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箭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17回波谲云诡
    夜色深沉,水急舟轻。
    两船相错,一闪而过,但展梦白却已发现,波上驶来的那一叶轻舟中,赫然坐的竟是一个灰眉灰髯的僧人。
    他心头一跳,只觉这舟中的僧人竟和留云亭中已死的和尚有八分相似,但却不能确定。
    就在这刹那间,黄衣人亦自变色而起,掠出船舱,低叱道:“追!”展梦白立刻随之而出。
    船家茫然回首,问道:“追什么?”
    黄衣人指着后面一点船影,道:“那一艘船!”随手自怀中取出一锭白银,抛在船头上。
    那船家眼睛一亮,全力掉转船头,由逆风变为顺风,船身骤然一侧,速度也骤然加快了几分。
    展梦白沉声问道:“前辈是否也看到那艘船上……”
    黄衣人截口道:“此事必定大有蹊跷,你们方才的料想,只怕已大错特错,我但望能追个水落石出,也免得冤枉了别人。”
    展梦白凝注着茫茫烟波上的船影,皱眉道:“那艘船去势太快,我们只怕已追不着了。”
    黄衣人沉吟道:“不知那艘船是往哪里去的?”
    船家应声道:“仿佛是往焦山那方向。”
    黄衣人目光一闪,突地抄起了一块船板,立掌一劈,劈作三块,随手将其中一块掷出三丈开外。
    展梦白骇然道:“风狂水急,前辈小心了。”
    语声未了,黄衣人身形已轻烟般飞掠而出。
    展梦白只听得烟波上遥遥传来一阵语声,道:“尽速赶来。”最后一字发出之处,仿佛已在十数丈开外。
    那船家已看得目定口呆,展梦白急地掠去,一把抢过了船舵,他生长苏杭,水性自是精熟,操纵船只,比船家犹胜三分。
    片刻之间,只见前面的船影已越来越是明显,展梦白知道必定那是黄衣人已制住了前船之人。
    他心里不禁更是焦急,只望能早一刻飞身到那船上,看一看这灰眉和尚是否就是留云亭中之人?
    两船相隔犹有两丈,展梦白便已飞身而起,一掠而过两丈水波,嗖地一声,飞身入舱。
    目光转处,只见黄衣人木立在船舱中,他对面木椅斜坐一人,灰眉灰髯,不是留云亭中那灰眉僧人是谁?
    展梦白大喜道:“果然是他!”
    黄衣人冷冷道:“不错,是他。”
    展梦白一步窜到那灰眉僧人身前,厉声道:“你到底是……”语声突顿,面色也突地为之大变。
    只因他突地发现,这灰眉僧人只不过是一具死尸而已,胸前“情人箭”已自不见,只有铜钱般大小两点血迹。
    此一变化,当真大大出了他意料之外。
    他霍然转身,黄衣人竟已不在他身后。
    只听船舱外一阵轻响,一声低叱,展梦白沉声唤道:“前辈……”
    唤声方自出口,黄衣人已倒提着一人的背脊大步而入,道:“这变化必定大出你意料之外,你心里必定有许多疑团难以解释,是么?”
    展梦白叹了口气,道:“的确不错。”
    黄衣人将手中提的短衫汉子,轻轻放在船板上,一掌拍开了他的穴道,沉声道:“盘膝坐下来。”
    那短衫汉子满面惊惶,果然盘膝坐了下来,但膝盖仍不住发抖,直打得船板砰砰作响。
    黄衣人左手扣住了他脉门,右手抵住了他背脊,自己也在他背后盘膝坐了下来,缓缓道:“问吧!”
    展梦白奇道:“问谁?问什么?”
    黄衣人道:“此人便是船家,无论你心里有何疑团,都可以提出来问他。”眼帘一垂,竟仿佛入定起来。
    ×××
    展梦白见了他这番作为,心中不禁更是惊奇,转目望去,却见这船家呼吸竟已渐渐正常起来。
    他知道这原因必定是黄衣人以内力调匀了船家的呼吸,但一时之间,却猜不到黄衣人这做法有何用意?
    过了半晌,他方自沉声问道:“你是驶船的么?”
    那船家点了点头。
    突听黄衣人冷冷道:“不许点头,要说出声音来。”
    那船家赶紧道:“不错,小的是驶船的。”
    展梦白双眉一皱,道:“这死尸是谁抬上来的?”
    那船家望了死尸一眼,额上的冷汗,一粒粒进了出来,嘴唇却是苍白而枯干,颤声道:“没有人抬……”
    展梦白怒道:“没有人抬,难道死尸也会走路不成?”
    船家舔了舔发白的嘴唇,道:“这和尚上船的时候还没有死,他还亲手给了小的一锭银子。”
    展梦白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船家道:“就是方才的事,他手里提着一只檀木箱子,由金山寺那边下来,雇小的这艘船到焦山。”
    展梦白目光一扫,道:“哪有什么箱子?”
    船家道:“上船不久,小的就听得水声一响,仿佛是这位和尚将箱子抛入水中的声音。”
    展梦白冷“哼”了一声,道:“他既是活着上船来的,此刻却已死了,想必是你杀死他的?”
    船家颤声道:“小的不敢,小的安安分分……”
    展梦白怒道:“既是安安分分,怎可满口胡言。”
    船家道:“小的……小的不敢说谎。”
    展梦白厉声道:“这和尚明明在黄昏以前,就已死了,怎会自己走上船来,你不是说谎是什么?”
    船家吓得牙齿打颤,颤声道:“他……他黄昏……”
    黄衣人突地放松了双掌,道:“去吧!”
    展梦白道:“未曾问清之前,前辈怎可将他放走?”
    黄衣人叹道:“他们知道的,就只这么多了,再问也无用处。”
    那船家早已连滚带爬,逃了出去。
    展梦白皱眉道:“他说的可是真话?”
    黄衣人道:“句句都是实言。”
    展梦白道:“前辈怎能确定?”
    黄衣人道:“凡人若是说谎,他的心脏跳动,脉息搏动,以及气血的循环,必定与平时不同。”
    展梦白颔首道:“常言道:‘作贼心虚’,亦是此理。”
    黄衣人道:“我方才已返虚入定,以我的内力修为,只要他的心脉气血稍有变化,我都能觉察出他说的话是真是假,这种方法武林中似乎还无人练过,是以我便将他称为‘测谎证真术’,以之测人言语之真伪,百无一失,我少年时有此种构想,直到近年阅人多矣,内力又有进境,才总算将它练成。”
    展梦白听得目定口呆,愣了半晌,方自长叹一声,道:“他说的话若是真的,那么此事又该如何解释?”
    他语声微顿,摇头又道:“若说死尸也能下山雇船,上船后抛下一只箱子后,才真的死了,我真的无法相信。”
    黄衣人叹道:“此事其中必定另有虚玄,令人难测,我想来想去,只有一个理由可以解释。”
    展梦白道:“如何解释?”
    黄衣人道:“除非是有一个精于易容之人,化装成他的样子,然后将他的尸身,装在箱子里带下山来,然后再将尸身自箱子里取出,放到椅上,然后提着空箱,跃下水去,泅水而逃,是以船中只剩下一具坐在椅上的死尸。”
    展梦白垂首沉吟道:“这解释虽然合理,但却极不合情,试问他如此大费周章,为的是什么?”
    黄衣人叹道:“这个……唉,我也无法解释了。”
    他又唤了船家,取出一锭银子,吩咐船家到岸之后,好生埋葬那灰眉和尚的尸身,便和展梦白回到自己船上。
    那船家目送着他们的身影和船影远去,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懊恼,欢喜的是因为今日收入不错,懊恼的却是船上搭了一具死尸,还要自己埋葬。
    船到岸后,他叹着气走入船舱,目光转处,立刻发了狂似的惊呼起来,双腿一软,噗地坐到地上。
    原来船上的那具尸身,又已踪影不见。
    船窗旁,船板上,却多了几块还未干透的水渍。
    ×××
    船靠岸时.夜更深了。
    万家灯火的镇江城,灯火已寥如晨星。
    黄衣人直到此刻,还未说过片言只字,展梦白亦是心头发闷。
    两人无言地离船上岸,极目望去,只见四下一片黑暗。
    展梦白终于忍不住长叹一声,道:“前辈……”
    话声未了,黄衣人突地轻叱一声:“禁声!”
    展梦白变色道:“什么事?”
    黄衣人脚步不停,神色从容,口中却沉声道:“不要露出慌张之态,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现似的,照样前行。”
    展梦白低应了一声,脚步虽然如常,但目光却忍不住四下搜索起来,但见风吹草动,哪有人影?
    微风过处,左面树梢木丛中,突地飘下一张落叶般的纸笺。
    黄衣人大喝一声,扬手挥出一股掌风,直将这纸笺震得有如风筝般冲天飞起,久久都不落下。
    挥掌之间,他身形已往右面一株树下的草丛中扑了过去,但闻风声一响,两点乌光,自草丛中破空而出。
    这两点暗器并排飞来,一左一右,来势之急,绝无世上任何言语所能形容,展梦白目光动处,变色叱道:“情人箭!”
    叱声未了,只见黄衣人袍袖一展,已将这两点暗器卷入袖中,左腕震处.一缕锐风,直击左面树梢,右掌已乘势解下了腰间丝带,“拨草寻蛇”,急地卷入了草丛之中,口中叱道:“还不出来?”
    刹那之间,只听左面树梢上一声惊呼,一条人影,直坠而下,噗地跌到地上,再也不能动弹。
    右面草丛中,亦有一条人影飞起,身形一转,方待飞奔而去,哪知黄衣人掌中丝带一抖,便已卷住他足踝。
    这人影武功亦自不弱,临危不乱,反手一掌,切向丝带,黄衣人冷笑道:“瓮中之鳖,还想挣命么?”
    话声中他手腕一震,丝带一阵波动,那人影只觉全身一阵震颤,筋骨欲敦,立刻惨呼一声,软软地跌了下来。
    他举手投足间,便将两人一齐制住,展梦白心中又是惊奇,又是钦佩,方待将树上坠下之人擒住。
    突听黄衣人沉声道:“那厮已死,不用看了,注意天上落下之物。”双手一绞,已将草丛中人反臂擒任。
    展梦白呆了一呆,大奇忖道:“什么天上落下之物?”
    仰首望去,却果然见到一张纸笺白天上飘飘落了下来,原来正是方才被黄衣人掌风震得冲天飞起之物。
    展梦白纵身一跃,伸手接过,凝目一望,心头又是一阵震慑,夜色中但见这纸笺颜色鲜红,上面却画着一具漆黑的骷髅。
    “死神帖!”
    这正是杀了他爹爹,杀了他叔父,使得整个江湖动荡不安,使得武林之中人人自危之物。
    展梦白一见此物,心头便觉悲愤之气,不可抑止,嗖地窜到那人身前,嘶声道:“原来是你。”
    只见此人全身黑色劲装,满面死灰颜色,紧闭双目,一言不发,额上汗珠涔涔,显见在强忍着痛苦。
    黄衣人长叹道:“情人箭的主人,绝不是他,他只不过是那人的傀儡,想以‘情人箭’来暗算于我。”
    展梦白颤声道:“仁义四侠可是你下手暗算的?”
    黑衣汉子突地双目大张,厉声狂笑道:“所有死在‘情人箭’下之人,全是大爷我下的手。”
    展梦白厉声道:“好!”扬手一掌劈下。
    他手掌方动,已被黄衣人轻轻托住,沉声道:“你仇家乃是情人箭主人,杀了他又有何用?”
    黑衣汉子厉声道:“情人箭主人就是大爷我。”
    黄衣人冷冷道:“你也配么?”手掌微紧,那汉子便已忍不住惨呼一声,冷汗滚满面颊。
    展梦白缓缓缩回手掌,长叹道:“我也知道死于‘情人箭’之人,绝不可能是他一人所动的手,但……”
    黄衣人道:“但你一见使用‘情人箭’之人,便觉怒气上涌,自己也无法控制了,是么?”
    展梦白颔首道:“但望前辈能从此人身上,问出情人箭主人的来历,问出杀死我爹爹的凶手。”
    黑衣汉子咬紧牙关,颤声道:“你在做梦。”
    ×××
    黄衣人冷冷道:“我知道你不怕死,但今日你若不说出谁是指使你的人.我便要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也不能。”
    黑衣汉子狂笑道:“真的么?”突地牙关一咬,笑声立顿,口鼻七窍之中,鲜血如泉涌出。
    黄衣人顿足道:“不好!”急地伸手捏脱他的下巴,但他全身一阵痉挛,早已气绝而死。
    展梦白心头一寒,道:“好厉害的毒药。”
    黄衣人叹道:“我实未想到这厮竟早已在口中含了毒药……唉,棋差半着,这一局又输了。”
    展梦白望着血流满面的黑衣汉子,缓缓道:“想不到这厮居然也是条不怕死的好汉子。”
    他见了不惧死亡之人,心中便忍不住生出怜悯同情之心,只因他自己也从未曾将生死之事放在心上。
    只听黄衣人道:“此人目光闪缩,色厉内荏,绝非不怕死之人,必定是他深知自己若是泄漏机密之后,会受到比死更可怕的痛苦,是以宁死不肯说出。”
    展梦白默然半晌,长叹道:“那‘情人箭’主人,能使别人觉得他比死还要可怕,却不知用的是什么手段?”
    黄衣人闭口不言,却在这黑衣汉子的身子搜索了一遍,目中突地闪过一丝喜悦的光芒,脱口道:“在这里了。”
    展梦白转目望去,只见他手中已多了一只长约七寸黝黑铁筒,立刻凑首过去,道:“这莫非便是……”
    黄衣人道:“这必定就是射出情人箭的机簧弩筒,我倒要看看这名震天下的暗器,究竟有什么巧妙之处?”
    他盘膝坐到地上,凝神瞧了半晌,又将这铁筒,仔细拆了开来,里面却仅有两圈钢线,两根钢针。
    展梦白瞧了半晌,忍不住问,道:“前辈可曾研究出来了么?”
    黄衣人失望地摇头叹息一声,自语道:“巧妙若不在这机簧弩筒之中,难道是在箭上么?”
    他展开袍袖,只见一红一黑两枝“情人箭”竟已穿透了他衣袖,他这“流云铁袖”的功夫,已有十成火候,袍袖一展,当真可说得上是坚逾金石,哪知此刻竟被小小两枝弩箭穿透,这箭上的力道,当真何等惊人?速度又当真是何等迅急,怎会是普通弩筒所能射出?
    但他在箭上仔细研究半晌,却也看不出有何特异之处,展梦白在一旁沉吟道:“这一帖一箭,必有相辅相成之功用。”
    黄衣人道:“那‘死神帖’只不过是用来扰乱对方心神之物而已,巧妙还是在这‘情人箭’上。”
    展梦白皱眉道:“我每一望到‘死神帖’上那骷髅双目中的两点碧光时,目光便似不愿移开了。”
    黄衣人沉声道:“不错,那两点磷光,的确有慑神之魔力,尤其因为武林中都已将这一帖一箭渲染过分,几乎将之看成神话中的魔术法宝一般的暗器,是以一见‘死神帖’到来,当即心神无主,便被‘情人箭’乘虚而入,是以我方才不接‘死神帖’,先破‘情人箭’!”
    展梦白叹道:“前辈见解,当真精辟已极,但这一帖一箭,必定还另有巧妙,否则怎会有那许多高手被它暗算而死?”
    黄衣人冷笑道:“即使有些巧妙魔力,也算不得什么,你我方才还不是一样躲过了它?”
    展梦白微喟道:“自从‘情人箭’出现江湖以来,前辈只怕是第一个能破去它的人了,但别人……”
    他长叹一声,住口不语,黄衣人将那一帖一箭收入怀中,双手一拂灰尘,霍地长身而起。
    他伸手一拍展梦白肩头,缓缓道:“小兄弟,不要难受,天下绝没有永远隐藏的秘密。”
    展梦白仰天叹道:“这秘密什么时候才能解开呢?”
    黄衣人目光闪动,道:“总有一天的……”
    展梦白叹道:“只可惜九连环林软红不在这里,否则,他至少也可认出这黑衣汉子的身份来历。”
    黄衣人道:“方才他反手要切我掌中丝带时所使的武功,乃是武当真传,想必此人定是武当俗家弟子。”
    展梦白一惊道:“武当弟子怎会被‘情人箭’奴役?”
    黄衣人冷笑道:“依我看来,当今江湖上已被‘情人箭’控制之人,已广至各大门户,何止武当一派而已。”
    展梦白身子一震,默然半晌,突地大声道:“走!我先陪前辈到少室嵩山一行,然后立刻赶向帝王谷,我纵不能报仇雪恨,至少也要揭破他的秘密,若是等到武林中人都被他控制之后,便来不及了。”
    话声未了,他已放开脚步,如飞奔去,黄衣人摇头叹道:“好一个热血冲动的孩子……”
    身子一闪,随之而去,霎眼间便消失于夜色中。
    ×××
    由金山至嵩山,这一段路途是漫长的。
    一路上,展梦白几乎废寝忘食,拼命地吸收黄衣人传授于他的武功,他天性喜武,只到此时,才真正有明师指点,自不肯浪费一刻时间,他唯一的目的,便是尽快学成武功,赶到帝王谷去复仇雪恨。
    黄衣人自然知道他的心意,所传授的,大多俱是能克制帝王谷弟子的武功招式,招式之玄妙,几非展梦白所能梦想,他昔日见到那“粉侯”花飞以及萧家姐妹施展武功时,只道普天之下,再无别种武功能破去他们的招式了,但此刻前后一加参详,才知道他们的招式虽精妙严密,其中却都有破绽,而自己此刻所谓的武功,随意一招,便可击中他们的要害。
    有时他忍不住要问那黄衣人,是否与“帝王谷”有所仇恨,否则怎会将“帝王谷”武功中的破绽研究得如此透彻?
    黄衣人却只是微笑不语。
    这一日到了嵩山境界,两人清晨上山,但见山势雄奇,林木苍郁,虽无华山之奇,却更具名山之气概。
    太室少室,峰峦奇秀,两峰对峙,相去约莫三十里,一则雄伟庄严,一则瘦削灵妙。
    山阴沟阳一带,直达龙潭、卢岩两寺,更多奇景,自唐以来,高人隐士,代有幽笔,端的是卧虎藏龙之地。
    而少室峰下,万松丛中,便是天下武功主流的发源之地,武林七大门派之首,嵩山少林寺。
    松风习习,云影天光,展梦白与黄衣人一入松林,便可依稀见到少林寺的飞檐崇阁,钟声梵唱,也隐约可闻。
    展梦白初游名山,精神大振,游目四顾问,突听松林深处,一声佛声朗诵,走出四位少林僧人。
    其中一人合掌道:“施主但请鉴谅,敝寺……”目光一抬,但见黄衣人的面容,语声突地一顿。
    黄衣人微笑道:“还认得我么?”
    那少林僧人沉吟道:“贫僧……”
    黄衣人大笑道:“十年之前,我与令师对弈十日,你一直在旁侍候茶水,那时你年纪轻轻……唉,想不到十年时光,弹指间便过了。”
    语声未了,这少林僧人已拜倒在地,恭声道:“弟子净光,一时眼拙,竟未想出前辈是谁。”
    另三个僧人虽不认得黄衣人,但也一齐跪倒在地。
    黄衣人搀起他们,沉声道:“我面具虽常改变,但这一袭黄衣,却最好认,但你却未认出,莫非是心中有什么令你慌乱之事么?”
    净光呆了一呆,失色道:“前辈果然神目如电。”
    黄衣人目光一闪,道:“莫非寺中生出变故不成?”
    净光垂首道:“前辈所料不差,此刻寺中……”
    黄衣人目光闪动,显见是心中也十分惊奇,不等他话说完,立刻截口道:“既是如此,还不快带我去见令师。”
    净光面色沉重,长叹道:“前辈今日,只怕见不着他老人家了。”
    黄衣人身子一震,惊道:“此话怎讲?”
    净光道:“前辈请随弟子前去,一看便知。”
    展梦白心中亦是大为惊异,要知少林寺雄踞武林多年,江湖中虽然屡经动乱,但少林寺却一直安然无恙。
    而今日少林寺竟然也有变故发生,他实在想不出江湖中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来少林寺惊扰?
    净光躬身带路而行,片刻间便已走入了寺中。
    展梦白转目四望,只见这少林寺千椽万脊,也不知有多少重院落,但四下却绝无嘈乱之声。
    寺中的弟子,人人面目上,俱是一片沉重肃穆之色,往来行走间,脚下不带半点声息。
    在如此庄严的气氛中,展梦白不由自主地也感染到几分沉重之感,心中纵有疑团,也不敢问出口来。
    穿过几重院落,便是佛殿后院,方丈室所在之地。
    只见几个白眉长髯的僧人,在后院门前,往来行走,人人眉宇间,都呈现着一种不安之意。
    展梦白心中更是惊奇,能使这些少林高僧不安之事,其情况之严重,必定是非同小可。
    但四下却又听不到杀伐争战之声,少林群僧神色虽沉重,眉宇间却也没有杀气,手中更无兵刃。
    心念一转间,只见这些白眉僧人,目光瞥见黄衣人时,面上都忽然露出了喜色,宛如见到救星。
    有几人双眉轩动,便待迎了上来,但却又突地止住脚步,合十一礼,躬身后退,让开了门户。
    黄衣人见到这些大出常理的情况,心下更是惊奇,不等净光领路,身形一闪,当先步入后院。
    展梦白微一迟疑,见到少林群僧并无拦阻之意,也随之而入,只见院中庭院深沉,满是古柏苍松,青篁修竹。
    回首望处,少林僧人,竟全部留在院外,没有一人跟着进来,刹那之间,展梦白不禁觉得这后院中仿佛充满了沉沉杀气。
    ×××
    黄衣人轻车熟路,当先而行,转过一座假山,突地十余个身穿蓝缎长衫的汉子,垂手肃立在方丈室之前。
    这些人面色亦是十分凝重,但见到黄衣人时,神情都为之大变,一齐躬下身去,请安行礼。
    展梦白心中动念,方觉这些大汉甚是眼熟,生像是在哪里见过,黄衣人已脱口道:“你们怎在这里?”
    他语声中也充满了惊诧之意。
    只见一个眉清目秀的蓝衫少年,抢步迎了过来,躬身道:“在下不知前辈前来,有失远迎。”
    黄衣人“哼”了一声,冷冷道:“这里又不是你的地方,要你远迎什么?当真奇怪得很。”
    蓝衫少年陪笑道:“是极是极……”
    黄衣人道:“你休要在我面前花言巧语,敷衍于我,还不快些闪开道路,让我过去。”
    蓝衫少年依然陪笑道:“家师有令,这三日之内,谁也不能进入方丈室一步,请前辈见谅。”
    黄衣人目光一凛,道:“你师傅也在这里?”
    蓝衫少年道:“若非师傅带领,弟子们怎敢随意在少林寺走动,更不敢在此拦阻前辈了。”
    黄衣人沉吟自语道:“他来了?他来做什么?”
    展梦白心念一闪,脱口道:“是蓝大先生来了么?”
    蓝衫少年望着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这少年满面俱是笑容,但眉宇间却隐含锋芒,目中更是精光毕露,挡在黄衣人身前,不让半步。
    方丈室中,静寂如死,仅有一缕缕淡烟,自竹帘中袅娜散出,黄衣人皱眉道:“里面还有别的人么?”
    蓝衫少年陪笑道:“弟子不太清楚。”
    黄衣人袍袖一拂,道:“我进去看看。”
    蓝衫少年还是陪着笑道:“家师再三嘱咐,这三日之内,千万不能让人进入方丈室一步,弟子也不知为了什么?”
    黄衣人怒道:“便是你师傅也不敢拦阻于我,你……”
    蓝衫少年躬身道:“前辈与家师乃是多年好友,前辈若是要硬闯进去,弟子也不敢拦阻,但……”
    他一整面容,沉声道:“前辈闯进去后,家师若是因而生出变故,这责任弟子却是万万负担不起的。”
    黄衣人呆了一呆,道:“会生出什么变故?”
    蓝衫少年道:“小则一时失着,大至生死之危,任何变故,都有发生的可能,是以前辈还请三思而行。”
    黄衣人惊道:“他到底在里面做什么?情况怎会如此严重,难道……他已和少林掌门动上了手?”
    蓝衫少年垂首道:“一切事情,两日后前辈便会知道。”
    黄衣人沉吟半晌,在苍松下的一方青石上坐了下来,抬目望去,方丈室中仍是淡烟缭绕,静寂如死。
    清风阵阵,松涛竹韵,四下轻鸣。
    然而庭园越是清幽静寂,气氛便越是沉重。
    庭园外不时有少林弟子,探首而入,窥探着动静,但却无人入园半步,更无人发出一丝声息。
    过了许久,展梦白忍不住凑首过去,压低了声音,轻轻问道:“前辈究竟要作何打算?”
    黄衣人端坐石上,动也不动,道:“先静观待变。”
    ×××
    日色斜西,夕阳映得丛林一片辉煌。
    庭园外,隐隐传来了一片梵唱之声,庄严肃穆,澄心静神,衬得辉煌的丛林,宛如西天妙境。
    黄衣人坐在石上,仿佛已入定起来,那些蓝衫汉子,神情却更是紧张,眉宇间隐隐露出忧郁之色。
    突见四个十一二岁的小沙弥,手里提着四具食盒,自园外飞奔而入,俱是脚步轻灵,行走无声。
    其中一人,飞步走到方丈室前,将食盒在门口轻轻放了下来,另三人却将食盒交给了蓝衫少年。
    蓝衫少年微微一笑,道:“多谢师兄们了。”
    四个小沙弥齐地躬身为礼,转身奔出。
    蓝衫少年打开食盒,选出几件精致的素点,双手奉给了黄衣人与展梦白,然后便和其余的大汉一齐吃了起来。
    展梦白手里拿着点心,目光却紧紧凝注着方丈室的门口,突见垂帘中伸出一只莹白的纤手,半截鲜红的衣袖。
    纤手一闪,便将食盒提了进去。
    展梦白心头一跳,附在黄衣人耳边,低语着道:“前辈你可看到了么?方丈室中竟有女子。”
    黄衣人点了点头,嘴皮突然轻轻动了起来,仿佛在和人说话,但展梦白却又听不到一丝声音。
    他心念动处,暗忖道:“难道他正在以‘传音入密’的功夫,和方丈室中的人说话?”
    一念尚未转完,突见方丈室垂帘一掀,曼步走出一条人影,头上宫鬓高挽,一身鲜红的衣衫,风姿绝美。
    展梦白只觉眼前一花,这红衣女子已来到黄衣人身前,展梦白这才看清,这绝美的红衣女子,面上已多皱纹,年华早已逝去,只是风韵犹存。
    蓝衫大汉们见了这红衣美妇,齐地躬下身去。
    只见红衣美妇眼波凝注着黄衣人,道:“方才以‘传音入密’之术和我说话的,可是你么?”
    黄衣人微微一笑,道:“献丑了。”
    红衣美妇含笑道:“你能将‘传音入密’之术练得远近心田,控制如意,隔着一重门户,犹能直送我一个人的耳朵里,想必一定是小蓝口里所说的,他生平打得最过瘾的对手了。”
    她虽然年华已去,但语声美妙,笑容更是动人。
    黄衣人微笑道:“看夫人这身打扮,不问可知,必定就是昔年名闻天下的‘烈火夫人’了。”
    红衣美妇轻轻笑道:“你猜错了,那是我姐姐,我若是‘烈火夫人’,还会这么客气地说话么?”
    黄衣人笑道:“原来是‘朝阳夫人’,在下眼拙了!”
    展梦白心头暗惊,他再也想不到竟会在这少林寺中,看到四十年前便已名满天下的烈火、朝阳夫人。
    她两人在武林中,风流韵事,传流至今,与这两位美人名字牵连到一起的武林名侠,真是多得不可胜数。
    在那些长长的名单上,最最显赫的名字,就是“傲仙宫”的蓝大先生,以及“帝王谷”的主人。
    这四人关系错综复杂,除了他们自己之外,武林中谁也弄不清楚,但越是弄不清楚,传言也就越多。
    此刻只见朝阳夫人窈窕的身子,浸浴在多彩的夕阳里,远远看来,竟仍然有二十许妙龄的青春与风姿。
    她嫣然一笑,道:“小蓝在里面与老和尚拼上命了,邀我来作公证人,你看头痛不头痛?”
    黄衣人惊道:“他怎会与天凡大师动上手的?”
    朝阳夫人笑道:“大半是为了你。”
    黄衣人诧声道:“为我?怎会为了我?”
    朝阳夫人轻轻招了招手,道:“随我来。”
    语声方了,那蓝衫少年又已挡住了去路。
    朝阳夫人面色一沉,道:“你要做什么?”
    蓝衫少年躬身笑道:“家师有令,除了夫人之外,谁也不能进入方丈室,这话夫人你也听到的。”
    朝阳夫人道:“我带他进去,我负责任。”
    蓝衫少年道:“弟子愚鲁,只知道听从家师一人之令。”
    朝阳夫人变色道:“如此说来,我的话你也不听了?”
    蓝衫少年挺身而立,闭口不答。
    展梦白心中暗暗称赞:“这少年倒真是条汉子。”
    只见朝阳夫人冰冷的面容上,又缓缓泛起了一丝笑容,道:“好孩子,看起来你倒忠心得很!”
    蓝衫少年道:“师令难违,夫人见谅。”
    朝阳夫人道:“那么,我只有成全你了。”左手一扬,红袖飞起,右手已忽地点中蓝衫少年前胸大穴。
    她出手之快,几乎连展梦白都未看清楚,只觉眼前红影一闪,那蓝衫少年已“噗”地跌了下去。
    朝阳夫人仍然含笑,道:“现在我进去,不关你的事了,好生在这里躺着,一日后穴道就会解开。”
    语声中,她伸出两根手指,挟起黄衣人的衣袖,走向方丈室,果然无人再敢拦阻,黄衣人道:“小兄弟,你也来吧!”
    展梦白走了几步,忍不住大声道:“这位朋友一心遵从师命,夫人你又何苦下手伤他?”
    朝阳夫人回头看了他一眼,道:“你是什么人?”
    展梦白亢声道:“在下展梦白。”
    朝阳夫人停下了脚步,回头凝注着他,展梦白双目炯炯,也笔直瞪着朝阳夫人,丝毫没有畏惧之心。
    黄衣人静静旁观,目光中却带着笑意。
    朝阳夫人瞧了半晌,突地展颜一笑,道:“年轻人火气真大,倒真和小蓝少年时一模一样。”
    她微笑接口道:“你只觉那少年和你的脾气一样硬,看我制住了他,便觉得生气,是么?”
    展梦白道:“以长欺小,以强凌弱之事,在下……”
    朝阳夫人笑道:“谁欺负他了,我只不过是警告警告他,叫他以后莫要一面孔装出忠心耿耿的样子,肚子里却怀着鬼胎。”
    展梦白道:“不违师命,难道也算是鬼胎?”
    朝阳夫人笑道:“我平生看过的男人多了,绝不会看错的,他眸子不正,绝不是你所想像那样的人。”
    展梦白道:“夫人强词夺理,在下难以心服。”
    朝阳夫人笑道:“你不但火气和小蓝一样大,倔强的性子也和他一样,好,你们先进去,我就放了他。”
    黄衣人目光中笑意更是明显,几乎要笑出声来。
    朝阳夫人眼波一转,道:“你笑什么?”
    黄衣人道:“我若说出来,夫人只怕要生气的。”
    朝阳夫人眨了眨眼睛,道:“我绝不生气。”
    她不但风韵犹存,就连神情动作,也和少女一样。
    黄衣人笑道:“江湖传言,夫人对蓝大先生爱得极深,数十年来,有如一日,我本不相信,但今日却信了。”
    朝阳夫人道:“此话怎讲?”
    黄衣人道:“常言道:‘爱屋及乌’,是以夫人看到与蓝大先生脾气相同的人,也有了好感,否则……”
    他微笑接道:“否则以夫人脾气,怎会对我这小兄弟如此客气?”
    朝阳夫人呆了半晌,忽然幽幽一叹,道:“不错,我是很喜欢他……”
    语声突顿,挥手道:“你们先进去吧!”
    黄衣人目光一闪,那闪动的光芒中,似乎隐藏着一些秘密,是什么秘密?除了他自己,有谁知道?
    他轻轻掀开竹帘,身形微闪,轻烟般掠入了方丈室。
    ×××
    只见一缕缕淡烟香气,自一具紫铜香炉中袅娜四溢,弥漫在这窗明几净,微尘不染的方丈室中。
    云床上,正盘膝端坐着,巍奇磊落的蓝大先生,他仍然穿着一袭蓝布道袍,但面色却异常地凝重。
    盘膝坐在他对面的,正是当代最负盛名的高僧,江湖中德望最隆的名侠,少林派当今掌门人天凡大师。
    他两人各自伸出右掌,掌心相抵,显然正在以数十年来性命交修的内力相拼,但在两人之间,却又放着一盘围棋。
    残局未竟,天凡大师左手食中二指,捻着一粒白色棋子,沉吟已久,还没有放将下去。
    蓝大先生闪电般的眼神,也正在凝视着棋局,思考着下一步棋路,他两道浓眉,已自紧紧纠结在一起。
    原来这两位一代武林高手,竟一面以内力相拼,一面还在下棋,这当真是自古未有的名家比斗。
    要知内力乃是武功之修为,棋道却是智慧之集粹,两件事非但绝不相关,而且还会互相牵制。
    只因这两件事俱是必需集中心力,方能制胜,微一分心,内力便散,一步失着,也是满盘皆输。
    但是他两人此刻竟能心分二用。既不能因下棋分心,而使内力涣散,也不能因内力专注,而下错棋着。
    黄衣人一步掠入,不禁立刻怔在当地,跟在他身后的展梦白,见了这场别开生面的武功、智慧大搏斗,更是目定口呆,动弹不得。
    只因他两人得知此番的比斗,不但已是武功、智慧的最最高峰,而且不能有丝毫差错。
    只闻一阵幽香飘来,朝阳夫人也闪身而入。
    但蓝大先生与天凡大师,都已到了忘情忘我之境,室中多了一人,少了一人,他们竟丝毫没有觉察,可见他们早已使出了自己的每一分精力,每一分智慧,正是孤注一掷,生死俄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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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回烈火夫人
    黄衣人、展梦白,屏息静气,不敢丝毫惊动。
    只见天凡大师面色更是沉重,额上仿佛已沁出汗珠,掌中的一粒棋子,犹未放落下去。
    黄衣人目光凝注,纵览棋局,只见目前的局势,白棋已是寸土必争,这一着棋的关系,更是重要。
    这一着棋若是下对,白棋便能将左边至中央庞大地域,岌岌可危之局面,一齐稳定,再于右下方与黑棋决一死战,这一着棋若是下错,白棋便无生路。
    天凡大师手掌终于缓缓落了下去,展梦白目光不禁闪烁出喜意,他少年多才,深通棋道,知道白子此番若是放在天凡大师手掌落下的位置,白棋便要全军覆没,他与蓝大先生已有情感,自然是希望蓝大先生胜的。
    哪知就在这刹那之间,外面停息未久的梵唱之声,又复响起,渐高渐昂,渐渐弥满了天地。
    梵唱一起,天凡大师忧恼的面容,突地变为十分平静,手掌悬在空中,缓缓抬起,沉吟半晌,方自叮地放了下去。
    这一着棋他放落的位置,确是妙到毫巅,此棋一落,局势完全改观,白子虽还不能立刻制胜,但已不至落败。
    蓝大先生右掌微微一颤,双眉皱得更紧──棋局的微妙,瞬息千变,当真有如人生一般。制胜之机,稍纵即逝。
    他思索良久,也叮地放落一粒棋子,天凡大师立刻随之下一粒,三着过后,双方已是杀伐惨烈,互有胜负。
    梵唱久久不绝,天凡大师面色越来越见安详平静,蓝大先生神情却越来越是焦躁不安。
    ×××
    死一般的静寂中,展梦白突地大声喝道:“不公平!”
    朝阳夫人伸出食指,封着嘴唇,轻轻嘘了一声,叫展梦白不要喧嚷,却又忍不住问道:“有什么不公平。”
    展梦白道:“少林群僧,正以佛家的梵唱来助长大师的真气与定力,却扰乱了蓝大先生的心智。”
    朝阳夫人双眉微皱,暗暗忖道:“不错,天凡大师乃是得道高僧,自可藉梵唱来稳定心智,而小蓝却非佛门中人,听了佛家的梵唱,反而会焦躁不安,少林寺中,果然不乏高明,如此助了他们的掌门,却又不露痕迹。”
    心念转处,更见忧虑,但口中却微微笑道:“小兄弟,想不到你虽然脾气火爆,心思却聪明得很,只是……”
    她微喟接道:“只是在动手之前,却没有规定不许人家和尚念经,小兄弟,你说怎么办呢?”
    黄衣人目光一闪,接口道:“办法自然有的,却不知他两人为了什么如此拼命,胜负之争,是为的什么?”
    朝阳夫人眨了眨眼睛,道:“你总该知道小蓝的脾气,他什么都不为,为了口气也可和人拼命的。”
    黄衣人摇头道:“事情绝非如此简单,只是夫人不肯相告而已,我既不知道他们为何而争,便只有袖手不管了。”
    朝阳夫人道:“谁要你管,我自有办法。”
    她口中虽说自有办法,其实此刻心里却毫无办法。
    说话之间,棋局已更是紧张,但这种肉眼能见胜负的比斗,却还远不及那不能眼见胜负的比斗令人担心──
    蓝大先生与天凡大师掌心紧紧相抵的右臂,已越来越是粗大,他蓬乱的发顶上,也渐渐腾起一阵阵热气。
    而天凡大师虽渐渐安详,但目光却渐渐黯淡──目为心窗,黯淡的目光,正象征他体内真力已大是不继。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这两人无论是谁输了,在武林中都必将引起一场令人心惊的动乱。
    但在这两人胜负未分之前,却无一人敢随意分开他们的右掌,只因谁也没有这种深厚的功力。
    纵是与蓝大先生、天凡大师功力相若之人,前去解围,若稍一不慎,不但要伤了他两人,还要伤了自己。
    时间缓缓过去,展梦白突地干咳一声,道:“我也要唱了。”
    朝阳夫人奇道:“你唱什么?”
    展梦白道:“和尚可以念经,我难道不能唱曲么?”
    朝阳夫人眼波一转,轻轻笑了起来,道:“你唱不如我唱,是么?”她已猜出展梦白必是想以歌声来扰乱梵唱。
    展梦白道:“夫人要唱,自然最好。”
    朝阳夫人伸手理了理鬓角,曼声唱道:“碧纱窗外静无人,低下头来忙要亲,骂了声负心背转身,好呀!是一半儿推辞,一半儿肯……”
    歌声曼妙婉约,宛如豆蔻少女的出谷新声,虽是一首俚俗的小调,但在她口中唱来,却另有撩人之风韵。
    她唱了一首又是一首,唱得她自己面容上也渐渐泛起了红晕,仿佛已被自己的歌声勾起了少女时的情思。
    ×××
    天凡大师神色果然渐渐纷乱起来,落子下棋,又见沉吟,展梦白心头暗喜:这一着果然奏效了。
    哪知他目光转处,却赫然发现蓝大先生目光更是紊乱,情绪更是不宁,眉目间隐隐露出一种激动之色。
    黄衣人瞑目而听,竟似乎也被歌声所醉。
    展梦白暗道一声:“不好!”
    他心思灵敏,此刻突然想起,朝阳夫人与蓝大先生之间,本是多年情侣,只因情感纠纷,是以未成眷属。
    如今朝阳夫人的歌声,虽然扰乱了天凡大师,但却更激动了蓝大先生,将他带入了少年时的旧梦。
    这一来弄巧不成,反而成拙,展梦白情急之下,突听梵唱之声,突然乱了起来,其中还夹有惊呼。
    接着,叱咤之声大作,步履之声奔腾。
    一个清脆尖锐的声音遥遥呼道:“二妹,你在哪里?”
    朝阳夫人面色一变,顿住了歌声。黄衣人霍然张开双目,道:“是不是烈火夫人来了?”
    朝阳夫人点了点头,只听外面又是一声呼唤:“二妹,快出来!”呼声自远而近,瞬息间便到了后院。
    蓝大先生突地闷喝一声,神色立刻平静,天凡大师朗念道:“阿弥陀佛!”目光也亮了起来。
    他两人各自吐气开声,恢复了自己的定功,两人目光凝注棋局,对外界一切扰乱,全都不闻不问。
    朝阳夫人目光望着门外,神色大是紧张,竟不敢应声出去,展梦白心中不禁为之大奇,想不到她也有畏惧之人。
    刹那间,只见竹帘外红影一闪,一个满身鲜红,云鬓高挽的女子,风一般掀起垂帘,火一般掠了进来。
    她眼波一闪,冷笑着道:“好呀,你跟小蓝居然瞒着姐姐我,到和尚庙里来谈情来了。”
    朝阳夫人陪笑道:“大姐,你看看这是在谈情的样子么?”
    只见这红裳云鬓的妇人,面容虽与朝阳夫人有几分相似,但双眉稍浓,目光更亮,眉宇间锋芒毕露。
    她闪亮的眼波在众人面上一扫,道:“纵非谈情,但你们也不该瞒着我偷偷跑出来呀!”
    朝阳夫人叹道:“小蓝火烧星似地跑来找我,我怎么来得及去通知你,大姐,你说这能怪我么?”
    烈火夫人双眉一挑,怒道:“他找你,为什么不找我?”
    突地掠到云床前,红袖一展,便拂乱了棋子,大声道:“你们两个在这里装什么蒜,快说话呀!”
    蓝大先生、天凡大师齐地一惊,但右掌仍然紧紧相抵。
    烈火夫人眼睛一瞪,大声道:“老和尚,你抓住小蓝的手干什么?再不放手,我就要揍你的脸了。”
    天凡大师双眉一皱,朗吟道:“阿弥陀佛。”
    蓝大先生身子突然凌空而起,连翻三个跟斗,方自落了下来,噗地坐到墙角的椅上,望着烈火夫人发愣。
    他惟恐自己被天凡大师掌力所震,是以撤掌收功时,连翻三个跟斗,方自化解了对方的劲力。
    本来极是紧张沉重的局面,烈火夫人一到,竟立刻消解于无形,展梦白见了,不禁又是惊异,又是好笑。
    他再也想不到烈火夫人这般年纪,脾气仍然如此火爆,醋劲仍是这么大,但除了她外,实在无人能打破方才的僵局。
    ×××
    只见烈火夫人身子一转,叉腰站到蓝大先生面前,大声道:“你去找她,为什么不来找我?”
    蓝大先生浓眉霍地轩起,大声道:“你这专门捣乱坏事的野丫头,我为什么要去找你。”
    烈火夫人呆了一呆,倒退几步,坐在云床上,突然放声痛哭起来,道:“好,我这么大年纪,你还骂我丫头?”
    蓝大先生道:“哼,这么大年纪,简直是个小丫头。”
    烈火夫人越哭越是伤心,道:“好,我知道你一直都不喜欢我,我……我不如去死了算了。”
    蓝大先生大声道:“请,请!”
    语声未了,朝阳夫人已掠到他面前,轻叹道:“小蓝,你怎能对我姐姐这样子,岂不教人伤心。”
    蓝大先生愣了愣道:“你放心,她不会去死的。”
    朝阳夫人柔声道:“你还说,快去姐姐那里赔礼。”
    蓝大先生坐在椅上,呆了半晌,竟真地站了起来。
    展梦白看到他三人之间的情况,不觉更是好笑,也想不到蓝大先生那般倔强的脾气,竟对朝阳夫人服帖得很。
    他暗暗忖道:“常言道柔能克刚,这话果然不错。”
    转念之间,只见蓝大先生已走到烈火夫人身边,拍一拍她肩头,道:“喂,对不起,我骂错了。”
    展梦白暗笑忖道:“这样的口气,也算是道歉么?”
    哪知烈火夫人居然竟破涕一笑,道:“小蓝,只要你对我好些,就是骂我两句,也没有关系。”
    蓝大先生却已走回椅上,重重坐了下去,突然抬头道:“喂,你方才扰乱了棋局,该不该赔礼?”
    烈火夫人伸手一抹泪痕,走到天凡大师面前,敛衽一笑,道:“老……大师,方才对不起您哪!”
    天凡大师虽然沉穆庄严,但见了他三人这般年纪,行事却仍不失童心,也不禁展颜一笑,道:“女檀越言重了。”
    但黄衣人目光中却无半分笑意,而且仿佛甚是萧索。他隐身在阴黯的角落中,面前淡烟缭绕。
    ×××
    展梦白却忍不住大声道:“蓝大先生。”
    蓝大先生眼神一扫,仰天笑道:“好极好极,我的小兄弟与老对头竟一齐来了,你们几时来的?”
    展梦白口中应道:“早就来了!”心中却不禁暗叹忖道:“我们走入此室,他都不曾觉察,可见他方才比斗,当真艰苦得很。”
    天凡大师亦自飘身下了云床,合十含笑道:“十年不见侠踪,想不到今日竟会欢然驾临。”
    黄衣人微微拂袖,拂开了面前的淡烟,微微笑道:“只可惜在下今日来得不巧,偏逢两位……”
    蓝大先生截口大笑道:“谁说你来得不巧,你简直来得太巧了,否则我少不得要和老和尚再斗一场。”
    黄衣人道:“两位如此苦斗,难道是为了在下?”
    天凡大师长叹一声,道:“蓝施主不远千里而来,只是为了两件事要来寻找老衲,第一件事……”
    蓝大先生怒道:“第一件事便是为了我那孽徒孙玉佛,我与两位别后,便到杭州去寻找于他。”
    黄衣人笑道:“只怕他早已逃了。”
    蓝大先生道:“不错,他不但逃了,还雇了个人要以‘情人箭’来暗算于我,却被我活活擒住。”
    他冷“哼”一声,接道:“哪知这厮竟是少林弟子,只是我虽然逼问出他的来历,也问出了他是受何人指使,却始终问不出那‘情人箭’他是自哪里得来的,我本待将他押回少林寺,哪知他半途竟自尽而死。”
    展梦白、黄衣人对望一跟,只听天凡大师长叹道:“少林门徒,日益众多,品流一杂,便难免良莠不齐了。”
    黄衣人接口道:“此事虽是少林弟子所为,但却万万怪不得天凡大师的,蓝兄怎能因此与大师动手?”
    天凡大师含笑道:“他与我动手,却非为了此事。”
    黄衣人道:“是为了什么?”
    天凡大师道:“蓝大侠定要向老衲追问阁下的来历,老衲不能打诳,自不能推说不知……”
    蓝大先生截口道:“他若推说不知,也就罢了,只恨他说知道,却又偏偏不肯告诉我。”
    黄衣人微微一笑,道:“于是你一气之下,便定要逼住天凡大师与你动手,蓝兄,你如此做法,不觉难为情么?”
    蓝大先生笑道:“我想来想去,实在想不出当今天下,谁有你这样的武功,我心里越想不出,便越是要想。”
    黄衣人缓缓道:“你永远想不出的。”
    ×××
    蓝大先生叹道:“我心里若有一件事想不出来,当真有如芒刺在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天凡大师蔼然一笑,道:“蓝大侠热心热肠,不愧为性情中人,此刻他本人便在这里,老衲已可脱身事外了。”
    蓝大先生大声道:“他若是不肯告诉我,我还是要问你的,即使再和你斗上三天三夜,也没有关系。”
    天凡大师微笑道:“老衲却不愿和施主斗了。”
    烈火夫人突地站了起来,走到黄衣人身前,道:“你告诉他也就是了,何必害他着急呢?”
    黄衣人缓缓道:“说是定必要说的,但此刻却非其时。”
    蓝大先生、烈火夫人齐地脱口道:“什么时候才肯说?”
    黄衣人道:“在下此来,将一事交托于天凡大师后,便要带这位小兄弟去帝王谷一行,然后……”
    他微笑一声,接道:“我便请他将我的来历,回来转告各位,大约半年之内,便有消息了!”
    蓝大先生双眉轩处,大喜道:“一言为定。”
    黄衣人道:“言出必行。”
    蓝大先生一拍膝盖,道:“好!有什么事你快些对天凡大师说吧,小兄弟,你也要快去快回,莫教我等得心焦。”
    天凡大师微笑道:“早已说过了。”
    蓝大先生呆了一呆,望着黄衣人长叹道:“想不到你竟将‘传音入密’之术练得如此精妙,连我都未曾听到。”
    黄衣人笑道:“若是被你听到,还能称为‘传音入密’么?”
    蓝大先生大笑道:“好好,我平生未曾服人,却服了你了,如今我便先回宫去,静候你的消息。”
    语声未了,他已伸手掀起了竹帘。
    烈火夫人大喝道:“慢着!等我一等。”
    蓝大先生大笑道:“你回你的家,我回我的家,等你做什么?”向众人微微招手,轻烟般掠了出去。
    烈火夫人大喊道:“我偏要跟着你,看你怎么办?”说到最后一字,她火红的衣裳已只剩下点红影。
    ×××
    天凡大师微微一叹,含笑道:“能在少林寺中,说来便来,说走便走的人,当今世上,只怕只有这位蓝大先生了。”
    黄衣人目注着窗外,随口道:“大师仁慈为怀,修养功深,自然不会和他争一时之意气。”
    天凡大师笑道:“此人天真未泯,虽在浊世中混迹多年,但一颗心仍纯洁有如赤子,当真可爱得很。”
    黄衣人霍然回过头来,目光凝注着朝阳夫人,缓缓道:“夫人与蓝大先生同来,为何不跟蓝大先生同去?”
    朝阳夫人面上,带着一层淡淡的忧郁,幽幽一叹,道:“他两人正好是一对欢喜冤家,我又何苦跟去多事。”
    展梦白呆了一呆,忍不住接口道:“夫人既然很喜欢蓝大先生,蓝大先生也很喜欢夫人,那么为何……”
    朝阳夫人轻轻摆了摆手,叹道:“小兄弟,有许多事,你年纪还轻,还不会懂得的,还要等许久才会知道。”
    展梦白道:“夫人难道是为了令姐,而牺牲自己么?”
    朝阳夫人展颜笑道:“你错了。”
    展梦白皱眉道:“那么,在下就更加不懂了!”
    朝阳夫人沉吟半晌,缓缓道:“小兄弟,我告诉你,喜欢和爱是不同的,我虽然喜欢他,但我心里爱的却是……”
    突地长叹一声,垂首走向门外。
    展梦白木立地上,呆了半晌,只见朝阳夫人又自回转了身,缓缓道:“你到‘帝王谷’去,肯不肯为我做一件事?”
    展梦白道:“在下力所能及,绝不推辞。”
    朝阳夫人目光闪出一阵奇异的光芒,缓缓道:“我只要你代我问他一句话,然后……然后设法告诉我。”
    展梦白道:“什么话?”
    朝阳夫人眼波一转,道:“你觉得寂寞吗?”
    展梦白又是一呆,朝阳夫人已笑道:“我要问的,就是这句话,然后,我自然会设法听你的回音的。”
    她缓缓自怀中取了一只十彩的丝囊,含笑接道:“这里面是我做的一些小东西,你拿着吧!”
    展梦白摇头道:“在下无功不敢受禄。”
    朝阳夫人笑道:“你为我做事,我自该谢你。”
    展梦白长叹一声,道:“在下此刻虽答应了夫人,但在下此去帝王谷,生死难测,在下若是死了,便不能将话转给夫人了。”
    朝阳夫人道:“年纪轻轻,怎么就说死说活的。”
    展梦白傲然一笑,道:“死的若不是在下,便必定是那帝王谷的主人,他若死了,也就不会寂寞了。”
    朝阳夫人面色大变,道:“你为什么要说这话?”
    展梦白沉声道:“帝王谷主人,八成乃是在下不共戴天的仇人,他与我见面之下,必定要生死相拼。”
    朝阳夫人凝思半晌,将丝囊塞到展梦白怀里,道:“不论如何,我送给你的东西,是绝不会收回的。”
    展梦白慨然道:“好!我收下了!他若死了,我便要将他生前答复之言,转给夫人,我若死了……”
    他微微一笑,道:“夫人便只好自去问他了。”
    朝阳夫人凝注着他,缓缓道:“我看的人多了,凡是能含笑而谈自己生死的人,多不会死的。”
    展梦白道:“多谢夫人。”
    朝阳夫人轻轻一笑,道:“但是,他也不会死的。”她轻轻转身,眼皮扫过众人,轻轻飞身而去。
    天凡大师慈祥的目光,凝注着沉默的黄衣人,缓缓长叹道:“原来她心目中的男人是帝王谷主。”
    黄衣人仍然沉默无言。
    ×××
    展梦白却接口叹道:“看来蓝大先生是用错情了。”
    天凡大师叹道:“情之一物,最令人苦,但茫茫人世,芸芸众生,有谁真的无情?少年人,你说是么?”
    展梦白惟有叹息颔首,突听黄衣人狂笑一声,道:“用错情的,何止蓝大先生一人,小兄弟,我们走吧!”
    展梦白躬身道:“今日聆听大师教训,只恨来去匆匆,不能多炙慈颜,更不知何日再能前来……”
    天凡大师接口笑道:“快了快了,老衲不送了!你快去吧!”
    展梦白怔了一怔,躬身一礼,随着黄衣人急奔而出。
    天凡大师见他们身影消失,忽然伸手轻轻一敲香炉旁的金钟,只听“当”’地一声清鸣。
    钟声还未消失,门外已来了四个身穿灰布僧袍的中年僧人,立在帘外,齐地躬身道:“师傅有何吩咐?”
    天凡大师沉声道:“无为、无心立刻整治行装,随时待命,随为师下山,无妙、无机掀帘进来。”
    这四位中年僧人正是少林掌门座下的四大弟子,此刻闻言不禁一愣,不知道师傅为何竟会突然下山?
    但四人修为多年,立刻便恢复了恭肃之态,左面两人躬身道:“弟子遵命。”转身急步而去。
    右面两人轻轻掀开了竹帘,垂首而入。
    天凡大师道:“为师即日便要去武当山一行,只怕要耽误半年才能回山,寺中事务,你两人要多小心了。”
    无妙大师须眉已然花白,神情最是沉稳,此刻微微皱眉,垂首道:“师傅多年未曾下山,只怕……”
    天凡大师道:“为师多年未曾下山,正要乘机去走动走动,看一看武林之中,是否又出了几位少年英侠?”
    无机大师沉吟道:“如有什么事机发生,弟子们都应代服其劳,师傅又何苦自己奔波呢?”
    天凡大师目光一闪,微笑道:“这件事你们都代不得劳,但却绝无凶险,你们不必多说了,去吧!”
    第二日清晨时分,满山钟声梵唱中,天凡大师已率领着无为、无心两人束装就道,离开少林,奔向武当。
    这位少林高僧,足迹已有十余年未曾下山,少林寺数百弟子都不禁大为奇怪,不知道掌门师尊此番下山是为了什么。
    ×××
    昆仑山远在边外,连绵千里,山势险峻雄奇,危岩绝壑,处处可见,又不是少林、峨嵋诸山所能比拟。
    万山丛中,人迹罕至之处,一亭孤松盖下的青石上,盘膝端坐着眉如青剑,目似朗星的展梦白。
    黄衣人立在他身边,正以双掌在为他按拍穴道。
    此刻四下无声,只有风吹松涛,幽韵天成,仰视苍天,俯视群山,令人不觉怆然而发思古之幽情。
    也不知过了多久,黄衣人突地大声喝道:“好了!”砰地一掌,拍在展梦白背脊之上。
    展梦白双臂一振,骨节有如连珠花炮般,发出一连串声响,满面容光焕发,眼神如秋水般清澈。
    黄衣人上下瞧了他几眼,道:“你觉得体力怎样?”
    展梦白深深吸了口气,笑道:“从未这么好过。”
    他浑身都充满了生机活力,时时待机而动。
    黄衣人含笑道:“这半月来,我严密地控制着你的起居饮食,便是要将你的体力培养至巅峰,你知道么?”
    展梦白长叹一声,垂首道:“前辈成全之德,在下实是……实是……”他不善巧言,下面的话竟说不出口来。
    黄衣人缓缓道:“坐下来,不要浪费精力,前面便有一场艰苦卓绝的战争,等着你去应付,你知道么?”
    展梦白依言坐了下来,目光中满是感激之情。
    黄衣人沉声道:“帝王谷饮誉武林多年,绝非侥幸得来,你万万不可存有丝毫轻视之心。”
    他语声更是沉重,接口道:“入谷路上,便已处处都是危机,入谷之后,更是杀机四伏,谷中人人俱都身怀绝技。”
    他微微一笑,道:“但我已将专破帝王谷的武功俱都传授你,你天资绝顶,学得更是奇快。”
    展梦白道:“但在下还有些地方不能完全了然。”
    黄衣人道:“专破帝王谷的武功,便是武林中最高深奥秘的武功,你能在短短日子中学会,已大是不易了。”
    他微一皱眉,接道:“我所担心的事,只是你太过诚直,不知能否应付谷中最最难缠的三个人物。”
    展梦白道:“哪三个人?”
    黄衣人道:“这三个人一个是驼背老人,其人心肠最热,但却最最好赌,你只要能赌赢他,他什么事都可答应。”
    他微微一叹,接道:“否则就只他一个人,你都不好应付。”
    展梦白道:“在下必定全力以赴。”
    黄衣人点了点头,道:“那第二个人乃是个中年妇人,她最好斗口,你若说得过她,她也不会为难你!”
    展梦白微微笑道:“在下虽不会吹牛拍马,但与人斗口,却也未见得斗不过别人,前辈放心好了。”
    黄衣人眨了眨眼睛,目中露出笑意,道:“好极了。”
    展梦白问道:“那第三个人却是谁呢?”
    黄衣人道:“第三个难缠的人,便是你见过的萧曼风,此人更是机灵古怪,什么花样都想得出来。”
    展梦白皱眉道:“此人倒当真有些难惹。”
    黄衣人道:“你若能通得过这三人,大致已无问题,否则你拿出我的信物,他们也必定会带你去见谷主。”
    他语声微顿,又道:“是以入谷之后,你最好立刻将我的信物取出,那么他们对你就不会太过为难了。”
    展梦白目光一闪,长身道:“在下这就去了。”
    黄衣人微笑道:“我也知道你心急如火,快去吧!”
    展梦白神色突地一阵黯然,垂首道:“在下此去,若是三日之内还不回来,前辈便不必等了。”
    他突地拜倒在地,磕了个头,转身奔出。
    黄衣人大喝一声:“且慢!”
    展梦白回首道:“前辈还有何吩咐?”
    黄衣人道:“我再送你一程。”
    ×××
    山色阴黯,天风奇寒,天地间弥漫着一片肃杀之意。
    黄衣人与展梦白走了一程,山势更是险峻,几乎飞鸟难渡,黄衣人道:“入山道路,你还记得么?”
    展梦白道:“记得清清楚楚。”
    黄衣人道:“你最好复述一遍。”
    展梦白道:“专走黑石,莫踩白石,见到持剑的人像,便立刻顺着剑尖所指之处转弯……”
    黄衣人道:“还有呢?”
    展梦白道:“见了黑石上所刻之字必须从命,不得违背。白石上所刻的字,却万万不可理它。”
    黄衣人颔首道:“对了。”
    他目光深沉,一字字接道:“这些话你一句都不可违背,若是走错了一步,立刻便有杀身之祸。”
    展梦白道:“在下绝不违背。”
    黄衣人伸手一指,道:“前面便是入谷之路了。”
    展梦白顺着他手指望去,只见一道飞岩,下临绝壑,共有一条宽约七寸的独木桥,通达对崖。
    两崖相隔,约有五十余丈,下面绝壑深沉,云卷雾涌,深不见底,投块石子下去,也听不到回声。
    展梦白虽知入谷道路,险阻重重,但此刻见了这种险境,仍不禁为之倒抽一口冷气,掌心涔涔冒汗。
    黄衣人目光一转,道:“你此刻还有入谷的勇气么?”
    展梦白胸膛一挺,仰天笑道:“死都不怕,还怕什么?”笑声未了,他已跃上了独木危桥。
    只见他一步步自桥上走了过去,天风凛冽,吹得衣襟头发齐飞,只要稍一失足,立刻便要粉身碎骨。
    黄衣人凝神而视,已不禁看出一身冷汗。
    眼见他已走过大半,突地一阵狂风吹过,他脚步一滑,身子陡然倒了下来。
    黄衣人惊呼一声,头脑一阵晕眩,哪知他身子凌空一个筋斗,手掌已搭住了桥缘,全身一缩,嗖地窜到对岸。
    黄衣人暗中松了口气,冷汗随手而落,只听展梦白在对崖招手大呼道:“前辈,在下去了!”
    身子一转,笔直窜入黑雾深处,黄衣人看着他身形消失,突然肩头一耸,有如苍鹰般斜斜飞了起来。
    岩石深处,亦有两条人影一闪,冲天飞起。
    三条人影在空中微一招手,闪电般向左面飞掠而去。
    ×××
    而此刻展梦白已走了一段路途。
    淡淡的云霞缥缈中,他脚步极是小心,不敢丝毫大意,走了一程,只见前面的道路已分成两条。
    其中一条,满布着白色的晶石,甚是平坦悦目,路旁种植着两行花草,修剪整齐,香气袭人。
    另一条黑石道路,却曲折通向一座阴森黝暗的丛林,道路崎岖坎坷,林中随风吹出阵阵阴湿的臭气。
    展梦白毫不迟疑,踏上了黑石道路,穿入暗林。
    入林越深,光线越是阴黯,但林梢却透下一道天光,照着路上的黑石,衬得四下更宛如地狱。
    展梦白在阴暗的路上走了许久,眼前豁然开朗。
    丛林已尽,山势渐低,一条黑石道路,笔直通达下面,道路两旁,排列着一个个翁仲石像。
    他边走边看,只见这些石像有的跨马横刀,有的衣甲俱全,俱都雕塑得栩栩如生,须眉宛然。
    展梦白缓步而行,宛如走入古代英雄的聚会中,只见这些石像有的向他露齿而笑,有的向他怒目而视。
    突见一座石像两手叉腰,当路而立,凸睛怒目,瞪视着道路,骤眼望去。仿佛桓侯将军复生。
    石像旁还有一具幼童之像,笑嘻嘻地仰面而视,左手斜指,右手中拿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
    “前路不通,请君左转。”
    白石黑字,字迹分明。
    展梦白微微一笑,耸身掠过了这座石像,笔直前行。
    只见前面竟是一道溪流,上架黑石小桥,桥上赫然写着:“奈何桥”三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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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回百花园
    极目望去,“奈何桥”那边,弥布着一片森森鬼气,若是换了别人,早已依着牌上之字,左转而行。
    但展梦白心里谨记着黄衣人的话,毫不迟疑地跃下石像,步过“奈何桥”,走入了那鬼域之中。
    四下寒气森森,氤氲着淡淡的白雾。
    迷离的白雾间,不时会出现一两具石塑的鬼像,有的牛首,有的马面,神情狰狞,在雾中朦胧看来,更是令人心惊。
    越往前走,雾气越浓。
    展梦白放足而行,晃眼间便经过了拔舌地狱、油煎地狱、挖鼻地狱、穿心地狱般诸魔境。
    突见一具判官神像,左手持笔,右手握剑,卓立在道旁,掌中剑光,斜斜指向左面的一处山窟。
    展梦白凝目望去,山窟内更是阴黯,几乎伸手难见五指,他身形一折,飞身入洞,洞内寒风如刀,呼啸不绝。
    穿过风穴,前面又是两道山窟,一条向左,一条向右。
    一具九子鬼母的石像,立在两道路间,九个石塑的婴儿,爬抱在她身上,有的手持算盘,有的手持铃铛。
    展梦白微一顿足,看不到指路的标布,便急地掠入左面的山窟,走了两步,只觉洞中渐渐热了起来,渐渐热如火窖。
    他敞开衣襟,仍不禁汗如雨下,转目四望,只见两旁山壁,竟已变作了暗赤之色,仿佛随时会有火焰涌出。
    他浑身如受火炙一般,酷热越来越是难挨,刹那间他突地心念一闪,暗道不好,身形嗖地倒退五尺。
    就在这刹那之间,他方才立足之地,已“轰”地燃烧起一片烈火,他若是退步稍迟,只怕此刻已被火焰吞没。
    猖獗的火势,迅速地蔓延开来。
    ×××
    展梦白转身飞奔而出,身上已不禁沾上几点火星,他头也不回,飞奔出火窟,方自长长松了口气。
    他方才只觉情况越来越是不妙,知道自己必是走错了路,此刻定了定神,便仔细地观察起来。
    只见一个伏在九子鬼母背上的婴儿手中,果然拿着一柄长约七寸的短剑,剑光所指,果然是右面的山窟。
    他不禁暗叹一声,忖道:“想不到这‘帝王谷’当真是危机四伏,半步也走差不得,若是走错一步,立刻便有性命之危。”一念至此,他不觉微微有些气馁,还未入谷,情况已是如此凶险,入谷之后,岂非更是凶多吉少。他纵尽一身之力,只怕也难与之相抗。
    他静静地立在石像处,静静地观望了半晌,愈看愈觉四面设置之奇巧。当真是鬼斧神工,可夺天地之造化。
    那石像雕塑之灵奇,暗道埋伏之凶险,四面气氛之恐怖,都似乎是人们噩梦中的情景,而此刻都变作了真实。
    这一切事物,更都不知花费了多少人力物力,累积了多少智慧,耗去了多少构思才能建造而成。
    若以一人之力,来与这屡代累积的智慧,财力与经验的结合相对抗,除了要有惊人的智慧与武功外,更需有过人的勇气。
    他静静地定了定神,突地仰天长啸一声,奔入石洞中,但觉酷热全消,寒风更烈,呼啸之声,连绵不绝。
    这寒风的呼啸,听来竟有如战场上的杀伐之声一般,使得这阴森幽黯的洞窟中,充满了恐怖与杀机。
    展梦白直觉地感觉到,这洞中必定也有埋伏──自古以来,成名的武功高手,大都有这种奇异的直觉。
    全凭这种直觉,他们才能屡经争战,屡经灾难。
    展梦白小心翼翼,缓步而行,留意着四下的动静,突听左面山壁“咯”地一响,接着,一缕锐风,划空而来。
    风声尖锐凌厉,宛如武林高手持枪刺来。
    展梦白斜斜冲出数尺,脚步还未站稳,右面山壁又是“咯”地一响,暗影中急地刺出了一柄长枪。
    黑暗之中,但见一点乌光微闪而没。
    展梦白听风辨位,灵巧地避过这两次暗袭,心头却不禁为之大是惊奇:“难道这条路也走错了么?”
    心念一闪间,只见黝黯的洞窟前方,突地冉冉滑来了两点灯光,自远而近,一晃而至,竟仿佛是只仿照诸葛武侯“木牛流马”所制的铁木怪兽,灯光便是自怪兽眼中发出,兽嘴中衔着一张柬。
    展梦白忍不住取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的是:“谷主有令,免去枪林一劫。”
    短短十个字,却使得展梦白大为惊奇:“这‘帝王谷’谷主莫非当真有通天彻地之能。否则他怎会知道我在这里?”
    他缓缓抬起目光,突地心头又是一凛。
    他所认为的“铁木所制的怪兽”,此刻眉眼竟动了起来,发出马嘶般一声轻吼,一头钻入了展梦白胯下。
    展梦白再也想不到如此形状的野兽竟是真的,竟身不由主地被它抬了起来,跌坐在它身上。
    这怪兽形状虽笨拙,但行动却其疾如风,而且平稳已极,身子一缩,倒退而出,退势竟与来势一般迅快。
    展梦白一惊之间,身子已出了洞外,他这才看出,这怪兽通体俱是赤红颜色,生得似狮非狮,似马非马。
    那怪兽也昂起脖子,瞪着两只灯笼般的眼睛望他,展梦白不禁展颜一笑,轻轻掠下,道:“多谢相送。”
    只见那怪兽裂开嘴嘻地一笑,轻轻点了点头,倒退着滑了出去,赤红的身子,在烟雾中一闪而隐。
    展梦白暗叹忖道:“看来这‘帝王谷’主绝非常人,否则又怎配来养这样的通灵异兽?”
    抬眼望处,前面赫然隐隐现出一座刀山,山上石山如林,刀上躺着几具正在痛苦挣扎着的石像。
    刀山前立着一具判官,判官握剑,斜指刀山。
    展梦白微一迟疑,当即向山上掠去,只见两旁塑像,俱是面目狰狞,咬牙切齿之态,正是描绘这些恶人纵然上了刀山,心中却仍然丝毫不知悔改,而只有怀恨,当真将恶徒心肠,刻画得入木三分。
    突地,刀林之中,直挺挺立起一个人来。
    展梦白胆量再大,也不禁立刻为之打了个寒噤,浑身汗毛,倒竖而起,身子斜斜向山下滑了下去。
    就在这刹那之间,山顶上爆发起一阵得意的大笑声,笑道:“就凭这样的胆子,也敢来闯帝王谷么?”
    展梦白肩头一耸,翻身扑上,大怒道:“帝王谷若都是你这样躲在暗中装神弄鬼之辈,请我来我也不来。”
    他一面怒喝,一面观望,只见刀山之巅,箕踞着一个满头白发,满面虬须,背脊微驼的麻衣老人。
    这驼背老人歪着脑袋听他骂完了,又自仰天狂笑起来,道:“你小子胆量虽不大,说话倒蛮巧的!来,咱们聊聊。”
    展梦白冷笑道:“像你这样只会暗中吓人之辈,少爷犯不着和你多说话,闪开一边,让我过去。”
    驼背老人突地霹雳般厉叱一声,霍然长身而起,厉声道:“好小子,如此无礼,可知道老夫是谁么?”
    他不但语声有如霹雳的惊人震耳,身材亦是高大威猛,有如雷神天将一般,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展梦白挺胸立地在他对面,与他四目相对,眼睛也不瞬一瞬,亦自怒喝道:“管你是谁,都要让路。”
    驼背老人叉着腰望了他半晌,突“嘻”地一笑,缓缓坐了下去,摇头道:“放你过去,没这么容易。”
    展梦白怒道:“没这么容易,难道要打一架么?”
    驼背老人道:“我两人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打架?”
    展梦白怔了一怔,道:“如此说来,你要怎样?”
    驼背老人道:“你敢和我打个赌吗?”
    展梦白道:“打架都不怕,打赌更不怕了。”
    驼背老人大笑道:“好!这一场赌你若胜了,老夫便放你过去,老夫若是胜了,你便爬着回去。”
    展梦白道:“如何赌法?”
    驼背老人目中闪动着得意的光芒,道:“我问你三个问题,你若答得出为胜,答不出为败。”
    展梦白道:“一言为定。”
    驼背老人道:“击掌为定。”
    展梦白伸出手掌,“啪”地在老人手上击了一掌,驼背老人突地仰天狂笑起来,拍掌道:“笨小子,笨小子。”
    展梦白怒道:“谁是笨小子?”
    驼背老人道:“你就是笨小子,竟没有看出这赌得多不公平,我输了没什么,你输了却要爬。”
    展梦白冷冷道:“我绝不会输的。”
    驼背老人不禁一愕,笑道:“好,你倒自信得很,听着,第一个问题是:‘你身上共有多少扣子?’”
    他神情得意,满面笑容,只因他已用这简单的问题,难倒过许多武林英雄,胜了无数次赌注。
    ×××
    要知那时的紧身衣裤,衣纽极多,从里到外,谁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粒,更没有人会仔细去数自己身上的扣子。
    哪知展梦白神色丝毫不变,微一思忖,立刻答道:“我身上扣子,一共有我身上一半扣子的一倍。”
    驼背老人呆了一呆,道:“你身上一半扣子是多少粒?”
    展梦白道:“这是你的第二个问题么?”
    驼背老人暗暗忖道:“好呀,我若问你这个问题,你小子准是又来一倍的一半,一半的一倍这一套。”
    当下立定决心,再也不上这个当了,大声道:“不是。”
    展梦白道:“不是问题,你数数看便知道了。”
    驼背老人道:“不数了,算你胜了。”
    展梦白道:“第二个问题是什么?”
    驼背老人摇手道:“且慢,待老夫想想。”
    他想来想去,心中突地灵光一闪,大喜忖道:“噢,有了,我要问他:‘你的脑袋有多重?’他若再回答是一半脑袋的一倍,我就要切下他的一半脑袋称称看。”心里越想越是欢喜,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展梦白道:“你如此得意,难道是想出个好问题了么?”
    驼背老人笑道:“当然,我问你,你脑袋有多重?”
    展梦白道:“比你脑袋轻一斤。”
    驼背老人又是一怔,大怒道:“我的脑袋有多重,是不是要切来称称看,是不是?是不是?”
    他恼怒之下,几乎气得说不出话来。
    哪知展梦白却微笑道:“毋庸切你的脑袋,我也能知道。”
    驼背老人又气又怒,又是好奇好笑,道:“好呀,我都不知道我脑袋有多重,你倒知道了!”
    展梦白笑道:“你想问问看么?”
    驼背老人道:“好,我问你,我的脑袋──”
    他话未曾说完,展梦白截口道:“你的脑袋比我的重一斤。”
    驼背老人大怒道:“放屁!”
    展梦白大笑道:“你若不信,不妨切下来称称,你若相信,此刻就该依言让路给我过去了。”
    驼背老人呆了半晌,突然大笑道:“好……好……”耸身一跃而起,带着震耳的狂笑,如飞掠去。
    展梦白望着他背影,暗忖道:“这老人想必就是黄衣前辈口中那第一个难惹的人物了。但我看来,却也未见得难惹。”
    ×××
    他轻易地打发了这好赌的驼背老人,心里不禁甚是得意,一跃而下刀山,轻快地向前走去。
    前行两丈,道路左右分开两条,当中却有一个深坑,迷雾中望去,坑中人兽杂乱,也不知有多深。
    一个虬须判官的石像,仰天立在坑边,一手捋须,一手持剑,掌中剑光,却斜斜地垂在地上。
    展梦白呆了一呆:“难道要我自这里跳下去么?”
    风声过处,坑底仿佛飘上了一阵鬼啸之声。
    展梦白突地双臂一振,纵身跃下。
    只听暗影中一人轻轻道:“好小子,够勇气,够听话。”
    展梦白轻叱一声:“什么人?”转目四望,但见坑中满是被石蛇缠住的石人,哪有活的人影。
    坑底风声凄厉,迷雾更浓,四下鬼影憧憧,也不知是假是真,展梦白暗暗后悔,自己怎地不带个火折子。
    他心里更担心的是,在如此黑暗之中,前面纵有指路的标志,他也看不出来,若是一步走错,怎生是好?
    心头忐忑之间,掌心不觉又沁出冷汗。
    突地,只听“咯”地一声轻响,四下石像竟像动了起来。
    一个石像一跳一跳地来到展梦白面前,这石像乃是灰石所制,高有八尺,灰发灰眉、灰面灰衫、灰鼻灰眼……
    虽在如此迷雾之中,但谁也看得出这不是个活人,但“他”却又偏偏像是活的一样,纵跃轻灵,竟不带半点声响。
    展梦白剑眉轩处,厉叱道:“妖魔鬼怪,退回去!”
    喝声中双掌齐扬,击向石人,掌风激厉,便是石人也该击碎。
    哪知这一股激厉的掌风到了这石人身前,石人仅是身子微微一震,掌风便如泥牛入海,无踪无影。
    展梦白一捏掌心冷汗,厉喝道:“你到底是人是鬼?”
    那石人竟“咕”地怪笑一声,一字字缓缓道:“你看我像人么?”语声尖锐,果然阴恻恻地不带半点人味。
    展梦白厉声道:“你纵然是鬼,展某也要与你斗一斗。”
    那石人怪笑着道:“不用斗了,你敢摸一摸我鼻子,我便算你是条英雄汉子。”咯咯的笑声,教人听了忍不住要打寒噤。
    展梦白听着这怪笑之声,要他去摸这怪物的鼻子,他纵是铁胆,也不觉有些难以下手──
    那石人不住怪笑道:“你敢不敢?你敢不敢?”
    展梦白突地心头一动,恍然忖道:“原来又是那驼背老儿作怪。”
    当下大喝一声:“有什么不敢?”
    石人凭空一跳,嘶声道:“来呀!”
    展梦白忽然凌空一个翻身,头下脚上,向石像后翻了过去,口中大笑着道:“来了。”
    他所料果然不差,那石像背后,果然站着那麻衣驼背的老人,十指如钩,深深插入了那高大的石像腰下。
    ×××
    这老人双臂气力,何止千钧,要抬石像,自是容易。
    他虽使石像跳跃而行,却始终不让石像落在地上,是以石像行走,毫无声息,展梦白的掌风,也被他借力消去。
    此刻他见到自己机关已破,亦自放声大笑起来,手掌拔出石像,大笑道:“好小子,果然有几分胆量,这还吓不倒你。”
    展梦白道:“闲话少说,送过来吧!”
    驼背老人奇道:“送过去什么?”
    展梦白道:“阁下的头。”伸出手掌,向老人头上摸去。
    驼背老人变色道:“你要做什么?”
    展梦白笑道:“摸你的鼻子?”
    驼背老人大怒道:“谁敢摸老夫的鼻子?”
    展梦白道:“这是你自己方才说出的话,你若要自食其言,也就罢了,阁下尊鼻,在下还不想摸哩!”
    他微微拂袖,眼角也不再望一眼,冷笑着转身而去。
    驼背老人突地厉喝一声:“站着!”
    他双臂一振,头发暴张,满头白发有如银针般竖起,大怒喝道:“谁敢说老夫是食言背信的人?”
    展梦白驻足回头,冷冷道:“阁下若不愿做食言背信的人,就请伸过头来,让在下摸一摸尊鼻。”
    驼背老人道:“老夫是让你摸那石像的鼻子。”
    展梦白冷笑道:“话是石像说的?还是阁下说的?”
    驼背老人呆了半晌,忽然长长叹了口气,全身都软了下来,道:“不错,是老夫说的。”
    展梦白微笑着伸出手掌,招手道:“来吧!”
    驼背老人连退数步,作揖道:“小兄弟,只要你不摸老夫的鼻子,别的什么事都可以。”
    展梦白道:“又不是我要摸的。”
    他又自转而行,突觉眼前一花,那驼背老人已飘落在他身前,陪笑道:“老夫有一柄利剑,送给你好么?”
    展梦白道:“谁要你的剑?”
    驼背老人摇了摇头,笑道:“老夫陪你入谷好么?”
    展梦白道:“谁要你陪?”
    驼背老人长叹道:“难道你定要摸老夫的鼻子,否则就要老夫做一个食言背信的人,唉,小兄弟,你也太狠了。”
    展梦白忍不住展颜一笑,道:“阁下若是食言背信的人,不动手杀我也早就走了,还会在这里么?”
    驼背老人双目一张,道:“你相信老夫绝非食言之人?”
    展梦白笑道:“阁下自然不是!”
    驼背老人仰天大笑三声,笑声顿处,双眉突又皱了起来,长叹道:“还是请你摸一下老夫的鼻子算了!”
    展梦白却又不禁大奇,诧声道:“为什么?”
    驼背老人叹道:“老夫平生言出必践,此次你纵不怪我,老夫心里也不安得很,除非你……”
    展梦白截口笑道:“那么便请阁下回答我一句话,便算我摸了阁下的鼻子好么?”
    驼背老人大喜道:“真的,小兄弟,你真是个好人,无论你问的什么,老夫只要知道,必定告诉你。”
    展梦白忖道:“此人果然是热心热肠,而且未失童心,我问他的话,他想来不会骗我的。”
    当下面色一整,沉声道:“阁下可知道谁是‘情人箭’的主人?这歹毒的暗器究竟有何巧妙?”
    驼背老人皱眉道:“什么‘情人箭’?老夫根本不知道。”
    展梦白厉声道:“阁下既是“帝王谷”中人,怎会不知道‘情人箭’这种恶毒的暗器?”
    驼背老人大奇道:“情人箭与帝王谷又有何关系?”
    展梦白呆了一呆,沉声道:“阁下能否断定‘帝王谷’中所有的人,都与那‘情人箭’毫无关系?”
    驼背老人摇头道:“帝王谷中,大多是怪物,什么奇怪的事,都会做得出来,老夫不知道,也不敢断定。”
    展梦白怔了半晌,长揖道:“多谢了!”
    他相信这老人绝不会骗他,是以立刻转身而行。
    哪知驼背老人又自轻叱一声:“且慢!”
    展梦白回首处,只见他俯身走了两步,伸手扳了扳地上的一具被石蛇缠住的恶人石像。
    “呀”地一声,深坑边的石壁上,竟裂开了一重门户。
    驼背老人道:“这里近,你由这里去吧!”
    展梦白毫不犹疑,又自长揖谢了,立刻纵身跃入。
    门里是一条长长的甬道,两旁嵌着铜灯。
    只听驼背老人唤道:“小兄弟,胆子大些,好好去吧!”
    ×××
    接着,又是“呀”地一响,后面门户竟关了起来!
    展梦白头也不回,昂首而行,心中暗忖道:“这老人叫我胆子大些,莫非前面还有什么骇人的事么?”
    但是,他既已听了那老人的话走入了甬道,心里便绝不后悔,纵然是那老人害他,他也认了。
    甬道渐行渐下,也不知有多长,展梦白四下观望,只见两壁铜灯,俱都擦得极为光亮,显见此地经常有人行走。
    他根本不愿偷偷摸摸,是以脚步极重。
    沉重的脚步声,引起了四下回音,突地,远处传来一阵呼喝,一人锐声道:“什么人敢乱走这条密道?”
    展梦白大声道:“我!”
    那边人似乎呆了一呆,顿了半晌,方自大声怒喊道:“你是什么人?这条密道是谁专用的,你知道么?”
    展梦白大声道:“不知道!”
    那边人似乎又呆了一呆,顿了半晌。
    这一次呆的时间较长,呼喊的声音也越响:“无论你是谁,数到三字,你若还不回,莫怪姑娘手狠。”
    展梦白大笑道:“原来你竟是个女子,怎地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像鬼哭狼嚎似的,叫人听了恶心。”
    那边人怒道:“好,你笑,看你能笑到几时?”
    展梦白虽在大笑,但暗中早已戒备,脚步亦骤然加快,只听甬道那边娇叱一声,道:“小红,去咬那人。”
    展梦白大笑道:“小红,原来你叫小红,原来你还会咬人。”话声未了,前面突地现出两盏明灯。
    明灯一现,展梦白便知道那如狮如马的怪兽来了,心念尚未转完,那怪兽已怒嘶一声,来到他面前。
    灯光之下,只见它身上火焰般的长毛,根根竖起。舌如蛇信,尾如旗竿,铜铃般的眼睛,狠狠望着展梦白。
    展梦白知道这怪兽来去如风,动作奇快,想必威力甚猛,当下也不敢大意,运气防身,凝神戒备。
    哪知这怪兽望了展梦白半晌,竟缓缓点了点头,宛如见到熟人一般,长毛与尾巴,也平伏了下去。
    展梦白失笑道:“小红,原来你还认得我。”
    那怪兽小红又点了点头,风一般退了出去。
    展梦白展动身形,随之而下,只见甬道已至尽头,一扇铜门半开,门外有人粗声道:“小红,你咬死了那人么?”
    另一个娇弱的声音笑道:“还怕咬他不死,就算武林中的一流高手,也挡不住小红一扑。”
    话声未了,展梦白已冲出门外。
    ×××
    门外是一座极大的花园,四面群山围拥,园中万花竞艳,牡丹、芍药、黄菊、红玫,四季香花,在这里竟同时开放。
    骤眼望去,宛如置身一片香涛花海之中。
    白石小径,青竹篱笆间,零乱地站着十余个红衣少女,一手持锄,一手持壶,正在剪草灌花。
    一个身材高大,修眉环目,宛如巨灵神一般的女子,正半蹲身子,在抚摸那怪兽小红身上的柔毛。
    红衣少女们一见展梦白突地现身,俱都不禁为之惊呼起来,展梦白骤见此情此景,也不禁为之一呆。
    他此刻已换了一身紧身黑衣,虽是粗布所制,但剪裁却极为合身,巧妙地衬出了他满蕴活力的身躯。
    他头发亦未细心修剪,微风吹处,那漆黑的头发,便在他仿佛玉石琢成的宽阔前额之前,轻轻飘拂起来。
    他那电一般的双目,更不知蕴藏着多少魅人的魔力,他目光仅只轻轻一扫,已有许多个红衣少女如醉如痴。
    数十道目光,但都在瞬也不瞬地望着他,一时之间,展梦白倒不觉有些奇怪:“难道我脸上长了花么?”
    突听一声大喝,那巨灵般的女子,霍然站了起来,大声道:“喂,你这人是从哪里来的?”
    展梦白冷冷道:“从来的地方来的。”
    那巨灵般的女子“哈”地一声怪笑,道:“好呀,小子你竟敢在我花大姑面前如此说话。”
    展梦白再也不理她,目光转向他身旁的一个红衣少女,微微笑道:“请问姑娘,这里就是‘帝王谷’么?”
    那红衣少女望到他面上的笑容,红晕立刻飞上双颊,缓缓低下了头,轻轻道:“这里就是帝王谷。”
    其余的红衣少女,也都一起围了上来,有的咯咯地掩口轻笑,有的人笑着问道:“喂,你要找谁呀。”
    展梦白骤然被这许多少女围住,倒不觉有些心慌,情不自禁,退了两步,那些少女见了更是开心。
    微风白云,花香鸟语,少女们含羞轻笑……
    ×××
    突地,一声霹雳般的大喝,花大姑双臂一分,四个少女,两个左,两个右,向旁倒了下去。
    笑声顿住,花大姑叉腰而立,怒喝道:“死丫头们,你们难道真的没见过男人么?都滚!”
    红衣少女似乎都对这花大姑甚是畏惧,一个个俱都花容失色,像一群小鸟似地四下逃了开去。
    花大姑突又一声大喝:“站住!”
    红衣少女们果然一齐停下脚步。
    花大姑道:“摆成‘百花阵’,将这厮围在中间,没有命令,谁也不准说话,更不准乱动!”
    红衣少女低应一声,一个个摇动腰肢,展动身形,分向而立,但忍不住还是要偷偷看上展梦白几眼。
    花大姑豹子般的眼睛,瞪着展梦白,道:“这花园中十年来从没有年轻男子进来过,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展梦白恍然忖道:“原来这花园从未有年轻男子进来过,难怪这些少女像怪物似地看着我。”
    花大姑厉声道:“老娘说的话,你听到了么?”
    展梦白冷冷道:“你问我这花园为何没有男人来过,是么?”
    花大姑大声道:“是的。”
    展梦白冷笑道:“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当然不肯走入这单有妇人女子的花园中来,这有什么奇怪。”
    花大姑怒道:“放屁,也不知有多少个臭男人要进来,只是他们不敢,只因进来的男人,没有人能活着回去。”
    展梦白冷笑道:“真的么?”
    话声未了,身形已冲天而起,直拔三丈,凌空两个翻身,远远落入几丛玫瑰花后,有如飞鸟投林一般。
    花大姑大怒道:“小子你有种,不要逃。”
    只听远处传来展梦白的大笑声,道:“好男不与女斗,少爷也犯不着和你们这般女子动手。”
    花大姑冷笑道:“你走得了么?”
    手掌一挥道:“丫头们,快追,若被他逃了,姑娘知道,谁担当得起?”
    红衣少女娇应一声,红裙飘飞,一齐没入花丛。
    转目望去,只见那怪兽“小红”驯猫般伏在地上,动也不动,花大姑拍手道:“小红,你也去追啊,咬呀!”
    那“怪兽”小红摇了摇头,仍然伏地不动。
    花大姑怒骂道:“好,你不去明天看谁喂你?”
    她终究还是无可奈何,只得自己去了。
    ×××
    展梦白在花丛的白石小径上急奔了一阵,转目四望,四下仍是一片花每,仿佛看不到边际。
    他心念一转,暗惊忖道:“这花园怎地如此宽阔?”当下认定一个方向,展动身形,如飞而去。
    哪知奔行一阵之后,极目望去,仍是一片花海。
    展梦白霍然停住脚步,忖道:“是了,这花丛必有古怪。”
    心念方自转完,远处已传来花大姑的呼声,道:“这花丛间暗藏‘先天太极图’,小子你跑得掉么?”
    展梦白心头一惊,身后已有衣袂带风之声传来,他霍然转身,只见一个红衣少女,已来到他面前。
    这女子头挽双髻,眉目含情,望了展梦白两眼,大声道:“快束手就缚,否则姑娘我就要你的命。”
    她言语虽凶,但却和说话的神情语气大不调和。
    展梦白微微一笑.道:“姑娘要与在下动手么?”
    红衣少女轻轻道:“我虽不愿和你动手,但……看招。”举起掌中花锄.当头向展梦白击下。
    展梦白扭转腰身,轻轻避过。
    红衣少女低声说道:“我手下不能留情,你要小心了。”身形闪动,掌中花锄化成一片光幕。
    展梦白道:“在下自会小心的。”
    连避数招,仍不还手。
    红衣少女轻叹道:“我这套招式,乃是谷主独家所创,变化既多又快,你若无法还手,就……”
    话声未了,突听厉叱:“小兰,那厮在这里么?”
    红衣少女面色一变,只见花大姑已领着四个红衣少女急奔而来,当下娇喝一声,连攻数招。
    花大姑厉声道:“玫瑰、牡丹、杜鹃、冬青,你们四个一齐上去动手,大姑在一旁替你们助阵。”
    四个红衣少女立刻展开花锄,急攻而来。
    刹那之间,五柄花锄已将展梦白围在中间。
    这五个以花为名的红衣少女,掌中花锄,招式果然自成一家,挑、劈、钩、拐,灵巧中暗藏狠辣。
    她五人不但招式奇妙,而且配合得更是天衣无缝,那“小兰”有些心虚,是以招式间更是拼命。
    刹那间数十招过去,展梦白仍未还手,心中不禁暗叹忖道:“帝王谷当真不可轻侮,单只这几个少女,我在一年前未见是她们的敌手。”
    只听花大姑大笑道:“丫头们,卖些气力,这小子已无还手之力,三招之内,这厮便要……”
    展梦白冷冷截口道:“三招之内,我便要你五人兵刃脱手!”语声之中,突然轻飘飘劈出一掌。
    这一掌掌势变幻无方,虽是一招,已逼得五柄花锄一齐乱了章法,展梦白轻叱道:“第二招来了。”
    他右掌一引,突地斜斜向外翻出,抓住了“牡丹”掌中花锄,向左一推,击向“玫瑰”掌中花锄。
    只听“当”地一响,响声中他左掌已从胁下翻出,抓住了身后“冬青”掌中的花锄,手腕突地一拧。
    冬青再也把持不住,花锄脱手而去,锄柄急地弹出,弹到了“杜鹃”手腕,“杜鹃”手腕一麻,花锄亦自脱手。展梦白道:“第三招来了。”
    语声中左掌已乘势握住了“小兰”的手腕,右掌挥处,轻点“牡丹”“玫瑰”两人掌中锄头。
    她两人手腕已被方才一震,震得发麻,此刻展梦白手掌轻轻一点,她两人掌中花锄便一齐落在地上。
    展梦白微笑道:“你也松手吧!”
    他左掌方待一紧,将“小兰”掌中花锄捏落,哪知他还没有用出丝毫力气,“小兰”的花锄已“叮”地落了下来。
    展梦白怔了一怔,转目望去,只见“小兰”满面红晕,眼波带水,正痴痴地望着他的眼睛。
    展梦白心头一动,松开五指,但“小兰”的手掌,仍痴痴地举在他面前,仿佛要他再捏一捏。
    另四个少女见他三招之间,便将自己兵刃一齐震落,也都被惊得怔在当地,张大了眼睛望着他。
    五个红衣少女,像是石像般将他围在中间。
    十道发怔的眼波,痴痴地望在他身上。
    一时之间,展梦白倒也不知如何是好,垂下头去,但见几朵方自被兵刃扫落的花朵,正零落在他足下。
    花大姑也被惊得呆了半晌,突地转身急奔而入,狂呼道:“不好了,有个臭男人本事大得不得了!”
    她脚步沉重,身躯沉重,原来她虽是这百花园中的总管,却丝毫不会武功,是以方才不敢动手。
    “牡丹”“冬青”“玫瑰”“杜鹃”,听她一喊,身子俱都一震,四下逃了开去。
    只有“小兰”仍痴痴地站在地上,但面目也变了颜色,颤声道:“你……你快些逃吧,不然……”
    展梦白道:“我正要会见这里的主人,逃什么?”
    小兰道:“这里的主人,平生最恨男人,无论是谁,都不准到百花园中来的,你还是快逃吧!”
    展梦白道:“你倒应该快走才是。”
    小兰轻轻摇了摇头,道:“我不要紧,但……”
    语声未了,突听远处有人清叱道:“是谁敢到这里撒野?”
    小兰面色突变,颤声道:“你不逃?”
    展梦白含笑摇了摇头,小兰跺足道:“你……你……”目中已急出了眼泪,突地转身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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