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眉鸟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24章生死之交
    这人的声音,和缓而苍老,听来竟熟悉得很。
    胡铁花和楚留香一时间正想不起他是谁,身材较矮的那人已走到窗口,他们方才退出去的时候,也忘记将这窗子关上了。
    山坡挡住了星光,但依稀仍可辨出这人的面目,胡铁花和楚留香心里都不禁有些惊讶。
    这人居然是他们在“拥翠山庄”所见到的那神秘的黑衣剑客,另一人无疑就是“君子剑”黄鲁直了。
    这两人三更半夜的到这里来,而且行踪又如此隐秘,好像生怕被别人发觉,这又为的是什么呢?
    胡铁花和楚留香自然难免要觉得很奇怪。
    朦胧的夜色中,这黑衣人的面色看来似乎很沉重,但目中却闪动着一种奇异的光芒,看来又仿佛很兴奋,很激动。
    他望着窗外的夜色呆呆的出了会儿神,才长叹了一声:“我这些年来总是疑神疑鬼,你也许会……”
    黄鲁直走来拍了拍他的肩头,道:“我不怪你,在你这种环境下,谨慎小心些本是应该的。”
    黑衣人垂下了头,黯然道:“普天之下,人人想将我置之于死地,只有你……你对我却始终不弃,而我非但无法报答你,反而总是要连累你。”
    黄鲁直道:“交友贵乎相知,无论你对别人怎样,但对我,却始终忠诚如一,所以在我眼中,你在世上比任何人都可靠得多。”
    他微笑着接道:“这年头朋友越来越难交,像你这样的朋友,我这一辈子只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
    黑衣人目中充满了感激之意,也微笑着道:“这句话本该我说的,江湖中人若知道‘君子剑’竟和我结为生死之交,只怕比听到天峰大师还俗娶了老婆还要奇怪。”
    他语声中虽有了笑容,但面上却仍然死板板的。
    胡铁花和楚留香对望了一眼,心里不约而同暗暗忖道:“这人脸上果然戴着面具。”
    但这人究竟是谁呢?
    为什么每个人都想将他置之于死地?
    他半夜里跑到这无人的学堂来,究竟存着什么居心?
    胡铁花简直忍不住要冲出去,将这人头上的人皮面具剥下来,瞧个清楚,问个明白。
    过了半晌,只听黄鲁直道:“今天晚上,我本来不该来的……”
    黑衣人抢着道:“我一定要你来,只因我一定要你瞧瞧她。”
    他目光中又充满了兴奋之意,竟忍不住笑了出来,道:“你只怕平生也没有见过像她那么美丽的女孩子。”
    黄鲁直也微笑着道:“我不必看,也知道她必定又聪明、又美丽,我只不过……恐怕多了一个人在旁边,你们说话会有些不便。”
    黑衣人道:“有什么不便,她早就听我说过你了,今天能见到你,她也一定会觉得很欢喜。”
    他忽又笑道:“今天我们一定要痛痛快快的喝两杯,我已经有很久没有这么样开心过了,以后只怕也不会再有……”
    黄鲁直又打断了他的话.道:“开心的日子,就不要说丧气话,现在时候已经快到了,你还是快将酒菜摆出来吧!”
    这两个果然是来等人的,而且还要喝两杯。
    胡铁花心里暗暗的笑:“想不到这学堂今夜变成酒店了,而且生意还真不错,每个人都要来喝两杯。”
    楚留香却更奇怪,听他们的说法,这黑衣人在等的竟似乎是他的情人,但他为何要约会到这种地方见面呢?
    那女孩子难道也和他一样见不得人么?
    只见黑衣人果然带来了一大袋东西,他一样样的拿出来摆到桌子上,还带着笑道:“炒蚕豆和花生米虽然都是最平常的东西,但她却觉得比什么山珍海味都好吃,上次她一个人就几乎吃了两斤。”
    黄鲁直道:“不错,越是平常的东西,有些人越是觉得珍贵,这只怕也就是那些天皇贵胄们的悲哀,因为他们虽然享尽人间的荣华富贵,但一些平常人都能享受的乐趣,他们反而永远也享受不到。”
    黑衣人默然半晌,忽然转过身,喃喃道:“我实在对不起她,我本该带她走的,但我却是个懦夫,竟眼看着她去忍受那种要命的寂寞。”
    他以背对着黄鲁直,也不愿意被黄鲁直看到他在悄悄的拭泪,却不知窗外黑暗中有三个人正看得清清楚楚。
    这时黄鲁直已燃起了一根蜡烛,屋子里虽然光亮了,但却骤然沉寂了下来,亮光并不能令这沉寂变得好受些。
    因为他们正在等待,世上根本就没有任何一件事会比等待更令人难受的,黄鲁直已渐渐有些不安。
    黑衣人走到窗口,出神的望着远方。
    远方的黑暗更浓,他叹息了一声,喃喃道:“现在只怕早已过了三更。”
    黄鲁直道:“还没有那么晚吧?”
    黑衣人又摇了摇头,道:“你想,今天晚上她会不会来?”
    黄鲁直勉强笑道:“绝不会不来的。”
    黑衣人转过身,黯然道:“其实,她不来也好,我若是她,也未必会来的,我……”
    突听门外“笃”的一响,黑衣人和黄鲁直霍然转过身,就发现一条飘逸而苗条的白衣人影,已站在门口。
    门外还是很黑暗,胡铁花并没有看清这白衣人影,却发现楚留香的嘴忽然张开了,就好像忽然被人踩了一脚。
    只因他已看清门外这仙子般的白衣人影,他已看到她那美丽而冷漠的眼睛,这人赫然竟是宫南燕。
    他再也想不到黑衣人在这里等的竟是宫南燕,也想不到冷若冰霜的宫南燕,竟是这黑衣人魂牵梦萦的情人。
    他一直认为宫南燕是世上最圣洁、最不可冒渎的女子,谁知道她居然也会有个地下的情郎。
    楚留香暗中叹了口气,好像觉得自己上了别人的当──外面就算是他老婆,他只怕都不会比此刻更惊讶。
    因为令男人们最生气的事,就是他不能得到的女人,别人反而得到了,这是任何男人都无法忍受的。
    只见黑衣人欢喜的迎了上去,却又骤然停下脚步,失声道:“宫姑娘,是你。”
    宫南燕轻盈的走了进来,淡淡道:“我忽然有些私事,所以来迟,抱歉得很。”
    她嘴里虽在说抱歉,但语气冷漠,谁都可以听出她连一分抱歉的意思都没有,楚留香暗中忽又松了口气。
    因为他已看出宫南燕和这黑衣人绝没有什么亲密的关系,那么,黑衣人等的难道并不是她么?
    既然不是她,她为何要来呢?
    黑衣人怔了半晌,垂下了头,道:“小静她……她不能来了,是么?”
    宫南燕道:“她若能来,我就不会来了,是吗?”
    黑衣人茫然点着头,喃喃道:“不来也好,我早就说过,她不来也好。”
    黄鲁直忽然道:“是不是改期了?”
    他满怀着希望,望着宫南燕,宫南燕却瞧都不瞧他一眼,淡淡道:“她以后也不会来了,永远不会来了。”
    黑衣人的一双手忽然抽搐着紧握了起来,嗄声问道:“她有没有……有没有什么信带给我?”
    宫南燕道:“没有。”
    黑衣人身子颤抖着,忽然狂吼道:“为什么?你师父明明答应过我,每隔五年让我见她一面的,现在为什么反悔了,为什么?”
    宫南燕冷冷道:“我师父并没有反悔,她老人家说出来的话,永无更改。”
    黑衣人道:“那么她为何不来见我?我绝不相信她会不愿见我。”
    宫南燕道:“她也不是不愿见你,而是已不能见你了。”
    黑衣人身子骤然一震,就仿佛有一道无形的闪电击在他身上,他一步步往后退,颤声道:“她难道……难道已……”
    宫南燕居然也轻轻叹息了一声,道:“她已永远不必再忍受人世间的痛苦了,她实在比你我都幸运得多。”
    她话未说完,黑衣人已软软的倒了下去。
    黄鲁直抢过去扶住他,嗄声道:“不知道姑娘能不能告诉我们,她是怎么死的?”
    宫南燕默默半晌,缓缓道:“我只能告诉你,她是为了维护‘神水宫’的光荣而死的,只因她是个很有骨气的女孩子,我们都为她骄傲。”
    黑衣人茫然点着头,喃喃道:“多谢你告诉我,我……我很高兴……”
    说到“高兴”两字,他日中已流下泪来。
    宫南燕又沉默了半晌,一字字道:“你有这么样一个女儿,实在是你的运气,因为你实在不配的。”
    听到这里,楚留香心里又是惭愧,又是难受。
    他这才知道自己方才全都想错了,这黑衣人等的并不是他的情人,而是他的女儿。
    只听宫南燕冷冷接道:“现在她已死了,你和‘神水宫’就再也没有丝毫关系,所以,家师希望你以后最好莫到这附近来。”
    黑衣人道:“但……但她的尸骨……”
    宫南燕道:“她的尸骨,我们已安葬了。”
    黑衣人道:“我能不能到她墓前去瞧瞧?”
    宫南燕道:“不能。”
    她似已决心不再听黑衣人说话,转身走了出去。但走到门口,她忽又转回头,悠然道:“你可知道江湖上有个叫楚留香的人?”
    黑衣人只是点了点头。
    宫南燕道:“很好,你若见到他,最好杀了他,因为司徒静就是死在他手上的。”
    楚留香脸都气白了,他实在想不到这位“圣洁”的宫南燕姑娘,说起谎话来就像吃白菜似的,而且还一定想要他的命。
    除此之外,他也很惊讶,因为他更想不到这黑衣人的女儿,竟是为无花殉情而死的司徒静。
    只听“砰”的一声,一张桌子已被黑衣人拍碎。
    他紧握着双拳,哼哼道:“楚留香,楚留香,我……我那天为什么不杀死他。”
    黄鲁直怔了半晌,只是不住喃喃自语道:“有这种事?世上真会有这种事?”
    黑衣人霍然站起,又“噗”地坐了下去,但全身似乎已呈虚脱,连紧握着的双手也松开了。
    过了半晌,他竟纵声狂笑起来。
    黄鲁直变色道:“你……你……”
    黑衣人狂笑道:“我没有怎样,只不过是在笑我自己而已,我‘雄娘子’一生中也不知毁了多少人的女儿,现在别人只不过杀我一个女儿,我为何要恨他?这也许就是报应,这是老天给我的报应。”
    说到后来,他的狂笑已变成痛哭。
    但戴独行、胡铁花和楚留香,却已吃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们今天晚上也遇见了很多意外的事。
    可是,任何事也不会比这件事更令他们吃惊了。
    这神秘的黑衣人,原来就是“雄娘子”。
    难怪他说:“天下的人都要将他杀之而后快”。
    难怪他脸上的面具如此精巧,行踪如此诡秘。
    轻功又如此高妙。
    难怪他说:“任何人都不会相信君子剑会和他交朋友。”
    武林中公认的第一君子,竟会和采花淫贼交朋友,原是任何人都梦想不到的事,难怪他要和黄鲁直形影不离,原来他就是要以黄鲁直的身份来掩护自己。
    难怪黄鲁直再三说:“他有不得已的苦衷,希望楚留香不要追究。”原来他就是怕楚留香发现他的秘密。
    这些令人想不通的事,现在他们总算都已想通了。
    可是,“雄娘子”不是明明已经死了么?江湖中人人都知道他已死在“神水宫”主人的手上。
    他为什么偏偏还活着呢?
    说话永无更改的神水宫主,为什么要为他撒谎?一生最恨男人的神水宫主,怎会偏偏为这最无耻的男人撒谎?
    这件事,却令楚留香他们更想不通了。
    楚留香和胡铁花正在惊讶着,突听“哼”的一声,戴独行自他们身旁箭一般地窜了出去。
    他的人还未掠入窗户,已厉声道:“雄娘子,你认得我戴独行么?二十年前,我已决心为江湖除去你这祸害,今日你还有什么话说?”
    雄娘子痴痴的坐在那里,出神的呆望着面前闪动的烛光,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的怒骂。
    黄鲁直却已抢先一步,迎上了戴独行,沉声道:“他不是雄娘子,雄娘子早已死了。”
    戴独行狂笑道:“久闻‘君子剑’一生不说谎话,谁知却是个大言欺人,欺世盗名之辈,到了此时,居然还要说谎。”
    黄鲁直神色不变,缓缓道:“老朽并未说谎,无恶不做的雄娘子早已死了,现在坐在这里的,只是个已苦心忏悔了二十年的可怜人,已受了二十年痛苦折磨,从无一日能安睡的可怜人,一个刚知道女儿被人杀害的父亲。”
    戴独行冷笑道:“可怜?那些死在他手上的好女子难道就不可怜?他这一生所造下的罪孽,难道就能洗清?”
    黄鲁直道:“就算他所受的折磨还不足弥补他的罪孽,但他早已痛自悔改,已变成我平生所见到的最善良,最规矩的人,所以你现在如果杀了他,并不是杀死个淫贼,而是杀死了一个善良的好人。”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道:“你想通了这点之后,若还要杀他,就请动手吧!他既不会反抗,我也绝不会拦,只不过……”
    戴独行忍不住问道:“只不过怎样?”
    黄鲁直一字字道:“只不过我若见着生平好友死在面前,也绝不忍独生。”
    戴独行怔了怔,瞟了窗外一眼,似乎想要楚留香来为他做个主意,但楚留香现在却不愿现身。
    他自然不愿担起将司徒静杀死的罪,他已知道这件事在这种时候,无论谁也无法解释得清。
    只见黄鲁直神色已渐渐安详,目光也渐渐坚定,任何事都可以看出这种人的确是不会说谎的。
    戴独行叹了口气,喃喃道:“雄娘子能交到你这种朋友,实在是运气,奇怪的是,他这种人,怎么会和你这种人交上朋友的呢?”
    他不让黄鲁直说话,接着又道:“其实我也已猜到,一个凶淫恶毒的人,是绝不会对自己的女儿像他那么样疼爱的……”
    楚留香发觉他说话的声音忽然有了变化,竟变得有些含糊不清了,而且越说越缓慢。
    他自己却像是并没有发觉,还在接着道:“雄娘子竟会对自己的女儿有如此深情,这实在也是令人难信的事,就凭这一点,我就该放了他。”
    最后一句话还没有说完的时候,他脸色已变了,说到“放了他”三个字时,他已冲到雄娘子面前,一拳击出。
    雄娘子并没有闪避,成名江湖六十年的“千里独行侠”这一拳击出,竟变得全无丝毫力气。
    黄鲁直脸色已大变,瞪着雄娘子道:“你……你为何……”
    戴独行嘶声道:“你还会什么,你我两人全都瞎了眼,看错了人。”
    这时胡铁花也已看出雄娘子竟在暗中施放了一种极恶毒的迷药,将戴独行和他的恩友黄鲁直迷倒。
    别人这么样对他,他却做出这种事来,“雄娘子”果然名不虚传,是世上是卑鄙恶毒的人。
    胡铁花只觉怒愤填膺,立刻就想要冲出去,谁知楚留香竟又拉住了他,而且还不让他说话。
    就在这时,雄娘子已站了起来,他日中已是热泪盈眶,却更衬得他那张冷漠的脸看来分外诡秘。
    只见他向戴独行深深一揖,嗄声道:“戴先生的不杀之恩,在下永生难以忘记,但戴先生也可以放心,在下绝不会让你后悔没有杀我的。”
    他转过身望着黄鲁直,又垂下头道:“至于你,我……我实在没有什么话好说,你……你……”
    说到这里,他喉头已塞住,再也说不下去,而这时戴独行和黄鲁直也听不到什么了,他们都已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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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有女怀春
    黄鲁直倒在地上,还说了最后一句话。
    他说的声音虽轻微,但每个字都能听得很清楚。
    只听他一字字道:“我绝不会看错你。”
    雄娘子目中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他痴痴的望着地上已昏迷了的黄鲁直,忽然跪了下去,磕了三个头,脱下身上的长衫,盖在黄鲁直身上。
    他的手在颤抖,颤声道:“我对不起你。”
    这简简单单的五个字里,也不知含蕴着多少辛酸?多少血泪?多少友情?当真令闻者鼻酸。
    然后,他就转身狂奔了出去。
    胡铁花揉着鼻子,道:“他……他这是什么意思?”
    楚留香叹道:“他这只不过是想入神水宫,因为无论他女儿是生是死,也要见她最后一面,但他也知道黄鲁直绝不会让他去的。”
    胡铁花道:“因为他此去必死无疑,黄鲁直不忍眼看他去送死。”
    楚留香黯然道:“正是如此,所以我一定要跟他一起入宫,戴老前辈和黄老剑客,就全都交给你了。”
    他轻轻一掠,便已掠过屋舍。
    只听他语声远远传来,道:“莫忘了,还有蓉儿。”
    胡铁花也不知是否听到了他的话,只是喃喃自语道:“原来雄娘子真的已改过自新,原来他对黄鲁直和戴独行并没有恶意,但我方才若是忍不住冲了出去,若是失手杀死了他,还不让他解释,那么他岂非永远要含冤九泉,而我也许还在自鸣得意。”
    他不敢再想下去。
    他已汗出如雨,湿透重衣。
    要跟踪雄娘子并不是件容易事,他不但身法迅急,而且行动特别机警小心,这些都是他在长年的逃亡生涯中锻炼出来的,要在暗中盯着他而不被他发觉,世上除了楚留香外,只怕再难找得出第二个。
    因为楚留香除了轻功超人之外,还有一双分外锐利的眼睛,所以并不需要追得他太紧。
    令楚留香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奔向山区,反而掠回了那山城中一家客栈里,难道他并不想到神水宫去了?
    楚留香几乎要以为自己猜错了。
    他住的客栈并不远,他实在想回去看看苏蓉蓉,可是他却又不愿错过雄娘子,因为他已感觉到雄娘子和神水宫的关系似乎很深,而且很不寻常,他想以雄娘子为桥梁,他认为这也许是唯一的捷径。
    现在距离天亮还有段时候,山城在夜色中看来是那么安详而宁静,月光静静的照在屋顶上,屋顶下的人们都在沉睡,他们的生活虽然平凡而单调,但平凡岂非也正是许多种幸福之一。
    楚留香几乎已忘记在屋顶下安睡是什么滋味了。
    夜色虽然很美,但三更半夜的躲在屋顶上窥探着别人的秘密,无论如何都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幸好这时雄娘子已掠了出来,他发亮的眼睛在黑暗中一闪,就像只狸猫似的,又没入黑暗中。
    楚留香发现他手上已多了个黑色的皮囊,他特意回到这客栈一次,显然就为的是来取这皮囊的。
    囊中装的是什么?他为何要如此重视?
    这次雄娘子才直奔山区,半个时辰后,他已到了山麓,但却并没有上山,只是沿着山脚飞掠了一段路途。
    他经过的地方越来越荒僻,有时要越过山泉,有时要越过一堆堆的荆棘,有时还要穿过一些很窄的山隙。
    楚留香虽然很留意,但下次若要他再来,他也未必能找得到这条路,雄娘子却似对这山区的一草一木都很熟悉。
    他甚至从来也没有停下来辨认方向,这条路他似乎已不知道来过多少次了,就算闭着眼睛也找得到。
    可是进入山区后,他的行动就更谨慎,飞掠在空中时,都会忽然回头观望,楚留香跟踪得也就更吃力。
    而且这时天已经渐渐亮了,山巅后已露出了镶着金边的云彩,木叶上的露珠也渐渐发出了闪光。
    天若一亮,楚留香就绝对无法再跟踪他。
    这时乳白色的晨雾也已冉冉升起,似乎在这寂寞苍凉的山谷间,笼起了一层轻纱,使景色看来更凄迷幽艳。
    但楚留香却更担心,因为雾若太浓,他不但立刻就会失去雄娘子的行踪,甚至还会失去方向。
    若在这种地方迷了路,那更是件可怕的事。
    晚风中隐隐传来了一阵阵流水声,妙趣天然,如仙子鸣琴,在这无边寂静中听来,令人心神皆醉。
    楚留香想到苏蓉蓉叙述过她入山的情况,心里一喜,暗道:“这里莫非已到了神水宫的入口处了么?”
    可是雄娘子到了这里,反而停了下来。
    他四面望了一眼,立刻向右边一片山崖掠了上去。
    这座山坡的形势绝险,下面十丈笔立如削,上面则怪石峥嵘,中间却凸出一片平台似的山崖。
    雄娘子到了这片山崖后,就忽然不见了。
    原来这山崖竟有个洞穴,却被上下几块如犬牙交错的石头掩盖,所以由下面望上去,很不容易发现。
    这洞穴莫非就是直达神水宫的秘径?
    楚留香还是没有直掠上去,他不敢有丝毫大意,因为这里的地势实在太险,他只要稍有不慎,不但立刻就被对方发觉,而且还置身在危险之地,对方若是施展杀手,他根本连退路都没有。
    他壁虎般贴着山壁绕了过去,隐身在那一片平台般的山崖下,又将耳朵贴在山壁上,静静的倾听了半晌。
    只听上面洞穴中传来了极轻微的琮帅声,宛如金铁相击,又像是雄娘子在将一件件很小的铁器搁在石头上时所发出的声音。
    雄娘子显然还留在这洞穴中没有走。
    过了半晌,楚留香又听到他的啜水声,咀嚼声,偶尔还有沉重的叹息声,脚步走动声。
    楚留香本来还猜不到他留在这洞穴中干什么,现在发现他竟似还要在里面逗留一段很久的时候,才想到他也许是要在这里等到天黑。
    他也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进入神水宫。
    楚留香暗中叹了口气,也只有在外面等着,雄娘子至少还带来食物和水,他却只有在外面干等。
    现在距离天黑至少还有五六个时辰,这五六个时辰实在很难捱,他在山壁旁找了个隐僻处躺下来,但却不敢闭上眼睛。
    因为雄娘子若是万一不到天黑就出来了,他就又错过了机会,楚留香虽然很喜欢冒险,但却不喜欢冒这种险。
    等人本已经够难受的了,饿着肚子等人更不是滋味。
    像楚留香这样的人,就算饿上个三五天,也不会倒下去的,但“饥饿”并不纯粹是肉体上的问题。
    因为饥饿往往还会带给人一种精神上的空虚,所以楚留香只有努力去想些别的事,幸好他能想的实在太多了。
    他这一生中实在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回忆,虽然有些也曾令他痛苦,但大多数都能带给他一点安慰和温馨。
    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那真是一段黄金般的日子。
    大多数成名的英雄,练武时都忍受过别人所无法忍受的艰辛和痛苦,但楚留香却并没有这种感觉。
    虽然他也曾不眠不休,也曾在冰雪寒风中奔驰于崎岖的山道上,来锻炼轻功和体力,也曾在烈日酷热下流汗,甚至流血,但他并不认为这是痛苦,因为这就是他的兴趣,所以他总能找得到乐趣。
    他又想起了那些自己的好友,姬冰雁、胡铁花……
    一想到胡铁花,他就忍不住笑了,他一直认为胡铁花并不是真的爱喝酒,只不过喜欢喝酒时那种情调而已。
    因为酒总是能带给人们热闹和欢乐。
    他有各式各样的朋友,他觉得这些朋友都对他不错,所以他心中充满了友情的温暖,这令他很舒服。
    于是他又想起了一点红,想起了曲无容,这两人外表都冷得像冰山一样,心里却充满了热火。
    他不知道这两人现在到哪里去了,也不知道一点红是不是还在继续逃避那刺客集团的追踪。
    他只有在暗中祝福。
    这时空山中已有了各种声音,有流水声,有鸟语虫鸣,风吹木叶,满山松涛,远处还偶然会传来一两声野兽的低啸。
    楚留香抬起头,忽然发现日色已渐偏西。
    人在回忆中,时间往往会过得很快的,所以有些孤独的老人只有生活在回忆里,才能度过漫长寂寞的晚年。
    但现在距离天黑最少还有一两个时辰,楚留香伸了个懒腰,刚想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
    谁知就在这时,上面的洞穴中已钻出一个人来。
    这人并不是雄娘子。
    除了雄娘子,这洞中居然还有别的人,难道她早已在洞中等着雄娘子么?
    她是个很美丽的少女,穿着雪白的衣服,站在凸出的山崖上,满头黑发和雪白的衣袂同时在风中飘扬,看来是那么超群绝俗。
    是宫南燕。
    宫南燕怎会在这里?雄娘子到哪里去了?
    楚留香的心跳了起来,但又仔细瞧了一眼后,他才发觉这女子并不是宫南燕,只不过和宫南燕很相似。
    她的神情、衣裳、装束和腰边那根带子,都告诉人她也是名震天下的“神水宫”门下。
    那么,她怎会在洞穴中呢?难道这洞穴真是通往神水宫的秘径?难道雄娘子早已到了神水宫?
    楚留香有些着急了,只见这少女飘飘自山崖上掠了下来,她的轻功是那么高妙,姿态是那么优美。
    她手里还提着黑色的皮囊。
    原来这少女就是雄娘子。
    楚留香忍不住在暗中苦笑,雄娘子果然名不虚传,易容的本事果然精妙,竟几乎连楚留香都骗过了。
    最妙的是,他化装成女人后,全身上下,再也没有一分一毫男人的味道,一转眼,一举手,一投足,都活像是个女人,楚留香虽然也能装龙像龙,装虎像虎,但这种女人的味道,他却一辈子也装不出的。
    雄娘子在山崖下观望着,并没有立刻展动身形。
    楚留香忽然发觉他的眉梢眼角,已有很多皱纹,他远看虽还是个少女,但年纪显然已不小了。
    这就是雄娘子本来的面目么?
    楚留香暗暗叹息,难怪雄娘子对自己容貌那么自负,他实在可说是个绝世的美男子。
    他虽然年华已老,但还是比大多数女人都美得多,一个男人竟比女人还美,比女人还像女人,这实在不可思议。
    可是他既已改扮成女人,为什么还要用自己本来的面目呢?这点又令楚留香想不通了。
    他也想不到雄娘子竟和宫南燕如此相似。
    那么,雄娘子和宫南燕之间,是不是也有某种奇妙的关系?
    有人也许要问:“雄娘子既然要扮成‘神水宫’弟子的模样来混入神水宫,那么他为何不索性扮成宫南燕呢?”
    但楚留香却知道这问题很愚蠢。
    因为易容术并不是魔法,精于易容术的人,固然能改变自己的容貌,令别人难以发觉,但却绝不可能代替另一个人──楚留香固然可以改扮成张啸林,那只不过是因为没有人认得张啸林而已。
    所以,若说雄娘子能在片刻间就扮成宫南燕,混入神水宫,神水宫中的人也全没有发觉,那就不是故事,而是神话了。
    若是有一段很长的时间,让雄娘子能充分的准备,尽量模仿宫南燕的神情和动作,那也许还有可能。
    然后雄娘子忽然在地上挖了个洞,将那黑色皮囊中的东西都埋了下去,这皮囊中装的自然是他的易容之物。
    但他还是将空皮囊提在手里。
    空的皮囊还有什么用呢?楚留香又觉得很奇怪。
    这时日色虽已西斜,阳光却仍普照着大地,雄娘子抬头望了望天色,慢慢的向前走了出去。
    他似乎比楚留香更着急,也等不到天黑了。
    楚留香直等他转过一片山坳,才敢追过去,谁知等他也转过那山坳时,竟又失去了雄娘子的踪迹。
    这山坳后竟是绝路,两旁山立如壁,但中间一片山壁迎面而起,就像是一只缺了边的匣子。
    雄娘子既已走入这匣子里,怎会又忽然不见了呢?
    难道他已发现身后有人在追踪?可是这里三面山壁,插翅也难飞渡,他难道还能钻入地下不成?
    这的确是件令人惊异的事,但楚留香的惊异很快就已过去,他小心的搜索了半晌,就发现中间的山壁和左面的山壁间,有一线空隙。
    这空隙宽仅尺余,而且长满了杂草和藤萝,楚留香若非亲眼见到雄娘子在此间失踪,算准了这里必定还有退路,那么他就算搜索得再仔细,也绝不会发现这两面巨大的山壁间,还有这么样一条秘径。
    穿过这条秘径,那若有若无的流水声,就忽然变得清楚响亮起来,水声潺潺,如在耳边。烟雾凄迷,弥漫了这亘古以来便少有人踪的山谷。
    楚留香伏下身子,小心翼翼的循着水声走过去,他知道自己每走一步,就距离秘密近了一步。
    却也距离危险更近了一步。
    突然间,有种奇异的“嘶嘶”声传了过来。
    楚留香立刻停下脚步,全身伏在地上,蛇一般向前滑动了两三尺,他就看到雄娘子。
    那神秘的流水,就在雄娘子脚边,此刻他双手捧着那黑色的皮囊,正在用力的向皮囊中吹着气。
    那皮囊迅速的膨胀了起来,大如车轮。
    楚留香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他是要用这皮囊作皮筏,然后再乘着皮筏顺流而下,直入神水宫。”
    只见雄娘子果然已将皮筏在水中放下,又伸出一只脚去探皮筏的载重量,然后就轻轻的坐了上去。
    皮筏眼看就要顺流而下,楚留香正在发愁,不知该如何追下去,谁知就在这时,突听“嘶”的一声。
    雄娘子忽然自皮筏上窜了起来,雪白的轻衣四散飞起,就像是已和凄迷的浓雾融合为一体。
    那皮筏在水中风车般不停的旋转,越转越小,转过十七八次之后,“哧”的飞了出去。
    暗中显然有人将皮筏击破了,皮筏泄气,才会旋转不停。
    雄娘子已落在岸边,目光中充满了惊骇之意,顿了顿足,刚想转身飞奔,迷雾中忽然传来一阵轻笑。
    一个娇媚的语声带着笑道:“你既已来了,何必走呢?”
    只听水声欺乃,已有一叶轻舟,冲破迷雾,缓缓荡出,船头上站着个苗条的白衣人影,掌中长篙一点,轻舟已燕子般飘到岸边。
    雄娘子长长叹了口气,道:“原来是你。”
    白衣女娇笑着道:“不错,是我,你想不到吧!但我早已知道你会来的,早就在这里等着你了。”
    幽秘的绝谷、浓雾、流水,似女实男,死而复活的江湖巨盗,这一切本就充满了神秘与诡异。
    现在,浓雾中竟又忽然出现了这燕子般的轻舟,幽灵般的美女,就连楚留香也不禁觉得手在发冷。
    这一切事究竟是真?是幻?连他都有些分不清了。
    他只觉这白衣女子风姿绰约,仿佛绝美,但在这浓密的雾中,他却也瞧不清她的面目容貌。
    雄娘子沉默了很久,才叹息着道:“我本来也不想来的,可是,我非来一趟不可。”
    那白衣女戛然顿住了笑声,道:“你难道已忘记了你昔日立下的毒誓么?”
    这句话说出来,楚留香忽然发现她的声音很熟悉。
    接着,他又发现这白衣女和雄娘子站在一起,无论是装束、姿态和风采,竟都有几分相似。
    雄娘子黯然道:“我没有忘记,我只不过想看看我女儿的坟墓。”
    白衣女道:“那也只不过是一杯黄土而已,有什么好看的,你若想看,去看看那些被你害死的人的坟墓也一样,天下所有的坟墓都差不多。”
    她这句话说得忽然尖刻起来,楚留香听了这句话,才想起自然分辨不出,因为楚留香想不到像宫南燕如此冷漠的女子,居然也有笑的时候。
    谁知这时宫南燕竟又娇笑了起来,柔声道:“对不起,我并不是有意要说出那些话来伤害你的,你莫要生我的气好吗?我……我下次一定不说了。”
    楚留香几乎又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绝不相信宫南燕竟会说出这种话来。
    但这女子的确是宫南燕,她轻盈的下了船,走到雄娘子面前,雄娘子只是木立在那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宫南燕嫣然笑道:“这就是你本来面目么?难怪她总是说我长得很像你,甚至比你的女儿还像你……”
    雄娘子忽然抬起头,道:“她……她时常在你面前说起我?”
    宫南燕道:“嗯!”
    她绕着雄娘子走了一圈,又在他面前停了下来,一双深邃的眼睛,瞬也不瞬地凝注着他,缓缓道:“你也时常想起她么?”
    雄娘子叹了口气,道:“这些年来,我早已将什么人都忘了。”
    宫南燕吃吃笑道:“好个薄情的人,别人为了你死去活来,你却将别人忘得干干净净,世上难道就真的没有一个人能令你动心的么?”
    雄娘子道:“没有。”
    他轻轻咬着嘴唇,就像是个娇羞的少女。
    宫南燕道:“我现在才知道你实在是个迷死人的妖精,也难怪那么多女孩子心甘情愿的为你死,就连我……我也……”
    她的脸似乎红了,垂头去弄着衣角。
    雄娘子眼睛里闪过了一丝光芒,柔声道:“你也怎么样?”
    宫南燕头垂得更低,道:“别人都说你最了解女人,你难道就不了解我?难道还不明白我的心意?”
    雄娘子轻轻拉起了她的手,忽又放开,长叹道:“我还是不明白好些。”
    宫南燕道:“为什么?”
    雄娘子柔声道:“因为你和别的女孩子不同,我不能……不能害了你。”
    宫南燕道:“我也是个女人,我也要……也要……”
    雄娘子叹道:“在我眼中,你永远是那么温柔,那么纯洁,那么可爱,只要能远远望着你,我已心满意足了。”
    他温柔的叙说着,楚留香在暗中听得只有叹息。
    这些话,每一句都是女孩子最爱听的,每个女孩子都希望她在男人心目中和别人不同,都希望男人崇拜她。
    一个女孩子听到这些话后,若还能拒绝他,那才真是怪事,楚留香唯一觉得庆幸的是,幸好这里没有色狼在偷听。
    这些话若被色狼们学会,世上更不知有多少女孩子要遭殃了。
    但转念一想,楚留香又不禁苦笑,暗道:“一个男人若已有资格被称为“色狼”,这些话他必定早已说得滚瓜烂熟了,又何必再来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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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虎穴龙潭
    星光已升起,在如此温柔的星光下,最坚强的女子也会变得软弱起来的,宫南燕已偎入雄娘子怀里。
    雄娘子轻抚着她的柔发,轻轻道:“你总该知道,我们绝不可能永远守在一起的。”
    宫南燕道:“我知道。”
    雄娘子道:“你不后悔?”
    宫南燕道:“我绝不后悔,只要能有一次,让我以后能有个甜蜜的回忆,就算要我死,我也心甘情愿了。”
    雄娘子不再说话,他的手滑进了她的衣服……
    楚留香虽然不是君子,也不能再看下去了,他悄悄翻了个身,仰望着天上的星光,星星似乎在向他眨眼。
    宫南燕竟是这么样一个女孩子,他实在想不到。
    可是,女孩子到了她这种年纪,可有谁不怀春呢?
    楚留香暗暗叹息,暗暗苦笑。
    他似乎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错过了机会。
    突听宫南燕道:“你……你要到哪里去?”
    楚留香忍不住扭头瞧了一眼,只见雄娘子忽然自那小船里坐了起来,轻轻的叹息着道:“我也舍不得走,可是时候已不早,我一定要去……”
    宫南燕道:“你要去找小静的……”
    雄娘子叹道:“无论如何,我总是她的父亲,总该去看看她最后的归宿。”
    宫南燕道:“你不必着急,我会带你去的,现在……”
    一只粉光嫩嫩的手臂自小舟中伸出来,将雄娘子又拉了下去──他早就在等宫南燕说这句话了。
    楚留香自然也知道雄娘子这是在利用她,可是他既不能说破,也不能阻止,因为这是宫南燕心甘情愿的。
    他知道当一个女人,决心要做这件事的时候,任何人都不能去阻止,否则她就算不杀你,也要恨你一辈子。
    轻舟忽然剧烈的动荡起来,风中传来了销魂的呻吟。
    星光更朦胧。
    楚留香只有闭上眼睛。
    但他却不能塞住耳朵,过了半晌,只听宫南燕梦呓般低语道:“你真……真的,难怪那些女人情愿为你死,难怪她永远忘不了你,只怕到死也忘不了你。”
    楚留香又不禁奇怪。
    宫南燕说的“她”是谁呢?是雄娘子的情人?
    雄娘子在低低的喘息,道:“你也很好。”
    宫南燕腻声道:“我难道比她还好?”
    雄娘子道:“你为什么总是要提起她?难道你和她也……”
    宫南燕忽然吃吃的笑了起来,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跟你好?”
    雄娘子似乎怔了怔,道:“你难道是因为她……”
    宫南燕道:“不错,就因为她得到了你,所以我也一定要得到你。”
    这句话刚说完,雄娘子忽然发出一声凄惨的呼声。
    楚留香吃了一惊,扭头去看,只见雄娘子已赤裸着自小舟里站了起来,颤抖着站在船头上。
    星光下,迷雾中,他苍白的胸膛上鲜血不断的往外冒。
    只听宫南燕吃吃笑道:“你何必吃惊,我只不过想将你的心,挖出来瞧瞧而已。”
    雄娘子双手紧紧按在胸前的创口,颤声道:“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宫南燕道:“你还不知道?你还以为我是真的喜欢你?”
    她不停的笑着,忽然也站了起来,在低迷的星光下,她成熟的少女胴体,看起来晶莹如玉。
    但她的脸上却带着恶魔的妖气,美丽的眼睛里,更充满了怨毒和杀机,她瞪着雄娘子道:“老实告诉你,我早就想杀你了,我不能忍受她在我面前提起你,说我多么像你,只要一提起你,我就难受得要发疯。”
    雄娘子嗄声道:“你……你在吃醋?难道你竟会爱上她不成?”
    宫南燕大声道:“我为什么不能爱上她?为什么不能?”
    雄娘子吃惊的瞧着她,人却已倒了下去。
    现在,楚留香又不知道宫南燕所说的“她”究竟是男,还是女了。“她”若是男的,怎会是雄娘子的情人?
    “她”若是女的,宫南燕又怎会爱上她?
    楚留香实在猜不到她们这三个人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这三人之间的关系实在太神秘、太复杂了。
    只听“噗通”一声,雄娘子已跌入流水,二十年的苦行忏悔,终于还是不能洗清他的罪孽。
    他毕竟还是死在女人手里。
    宫南燕站在船头,痴痴的望着星光下的流水。
    然后她也跃入水里,将身上每一分、每一寸地方都洗得干干净净,等她穿好衣服时,她看来又是那么圣洁了。
    夜色已浓,浓雾反而淡了些。
    一声欺乃,轻舟又荡人浓浓的夜色中。
    楚留香连考虑都没有考虑,也潜入水中,别人都说他轻功第一,他自己却认为他的水性比轻功还好得多。
    就算鱼跃入水里,也绝不会有他这么灵活。
    轻舟在前面走,他潜伏在水下,暗暗追踪,他相信宫南燕在此时此刻,绝不会发觉到后面有人追踪的。
    无论任何人在做过这种事后,感觉都会变得迟钝些。
    小溪旁的风物在有星有雾的晚上必定甚美,楚留香虽看不到,却可以想像,想像永远比实际更美得多的。
    也不知走了多久,他发觉小舟似已荡入了一条山隙里,水底的水草很多,而且带着种阴森森的气息。
    他也想伸出头来瞧一瞧,但是他并没有这么样做,又过了半晌,他就听到小舟靠岸的声音。
    他还是没有伸出头来,他自己从来没有试过自己究竟能在水底潜伏多久,宋甜儿总认为他可以在水底睡觉。
    水底的世界,比水上安静得多。
    他又等了很久,还是听不到任何声音,于是他就用一堆水草盖着头,自水面下悄悄露出了眼睛。
    他终于看到了神水宫。
    这哪里是人间的山谷,简直是一幅绝妙的图画。
    楚留香想起苏蓉蓉曾经说过,山谷里本有千古只各式各样的鸟,现在鸟已沉睡了,人却似还没有睡。
    图画般的山林间,还亮着一点点灯光,映着那一幢幢亭台楼阁,竹篱茅舍,也映着那一道瀑布。
    瀑布从天而降,飞珠溅玉,灿烂如银,奇怪的是,这么大的瀑布自半空中倒挂而下,泻入湖中,水声并不震耳,反而如鸣琴奏玉,听来但觉神清气爽,显然水力已被巧妙的宣泄了很多。
    风声中似乎隐隐有丝竹声传来,衬着瑶琴般的流水声,使得图画般的山谷,看来更平和而安详。
    但楚留香却又想起苏蓉蓉的姑姑曾经警戒过她:“若在山谷中随意走动,立刻就会有可怕的灾祸。”
    在如此平和安详的地方,又怎会有可怕的灾祸呢?
    楚留香已发现这地方并不是表面看来那么平静,“神水宫”也并不是传说中那么圣洁的地方。
    这里必定隐藏着许多惊人可怕的秘密。
    他现在已不但要向“水母阴姬”解释误会,还决心要查探此间的秘密,所以他行动更得分外小心。
    小舟还停留在岸边,宫南燕却已瞧不见了。山谷中静悄悄的没有人踪,楚留香实在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他考虑了半晌,忽然想起了无花的遭遇──这所有的一切事,都是从一个小小的尼庵中开始的。
    极目望去,山脚旁果然有座尼庵。“水母阴姬”是否就在这尼庵中呢?楚留香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先到这尼庵中瞧个究竟。
    尼庵中灯光黝暗,荧荧如鬼火。
    楚留香几乎花了半个时辰,才由岸边潜到这里,他确信自己绝没有发出比蚊子更大的声音。
    这段路途虽非遥远,但普天之下,除了楚留香外,只怕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走得到了。
    尼庵中静悄无人,一尘不染,但庵前的几十级石阶,也都平滑清洁得像镜子一样,光可照人。
    低垂的神幔前,一灯如豆,楚留香在四面查探了很久,断定这里绝没有人时,才飞身而入。
    他知道这尼庵中有条秘道,说不定就是通向“水母阴姬”住处的,可是,秘道究竟在哪里呢?
    神案前有三只蒲团,秘密是否就在蒲团下?
    楚留香将三只蒲团都移开了,蒲团下也是平整的石地,他失望的叹了口气,目光移到神幔上。
    他忍不住要伸手去抓神幔。
    可是,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一声叹息。
    叹息声是那么轻,但在楚留香此刻听来,却无异晴天之霹雳,他想退,但知道退已来不及了。
    鬼火般的灯光下,他已看到一条白衣人影,她就像幽灵般忽然自地底出现,正静静的瞧着楚留香。
    只听她叹息着道:“这里已有二十年未曾流血了,你何必一定要死在这里?”
    楚留香苦笑着揉了揉鼻子,道:“老实说,我并不想死的。”
    他发现这是个非常美丽的女人,只不过无情的岁月已在她脸上留下了一些残酷的痕迹。
    她的目光虽也十分冷漠,但却并没有什么杀机。
    这难道就是如今天下人畏之如虎的“水母阴姬”?
    白衣如雪的中年美妇仍然在静静的瞧着他。
    楚留香勉强一笑,接着道:“晚辈此来,只不过是想拜见宫主一面……”
    白衣美妇摇了摇头,道:“我并不是你们想见的人,否则你现在还想活着么?”
    楚留香目光闪动,道:“那么前辈是……”
    白衣美妇道:“将死之人,何必还要问别人的名字?”
    楚留香道:“前辈若要杀我,为何还不动手呢?”
    白衣美妇黯然道:“我不能动手,在这世上,我已只有一个亲人,我怎么能杀死她的心上人呢?”
    楚留香动容道:“前辈知道我是……”
    白衣美妇淡淡一笑,道:“世上除了楚留香外,还有谁能走得到这里?还有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楚留香深深一礼,道:“晚辈早已听蓉儿说起过你老人家了,今日能见到你老人家,实在是晚辈天大的运气。”
    白衣美妇道:“我也听蓉儿说起过你,若不是你,蓉儿已不知要流落到什么地步了,就为了报答你此番恩情,我也不能难为你。”
    她四下望了一眼,接着道:“幸而今天是我当值,别人不会到这里来,你快走吧!”
    楚留香道:“晚辈既已到了这里,好歹也要见阴宫主一面。”
    白衣美妇沉下了脸,厉声道:“你永远也见不着她的,除非你定要死在这里。”
    楚留香躬身道:“只求你老人家指点一条明路,晚辈就已感激不尽,别的事,晚辈再也不敢来麻烦你老人家了。”
    白衣美妇根本不理他,只是挥手道:“快走,再迟就来不及了,快!”
    楚留香也好像听不懂她的话,还是躬身道:“晚辈知道这里有一条秘道……”
    白衣美妇变色道:“秘道?什么秘道?”
    楚留香见她一听到“秘道’’两字,神情就立刻为之大变,由此可见,这秘道的关系必定很大。
    他更不肯走了,赔着笑道:“此间若无秘道,你老人家是从哪里走出来的呢?”
    白衣美妇怒道:“你难道真活得不耐烦了么?”
    楚留香笑了笑,道:“你老人家若不肯说,晚辈就只好死在这里了。”
    白衣美妇瞪着他,她实在还没有见过这样的男人,更想不到世上竟有人在这种时候还能笑得出来。
    楚留香也真沉得住气,她不说话,他就静静的等着,就在这时,那似有似无的悠扬乐声忽然变急,如雨打芭蕉,珠落玉盘,铮锵不绝。
    白衣美妇的面色也忽然变了,沉声道:“还有谁和你一起来的?”
    楚留香道:“就只有晚辈一人,并无……”
    白衣美妇面带惊慌之色,截口道:“乐声示警,已又有外人入谷而来,若非你的同伴,会是什么人呢?”
    楚留香暗中也吃了一惊,他这才知道神水宫果然是警戒森严,竟连那仙痴般的乐声,都是她们的传声之法。
    白衣美妇一步掠到门口,四下瞧了一眼,又退了回来,厉声道:“此刻人虽还未到,但警乐一起,谷中弟子便已各就方位,无论谁只要入谷一步,便是有去无回的了,你为何还不快走,还留在这里,难道定要连累我么?”
    楚留香叹道:“此谷既已变成死谷,只怕连鸟雀也难飞渡,却叫晚辈避向何处呢?”
    白衣美妇变色道:“你……你不妨找个地方先躲一躲,等事情过了之后,我再设法带你出去。”
    楚留香眼珠子一转,揉着鼻子道:“晚辈若是随意乱走,可能步步俱是危机,晚辈也不知该躲到哪里,除非前辈将那条秘道示知,让晚辈躲进去。”
    白衣美妇顿脚道:“秘道、秘道,你就知道这里有条秘道,但你不知道,这秘道的枢纽就在宫主寝室中,只能由里面出来,外面的人根本无法进去。”
    楚留香怔了怔,一颗心已不禁往下沉。
    这时急骤的乐声又已缓慢下来,但楚留香已知道在这缓慢的节奏中,每一拍都潜伏着杀机。
    他也知道这白衣美妇的惊慌绝不是假装出来的,神水宫主若是知道她徇私通敌,那后果实是不堪设想。
    于是楚留香再也不说什么,只是躬身一揖,道:“多谢前辈指教。”
    话未说完,他已转身掠了出去。
    白衣美妇似乎要追出去,但又停住脚步,她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痛苦之色,黯然道:“蓉儿,莫要怪我,不是我不救他,我实在也无能为力。”
    她知道楚留香此番一出了这尼庵,就已步入死亡了。
    夜色很深,每一个地方看来都仿佛是绝好的藏身之处,但楚留香却知道黑暗中到处都可能隐藏着杀机,每一个看来很秘密的藏身处,都可能是诱人的陷阱,只要他妄走一步,就可能死。
    可是他也绝不能就这样站着不动,这美丽而幽静的山谷,简直已没有他立足容身之地。
    风吹木叶,似乎有衣袂带风声随风而来,楚留香忽然发觉远处白影一闪,正是掠到这边来的。
    他只要再稍有迟疑,就立刻要被人发现了。
    在星光下看来,平静的湖水灿烂如银。
    楚留香忽然向湖水中滑了下去。
    平静的湖水只不过被激起了个小小的漩涡,但漩涡还未消失,已有一条白衣人影掠了过来。
    她几乎和宫南燕同样美丽,飞掠的姿态也是那么动人,明亮的眼波四下一转,皱了皱眉,轻唤道:“三姐。”
    那白衣美妇立刻自尼庵中迎出,道:“什么事?”
    少女道:“我方才见到这里好像有条人的影子,三姐可曾听到什么动静?”
    白衣美妇道:“没有呀!”
    她笑了笑,又道:“警乐方起,人必定还未入谷,怎会到了这里?”
    少女目光闪动,喃喃道:“难道我还会看错么?这倒怪了。”
    白衣美妇冷笑道:“九妹你的一双夜眼虽然厉害,但我也不是瞎子聋子,这里若是有人,我怎么会一点动静都不知道?”
    少女赔笑道:“三姐何必动气,我只不过是随便问问而已。”
    白衣美妇这才展颜一笑,道:“小心些总是好的,只不过,这里方才若真有人,现在到哪里去了呢?难道他还会隐身法不成?”
    少女笑道:“是呀!他除非跃入神湖,否则无论躲到哪里都要触动警讯,可是,他若真的敢跃入神湖,也难免要发出些声音,除非他是条鲤鱼精。”
    她笑着向那白衣美妇摆了摆手,道:“客人只怕已快到了,我们再到别处去看看,三姐你也开始准备吧!人家既然敢到这里来,我们总不能让人家失望。”
    只见她飞仙般白银湖上掠过,转瞬便已不见。
    白衣美妇望着湖水呆呆的出了半晌神,喃喃道:“死里逃生,算你走运,危机犹在,小心小心。”
    楚留香潜入水底,心还是跳得很厉害。
    在方才那一瞬之间,他的生与死就几乎已没有距离,但现在已安全了,至少暂时是安全的。
    湖水出奇的清澈,就像是一大块透明的水晶,天上的星光月色,几乎可以笔直地照入湖底。
    湖底铺着雪白的沙子,也在闪闪发光。
    楚留香在水底,简直就和在空气中一样自由。
    海洋、江河、湖泊、池塘,甚至青海的盐水湖、江南的浊水溪,对每一种水性,他都熟悉得如观掌指。
    水底下的奇妙世界,正是他衷心热爱的。
    水下每一种生物,都像是他的好朋友,他可以随时唤出它们的名字。
    但此刻,他心里却有种不安的感觉。
    这美丽的小湖,竟是个死湖,水面下竟没有什么生物,没有鱼虾,没有蚌蛤,甚至连水草都没有。
    楚留香觉得自己就仿佛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这城市虽然整齐而洁净,却连一个人也没有。
    小湖的四周,都堆砌着巨大而美丽的青白石块,瀑布落在水面,在水底激了一串串珍珠般的泡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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