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传奇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06章梁上君子
    猫一般的忍者也是到这家客栈来的,好像就住在最左边的一个跨院里,因为他对这个跨院的安全显得十分关心。
    他已经把这个院子前后;左右、四面都查看了一遍,而且看得非常仔细。
    跨院里有三明两暗五间房,只有一间房里没有点灯,这间房的窗子正好对着客栈的边门。窗子里既没有灯光也没有人声。
    楚留香决定要赌一赌了,赌他自己是不是看得准,他的运气很不错。因为这位忍者好像忽然听到了什么动静,又绕到院子的另外一边去。
    楚留香的身子也飞掠而出,平平的贴着屋顶飞了出去,从这个屋脊的阴影掠入了另一个屋脊的阴影,再轻轻一翻身,就已到了那个没有灯的窗口。
    窗子是从里面拴起来的。
    楚留香只用一弹指间的功夫,就把这扇窗户打开了。
    又一弹指间,窗户已经又从里面拴好,他的人已经到了这间房的横梁上。
    就在这时候,刚被他拴好的那扇窗户忽然又被人打开,一个人猫一样窜了进来。
    楚留香对自己觉得很满意。
    这间房果然是这个神秘忍者的宿处,他没有看错,而且现在已经完全准备好了,他的身体已完全进入一种假死的状态,只靠皮肤上毛孔的呼吸来保持机能的活力和脑袋的清醒,仍然在一瞬间就可以发挥出最大能力。
    要成为一个忍者并不容易,成为一个忍者后要活下去更不容易。
    在忍者的生命中,随时都可能遇到致命的危机,所以他们的感觉和反应都必须特别灵敏。
    但是楚留香相信,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绝对没有任何人会发现他的。
    只可惜这个世界上还是经常会发生一些他完全预料不到的事。
    富贵客栈里每间房的设备都很好,尤其是这种特别为官家眷属们准备的私室,除了器用更精美外,还有个特别大的穿衣铜镜,房里最少有一半地方可以从镜子里看到。
    楚留香跃上横梁时,已经发现了这一点,所以他躺下去的时候,已经选了个最好的角度,刚好能让他看到这面镜子。
    所以现在他才会看到这件让他十足大吃了一惊的事。
    这个神秘的忍者居然是个女人。
    灯已燃起。
    她站到镜子前面,扯下了蒙面的头巾,一头光滑柔软的黑发立刻就轻轻的滑了下来,镜子里立刻就出现了一张轮廓极柔美的脸,带着极动人的异国风情。
    忍者中并不是没有女人,但是出来负责行动的却极少。
    在忍者群中,女人生来就是完全没有地位的,女人唯一的任务就是生育。
    他们一向不尊重女人,也不信任女人,就算有一件任务非要女人去做不可,他们也宁愿要男人去做,因为忍术中还有种“女术”,可以使一个男人的男性特征完全消失,变成一个非常女性化的女人。
    这个神秘的忍者究竟是男是女?楚留香还没有把握能断定。
    可是她已经为自己证明了这一点。
    她已经开始在脱衣服了。
    梁上君子通常都不是君子。
    楚留香从来都没有说过自己是君子,可是就算是他的仇敌也不会说他是小人。
    他的身子虽然不能动,至少总可以把眼睛闭起来。
    他没有把眼睛闭起来。
    因为他虽然不是君子,也不是伪君子,如果他要做一件事,就一定要做到底。
    这个全身上下都带种东洋风味的人无疑是从扶桑来的。
    她为什么要潜来江南?是为什么而来的?
    她究竟是男是女?
    她确实是个女人。
    她的胸、她的腰、她的腿,都证实了这一点。
    因为她已完全赤裸裸的出现在镜中,只要不是瞎子就应该可以看得出她绝不是个男人。就算在女人里面,有她这种身材的也不多。
    扶桑国的女孩子通常都有种先天的缺陷,她们的腿通常都比较粗一点,比较短一点。
    她却是例外。
    她的腿又直又长,浑圆结实,线条柔美,连一点瑕疵都没有。
    楚留香差一点就要从梁上掉下来了,却不是因为他看到了这双腿,而是因为他忽然听见她用一种特别温柔的声音说:“我是不是很好看?你看够了没有?”
    楚留香实在想不通她怎么会发现他在看她的。
    他当然想不通,因为她根本没有发现他在看她。
    “我还没有看够,我还想再看看,再看得清楚一点,你这样的女人并不是时常都能看到的。”
    这句话也不是楚留香说的,他不会说这种话,说话的人在窗户外面。
    “你要看,为什么不进来看?”她的声音更温柔:“外面那么冷,你也不怕着了凉?”
    窗子居然没有关,轻轻一推就开了,灯花闪了闪,这个人已经在窗子里面了,穿一身银白色的,用缎子做成的夜行衣,苍白而英俊的脸上,带着种又轻佻又傲慢的表情,双眉斜飞人鬓,眼角高高的挑起,眼中带着种又邪恶又冷酷的笑意。
    “你故意不把窗子拴好,就是为了要我进来看你?”
    她转过身,面对着他:“像你这样的美男子,也不是时常都能遇得到的,是不是?”
    她赤裸裸的面对着这个人,就好像身上穿着好几层衣裳一样,一点都不害羞,一点都不紧张。
    楚留香却已经替她紧张了。
    这位扶桑姑娘一定不知道这个男人是谁,也没有听说过这一身独一无二的夜行衣,她毕竟是从异国来的。
    楚留香却认得他,而且对他非常了解。
    一个女人用这种态度对付别人,也许是种很有效的战略,用来对付他就很危险了,比一个小孩子玩火还危险。
    银白色的夜行衣在灯下闪闪发光,夜行人的眼睛也在发光。
    “你知道我是谁?”
    “我没有见过你,可是我知道江湖中只有一个人穿这种夜行衣,也只有一个配穿。”
    “哦?”
    “因为这个人虽然骄傲,却的确很有本事,轻功之高,更没有人能比得上。”她说:“这种夜行衣穿在身上就好像是个箭靶子一样,就好像生怕别人看不见他,除了银箭公子外,有谁配穿?”
    “你认为我就是银箭薛穿心?”
    “如果你不是,你就看不到我这么好看的女人了。”她的笑声中也充满了撩人的异国风情:“因为你不是他,现在最少已经死过七八十次。”
    薛穿心看着她,从每个男人都想去看的地方,看到每个男人都不想去看的地方。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樱子。”她说:“你有没有看过樱花?在我的家乡,一到了春天,杜鹃还没有谢,樱花就已经开了,开得满山遍野都变成一片花海,人们就躺在樱花下,弹着古老的三弦,唱着古老的情歌,喝着又酸又甜的淡米酒,把人世间一切烦恼全都抛在脑后。”
    这里没有樱花,也没有酒,她却仿佛已经醉了,仿佛已将倒入他的怀抱。
    夜色如此温柔,她全身上下连一个可以藏得住一根针的地方都没有,当然更不会有什么武器。
    所以无论谁抱住她都安全得很,就好像躺在棺材里又被埋入地下那么安全。
    曾经抱过她的男人,现在大概都已经很安全的躺在地下了。
    可是在一个如此温柔的春夜里,有这么样一个女人来投怀送抱,这个世界上有几个男人能拒绝呢?
    楚留香知道最少也有两个人。除了他自己之外,还有一个。
    因为他已经看见这位樱子姑娘忽然飞了起来,被这位薛公子反手一巴掌打得飞了起来。
    他本来一直都在让她勾引他,用尽一切法子来勾引他,而且对她用的每一种法子都觉得很欣赏、很满意。
    她也感觉到这一点了,他的反应已经很强烈,所以她做梦也想不到他居然会在这种时候一巴掌打在她脸上。
    “我对你这么好,你为什么要打我?”
    “你为什么要乘人家洗澡的时候,把她装在箱子里偷走?”薛穿心叹息道:“这种事本来只有我这种男人才会做得出来,你为什么要跟我抢生意?”
    “你也是为了她来的?”樱子姑娘好像比刚才挨揍的时候还生气:“我有什么地方比不上她?”
    “只有一点比不上。”
    “哪一点?”
    “她刚洗过澡,她比你干净。”
    楚留香已经渐渐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薛穿心是为了另外一个女人来找她的,这个女人是在洗澡的时候被装在一口箱子里偷来的。
    这位樱子姑娘为什么要不远千里从扶桑赶到江南来偷一个洗澡的大姑娘?
    楚留香又想不通了。
    就因为想不通,所以觉得更有趣。
    ──一件事如果能让楚留香想不通,这种事通常都是非常有趣的。
    他实在很想看看这里是不是真的有这么样一口箱子?箱子里是不是真的有这么样一个刚洗过澡的大姑娘?这位姑娘究竟有什么地方值得别人冒险去偷她?
    他同意薛穿心说的话。
    把一个正在洗澡的大姑娘装在箱子里偷走,这种事的确不是一个女人应该做的,甚至连薛穿心那样的男人都不会时常去做。
    这种事实在不能算是什么有面子的事,很少有人能做得出来的。
    令人想不到的是,一向最有面子的楚香帅居然也做出来了。
    他的运气一向不错,这一次也不例外。
    他很快就看到了这口箱子,箱子里果然有个刚洗过澡的大姑娘。
    他居然也把这口箱子偷走了,连箱子带大姑娘一起偷走了。
    楚留香怎么会做这种事?箱子里这位大姑娘究竟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楚留香本来是看不到这口箱子的,樱子却帮了他一个忙。
    她忽然改变了一种方法来对付薛穿心。
    “你说的不错,她的确比我干净,可是天知道现在她是不是还像以前那么干净。”她抚着耳边被打肿的脸:“如果你再碰我一下,等你找到她时,她很可能已经变成天下最脏的女人。”
    薛穿心冷冷的看着她,她的眼色比他更冷。
    “如果你杀了我,我可以保证,你找到的一定是个天下最脏的死女人。”
    看到薛穿心脸上的表情,楚留香就知道她的方法用对了。
    对薛穿心这种男人,哀求、欺骗、诱惑、反抗都没有用的,你一定要先抓住他的弱点,把他压倒。
    这个来自扶桑的女人竟仿佛天生就有种能够了解男人的本能,就好像野兽对猎人的反应一样,大部分女人穷极一生之力也追求不到。
    薛穿心的态度果然改变了:“两个死女人大概无论对谁都不会有什么好处的。”他微笑:“我只希望你们两个都能太太平平、干干净净的活到八十岁。”
    微笑使他的脸看来更有吸引力,樱子的态度也改变了:“你是不是想要我带你去找她?”
    “是。”
    “找到了之后呢?”
    薛穿心的微笑忽然变得说不出来的邪恶,忽然搂住了樱子的腰,在她耳边轻轻的说:“那时候,我就会要你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男人了。”
    樱子不是笨蛋,也不是那种一看见美男子就会着迷的小姑娘,就凭这么样一句话,她当然不会带他去的。
    只有她才知道箱子在哪里,这是她唯一可以对付薛穿心的利器。
    她当然还需要更可靠的保证,还要提出很多条件来,等他完全答应后才会带他去。
    可是她没有。
    什么条件都没有,什么保证都没有。听到这句话,她就像是着了迷一样,如果胡铁花在这里,说不定立刻就会跳下去给她两耳光,让她清醒清醒。
    幸好楚留香不是胡铁花。
    就在樱子穿衣服的时候,他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她这么做,只不过是为了要把薛穿心骗出去而已。
    ──她为什么要花费这么多心机把薛穿心骗出去?是不是因为她不愿意让他再留在这间房里?
    她走出去的时候,甚至连房门都没有关好。
    看着她走出去,楚留香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那口箱子一定就在这间房里”,如果有人敢跟他赌,随便要赌什么他都答应。
    如果真的有人来跟他赌,随便赌什么他都赢了。
    箱子果然在,就在床后面。
    一张有四根木柱的大床,挂着雪白的纱帐,床后面还有两尺空地,除了摆一个金漆马桶外,刚好还可以摆得下一口大樟木箱。
    箱子里虽然有个刚洗过澡的大姑娘,年轻、香艳,还在晕迷中,身上只裹着条粉红色的丝浴巾,把大部分足以让任何男人看见都会心跳的胴体都露了出来。
    楚留香的心也跳得至少比平常快了两倍。他心跳并不是因为她清纯美艳的脸,也不是因为她那圆润柔滑的肩,更不是因为她那双被浴巾半遮半掩着的腿。
    他根本没有注意去看这些地方。因为他第一眼就看见了一样把他注意力完全吸引着的事。
    他第一眼就看见了一钩新月。
    一钩弯弯的新月,就像是朱砂一样,印在这位姑娘雪白的胸膛上。
    楚留香立刻想到了焦林,想到了焦林交给他的那块丝帕,想到丝帕上那一钩用红丝线绣出来的新月。
    他立刻就把箱子关上。
    一转眼之后,这口箱子就已经不在这间房里了。
    一口又大又重的樟木箱,箱子里还有个半晕半迷半裸的大姑娘,他能够把它带到哪里去?
    更要命的是,他已经听到胡铁花那边有麻烦了。
    他不能不管胡铁花,也不能不管这个大姑娘,他要去对付胡铁花的对头,又要对付樱子和薛穿心。
    别人在这种情况下,一定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
    幸好他不是别人,别人没有办法,他有。
    他是楚留香。
    ──真该死,他为什么不是别人,偏偏要是楚留香?
    用黑丝线绣在金色缎子上的“胜”字镖旗迎风飞卷,常胜镖局的镖师中,最冷静、最清醒的一个也已有了五六分酒意。
    一个人有了五六分酒意的时候,正是他最清醒的时候。
    最少也是他自己觉得最清醒的时候。
    所以他第一个看见有个人扛着一口大箱子从外面冲了进来。
    ──这个人是不是疯了?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他正想跳起来,先把这个人一脚踢到桌子下面去再说,谁知道这个看起来老老实实的生意人用一只手在脸上一扯之后,就忽然变成了一个他平生最佩服最喜欢的朋友。
    “香帅,是你。”他叫了起来:“你怎么来了!”
    楚留香没有解释。
    他已经用最直接而且最快的一种方法说明了自己的身份。
    他一把将这个镖师拖人一间没有人的房里,把箱子交给他,把那丝帕也交给他。
    “如果箱子里的人醒了,你就把这块手帕给她看,告诉她你是焦林的朋友,焦林就是她亲生的爸爸,所以她一定要在这里等着,等我回来。”
    这个本来一直认为自己很清醒的镖师忽然发觉自己一点都不清醒。因为他根本不懂这是怎么回事,也听不懂楚留香在说什么。
    唯一能够让他相信的是,这个人的确是楚留香,楚留香要他做的事总不会错的。
    所以他立刻答应:“好,我等你回来,我就坐在这口箱子上等你回来。”他说:“可是你一定要快点回来,我们兄弟都想陪你喝杯酒。”
    楚留香果然很快就回来了。
    一看到白云生退走,花姑妈出现,他就回来了。但是他回来的时候,这地方已经没有人能陪他喝酒了。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喝酒,也有很多人不喝,有些人不喝酒是因为他们根本不喜欢喝、不愿意喝、不高兴喝、不想喝。
    也有些人不喝酒是因为他们不敢喝,喝了之后会生病,会发风疹,会被朋友怪、亲人怨、老婆骂,甚至会把自己的脑袋往石头上撞。
    这些事都是很不愉快的,等到第二天酒醒后一定会后悔得要命,以后也就渐渐不敢喝酒了。
    可是真正不喝酒的只有两种人,因为他们根本不能喝。
    死人当然是不能喝酒的。
    另外一种人,就是已经喝得快要死的人,已经喝得像死人一样睡在地上,抬也抬不动,叫也叫不醒,打他两巴掌也没有感觉,就算踢他两脚都没有用,这种人连人参大补鸡炖的汤都喝不下去了,怎么还能喝酒?
    楚留香回来的时候,这个跨院里已经只剩下这两种人了。
    不管是死是醉,也不管是怎么醉的,每个人都已经像死人一样躺在地上不能动了。
    只有一个人例外。只有这唯一的一个人还没有躺下去。
    箱子仍在。
    这个人仍然端端正正的坐在这口箱子上。只可惜已经不是那个要坐在箱子上,死守着楚留香回来喝酒的朋友了。
    楚留香一看见他那身银白色的夜行衣,一颗心就已经沉了下去。
    他不怕这个人,可是他也不喜欢碰到这个人,非常不喜欢,就好像他不喜欢碰到一只刺猬一样。
    薛穿心却好像很高兴见到他。
    “果然是你,你果然来了。”他微笑着:“这次我总算没有猜错。”
    “你早已想到是我了?”
    “一出房门,我就已想到箱子很可能就在房里,可是等我转回去时,箱子已经不在了。”薛穿心说:“除了楚香帅外,谁有这么快的身手?”
    他笑得更愉快:“幸好我也知道香帅和常胜镖局的交情一向不错,所以才会找到这里来,否则今日恐怕就要和香帅失之交臂了。”
    楚留香苦笑:“以后你再遇到这一类的事,能不能偶尔把我忘记一两次?”
    “以后我一定会尽力这么去做。”薛穿心说得很诚恳:“只可惜有些人总是会让人常常记在心里,想要把他忘记都不行。”
    他忽然叹了口气:“尤其是常胜镖局的朋友,此后恐怕夜夜都要将你牢记在心。”
    “为什么?”
    “为什么?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薛穿心淡淡的说:“如果不是你把这口箱子送来,他们此刻一定还在开怀畅饮,怎么会惨遭别人的毒手?”
    “是别人下的毒手?不是你?”
    “我来的时候,该醉的已经醉了,该死的也都已经死了。”薛穿心又在叹息:“出手的这个人,手脚也快得很,幸好我知道楚留香是从来不杀人的,否则恐怕连我都要认为这是你的杰作了。”
    楚留香没有摸鼻子。
    他的鼻尖冰冷,指尖也已冰冷。
    薛穿心忽然又问他:“你想不想看看箱子里的人?”
    “箱子里的人怎么了?”
    “也没有怎么样,只不过不明不白的把一条命送掉了而已。”
    楚留香冰冷的鼻尖上忽然沁出了一滴冷汗,连脸色都变了,就连他最老的朋友,也很少看到他脸上会有这么强烈的变化,就算是他自己面临已将绝望的生死关头时,他也不会变成这样子。
    可是他想到了焦林,想到那个几乎已经一无所有的朋友,对他那么信任尊敬,如果他让这样一个朋友的女儿因为他而死在一口箱子里,他这一生中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只不过是一堆垃圾而已。
    薛穿心站起,箱子开了。
    楚留香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那块已经变色发黄的纯丝手帕。
    那一钩弯弯的新月仍然红得像鲜血一样,旁边还多了两行鲜红的血字:“楚留香多管闲事
    何玉林死不瞑目”
    何玉林就是那个替他死守在箱子上,等着他回来喝酒的朋友。
    现在死在箱子里的人并不是焦林的女儿,而是何玉林。
    焦林的女儿到哪里去了?
    薛穿心慢慢的盖上箱子,用一种很同情的态度看着楚留香。
    “喜欢管闲事并不是坏事,能够管闲事的人通常都是有本事的人,只不过闲事管得太多,有时候就会变得害人害己了。”
    他拍了拍衣服,伸了个懒腰。
    “这件闲事现在你大概已经没法再管下去,我相信你也跟我一样,也不知道这里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薛穿心说:“如果你喜欢这口箱子,你就拿去,箱子里的人也归你,我们后会有期。”
    他对楚留香笑了笑,身子已银箭般穿出了窗户,连一点准备的动作都没有,就已到了窗外的院子里。
    等他落到地上时,忽然发现楚留香的人也已经在院子里。
    薛穿心叹了口气:“今天我既不想陪你喝酒,也不想跟你打架,你跟着我干什么?”
    “我只想问你,本来在箱子里的那位姑娘是被樱子从什么地方劫来的?”楚留香说:“她姓什么?叫什么?最近住在哪里?在做什么事?为什么会引起这么多人争夺?甚至连远在扶桑的忍者都想要她这个人。”
    薛穿心显得很惊讶。
    “这些事你都不知道?”他问楚留香:“你连她是谁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
    “那么你为什么要来管这件闲事?”
    “我只不过碰巧认出了她是我一个朋友已失散了多年的女儿。”
    薛穿心吃惊的看着楚留香,过了很久才说:“你问我的,我都可以告诉你,可是你一定要先告诉我,你那个朋友是谁了”
    “他只不过是个落拓潦倒的江湖人而已。”楚留香道:“就算我说出他的名字,你也不会知道。”
    薛穿心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问:“你说的这个人是不是焦林?”
    这次轮到楚留香吃惊了:“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焦林?你也认得他?”
    薛穿心笑了。
    他好像也是个很喜欢笑的人,他的微笑不管是对男人还是对女人都很有吸引力。
    就在他开始微笑的时候,他银色腰带的环扣上已经有一蓬银线飞出,他的身子也跟着扑起,以左掌反切楚留香的咽喉,以右拳猛击楚留香的软肋。
    这三着都是致命的杀手,几乎都是在同一刹那间发动的。
    一个人只有在对付自己势难两立的强仇大敌时,出手才会如此狠毒。
    但是他跟楚留香并没有这么深的仇恨,为什么忽然变得非要让楚留香死在这里不可?
    楚留香已经倒了下去,笔笔直直的倒了下去,却没有完全倒在地上。
    就在他背脊离地还有三寸的时候,他的身子已贴地窜出。
    十三枝只比绣花针大一点的银箭都打空了,薛穿心的拳掌双杀手也打空了。
    可是楚留香也快要一头撞在墙上。
    院子不大,后面就是一道墙,他的去势又太急,像楚留香这一类的人,当然也不会练油头贯顶那一类死功夫,这一头若是真的撞到墙上,也不是好玩的。
    他当然不会真的撞上去。
    他的身体里就好像有某种机关一样,可以随时发动,把他的身子弹了起来,忽然间他就已坐在墙头上了。
    薛穿心忽然变得面如死灰,忽然解开了他腰带上的环扣,从腰带里拔出一柄银光闪闪的软剑。
    银光闪动间,这柄剑已毒蛇般噬向咽喉。
    他自己的咽喉。
    可惜这一次他可比楚留香慢了一步,只听“嗤”的一声响,他的这条手臂就软了下去。
    急风破空声响起,已经有一粒石子打在他这条手臂的关节上。
    然后他就听见楚留香在问他:“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为什么要死?”
    “因为我也想要你死。”薛穿心的声音还是那么冷漠、那么骄傲!“要别人死,自己就得准备死。”
    “可是你的手里还有剑,为什么不再试一试?”
    “胜就是胜,败就是败,既然败了,又何必再试?”薛穿心傲然道:“我一生纵横江湖,享尽人间艳福,活也活够了,又何必再厚着脸皮为自己挣命?我生平杀人无算,自己为什么不能死一次?”
    “如果我一定要你活下去呢?”
    薛穿心冷笑:“楚留香,我知道你很行,很有本事,只不过你要是真的以为天下没有你办不到的事,你就错了。”他厉声说:“这件事你就办不到。”
    他的右臂已经不能动了,可是他还有另外一只手。这只手里居然也有件致命的武器。
    一根三寸三分长的毒针。
    他的左手握紧时,这根毒针就从他无名指上戴着的一个白银戒指里弹了出来,就像是杀人蜂的毒刺。
    “楚留香,你要救人,去救别人吧,我们再见了。”
    他的手一抬起,这根毒刺就已到了他的眉心前三分处。可是到了这里之后,他的手就再也没法子移动半分。
    因为他这只手的脉门忽然又被扣住,用一种极巧妙的方法扣住。
    一种除了楚留香之外,还没有第二个人能了解其中巧妙的方法。
    薛穿心吃惊的看着楚留香,全身都已弓弦般绷紧,厉声问:“我不是你的朋友,如果我比你强,刚才就已杀了你。”他问楚留香:“你为什么不让我死?”
    “我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楚留香淡淡的说:“大概是因为我已经开始有点喜欢你。”
    “你是不是一定不让我死?”
    “大概是的。”
    薛穿心忽然叹了口气,用一种非常奇怪的声调说:“那么你自己大概就快要死了。”
    就在他开始叹气的时候,就忽然有股轻烟随着他的叹息声从他嘴里喷出来,喷在楚留香脸上。
    楚留香的瞳孔立刻收缩,脸上的肌肉也开始痉挛扭曲。
    他看着薛穿心,好像还想说什么,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薛穿心冷冷的看着他的手松开,冷冷的看着他倒下去,脸上全无表情。
    “我并没有要你来救我,这是你自己心甘情愿的。”他冷冷的说:“所以我并不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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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章出价最高的人
    花姑妈一直在笑,看着胡铁花笑,甜甜的笑,笑声如银铃。
    她笑得又好看、又好听。
    花姑妈的笑一直是很有名的,非常有名,虽然不能倾国倾城,可是要把满满一屋子人都笑得七倒八歪却绝对没有问题。
    现在一屋子里除了她之外,只有一个人。
    墙上的破洞她已经用一块木板堵住,隔壁房里的黑竹竿已晕迷睡着,桌上还有酒有菜,胡铁花已经被她笑得七荤八素,连坐都坐不住了。
    可是他也不能躺下去。
    如果他不幸躺了下去,问题更严重,所以他一定要打起精神来。
    “你为什么要叫黑竹竿他们去刺杀史天王?”胡铁花故意一本正经的问:“是谁叫你做这件事的?你为什么要做?”
    “因为我不想让人把一朵鲜花去插在狗屎上。”
    “难道你也不赞成这门婚事?”
    胡铁花显得有点吃惊了:“请我护送玉剑公主的那位花总管,明明告诉我他是你的二哥,他请我来接新娘子,你为什么要叫人去杀新郎倌?”
    “因为新郎倌如果忽然死了,这门亲事也就吹了,那才真是天下太平,皆大欢喜。”
    胡铁花皱起了眉,又问花姑妈:“你二哥是玉剑山庄的总管,你呢?你是不足杜先生门下的人?”
    “也可以算是,也可以算不是。”
    “你究竟是谁的人?”
    “这句话你不该问的,你应该知道我是谁的人。”花姑妈甜甜的笑着说:“我是你的人,我一直都是你的人。”
    胡铁花简直快要喊救命了。
    他知道楚留香一定在附近,他刚才亲眼看见的,他希望楚留香能够忽然良心发现,大发慈悲,到这里来跟他们一起坐坐,一起喝两杯,那就真是救了他的一条小命。
    因为他也知道这位要命的花姑妈喝了几杯酒之后,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我的妈呀!”胡铁花终于叫了起来:“君子动口不动手,你怎么可以这样子?”
    “我本来就不是君子,我是你的妈。”花姑妈吃吃的笑:“你是不是我的乖宝宝?”
    “他不是。”
    楚留香总算还有点天良,总算来救他了。
    这个人的声音听起来虽然不像楚留香,可是楚留香的声音本来就随时会改变的,就好像妓女改变她对嫖客的脸色那么容易。
    这个人的样子看起来当然也不像楚留香。
    他穿着一身银色的紧身衣,苍白英俊的脸上带着种又轻佻又傲慢的表情,就好像把自己当作了天下第一个美男子,就好像天下的女人都要爬着来求他,让她们替他洗脚一样。
    这么样一个人,手里却托着一个特大号的樟木箱子,看样子分量还很不轻。
    胡铁花在心里叹息。
    他实在想不通楚留香这一次为什么要把自己扮成这种讨人厌的样子。
    花姑妈也在叹气:“该来的时候不来,不该来的时候你反而来了。”她摇着头苦笑:“你这一辈子难道就不能为别人做一次好事?”
    “我现在就是在做好事。”这个人笑道:“我相信这里一定有人会感激我的。”
    胡铁花直着眼睛瞪着他,忽然跳了起来:“不对,这个人不是楚留香,绝不是。”
    “谁说他是楚留香?他本来就不是。”花姑妈说:“如果他是楚留香,我就是杨贵妃了。”
    “他是谁?”
    “我姓薛。”薛穿心说:“阁下虽然不认得我,我却早已久仰胡大侠的大名了。”
    “你认得我?”
    “胡大侠光明磊落,豪气如云,江湖中谁不知道?”
    薛穿心又露出了他的微笑:“胡大侠的酒量之好,也是天下闻名的,所以我才特地赶来陪胡大侠喝两杯。”
    胡铁花忽然觉得这个人并没有刚才看起来那么讨厌了,甚至已经有一点点可爱的样子。
    “你找人喝酒的时候,总是带着这么样一口大箱子?”胡铁花还是忍不住问:“箱子里装的是什么?是吃的还是喝的?”
    “如果一定要吃,加点酱油作料炖一炖,勉强也可以吃得下去。”
    “能不能用来下酒?好不好吃?”
    “那就要看情形了。”薛穿心说:“看你是不是喜欢吃人。”
    胡铁花吓了一跳:“箱子里装着一个人?”他问薛穿心:“是死人还是活人?”
    “暂时还没有完全死,可是也不能算是活的。”薛穿心说:“最多也只不过算半死不活而已。”
    “你为什么要把他装在箱子里?”
    “因为我找不到别的东西能把这么大一个人装下去。”
    胡铁花又在摸鼻子了,摸了半天鼻子,忽然歪着头笑了起来:“我知道这里的厨房里有口特大号的锅子,我们就把这个人拿去炖来下酒好不好?”
    薛穿心也笑了,笑得比胡铁花更邪气:“如果你知道箱子里这个人是谁,你就不会说这种话了。”
    胡铁花当然不是真的想吃人。
    他唯一能够吃得下去的一种人,就是那种用麦芽糖捏出来的小糖人。
    他只不过时常喜欢开开别人的玩笑而已,尤其是在那个人说出了一句很绝的话之后,他一定也要想出一句很绝的话来对抵一下,否则他晚上连觉都睡不着。
    可是现在这个人说的这句话里竟仿佛别有含意,胡铁花如果不问清楚,也是一样睡不着的。
    “箱子里这个人是谁?难道是个我认得的人?”
    “你们不但认得,而且很熟。”薛穿心说:“不但很熟,而且是好朋友。”
    他说得好像真有其事,胡铁花不能不问了:“我的朋友不少,你说的是谁?”
    “你最好的朋友是谁?”
    “当然是楚留香。”
    “那么我说的这个人就是楚留香。”
    胡铁花怔住:“你是不是说,箱子里的这个人就是楚留香?是不是说楚留香已经被你装在这口箱子里了?”
    薛穿心叹了口气:“我本来想杀了他的,又觉得有点不忍,要是放了他,又觉得有点不甘心,所以只有把他装在箱子里带回去,如果有人想用他来下酒也没关系,无论清炖还是红烧我都赞成。”
    胡铁花瞪着他,用一双比牛铃还大的眼睛瞪着他,忽然大笑:“有趣有趣,你这个人真他妈的有趣极了。”他大笑道:“我实在想不到世上居然还有人吹牛的本事比我还大。”
    薛穿心也笑了:“吹牛能吹得让人相信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
    “只可惜你这次的牛皮吹得实在太大了一点。”胡铁花说:“楚留香会被你装在一口箱子里?哈哈,这种事有谁会相信?”
    薛穿心又叹了口气:“我也知道这种事绝对没有人会相信。”
    胡铁花忽然板起了脸:“可是你既然知道楚留香是我的好朋友,怎么能这样子开他的玩笑?”他沉着脸说:“你在我面前开这种玩笑,实在一点都不好玩。”
    “你说得对。”薛穿心承认了:“这种玩笑的确不好玩。”
    “你们两个人都不好玩。”花姑妈也板起脸:“如果你们还不赶快陪我喝酒,我就把你们两个全都用扫把赶走。”
    被人用扫把赶走也是很不好玩的,所以大家开始喝酒。
    只可惜酒已不多,夜却已深。
    花姑妈摇了摇酒坛,叹了口气:“看样子我们每个人最多只能再喝三杯了。”她叹着气道:“喝完了这三杯,我们就各奔前程,找地方睡觉去吧,难得清醒一天也满不错的。”
    “错了错了,简直大错特错。”胡铁花拍着桌子:“喝到这种时候就不喝了,那简直比杀头要命。”
    “我也知道这种滋味很不好受,可是现在这种时候还有什么地方能找得到酒?”
    “当然有地方。”
    “还有什么地方?谁能找得到?”
    “我。”
    遇到这一类的事,胡铁花一向是当仁不让的。
    事实也如此,如果这个世界上只剩下最后一坛酒了,能找到这坛酒的人一定就是他。
    花姑妈又吃吃的笑了:“要是你真的能找到酒回来,我就承认你是天下最孝顺的乖儿子。”
    乖儿子不能做,酒却是一定要喝的。
    所以胡铁花走了,走得比后面有人拿着一把刀要砍他的时候还快。
    他的人影消失在黑暗中时,花姑妈脸上的笑容也已消失,瞪着薛穿心问:“这口箱子里装的究竟是什么?”
    薛穿心根本不理她,就好像根本没听见她说的这句话,反而问了她一个现在根本已经不应该再问的问题:“你说我刚才开的那个玩笑好不好玩?”
    “不好玩。”
    “我也觉得不好玩,胡铁花也跟我们一样。”薛穿心说:“可是,还有一个人一定比我们觉得更不好玩。”
    “这个人是谁?”
    “楚留香。”薛穿心说:“觉得这个玩笑最不好玩的一个人就是楚留香。”
    “为什么?”
    “因为箱子里的人就是他。”
    花姑妈看着薛穿心,就好像这个人忽然长出了十八个脑袋三十六只角一样。
    “你真的把楚留香装在这口箱子里了?”
    “大概是真的。”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因为他好像知道了一些他不该知道的事。”薛穿心说:“而且他好像还跟焦林有点关系。”
    花姑妈的脸色立刻变了,压低声音问:“这件事他究竟知道了多少?”
    “我不知道,可是我不敢冒险。”薛穿心说:“我不能让这件事毁在他手里。”
    “那么你准备怎么办?”
    “我准备把他带回去,关起来,等到这件事过去之后再说。”
    “你能把他关多久?你能保证他不会逃出去?”花姑妈说:“连苍蝇都飞不出去的地方,他都能出得去,只要他活着,谁有把握能关得住他?”
    “你的意思呢?”
    “要关住他只有一个法子。”花姑妈说:“只有死人是永远逃不走的。”
    “你要我杀了他?”
    “一不做,二不休,你反正已经这么样做了,为什么不做得更彻底些?”
    薛穿心看着她,叹息摇头苦笑说:“天下最毒妇人心,这句话说得可真是一点也不错。只可惜我做不到。”
    花姑妈冷笑:“你做不到,难道你是个好人?”
    “我不是好人,我这个人又阴险又奸诈,而且心狠手辣,翻脸无情。”薛穿心傲然说:“可是这种事我还做不出。”
    “为什么?”
    “你知不知道他是怎么会落在我手里的?”薛穿心说:“他是为了要救我,才中了我的计,如果他要杀我,我恐怕早就死在他手里了。他既然没有杀我,我怎么能杀他?我薛穿心虽然阴险毒辣,却不是这种卑鄙无耻的小人。”
    花姑妈叹了口气:“好,我承认你是个有原则的人,是条男子汉.幸好我不是。”花姑妈说:“你做不出这种事,我做得出。”
    “我保证你也做不出。”薛穿心冷冷的说:“因为我绝不会让你做的。”
    “如果我一定要做,你能怎么样?”
    “我也不能怎么样。”薛穿心脸上又露出了温柔的微笑:“我能对你怎么样?”
    他微笑着道:“我最多也只不过能砍断你一双手而已。只要你去碰一碰那口箱子,我会把你这双又白又嫩的小手轻轻的砍下来,装在一个很漂亮的匣子里,带回去做纪念。”
    花姑妈的脸色已经发白,瞪着他看了半天,居然又甜甜的笑了起来。
    “你放心,我不会去动这口箱子的。楚留香是什么样的人,怎么会被你装进一口箱子里?”她吃吃的笑道:“箱子里的人也许只不过是个被你骗得晕了头的小姑娘而已。”
    薛穿心忽然一拍巴掌:“这下子你才说对了,箱子里也许根本就没有人,也许只不过是一堆破砖头而已,连一文都不值。”他笑得像是条狐狸:“可是箱子里也说不定真的有个楚留香。”
    他盯着花姑妈,笑眼里闪着光:“你想不想知道箱子里究竟是什么?”
    “想。”
    “那么你就不妨出个价钱,把这口箱子买下来。”薛穿心说:“那时不管你要把这口箱子怎么样,都不关我的事了。”
    花姑妈也在盯着他,盯着他那如狡狐般的笑眼,“你要我出多少?”
    “十万两。”薛穿心说:“我知道你身上现在最少也有十万两。”
    花姑妈吓了一跳,“十万两,你叫我花十万两买一口箱子?”
    “可是箱子里如果真的有个楚留香,十万两并不算贵。”
    “如果箱子里只不过是堆破砖头呢?”花姑妈说:“你要我怎么回去对杜先生交账?”
    薛穿心笑得更愉快:“那就是你家的事了,跟我也没有半点关系。”
    花姑妈又盯着他看了半天,忽然也学他一拍巴掌:“好,我买了,我就出十万两。”
    可是这笔交易还没有谈成,因为薛穿心还没有收下她那张银票时,院子里忽然有个人大声说:“我出十一万。”
    樱子姑娘居然没有死,居然又出现了,穿着一身像开着樱花的衣裳出现了,看来居然比没有穿衣裳的时候更美。
    花姑妈对女人一向是没有对男人那么客气的,尤其是对比她年轻、比她好看的女人。
    所以她连看都不去看一眼,只问薛穿心:“这个东洋女人是从哪里来的?”
    “东洋女人当然是从东洋来的。”
    “她算什么东西?”
    “她不能算什么东西,她只能算是个女人,跟你一样的女人。”薛穿心在笑:“而且好像还比你大方一点。”
    “她只比我多出了一万两,你就把箱子卖给她?”
    “一万两银子也是银子,可以买好多好多东西的。有时候甚至可以买好多个女人。”薛穿心说:“有时候甚至还可以买好多个男人。”
    樱子银铃般笑了。
    谁也不知道她是用什么方法从薛穿心手里逃走的,可见一个练过十七年忍术的美丽女人,不管要从什么样的男人手里逃走,都不是件困难的事。
    何况薛穿心的目标并不是她。
    花姑妈终于转过脸,瞪着她:“你为什么要花十一万两银子买一口箱子?”
    樱子也不理她,只问薛穿心:“薛公子,我可不可以说老实话?这位老太太听了会不会生气?”
    “她不会生气。”薛穿心忍住笑:“老太太怎么会生小孩子的气?”
    “那么就请薛公子告诉她,我肯出十一万两买这口箱子,有三点原因。”
    “哪三点?”
    “第一,因为我有钱;第二,因为我高兴;第三,因为她管不着。”
    薛穿心大笑。
    外面也有个人在大笑,笑的声音比他还大。胡铁花已经提着两坛酒回来了,而且好像已经在外面偷听了很久。
    他是个酒鬼,却不是那种除了喝酒之外,什么都不管的酒鬼。
    如果他是那种酒鬼,现在他早已变成了鬼。
    “现在我总算明白了,这口箱子里很可能真的有个楚留香,也可能什么都没有,所以要买这口箱子的人,就得赌一赌自己的运气了。”胡铁花笑道:“谁的赌注大,谁出的价钱高,这口箱子就是谁的。只不过,花了十多万两银子后买回来的如果是口空箱子,那就冤死了。”
    “你呢?”薛穿心问他:“你是不是想赌一脚?”
    “我碰巧不但是个酒鬼,也是个赌鬼。”
    “现在已经有人出十一万了,你出多少?”
    “我当然要多出一点。”胡铁花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我出二十万。”
    “二十万?”薛穿心打量着他:“你身上有二十万两银子?”
    “我没有,我连一两银子都没有,我只有这两坛酒。”胡铁花居然面不改色:“可是在这种时候,一坛酒价值十万两已经算便宜的了,如果到了那个鸡不飞狗不跳连兔子都不撒尿的大沙漠里,你就算花一百万两,也休想买到这么一坛酒。”
    “有理。”
    花姑妈居然还没有被气死,反而笑得更甜:“如果有人不答应,我就替你出这二十万两。”
    樱子眼珠转了转,居然也同意:“现在已经这么晚了,一坛酒估价十万两也是应该的。”她很温柔的说:“薛公子,我们就把它算做二十万好不好?”
    “好。”薛穿心微笑:“你说的就好。”
    “还能不能再多算一点?”
    “大概不能了。”
    樱子的声音更温柔:“如果我马上就可以拿出银子来,是不是还可以再多出一点呢?”
    “当然可以。”薛穿心笑得实在愉快极了:“不管你出多少,我都绝不会反对的。”
    “我出三十万两好不好?”
    “好,好极了!”薛穿心大笑:“简直好得不得了。”
    银子是要立刻拿出来的,没有银子,银票也可以,当然要十足兑现,到处都有信用的银票。
    花姑妈看看胡铁花,胡铁花看看花姑妈,两个人都拿不出来。
    就算他们心里已经另有打算,也只有看着薛穿心把这口箱子卖给别人。
    可是这笔交易还没有谈成,因为樱子还不是出价最高的人,还有人出的价钱比她更高,高得多。
    “不行,三十万两还不行。”
    他们忽然听见一个人说:“要买楚留香,三十万两怎么够?就算三百万两也不够的。”
    大家还没有听出他的声音是从什么地方发出来的,他们要买的这口箱子却忽然被打开来了。
    被箱子里面的人打开的。
    一个人慢慢吞吞的从箱子里站了起来,用他自己的一根手指头摸着他自己的鼻子,慢慢吞吞的说:“我出三千万两。”
    薛穿心绝不是那种时常会将喜怒之色表现在脸上的人,甚至有人说他,就算眼看着他的老婆掉进河里去,脸上也不会有一点表情。
    可是现在他脸上的表情却好像有人用一把刀将他的耳朵割了下来,而且还要他自己吃下去。
    楚留香明明已经中了从他嘴里含着的一根吹管中喷出来的迷香,而且还被他亲手点住了三处穴道,在三天之内应该是动也动不了的。
    他对他用的那种独门迷香和他的点穴手法一向都很有信心。
    可是现在楚留香居然从箱子里站起来了,就好像一个人刚洗过澡从浴池里站起来,显得又干净、又精神、又愉快,而且清醒无比。
    那种要花三百多两银子才能配成半钱的迷药,和他苦练了十七八年的点穴手法,用在楚留香身上,居然连一点用都没有。
    楚留香刚从箱子里站起来,已经有一个酒坛子飞过去。
    他拍开了坛口的泥封,用两只手捧着酒坛,仰起了脖子就往嘴里倒,一下子就倒下去两三斤。
    胡铁花大笑:“我还以为这小子真的已经变得半死不活了,想不到他喝起酒来还是像饿狗吃屎一样,一下子就喝掉我好几万两,也不怕我看着心疼。”
    楚留香也大笑:“不喝白不喝,十万两银子一坛的酒毕竟不是常常都能喝得到的。”
    “那么你就喝吧,我就让你喝死算了。”
    他们笑得越开心,别人越笑不出,非但笑不出,连哭都哭不出来。
    “只不过我还是不明白。”胡铁花问楚留香:“你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为什么要让人把你装进箱子里去?”
    “因为有些事我还不明白,我一定要想法子弄清楚才行。”
    “我知道这些事薛公子一定不肯告诉我的,可是一个人如果已经被装进箱子里去,别人就不会提防他了。”楚留香笑道:“被装在箱子里的人常常都可以听到很多别人本来不愿告诉他的事。”
    “你听到些什么?”胡铁花又问他:“那些你本来不明白的事,现在是不是都已经明白了?”
    “最少已经明白了好几成。”
    他看着薛穿心微笑:“最少,我现在已经明白你和花姑妈都是杜先生的人,正在为杜先生筹划一件大事,这件事的关键人物就是焦林的女儿,就因为我看见了她,而且知道她的来历,所以你才会对付我。”
    薛穿心虽然还是笑不出,却忍不住问:“就为了想要知道这些事,所以你才故意被我迷倒?”他问楚留香:“如果我不把你装进箱子,当时就一刀杀了你,你死得岂非冤枉?”
    “我知道你不会杀我的,你还做不出这种事来。”楚留香说:“就算你要杀我,我大概也死不了。”
    他又在摸他的鼻子:“用迷香来对付我,就像是用小牛腰肉去打狗一样,非但没有用,而且简直是种浪费。”
    “难道你也不怕别人点你的穴道?难道你根本没有穴道?”
    “我当然也有穴道,而且连一个都不少。”楚留香说:“只不过我碰巧偶尔可以把穴道中气血流动的位置移开一点点而已。”
    就好像受了传染一样,薛穿心也开始在摸鼻子了。
    “遇到了你这种人,大概是我上辈子缺了德,这辈子也没有做好事。”薛穿心苦笑:“现在我只想要你帮我一个忙。”
    “帮你什么忙?”
    “把我装进这口箱子,然后再把箱子丢到河里去。”
    薛穿心当然不是真的要楚留香帮他这个忙,他无论要把谁装进一口箱子都不必别人帮忙,就算要把他自己装进去也一样。
    这种事绝不是件很困难的事。
    箱子是开着的,他的腿一抬,就已经到了箱子里。
    想不到这口用上好樟木做成的箱子竟忽然一片片碎开,变成了一堆碎木头。
    “看来我已经不能帮你这个了。”楚留香微笑:“现在大概已经没有人能把你装进这口箱子了。”
    “这一定又是你做的事,你刚才一定已经在这口箱子上动了手脚。”薛穿心看着楚留香苦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忽然发现被人关在箱子里一点都不好玩。”楚留香说:“我觉得不好玩,别人一定也觉得不好玩,我为什么要别人做不好玩的事?”
    他拍了拍薛穿心的肩:“如果你觉得对我有点不好意思,等一下也可以帮我一个忙。”
    薛穿心苦笑:“你要我帮你什么忙?我能帮你什么忙?”
    “等一下你就会知道。”
    樱子姑娘早就想溜了,却一直没有溜。
    她看得出无论谁想要在这些人面前溜走都很不容易,她只希望楚留香赶快把薛穿心关到箱子里去,她一直在等这个机会。
    除了薛穿心之外,谁也不知道她的来历,更不会知道她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薛穿心进了箱子,她就可以像鸟一样飞出这个笼子了,现在她何必急着溜走?
    想不到楚留香居然放过了薛穿心。
    ──中国人真奇怪,为什么会如此轻易的就放过曾经狠毒陷害过他的人?
    在她的国家里,这种事是绝不会发生的,有时候他们甚至连自己都不能原谅,为了一点小事,就会用长刀剖开自己的肚子,要他们宽恕别人,那简直是绝无可能的事。
    她想不通这种事,可是她已经发现楚留香在对她笑了。
    那么愉快的笑容,那么开朗,那么亲切。
    可是楚留香说的话却让她吃惊。
    “我看过樱花。”楚留香说:“在你们那里,一到了春天,樱花就开了,我也曾经躺在樱花下,听一位姑娘弹着三琴,唱着情歌。”
    他带着微笑叹息:“只可惜那位姑娘没有樱花那么美,也不叫樱子。”
    樱子傻了。
    这些话有些是她自己说的,当时在场的只有她和薛穿心两个人,怎么会被第三个人听到?而且还知道她的名字。
    她当然也知道楚留香的名字,远在多年前她就听说过中土武林中,有这么样一个充满浪漫和神秘色彩的传奇人物。
    但她却还是想不到他竟是个如此不可思议的人,也想不到他居然还这么年轻。
    她已经发现如果用对付别的男人那种手段来对付这个人,只有自讨无趣。
    在这种人面前,还是老实一点好。
    所以她什么话都不说,只笑,笑总是不会错的,不说话也不会错。
    聪明的女人都知道应该在什么时候闭上自己的嘴。
    不幸的是,楚留香一向最会对付这种聪明的女人,遇到又丑又笨的,他反而没法子了。
    “刚才我好像听说樱子姑娘要出三十万两买这口箱子。”楚留香问:“不知道我有没有听错?”
    “你没有听错。”
    “那就好极了。”楚留香微笑:“这口箱子现在已经是你的了。”
    原来他是要她花三十万两买一堆破木头回去,现在她才明白他的意思。
    她知道楚留香厉害,可是她也不是个好欺负的女人。
    “这一次香帅好像弄错了,箱子不是我的,是你的。”樱子带着点异国口音的语声听来柔若春水:“我记得香帅刚才好像出过三千万两,不知道我有没有听错?”
    “你也没有听错。”楚留香说:“可是你看我这个人像不像有三千万两的样子?”
    “我看不出。”
    “那么我告诉你,我没有。所以我出的那个价钱根本就不能算数。”楚留香笑得更愉快:“所以箱子还是应该卖给你。”
    樱子静静的看着他,看了很久。
    她欣赏这种男人,不但欣赏,而且有点害怕,只不过她也不会这么容易就被他压倒的。
    “我相信樱子姑娘一定随时都可以拿出三十万两来。”楚留香说:“我绝对相信。”
    “我确实有三十万,我也愿意拿出来。”樱子轻轻的叹了口气:“只可惜现在箱子已经没有了。”
    楚留香好像觉得很吃惊。
    “箱子没有了,箱子怎么会没有呢?”他看着那堆破木头又说:“这不是箱子是什么?难道是一块肥猪肉?”
    “这当然是箱子。”花姑妈忽然甜笑:“箱子就是箱子,猪肉就是猪肉,就算已经被剁得烂烂的,做成了红烧狮子头,也没有人能说它不是猪肉。”
    楚留香大笑。
    “花姑妈果然是明白人,说的话真是中肯极了。”
    樱子也在笑,笑得还是那么温柔,连一点生气的样子都没有。
    “现在我才看出来,这的确是口箱子,而且正是我刚才要买的那一口。”她的样子也很愉快:“我能够买到这么好的一口箱子,真是我的运气。”
    她居然真的立刻就拿出一大叠银票来,好厚好厚的一大叠,除了银票外,还有一袋子珍珠。
    她用双手把银票和珍珠都放在桌上,风姿温柔而优雅。
    “银票是十三万五千两,不够的数目,这一袋珍珠大概可以补得过。”
    然后她就伏在地上,把那堆破木头一片片捡起来,用一块上面绣着樱花的包袱包了起来,连一点碎木片都没有留下。
    然后她又向大家恭敬的行礼,动作不但优雅,还带着唐时的古风。
    “那么,”樱子说:“现在我就要告退了,谢谢各位对我的关照,我永远不会忘记的。”
    胡铁花一直在喝酒,不停的喝,直等到这位樱子姑娘带着一大包用三十万两买来的破木头走出去,他忽然用力一拍桌子。
    “好,好极了,现在我才知道这个世界上真有脸皮这么厚的人,居然有脸当着这么多人来欺负一个小女孩。”
    他红着眼,瞪着楚留香,一副随时准备要打架的神气,甚至连袖子都卷了起来。
    “我问你,你是不是已经穷得连脸都不要了,为什么硬要拿人家这三十万两银子?你知不知道你简直把我的人都丢光了?”
    他是真的在生气。
    我们这位胡大爷一生中最看不惯的就是这种事,为了这一类的事,也不知道跟别人打过多少次架了,不管对方是谁,都要打个明白,就算是楚留香也不例外。
    楚留香却不理他,却对薛穿心说:“现在我就要请你帮我那个忙了。”
    “你要我怎么做?”
    “我要你把三十万两银子拿去。”
    薛穿心怔住,“银子是你的,你为什么要给我?”
    “银子不是我的,我也不会给你。”楚留香说:“我只不过请你拿去替我分给万胜镖局那些死者的遗族和黑竹竿。”
    胡铁花也怔住。
    他心里那一股本来已经要像火山般爆发出来的脾气,忽然间就变得好像是一团刚从阴沟里捞出来的烂泥巴,本来他已经准备好好打一架的,现在他唯一想打的人就是他自己。
    “黑竹竿已经尽了他的本分,所以他有权分到他应得的一份,我只怕他不肯收下来而已。”楚留香叹息:“我很了解他这种人,他们的脾气通常都要比别人硬一点的。”
    薛穿心看着他,过了很久,才冷冷的说:“这种事你不该要我做的,何况我也不是做这种事的人。”他说:“我这一生中,只懂得拈花惹草,持刀杀人,从来也没有做过好事。”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骄傲而冷酷,他的眼睛还是像钉子一样盯着楚留香。
    “可是为了你,这一次我就破例一次。”薛穿心说:“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胡铁花又开始在喝酒,花姑妈又在笑了,不但在笑,还在鼓掌:“好,做得漂亮,这件事你真是做得漂亮极了,除了楚香帅之外,天下大概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能做得出这种事来。”她笑得比平时更甜:“只可惜我还是有点不懂。”
    花姑妈问楚留香;“那位东洋姑娘又精又鬼,又能受气,而且随随便便就可以从身上拿出三十万两银子来,别人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多银子,她却连眼睛都不眨一眨就拿出来给你了。”花姑妈说:“像这么样一个小姑娘,从东洋赶到江南来,大概总不会是为了要买那堆破木头的。你为什么不把她留下来,问问她究竟想来干什么?”
    “因为今天晚上死的人已经够多,我不想再多添一个。”
    “你一问她就会死?”
    “非死不可。”
    “为什么?”
    楚留香笑了笑,反问花姑妈:“如果史天王抓住了你,一定要问你为什么要找人去刺杀他,你是不是也非死不可?”
    花姑妈笑不出来了。
    胡铁花忽然用力一拍桌子:“姓楚的,楚留香,你为什么不痛痛快快的揍我一顿?”他大声说:“你难道听不出我刚才骂的是你?而且把你骂得像龟孙子一样。”
    “我是不是你骂的那种龟孙子?”
    “你不是。”胡铁花不能不承认:“是我骂错了人。”
    “你既然知道你自己骂错了人,心里一定会觉得难受得很,如果我真的揍你一顿,你反而会觉得舒服些。”楚留香微笑:“你说对不对?”
    胡铁花用一双已经喝得像兔子一样的。红眼睛瞪着他看了半天,忽然大笑:“你这个老臭虫,你真不是个好东西。从我认识你那一天,我就知道你不是好东西,只不过有时候你倒真他娘的是个好人。”
    花姑妈好像也准备想溜了,想不到楚留香的目标又转向她:“我能不能请你帮我一个忙?”
    “你要我做什么?”花姑妈有点惊讶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你是胡铁花的妈,我能要你干什么?我只不过想要你替我准备一辆车子而已。”
    这个要求听起来的确一点都不过分,大多数人都能办得到的。
    花姑妈总算松了一口气,脸上又露出了甜笑:“你要什么样的车子?”
    “我要一辆由叶财记特别监工制造的马车,要车厢比普通马车宽三尺,车轮比普通车轮宽三寸,行走起来特别平稳的那种。”楚留香说:“我要你在车厢里替我准备两坛真正二十年陈的女儿红,两坛兑酒用的新绍,七样时鲜水果,七种上好的蜜饯,七品下酒的小菜,而且一定要用苏州雪宜斋的七巧食盒装来。”
    他说:“因为我想好好的喝点酒,喝完了好好的睡一觉。”
    花姑妈虽然还在笑,笑得已经和哭差不多,想不到楚留香还有下文:“我还要用四匹每个时辰可以走一百五十里以上的好马来拉这辆马车,要用快马堂训练出的马夫来赶车,每隔八百里就要换一次马,马夫当然也要先准备好替换的。”楚留香说:“我要你在一个时辰之内替我准备好这些事,因为我相信你一定能办得到的。”
    “如果办不到呢?”
    楚留香又笑了笑:“那么我就要问你,为什么一定要杀我灭口了,而且一
    定非要问清楚不可。”
    花姑妈又笑不出来了。
    “我要你这么做,只因为我要在一觉睡醒时,就已经到了一个地方,而且立刻可以看到一个人。”楚留香说:“这个地方当然是你知道的,这个人你当然也认得。”
    “什么地方?”花姑妈问:“什么人?”
    “玉剑山庄,杜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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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章神秘的杜先生
    山坡下的一片杜鹃已经开花了,远处的青山被春雨洗得青翠如玉,一双蝴蝶飞入花丛,又飞出来,庭园寂寂,仿佛已在红尘外。
    楚留香盘起了一条腿,坐在长廊外的石阶上,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真的已经到了玉剑山庄。
    没有人能轻易到这里来,就算是那些身怀绝技,自视绝高的高手们,也没有人敢妄越雷池一步,近年来玉剑山庄的威名之盛,几乎已超越了江南武林的三大门派、四大世家。
    可是现在他坐在这里,看到的却只是一片明媚淡雅的春光,完全不带一点剑拔弩张的肃杀之气,更没有警卫森严的样子。
    楚留香用一根手指摸着鼻子,心里已经不能不承认玉剑山庄的这位主人确实有他了不起的地方。
    杜先生确实是这样子的。
    他是非常神秘的人,就像是奇迹一样忽然崛起于江湖,从来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往事和来历,除了他的亲信外,也没有人能见到他。
    但是每个人都知道,他在暗中统率着一股极可怕的势力。他的下属中有很多都是久已未在江湖中出现的绝顶高手,他们跟着他,就好像一个痴情的少女跟着她痴恋的情郎一样,随时都可以为他去做任何事,随时都可以为他去死。
    ──这位神秘的杜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究竟有什么神秘的魔力?
    楚留香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了,只有他一个人在等,没有胡铁花。
    因为杜先生只答应见他一个人。
    长廊尽头,终于传来一阵轻缓的足音,一位穿着曳地长裙的妇人,用一种非凡优雅的风姿走了过来。
    她的年华虽已逝去,却绝不愿用脂粉来掩饰她眼角的皱纹。
    她的清丽与淡雅就像是远山外那一朵悠悠的白云,可是她的眼睛里却带着一种阳光般明朗的自信。
    楚留香仿佛忽然变得痴了。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也从未想到一个女人在青春消逝后还能保持这种非凡的美丽。
    “楚香帅。”
    她带着微笑看着他,她的声音也同样优雅。
    “前夕雨才停,香帅今天就来了,正好赶上了花开的时候。”
    只可惜楚留香不是来赏花的。
    “我知道杜先生一向很少见人,可是他已经答应见我。”楚留香绝不让自己去看她的眼睛:“我相信杜先生绝不会是个言而无信的人。”
    “我也相信他不会。”她嫣然而笑:“因为现在你已经看到他了。”
    楚留香抬起头,吃惊的看着她。
    “你就是杜先生?”
    “我就是。”她微笑:“现在你总应该相信我至少还不是个言而无信的人。”
    光滑的桧木地板上摆着一张古风的低几,瓶中斜插着三五朵白色的山茶,已经开出有八片瓣的茶花。
    楚留香没有看花。
    他在看着坐在他对面锦墩上的这个神奇、优雅而美丽的女人。
    现在他就算用尽所有的力量不让自己去看都不行了,就算要他的眼睛离开她一下子都困难得很。
    “我知道你一定觉得很奇怪,其实一个女人被称做先生也不能算是件奇怪的事,男人有时也会被称为夫人的。”杜先生说:“战国时就有位铸剑的大师叫做徐夫人。”
    楚留香又盯着她看了半天,忽然问:“你从来不愿见人,是不是因为你不愿让人知道你是个女人?”
    “也许是的。”杜先生淡淡的微笑:“也许只不过因为我不愿意让别人像你这么样看着我而已。”
    楚留香没有笑,也没有摸鼻子,可是他的脸却居然红了起来。
    如果胡铁花看到他现在的样子,一定会大吃一惊。
    要楚留香脸红绝不是件容易的事,简直就好像要拉一匹骆驼穿过针眼那么不容易。
    幸好杜先生并没有再继续讨论这问题,她只问楚留香:“我也知道你一直忙得很,这次为什么一定要来见我?是不是为了史天王和玉剑公主的婚事?”
    “不是。”
    楚留香决心要把自己的大男人气概表现一点出来了,所以立刻大声说:“你就是要把八十个公主嫁给史天王,也跟我完全没有关系。”
    “什么事跟你有关系?”
    “我只想帮我一个朋友找到他的女儿,一个曾经被人装在箱子里偷走的女孩子。”楚留香说:“我相信她一定在这里。”
    廊外的春风温柔如水,春水般温柔的暮色也已渐渐降临。
    杜先生静静的看着瓶中白色的山茶花,她的脸色看来也好像那一朵朵有八片瓣的茶花一样,纯雅、清丽、苍白,一片片、一瓣瓣、一重重叠在一起。
    花瓣忽然散开了。
    她的手指忽然轻轻一弹,花瓣就散开了,花雨缤纷,散乱在楚留香眼前,散乱了楚留香的眼。
    她的两根手指间已拈起了一根花枝,花枝一抖,刺向楚留香的双眼。
    没有人能形容她在这一瞬间使出的手法。
    无法形容的轻巧,无法形容的优雅,无法形容的毒辣!
    一种几乎已接近完美的毒辣。
    人间天上,或许也只有这么样一个女人才能使得出这种手法来。
    楚留香的眼睛如果被刺瞎,也应该毫无怨尤了。
    因为他已经看见了这么样的一个女人,他这一生看见的已够多。
    白瓷的酒坛上用彩釉绘着二十朵牡丹。
    这是真正的花雕,二十年陈的绝顶花雕,胡铁花饮尽一坛。
    一坛已尽,还有一坛。
    “你为什么不再喝?”花姑妈问他:“你也应该知道能喝到这种酒是很难得的。”
    “好酒难得,好友更难得。”
    胡铁花敞开了衣襟,大马金刀地坐在一个花棚下一张石桌前的一个石凳止。
    “要是那个老臭虫知道有这么样两坛好酒都被我喝光了,不活活的气死才怪,老臭虫变成死臭虫就不好玩了。”
    “你要留一坛给他喝?”
    “不是给他喝,是陪他喝,他喝酒虽然比倒酒还快,我也不慢,他喝半坛,我也不会少喝一点。”胡铁花开怀大笑:“所以他喝下半坛时,我已经喝了一坛半。”
    花姑妈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他,又用一种很特别的声音问:“可是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会来呢?”
    “他为什么不会来?”
    本来已经有了几分醉意的胡铁花忽然又清醒了,一双眼睛忽然又瞪得比牛铃还大。
    “我肯替你们做这件事,因为我知道这件不是坏事,要是我不能在五月初五之前把公主送到史天王那里,那个狗屎天王就一定会杀过来,就算你们能击退他,这一路上的老百姓的血也要流成河了。”
    胡铁花厉声道:“可是你们只要敢动楚留香,我就先要把你们这个地方变成一条河,一条血流出来的河。”
    花姑妈没有说话。
    她很少有不说话的时候,现在居然没有说话,因为远方忽然有一阵缥缥缈缈、幽幽柔柔的琴声传了过来,一种无论任何人听见,都会变得暂时说不出话的琴声。
    ──一朵花开放时是不是也有声音?有谁能听得出那是什么声音?
    ──花落时是不是也有声音?
    花落无声,肠断亦无声。
    有声即是无声,无声又何尝不是有声?只不过通常都没有人能听得清而已。
    花落时的声音,有时岂非也像是肠断时一样?
    琴声断肠。
    八重瓣的白色山茶花一片片飘落,飘落在光亮如镜的桧木地板上,飘落在楚留香膝边。
    剑一般的花枝已刺在他的眉睫间,这一刺已是剑术中的精髓。
    所有无法无相无情无义无命的剑法中的精髓。
    这一剑已经是禅。
    禅无情,禅无理,禅亦非禅。非禅也是禅,非剑也是剑。
    到了某一种境界时,非禅的禅可以令人悟道,非剑的剑也可以将人刺杀于一刹那间。
    楚留香却好像完全不明白。
    他连动都没有动,连眼睛都没有眨,就好像完全不知道这根花枝能将他刺杀于刹那间。
    一弹指间就已是六十刹那。
    如果这根花枝刺下去,那么在一弹指间楚留香就已经死了六十次。
    琴声断肠,天色渐暗。
    花姑妈看胡铁花,神情忽然变得异常温柔,真的温柔,从来都没有人看见过的那么温柔。
    “你醉了,你喝的本来就是醉人的酒,你本来就应该知道你会醉的。”
    一阵风吹过,一瓣花飘落。
    “花会开也会落,有花开时,就应该知道有花落时,因为花就是花,既然不能不开,就不能不落。”花姑妈幽幽的说:“这就好像我们这些人一样。应该醉的,就非醉不可,应该死的,也非死不可?”
    胡铁花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真的醉了。
    也不知道是因为琴声,还是花姑妈的声音,也不知道是因为酒,还是酒中某一种醉人的秘密,竟在这个他既不能醉也不会醉的时候让他醉了。
    可是他还能听到花姑妈说的话。
    “花开花落,人聚人散,都是无可奈何的事。”
    她的声音中确实有种无可奈何的悲哀:“人在江湖,就好像花在枝头一样,要开要落,要聚要散,往往都是身不由己的。”
    一刹那的时间虽然短暂,可是在某一个奇妙的刹那间,一个人忽然就会化为万劫不复的飞灰,落花也会化作香泥。
    现在天色已渐渐暗了,落花已走,千千万万的刹那已过去,剑一般的花枝,却仍停留在楚留香的眉睫间,居然还没有刺下去。
    忽然间,又有一阵风吹过,落花忽然化作了飞灰,飞散人渐暗渐浓的暮色里,那一根随时可以将他刺杀于飞灰中的花枝,也一寸寸断落在他眼前。
    这不是奇迹。
    这是一个人在经过无数次危难后所得到的智慧与力量的结晶。
    八重瓣的山茶花飘散飞起时,它的枝与瓣就已经被楚留香的内力变成了有形而无质的“相”。虽然仍有相,却已无力。
    杜先生的神色没有变。没有一点惊惶,也没有一点恐惧。
    因为她知道宝剑有双锋,每当她认为自己可以散乱对方的心神与眼神时,她自己的心神与眼神也同样可能被对方散乱。
    这其间的差别往往只不过在毫厘之间,如果是她对了,她胜,如果是她败了,她也甘心。
    “我败了!”杜先生对楚留香说:“这是我第一次败给一个男人。”
    无论是胜是败,她的风姿都是不会变的。
    “既然我已经败在你手里,随便你要怎么样对我都没关系。”
    楚留香静静的看着她,静静的看了她很久,忽然站起来,大步走了出去。
    庭园寂寂,夜凉如水。
    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夜色已笼罩了大地,但空中已有一弯银钩般的新月升起。
    等到楚留香再回过头去看她时,她已经不在了。
    可是琴声仍在。
    幽柔断肠的琴声,就好像忽然变成了一个新月般的钓鱼钩。
    楚留香就好像忽然变成了一条鱼。
    ──杜先生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不让他见焦林的女儿?这其中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
    他看得出杜先生对他并没有恶意,可是在那一瞬间,却下决心要将他置之于死地。
    在她发现自己已惨败时,甚至不惜用自己的身体来阻止楚留香:“随便你要对我怎么样都没关系。”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确已准备承受一切。她的眼睛已经很明白的告诉了楚留香。
    一个中年女人克制已久的激情,已经在那一瞬间毫无保留的表露出来,惨败的刺激就好像是把快刀,已经剖开了她外表的硬壳。
    在那一刻间,楚留香也不知道多少次想伸出手,去解她的衣襟。
    衣襟下的躯体己不知道有多久未经男人触摸了。
    苍白的胴体,苍白柔弱甜蜜如处子,却又充满了中年女人的激情。
    楚留香对自己坦白的承认,在他第一眼看到她时,心里已经有了这种秘密的幻想和欲望。
    可是每当他要伸出手来时,他心里就会升起一种充满了罪恶与不祥的凶兆,就好像在告诉他,如果他这么样做了,必将后悔终生。
    这是为了什么?难道是因为这一阵阵始终纠缠在他耳边的琴声?
    直到现在,楚留香才能肯定的告诉自己:“是的,就是因为这琴声。”
    幽柔的琴声一直在重复弹奏着同一个调子。
    在扬州的勾栏院中,在秦淮河旁,楚留香曾经听着这种调子。
    它的曲牌就叫做“新月”。
    柔美的新月调,就像是无数根柔丝,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把楚留香绑住了。
    奏琴的人身上是不是也有一弯新月?
    琴声来自一座小楼,小楼上的纱窗里灯影朦胧,人影也朦胧。
    楼下的门是虚掩着的,仿佛本来就在等着人来推门登楼。
    楚留香推门登楼。
    春风从纱窗里吹进来,小楼上充满了花香和来自远山的木叶芬芳。梳着宫装的高髻,穿一身织锦的华裳,坐在灯下奏琴的,正是那个曾经被人装在箱子里的“新月”。
    “你果然来了。”
    琴声断了,她冷冷的看着楚留香,冷得也像是天边的新月。
    “你知道我会来?”楚留香问她。
    “我当然知道。”她说:“只要你还活着,就一定会来。”
    琴弦又一弹:“自命风流的楚香帅应该听得出我奏的是什么调子。”她冷冷的说:“我只不过想不到你能活得这么长而已。”
    楚留香苦笑:“这一点连我自己都想不到,为了不让我见你,每个人好像都不惜用尽千方百计来要我的命,你自己好像也一直在逃避我。”他问她:“可是现在你为什么又要引我来?”
    天上的新月无声,灯下的新月也无语。
    灯光虽然和月光同样淡,楚留香还是能看得到她,而且看得很清楚。
    这不是他第一次看到她,但是在那家客栈的房中,在那个神秘的箱子里,在那种匆忙的情况下,楚留香注意到的只不过是她胸膛上的那一弯新月。
    现在他才注意到她的脸,她的脸色也是苍白的,带着种无法形容的优雅与高贵,她的眼睛却像是阳光般明朗,充满了决心与自信。
    她长得实在像极了一个人。
    “我明白了!”
    楚留香的声音忽然变得嘶哑:“你要我来,只因为你不愿让我再和杜先生在一起,因为你已经想到她可能会做出来的事,这一次她没有阻止我来见你,也是因为她已经明白你的意思。”
    要把这一类的事这么直接的说出来,通常都会令人相当痛苦的。
    她却替楚留香说了下去,而且说得更直接:“不错,杜先生的意思我明白,我的意思她也明白,因为她就是我的母亲,我就是她要送去给史天王的玉剑公主。”
    楚留香忽然觉得很冷,很想喝酒。没有酒。
    远处却隐隐有春雷响起,那个一弯银钩般的新月已不知在何时被乌云隐没。
    她的声音也仿佛远在乌云中:“史天王要的是一位公主,不是一个落拓刺客的女儿。”她说:“每个人都知道我是一位公主,和那些落拓江湖的流浪人连一点关系都没有,我要嫁给史天王,不但是我母亲的意思,也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无论谁要来破坏这种事,时时刻刻都会有人去要他的命。”
    她冷冷的问楚留香:“我要你来,就是为了要告诉你这一点。现在你是不是已经明白了?”
    “是的。”
    “那么你就赶快走吧!永远不要再来见我,我也永远不要再见你。”
    胡铁花梦见自己在飞。
    能够飞是件多么奇妙的事,像鸟一样自由自在的飞来飞去,飞过一重重山峦,飞过一重重屋脊,飞过手里总是拿着把戒尺的私塾先生的家,飞过那条拼了命也游不过去的小河,醒来时虽然还是软绵绵的躺在床上,那种会飞的感觉却还是像刚吃了糖一样,甜甜的留在心里。
    很多人小时候都做过这种梦,胡铁花也一样。
    只不过这一次他梦醒时,忽然发现自己真的在飞。
    不是他自己在飞,是一个人用一条手臂架着他在飞,冷风扑面吹来,他的头还是痛得要命,四下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只听见一个人说:“谢天谢地,你总算醒了,能把你弄醒真不容易。”
    这个人当然就是楚留香。
    胡铁花喝醉了的时候,除了楚留香之外,还有谁能想得出什么法子弄醒他?要让一个死人复活也许还比较容易一点。
    “你这是什么意思?”胡铁花的火大了:“我明明好好的睡在床上,你把我弄起来干什么,你是个乌龟还是个王八?”
    一个人喝醉了之后,如果能舒舒服服的睡到第二天下午,这种人才是有福气的人,如果三更半夜就被人弄醒,就难怪他会火冒三丈了。
    楚留香也喝醉过,这种心情当然明白,所以就不声不响的让他骂,让他骂个痛快。
    能够这么样骂楚留香实在是非常过瘾,非常好玩的。
    不好玩的是,这个老乌龟挨了骂之后,速度反而更快了,不但比乌龟快,也比兔子快,甚至比十只兔子在狐狸追逐下奔跑的速度加起来还快。
    这个世界上大概已经找不出第二个这么快的人。
    胡铁花吃不消了,口气也软了,骂人的话也全都从那颗已经痛得快要裂开的脑袋里,飞到九霄云外,只能呻吟着问:“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什么都不想干。”楚留香说:“只不过想有个人陪我散散步而已。”
    “散步?”胡铁花大叫了起来。“难道我们现在是在散步?”
    他的声音就好像一个垂死的人在惨叫:“我的妈呀,我的老天,像你这么样散步,我这条老命非被你散掉不可。”他问楚留香:“我们能不能不要再散步了?能不能坐下来谈谈话,聊聊天?”
    “能。”
    楚留香往前冲的时候虽然好像是一根离了弦的箭,可是说停就停。
    他停下来的地方刚好有一棵树,树枝上虽然没有啼声乱人好梦要被人打起来的黄莺儿,树下却刚好有一片春草。
    胡铁花一下子就躺在草地上,除非有一根大棒子打下去,他是绝不会起来的了。
    “你是要聊天,还是要睡觉?”楚留香说:“要不然我们再去散散步也行。”
    “谁要睡觉?王八蛋才要睡觉。”
    胡铁花就好像真的挨了一棒子,一骨碌就从地上坐了起来:“你要谈什么?谈谈杜先生好不好?你有没有见到他?有没有见到焦林的女儿?”
    “都见到了。”
    “那位焦姑娘怎么样?长得是不是很美?”
    “不但美,而且聪明。”楚留香凝视远方黑暗的穹苍:“焦林一定想不到他有这么样一个好女儿。”
    “然后呢?”
    “然后我就走了。”
    胡铁花叹了口气:“你为什么不陪她多聊聊?为什么急着要走?”
    “不是我要走,是她要我走的。”
    “她要你走你就走了?”胡铁花故意叹气:“你几时变得这么听话的?”
    “就在我开始明白了的时候。”
    “明白了什么?”
    “应该明白的事,我大概都明白了。”楚留香说:“连不应该明白的事我都明白了。”
    “近年来东南沿海一带常有倭寇海盗侵掠骚扰,得手后就立刻呼啸而去,不知形踪,下一次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会有,如果等大军来镇压,军饷粮草都是问题,而且难免扰民,何况那些流窜不定的盗贼,也未必是正统军旅所能对付的。
    所以朝廷就派出了位特使,以江湖人的身份,联络四方豪杰,来对付这些流寇。
    这个人的权力极大,责任也极重,身份更要保持秘密,但是为了对官府来往时的方便,又不能不让人知道他是个身份很尊贵的人。
    在这种情况下,朝廷只有假借一个理由,赐给他一种恩典,将他的女儿册封为公主。虽然是名义上的公主,却已足够让人对他们另眼相看了。”
    听到这里,胡铁花才忍不住问:“你已经知道这个人就是杜先生?”
    “是的,我已经知道了。”楚留香反问:“可是你知道这位杜先生是谁么?”
    “他是谁?”
    “杜先生就是焦林以前的妻子,玉剑公主就是焦林的女儿。”
    胡铁花的手已经摸到鼻子上了。
    楚留香又接着说:“她实在是个很了不起的女人,我虽然不明白她离开焦林后,怎么会跟大内皇族有了来往,可是朝廷能重用她,绝不是没有理由的。
    沿海的流寇渐渐被她压制,渐渐不能生存,这时候东南海上忽然出现了一个远比昔年“紫鲸帮”的海阔天更有霸才的枭雄,于是这些已无法独立生存的小股流寇,就只有投靠到他的旗下。”
    楚留香叹息:“宝剑有双锋,凡事有其利必有其弊。杜先生虽然肃清了岸上的游民流寇,却造成了史天王海上的霸业。
    现在他的力量已经渐渐不是杜先生所能对付的了,为了安抚他,杜先生只有答应他,把自己的女儿玉剑公主作为休兵的条件,这当然也是逼不得已的一时权宜之计。”
    “这道理我也明白。”胡铁花也在叹着气:“所以我才肯做这件事。”
    “可是有些人却不明白,不但那些热血沸腾的江湖豪杰会挺身而出,史天王的属下中一定也有些人会来阻止。”
    “为什么?”
    “因为他们早就想杀上岸来大捞一笔了,史天王如果要了玉剑公主,他们还有什么机会?”楚留香接着说:“东洋的倭寇们也早就想让史天王与杜先生火并一场,等到双方两败俱伤时,他们才好坐收渔利,当然也不会让这门亲事成功的。”
    “你早已看出那个东洋姑娘就是他们派来的人?”胡铁花问。
    “本来我还不能完全明白其中的关键,可是现在我已经想通了。”
    楚留香苦笑:“杜先生要将我置之死地,也只不过是为了生怕我泄漏玉剑公主身世的秘密,破坏了这门婚事。玉剑公主为了顾全大局,不惜牺牲自己,我既然已经明白了这些事,还能有什么话说?”
    “所以她要你走,你就只有走?”
    “是的。”楚留香淡淡的说:“她要我走,我只有走,她不要我走,我也会走。”
    “是不是因为你已经不想再管这件事?也不管她了?”
    楚留香淡淡的笑了笑:“你要我怎么管?难道要我代替她去嫁给史天王?”
    胡铁花瞪着他,摇头叹息:“你这个人实在越来越不好玩了,以前你不是这样子的,不管遇到多困难的事,你都不会退缩,不管遇到多可怕的对手,你都会去拼一拼。”他冷笑:“想不到现在你居然变成了个缩头乌龟。”
    楚留香居然一点都不生气:“幸好你还没有变,一定还是会去做好你答应了别人的事。”
    “我当然会去做。”胡铁花大声道:“你也用不着管我,要走就快点走。”
    “临走之前,我们能不能再喝一次酒?”楚留香笑得仿佛也有点凄凉:“我恰巧知道这附近有几坛好酒。”
    酒已经喝得不少了,一个人一坛,坐在一栋高楼的屋顶上,用嘴对着坛子喝。
    平时喝了点酒之后,胡铁花的话比谁都多,今天却只喝酒,不说话。
    他好像已经懒得跟楚留香这种人说话。
    楚留香却显得很愉快的样子,话也比平时说的要多得多。
    胡铁花板着脸听了半天,才板着脸问:“你说完了没有?”
    “还没有。”
    “你想说什么?”
    楚留香仰起脖子,灌了几大口烈酒进去,忽然用一种奇怪的声音说:“我还想告诉你一件事,一件别人都不太明白的事,我也从来没有跟你说起过。”
    “每个人都知道我们是好朋友,都认为我对你好极了,你出了问题,我总会为你解决,连你自己说不定都会这么样想。”楚留香笑了笑:“只有我自己心里明白,情况并不是这样子的。”
    他又捧起酒坛喝了几大口,喝得比平时还快。
    “其实你对我比我对你好得多。你处处都在让我,有好酒好菜好看的女人,你绝不会跟我争,我们一起去做了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成名露脸的总是我,其实你也跟我一样是去拼了命的。”楚留香说:“只不过拼完命之后你就溜了,溜到一家没人知道的小酒铺去,随便找一个女人,还要强迫自己承认你爱她爱得要死。”
    胡铁花开始大口喝酒了,拼命的喝。
    “你这么做,只不过因为我是楚留香,胡铁花怎么能比得上楚留香?风头当然应该让楚留香去出。”
    他用一双喝过酒之后看来比平时更亮的眼睛瞪着胡铁花:“可是现在我要告诉你,你错了,大错而特错。”楚留香的声音也变大了:“现在我一定要让你知道,胡铁花绝对没有一点比不上楚留香的地方,没有楚留香,胡铁花的问题一样可以解决,一样可以活下去,而且活得要比以前好得多。”
    他的眼睛瞪得更大:“如果你不明白这一点,你就不是人,你就是条猪,死猪。”
    酒坛已经空了。
    胡铁花忽然站起来,用力把酒坛子远远的摔出去,瞪着楚留香大骂:“放你的屁,你说的话全是放屁,比野狗放的屁还臭一百倍。”
    他骂得虽然凶,眼睛里却仿佛已有热泪将要夺眶而出:“现在我也要告诉你,如果你以为我不明白你放这些屁是什么意思,你也错了。”
    “你明白我的意思?”楚留香冷笑:“你明白个鬼。”
    “我不明白谁明白?”胡铁花说:“你故意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不过是想瞒着我,一个人去找史天王去拼老命。”
    他握紧双拳,忍住热泪:“你承不承认?要是你不承认,我就一拳打死你。”
    楚留香也跳了起来,用力甩出了酒坛子,握紧双拳,瞪着他:“就算我要去,跟你也没有关系,我去做我的事,你去做你的事,你乱发什么狗熊脾气!”
    两个人你瞪着我,我瞪着你,拳头全部握得紧紧的,好像真的准备要拼命的样子。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这两对铁打的拳头已经握在一起。
    “你真不是个东西。”
    “我本来就不是东西,你也不是,我们都是人。”
    “你不是人,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否则你怎么会知道我要去干什么?”
    “因为我了解你。”胡铁花说:“我简直比你老子还了解你。”
    说完了这句话,他自己先笑了,两个人全都笑了,连一里外的人都被他们的笑声吵醒。
    他们要笑的时候就拼命的笑,要喝的时候就拼命的喝。
    真的要去拼命时,也毫无犹豫。
    “好。你去拼你的命,我去拼我的。只不过真的有人想把我们这条命拼掉,大概还不太容易。”
    “你的命拼掉,还有我的。我的命拼掉,还有你的。谁能拼得了?”
    “谁都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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