万顷。
    萧飞雨凭窗外眺,却缓缓松开了手,又将宫伶伶放在舱中的陋榻上,然后突然回过头,目光直视着展梦白,缓缓道:“那声音甜甜的女孩子对你那么关心,而我却将你拉了来,你心里不高兴,是么?”
    展梦白揉了揉腕子,冷冷道:“你本无权将我拉走。”
    萧飞雨道:“我不拉走你,难道将你留在那里任人欺负?”
    展梦白大声道:“那便与你无关,你莫要以为自己得天厚些,武功高些,就可以随意定夺别人的命运,要知道人既无权随意侮辱冤枉别人,亦无权随意怜悯救助别人,只因世上有些人从不接受别人的救助、怜悯。”
    萧飞雨眼底闪过一丝温柔的光芒,但口中却冷笑道:“你不愿接受,你可有力量拒绝么?你若要拒绝人家的恶意或好意,你先就该有拒绝别人的力量,否则你不是英雄,只不过是个呆子。”
    展梦白身子一震,反复咀嚼着:“英雄……呆子……”只觉酸甜苦辣,纷至沓来,也不知究竟是何滋味。
    萧飞雨道:“我这样做法,可不是为你,你也不要以为我和那些女孩子一样,是因为喜欢你才这样做的。”
    展梦白冷冷道:“在下不敢。”
    萧飞雨在心底幽幽叹息了一声,口中却也冷冷道:“我只是为了三阿姨,我不愿她有个不……”
    展梦白大怒道:“三阿姨!三阿姨是你什么人?我母亲的事,自有展家人管,不用你萧家人多事。”
    萧飞雨亦自大声道:“不错,三阿姨是你母亲,你也该为她想想,你这样的武功,能复仇么?能见人么?”
    展梦白道:“来历不正的武功,我却不愿去学它。”
    萧飞雨冷笑道:“不错,你只会逞英雄,逞骨气,表示你是男子汉大丈夫,不屑求人,但你如要想学武,难道还想人来求你么?我带你回到谷中,让你学成武功,难道有什么不好,难道对不起你?”
    展梦白呆了半晌,转过目光,望着沉睡的宫伶伶,再也不看萧飞雨一眼,心头却像是山岳般沉重。
    萧飞雨望着他褴褛的衣衫、憔悴的面容,以及那一双眼睛中深藏着的悲哀与情感,坚毅和决心……
    一时之间,她心里也不知是爱?是怜?是悲?是敬?只觉无论这少年是呆子抑或是英雄?却的确是自己一生中仅见着的一个男子汉。她但愿能对他好些,更希望他对自己好些。唉!少女的心事,有多么复杂。
    ×××
    阴暗的底舱下,方逸咬牙切齿,暗忖道:“我千方百计,都学不到武功,这小子却推三推四,他是什么东西?有哪点比我强?”把牙齿咬得吱吱的响,听到萧飞雨怒骂之声,嘴角才露出一点笑容。
    只听方辛附在他耳边,道:“你笑什么?”
    方逸压低声音,道:“我笑姓展的自作多情……”
    方辛冷笑道:“萧丫头嘴里这么说,心里却早已爱上了姓展的,十个女人之中,有九个都喜欢脾气臭,骨头硬的男人,你笑什么?现在她已说动了姓展的,姓展的就要随她回谷练武了。”
    方逸咬牙暗骂道:“贱丫头,贱丫头……”目光一扫,抄起了角落间的一把斧头,就要将船底凿破。
    方辛一把抓住了他的腕子,怒骂道:“蠢猪!你要做什么?”他虽是怒骂,但声音还是低如蚊鸣。
    方逸道:“把船沉了,淹死他两个狗男女。”
    方辛道:“说你是蠢猪,就是蠢猪,上面的人,都是活宝,弄死了他们,就不值钱了。”
    方逸道:“怎么?不弄死,看他们快活!”
    方辛道:“你看,那是什么?”
    方逸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船板之上,微微有一点裂隙,露出一点天光,方逸道:“是什么?左右不过是个洞洞。”
    方辛又笑又恼,自怀中取出一只制作得极其精巧的铜鹤,轻轻道:“等他们歇了,自那里吹些上去,只要他们嗅到一点,嘿嘿,那女的就可任凭你摆布了,再逼出白布旗的下落……”
    方逸眉开眼笑,连连点头道:“是极,是……”
    方辛突地一把掩住他的嘴,轻道:“禁声!”
    只听舱板上响起了一阵脚步声,走来走去,突地停在底舱的入口处,方氏父子心里一跳……
    然后,又听到萧飞雨道:“你要做什么?”
    展梦白的声音道:“下去休息。”舱板开了一线,方氏父子暗中大惊,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嗓子。
    幸好那船娘大叫起来:“下面去不得的!”一阵沉重步履声奔来,舱板“噗”地一声,又关上了。
    方氏父子对望一眼,暗中透了口气,只听萧飞雨道:“你要睡就在上面睡好了,我不睡。”
    方逸恨恨骂道:“贱丫头,跟他一齐睡好了,假什么正经。”
    方辛道:“你放心,原封货是你的。”悄悄将那铜鹤闷香检查了一遍,立刻便要动用了。
    ×××
    展梦白、萧飞雨,做梦也没有想到脚底下还藏着两个仇人,两个虽是对面相坐,却是你不望我,我也不看你。
    过了半晌,萧飞雨忍不住道:“你跟我爹爹学武,也不致辱没了你,为什么你还像不太愿意?到了溧阳,先等一日……”
    展梦白道:“我几曾说过要跟他学武……”为了他母亲之事,他对萧飞雨的父亲实是怀恨已极。
    萧飞雨跳了起来,跺足道:“怎么,说了半天,你还不愿意么?”突听脚下底舱板下,当地一响。
    方辛正自举起闷香铜鹤,被萧飞雨跺的船板一震,手中的铜鹤,撞上了舱板……
    展梦白变色道:“下面一定有人!”
    方氏父子大惊。
    船娘急地奔了过来,张手拦着说道:“客人,侬那楞多心,格弗是人呀,是一只癞皮猫。”
    展梦白道:“噢,原来是猫!”
    方氏父子松了口气,方逸低低骂道:“这死胖婆娘,敢骂我是癞皮猫,等下非撕了她的嘴……”
    展梦白背负双手,又在舱中踱起步来,目光四扫,只见舱中的木桌上,还有两碗剩茶,眉头微微一皱,围着那船娘转了一圈,目光上下扫动,缓缓道:“我最喜欢猫了,你抱来看看怎样?”
    船娘退到底舱的盖上站着,连连道:“猫弗好看格,弗好看格……”她到底不惯说谎。
    展梦白见了她的神色,早已大起疑心,要知他连遭变故后,阅历已深,已非昔比,此刻厉叱道:“闪开,我下去看看!”那船娘赖住不动,他也不便动手去推,只得回首望向萧飞雨。
    萧飞雨道:“你再不闪开,我就……”突听底舱中“轰”然一响,船身也剧烈地随之一震。
    船娘心也慌了,道:“格弗怪我……”萧飞雨一手推开了她,展梦白掀开舱板,目光扫过,立刻大惊。
    底舱中竟然水势汹涌,船底已破了三尺长短的一处大洞,湖水倒灌而入,刹那间便几乎涌上船面。
    原来方才方氏父子听到萧飞雨、展梦白要下舱搜寻,他两人对萧家人畏如蛇虺,大惊之下,竟以利刃大斧,全力将船底劈开了一个大洞,这父子两人,竟自船底借水遁逃将去了。
    那船家船娘,见了这般情况,大惊失色,船娘赖在舱板上,大哭道:“杀千刀,侬害煞我哉。”
    展梦白、萧飞雨,亦是相顾失色,扫眼四下,左近没有一条渔船,船却沉得极为迅快。
    船家一把揪住展梦白,连声道:“赔船,赔船……”
    展梦白又急又怒,萧飞雨也心慌了,恨声骂道:“是谁?是谁?下面的那恶贼会是谁?”
    船娘干嚎道:“是认得侬的朋友,一个后生仔,一个老不死……”
    萧飞雨心头一动,道:“难道是方家父子?”
    展梦白道:“这些话以后再查,此刻先设法逃生要紧。”
    萧飞雨道:“你会不会水性?”
    展梦白摇了摇头,萧飞雨一把抱起宫伶伶,只见那湖水倒灌而来,势头更大,她一脚踢起一张桌子,道:“你抓紧桌子,不要放松。”
    展梦白抓了桌子,道:“你呢?”萧飞雨却已奔了出去。
    那船家夫妇两人,跑来跑去,想是在抢救细软,船娘哭着道:“孩子的爹,看牢两人,叫他赔船……”
    话未说完,船已全沉下去,展梦白在水面望了最后一眼,只见湖水滔滔,身子便也往下沉落。
    但是他手里紧紧抓住木桌,本来还可浮起,哪知波浪一涌,他突然脚下一紧,仿佛有人在水底拉他的脚,立刻咕嘟咕嘟喝了几口湖水,当场晕了过去。只见那木桌随水飘流,他的人竟浮不上来。
    此刻已有两三艘渔船,远远赶了过来,几个年青力壮的渔夫,精赤着上身,不等船到,便跳下水去。
    ×××
    萧飞雨随波飘了几飘,也喝了几口湖水,才被人救上船去,那船娘见她衣服华丽,早已跟定了她,要她赔船,将萧飞雨救上船去的也是她,又忙着替萧飞雨呕出湖水,灌下碗姜汤。
    水上人家,本是声息相通,许多船都围了过来,萧飞雨张开眼睛,四下一望,见到许多个人头,都在含笑道:“好了,醒过来了。”
    她才知道自己未死,轻轻笑了一笑,道:“他呢?也救上来了吧?”
    船娘道:“客人?阿拉只救上侬一个。”
    萧飞雨大惊之下,翻身坐起,目光四扫,果然不见展梦白的人影,颤声道:“你……他……你没有救他?”
    那胖船娘嘻嘻一笑,心想:“那小子一身破衣服,救了他也赔不起船。”目光四下一望,突然发现自己的丈夫也不见了,大惊之下,干叫了两声:“孩子的爹,孩子的爹……”又嚎了起来。
    有人便劝说道:“胖大嫂你放心,牛大哥水性最好,太湖里几百条弟兄没有赶得上的,他还会出事么?”
    又有人道:“牛大哥若会出事,我们这些人早就喂了王八了。”那船娘听了,哭声果然小了下来。
    萧飞雨木然愕了半晌,挣扎着爬到船边,就要往下跳,那船娘虽然心慌,却仍未忘记要人赔船,一把拉住了她,道:“侬要到啥地方去?”
    萧飞雨气力未复,全身虚软,心口作恶,挣了一挣,竟未挣脱,口中道:“你的丈夫水性好,我的……我的他却不会水性……”
    一面说话,一面已流下泪来,大声道:“你不放我找他,我将你们这些人一齐杀光!”
    这些渔人哪里见过这么凶的女子,有的在暗中笑骂,有的却安慰着道:“不要紧,吉人自有天相,好人死不了的。”
    有的却已脱下衣衫,又要下水,道:“姑娘你等着,我们去找。”
    只听轻轻几声水响,几个人便没入水中不见,萧飞雨一心想着展梦白,竟忘了原在她怀里的宫伶伶此刻也不知去向了,她坐在船边,睁着两只大眼睛,望着湖水,泪珠不住簌簌地落了下来。
    那船娘心里也是难受,一面还要唠叨:“阿拉弗晓得格个后生他是侬个先生……”萧飞雨那有心情理她。
    突听一人大声道:“看,那是什么?”
    众人目光一齐随之望去,只见清碧的波浪间,忽然流过来一条红色的水线,这红色水线颜色极淡,来势却极快,霎眼间便到了船前,水花一冒,当先露出的,赫然竟是展梦白的身子。
    萧飞雨又惊又喜,又是惶乱,颤声道:“快!快!抱他上来!”那船娘看到的却是她的汉子,手里托着展梦白,臂上一条血口,精神却甚是振奋,另两条汉子,守在他身旁。
    那船娘又哭又笑,道:“孩子的爹,侬好吧?”
    那船家“牛大哥”上了船,还大笑道:“当然好,孩子的妈,我总算将这个客人看牢了,叫他赔船。”
    话声未了,突然一个筋斗跌在船板上,竟昏倒了。
    ×××
    原来方才展梦白,果然是被伏在水下的方辛父子拖下了水,方逸还想再找萧飞雨,怎奈渔夫们都下水来了,他两人只得托着展梦白逃走,哪知那条水牛“牛大哥”一心想钉牢展梦白赔船,看到了便追了过去。
    方辛父子虽然会水,水性却不高,在岸上这条水牛一百个也不行,在这太湖湖水里他父子却不是这条水牛的敌手,方逸虽然抽冷子刺了“水牛”一刀,却险些被“水牛”灌水灌死。
    他父子两个不知道萧飞雨怎么样了,哪里敢冒出水面,只得在水下挣命,却还不肯放下展梦白,直到后援的几条汉子来了,他父子两人才知道今日的恶计,又算完蛋,一边在肚里乱骂,一边放下展梦白,狼狈而逃,另两个渔夫见到“水牛”负了伤,便也没有追赶。
    那水牛一向平庸,如今救了一条人命,又可以找他赔船,心中那份得意,当真是难以形容,一定要一直将展梦白拖回,只因这样他面上才有光彩,哪知他虽是水牛,却非铁牛,到底受了伤,失血过多,一到船上,见到他老婆,他朋友,心里一乐,竟昏倒了。
    于是这边自有一番骚乱,那边萧飞雨早已接过展梦白,也有人帮着她为展梦白呕出积水,灌下姜汤。
    展梦白终于悠悠醒来,只听四下纷纷说道:“好了,他也醒了。”
    又有人笑道:“再不醒你娘子眼睛都哭肿了。”
    展梦白听到这些话,张开眼一眼看到了萧飞雨,刹那间思潮千转,亦不知是悲是喜。
    萧飞雨紧紧抓住他的手掌,心里直想笑,但眼泪却不听她的话,只管一粒粒地流下来。
    过了良久,展梦白叹了口气,道:“伶伶,她……她醒了么?”
    萧飞雨身子一震,倏然放开了展梦白的手。
    展梦白见了她的神色,大惊道:“她怎样了?”
    萧飞雨失色道:“她……她……”
    众人一听,还有个人没有救上来,当时有如一桶冷水笔直淋下,将满腔的高兴冷了大半。
    萧飞雨转身奔到船边,突觉后面有人一撞,原来展梦白也挣扎着赶了过来,道:“她没有救起来?”
    萧飞雨痛哭着点了点头,展梦白身子摇了几摇,仰天道:“宫老前辈,我……我对不起你。”
    一面说话,一面又要纵身下跃,立刻有人将他两人一齐拉住,道:“有话好说,不要着急。”
    展梦白大声道:“放开我,我对不起宫老前辈,只有一死谢他。”
    这些水上朋友,俱都是义气汉子,见了他这般情态,却不禁在暗中一翘大拇指:“好汉子,够义气,谁交到这种朋友真是福气。”
    一个胖大汉子,拍了拍展梦白肩膀,道:“好朋友,你死了又有什么用?我们既然救起了你,怎么能再看着你死,没有别的话说,只有大家再一齐下去找人,先告诉我丢了的人是什么样子?”
    立刻就有人应道:“大鲨鱼说的是!”原来这“大鲨鱼”便是众人此刻存身的这条大船的船主,这条船可说是太湖上最大的船,这“大鲨鱼”也可以算是太湖水面上够得上字号的朋友。
    展梦白满心悲痛,颤声道:“是个小女孩子,她……”
    话声方自出口,一个爬到船桅上观望的少年已惊呼道:“不要吵,前面好像有个人浮过来了。”
    众人精神一震,“大鲨鱼”道:“看清楚些。”
    船桅上的少年道:“看清楚了,好像是个女孩子。”
    展梦白不等他将话说完,便纵身一跃,跳下了水,口里大叫道:“伶伶不要怕,叔叔来救你。”
    萧飞雨大惊道:“他不会水!”人也跟着下跳,众人还想拉住她,但她此刻真力已渐恢复,这些渔女哪里拉得住她。
    两人一齐下水救人,但两人竟是谁也不会水性,下了水,便像是秤锤一样地直沉了下去,幸好身侧还有水性纯熟的渔人,纷纷下水救。“大鲨鱼”只见水面上果然随波浮来个女孩子,身子动也不动,他只当这女孩子已经死了,心里不禁叹息,下水救上一看,这女孩子心口却是暖暖的,脉搏也还在正常地跳动,而且鼻息均匀,竟像是睡着了模样。
    那些渔人虽终年在水上为生,却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奇事,大家面面相觑,又惊又奇,那船娘面色灰白,“蹼通”一声,当先跪了下去,道:“龙王爷显圣救人,你们还不跪下来。”
    话未说完,船上的人已跪满了一片,大家心里又是惊惶,又是高兴,当真是人人祈祷,人人许愿,只听人人都在说:“龙王爷显灵,一定会保佑我们今夜平安,快买猪头三牲上龙王爷的供。”
    要知水上神权本就最盛,何况眼看了这种异事,他们却不知道宫伶伶不过是被点了睡穴,沉船、落水,她一直都在沉睡,“莫忘我”点穴的手法是何等高妙,她睡时全身肌肉,全都放得松松的,又加上全身不动,自然不会沉下。又因人的比重较水为轻,溺水之人,若能保持丝毫不动,便不会沉下,这道理今人虽多明了,但那时的渔夫怎会知道。
    ×××
    展梦白、萧飞雨虽又喝了两口水,但瞬即醒来,见到宫伶伶无恙,更是惊喜交集,船上人乱过一阵,纷纷过来道贺,大家见了他们有龙王爷保佑,对他两人,更是透着十二分的亲切。
    “大鲨鱼”一拍展梦白的肩头,笑道:“兄弟,我什么都不怪你,只怪你自己不会水性,还敢下水救人。”
    展梦白也甚喜这般汉子的直率、热肠,赧然笑道:“我也不知为了什么,只是当时就情不自禁的……”
    “大鲨鱼”一翘大拇指,大声道:“好一个情不自禁,兄弟们,人家这才叫做英雄汉子,救人时要的就是这份‘情不自禁’的劲儿,若是救人先算一算值不值得,再想一想能不能救,这还算救人么?那简直是混账!”
    那船娘道:“这位姑娘还不是不会水性,就下水救人,你们只会夸男人,难道女子就没有英雄?”
    有人就笑道:“他们简直是一对儿,男的是英雄汉子,女的也不差,直教人看得羡慕。”
    又有人笑道:“若不是他们这样的一对,龙王爷会显灵么?只好托他们的福,龙王爷今夜再保佑我们。”
    萧飞雨虽然狂放,此时此刻也不禁垂下了头,但心里只觉甜甜的,眼角又不禁偷偷去看,看到展梦白、宫伶伶都在她身边,心里更甜,嘴角又不禁偷偷泛出了笑容,他三人经过这一场大难,死里逃生,重又相聚,那心里的滋味,当真是什么话也形容不出,什么笔也描摹不出。
    展梦白心中却又暗忖道:“怎地这些人口口声声求龙王爷保佑他们今夜平安,难道明夜就不要龙王爷保佑了么?”
    只听“大鲨鱼”又笑道:“水牛,你今日救人功劳不小,只可惜未将害人的家伙捉来,另打他们一顿。”
    有几个年青的小伙子,立刻磨拳擦掌,吼道:“去追,还怕他们逃上天去?追来了打杀了算了。”
    萧飞雨幽幽长叹一声,道:“不用了,反正……反正他们又没有害到我们。”若是换了平日,她第一个就要去追了,只是此刻她心中充满了柔情蜜意,半点也没有打人、杀人的心意。
    展梦白只当她“反正”两字之后,必定要说:“反正他们终也逃不了的。”哪知她说话竟这等温柔,心中也不禁大奇,转身望去,却见她目光中也充满了温柔幸福的神色,与以前仿佛换了个人似的。
    这其间的道理他不尽明了,却又有些明了,一时之间,他不禁呆住了。
    萧飞雨见到展梦白呆呆地望着自己,面颊一红,轻轻道:“我们倒没有什么,只是那艘船沉了,一定要赔的。”她甚至反而有些感激方氏父子,若是没有今日沉船之事,她与展梦白又怎能消除彼此间的骄傲与偏见。
    “大鲨鱼”大声道:“船么,赔什么船?两位若要赔船,便是看不起我们太湖上的兄弟了。”
    “水牛”早已醒来,大声道:“正是,太湖上的……”忽然发觉他老婆正在狠狠望着他,一句话骇得只说了一半。
    “大鲨鱼”哈哈笑道:“牛大嫂,莫着急,只要今夜躲得过去,明天弟兄们还能在太湖上混,众家兄弟便为你苦上个两天,买艘新船,否则你就是有了八十条船,只怕也没有用了。”
    萧飞雨心里大是感动,忖道:“我只当江湖间的好人极少,哪知草莽间尽多豪杰。”
    悄悄退下了手上的翠玉班指,送到那“牛大嫂”面前,牛大嫂虽不识货,但见了这种碧光闪闪的巨大班指,也知道定是价值连城之物,反而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道:“姑娘,这……”
    萧飞雨含笑道:“这不是赔船,只是个意思。”
    强着塞到她手里,船舷有人笑道:“牛大嫂,你方才不是口口声声要人赔船的么,还直冲水牛瞪眼睛,此刻怎么又不好意思起来?”
    又有人大笑道:“想不到牛大嫂居然也会脸红,居然也会不好意思,难怪龙王爷要显灵了。”群豪一齐狂笑。
    那船娘牛大嫂顿足骂道:“死小猪,是想死快哉!”一句话没有骂完,自己忍不住笑了起来。
    展梦白突地朗声道:“各位朋友今日对展梦白之情,展某也不便言谢,反正你我俱是男儿,彼此心照。”
    “大鲨鱼”大笑道:“这样才对!展梦白,今日我大鲨鱼能认得你这样的汉子,死了也不冤枉。”
    展梦白面色一整,朗声又道:“但各位却一定要告诉在下,今夜太湖之上,可是有什么变故?”
    他话声方了,船上群豪的笑声,突然一齐顿住,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心事,面色都变得十分沉重。
    ×××
    展梦白静静地凝注着他们,留神着他们神情的变化,越发断定,就在今夜,太湖上必有变故。
    “大鲨鱼”也在静静凝注他,这豪放、诙谐的大汉,在刹那间竟变得极为敏锐而精干。
    风声吹拂,水声荡漾,大船上沉默良久,“大鲨鱼”方自缓缓道:“你既已看出,我若不要你留下,只怕难得很了。”
    他一句话就说出了展梦白的心事,也说出了展梦白的性格,展梦白肃然道:“不错!”心中却在暗忖:“这样的人物,方不愧为太湖男儿的领袖。”
    “大鲨鱼”道:“但今晚之事,事关生死,你只要一插手其中,脱身只怕就更难得很了。”
    展梦白道:“无妨。”
    “大鲨鱼”道:“好!”
    这两人俱是性情明快,不多废话,两人相视一眼,“大鲨鱼”道:“你先去歇息,时候到了,我且唤你。”
    展梦白回视萧飞雨,萧飞雨轻轻道:“我和你一样。”两人也不再多说一句,当下“大鲨鱼”便将他两人引进舱房。
    “大鲨鱼”道:“能睡便睡,养精蓄锐。”
    展梦白道:“好!”当下什么事也不再想,蒙头大睡,萧飞雨见他两人三言两语,便决定了有关生死的大事,没有一句废话,没有一句客气,常人便是卖个鸡蛋,似乎也无这般容易,而她自己睡下之后,却翻来覆去,难以成寐,她这才了解,什么是武林男儿和豪气。
    展梦白一觉醒来,见到宫伶伶已换了一套衣衫,在旁侧的小床上安睡,而自己床头几上,却有两个剥好的橘子,橘子下压着一张字柬,写着:“叔叔,一个橘子是阿姨剥的,一个橘子是伶伶剥的,你两个都吃掉好么?阿姨又要我睡了,伶伶。”
    展梦白慰然一笑,两口吃下两个橘子,橘子很酸,他口里也很酸,但心里却是甜甜的。
    他走出舱门,但见星光满天,船上也满是灯笼,数十只渔船,大大小小,一艘接着一艘,排在岸边,数百盏灯笼,明明亮亮,一盏接着一盏,挂在船上,也不知天上有多少明星,湖上有多少灯笼,灯笼下有多少人头。
    “大鲨鱼”立在灯笼下,见他出来,笑问:“醒了?睡得可好?”
    展梦白点头而笑,“大鲨鱼”道:“好!”
    抄起一只圆筒,按在嘴上,大声道:“锣声一响,狂欢开始,锣声三响,狂欢结束。”
    四下轰然应了一声,只听船桅上“当”地一响,每艘船上,都爆发起欢呼与笑声,数十只猪羊,整坛的美酒,流水般抬了出来,展梦白也不客气,放怀吃喝,却看不到萧飞雨何处去了。
    四条大汉,扯了半张布帆,一条汉子跳了上去,布帆一松一紧,那汉子在布帆上便有如弹丸般抛上抛下。
    一条大汉,头下脚上,倒立着喝了一坛酒,另一条汉子,在胸前束了条布,腰下围了条布,扭着腰,跳起舞来。
    四下喝彩声不绝,狂呼不已,无数条汉子被抛下水去,立刻又爬了上来,突地船舱响起一个雄浑的歌声,四下和声立起:“太湖男儿志气雄,翻江倒海矫如龙,但求高歌并一醉,胸中能把万物空。”
    词意粗迈,但歌声却是豪壮雄浑,此时此刻唱来,又添几分悲壮苍凉之气,展梦白只觉热血奔腾,不能自已,哪知歌声突地一顿,接着,便是“大鲨鱼”粗犷高亢的声音大喝道:“众家兄弟,为太湖男儿的朋友展梦白喝一杯!”四下轰然而应,有如万雷齐发。
    展梦白满心激动,热泪盈眶,仰天干下一觥,四下欢呼更响,“大鲨鱼”啪地一拍他肩头,仰天狂笑道:“好男儿!”
    突地,船桅上金锣三响,只听“当!当!当!”三声,最后一声锣声还未全落,满湖的欢呼齐地断绝,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数百盏灯笼在晚风中摇来摇去,灯笼的光,却照着数百张沉重的面孔。
    展梦白的心情,突地也变得十分沉重,只见“大鲨鱼”倚在船舷,俯首望着湖水,湖水中又是灯光,又是星光。
    “大鲨鱼”望着展梦白黯然一笑,道:“我一直在等着一人,但此刻还未来,只怕是不会来了。”
    展梦白道:“谁?”
    “大鲨鱼”叹道:“说来你也不认得。展兄,你看这湖水如今是何等悦目,但到了明日清晨,只怕就要全被鲜血染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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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回啸雨挥风
    展梦白心头一震,他本想探问到底是什么事,但“大鲨鱼”未说,他便也未问,死般沉寂中的时间,爬行得有如蜗牛般缓慢,也不知过了多久,突听一阵蹄声,自远而近,瞬息即至。
    四匹白马,驮着四条白衣大汉,健马长嘶,停在岸边,四条白衣汉子,白袜白履,白巾蒙面,头上戴着一顶尖尖的白布帽子,飘身下马,飘身上船,行走之间,有如鬼魅一般。
    船上一无声息,只有这四条白衣汉子的脚步,沙沙轻响,四人不前不后,一排走到“大鲨鱼”面前,八只漆黑的眼睛,在白巾里凛凛生光,当中一人冷冷道:“如何答复?请快答复!”
    “大鲨鱼”道:“你还要答复么?”
    白衣人冷笑一声,也不答话,“大鲨鱼”狂笑道:“好!我便让你听听太湖男儿的答复!”
    狂笑未了,他庞大的身躯,便刷地掠上舱顶,双臂一振,大声道:“若有人要我们让出太湖,太湖男儿该如何答复?”
    四下轰然怒吼:“和他拼了!”吼声有如群雷震耳。
    “大鲨鱼”仰天狂笑道:“听到了么?这便是太湖男儿的答复,你要太湖男儿离去,只有抬去太湖男儿的尸首。”
    四条白衣人对望一眼,冷笑一声,一言不发,拧身掠上了岸,打马如飞而去,四点白影,自近而远,没于黑暗。
    “大鲨鱼”道:“展兄,这便是我们拼命的缘故,我们兄弟纵然死了,也不能将清清白白的太湖基业,让给不清不白的强徒,只可惜,唉……二十余年,太湖兄弟,俱是以打鱼为生,早已荒废了武功,而我……唉!更是自幼没有下过苦功,否则今日又有何惧?我以龙王爷显灵的故事,激起弟兄们的士气,却不知该用什么,激起我自己的士气。”
    展梦白见了他方才的身手,已发觉他武功不弱,知道他想必是只因为终日打鱼,是以在武林中毫无声名。
    他唏嘘半晌方待答话,突见“大鲨鱼”面色一变,随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远处黑暗中,突地现出一条白线,到后来白线变为一片白影,岸上便起了一阵阵沙沙的脚步声,白影渐近,却是无数个遍身穿白衣、白袜、白履,白巾蒙面,头上戴着三角白帽的人,自黑暗中大步而来。
    ×××
    步履之声,渐渐清晰,渐渐沉重……
    高桅上铜锣突然“当”地一响,数十条船上的汉子,一个个精赤着上身,手持钢刀鱼叉,跃到船舷上。
    白衣人离岸数尺,方一齐停下脚步,队中大步走出两人,这两人装束打扮都和别人一样,但头上的三角帽子却比别人高些,一人身材颀长,一人矮矮胖胖,高的一人锐声道:“请瓢把子出来说话。”
    “大鲨鱼”朗声道:“太湖男儿,又非绿林强盗,哪里来的瓢把子。”他叉手往船头一站,灯光下看来,当真是威风凛凛。
    白衣人道:“既非瓢把子,你是什么人?”
    “大鲨鱼”道:“我是说话的人。”
    矮的一个白衣人冷悠悠说道:“有人说话,事就好办,你们不肯让出太湖,想待怎地?”
    “大鲨鱼”狂笑道:“你们凭什么要咱们让出太湖?”
    高的一人冷冷道:“我们凭的是什么,你心里还不知道?是要单打?是要群殴?但凭你们选择作主。”
    “大鲨鱼”道:“我们既不单打,也不群殴。”
    白衣人齐地一愣,“大鲨鱼”厉声接道:“只因咱们弟兄多半不会武功,咱们只有拼命。拼去你们一人够本,拼去两个赚钱,太湖男儿既不会打家劫舍,也不会比武争锋,但拼命却是在行得很,不信你倒尽管试试!”语声沉厉,隐含杀机,端的令人听了心寒。
    白衣人冷笑道:“拼命,拼命又有何用?我布旗门下,聚集四方精英,武功俱是一流身手。我劝你……”
    展梦白心头一震,大喝道:“且慢!”一步赶到“大鲨鱼”身侧,大声道:“朋友们都是布旗门下?”
    白衣人道:“正是!”矮的一人却悄悄转过了头去,似乎不愿见到展梦白那锐利的目光。
    展梦白厉声道:“你可是掌门人么?”
    白衣人道:“敝门掌门人虽然萍迹四海,云游无定。但他老人家已于日前仙去了。如今的布旗门,便是由我两人统率。”
    展梦白冷笑道:“如此说来,你两位便是布旗门的新任掌门人了?这倒该恭喜一番。”
    白衣人道:“不敢,只要太湖弟兄……”
    展梦白面色突地一沉,大喝道:“既是掌门人,白布旗在哪里?”
    白衣人神情一震,冷笑道:“你有何资格令我取出白布旗?白布旗是你可以随意看得的么?”
    展梦白道:“你既要以布旗掌门的身份令人让出太湖,便该取出白布旗。你若取出了白布旗,太湖男儿立时便将太湖让出。”太湖男儿暗中俱为之一怔,“大鲨鱼”亦有惊诧之色。
    白衣人冷冷道:“你做得了主么?”
    展梦白大声道:“我自然可以做主!”太湖男儿更是一愣,“大鲨鱼”的惊诧之色也更浓重。
    白衣人目光四扫,见到了太湖男儿面上的神情,阴恻恻笑道:“你说可以做主,只怕别人却不让你做主哩!”
    展梦白道:“我自然可以做主!只因白布旗在我这里!”此语一出,有如巨石投入湖心一般。
    ×××
    群众俱都大哗,高矮两个白衣人,身子立刻一震,但那一群白衣人间,除了前面十余人外,后面的数十人竟都悄悄地没有丝毫动静,显见是白布旗统率门人弟子,有十分严格的工夫。
    “大鲨鱼”大喜道:“展兄,真……真的?”
    白衣人定了定神,冷笑道:“真的么?拿来看看!”
    展梦白朗声道:“白布旗掌门人秦老前辈临终之际,亲手将‘白布旗’交付于我,如何会假?”
    群豪忍不住发出欢呼,高矮两个白衣人对望一眼,神色也微微发慌,高的一人道:“口说无凭,眼见方真!”
    展梦白道:“此刻虽未带在身边,但日内便可取来。”
    白衣人精神一振,仰天狂笑道:“我只当你是真的,却原来不过是条拖兵之计,教我们多等几日。”
    展梦白怒道:“展某平生不做虚言!”
    白衣人狂笑道:“任你说出天来,今夜你等也要让出太湖。”狂笑声中,太湖男儿心情又变得十分沉重。
    “大鲨鱼”目光一转,突地大喝一声:“莫笑!”
    这一声大喝,声如霹雳,众人果然俱都一怔。
    “大鲨鱼”朗声道:“展兄毋庸取出白布旗,已可证明一事,那便是你两人手中绝无白布旗。”
    白衣人惶然骂道:“放屁,谁说……”
    “大鲨鱼”厉声道:“你两人手中若有‘白布旗’,早就可以指出展兄之言乃是谎话,只因你两人手中根本就没白布旗,是以你两人才会犹疑不定,半信半疑,这道理显而易见,还骗得过谁么?”
    矮的一人失声道:“谁说没有,就是不拿给你看。”
    展梦白见到此人白巾上的眉目,听到他的声音,估量他的身材,心念一转,突地想起一人,大喝道:“原来是你。”
    “大鲨鱼”变色道:“此人是谁?”
    展梦白道:“他便是‘西湖龙王’吕长乐。”
    矮的白衣人大笑道:“不错,难怪常听人道展世兄的眼力最是惊人,如今看来,果然名下无虚。”
    展梦白冷笑道:“阁下何时入了白布旗的,怎地在下至今才知道,看来阁下或许只是假借布旗门之名而已,只是阁下家财巨万,已是一生用之不尽,却为何又要来谋夺太湖,难道还想做一做太湖龙王么?”
    吕长乐道:“布旗门弟子,遍于天下,非但别人难识谁是布旗门,有时布旗弟子彼此都不相识。”
    展梦白道:“不错,我早已听闻布旗门乃是江湖中最最奇怪的门派,但我也听说布旗门又是江湖间最最正派的门户,从不胡作非为,而今日阁下等人却又这样做法,却不知该如何解释?”
    原来布旗门下,既无组织,亦不能自掌门人处学得武功,只不过是一些武林朋友的互助之会而已。
    这布旗门之创立经过,人言人殊,平日看来,一无作为,但潜力却又甚是惊人,总之这门派与江湖中各种帮会门户俱都大不相同,只有掌门人代代相传,总握全权这一点,才与别的门户相似。
    而此刻这近似宗教组织,又似文人诗酒之会,却大异绿林帮会的“布旗门”,居然也要强夺别人的地盘,自是异事。
    只听吕长乐缓缓道:“本门掌门人已换,此后行事,亦大异往昔,这便是在下的解释。”
    较高的白衣人道:“还与他解释什么,三更已过,再不让出太湖,本门弟兄便要动手了。”
    吕长乐道:“展世兄,在下良言相劝,你还是抽身事外的好。”
    再也不望展梦白,回身喝道:“准备动手!”
    那白衣人道:“掌声三击,便是限期。”
    只听双掌互击,“啪”的一响,“大鲨鱼”厉声道:“掌声三百击也没有用,弟兄们准备动手。”
    群豪轰然响应一声,湖岸边立刻弥满杀气。
    “大鲨鱼”沉声道:“展兄,那小女孩你要照顾着了。”
    展梦白道:“自有萧姑娘照顾。”
    “大鲨鱼”双目一张,道:“你真要与太湖男儿共生死么?”
    展梦白轩眉,道:“布旗门之事,在下亦有责任。”
    “大鲨鱼”狂笑道:“今日若战胜了,明日你我痛饮。”嗖地撤下一条钢鞭,闪闪耀眼生光。
    展梦白热血奔腾,环目四顾,只见这些太湖男儿,一个个神色间都显露出无比旺盛的生命之力,而那些布旗弟子,一个个却木立如死,不禁暗忖道:“这些人武功虽不如布旗门下,但就凭这种士气,已比他们胜上十倍,今日一战,何患不胜!”一念至此,他豪气顿生,要藉今日一战,消一消心中的积郁。
    只因他自己深知人们若有士气与勇敢,便可以弱击强,以寡击众,男儿血战,岂非快事。
    只听掌声再次一声,血战一触即发。
    展梦白卓立船头,双拳紧握,目光紧盯着“西湖龙王”吕长乐,吕长乐心里发虚,只恨不能后退几步。
    突听白衣人群之中,发出一声清啸,一条人影,横飞而起,一掠竟有三丈,凌空一折,飘飘落在大船头前。
    此人身法之轻捷曼妙,使得众豪都为之一惊。
    ×××
    展梦白暗暗惊忖道:“布旗门下,怎地竟有这般人物?今日之战,岂非……”暗中一叹,拒绝再想。
    只见此人微一躬身,大声道:“血战未启之前,我要先问这位展朋友一句话。”声音嘶哑,中气却极足。
    展梦白一怔,道:“什么话?”
    这轻功高绝的白衣人道:“你是畜生么?”
    展梦白又是一怔,勃然怒道:“你说什么?”
    吕长乐与身旁的白衣人对望一眼,目中都有惊讶之色。
    群豪更是谁也想不到此时此地,此人竟会问出这么一句话来,俱都为之大哗,纷纷怒骂起来。
    只见那白衣人冷冷一笑,缓缓道:“我问你,你可是畜生?”
    展梦白怒喝一声,冲下船头,他已知此人必是与自己有新仇或是旧恨,但他发怒之下,也不会去仔细察看此人究竟是谁,冲下船头,身形不停,右拳直击,左掌横切,呼呼攻出两招。
    这白衣人身子一闪,横掠一丈,展梦白如影随形,立跟过去,吕长乐悄悄道:“此人是谁?你认得么?”
    颀长白衣人也悄悄道:“无论是谁,都是个好帮手。只怕是老头子的私人,你我也不可得罪了,先让他打一场也好。”
    这两句话功夫,展梦白已暴雨般攻出数十拳,那白衣人的身子却有如浮云一般,飘来飘去。
    只见他两人身形渐渐转到船尾,那白衣人嘶声大喝道:“姓展的,咱家让了你十招,要还手了。”
    展梦白大怒道:“谁要你让?”
    话声方落,突见白衣人竟向自己眨了眨眼睛,悄悄道:“喂,展神眼,怎么没有看出我是谁来?”
    展梦白心头一震,几乎被惊得晕在地上,只听这白衣人又道:“打下去,切莫住手,拳风越响越好。”
    展梦白虎虎击出两拳,口中悄悄道:“你……你……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怎地会……”
    那白衣人低语道:“你睡觉时,我去四下探查,发觉了他们,便悄悄制住一人,脱下他的衣服换上,混入他们之中,然后一齐来了。等他们停住脚步,全神拼命的时候,我就在他们之间悄悄移动……”这白衣人赫然竟是萧飞雨,此刻她轻描淡写,娓娓而言,展梦白却听得又惊又奇,又是佩服,双拳周环击出,拳风虽然激烈,其实却没有一丝拳路。
    萧飞雨身形展动在他这毫无拳路的招式之间,手掌连挥,每招每式,也恰巧击在展梦白双拳空隙之间。
    拳风掩过了他们的细语,远远看来,却只觉他两人招式激烈,无与伦比,那颀长白衣人双眉深皱,沉声道:“这姓展的武功怎地如此高明,拳法更是刁钻古怪无比,你看那厮连展梦白的衣袂也碰不到一点。”
    吕长乐亦自奇道:“我也正在奇怪,展梦白的拳法看来就像是胡乱击出的一样,想不到数十天来,他竟学得了如此奇诡的拳法,便是展化雨在世之日,也万万及不上他的,你我倒要小心了。”
    那颀长白衣人叹道:“幸好有那位仁兄替我们挡住了姓展的,否则你我还真不是他的敌手。”
    两人越发屏息静气,凝神研究展梦白的拳法,心里又是奇怪,又是钦服,恨不得自己也学会才好。
    那边展梦白仍是双拳乱打,道:“你移动做什么?”
    萧飞雨轻轻一笑,道:“我自最左边一个开始,到最右边的一个为止,自后而前,神不知鬼不觉的,将那七十四个人全都点住了穴道,除了前面约莫十人之外,后面的人此刻虽仍站在那边,却已像死人般不能动了。”
    展梦白又惊又喜,这才知道为何方才这些布旗门下,既不欢呼呐喊,只是木然而立,像是神气奄奄的样子。有人还只当是布旗门戒令森严,是以门下的弟子都不敢骚动。
    萧飞雨又道:“但剩下的人,仍不可轻视,若动起手来,太湖弟兄还是要大批流血。”
    展梦白道:“该当如何?”
    萧飞雨笑道:“此刻你这样打法,别的人看来,一定赞你拳法奇诡,等下你先将我击败,然后冲过去将那边的七十余人全都击倒,这一来定可将那些人一齐唬住,再没有人敢出手了。”
    展梦白大喜道:“此计大妙。”
    萧飞雨笑道:“只是便宜了你,可以打我一拳,过去一点,先说一句狂话,然后再胡乱打我一拳。”
    说话之间,两人身形已渐渐移了过去,展梦白便忽然狂笑道:“你这样的武功,也敢与我动手,我陪你游戏一阵,此刻要不客气了,注意,我三招之内,一拳要击在你左面肩头之上。”
    那颀长白衣人皱眉道:“姓展的好狂,他先说出地方,三招之内若能得手,我真要……”
    说声未了,只见展梦白突将一只右手背到背后,左手胡乱晃了两下,反着腕子一招击去。
    萧飞雨的招式本来将上半身护得风雨不透,此刻掌势微分,恰巧露出个空隙,展梦白的一拳便恰巧击在她左肩上,萧飞雨故意惊呼一声,凌空飞起一丈高下,然后才高高地跌到地上。
    这一拳招式,当真是自古以来,拳经所无,只看得众人目定口呆,作声不得,那颀长白衣人方自说道:“我真要……我真要……”下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太湖群豪,自然震天价喝出彩来。
    就连“大鲨鱼”这般角色,都被唬得愣住了。展梦白双目一张,大喝道:“还有谁来指教几招?”
    众人噤若寒蝉,展梦白缓缓移动脚步,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吕长乐等两人赶紧闪开身子。
    展梦白冷冷一笑,走入白衣人群中,那些可以动弹的白衣人,都不由自主地闪到一边。
    吕长乐大呼道:“弟兄们一齐动手,将这厮收拾下来。”此人胆怯惜命,最是喜欢以多凌少,欺软怕硬,要他自己单独动手,他是万万不来的,此刻只当展梦白的武功虽高,但好汉却也架不住人多呀!
    哪知展梦白身形一展,双拳俱出,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可怜这些白衣人早已被点住穴道,只要被他拳风一挥,都老老实实地跌到地上,你撞我,我撞你,七十余人,立时倒满一地。
    ×××
    太湖群豪本有一齐助他动手之意,见到这般情况,不禁为之目定口呆,吕长乐等人更是骇得惶然失措。
    展梦白仰天一笑,厉声道:“吕长乐,你还有什么话说?”
    吕长乐道:“展……世……兄……”牙齿打颤,身子发抖,接道:“今日之事,本非小弟自己愿意来的。”
    展梦白冷“哼”一声,大喝道:“是你么?”
    那颀长白衣人一言不发,突地拧动身形,横掠丈余亡命地逃走了,吕长乐急道:“等我一步。”
    展梦白却已拦住了他的去路,道:“你也想走么?”
    吕长乐双腿发软,道:“展……展世兄,你我交情一向不错,小弟家里上有双亲,下有儿女……”
    “大鲨鱼”怒骂道:“没胆量的狗才,替男人丢尽脸了,这样的人留在世上做甚?”
    吕长乐大惊道:“展世兄,真不是我要来的……”
    展梦白心念一动,道:“是什么人主使你的?”
    吕长乐牙关格格直响,目中瞳仁都吓得散了光了,展梦白叱道:“说!”
    “大鲨鱼”道:“不说宰了你!”
    吕长乐颤声道:“是……是……”
    突然三道银芒,自展梦白身后飞来,一齐打在吕长乐身上,吕长乐话未说出,惨呼一声,双手撕胸,道:“我家里……”噗地翻身跌倒。
    他虽然舍不得偌大的家财,舍不得荣华富贵,却终于还是去了。
    展梦白翻身厉叱:“谁!”
    只见十余条白衣人影,如飞向黑暗中逃去,“大鲨鱼”迈开大步,冲了下来,大喊道:“追!”
    哪知一条白衣人突地自地上弹起,落在他面前,道:“不要追了!”
    “大鲨鱼”吓了一跳,掌中钢鞭一展,笔直点出。
    那白衣人身形轻闪,笑道:“你不认得我了?”举手抹下了面上的白巾,赫然竟是萧飞雨!
    “大鲨鱼”大惊之下,怔在当地,他始终以为萧飞雨是在舱里照顾着宫伶伶,展梦白也含笑走来,“大鲨鱼”望望萧飞雨,又望望展梦白,长叹一声,突又大笑道:“我算服了你们两位了。”将掌中钢鞭,“吧”地抛在地上。
    此刻太湖群豪,早已欢声雷动,蜂拥着将他三人围了起来,只听那欢呼之声,震得湖水都激起了波浪。
    一条大汉问道:“如何处置那些贼子?”
    立刻有人哄然应道:“抛下湖里喂王八好了!”
    群豪哄然大笑,便要动手,展梦白大喝道:“且慢!”
    “大鲨鱼”道:“杀了他们,我也觉不忍,留下他们,却终是祸害,不如将他们先且凉在这里,你我去痛饮几杯,商量商量再说。”
    一手拉着展梦白,走上大船,湖上灯笼摇晃,人声欢腾,“大鲨鱼”推开船门,笑道:“请!”展梦白也不客气,与萧飞雨当先而入。
    哪知他一脚踏进舱门,便不禁惊呼一声,骇然道:“伶伶哪里去了?”小床上的伶伶,竟又无影无踪。
    萧飞雨失色道:“我已拍了她的睡穴,她……她怎会走呢?”伸手一探,被褥还是暖暖的,显见是方去未久。
    众人面面相觑,满心惊惶:“难道是布旗门下将她劫去了?”
    突听舱里冷冷一笑,道:“你来了么?请坐请坐!”
    笑声尖细阴森,竟分不清是从何处传出,众人心底俱都一寒,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半步。
    只听那冷笑声又道:“你要走么?不送不送!”
    展梦白、“大鲨鱼”齐地大喝一声,冲向内舱,哪知那冷笑声又从身后传来,阴森森笑道:“我在这里。”
    展梦白等人霍然转身,却听身后竟也有冷笑之声,络绎不绝,刹那间四面八方,竟像是都响起了这种阴森的冷笑。
    冷笑声中,只见那开着的舱门,竟缓缓关了起来。
    门后缓缓露出一人,背墙而立,身上裹着一面白布,一跳一跳地,倒退着跳了过来。
    内舱之门,却缓缓打开,亦有一人,头蒙白布,一跳一跳,跳了出来,双腿笔直,膝盖竟似不能弯曲。
    展梦白又惊又怒,一掌击去,哪知此人背后竟似长了眼睛,飘飘地承着他拳风飘了出去。
    萧飞雨道:“什么人装神弄鬼,咱家就不信这手。”
    话声未了,却见这两个怪物竟齐声大笑了起来,两人一齐撤下白布,赫然竟是莫忘我老人及天马和尚。
    莫忘我哈哈笑道:“我老人家见你们两人骗人骗得有趣,也忍不住技痒,要唬唬你们。”
    他抛下白布,却是一条床单,萧飞雨娇嗔道:“不来了,你老人家怎地越老越不正经。”
    此刻那杜云天,手抱宫伶伶,含笑自内舱走出。
    ×××
    展梦白怔在当地,只见那“大鲨鱼”竟向天马和尚长揖道:“大叔,你早来一步,也免得我担心。”他等的一人,原来是天马和尚。
    天马和尚笑道:“洒家为何来迟,你只要问他。”
    他伸手指向展梦白,展梦白朗声道:“前辈有何吩咐,在下都可遵命,但那‘白布旗’,乃是秦……”心念一转,突地大声道:“前辈,你要那‘白布旗’,莫非就是为了此间的事么?”
    天马和尚大笑道:“对了!若不是为了我这笨侄儿,洒家要那破旗子何用?只因洒家近年虽然仍是大酒大肉的吃着,却见不得别人流血,只恐洒家一人之力,制不住那些小鬼,所以才想拿白布旗来镇住他们,却不想你两人一搭一挡,竟将他们都吓跑了。”
    于是众人心中的疑云,至此豁然开朗,谈笑之间,天马和尚突地正色道:“今日之事,虽然已了,但后患却仍未消除,白布旗自从秦铁篆死后,门下许多弟子,突然都被一人聚集起来,此人野心甚大,今日虽然一时轻敌,来的好手不多,但想必还是不甘心的。”
    “大鲨鱼”击掌道:“是了,那姓吕的方才也说幕后另有主使之人,只可惜他还未说出,便已死了。”
    展梦白皱眉沉思半晌,道:“前辈可知道么?那‘白布旗’秦老前辈,乃是死在‘情人箭’下,莫非此事又和‘情人箭’有什么关连,莫非是那‘情人箭’的主人,为了要控制布旗门,才将秦老前辈害死了?”
    莫忘我道:“我老人家也是有些疑心,是以我二人打着打着,天马和尚一提此事,大家便都先赶来了。”
    杜云天道:“只有鹃儿,还留在那里,照顾那些伤者,唉……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痴了些。”
    他这话显然是对展梦白说的,但展梦白却不知该如何回答,见到杜云天满面凄痛,他心里也不禁黯然。
    “大鲨鱼”突地双眉一皱,转向奔出,片刻间便又奔了回来,手里倒提着两个白衣汉子!
    展梦白抢步上前,掀开这两人头巾,只见一人横眉怒目,胡子刮得发青,一个满面风尘、皱纹,颔下留着一把胡须,修得甚是整齐,当下便拍开了他两人的穴道,厉声追问口供。
    这两人有如做了一场恶梦醒来,又惊又惧,禁不住三言两语,那年轻的一个便道:“小的什么都不知道,小的本在灵隐寺前讨饭为生,只是生得两膀气力,不知怎地被吕大爷看上,给了许多银子,叫我穿上这身衣服,来和人打架,打架本是小的家常便饭,何况有银子,便答应了。”
    众人一听他只不过是杭州城里,灵隐寺前著名的恶丐,不禁又是失望,又是恼怒,却又有些好笑。
    另一人迟疑良久,方自长叹道:“在下本在镖局混饭,也小有名气,十余年前,识得了布旗门的朋友,便也入了布旗门,十年来布旗门一无事故,只不过有时大家聚聚,喝两杯酒,直到月前……”
    众人一听此人真是布旗门下,精神一振,追问道:“月前怎样了,是谁在暗中将你们聚集起来的?”
    只见此人,又迟疑半晌,方自叹道:“近年来开销甚多,亏空了不少,只能逃到杭州来,找个布旗门的朋友,有一日他忽然拿来大把银子,说布旗门有个聚会,我心里虽奇怪,但也不多说,到了那天,大家都穿着白衣,蒙着白巾,主持的人,仿佛声音颇为苍老,却也看不见面目,我便问那朋友,他也只知道出那银子的是吕长乐,另外还有个瘦长个子,但却不知那老人是谁?”
    天马和尚望了望他那修得整整齐齐的胡子,知道此人必定沉迷酒色,才闹穷空,是以有了银子,便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审言度色,这两人虽然无聊,说的倒不似假话。
    天马和尚道:“想必是因为布旗门弟子难以寻找,是以那老头子才找了些青皮无赖来充数了。”
    展梦白皱眉道:“但此人会是谁呢?”
    莫忘我道:“如此看来,大约除了吕长乐与另一瘦子之外,别的人都也不会知道那老头的真相,我知道你定是为了认定那老人与‘情人箭’有关,是以心里着急,但以你此刻的武功,即使看破了那老人的真面目,又有何用?倒不如先去学武,我们自会在这里留意探查。”
    展梦白心头沉重,只见萧飞雨默默地望着自己,目中满是盼望企求之色,不禁长叹一声,垂下头去。
    萧飞雨大喜道:“他答应了。”
    莫忘我转向杜云天笑道:“这里又是个痴丫头。”
    杜云天呆呆地愕了半晌,望了望展梦白,又望了望萧飞雨,黯然长叹一声,突地长身而起,强笑道:“恭喜展世兄,得遇明师,从此青云直上,定可扬名天下,老夫,唉……还要去桃林看看……”
    莫忘我哈哈笑道:“杜老儿话里好酸的味道,哈哈,莫走莫走,我老人家陪你一齐走!”
    天马和尚笑道:“你两人先去也好,待洒家先打发了那些小鬼,再去寻你,反正这班人俱是为钱卖命,洒家再去威吓几句,露两手功夫,叫他们回去,莫再来多事,再敢来的人,只怕便不多了。”
    突地双手一伸,将那两白衣人俱都悬空提起,厉声叱道:“你说是么?”
    那两个白衣人骇得浑身打颤,牙齿格格作响,道:“是……是是……”天马和尚大笑着将两人一齐提了出去。
    ×××
    杜云天微微一揖,穿窗而出,莫忘我道:“我老人家也走了,孩子你快回去,不要再耽误了。”
    萧飞雨急道:“小师伯……”莫忘我却已掠出舱外,落在一只小舟上,原来他三人便是乘此小舟来的。
    欸乃一声,水荡舟摇,小舟便已荡出丈余。
    莫忘我挥手道:“那冒牌展梦白若还未走,叫你爹爹打断他的双腿。”语声渐远,舟入夜水。
    那面天马和尚连骇带骂,又施展出两手绝顶的武功,解开了那班白衣人的穴道,白衣人哪敢多说话,一个个狼狈而逃,天马和尚痛饮了十余觥酒,又灌满了他那葫芦,便也大笑而去。
    展梦白唏嘘叹道:“这些前辈,当真都有如闲云野鹤一般,多么逍遥自在。”言下大是羡慕。
    萧飞雨道:“他们虽然自在,却太古怪,拿我那小师伯来说,就连爹爹和他那样的交情,却不知道他以前的来历,我本来也羡慕他们的逍遥,但有时见到他们的寂寞,又觉得可怕得很。”
    晓色已开,展梦白望着天上的浮云,悠悠长叹一声,道:“古往今来,有哪个英雄不是寂寞的。”
    萧飞雨幽幽道:“你……你寂寞么?”
    展梦白茫然道:“我……?”
    “大鲨鱼”大笑而来,道:“他们三位我虽不敢挽留,展兄你总该在此多留几日吧!”
    群豪蜂拥而来,哄然道:“定要多留几日。”
    这些热情的汉子,使得展梦白终于留下了一日,他若不多留这一日,事情也许就会顺利得多,只因他多留了这一日,才使得他那本就不平凡的生命,又加上了许多种暗暗的色彩,有的鲜红,有的黝黑……
    ×××
    在太湖群豪的欢送与惜别之中,展梦白、萧飞雨,牵着伤势渐愈的宫伶伶,踏上太湖北岸。
    宫伶伶得了莫忘我老人的灵药救治,又睡了个够,此刻脸色虽仍憔悴,但精神却已好得多了。
    奇怪的是,她似乎因为已经得到这“叔叔”和“阿姨”爱的滋润,便忘记了她的爷爷,自此绝口不问她爷爷的去向──“千锋剑”宫锦弼仙去之事,武林中虽然已有许多人知道,但大家却仍都瞒着这可怜的女孩子。
    展梦白衣衫更是褴褛,心情也更是沉重,萧飞雨落湖之后,身上的锦衣。也失去了光泽,她虽有几次要换,但望了展梦白一眼之后,便绝口不提,这样落魄的三个人,自然不会引人注意,他三人也落得自在。
    到了镇江,他三人便在象山脚下的一家野店中歇下,春意阑珊,夜凉如水,清风明月,扑面入怀。
    萧飞雨斜倚在小院中的青石上,悠悠说道:“我到江南虽然有些日子,但直到现在才算真正领略到江南的风光,那些日子,整日坐在马车里,被那些人前呼后拥,真是讨厌死了。”
    展梦白默默无言,萧飞雨似也习惯了他的沉默,自管接着道:“江湖中很少有人见过我的爹爹,他们都以为我爹爹是个怪人,其实我爹爹虽然什么事都超人一等,但是他老人家的性情,却是……”
    展梦白突地霍然长身而起,走到一边。
    萧飞雨道:“你为什么总是不愿听到我谈起爹爹?”
    展梦白头也不回,缓缓道:“我随你回去,学武亦可,不学武亦可,却绝不拜你爹爹为师。”
    萧飞雨呆了一呆,轻叹道:“你何必总是记着三阿姨……”突听宫伶伶的哭泣之声,断续传来。
    展梦白双眉一皱,循着哭声,寻了过去,只见宫伶伶瘦弱的身躯,伏在屋后一株柳树上,轻轻地哭泣,哭声虽不大,但她的身子,却有如雨中梨花般颤动着,展梦白长叹道:“孩子,你哭什么?”
    过了半晌,宫伶伶才缓缓回过头来,强笑道:“叔叔,我没有哭。”她虽然已将泪痕偷偷擦干,但那一双大大的眼睛,却已哭得红红的了,她强颜作出的笑容,更是令人看了心酸。
    展梦白叹道:“伶伶,你不要骗叔叔,老实告诉叔叔,你是不是想起了你的爷爷才会哭的?”
    宫伶伶摇了摇头,垂首道:“不,我不想他。”
    展梦白诧道:“为什么?”
    宫伶伶道:“伶伶不想他,因为……因为想也没有用了。”一面说话,泪珠一连串落到地上。
    展梦白心头一震,宫伶伶道:“叔叔虽然没有告诉宫伶伶,但伶伶已知道爷爷他老人家已经……已经死了。”
    展梦白呆了半晌,缓缓道:“不是叔叔不告诉你,只因为……唉,你一直都不再问起他老人家。”
    宫伶伶道:“我知道叔叔是为了伶伶,所以才不告诉伶伶,那么伶伶若再问叔叔,叔叔岂不是为难得很,叔叔和阿姨对我这么好,我怎么能再让叔叔和阿姨为难呢?”
    说到后来,她无声的啜泣,已变为有声的痛哭。
    展梦白满心酸楚,无言可对,只听宫伶伶哭声渐低,终于擦了擦眼泪,道:“伶伶不哭了,伶伶去睡了,叔叔,你也睡吧!”悲哀地笑了一笑,轻轻移动脚步,自展梦白身边走了过去。
    她伶仃的影子,在月光下越来越长,越来越淡,然后渐渐消逝,展梦白抬头一看,月正中天。
    月色清冷,人生却仿佛更冷于月色,展梦白忍住眼泪,突见一片黑影,有如落叶一般,自身后飘来。
    展梦白凝睛望处,夜色中但见这片黑影只是一片鲜红的纸帖,但帖上却赫然有一个漆黑的骷髅。
    “死神帖!”
    展梦白心头一震,突听两声风声,自身后破空而来,直击他左右两腰,风声尖锐,摄人心魂。
    “情人箭!”
    展梦白大惊之下,噗地倒在地上,只听两缕风声,贴背而过,夺、夺两声,钉入柳树。
    月光之下,那正是一红一黑的两枝短箭。
    展梦白和身一滚,翻身掠起,眼角扫处,只见一条黑影,轻烟般掠了出去,他惊心已忘,仇火立燃,大喝一声,如飞追去,他宁可今日死在“情人箭”下,也不能眼看杀父的仇人自眼前逃走。
    那黑影轻功甚是高妙,但展梦白心中的仇火,已燃起了他生命中全部力量,只见他身形如电,与前面黑影的距离,竟渐渐接近,那黑影奔向象山,地势渐渐荒凉,晚风吹动,寒意袭人。
    展梦白心念一闪,暗忖道:“这‘情人箭’若是如此容易躲避,为何有那许多武林高手死在‘情人箭’下?”
    但是他已无心去推究这其中的道理,只是全力狂奔,只见那黑影渐渐奔上山腰,等到展梦白追去时,那人影竟已消失不见。
    月色被山峰挡住,山影有如梦魇一般,重重地压在展梦白身上,他茫然四顾,夜色凄茫,他紧紧捏着双拳,痛恨自己,为什么不能更快一些,为什么自己不能更强一些,他也不知道这是英雄的愤怒,抑或只是失败者的愤怒,他只想冲上山去。
    哪知他身形方动,突听身后一声轻笑,道:“展梦白,我在这里!”展梦白骇然回顾,阴黯的山石,缓缓转出了一条瘦削的人影。
    夜色中,这人影有如幽灵般缓缓出现,终于渐渐露出了全身,瘦骨嶙峋,目光闪烁,赫然竟是方辛。
    展梦白大喝一声:“是你,原来是你!”
    方辛笑道:“多日不见,展兄好么?”
    展梦白大怒道:“你三番几次,害我不成,太湖之中,也未将我淹死,这些倒也罢了……”
    方辛似是十分愕然,截口道:“在下虽非好人,但对展兄你却无丝毫无礼之处,几时有过要害展兄之心?”
    展梦白厉声道:“在那太湖之上……”
    方辛长叹道:“太湖上我何时见过展兄,只恨方某名声不好,是以展兄你才会错怪了我。”
    他神情仿佛甚是黯然,展梦白呆了一呆,道:“这些且不管它,我只问你,方才那‘情人箭’,可是你发出的?”
    方辛道:“不错……”
    展梦白怒叱一声,双拳齐出,直击而去。
    方辛闪身避开,摇手道:“展兄且慢动手,听我一言。”
    展梦白怒道:“武林中不知道已有多少人死在你的手上,先父也被你暗害而死,你还要说什么?此时此地,你我两人,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这其间已别无选择余地。”语声截钉断铁,只因他纵然不敌,也要和方辛拼命,纵然死了,也不能够让方辛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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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回吹皱一池春水
    哪知方辛却仅是微微一笑,道:“展兄,你又错怪我了,那一双‘情人箭’,一道‘死神帖’,只不过是小儿在秦铁篆伤后,自地上拾到的,早已失去了他们神秘的魔力,已不过只是一张废纸,两根凡铁。”
    展梦白蓦地一愣,沸腾的热血,飞扬的仇火,立刻冷了下去。方辛口若悬河,不绝又道:“在下以那一张废纸,两根凡铁,将展兄引到这里,虽然大是不敬,但展兄你却也要原谅在下的苦心。”
    展梦白冷笑一声,道:“若说你对我还有善意,实在令人难信,你不说也罢!”身形转过,不愿再听。
    方辛飞身挡在展梦白身前,沉声道:“且慢!”
    他四望一眼,突然压低了声音,道:“展兄你可知道,你此刻已身入险境,命在须臾,你此刻若是快随在下远离此地,还可无事,再迟一刻,便来不及了,帝王谷更是万万不可去的。”
    展梦白顿住脚步,冷冷望他几眼,突地放声狂笑道:“展梦白死且不怕,你纵然危言耸听,又岂能骇得了展某?”
    笑声一顿,厉声接道:“无论你对我怎样,展某念在旧交,也不愿难为于你,快去吧!”
    方辛面色一沉,正色道:“展兄,你定要相信,在下绝非危言耸听,在下若有加害展兄之心,岂会等到今日?展兄,你若不听在下良言相劝,在此多留一刻,危险便增加一分,在下实不愿展兄你英年丧命,展兄你若不肯随在下远去,在下说不得便要……”
    展梦白怒叱道:“便要怎样?”
    方辛冷冷道:“便要动手强劝了。”
    话声未了,突地并指如戟,急点展梦白“期门”大穴。
    他本是武林点穴高手,出手果有名家风范,随意一指点出,意在招先,含蕴不尽,招式变化间,也不知还有多少煞手后着,立将源源而至。对方若要避开他这一招,端的要大费心思。
    哪知展梦白怒叱一声,对他这一招藏蕴的后着,竟全然不管,身形微偏,双拳齐出,以攻克攻。
    刚猛的拳路,激烈的拳风,竟将方辛连绵的后着,一齐封死,正已暗合武家上乘功夫中以拙胜巧的秘奥。
    以正胜邪,以拙胜巧,这本是武功中最高的境界,展梦白却本不知道,只是他生性刚直,宁折不回,多次的冤屈凌侮后,他性情变得更是激烈,竟使得他的拳路武功,无意中走上了这条至大至刚的道路。
    ×××
    方辛微微一惊,低叱道:“好拳法!”
    身形一转,已跨到展梦白身右,一连攻出数招。
    他招式绵绵密密,以柔为主,展梦白拳法却是大开大阖,雄浑刚猛,展梦白武功虽不如他,交手经验,更不及他丰富,但拳法间显示的那种至大至刚之气,却已先挫了方辛的锋芒。
    刹那问十数招过去,方辛竟丝毫占不了上风。
    要知他一心想要展梦白说出那“白布旗”隐藏之处,是以招式之中,不敢施出煞手,以免将展梦白杀死。
    拳风激荡间,又是十数招过去,这纵横江湖多年的独行剧盗,竟在展梦白这初出茅庐的少年手中落了下风。
    方辛心里着急,满头大汗,目光四下搜索,仿佛生怕有别人赶来,心神一慌,招式更乱……
    突听展梦白大喝一声:“住手。”
    方辛呆了一呆,倏然退出数步,心中大奇忖道:“他明明已占上风,为何还要叫我住手?”
    心念一闪,展梦白已厉声喝道:“你武功本比我强,但此刻却落下风,显见你并未施出全力,你若要与我动手,就快全力施出,展梦白死不皱眉,否则你就快走,展梦白绝不与存心相让之人动手!”
    方辛呆了一呆,他平生处世奸恶,对人狡猾,实在想不到世上竟然会有这般刚直的男子。
    突听暗影传来轻轻一笑,一个娇柔的语声缓缓道:“二妹,你说得不错,展梦白果然是条男子汉。”
    语声曼曼,清风悠悠,三条人影,自黑暗中漫步而出。
    ×××
    方辛身子一震,面色大变,身形霍然一转,便待飞奔而去,那娇柔的语声却又甜笑道:“方辛,等一等好么?你儿子还在这里陪着我,你舍得走?”
    方辛脚步一顿,竟不敢往前再走一步。
    展梦白双眉微皱,转目望去,只见一个宫鬓华服,腰肢如柳的丽人,婀娜地移动脚步,和萧飞雨并肩而来。
    方逸垂首丧气,跟在她两人身后,竟不敢抬头,夜色中只见那华服丽人满面俱是笑容,甚至连眉梢眼角,都充满了笑意,轻轻向方辛招了招手,笑道:“你不走了?为什么还不回来?”方辛果然转过身子,一步一挨地走了回来。
    华服丽人娇笑道:“这才对了。”眼波向展梦白上下一扫,她眼睛不大,有如两眉新月,但是她那满含笑意的眼波,却有着一种勾魄荡魂的媚人之力,展梦白纵是心如铁石,但被她眼波一扫,心房竟也不禁为之怦然一跳,转过目光,不去看她。
    华服丽人咯咯笑道:“二妹,你这位展公子,性情那般刚烈,想不到居然也怕羞得很!”
    萧飞雨道:“只因世上像你这样不怕羞的人,现在已越来越少了。”
    华服丽人笑道:“哎哟,我不怕羞,难道你怕羞么?”
    萧飞雨笑道:“惭愧惭愧,比起你来,我实在自愧不如。”
    华服丽人伸手一抚云鬓,不禁咯咯娇笑了起来,她笑声柔媚,笑的姿势,更是风情万种。展梦白暗奇忖道:“这女子难道便是萧飞雨的姐姐?怎地姐妹之间,性情也会如此不同?”
    要知萧飞雨狂放不羁,看来似是男人,这华服丽人从头到脚,每分每寸,却都是女人中的女人。
    只见她眼波一转,忽然扭动腰肢,婀娜走到方辛身前,道:“大家都在笑,你为什么不笑呀?”方辛面如死灰,身形木立,哪里笑得出来。
    华服丽人曼声道:“噢,我知道了,你骗了我们,把我稳在那边,偷偷跑来,又叫你的儿子,将我二妹引开,以为我们都是呆子,但是你现在忽然发现了我们都不是呆子,所以就笑不出来了,是么?”
    方辛垂首道:“在下……在下……”
    华服丽人轻笑道:“其实笑归笑,骗归骗,你笑的时候可以骗人,骗了我们,也一样可以笑的。”
    方辛道:“在下……在下……”
    他语声颤抖,一连说了四次“在下”,似乎除了“在下”两字之外,他什么话都不会说了。
    华服丽人笑道:“再下,再下什么?再下去就到底了,你倒是快笑呀,别再下了。”
    方辛道:“在下……在下笑不出来。”
    华服丽人轻轻摇了摇头,轻轻叹了口气,柔声道:“你现在不笑,只怕以后真的再也笑不出来了。”
    方辛面色突地大变,噗地一声,跪了下去,颤声道:“在下知罪,但求公主开恩,饶……”
    华服丽人截口笑道:“饶谁呀?饶你么?你不是通风报信,来救别人命的么?怎么又要求人饶你的命呢?”
    展梦白心头一动:“方辛竟然没有骗我!”突然横身一步,挡在方辛身前,低叱道:“且慢?”
    华服丽人秋波一转,笑道:“什么事呀?”
    展梦白厉声道:“今日无论是谁要伤方辛的性命,须得先将我展梦白一刀杀死,否则……”
    萧飞雨一步掠来,着急道:“这样的人,你何苦还要管他的事?你难道还不清楚他的……”
    展梦白截口道:“无论此人是善是恶,他今日既是为了救我而来,我若叫别人将他伤了,岂非畜生不如!”
    萧飞雨呆了一呆,华服丽人却已柔声笑道:“二妹,你急什么呀?还怕我伤了你的展公子么?”
    她眼波向展梦白一扫,笑声更是娇柔,道:“你也别着急,先请让开,等我真要伤人的时候,你在赶来也不迟呀!”
    展梦白冷冷“哼”了一声,闪开一步,双拳紧握,目光灼灼,笔直凝注在这华服丽人身上。
    华服丽人柔声道:“方辛,我求你一件事好么?不要再骗人了,我已早就知道,你根本就没有救别人的心,只是想先把别人的‘白布旗’骗到手上,所以才会来通风报信,是么?”
    方辛哪里敢说不是,连连点头。
    华服丽人娇声笑道:“好,这次没有骗我,那么我再问你,你若骗到了白布旗之后,又将怎样?”
    方辛暗中咬了咬牙,道:“公主既要伤他性命,在下怎敢救他,只要他一说出白布旗的下落,在下立刻就将他擒来交给公主。”
    华服丽人笑道:“好,这次也是实话,只是你还没有说完,你将展公子送来之后,一定会说他偷偷跑了,是你费了许多心血将他抓回来的,那时你不但无罪,反而有功,一定还会要我嘉奖你一番,你的心思,是不是这样?”
    方辛道:“正是。”
    华服丽人轻轻一拍展梦白肩膀,娇笑道:“小伙子,听到了么?现在你总可以不要多管事了吧!”
    展梦白面沉如水,木立当地。
    华服丽人轻叹道:“方辛,你实在聪明……”
    ×××
    她抬起纤纤玉手,轻轻抚着鬓角,柔声接道:“对聪明的人,应该怎么办呢……”忽然转目娇笑道:“二妹,你知不知道人肉的滋味怎样?这些日子来,我倒想尝它一尝哩!”
    方辛面容惨变,展梦白目中又燃起怒火。
    华服丽人秋波一转,噗哧笑道:“别着急,像你这样的人,我杀了你也吃不下去的。”
    她嘴里说的纵然是世上最狠毒残酷的话,面上却仍然带的是世上最最温柔娇美的甜笑。
    萧飞雨眉头一皱,大声道:“喂!萧曼风,你到底要把别人怎么样,要杀就杀,不杀就放。”
    华服丽人笑道:“二妹,你能不能叫我一声姐姐……”
    语声一顿,忽然向后面招了招手,道:“喂,你别走呀,快回来。”她身子不转,背后的事竟似看得清清楚楚。
    原来方逸已要悄悄逃走,此刻心头一寒,乖乖地走了回来。
    华服丽人笑道:“好孩子,你爹爹都跪下来了,你还站在这里,心里不觉得难为情么?”
    话未说完,方逸已噗地跪在方辛对面。
    华服丽人道:“杀又不好,放也不好,怎么办呢?……好,这么吧,杀一个,放一个……”
    方逸惶声道:“放……放谁。”
    华服丽人道:“放谁呢……好,这么吧,你们各打各二十个嘴巴,谁打得重,我就放谁!”
    展梦白剑眉一轩,怒道:“这……”
    哪知他“这”字方自出口,方逸已等不及似地举起手来,“啪”的在他爹爹脸上拍了个耳光。
    方辛微一迟疑,也举手打了起来,他虽然满面怨毒,却不敢反抗,他虽然满眼愤怒,但打得却极轻。
    两人劈劈啪啪,打了二十掌,方辛越打越轻,方逸却越打越重,华服丽人道:“好了,方辛!你走吧!”
    方逸面色惨变,颤声道:“我……我重……”
    华服丽人咯咯笑道:“噢,你重么?只怕你方才听错了,我说谁打得重我就要杀谁!”
    方逸道:“我……我轻……”
    华服丽人一下笑道:“好,你轻!我就杀你!”
    方逸身子一震,呆在地上,萧飞雨怒骂道:“这样的孽子有多少都该一齐杀了才好!”
    方辛长叹一声,流泪道:“公主若定要杀一个出气,就杀我好了,我年纪大了,已经够了,他年纪还轻……”
    华服丽人摇头笑道:“方辛呀方辛,你虽然不是个东西,却比你儿子还要好个几百倍,但你也该想想,我怎会杀你,看在方七娘的面上,我也不会杀你呀,只是像你们这样的恶人,我若不折磨折磨你们,谁来折磨你们,这就叫恶人自有恶人磨,知道么?好,请滚,两个请一齐滚!”
    方逸满头冷汗,连滚带爬地站了起来。
    方辛暗中咬了咬牙,霍然长身而起。
    华服丽人道:“但我劝你们以后还是不要再到帝王谷去了。最好躲开我远些,好么?”
    她极其温柔地一笑,抬手道:“请,请,请滚。”
    方辛躬身一礼,转身奔去,他那孽子却早已狼狈鼠窜而逃了。
    ×××
    萧飞雨拍掌道:“好,萧曼风,算你这件事做的大快人心,我本来以为你要自己出手,哪知……”
    华服丽人萧曼风柔声笑道:“好妹子,我也怕手脏呀,怎么会自己动手……”话声未了,展梦白已横步站到她面前。
    他面色森寒,目光凝注,冷冷道:“展梦白在这里!”
    萧曼风轻轻一笑,曼声道:“我又不是瞎子,难道还看不见你这么大一个男人站在这里么?”
    展梦白厉声道:“展某不惯取笑于人,亦不惯被人取笑,你既有杀我之心,此刻便可动手了。”
    萧飞雨大声道:“展……展公子,你怎能听那方辛的话,萧曼风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杀你?”
    展梦白冷笑道:“这就要问她了。”
    萧飞雨道:“她不会的,她……”
    萧曼风柔声笑道:“不,我会的。”
    萧飞雨怒道:“你……”
    萧曼风摇了摇手,媚笑道:“展公子,方辛没有骗你,我妹子却骗了你.我一听方辛告诉我,是说有一个又脏又臭的男人,要跟我妹子一齐回帝王谷去,我就想暗中偷偷杀了你,这全是真话,我不会骗你的。”
    展梦白怒道:“展某一直在此相候。”
    萧曼风笑道:“可是现在……唉,现在我却不能杀你了,你可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吗?”
    展梦白冷笑一声,瞠目不语。
    萧曼风道:“告诉你,这就是为了现在我这妹子已知道我要杀你,我若真的动了手,她就要恨我一辈子。”
    萧飞雨大喝道:“萧曼风,你……”
    萧曼风只当没有听到她的喝声,自管接着笑道:“展公子,你自命是条男子汉,此刻却要个女子保护着你,心里不觉得害臊么?”
    展梦白双拳紧握,面色已气得铁青,他本不善言词,此刻更说不出话来。
    萧飞雨沉声道:“你说话可要小心些。”
    萧曼风媚笑道:“是,好妹妹,我说话已经够小心了,他如真是条男子汉,要报仇就该自己报仇,要学武就该自己学武,为什么要苦苦纠缠着你,他难道不知帝王谷又岂是普通男人能随意去得的。”
    萧飞雨厉声道:“他本非普通男人,你刚刚不是还说他真的是条男子汉么,此刻怎地……”
    萧曼风轻轻一笑,道:“他当然是真的男子汉,我也知道他不是女扮男装的,可是……唉,这样的男子汉,我却见得多了。”她一面说话,一面含笑望着展梦白,她那弯弯的眼睛里,却充满不屑轻蔑之色。
    萧飞雨大怒道:“萧曼风,你敢再说一句!”
    萧曼风望也不望她一眼,笑道:“展公子,你可看到了么?为了你这条男子汉,我们姐妹已经要打架了,你还好意思跟着我们回帝王谷去?你脸皮若有那么厚的话,我就真的佩服你了。”
    展梦白突地仰天狂笑起来,狂笑道:“好,好,展梦白今日总算又得了个教训。”
    狂笑声中,霍然转身,放足狂奔而去。
    ×××
    萧飞雨惊呼一声:“展公子……”
    她方待纵身追去,萧曼风却一把扣住了她的右腕脉门,高声笑道:“展公子,你走了么?不送不送,除了我妹子之外,天下的女人还多得是,你莫愁找不到女人嫁你,只管放心好了。”
    萧飞雨气得满身颤抖,道:“你……你放不放手。”
    萧曼风媚笑道:“好妹子,我不放手!”
    萧飞雨怒喝一声,右掌挥出,击在萧曼风胸膛上,只是她脉门被扣,全身酸软,这一掌虽然击中了,却无一丝力气。
    萧曼风笑道:“嗯,好舒服,再打一拳……”
    萧飞雨颤声道:“除非你一生一世都不要放开我,否则我再也不会饶了你……再也不会饶了你!”
    萧曼风轻轻摇了摇头,幽幽长叹道:“好妹子,我是为了你好,知道么?你若是带他这样的男子回去……”
    萧飞雨大声道:“他有什么不好,最少要比你那老公花飞好上千倍万倍,你为什么要把他气走?”
    萧曼风轻叹道:“无论多好的男子,你也不能把他带回帝王谷去了。”
    萧飞雨大喝道:“为什么?”
    萧曼风缓缓道:“只因爹爹已替你结下亲事了。”
    萧飞雨身子一震,呆呆地愣了半晌,突然放声大喊道:“我不要他替我结亲,我死了也不要……”
    话犹未了,泪流满面。
    萧曼风长长叹息一声,道:“你知道爹爹他老人家最近的心情多坏,他老人家从现在起已要闭关一年,所以我才出来,你如果是个孝顺的女儿,就该听话,何况儿女的亲事,本该是由父母做主的。”
    萧飞雨咬住嘴唇,拼命不让眼泪再流下来,缓缓道:“那……那……男人是……是谁?”
    萧曼风笑道:“妹子,你放心好了,那男子又年青、又聪明、英俊,绝对不会辱了你。”
    萧飞雨恨声道:“他到底是谁?”暗中含恨忖道:“你说出他的名字,我就将他寻来杀死。”
    萧曼风悠然笑道:“告诉你,他就是你平日最最喜欢的萧三阿姨的亲生儿子,这次到谷中去……”
    萧飞雨轻呼一声,道:“三阿姨的儿子?你……你……你知不知道三阿姨的儿子是谁?”
    萧曼风道:“我怎会不知.我还见过他哩!”
    萧飞雨冷笑道:“你见过他,哼哼……”突地放声狂笑道:“告诉你,展梦白才是三阿姨的儿子,那人是假冒的。”
    萧曼风呆了一呆,半晌说不出话来。
    ×××
    荒山夜色,其浓如墨。
    满腔愤怒,满腹酸楚的展梦白,狂奔在这凄清的夜色中,直恨不得远离人间,再也不要踏入尘世一步。
    萧曼风最后那讥嘲戏弄的笑声,此刻仿佛还留在他耳边,他受了许多次冤屈之后,想不到今日还要被人侮辱轻视。
    奔行到山巅,天地间更是一片寂寞。
    长草深树,萧萧索索,他忽然想起了宫伶伶,但心念转处,又不禁暗忖道:“我孤苦一人,受尽白眼,前途如何,连自己都难以预料,怎么还能保护伶伶,让伶伶跟着她们,总要好得多了!”
    一念至此,他心绪更是怆然,此地若有酒饮,他便要痛醉一场,此地若有朋友,他也要放怀倾诉。
    但此刻天地茫茫,哪里有酒?谁是他的朋友,有的只是寂寞。他方待盘膝坐下,与天地星辰共享寂寞,突然山势更高之处,飘飘传下一声长长的叹息。
    叹息声中,充满悲痛凄凉之意,正与他此刻的心境相同。他茫然四顾一眼,茫然向叹息传来之处走去。
    人在寂寞痛苦之中,遇着同病相怜之人,便有如磁铁相吸,展梦白抬头望处,只见一块山岩,凌空悬起。
    山高之处,星辰更明,满天星辰下,凌空的山岩边,果然盘膝端坐着一条人影,面向苍冥。
    展梦白登上山岩,只见山风强劲,吹得这人影须发飞扬,身子也仿佛摇摇欲坠,展梦白轻咳一声,道:“山高风劲,夜露石滑,朋友你独坐在这危岩边缘,难道不怕被风吹下?”
    那人影头也不回,冷冷道:“走开!”
    展梦白呆了一呆,远远顿住脚步,山风来去,云雾渐起,展梦白只觉一身飘飘荡荡,仿佛卧在云里。
    他见到这人影如此孤单凄凉,心里不禁生出怜悯同情之心,想到自己孤单凄凉时的滋味,他更不忍遽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听这人影又自悲怆地长叹一声。展梦白忍不住道:“朋友你不住长叹,莫非心里有什么悲痛之事?”
    那人影仍不回头,也不说话,展梦白缓步走了过去,每走一步,便试探地轻咳一声,直走到那人身边,那人仍未出口叫他走开,他便缓缓坐了下来,道:“独自伤心,最是愁人,朋友你何苦……”
    那人影缓缓转过目光,冷冷瞧了他一眼,冷冷截口道:“你年纪轻轻,居然也懂得伤心滋味?”
    展梦白暗叹一声,苦笑道:“人之伤心与否,岂有年龄之分……”抬头望去,只见这人影面目灰白,死眉死眼,仿佛毫无生趣,心头不觉一凛,目光立刻垂落到这人身上穿着的一袭淡黄衣衫上。
    黄衫人转回目光,望着面前无尽的云雾夜色,缓缓道:“你自有伤心之事,自顾尚且不暇,为何还要再管别人的伤心之事?”
    展梦白怔了一怔,长叹道:“我也不知为了什么,只要见到别人伤心,便忘了自己的伤心,情不自禁而已。”
    黄衫人默然半晌,喃喃道:“情不自禁……情不自禁……人们自寻烦恼,只怕都只因这‘情不自禁’四字而已。”
    两人谁也不再说话,彼此心中,俱是心事重重。
    ×××
    又不知过了多久,突见一线阳光,破云而出,俯眼下望,长江如带,闪闪发着金光。
    黄衫人缓缓抬起眼帘,缓缓悲歌起来,歌道:“江南好,风物旧曾黯,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歌声悲哀沉痛,最后五字,更是低回百转,荡人心腑。
    展梦白听得如痴如醉,呆呆地出神半晌,只听黄衫人轻轻叹道:“一别江南十年。江南风物依旧,只是面目却已全非了……”低低垂下了头,那一双灰黯的眼睛里,却已泛起晶莹的泪光。
    他瞑目垂眉,久久不语,展梦白也不愿惊动。
    日色渐高,天光大亮,山岩下突然响起一连串铃声,由轻而响,由远而近,来势之速,无与伦比。
    黄衫人突地双目一张,喜道:“来了!”
    话声方落,已有一只健羽白鸽,飞上山巅,在他两人头上盘旋一转,双翼一束,嗖地飞了下来,落在黄衫人掌中。
    黄衫人目光闪动,解下了白鸽足上的信管,抽出一张纸笺,只见这张纸又脏又皱,仿佛自垃圾堆中拾出来的,但这黄衫人却看得甚为慎重,展开一看,纸上只简简单单写着两个大字:“就来!”
    字迹拙劣,有如幼童,黄衫人转目一望,目光中竟突地露出喜色,仿佛已得到了他久已期望之物。
    展梦白暗中大奇,忍不住脱口问道:“阁下可是在等人么?”
    黄衫人一展纸笺,道:“我等的便是这个。”
    展梦白大奇道:“这是什么?”
    黄衫人道:“这是什么,你不久便会知道。”手掌轻抚着白鸽的羽毛,又自出起神来了。
    展梦白虽然满心好奇,但他生性不愿麻烦别人,黄衫人不说了,他也不问了,过了许久许久,日已当中,他肚中突觉得饥饿难忍,精神也萎靡不堪,转目望去,那黄衫人仍然盘膝端坐,动也不动,神情竟也丝毫未变,生像是再坐个十天八天,也绝无问题。
    展梦白只得咬一咬牙,拼命忍住,到了日色偏西,展梦白已饿得头晕眼花,但那黄衫人不动,他也不动。
    突听黄衫人缓缓道:“你是否有事求我?”
    展梦白呆了一呆,心中微觉气愤,大声道:“在下生平从未求人,何况我与你素不相识,怎会求你?”
    黄衫人道:“你既无事求我,为何饿得头晕眼花,还要在此苦苦陪伴着我,既不说话,也不去寻找食物,我在此若坐上十天八天,你岂非便要活生生饿死在这里,那时你却休得怪我。”
    展梦白怒道:“饿死也是我心甘情愿,绝不怪你,你大可放心好了。”转过头去,越发不肯动了。
    黄衫人冷冷道:“少年人好大的火气,好硬的脾气,莫非是在哪里受了别人的气么?”
    展梦白道:“我受气已成习惯,也不劳阁下动问。”
    黄衫人忽然微微一笑,道:“我在此等人打架,拳脚齐飞下,难免误伤了你。那时你也不要怨我。”
    展梦白大怒道:“这山巅之地,既非私人所有,我自坐在这里,是活是死,谁也不要管我。”
    他越是发怒,这黄衫人眼色却越是温和,微微笑道:“你叫什么名字,学了多久武功?”
    展梦白道:“你叫什么名字,学了多久武功?”
    黄衫人哈哈一笑,道:“问得好……”
    话犹未了,突听山下传来怒骂之声,道:“老怪物,是你在笑么?”话声一闪而逝,山头风声一响──
    展梦白回首望处,只见身后已多了个满头乱发,赤足芒鞋,身上却穿着一件长才及膝,又脏又破的蓝色道袍的高大老人,指着黄衫人大骂道:“我只当你闷气难解,是以不远千里跑来陪你打架,哪知你却在山头上和一个不三不四的少年人又说又笑,你当我吃饱饭没事做了么?”
    黄衫人微微一笑,也不动怒,展梦白却已大怒而起,厉声道:“你说谁是不三不四的少年人?”
    蓝袍老人呆了一呆,仿佛觉得甚是诧异,指着自己的鼻子道:“你认不认得我是什么人?”
    展梦白怒道:“无论你是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我都不管,但你若侮骂于我,我便要问个清楚。”
    蓝袍老人歪了歪头,道:“问清楚了便怎样?”
    展梦白怒道:“问清楚了便要和你拼上一拼。”
    蓝袍老人道:“打不过呢?”
    展梦白大声道:“打不过也要打的。”
    黄衫人坐在地上,悠然笑道:“妙极妙极……”
    蓝袍老人眼睛一瞪,道:“妙什么?”目光转向展梦白,瞪起眼睛望了半天,瞬也不瞬。
    展梦白也瞪着眼睛望他,目光也不瞬一瞬。
    两人对瞪了半晌,蓝袍老人突然失声一笑,道:“妙极妙极……”
    黄衫人悠悠道:“妙什么?”
    蓝袍老人笑道:“老夫未曾看到火气这般大的少年人,已有数十年了,想不到今日遇着一个,火气竟比老夫还大,好好,小朋友,方才那句话,算我说错了,此刻我将它收回好么?”
    展梦白怔了一怔,满腔火气全都消了下去,别人对他侮骂,他宁死也要拼了,别人好言好语,他心里反倒觉得有些讪讪地不好意思,讷讷道:“其实你这般年纪,骂我两句,也算不得什么。”
    蓝袍老人哈哈笑道:“小朋友,你真有些意思,但这个老怪物却不是好人,自从四十年前他和我打了一架,从此便找定了我,只要心里一气一闷,便定要找我打上一架出气,数十年来,老夫也手痒得很,找不到别人过瘾,是以他要打架,老夫也乐得奉陪,只可惜……”
    展梦白听得出神,脱口道:“可惜什么?”
    蓝袍老人道:“只可惜此人不大容易生气,隔上个七年八年,才会找我一次,老夫实在等得有些不耐,有时拿别人试试手脚,那些人却又偏偏都是草包,禁不得打的,实在气人得很……”
    展梦白忍不住又插口道:“你不会找他么?”
    蓝袍老人道:“我连他姓什么?叫什么?到底住在哪里都不知道,哪里去找他去。”
    展梦白奇道:“武林中难道没有人认得他么?”
    蓝袍老人道:“你看他死眉死眼,难道还未看出他脸上戴着人皮面具?有时我真想扒下看看,却又制他不住。”
    展梦白道:“只可他找你,不可你找他,这实在有些不太公平。”他忽觉与这老人性情甚是相投,不禁便又为他不平起来。
    蓝袍老人哈哈大笑道:“正是正是,极不公平。”
    黄衫人微微一笑,道:“少年人,你听我说,并非我不公平。而是他自愿如此,他苦苦塞个鸽子给我,叫我气闷难解之时,便放回鸽子,寻他打上一架,还怕鸽子死了,每隔一年,又请我放回一次,带个新鸽过来,若非他身子太大,不能骑上鸽背,他早就骑着鸽子找来了。”
    展梦白见到这悲伤的老人,此刻已笑语起来,心里不觉甚是高兴,笑道:“两位此刻既然全都消了气了,这场架不打也罢。”
    蓝袍老人突地大喝道:“不行不行,这次我等了十年,早已心急如火,此刻不远千里而来,不打怎么行?小朋友,你先坐坐,看我打上一架。”双手一分,撕下两截袖子,衣袖纷飞间,他已转身一拳,向那黄衫人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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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拳风强烈,无与伦比,黄衫人笑道:“等我站起来再打都等不及么?”眼见这力可开山的一拳打来,竟然不避不闪。
    展梦白只见这一拳已将打在他头上,不禁脱口惊呼一声,哪知蓝袍老人在这千钧一发之间,竟能突然煞住拳势,大喝道:“快起来!”拳势一顿,那般强烈的拳风,竟也突然变得无影无踪。
    他竟能将拳风练成仿佛有形之物,这功夫当真是骇人听闻,展梦白暗惊忖道:“这两人究竟是谁?”
    只见黄衫人缓缓站了起来,缓缓拍了拍衣上的灰尘,悠然道:“这次你竟然要比拳法,当真难得得很。”
    蓝袍老人大笑道:“先比拳脚,再斗兵刃。”
    笑声之间,又自呼地一拳击出。
    黄衫人身子一缩,行云流水般后退了一丈,摇手道:“慢来慢来,这次难道又要打得抬不起手来为止?”
    蓝袍老人哈哈笑道:“老怪物,你又猜对了。”
    黄衫人道:“好!”
    “好”字方自出口,他身子突然飘了回来,轻飘飘一掌,拍向蓝袍老人肩头,口中轻笑道:“老道士,你又上当了。”
    短短八个字间,他已拍出数十掌之多,但见掌影飘忽,缤纷细密,有如蛛网一般,刹那间便已将蓝袍老人包住。
    要知高手相争,一着机先,便已关系甚大。
    展梦白只见蓝袍老人乍一动手,笑容立敛,面色一片凝重,但后来却只能见到掌影缤纷,再也看不清他的面目。
    数百招之内,蓝袍老人被那蛛网蚕丝一般的掌法困住,连拳法都竟然施展不开,有时明明击出一拳,但拳到中途,便被绊了回去,展梦白心头暗骇,不知道自己遇着这种拳法时该如何是好?
    只见黄衫人掌影越来越小,渐渐竟变成了淡淡一重掌影,包在那蓝袍老人高大威猛的身子四周。
    突听一声霹雳般的大喝,蓝袍老人奋力一拳,直击而出,带着一股劲风,突击黄衫人胸膛。
    展梦白长长吐了口气,胸怀为之一畅,只听蓝袍老人大喝道:“这一招你可认得么?”
    黄衫人面色却已变得十分凝重,一言不发。
    蓝袍老人精神大振,一双铁拳,有如出笼之鸟,振翼飞起,招式大开大阖,隐含一种正气。
    展梦白心头一动,突地发现这老人的拳路竟和自己有几分相似之处,他怒极拼命时,所自创的一些招式,此刻看来,竟都在这老人拳法包容之中,他自然不会知道他已在无意间踏上了武功中至大至刚的道路,心里又是惊奇,又是兴奋,只管目不交睫地看下去。
    他越看越是兴奋,看到心领神会处,只觉心中一片舒坦,仿佛有许多平日搔不到的痒处,如今一旦全被别人搔着,不禁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地跟着比画了起来,早已将悲愤、疲乏、饥饿都一齐忘了。
    他若是安安稳稳地在家里做公子哥儿,便只怕一世也无法将武功练好,但如今他却已受尽了折磨困苦,冤枉侮辱,生命中的潜力,全都被怒火燃起,只是武功间还有许多闭塞不通之处,此刻被这蓝袍老人的拳法一击,便有如水到渠成、豁然贯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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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衫人却已换了数种掌法,每种掌法,俱是招式怪异,身法飘忽,武林中从未见过。展梦白看得痴痴迷迷,突听蓝袍老人一声大喝,黄衫人一声长笑,两条人影,突地分开。
    黄衫人大笑道:“够了么?”
    蓝袍老人喘了口气,亦自大笑道:“够了。”
    展梦白只觉一阵阳光刺目,这才知道他两人竟打了一夜,此刻日色满天,又已是将近正午时分了。
    蓝袍老人反手一抹额上汗珠,走到展梦白面前,大笑道:“小朋友,你也看得够了么?”
    展梦白道:“我常听别人说起,武林高手动武,招式必定越打越慢,到后来甚至会思索良久,才发出一招,绝不会像你两人这样,剧战一场,便立刻住手。”
    蓝袍老人大笑道:“原来你还未看够。”
    黄衫人接口道:“若是与人拼命,定要分出胜负死活,两人武功相当时,便会如你所说那般,越打越慢,但我与他动手,情况却大是不同,只不过是拿打架当做消遣游戏而已。”
    蓝袍老人大笑道:“这只因我平日动手的机会太少了些,是以便把打架当做消遣游戏了。”
    展梦白道:“还打不打?”
    蓝袍老人笑道:“你还未看够,老夫也未打够,等老夫儿孙辈来了,自然还要打的。”
    话声未了,他已坐了下去,瞑目调起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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