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箭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20回帝王谷
    展梦白目光直将她娇弱而颤抖的身子送入花丛深处,才自转过头来,静静卓立在花丛中。
    那边花大姑连声呼喝道:“在那边,不知逃了没有?”
    展梦白沉声道:“在下在此恭候。”
    语声虽低沉,但中气充足,一个字一个字传至远方。
    余音未了,已有一条人影凌空直坠而下,衣袂飘飞,势如惊鸿,划起一阵尖锐的破风之声。
    展梦白挺胸而立,动也不动,但是,他目光接触到这人影的面容后,身子却不禁陡然为之一震。
    只见此人头上戴着一顶金冠,束住满头乌发,身上穿着一件合适的短袄,腰间也用一根金带束起。
    她──骇然竟是萧飞雨!
    展梦白本知在此地必可见到萧飞雨,但却未曾料到会如此突然,也未料到会在此地相遇。
    萧飞雨却连做梦也不会想到会在此时此地遇到展梦白,她睁大了眼睛,立在地上,连动都不会动。
    花大姑在一旁指着展梦白骂道:“就是这臭小子,他擅入花园中来,还将小兰她们的兵刃……”
    她说了半天,方自看到萧飞雨的神情。
    她纵然再笨,纵然再不知情趣,此刻却也看出自己的“姑娘”和这“臭小子”之间必有极微妙的关系。
    是以她话说到一半,再也说不下去,手指着展梦白,眼望着萧飞雨,也张大了嘴巴,怔在当地。
    ×××
    也不知过了多久,萧飞雨才轻轻道:“你怎么来了?”
    她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听得到,但展梦白却听到了。
    他沉声道:“我……”突地想起自己的仇恨,立刻将本来已将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压了回去,改口厉声道:“我来不得么?”
    萧飞雨怔了一怔,道:“谁说你来不得,我只是问问你。”
    展梦白冷笑道:“问什么?有什么好问的?”
    萧飞雨又自一怔,面上露出了委屈之色,但仍然强笑着道:“不问就不问好么?我又……”
    展梦白大声道:“不问也不行。”
    他存心生事,是以蛮不讲理。
    萧飞雨目定口呆地望着他,诧声道:“你……你……”
    她实在不禁以为展梦白突然病了,但却不愿问出口来。
    哪知花大姑却在旁大声道:“姑娘,这小子必定是得了疯疾,是以在这里颠三倒四,胡说八道。”
    萧飞雨当即面色一沉,叱道:“滚开,谁要你多嘴?”
    花大姑最是忠心,是以从未受过责骂,此刻被她骂得愕了半晌,突然放声痛哭起来,痛哭着飞奔而去。
    萧飞雨转过头,目光温柔地望着展梦白,柔声道:“你是不是有心事?无论什么事,都可以告诉我……”
    温柔而幽怨的目光,温柔而体贴的言词,使得展梦白不禁在心中暗叹一声,但面上却仍然冰冷如铁。
    萧飞雨幽幽长叹一声,道:“你说话呀!”
    展梦白冷冷道:“我的话要等见到你父亲时再说!”
    萧飞雨大奇道:“我爹爹?你要见他老人家做什么?”
    展梦白道:“自然有事。”
    萧飞雨轻叹一声,道:“你要见他老人家也可以,只可惜……唉,只可惜他老人家正在坐关,什么人也见不得。”
    展梦白道:“你带我去他坐关之地,我自会唤他出来。”
    萧飞雨道:“你教我做什么事我都可答应,就只这件事……”
    她摇了摇头:“我是万万不能答应的。”
    展梦白大声道:“不答应我也偏偏要见他!”
    萧飞雨胸膛起伏,急剧地喘了几口气,突然大声道:“我次次让你,你次次欺负我,你……你……你……”
    她本也性情激烈,此刻满腔的委屈与怒火俱都爆发出来,一把扯落头上金冠,抛在地上,话也说不出来了。
    展梦白冷冷道:“在下一介庸才,怎敢欺负萧宫主?”
    萧飞雨大喊道:“展梦白,你以为……你以为我……我怕你么?”虽然勉强忍住眼泪,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展梦白转过目光,不忍去见她面上神色,口中冷冷道:“这里是萧宫主势力范围,怎会怕区区在下?”
    萧飞雨流泪道:“好,这里是我势力范围,我……我要……我要……”突然挥起一拳,直击展梦白面门。
    展梦白咬了咬牙,忍住心中悲痛,大声道:“萧宫主要动手么,好,在下奉陪。”抬手一掌,回了过去。
    萧飞雨心痛如绞,任凭满面泪流,急地攻出三招,她虽然心中悲痛,手下仍自留了情分。
    哪知展梦白武功早已非昔日可比,三招过后,竟已封住了萧飞雨的拳路,只是他心中只有悲怜而无怒火,是以掌风并不猛烈。
    萧飞雨突地收住招式,流泪道:“难怪你要跑来欺负我,原来你……你在别处学会了惊人的武功……”
    展梦白道:“萧宫主过奖了。”
    萧飞雨嘶声道:“你武功再强我也不怕你。”
    短短十个字间,她已攻出四招,招式奇诡,变幻莫测,激烈的掌风,震得四面花瓣缤纷而落。
    缤纷的落花中,突见一条人影随风飘来。她身影似乎比落花还轻,衣袂飞舞,也有如飘的落花一般。
    这人影身形未落,已凌空笑道:“飞雨,我听花大姑说你这里来了嘉客,你怎地却同嘉客打了起来?”
    萧飞雨听到这言语,忽然以手扑面,放声痛哭起来。
    ×××
    高手相争,哪容半途弃手,她手掌方自掩面,展梦白拳势已至,他虽想悬崖勒马,却已收势不及。
    眼看这一拳已堪堪击着萧飞雨面门,半空中一声惊呼,一条人影,笔直落在展梦白手臂上。
    展梦白藉力撤回拳势,萧飞雨已痛哭着扑入这人影的怀抱中,道:“阿姨,我……我……好伤心……”
    这人云鬓不整,未施铅华,四十多岁年纪,五尺多高的身材,容颜虽然憔悴,但依稀仍可见少年时的风华。
    她轻轻拍了拍萧飞雨的肩头,道:“飞雨,乖,不要哭。”突然转身,面对展梦白,厉声道:“你真要伤她?”
    展梦白虽然是因为在急遽的招式中,未曾想到萧飞雨的情绪变化,是以一时不能收住招式。
    但是他口中却没有说出来,他只是静静地望着这徐娘半老的白袍妇人,冷冷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白袍妇人面上忽然绽开一丝笑容,道:“好极了。”
    转目望去,花大姑已气喘着奔了过去,她便将痛哭的萧飞雨送入花大姑怀里,然后转身望着展梦白。
    展梦白也望着她,只见她神情懒散,面带微笑,但一双眼睛,却紧盯着展梦白的目光。
    她目光所至,展梦白便知道这白袍妇人必定有一身高深的武功,而且必定要和自己动手。
    要知与人交手打架之人,大致可分四等。
    第四等人与人打架,眼睛什么也不看,简直可说什么都看不到人,只是盲目乱冲乱干。
    这种人既无交手经验,更谈不到技艺,有如蛮牛。
    第三等人与人打架,眼睛只看着对方面门,或者是自己出手要打之处,别人一拳打到自己身上还不知道。
    这种人只知有攻,不知有守,若不能以力欺人,必败无疑。
    第二等人与人交手,目光便会凝注着对方双拳,但他们只记得对方有拳击人,却忘了别人还有双腿。
    这种人大多是市井匹夫,或是三流武师。
    第一等人与人交手,目光必定凝注在对方双肩之上,只因对方无论发拳踢足,肩头必定先动。
    这种人已知以静制动,观微察著,可算武林高手。
    但真正内家一流高手相争,目光却必定凝注着对方的眼睛,不但要自对方眼神中察出对方武功高低,定力强弱,而且还要以神、气慑人。
    只见展梦白与这白袍妇人静静地对立在满地落花中,两人四只眼睛,俱有如碧空中之恒星,瞬也不瞬。
    只因两人俱都知道,只要自己眼神一瞬,对方立刻便会乘虚而入,一着之失,必被对方抢得先机。
    ×××
    突地,一朵碗大的海棠,凌空飘来,其势颇急,但飘落至展梦白与白袍妇人目光汇聚之处,竟忽然停顿。
    展梦白、白袍妇人目光齐地一分。
    就在这刹那之间,两人双掌同时击出。
    只听“勃”地一声闷响,两人身形乍合又分,那碗大一朵海棠,竟被两人掌力震为粉末,随风消失。
    展梦白再不迟疑,急地攻出七招。
    他双手忽而握拳,忽而化掌,拳势刚猛霸道,力可开山,掌势却是灵妙轻奇,绵绵密密。
    要知他拳势走的乃是“天锤”一路,掌势却得自黄衣人的传授,是以一刚一柔,一阴一阳,迥然而异。
    但刚柔互济,威力却更是惊人,七招过后,那白袍妇人的面上,已不禁露出了惊异之色。
    缤纷落花中,但见黑白两条人影,兔起鹘落。
    轻轻的哭声中,只听尖锐的掌风,划空急过。
    那白袍妇人不但功力深厚,而且招式灵幻奇诡,阴柔至极,柔可克刚,她本是展梦白拳路的克星。
    但展梦白三拳过后,施出一掌,不但专攻对方掌法的空门,而且恰恰能将对方掌路封闭,招式化解。
    数十招过后,那白袍妇人竟未能丝毫占得上风,就连萧飞雨也不禁转首相望,泪眼中满含惊诧,竟忘了出言阻劝。
    四面的花丛,已被他两人的掌风,震得狼藉而零乱。
    谁也未曾看见,花丛中不知何时,已箕踞着一个麻衣驼背的老人,目光炯炯,凝注着展梦白的招式。
    又是数十招过后,白袍妇人突然长啸一声,双掌为抓,满头长发,齐地飘起,有如九天魔女,要择人而噬。
    她招式也越变越是阴柔奇诡,纤纤十指,有如十柄利剑,刹那之间,便已攻出十余招之多。
    展梦白身形却突地缓了下来,渐渐凝立不动,只以绵密的掌式,护住全身,白袍妇人招式虽如骤雨,却也滴水难入。
    驼背老人眼睛睁得更大,神色更是惊奇。
    突见展梦白的脚步一错,右掌截出,他不动则已,这一招施出,掌势夭矫,竟有如天际神龙,不可捉摸。
    白袍妇人长啸一声,连退数步。
    驼背老人突地长身而起,风一般卷入了展梦白与白袍妇人两人身形之间,厉声道:“一齐住手!”
    ×××
    展梦白拂袖而退,白袍妇人却急地冲了过来,锐声道:“老六,这不关你的事,退开去。”
    驼背老人双臂一振,身形暴长,瞠目道:“谁说不关我事,这孩子是我送来的,我岂能不管?”
    白袍妇人怔了一怔,她似乎对这老人有些畏惧,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讷讷道:“你送来的?”
    萧飞雨也不禁诧声道:“六叔,你认得他么?”
    驼背老人道:“世上难道只有你一人认得他么?”
    萧飞雨面颊飞红,垂下头去。
    驼背老人转向展梦白,道:“小伙子,老夫将你送来,本是要你来陪陪我这二侄女的……”
    白袍妇人诧声道:“叫他来陪飞雨?”
    驼背老人也不理她,自管接道:“她脾气虽坏,但心肠却软,是以我叫你放大胆子说话,她必定不会不理你。”
    展梦白恍然忖道:“原来如此。”
    只听驼背老人又道:“但你的胆也未免太大了些,怎么在‘帝王谷’中,也敢胡乱找人打架?”
    展梦白怒道:“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有人欺侮于我,想要与我动手,本人都万万不会退缩的。”
    驼背老人目光一闪,含笑道:“好,少年人如此心性,也不为过,但老夫却要问一句……”
    他面色一沉,厉声道:“你武功是谁传授于你的?”
    展梦白大声道:“你管不着。”
    这老人虽然生相威猛,语声如雷,但展梦白却半分也不怕他,说话的声音,竟比他还大几分。
    驼背老人呆了一呆,道:“你既然认得飞雨,老夫也……”
    展梦白怒道:“谁认得她。”
    萧飞雨身子一震,颤声道:“你……你好!”狠狠一跺足,突地转身飞奔而去。
    白袍妇人狠狠瞪了展梦白一眼,又狠狠瞧了瞧驼背老人,转身向萧飞雨追去,花大姑也喘着气跟去了。
    驼背老人双掌紧握,厉喝道:“好小子,你竟敢欺负萧家的人,老夫教你尝尝大卸八块的滋味。”
    展梦白神情不变,冷冷道:“看在你带路的分上,我让你三招。”目光凝注,双掌斜垂,当真稳如泰山。
    驼背老人怒道:“好小子,你敢让老夫三招?武林中人见到老夫一怒,莫不骇得胆颤心惊,你凭什么不怕?”
    展梦白道:“你有四只手么?”
    驼背老人怒道:“放屁,谁说我有四只手?”
    展梦白道:“你我俱是两只手,我为何要怕你?”
    驼背老人望了他半晌,突地捋须大笑起来,笑道:“好小子,你真有种,老夫倒要交交你。”
    展梦白心念一转,突然大声道:“我自然有种,我连闭起眼睛,头顶着地,向前连走二十步都敢一试,还怕别的什么?”
    驼背老人怔了一怔,大笑道:“这种玩意儿连三尺幼童都敢试上一试,难道也是稀罕危险之事么?”
    展梦白冷冷道:“你不敢也就算了,何必空言吓人,这件事看来轻易,其实……嘿嘿,却危险得很。”
    驼背老人又自一呆,瞬又大笑道:“你小子诡计多端,必定有什么阴谋,老夫才不上当哩!”
    展梦白仰面望天,连连冷笑,望也不望他。
    驼背老人大怒道:“你以为我当真不敢么?”
    展梦白道:“嘿嘿……”
    驼背老人暗忖道:“我纵然闭起眼睛,也不致被人暗算,我倒要看看这小子到底要弄什么花样……”
    一念至此,再不迟疑,凌空一个筋斗,头落到地上,以手代足而行,道:“小子,你看着,一,二……”
    他果然一步步向前走了过去。
    展梦白目光四转,突地悄悄移动身形,如飞掠去。
    驼背老人老老实实走了二十步,大笑着翻身而起,道:“小子,你输……”话未说完,突地发现那“小子”已不见了。
    ×××
    展梦白不敢再走白石小径,在花丛上飞身而行。
    七八个起落后,只见前面横亘着一道低墙,墙外屋脊连云。
    他方待纵身跃出围墙,突听墙下有人轻唤道:“公子……”
    展梦白心头一惊,只见那“小兰”畏缩地倚在墙角,向他轻轻招手,一双眼波中,满含惊惶,也满含情意。
    他心中不忍,跃落到她身旁,道:“什么事?”
    小兰痴痴地望着他,轻轻道:“你要到哪里去?”
    展梦白道:“我要去寻你家谷主的闭关之地。”
    小兰变色道:“呀,你……你寻着了,他老人家也不会见你的,而且……说不定还会有杀身之祸。”
    她语声满含关切,仰面道:“求求你,不要去吧!”
    展梦白微微一笑,道:“你放心,我身上带有别人给你谷主的信物,去了他必定会见我的。”
    小兰眨了眨眼睛,奇道:“你既有信物,若是拿出来,他们就自然会带你去了,何必多费这么多事?”
    展梦白轻叹摇头道:“有许多事,你不会懂的。”
    小兰点了点头,默然半晌,忽然摇头道:“不,我懂,我小时只听人说故事,韩信去见刘邦时,也不肯将张良的信物拿出来,你……你就和韩信一样,是为了要争一口英雄之气,是么?”
    她目光中满是赞佩之意,仰面望着展梦白。
    展梦白不禁失笑道:“淮阴侯一代英雄,我怎比得上他?”
    小兰坚决地摇了摇头,道:“不,你们都是一样。”
    她目中突然闪耀着点点火花,身子也忽然颤抖起来。
    她一把紧紧提着展梦白的手腕,道:“帝王谷里,看守的人不多,但路上却处处都有消息。”
    她似乎太过紧张,是以喘了口气,接道:“你只要不踩在石路上,一直走,走到一座最好看的房子,就是……”
    展梦白目光一亮,禁不住截口道:“那就是你家谷主的坐关之地了么?”
    小兰目光四望,紧张地点了点头。
    展梦白忽然长叹一声,道:“你何必将如此机密告诉我?”
    小兰张大眼睛,道:“你是英雄,我自然要帮你。”
    展梦白叹息道:“你……唉,多谢了。”
    小兰放开了手,道:“你快走吧!”
    她神情忽然变得十分坚强,眨了眨眼睛,挥了挥手,道:“只要你记着我,以后总会见面的。”
    展梦白暗叹一声,不敢回头,如飞而去,他只觉这少女虽然是那么天真而幼稚,但却又那么善良而正直。
    小兰望着他背影消失,心里虽觉黯然,但又十分愉快,只因她竟然帮助了一位英雄,做了件有价值的事。
    她自觉已比以前长大了许多,坚强了许多……
    突听一声厉喝,驼背老人如飞而来,道:“小兰,你一直守在这里,可曾看到那少年出去么?”
    小兰茫然摇了摇头,道:“没有呀!”
    驼背老人展颜一笑,道:“好小子,老夫在这儿守着你。”
    ×××
    展梦白跃出围墙,只见四下流泉白石,奇松异草,将这四山环绕的谷地,点缀得有如神仙世界一般。
    林木流泉间,点缀着许多栋飞檐凤阁,及一些假山亭台,一条石板缀成的道路,蜿蜒通向前方。
    展梦白暗叹忖道:“这‘帝王谷’当真配得上帝王所居。”
    他不敢踩在白石路上,却在路旁的草地飞掠而行,走了一段,目光四望,不禁暗道一声:“苦也!”
    只因四下的房屋楼阁,俱是堂皇富丽,好看已极,要在这其中找一栋“最好看”的,实是难如登天。
    他藉树木躲着身形,不住四下观望,只见路边一栋精舍,建在丛竹之间,微风过处,幽籁天成。
    展梦白暗忖道:“此地如此清幽,想必是了。”
    他轻轻掠人竹林,方自走动两步,突听屋中有人道:“是什么人来了,快来陪我谈谈天。”
    展梦白心头一惊,闪电般退了出去,心中一惊,暗道:“好险!”他一入竹林,屋中便听得动静,屋中人耳目之灵,岂非骇人。
    又走了一段,突见道旁依山筑起一片小巧的楼阁,飞檐如凤,画栋雕梁,当真有如皇宫一般。
    展梦白暗中松了口气:“这必定是了。”
    他这次越发谨慎,半点声息也不敢发出。
    楼殿前是一片阴郁的松林,他穿过松林,越过雕花的栏杆,只见长廊曲折,通向一扇边门。
    展梦白一身是胆,竟伸手推开了门,直闯而入。
    门内是一间花厅,寂无一人,展梦白自无心去观赏厅中华丽的陈设,推开另一扇门,走了进去。
    他穿过几间无人的房间,房间越来越少,但陈设越来越是精致华丽,便是帝王所居,只怕也要逊色。
    走到第五间时,只见房中四面间俱是雪亮的铜镜,映得人须眉毕现,旁边一扇门户,挂着发亮的珠帘。
    屋子中间,却放着一桌精致的酒馔,设有两张座椅,两副杯筷,酒馔热气腾腾,竟是新设未久。
    展梦白心中方自惊疑,只听“咯”的一声轻响,他入来的门户,竟被一扇铜镜封了起来。
    他这才知道,这楼殿中虽然看似静寂无人,但他的一举一动,却都未逃过屋中人的耳目。
    但事已至此,他心中反而出奇的镇定,暗中冷笑一声,忖道:“我本是拼命而来,无论你弄什么玄虚,又岂能骇倒我。”
    四下静寂无声,连自己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他索性放重脚步,走向那珠帘深垂的门户。
    哪知他手掌方自触及珠帘,突听帘中传出一声轻笑。
    ×××
    笑声娇柔妩媚,荡心绮思,展梦白霍然驻足,只听帘中轻轻笑道:“展梦白,你一入谷,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的。”
    语声更是娇柔妩媚,充满了诱惑与魅力。
    展梦白心头一动,厉声道:“你是萧曼风么?”
    帘中咯咯笑道:“不是我是谁呀?你在外面坐坐,我早已替你准备好了酒菜,等一会我就出来陪你。”
    展梦白怒道:“谁要你陪?”掀开珠帘,直闯而入。
    只听帘中一声娇嗔,一声轻笑。
    展梦白飞也似地退了出来,木立帘前。
    帘中却在轻笑道:“你呀,你这个人,我叫你不要进来,你偏偏不听,看等一会我不告诉二妹才怪。”
    展梦白满面怒容,却又满面红晕,说不出话来。
    原来一入珠帘,帘中竟是一间女子的闺房,四面锦帐流苏,香气阵阵,令人闻之欲醉。
    萧曼风正立在锦帐前,她显然新浴方罢,正赤裸着身子,以一条淡红的丝巾,在擦拭着身上的水珠。
    她的确有惊人的美──
    那蓬乱的云鬓,如丝的媚眼,微启的樱唇……
    那晶莹的身子,修长的玉腿,浑圆的足踝……
    每分每寸,都充满了女性的诱惑,女性的魅力。
    展梦白掀帘而入,萧曼风娇呼转身。
    两人面面相对,展梦白夺门而出,这不过都是刹那之间,然而就在这刹那之间,展梦白已初次看到了女性的魅力。
    直到此刻,他心房仍在怦怦跳动着,这本是人类最原始的冲动,谁都不能避免,只能以定力与决心克制而已。
    珠帘摇荡……
    帘中隐约飘散出一阵阵醉人的香气。
    展梦白霍然转身,全力击出一掌,击向铜镜。只听“砰”地一声大震,铜镜仍然好端端地没有半分损伤。
    帘中的萧曼飞又轻笑起来,道:“这铜镜乃是千年风磨铜所制,坚逾精钢,你功力再深十倍,也毁不了它的。”
    展梦白怒道:“你到底要怎样?”
    萧曼风娇笑道:“我到底要怎样么?……这就要看你了。”娇柔的笑声中,她已掀帘而出,站在展梦白面前。
    她身上已披了一袭轻纱,那雪白的身子,窈窕的曲线,宛如烟中芍药,在朦胧中望去,更觉迷人。
    展梦白转首不去望她,但四面铜镜中,却不知有多少个萧曼风,正在向他嫣然而笑,流波送语。
    他怒喝一声,转身一拳击去。
    萧曼风轻轻扭动腰肢,便避开了这刚猛绝伦的一拳。
    她依然满面娇笑,道:“这密室乃是我精心所制,世上除了我谁也开不了,你若打死我,你也出不去了,那时……”
    她眼波荡漾:“那时你便要陪我一齐死在这里,直到千百年后,人们发现我俩的尸身,你知道他们会怎么想?”
    展梦白大怒道:“你……你……”
    萧曼风咯咯笑道:“他们必定要以为我们是一对殉情而死的鸳鸯情侣,我们不是更冤枉么?”
    展梦白愕了半晌,他虽有一双铁拳,一颗铁胆,但对这女子,却毫无办法,只有长长叹息。
    萧曼风笑道:“你叹什么气呀?我们还没有死哩!”
    展梦白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何苦如此害人?”
    萧曼风笑道:“哎呀,谁害你呀!我请你吃菜,请你喝酒,自己还陪着你,这难道是害你么?”
    她走到椅前,轻轻坐下,招手道:“来呀!你怕什么?”
    展梦白双拳紧握,暗问自己:“我怕什么?我怕什么?”
    他霍然转身,走到桌边坐了下来,举起筷子,端起酒杯,大笑道:“你以为我不敢吃么?”
    话声未了,他已大吃大喝起来。
    ×××
    萧曼风双目一张,显然也大是惊奇,道:“你难道不怕这酒菜中有穿肠毒药,吃了立刻会死?”
    展梦白哈哈笑道:“死了也做个饱死鬼。”
    萧曼风眼波一转,曼声笑道:“你难道不怕这酒菜中有媚药,你吃了后就会……就会……”
    她撩人地望着展梦白笑道:“就会怎样,你也该知道。”
    展梦白大笑道:“这酒菜中若真有媚药,我吃了后只有你应该害怕才是,我怕什么?”
    萧曼风面颊一红,不觉呆住了。
    她平生第一次,遇着能令她呆住的男子,望着展梦白狼吞虎咽,心里又羞又恨,又急又恼。
    展梦白见了她的样子,心里暗暗好笑,故意不去看她,吃得更是起劲,还不住连声道:“好酒!好菜!”
    萧曼风呆了许久,突地眼波一转,又娇笑了起来,笑了半天,展梦白也不理她,她忍不住道:“喂,我笑什么?你可知道?”
    展梦白道:“哦,你在笑么,我不知道。”
    抬起头来,望了她几眼,点首道:“笑得果然很甜。”
    萧曼风恨得牙痒痒的仍然笑道:“我笑你还蒙在鼓里,一点也不知道,老实告诉你……”
    她面色一沉,笑容顿敛,道:“这酒菜中的毒药,人吃了虽不会死,但全身立刻半分气力也没有了,那时……”
    她阴恻恻冷笑一声,道:“那时我就要零零碎碎地折磨你,虐待你,叫你吃尽苦处,再慢慢死去。”
    展梦白大笑道:“能吃到这种毒药,也算我口福不错,再死在你这样的美人手上,也算死得不冤了。”
    他越笑越是得意,吃得反而更多了些。
    情势突然扭转,萧曼风虽有一身媚力,满心巧计,但遇上了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男人,什么办法都没有了。
    但展梦白心里也在暗暗心惊,不知道她这桌酒菜中,究竟下了什么毒药,只是他做什么都豁出了,是以面上丝毫不露声色。
    萧曼风眼睁睁地望着他又吃又喝,心里不知在想什么?只见展梦白突地放下筷子,抹了抹嘴。
    她面上也突地泛起一丝冷笑,道:“你吃完了么?”
    展梦白大笑道:“酒足饭饱了。”
    萧曼风冷笑道:“你觉得怎样?你的手是否已酸了?你的关节是否麻木了?你若要命,快跪下求饶。”
    展梦白笑道:“我的手也不酸,身子也不麻,我只觉舒服极了,平生都没有如此舒服过。”
    萧曼风道:“死到临头,还要嘴硬么?”
    展梦白大笑道:“死了也好做个风流鬼。”
    萧曼风变色道:“你说什么?”
    展梦白故意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她,嘻嘻笑道:“我要做什么,你难道不知道么?”
    他看准了这萧曼风,只是喜欢卖弄自己的聪明,炫耀自己的美色,却绝不会是真的淫荡女子。
    是以他故意做出这副样子,来先发制人,但纵然如此,他还是不免担心害怕,生怕她真的答应了。
    萧曼风呆了一呆,讷讷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展梦白心中暗暗忖道:“求求老天帮忙,她千万不要答应。”口中却柔声道:“你真的不懂?快过来陪我?”
    萧曼风霍然长身而起,双手掩住了衣襟,大声道:“你……你……你敢走过来一步?”
    原来她正不出展梦白所料,只是以自己的聪明美色沾沾自喜,将天下的男人,都未放在眼里。
    她听得展梦白入谷之事,便要将展梦白引来此地,先把他尽情戏弄一番,然后再大大地羞辱于他。
    她只当展梦白也像别的男人一样,要被自己戏弄于股掌之上,那时她便可将展梦白的丑态,在萧飞雨面前引为笑柄。
    哪知事情演变,却大出她意料之外,展梦白见到她的神态,心里大是欢喜,柔声道:“你答应我么?”
    萧曼风道:“你……你……你敢碰我一碰。”
    展梦白缓缓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张开双臂,道:“来,不要怕,没有人会看见的。”
    萧曼风颤声道:“无……无耻的奴才,你……你……”她平生未曾经过这样的事,此刻竟不知所措起来。
    展梦白嘻嘻笑道:“我无耻?这是你自己要的。”
    萧曼风娇喝一声,转身而逃,展梦白却已张臂扑了过来,咬一咬牙,一把抱住了她的肩头。
    一时之间,萧曼风仿佛忘记了自己身怀武功,竟忘了反抗,颤声道:“求求你,不要……不要……”
    展梦白本待与她好好打上一架,哪知她竟不反抗,展梦白反而急了,这场戏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演下去?
    只听铜镜外突地响起一阵敲打之声。
    ×××
    萧曼风道:“有……有人来了,快……快放开。”
    展梦白心念一转,笑道:“不要紧,这密室除了你之外,谁也打不开的,这话不是你自己说的么?”
    萧曼风道:“求求你,只要你放开我,我什么都答应。”
    展梦白心中大喜,口中却故意叹道:“好,你既然坚决不肯,唉!只要你将我带到你爹爹坐关之地,我就放了你。”
    萧曼风忽然幽幽长叹一声道:“这件事我实在没办法,唉……冤家,我就给了你吧……”
    她竟反手勾住了展梦白的脖子,向身旁的锦榻倒了下去。
    展梦白暗道一声:“苦也!”更是不知该如何是好,直挺挺地站着,再也不肯弯腰。
    突听萧曼风放声狂笑了起来,道:“色鬼,你怎么也怕了?”
    她翻身掠下了锦榻,咯咯笑道:“你若再装得像些,我就信了,只可惜你不是色鬼,装也装不像的。”
    展梦白道:“谁说我不是色鬼,我……我……”
    萧曼风娇笑道:“你方才抱我时只敢抱我的肩头,我就知道你是在演戏了,我见的色鬼多了,哪有这么斯文的?”
    展梦白苦笑一声,暗叹道:“罢了!”
    他走回方才的椅子上,坐下去发起怔来。
    萧曼风笑道:“把戏揭穿了,你现在要怎么样?”
    展梦白叹道:“我只觉冤得很。”
    萧曼风突然走到他身旁,轻轻一拍他肩头,道:“不要叹气,走,我带你去爹爹的坐关之地。”
    展梦白怔了怔,道:“你……你说什么?”
    萧曼风笑道:“你是我生平所遇第一个能令我手足失措的男人,我不但有些喜欢你,也有些佩服你。”
    展梦白道:“你的话可是真的?”
    萧曼风笑道:“这一次我不但放开你,还依你的话将你送去,但下一次你碰到我时,我还是要和你斗一斗的。”
    展梦白又呆了半晌,突地大声道:“你纵带我去,我也不会感激你,你……可知道我是为什么来的?”
    萧曼风道:“我既不要你感激我,也不管你是为什么来的,只要是我情愿做的事,我什么都不管。”

举报

第21回几番风雨
    展梦白道:“我若是怀有恶意而来,又当怎地?”
    萧曼风道:“即使你怀有恶意而来,也自有别人对付你,反正我已不愿再害你,随便你怎么样我都不管了。”
    展梦白暗叹忖道:“好一个倔强任性的女子。”
    只见萧曼风在铜镜上轻轻划了几下,两边门户前的铜镜,立刻轻轻滑了开去,珠帘中又飘出阵阵香气。
    香气方自传入,已有一条人影随之扑了进来,竟一直扑到展梦白身上,抱住了展梦白的脖子,颤声道:“叔叔……”
    就在这一瞬间,展梦白已看清了她的身影,听清了她那焦急关切中,又满含喜悦的声音。
    他知道她便是那身世悲苦的弱女宫伶伶。
    他轻拍着她的肩头,叹息道:“许久不见,伶伶,你过得好么?”
    宫伶伶点了点头,轻轻道:“谢谢叔叔,伶伶过得还好……”突然放开双手,后退了几步:“叔叔你过得好么?”
    展梦白这才发现,仅只数月不见,这伶仃的弱女,不但已成长了许多,而且也改变了许多。
    她苍白的面容上,已有了些血色,她空洞而悲哀的一双大眼睛中,已开始闪动起一些生命的光辉。
    她长高了,也丰腴了些……
    展梦白忽然发现她为什么要放开双手,后退几步的原因──只因她自觉已变成大人,要避一避嫌了。
    只听萧曼风轻轻一笑,道:“伶伶,方才可是你在拍门?”
    宫伶伶垂下头:“是伶伶在拍门。”
    萧曼风又道:“你一直守在门外么?”
    宫伶伶点了点头,却没有出声。
    萧曼风含笑瞧了展梦白一眼,道:“你看你这侄女对你多么关心,生怕我害了你,竟一直守在外面。”
    展梦白暗中叹了口气,面上却现出淡淡的微笑,柔声道:“伶伶,你只管放心,叔叔会照顾自己的。”
    宫伶伶眨动着明亮的眼睛,道:“伶伶知道。”
    展梦白深深凝注她几眼,暗中为她未来的生命祝福。
    然后,他霍然转身,道:“走。”
    萧曼风似乎还想说话,但他已大步走出门去。
    宫伶伶望着他两人在珠帘外消失,清秀的面颊上,立刻流下了两行晶莹的泪珠,蜿蜒着流到唇边。
    她只望“叔叔”会多问她几句话,哪知“叔叔”却如此匆匆地走了,看来如此冷淡而陌生。
    幸好在她伶仃的身躯中,却有一颗坚强的心,她虽然如此渴望温情,但她宁愿孤独,也不愿乞求怜悯。
    宫伶伶永远不会想到,展梦白此去已抱有拼死的决心,他已毫不吝啬地准备为仇恨付出自己的性命。
    他如此匆匆地离她而去,只是因为他对这场战争已无胜利的信心,他不愿再见伶伶孤独漂泊下去。
    是以他故作冷淡,匆匆而去,那么他自己纵然失败身死,宫伶伶也仍可继续在“帝王谷”好好地生存下去。
    ×××
    穿出曲廊,转目四望,突见松林中急地掠出一条人影,挡在展梦白身前,冷冷道:“我在这里。”
    只见这人影满身锦衣,身量颀长,苍白而清俊的面容上,带着一份孤傲冷峭之色,仿佛未将任何人看在眼里。
    他冷冷瞧了展梦白一眼,道:“你还记得我么?”
    展梦白冷笑道:“粉侯花飞,我自然认得你。”
    他想起“一剑千锋”宫锦弼临死前的惨状,心头但觉怒火上涌,大声道:“只是我想不到你还有脸来见我。”
    “粉侯”花飞面色铁青,缓缓道:“你说什么?”
    展梦白怒道:“欺凌残弱,毒计伤人,你自己做出的事,难道你自己还不知道,还用我说?”
    花飞闭紧双唇,一言不发,眉宇间杀机渐露。
    萧曼风忽然轻轻一笑,挡在展梦白身前,娇笑道:“小飞,你几时回来的,也不通知我一声,好教我去接你。”
    花飞冷笑道:“我早已回来了,你却正在密室中和这厮鬼混,只怕早已将我这丈夫忘得干干净净了。”
    展梦白暴怒道:“你说什么?”
    萧曼风一手挡住了他,面上依然带着笑容,缓缓道:“小飞,这话是你说的,你可不要忘记噢。”
    花飞大声道:“自然不会忘记。”
    萧曼风道:“好,等我回来,再和你……”
    花飞厉声道:“你要到哪里去?”
    萧曼风道:“我要带他去见爹爹。”
    花飞道:“慢着,有我在此,他哪里都不能去了。”
    萧曼风微笑道:“我偏偏带他去,你难道宰了我不成。”
    花飞呆了一呆,面上突地露出一种惊恐之色……
    ×××
    日色已偏西,松林间这曲折的长廊,是阴森而黝黯的。巨大的廊柱,更在长廊里投落了无数道沉重的阴影。
    风过松林,声如悲鸣。
    长廊的尽头处,突然冉冉现出一条幽灵般的人影。
    她缓缓地,无声地移动着脚步,走过一道阴影,她苍白的面色,在阴影中,忽而现出,忽而隐没。
    然而,她那一双发光的眼睛,却始终瞬也不瞬地望着花飞,目光中没有任何感情,只是冷静得骇人。
    “粉侯”花飞却不再冷静,大声道:“你……你还没有死?你……你……你怎会来到了这里?”
    宫伶伶仍然静静地凝注着他。
    萧曼风道:“是我将她带回来的。”
    花飞变色道:“什么?你将我仇人的孙女带回家里?”
    萧曼风轻轻皱眉,道:“她爷爷原来是你杀死的,你为什么杀他?唉!你惹祸未免也惹得太多了。”
    话未说完,宫伶伶已走过了她与展梦白,走到花飞面前,眼神仍然是出奇的空洞,面色仍然是出奇的冷静。
    花飞却情不自禁,退了半步,眼睛望着萧曼风,大声道:“你将她带回家里,还不如带条毒蛇回家好些。”
    萧曼风却连望也不望他一眼,轻轻举起了伶伶的手,柔声道:“伶伶,乖,不要和他说话,到二阿姨那里去。”
    宫伶伶木然点了点头,木然道:“我知道我现在还打不过你,但总有一天,我要复仇的。”
    花飞面色大变,宫伶伶却突地转身奔出。
    萧曼风摇头轻叹道:“这孩子……”
    花飞望着伶伶的背影,冷笑道:“好笨的小丫头,我还会等到那一天么,我难道不会先宰了你。”
    展梦白厉喝道:“你再说一遍,我此刻便宰了你。”
    花飞仰天狂笑,道:“你莫要以为有人撑腰,便张牙舞爪起来,像你这样的小辈,少爷我还未放在眼里。”
    展梦白怒道:“好,你……你……”他大怒之下,反而说不出话来,脚步一滑,斜斜跃向花飞。
    萧曼风一把拉住了他,缓缓道:“你要不要去见我爹爹?”
    展梦白长长吐了口气,胸怀平伏了下来,努力转过目光,不再去望花飞.沉声道:“走吧。”
    萧曼风面向花飞,缓缓道:“我此刻带他走了,你若要拦上一拦,就有人要下不了台了。”
    花飞也长长吐了口气,道:“去吧!”
    萧曼风微微一笑,道:“在这里等着我,我就回来。”
    她领着展梦白穿出松林,走上石路,留下花飞面对着阴森的长廊,思忖着阴森的毒计。
    石路上仍然看不到人踪,平滑干净的石板,看来仿佛终年都没有走动,玉一般曝露在偏西的阳光下。
    展梦白突然担心起宫伶伶的安危,停下脚步。
    只听萧曼风笑道:“有二妹保护,还有谁敢欺负她?”
    展梦白暗叹一声,忖道:“这女子果然聪明,竟能猜得到别人的心事。”当下放开脚步,向前而行。
    萧曼风也不再说话,默默地走在展梦白身侧,她虽能猜中别人的心事,自己的心事却不愿让人知道。
    两边屋宇,渐渐疏落,石路仿佛已到尽头。
    突听身后响起一阵尖锐的呼声,道:“曼风,将那小子带回来。”
    尖锐的语声,有如长鞭划空,慑人心魄。
    萧曼风面色大变,口中应道:“来了!”手中却拉起展梦白的衣袖,轻轻道:“快,不要让她追来。”
    展梦白道:“你不怕……”
    萧曼风道:“我答应了你,死也要带你去的。”
    展梦白呆了一呆,已被她拉入道旁松林,穿过松林,前面现出一道清澈的流泉,几座玲珑的假山。
    流泉来自山上,有如天绳倒挂,奔腾而下,飞珠溅玉,其声琮琮,一阵阵清冷的寒意,沁人心脾。
    萧曼风指着流泉旁一间依山而建的小小楼阁,道:“爹爹就在里面,你快去吧,我去应付那边……”
    话声未了,她已轻灵地转身而去,展梦白望着她烟一般的身影,暗叹忖道:“好一个奇怪的女子。”
    然后,他霍然转身,走向小阁。
    ×××
    只见这小阁顶有八角,外观如亭,只见四面门窗紧闭。
    仔细望去,才发现这小阁的一面紧紧连在山壁上,里面仿佛挂着珠帘,透不出半点动静。
    雕花窗棂间,蒙着淡黄的绢纱,八角飞檐下,挂着黄金的响铃,随风而动,与飞瀑流泉争鸣。
    蔓草、青松、飞瀑、藤萝间,建筑着这一座精致玲珑,黄金为顶,白玉为阶的小小楼阁,望之当真有如天上。
    但展梦白到了这里,心情却有如扯紧了的琴弦,紧张已极,只因他的生死荣辱,在刹那间便要断定。
    他立在玉石阶上,静静地默立半晌,调匀全身真气,他已准备将所有潜力,在今日一役中孤注一掷。
    他取出了怀中黄衣人托他带来的书信,急伸手掌,敲响了门上黄金的门环,大声道:“展梦白专程前来……”
    话声未了,门已缓缓而开。
    一条猩红的地毡,自门口笔直地铺向远处,其长竟不止十丈,尽头处又是十数级石阶,阶上又是一重门户。
    原来这小阁里面连着山腹,外观虽小,里面却是宽容博大,两壁间灯光辉煌,但仍然一无人影。
    展梦白方自走入,门户已自动缓缓关起,显见这“帝王谷主”所居之地,四面都隐有巧妙的机关消息。
    地毡厚而柔软,踏上去一无声音,死一般静寂中,却充满了沉沉杀机,令人无由不生寒意。
    展梦白冲上石阶,大声道:“人在哪里。”
    石阶上,门户又开。
    里面却是一间金碧辉煌的大殿,两行蟠龙巨柱,有如巨人般排列在大殿中央,巨柱之间,又是一道猩红长毡。
    长毡尽头,石阶再起,上面一张巨桌,桌后一张巨椅,桌椅俱是蟠龙雕花,闪耀着黄金色的光芒。
    但在这富贵堂皇中,又满布森森杀机之地,却丝毫吓不倒展梦白的铁胆,他卓立阶前,大声道:“人呢?”
    椅后猩红的垂地长幔中,突地传出低沉的语声,一字一字缓缓道:“展梦白你来此何干?”
    展梦白大声道:“展某平生不惯与藏头隐面之人说话,你现出身来,我自会将来意说出。”
    幔中默然半晌,似乎想不到这少年有如此胆气。
    展梦白厉叱道:“你若不出来,我便要闯进来了。”
    长幔果然缓缓分开,展梦白满身是胆,耸身跃过桌椅,笔直闯了进去,将两边长幔,舞得红云般波动不已。
    ×××
    只见一具可比人高的丹炉,香烟袅袅,当门而置。
    丹炉边盘膝端坐三人,头上俱被一面自屋顶垂落的黄幔所掩,只看得他们的膝盖与座下的蒲团。
    展梦白目光四转,沉声道:“哪一位是帝王谷主?”
    其中一人缓缓道:“本座。”
    展梦白将手中信抛到他足边,道:“一代奇侠黄衣人托我将此信转交于你,你快些看吧!”
    黄幔中缓缓道:“自会看的。”
    展梦白道:“我还有话要问你。”
    幔中人道:“你有胆进来,只管问吧!”
    展梦白道:“朝阳夫人问你,你觉得寂寞吗?”
    幔中人道:“久经寂寞,早已惯了。”
    展梦白呆了一呆,道:“这就是你的答复么?”
    幔中人道:“如非答复,便不说了。”
    展梦白默然半晌,忍不住道:“她问你此话用意,本是要前来陪伴于你,你莫非不知道么?”
    幔中人道:“寂寞既惯,何须人陪?”
    展梦白暗叹一声,突然大声道:“快些看信。”
    幔中人道:“人生如梦,何必匆忙?”
    展梦白怒道:“你看完了信,我便要与你一拼生死。”
    幔中人道:“素无冤仇,拼命做甚?”
    展梦白怒道:“情人箭难道不是你所制的么?”
    幔中人道:“造物伤生,本座不为。”
    展梦白厉声道:“除了你还有谁?”
    左面一人突然接口道:“众生千万,怎会偏偏是他。”
    展梦白霍然转首,大声道:“此事我已断定,你们纵然花言巧语,百般狡赖,也难叫我相信。”
    左面幔中之人道:“贫僧生平无诳语。”
    展梦白心中一动,道:“你是什么人?”
    只见黄幔飞扬处,现出一位白眉长髯,面容慈祥的老年高僧,骇然正是少林掌门,天凡大师。
    展梦白大惊道:“大师,你……你……怎会来了这里?”
    天凡大师微微一笑,道:“老衲此来,正是要为萧谷主作证,展施主纵然信不过老衲,也该信得过他吧!”
    展梦白霍然转身,只见右面的布幔亦自扬起。
    布幔中盘膝端坐着一位乌簪高髻,面容清癯,颔下五绺长须,望之有如神仙般的紫袍道人。
    天凡大师笑道:“玉玑道兄声倾天下,你信得过么?”
    展梦白惶然道:“前辈便是武当掌门真人么?”
    紫袍道人笑道:“贫道玉玑,不远千里而来,为的只是相信帝王谷主绝非‘情人箭’的主人。”
    展梦白呆了半晌,“噗”地坐了下去,挥汗道:“幸好两位前来,否则在下岂非要铸成大错。”
    玉玑真人道:“若非贫道与天凡师兄前来,你想必要认定萧谷主便是‘情人箭’主人,再也不会相信别人的话。”
    展梦白叹道:“除了两位之外,无论谁的话都难使在下心服。”
    玉玑真人突地面色一沉,缓缓道:“令尊与贫道神交已久,是以贫道今日要对展施主你说几句苦口良言。”
    展梦白悚然拜倒,道:“晚辈受教。”
    玉玑真人道:“鲁莽之祸,为害最烈,你今日若已知错,此刻便该切实改了这‘鲁莽’二字。”
    展梦白汗流满面,惶然无语。
    ×××
    玉玑真人严峻的面容上,缓缓现出一丝微笑,道:“闻过必改,乃大智大勇之人,快些起来吧!”
    天凡大师道:“既然知错,便该向萧谷主赔罪才是……”
    玉玑真人道:“正该如此。”
    展梦白突地一跃而起,转身奔出。
    天凡大师、玉玑真人齐地大惊,叱道:“哪里去?”
    突听幔中人长长叹息一声,道:“让他去吧,他心里始终恨我与他母亲之事,此事不弄明白,他再也不会向我赔罪的,好在他既已来到此地,迟早总会知道此事的真相,也不急在这一时!”
    天凡大师合十道:“善哉善哉,施主既种善因,必得善果,老衲与玉玑道兄也要等看了再去。”
    玉玑真人微笑道:“大师你千里迢迢,将贫道拉来,贫道不看到此事终了,自然不会去了的。”
    幔中人叹道:“只是他此番闯出去,少不得还要吃些苦头。”
    ×××
    展梦白奔出大殿,奔过长毡,门户又已自开。
    他心中只觉一片混乱,门外清冷的空气,也不能使他情绪平静,他究竟要做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觉自己实无颜面对“帝王谷”中之人,他甚至不愿别人知道“萧三夫人”便是他的母亲。
    但就在这刹那间,他耳边却已响起令他心痛的语声,道:“你便是‘萧三夫人’的儿子么?”
    展梦白霍然抬头,转目四望,四面竟无人影。
    只听远处的语声又道:“看什么,我在这里。”
    展梦白毫不思索,循声而去,只见松林中的石桌旁,端坐着一位满头白发,手拄拐杖的老妇人。
    她面容虽然枯瘦苍老,但双目却锐如鹰隼,顾盼之间,散发着一种威严而深沉的光彩,令人心惊。
    “粉侯”花飞与萧曼风垂眉敛目,并肩立在她身后,便连萧曼风,此刻神态也变得十分恭谨。
    展梦白在他三人面前顿住身形,明亮的目光,竟不闪避地迎住了这白发妇人锐利的眼神。
    白发妇人冷笑一声,道:“不错,看来倒果然有几分像她,难怪谷主放你进去,我问你,你寻他做甚?”
    展梦白听了别人提起他母亲,便觉满腔悲愤,大声道:“你是什么人,管得着我的事么?”
    萧曼风面色微变,频频以目示意,似乎叫他莫要出言顶撞,但又不敢说出口来,展梦白只作未见。
    花飞也厉声道:“姓展的,你知道在对什么人说话,竟敢如此无礼,还不快些跪下请罪。”
    展梦白道:“姓展的和什么人说话都是这副样子。”
    萧曼风忍不住道:“这是家母,你……”
    白发妇人冷冷截口道:“老身便是‘帝王谷主’的元配夫人,你母亲见了老身,也是要请安问好的。”
    展梦白呆了一呆,身子已不禁颤抖起来,颤声道:“你若再出口侮及先母,我便与你拼了。”
    白发妇人冷笑道:“这便是侮辱她么,嘿嘿,她……”
    展梦白大喝一声:“住口!”
    白发妇人面色阴沉,缓缓道:“飞儿。”
    花飞躬身道:“侄儿在这里。”原来花飞便是谷主夫人的兄长之子,是以自称侄儿。
    白发妇人道:“这厮无礼。”
    花飞道:“侄儿立刻教训教训他。”
    展梦白厉声道:“你毒计杀死了宫老前辈,还想要斩草除根,杀害孤女,展某正要找你。”
    花飞面带不屑的冷笑,缓步走了出来,一面缓缓挽起袍袖,冷笑道:“过来吧,少爷早已想教训你了!”
    白发妇人道:“飞儿,手下留情些,看在你那可怜的三阿姨面上,不要伤了这厮的性命。”
    展梦白大怒道:“谁要你手下留情?”
    白发妇人阴森森笑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你若被他伤了,却怨不得别人,死了也只得认命。”
    展梦白道:“他若伤了,又当怎样?”
    白发妇人冷笑道:“你伤得了他么?哼哼,你若伤得了他,老身绝不教人助他一拳脚。”
    展梦白大喝道:“好!”双拳猝然击出。
    他这一招“猛虎出柙”,本是普通招式。
    花飞身怀内家秘技,自许为武林头流高手,怎会将这一招看在眼里,冷笑挥手道:“这也算做拳法么?”
    语声未了,面色突地一变。
    ×××
    展梦白在这刹那间,竟已狂风骤雨般连攻七拳。
    这几拳招式虽无玄妙之处,但拳势却有如大风摧林,不可阻挡,七拳过后,花飞已连退数步。
    萧曼风柳眉微皱,不知是惊是喜。
    白发妇人明锐的眼神,紧盯着展梦白的拳势,但神色依然十分安详,似乎仍有胜算在胸。
    只见花飞连退数步后,脚步突地一滑,脱离了展梦白的拳风,拧掌曲肱,斜斜勾出一掌。
    这一掌招式果然变幻无穷,也不知他要攻向什么部位。
    展梦白身形挫处,双拳并出,拳势仍是大开大阖,旁若无人,花飞冷笑忖道:“你是找死。”
    他手腕一折,招式突地换了个方向,自拳风中直点展梦白胸膛,变招之奇诡迅急,有如右军狂草。
    哪知展梦白拳到中途,双肘突地一撞,双拳自外翻出,“神索缚龙”,急擒花飞手臂。
    这一招由至阳至刚之拳势,突变至阴至柔之小巧擒拿,竟变得有如天衣无缝,水到渠成,丝毫不落痕迹。
    花飞大惊之下,大仰身,甩臂摔掌,堪堪避过,只听“嘶”地一响,衣袖竟已被展梦白扯断。
    傲气顿挫,先机已失,他心中自是羞愧惊恼交集,展梦白却突地收住拳势,冷冷道:“脱了衣服再打。”
    花飞面色铁青,反手扯去了外衣,左掌横截,右掌斜劈,掌势连绵,急攻而上,锐气虽挫,招式却仍然凌厉。
    展梦白刚猛的拳路中,夹杂着奇诡灵妙的招式,举手投足间,隐隐已有一代宗主的风范。
    刹那之间,但见两人身形如电,在这松林间的空地上,往返纵横,将四下的松针木叶,震得有如雨般乱落。
    ×××
    那白发妇人此刻已失去镇静从容,看得有些坐立不安起来,口中喃喃道:“这是谁教他的,这是谁教他的……”
    只听旁边有人接口道:“我也正在奇怪,这是谁教他的?”原来那驼背的老人,也赶到了这里。
    白发妇人道:“现在你看出来了么?”
    驼背老人摇头道:“看不出来。”
    语声微顿,又道:“我看你还是教小飞不要打了,人家直似在拿他练拳,他再打有什么劲?”
    原来展梦白早已稳占上风,只是一时未下煞手。
    白发妇人大怒道:“好!你个驼子,自己人输了,不设法帮忙,还在旁说风凉话,当真和你妹子一样的臭脾气。”
    驼背老人面色突变,大怒道:“醋罐子,你说谁是驼子?”
    白发妇人气得手掌直抖,戳指骂道:“谁是醋罐子,你说,你说……你说清楚些,看我……”
    驼背老人突又大笑道:“我看在你这些年空自气苦,我那妹夫又不理你的分上,让你一步好了。”
    白发妇人气得面色发白,已说不出话来。
    驼背老人道:“但你却要记得,我那妹子也是明媒正娶,八人大轿娶过来的,你欺负别人可以,却莫要欺负到我兄妹身上,好生看着你的宝贝侄儿挨打吧!”
    萧曼风幽幽道:“六叔,求你老人家少说一句好么?”
    驼背老人笑道:“好……好。”
    笑声未了,突听展梦白一声大喝,花飞一声惊呼,连翻几个筋斗,“噗”地跌倒在地上。
    白发妇人拄杖而起,颤声道:“飞儿……”
    花飞双手扶地,缓缓站了起来,嘴角血痕宛然。
    萧曼风失色轻呼一声,赶过去扶住他,哪知花飞却猛然甩退了她的臂膀,大声道:“走开些,谁要你扶?”
    他伸手一抹,大声道:“姓展的,再来战三百回合。”
    展梦白冷冷道:“养伤去吧……”
    白发妇人拐杖轻轻一点,身形已掠到花飞身前,道:“飞儿,退到一边去,等为娘教训他。”
    她身法之轻灵巧快,纵是鹰燕,亦有不及。
    展梦白仰天大笑道:“他若伤了,也不助他一拳脚,哈哈!这句话言犹在耳,说话人却已忘了。”
    白发妇人怒道:“说过又怎样,老身偏要教训于你。”
    展梦白冷笑道:“看在你年迈分上,让你三招。”
    他双拳微抱,凝神迎敌。
    突听一声大喝:“且慢。”
    驼背老人凌空而来,面向白发妇人,厉声道:“你方才可是真的曾经说过不助一拳一脚的话么?”
    白发妇人道:“说过又怎样?”
    驼背老人大喝道:“帝王谷中,绝不能有食言背信之人,你若说过,便万万不能让你出手。”
    白发妇人怒道:“你管得着我?”
    驼背老人道:“管不着也要管。”
    两人面面相对,俱是白发箕张,谁也不肯退让半步。
    萧曼风赶了过来,轻呼道:“六叔,娘……”
    语声未了,林外已有人接着说道:“你两人真要打上一架么?”随着语声。轻飘飘掠来两条人影。
    ×××
    前面一人满身锦衣,头挽高髻,腰里束着条金带,头上带着顶金冠。凤目蛾眉,是位四十多岁的妇人。
    后面跟着的,便是萧飞雨,她装束正和前面的锦衣美妇一模一样,神情风姿,亦有几分相似。
    展梦白目光一转,已猜到这锦衣美妇必定就是萧飞雨的母亲,也就是那驼背老人的妹子。
    驼背老人见她来了,突地展颜一笑。
    只听锦衣美妇瞪着眼睛,道:“六哥,你这么大年纪了,怎的还是小孩脾气,你若真的要打,就来打我好了。”
    驼背老人嘻嘻笑道:“谁要打架?我不过是唬唬她罢了。”
    他平生从不服人,但对这幼妹却一向听话得很。
    锦衣美妇轻轻叹了口气,道:“大姐,你呢?”
    白发妇人厉声道:“这少年伤了飞儿,我……”
    锦衣美妇道:“他们少年人动手,咱们管什么?”
    白发妇人怒道:“若是你的飞雨被人打了,又当如何?”
    锦衣美妇道:“她若被人打了,回来妹子必定还要打她一顿,谁教她武功没有学成,却偏要惹事。”
    白发妇人呆了一呆,道:“好,我说不过你,飞儿、曼风,咱们走。”一顿拐杖,当先走去。
    锦衣美妇道:“大姐莫生气,生气容易令人老的。”
    白发妇人却已走得远了,她明明听到了这句话,却只好当作没有听见,花飞更是垂头丧气,溜之大吉。
    萧曼风迟疑了半晌,终于向众人一笑而去。
    驼背老人松了口气,道:“八妹,还是你行,这位夫人,除了你之外,谁也对付不了她。”
    他目光转处,突又皱眉道:“飞雨,你怎的也愁眉苦脸,难道有什么人敢欺负你么?”
    萧飞雨果然满面愁容,道:“她……她不见了。”
    驼背老人道:“谁,可是小兰那丫头,这丫头必定是怕老夫发现她骗了我,是以先偷偷溜了。”
    他仰天大笑数声,道:“那她却错了,有人能骗得到老夫,老夫反觉高兴得很。展兄弟,你也放心,老夫绝不怪你。”
    萧飞雨急得摇了摇头,道:“不是,不是,小兰走了倒无妨,但是她……她……”望了展梦白一眼,垂首不语。
    展梦白变色道:“可是伶伶不见了?”
    锦衣美妇轻叹道:“不错,正是这孩子,她小小年纪,却心高气傲,还留了张条子,说……”
    语声微顿,转首道:“飞雨,条子上说什么?”
    萧飞雨道:“她说迟早要寻花飞报仇,是以不愿学‘帝王谷’的武功,她还说……说永远不会忘记我们。”
    她眨了眨眼睛,簌簌落下两行泪珠,道:“只恨我不该将出谷的捷径告诉她,等我看到纸条去追,已追不到了。”
    展梦白木立半晌,突然仰天笑道:“好,伶伶,有志气,我相信你必能学成武功,为宫老前辈复仇的。”
    锦衣美妇静静地望着他,突然挥手道:“飞雨,你爹爹既已开关了,你不妨将此事告诉他。”
    萧飞雨垂首应了,却抬头望了展梦白一跟,走向黄金小阁,朝驼背老人道:“六叔陪我去。”两人一齐穿出松林。
    ×××
    展梦白怔了一怔,此时林中已只剩下了自己与那锦衣美妇,当下抱拳一礼,道:“在下也要告辞了。”
    锦衣美妇笑道:“你要去哪里?”
    展梦白茫然道:“去哪里?……自然是出谷去。”
    锦衣美妇道:“你匆匆忙忙来,又匆匆忙忙地去,冒了许多麻烦,为的是什么呢?”
    展梦白长叹一声,答不出话来。
    锦衣美妇轻叹一声,道:“你既然来到这里,难道不想看看你母亲在这里住过的地方,在这里留下的东西?”
    展梦白只觉心头一阵热血上涌,突然大声道:“不看也罢!”拧转了头,向林外冲了出去。

举报

第22回多少情仇
    锦衣美妇袍袖微拂,身子像轻烟般飘了出去,挡住了展梦白的去路,柔声道:“孩子,你不该恨你的母亲。”
    展梦白紧咬牙关,紧握双拳,闭口不语。
    锦衣美妇道:“你恨她只为了她离开了你们父子,而到了这里,十多年都没有消息,是么?”
    她轻轻叹一声,道:“但是你心里还是爱她的,你看,你眼里已流下了眼泪,心里更不知多么难受。”
    展梦白勉强想忍住眼泪,但眼泪却偏偏流了下来。
    锦衣美妇轻轻一拍他肩头,道:“孩子,还是跟我去吧,你去看了那些东西,也许就不会恨他。”
    她温柔的语声中,似乎有一种奇异的魔力,使得展梦白不由自主地听从了她,茫然跟着她走去。
    锦衣美妇轻柔地移动着脚步,微微笑道:“前些日子,有个少年冒充你的名字来了,你可知道他是谁么?”
    展梦白茫然摇了摇头。
    锦衣美妇道:“他模样也生得怪俊的,举动也斯文得很,谷主见了很喜欢他,不但传给他武功,还将飞雨许配给他。”
    展梦白随口应道:“哦……”他满腹心事,根本不愿说话。
    锦衣美妇道:“哪知他得了武功秘笈,竟悄悄走了,那时我们还着急得很,到后来才知道他是冒牌的。”
    展梦白道:“哦!”
    锦衣美妇道:“你怎么不说话呀?”
    展梦白道:“在下无话可说。”
    锦衣美妇道:“他不但对你们展家的事,知道得清楚得很,而且还知道去找莫忘我老人,这不是奇怪么?”
    展梦白道:“的确奇怪得很。”
    锦衣美妇道:“我猜他必定是和你很有关系的人,他甚至连你母亲的遗言都知道,你猜得到他是谁么?”
    展梦白突地心中一动,忖道:“知道母亲遗言的人,除我之外,只有苏浅雪,难道此人是她派来的?”
    心念转动,口中却淡淡道:“在下猜不出来。”
    锦衣美妇轻叹道:“不喜欢说话的孩子,心眼一定多得很,心眼多的孩子,一定不太老实。”
    展梦白心中犹在思忖,随口道:“是么?”
    锦衣美妇呆了一呆,又道:“世上有些事的确很奇怪,人家说你是男孩子,我却说你是女孩子。”
    展梦白道:“是么?”
    锦衣美妇惊诧地瞧了他几眼,突然展颜笑了起来,道:“我虽最喜斗口,但遇着你这样的孩子也没有办法了。”
    她微笑接道:“你可知道你方才已逃过难关,否则你只要一接口,只怕说上一天一夜也说不完了。”
    展梦白心中一动,忖道:“原来她就是谷中第二个难缠的人物。”心念数转,忍不住长叹一声。
    锦衣美妇道:“你叹什么气呀?”
    展梦白道:“夫人你想必寂寞得很。”
    锦衣美妇默然半晌,轻轻道:“谁说的?”
    展梦白道:“夫人若不寂寞,怎会寻人斗口?”
    锦衣美妇又自默然半晌,幽幽道:“寂寞惯了也好。”
    展梦白道:“谷中的人,看来都寂寞得很,所以人人都有怪癖,唉!若要我忍受寂寞,我宁愿贫穷流浪还好些。”
    锦衣美妇面上已现出幽怨的眼神,凄然笑道:“谁愿意忍受寂寞?只不过是事情逼得人们如此的。”
    长叹一声,对展梦白道:“以后你慢慢就会懂的。”
    说话之间,只见前面一片竹林,林中楼阁亭台,精致已极,正是展梦白方才曾经误入之地。
    锦衣美妇道:“我住在这里,你母亲也住在这里。”
    展梦白呆了一呆,随着她走了进去,几个丫环,正在房中下棋,看见主人来了,一齐行礼,但几双乌溜溜的眼睛,却都在偷偷地望着展梦白。
    锦衣美妇含笑带着展梦白走过花厅,走过书房,后面也是一曲长廊,廊下半亩小园,都种着菊花。
    菊花园里,清水池边,有几间朴素的轩房,轩外绕着一曲竹篱,与前面华丽的建筑,大不相称。
    走到这里,展梦白突地顿住脚步,呆呆地愣住了。
    只因这菊园、这明轩,竟和杭州城里,他自己家里的后园一模一样,刹那间他宛如做梦似的,回到了故乡。
    他曾经听他父亲说过许多次,母亲在家的时候,便是住在后院的明轩里,他也知道母亲最喜菊花。
    此刻到了这里,他不用再说,已知道这必定就是他母亲在此居住的地方──他泪水忍不住又要夺眶而下。
    竹篱外,悬着一只小小的金铃,随风叮当作响。
    锦衣美妇道:“你母亲住在这里的时候,无论谁要来这里,都要先摇一摇铃铛,但现在……”
    她幽幽叹息一声,推开了篱门,走进了轩门。
    ×××
    轩堂中仍是一尘不染,窗明几净,显见得始终在经常打扫着,四壁堆满书架,屋角一张琴几,琴旁一方棋枰。
    还有几张未画完的画,散乱地堆在另一角的画桌上。
    锦衣美妇目光四转,黯然叹道:“这里所有的东西,都还保持着你母亲离去时的样子,未曾移动过分毫。”
    展梦白颤抖着移动脚步,颤抖着移动目光。
    他想起他家里后园中的明轩,也始终保持着她母亲离去时的模样,十余年未曾改变过分毫。
    他想起他爹爹每在夕阳西下时,必定会悄悄走入那里,抚摸着每一件他母亲留下来的东西。
    他想起淡淡的夕阳,映着他爹爹满头的白发……
    一时之间,他热血奔腾,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
    锦衣美妇黯然道:“若说寂寞,你母亲才是最寂寞的人,十五年来,她未曾离开这里,只有个丫环陪着她。”
    展梦白痛哭道:“我爹爹才是最寂寞的人,还要忍受妻子被人夺去的痛苦。”
    他悲愤之下,竟将心中最最不忍也不愿说出的话,说了出来,这句话像鞭子一样,鞭打着他自己。
    锦衣美妇突然一把扳过他的肩头,面对着他,大声道:“抬起头来,看着我……”她目中也已泪光晶莹。
    展梦白霍然抬起头,笔直望着她。
    锦衣美妇一字字缓缓道:“十五年来,‘帝王谷主’萧王孙,从来没有一个人单独走进这间房里。”
    展梦白身子一震,骤然顿住哭声。
    只听锦衣美妇沉声又道:“他纵然来寻你母亲下棋,听你母亲抚琴,也都有我随着他在一起。”
    她突然放大声音:“他只是你母亲最最知己的朋友,他……绝不是你们想像中的人。”
    她颤声道:“他不知忍受了多大的痛苦,才终于将这份爱升华成圣洁的情感,但那种情感却是如此深邃……”她突然扑到画桌上,放声痛哭起来,只因她所深爱着的男子,却深深爱上了别人……
    展梦白木然立在地上,死一般麻木了许久……
    突地,他狂吼一声,转身飞奔而出。
    锦衣美妇惊呼道:“你要做什么?”
    展梦白嘶声道:“我两次误会了他,我要向他赔罪。”
    说到最后一字,他身形已在锦衣美妇视线之外。
    ×××
    展梦白奔过石路,回到那黄金小阁。
    他没有呼唤,没有拍门,砰地撞了进去。
    凝目望去,只见里面的门户,也是开着的,猩红的长毡,笔直穿过门,笔直延到那雕龙的桌椅。
    也不知哪里来的,十六个金甲武士,手持铁戟,肃立在红毡两旁,灯光映铁戟,闪闪发寒光。
    驼背人、白发妇人,垂手肃立在尽头处的阶前,两人俱是面色凝重,神情紧张,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粉侯”花飞,散乱了发髻,直挺挺跪在地上,只见他头发一阵阵波动,显见全身正在颤抖。
    萧曼风也垂首跪在他身旁。
    展梦白脚步微移,又待冲上前去,突地“当”地一响,十六柄金戈铁戟,已交叉挡住了他的去路。
    为首的金甲武士,黑面漆髯,沉声道:“谷主已将升殿,任何人均不得再走前一步。”
    展梦白不想与“帝王谷”再起任何争论,默然退后两步,但目光仍然笔直地凝望着前面的动静。
    过了半晌,只见萧飞雨垂首自黄幔后走了出来,跪在萧曼风旁边,她始终低垂着头,也看不到她的面色。
    接着,两个身穿黄衣的童子,端出两张交椅,放在龙案旁,这两人装束打扮,神情面貌,俱都完全一样。
    钟声突响,清澈入云。
    ×××
    嘹亮的钟声中,玉玑真人、天凡大师自黄幔后缓步走了出来,一言不发,肃然坐上交椅。
    展梦白知道“帝王谷主”已将升殿,心房不禁怦怦跳动起来,他实在想看一看这武林中传奇人物的真面目。
    只见黄幔一扬,一个身穿锦缎黄袍,面容苍白清癯,目光有如闪电般的老者,缓步入座。
    钟声缓缓消寂,四下变得异样沉肃。
    左面的黄衣童子,突地朗声道:“司法人听宣。”
    驼背老人抢先三步,躬身道:“铁驼在此。”
    帝王谷主缓缓道:“诡计伤人,冒犯前辈,欺凌弱女,伤残无辜,是否已辱没本谷声誉?”
    驼背老人“铁驼”厉声道:“自已辱及本门声誉!”
    帝王谷主道:“该当何罪?”
    铁驼道:“重者立地处死,轻者逐出谷外。”
    白发妇人、萧曼风齐地面色惨变。
    花飞颤声道:“禀告父王,孩儿本是为了宫锦弼与父王有些宿怨,才动手将他杀死,求父王……”
    帝王谷主道:“住口。”
    他语声虽不响亮,但低沉肃穆,满具威严。
    花飞颤抖着身子,满面急泪,却再也不敢说话。
    帝王谷主道:“花飞即日远离本谷,从此不得再以‘帝王谷’三字示人,若有违背,立追首级。”
    白发妇人颤声道:“你……你……”
    帝王谷主道:“先人遗规,本座亦无法违抗,请夫人暂退。”
    花飞伏地叩了三个头,颤声道:“领命。”
    霍然站了起来,倒退三步,惨然道:“姑姑,侄儿……”
    语声未了,拧身欲出。
    萧曼风突然轻呼道:“等我一等。”
    她仰面望着她的爹爹,面上泪痕纵横,颤声道:“女儿不孝,已不能报父王和……和母亲的养育之恩了。”
    帝王谷主微阖眼帘,道:“你也要走么?”
    萧曼风流泪道:“女儿嫁给了花飞,便是花家的人,花飞纵然犯了罪,却仍是女儿的丈夫……”
    帝王谷主默然半晌,挥手道:“好,去吧!”
    萧曼风也伏地叩了三个头,后退三步,轻轻拉起花飞的手臂,两人同时移动脚步,垂首走下红毡。
    白发妇人突地大喝道:“好,反正你父已不将我看成他的妻子,我呆在这里也没有意思。”
    她重重一顿拐杖,道:“飞儿、曼风,为娘跟你们一齐走。”闪身追上了花飞,三人同时行出。
    帝王谷主道:“夫人……”
    白发妇人头也不回,大声道:“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我们娘仨走到哪里都会活得好好的,你放心好了。”
    语声中,她三人已穿过持戟的金甲武士,走过展梦白身侧时,白发妇人重重在地上吐了口唾沫。
    展梦白咬牙忍住了怒气,没有发作。
    直到他三人都已走完了红毡,走出了门外,良久良久,殿堂之中,还是没有人丝毫动弹过一下。
    人人俱是面色凝重,心情黯然。
    帝王谷主木然坐在椅上,目中空空洞洞,神光已失。这寂寞的老人,此刻势必要更寂寞了。
    钟声再鸣,他缓缓离座而起。
    展梦白突地大喝一声,掠过十丈红毡,噗地跪到地上,道:“展梦白拜见谷主,请谷主恕在下鲁莽之罪。”
    他伏面在地,只听帝王谷主缓缓道:“你方才不肯赔礼,此刻为何拜倒?”语声仍是缓慢沉肃。
    展梦白道:“方才在下还未心服,此刻在下已觉羞愧,若不向谷主拜倒请罪,在下寝食难安。”
    话声方了,只觉肩头被人轻轻一拍,“帝王谷主”已轻烟般飘到他身前,和声道:“请起来。”
    展梦白抬起头来,只见这一代奇人沉重的面容上,已露出一丝笑容,缓缓道:“小兄弟,你不认得我了么?”
    缓慢沉肃的声音,突然变为十分熟悉。
    展梦白身子一震,立时呆在当地,道:“原来是……是前辈你。”他骇然发现,帝王谷主便是黄衣人。
    ×××
    所有一切疑团,刹那间都有了解释。
    难怪黄衣人武功那般高强,身世却又那般隐秘,原来他便是武林一代奇人‘帝王谷主”!
    难怪黄衣人对“帝王谷”路径那般熟悉,只因他便是谷中主人。
    难怪他所传授的招式,恰巧是“帝王谷”中人武功的克星,只因武功本是他所创,他自然能破。
    难怪他定要先至少林寺一行,原来他是要请出天凡大师与玉玑真人,请他们证明自己与“情人箭”无关。
    他见到“朝阳夫人”,故作不识,反而故意误认她是“烈火夫人”,为的只是要“朝阳夫人”相信他和她们素昧平生。
    一时之间,展梦白心头万念奔腾,久久都说不出话来。萧飞雨更是满心惊诧,不知道他怎会认得自己的爹爹。
    天凡大师突地含笑而起,合十道:“水已落,石已出,善因已得善果,老衲也该走了。”
    玉玑真人道:“贫道的小徒,还和大师的高足守在山外,只怕他四人也要等得不耐烦了。”
    帝王谷主叹道:“为了在下的事,劳动两位远道奔波……”
    天凡大师笑道:“谷主如此说话,教老衲如何禁受得起,三十年前,若非谷主大力,我少林、武当两派,便要……”
    帝王谷主笑道:“往事已矣,大师何必再提。”
    一直木立未动的铁驼,突地大笑道:“谷主,我直到今日才服了你了,原来你每次坐关,人都走了出去。”
    他大笑接口道:“方才我还在奇怪,大师与真人是从哪里来的,我一直守着入口,难道他们两位是天上落下来的不成?如今我才想通,必定是这山腹中还另有一条秘道,谷主你每次也都是自这里出去的。”
    帝王谷主展颜笑道:“迟早总瞒不过你的。”
    铁驼指着展梦白笑道:“原来你还收了个这么好的徒弟,教给他武功,叫他来打我们,连飞雨都吃了败仗。”
    帝王谷主叹道:“飞雨在我处学了十多年武功,这位小兄弟却只学了数个月,飞雨,你也真该下下苦功了。”
    萧飞雨垂下头去,自己已噙着委屈的泪珠。
    她虽口中不言,心中却在暗忖:“你教给他的招式,什么时候教给我过,还当着别人说我不下苦功。”
    这倔强的女子,竟又动了好胜之心,暗中自语道:“迟早总有一天,我要打败他给你们看看。”
    她悄悄转身走了出去,说是要去找她的母亲。
    铁驼笑道:“看来这孩子又犯了性子了。”
    帝王谷主叹道:“她脾气若是不改,迟早总要吃苦的,小兄弟,看在老夫面上,要多多照应于她。”
    他话中显有深意,展梦白垂首应了。
    于是天凡大师、玉玑真人再次告辞,展梦白突地抬起头来,道:“蓝大先生之约,时候已经到了。”
    帝王谷主默然半晌,道:“小兄弟,你也要走了么?”
    展梦白道:“弟子事办完了,再来陪你老人家。”
    帝王谷主黯然笑道:“你一心想要寻仇,只怕去过蓝大先生处,再也不会来陪我的了,只望你早日复仇,再来这里。”
    展梦白垂首不语,心中却暗叹忖道:“你老人家对我恩重如山,我虽要复仇,也要报恩的。”
    突听铁驼大声道:“小兄弟,你的仇人是谁?”
    展梦白叹道:“在下的仇人,也是普天下武林众道的公敌,只是他究竟是谁,却没有人知道。”
    铁驼怔了一怔,道:“这是什么话?”
    展梦白当下将“情人箭”的始末故事说了出来。
    铁驼沉思半晌,突然大声道:“我同你打个赌好么?”
    展梦白道:“如何赌法?”
    铁驼道:“赌谁先查出‘情人箭’的主人是谁。”
    展梦白道:“赌什么?”
    铁驼道:“我若胜了,你此后一生,每年都要在‘帝王谷’呆上一半时间,你若胜了,我就……就随便你了。”
    展梦白朗然道:“一言为定!”
    两人各自伸出手掌,“啪”地互击一掌。
    天凡大师笑道:“铁施主虽然好赌,但赌得却极有道理,老衲虽然身在方外,也愿做个证人。”
    玉玑真人含笑道:“有少林掌门大师作证,你们这一场赌,赌得当真可说是轰轰烈烈,空前绝后。”
    铁驼转身道:“谷主,三日之后,小弟也要出谷一行。”
    展梦白道:“三日之后,在下再开始寻找。”
    铁驼大笑道:“好小子,连三天的便宜都不肯占,真不枉谷主大哥和我铁驼子唤你一声小兄弟。”
    展梦白躬身道:“请谷主代弟子向夫人及姑娘告辞,弟子此刻便要随大师及真人走了。”
    帝王谷主面上虽带着微笑,心情却甚是黯然。
    绕过铜炉,后面便是一间精室,陈设得苍朴而古雅,无论在任何一个角落,都寻不到一粒灰尘。
    室中又有一具较小的铜炉,帝王谷主轻轻旋转炉盖,铜炉便缓缓移了开来,露出了地道的入口。
    帝王谷主虽要再送,但却被天凡大师、玉玑真人再三劝阻,于是铜炉转阖,但地道中光亮依旧。
    原来两面的小壁间,竟有珠光映出,玉玑真人微喟道:“这位萧谷主,当真是位奇人,贫道若非眼见,真不相信世上有‘帝王谷’这样的地方。”
    他步履飘飘,有如乘风,但展梦白竟也能勉强跟住,地道蜿蜒而漫长,但他三人片刻间便到了尽头。
    ×××
    尽头处藤萝如帘,掩住了出口,前面数株青竹,松下一方青石,青石上还留着一只竹篮,几件素点,但四下已无人影。
    天凡大师当先跃出地道,目光转处,面色微变,脱口道:“他四人怎的不在这里,莫非此地也生出变故?”
    展梦白道:“怎知有变?”
    玉玑真人亦自变色道:“若无变故,他四人便是在这里等上一年,也不会随意走开一步的。”
    要知少林、武当门规最严,门下弟子随掌门人外出,当真是诚惶诚恐,永远不敢随意走动的。
    天凡大师皱眉道:“也许他们去方便了,亦未可知。”
    语声未了,面色突又一变。
    玉玑真人、展梦白随着他目光望去,只见松下的蔓草丛中,骇然竟留有一只鲜血淋漓的断掌。
    掌是左掌,指甲宽而短,掌心满是厚茧。
    玉玑真人拾起手掌一看,道:“这绝非小徒的手掌,小徒们练的是武当绵掌,但此掌的主人,必定久练外家掌力……”
    他望了天凡大师一眼,突地顿住语声。
    天凡大师变色道:“小徒无心,练的正是外家掌力。”
    玉玑真人道:“少林四大弟子,人人俱是一流高手,小徒们武功也还不弱,他四人若是遇变故,当真是令人难以想像之事。”
    天凡大师面色凝重,缓缓道:“他四人合力,若还敌不过对方,对方是什么人物,老衲实也难以想像。”
    他两人俱都深知自己弟子的武功实力,四人联手,在武林中可称已少敌手,但如今四人失踪,无心断掌。
    这惊人之变,使得这两位名重武林的一派宗主,心里也不禁生出一阵寒意,不知道这荒山中究竟隐伏着怎样的魔头?
    玉玑真人面色森严,捻须道:“灵风、灵石两人,生性最是谨厚,从未在江湖中结仇惹事……”
    天凡大师沉声道:“小徒们更是极少在外走动,绝不会有人跟踪寻仇,……唉,多言无益,你我分头找找去。”
    玉玑真人一振衣袖,手抚剑柄,厉声道:“贫道已有多年未问世事,今日看来却少不得又要展一展剑锋了。”
    这位以“伏魔圣剑”名垂武林数十年的剑客,此刻显已动了真怒,双目精光闪动,眉宇间也隐隐泛出一阵肃杀之气。
    天凡大师缓缓道:“老衲看来也要重开杀戒了。”他见到爱徒的断掌,面上虽不能发作,心中却已怒极。
    山风吹啸,他两人衣衫随风而舞。
    展梦白见到这两位前辈名家的雄风豪情,心中也不禁为之热血奔腾,大声道:“两位可容晚辈效力么?”
    玉玑真人道:“好,你我三人,分途寻去,一见敌踪,立刻长啸示警,贫道要先走一步了。”
    语声未了,他已腾身而起,只见他飞扬的紫色衣袂在空中一闪,便化作一道紫线远远消失。
    天凡大师叹道:“玉玑真人雄风果然不减当年,此番‘伏魔圣剑’重出江湖,群丑便又要遭劫了。”
    他袍袖轻拂,道:“小心从事,老衲也去了。”
    只听风声“呼”地一响,他身形已只仅剩下一点灰影。
    ×××
    四山寂寂,风吹野树。
    展梦白满胸豪气,也不管暗中潜伏的是多么厉害的魔头,只要他手足能动,无论什么人他都敢斗上一斗。
    他大步而行,专选那草木阴湿黝黯之处行去,目光不住四下搜索,留意着四下的动静。
    天色渐暗,夕阳渐落,终于没入西山。
    远处兽啸虫鸣,近处风吹草动,天地间充满肃杀之气。
    山风更寒,展梦白脚步渐快,突地,前面树影中似有火光一闪,在这凄清的荒山中,望之有如鬼火。
    展梦白精神一震,立刻跟踪而去,一连几个起落后,火光又自出现,飘飘忽忽,在暗林中蜿蜒而行。
    满山黑暗中,只有一点火光移动,使四下更添加了许多神秘诡异而凄冷的森森鬼气,令人几疑不在人间。
    但展梦白心中却一无畏怯,屏住声息,跟着火光而行,也不知走了多久,山林突尽,前面一山阻路。
    那火光穿林而出,展梦白这才看清,这点火光竟是被一个满身灰白色的长毛,望之有如人形的怪物拿在手里的。
    自背后望去,只见这怪物居然也有手足,腰间围着一块豹皮,左手持火,右手却提着一只血淋淋的山狼。
    展梦白纵然满身是胆,但荒山之中,骤见这种山魅僵尸般的怪物,他掌心已不禁为之沁出了冷汗。
    只见这怪物宽有三尺,长却只有五尺,看去虽像是方的,但身形之轻灵,却生像是能随风而动。
    “他”轻轻迈了两步,便走入山壁间的洞窟中。
    展梦白定了定神,方在考虑下一步的步骤,山窟中已亮起了火光,想见是那怪物竟已燃起了火堆。
    火光一起,洞中突地传出了一阵奇诡的笑声,笑声嘶哑而低沉,听来宛如虎豹喉间的吼声。
    凝神听去,笑声中竟夹杂着一声声痛苦的呻吟。
    展梦白心头猛然一跳,大惊忖道:“难道天凡大师、玉玑真人的弟子,便是被这怪物捉来的?”
    他掠到林边,对准方向,伏身望去。
    只见洞中果然升着一个火堆,火光映耀中,两个蓝衫道人,被倒吊在火堆左面,少林弟子,倒吊在火堆之右。
    他四人俱是满身鲜血,手臂倒垂在地下,虽然看不清面容,但显见已受尽了折磨,耗尽了气力。
    那白毛怪物随手一撕,便撕下一片狼肉,在火上烤了一烤,腥臭的焦味,令人作呕。
    他面上竟也五官俱全,只是白毛更长,那一双眼睛,却锐利得有如刀锋一般,在白毛间闪闪发光。
    展梦白心里暗暗发寒,再也想不出这怪物是人?是兽?抑或是山精鬼怪,一时间竟不敢妄动。
    这白毛怪物将狼肉吃了一半,突地怪笑着说起话来,道:“小和尚、小道士,你们可要吃一块么?”
    声音虽难听,但的的确确是人类的言语。
    展梦白听得这怪物竟口吐人言,更不禁为之毛骨悚然。
    只听这怪物大笑几声,又道:“哦,我知道了,和尚道士是要吃素的,怎么能吃狼肉?”
    他笑声突顿,厉声道:“但肚子饿了,什么都得吃,你们知道么,我便吃过活蚯蚓、癞蛤蟆……”
    他语声中充满怨毒,突地将掌中狼肉塞到身旁的蓝衫道人嘴里,厉声道:“吃,吃,不吃宰了你。”
    展梦白心里只想作呕,那白毛怪人却在火堆前手舞足蹈地狂笑了起来,望着蓝衫道人呕得直流苦水。
    另一个蓝衫道人呻吟着道:“你……为何不杀了我们?”
    那白毛怪物咯咯笑道:“杀了你们,哪有这么便宜,我要将你们折磨得不像人形,再也不会让你们死的。”
    蓝衫道人呻吟道:“我四人与你有何仇恨,你要……”
    白毛怪物厉喝一声,道:“没有仇恨,嘿嘿,数十年来,我受尽非人的痛苦,就是被你们这些人害的。”
    他凄厉地狂笑着道:“你可知道活蚯蚓的滋味么,来,老子让你们尝尝……”突地弯下腰去,在地上乱挖起来。
    这蓝衫道人望着他的三个同伴都已奄奄一息,突然大声道:“好,你先放了他们,我就告诉你。”
    白毛怪物霍然站了起来,道:“你先说出来我便放了他们。但你却要老老实实地说,若有一个字是假的,我就要让你们受一年的活罪。”
    蓝衫道人长叹道:“你问吧。”
    白毛怪物咯咯笑道:“三十年来,我已没有看过一个真的能守口如瓶的人,我早就知道你不敢不说的。”
    笑声突顿,大喝道:“帝王谷究竟在哪里?”
    蓝衫道人道:“就在这昆仑山中。”
    白毛怪物道:“入谷的道路,如何走法?”
    蓝衫道人还未说话,他身旁的道人突地嘶声惨呼起来,道:“师兄,你……你万万不能说的,若是……”
    “是”字还未出口,白毛怪物已反手一掌,掴在他脸上,鲜血随手飞溅而出,这道人已晕厥过去。
    白毛怪物目中闪动着野兽般的怒火,狞笑着露出野兽般的森森白牙,道:“若有谁再敢多口,我便将他烤来吃了。”
    展梦白已忍无可忍,轻烟般地飞掠而出。
    ×××
    那怪物犹在狞笑,突听身后有人厉声道:“回转身来,我不愿站在你背后偷偷杀你。”
    白毛怪物笑声突顿,目中涌出一股紧张的杀气,嘶声道:“玉玑老杂毛,是你来了么?”
    他声音忽然枯涩了起来,显见心头也甚是紧张,双手缓缓重落到膝上,却仍未回过头去。
    展梦白冷笑道:“我已足够杀你,用不着玉玑真人前来。”
    白毛怪物冷冷道:“天凡秃驴,原来是你!”
    他一面说话,一面在暗中调息真力,他深知别人绝不会在他背后出手。是以在未充分准备之前,绝不回头。
    展梦白道:“天凡大师也没有来,只有少爷我一人来了。”
    白毛怪物霍然转身,野兽般的目光,箭一般射在展梦白的身上,然后,他目中渐渐露出惊异之色。
    他再也未曾想到,能无声无息掠到他身后的,竟是这样一个少年,呆了半晌,方自厉声道:“你是什么人?”
    展梦白大声道:“你是什么东西?”
    白毛怪物龇牙一笑,阴恻恻道:“老子是从地狱里来的魔王,专门来要你们这些臭杂种的命的。”
    闪动的火焰,在他身后噼剥作响,一如地狱中的魔火,映得他的灰毛白牙,厉目红唇,更是狰狞可怖。
    这种面目在噩梦中已极为少见,何况活生生地呈现在眼前,常人只要看上一眼,苦胆都会骇破。
    哪知展梦白却突地放声狂笑了起来,狂笑着道:“你是魔王活鬼,少爷我就怕了你么?”
    突地纵身一拳,直击这白毛怪物的面目,这浑身是胆的少年面前纵然真的有魔王出现,他也敢斗上一斗。
    白毛怪物狞笑道:“好大胆的小子,你真敢动手?”
    他眼见展梦白一拳击来,竟然不避不闪。
    哪知展梦白拳势堪堪击到他面前,突地硬生生挫腕收招,脚下微错,刷地后退了三尺。
    白毛怪物大笑道:“原来你还是怕的。”
    展梦白厉声道:“我怕什么?”
    白毛怪物道:“你若是不怕,为何不敢打我?”
    展梦白狂笑道:“少爷我生平从未向一个不回手的人动过拳头,你纵是活鬼,我也不愿占你的便宜。”
    白毛怪物大笑道:“好小子,算你有种。”
    话声未了,迎面一拳击向展梦白,这一拳劈空击来,拳势未到,拳风已至,力道之强猛,当真是展梦白前所未见。
    便连蓝大先生那等功力武功,拳风似乎也无这般力道。
    展梦白心头一震,仰面一足,踢向他脉门。
    白毛怪物大笑道:“原来也是个庄稼把式。”反手一掌,横切展梦白足踝,变招之快,亦是惊人。
    哪知展梦白突地藉势悬空翻了个身,双拳击出,抢入了白毛怪物中盘空门,直击他胸腹之间。
    方才他那一足,招式虽然平凡,但这一招招式变化之奇诡迅速,却大大出了白毛怪物意料之外。
    他怪啸一声,身子滴溜溜一转,突地转到展梦白身后,大笑道:“这一招你往哪里逃?”
    短短一句话中,他已接连拍出五掌。
    ×××
    展梦白霍然转身,暴雨般击出五拳,拳拳俱是实招,硬拆硬拼,不避不闪,硬生生向对方击来的五招迎了过去。
    只听一阵拳掌相击之声,有如连珠闷雷,震人耳鼓。
    倒悬壁上的少林、武当弟子,俱都看得暗暗心惊,只当这五招硬拼过后,展梦白已将难支。
    哪知那白毛怪物竟被展梦白拳风震得退了半步,狰狞的目光中,显出了根根血丝,厉喝一声,又是五掌拍出。
    他只当展梦白见了他那般强猛的拳风,必定不敢与他硬接硬拼,是以方才五掌,只用了三成真力。
    哪知浑身是胆的展梦白,平生与人动手,从未起过畏惧之心,竟硬碰硬攻出五拳。
    此刻他心中怒火与杀机并起,第二次五掌拍出,自己用了全力,掌风呼啸声中,口中厉声道:“再接老子五掌试试。”
    展梦白道:“试试就试试。”
    话声未了,又是闪电般五声连响,展梦白只觉身子一震,凌空翻了三个筋斗,跃落火堆后。
    火堆旁的蓝衫道人,忍不住轻轻道:“你必定不是这怪物的敌手,还是乘隙逃走了吧!”
    展梦白道:“多谢道长。”
    蓝衫道人道:“帝王谷的入口,是在……”他只当展梦白真的要逃,是以故意说话去分白毛怪物的心神。
    哪知他一句话还未说完,展梦白已纵身跃过了火堆,大声道:“老怪物,你也接我五招试试。”
    眨眼之间,但见他双手忽拳忽掌,招式忽刚忽柔,掌影拳影,漫天飞舞,一瞬间便已攻出五招。
    这五招中二招是“天锤道人”的拳路,二招是“帝王谷主”所授,还有一招,却是他自己融会贯通而来。
    白毛怪物呆了呆,道:“好小子,好招式,你是哪里学来的?”口中说出,手中已拍了五掌。
    展梦白道:“好招式么,再叫你见识见识。”
    他见了那四个少林、武当弟子所受的虐待,心中早已怒火上涌,招式不但奇诡,拳风更是猛烈。
    白毛怪物目光凝定着他手掌,见招拆招,见式破式,用的虽也是刚烈的招式,但身子却蛇一般圆滑灵巧。
    展梦白暗暗忖道:“我只当天下武功高手,除了萧、蓝两人之外,便再无别人,哪知却又突地钻出这么个怪物来。”
    他虽已明知自己不是这怪物敌手,但心中却绝无畏惧退缩之意,融合了蓝、萧两家的招式,全力拼斗。
    他招式虚虚实实,忽刚忽柔,当真是越打越奇,变幻莫测,那怪物更是武功奇妙,世所罕见。
    少林、武当弟子,在一旁看得惊心动魄,目定口呆,他四人虽是名门弟子,却也未见这样的招式,一时之间,竟忘了倒悬之苦。

举报

名人轶事网




名人轶事网




名人轶事网

Archiver|手机版|小黑屋|名人轶事网  

GMT+8, 2025-5-13 09:16 , Processed in 0.406250 second(s), 24 queries .

郑重声明:本论坛资源均由会员从网上收集整理所得,版权属原作者。

如涉版权,请发邮件admin@storyren.com,将立即整改。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