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传奇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09章暴雨中的杀机
    霹雳一声,春雷又响起。倾盆的暴雨就像是积郁在胸中已久的怒气,终于落了下来。
    一道道闪电撕裂了黝黑的穹苍,一颗颗雨点珍珠般闪着银光,然后就变成了一片银色的光幕,笼罩了黑暗的土地。
    现在本来已经应该是日出的时候了,可是在没有闪电的时候,天地间却更黑暗。
    楚留香站在暴雨下,让一粒粒冰雹般的雨点打在他身上,打得真痛快。
    他已经闲得太久了,这两年来,除了品茶饮酒看月赏花踏雪外,他几乎没有做过别的事。
    这个世界上好像已经没有能够让他觉得刺激、值得他冒险去做的事,也不再有那种能够让他掌心冒汗的人。
    可是现在有了。
    现在他的对手是纵横七海,不可一世的史天王,是个从来没有被任何人击败过的人。
    想到将要去面对这么样一个人时的兴奋与刺激,楚留香胸中就有一股熟悉的热意升起,至于成败胜负生死,他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
    冒险并不是他的喜好,而是他的天性,就好像他血管里流着的血一样。
    雨势更大,楚留香洒开大步往前走,走出了城,走上了山坡下无人的泥泞小径。
    他故意走到这里来的。因为他刚才忽然感觉到一种强烈的杀气。
    他看不见、嗅不出也摸不到,可是他感觉得到,他的感觉就像是一头豹子嗅到血腥时那么灵敏正确。
    血腥气能把暴雨冲淡,杀气也一样。
    奇怪的是,这一次他感觉到的杀机在暴风雨中反而显得更强烈。
    这一次他无疑又遇到一个极奇怪而可怕的对手了,正窥伺在暗中,等着要他的命。
    他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杀他,他只知道这个人只要一出手,发出的必定是致命的一击,很可能是他无法闪避抵挡的。
    可是他非但没有退缩恐惧,精神反而更振奋。
    他等着这个人出现,就仿佛一个少女在等着要见她初次约会的情人。
    现在他已经走上了无人的山坡,山坡上黑暗的树木和狰狞的岩石都是一个暗杀者最好的掩护。
    他所感觉到的杀机也更强烈了,可是他在等的人却还没有出现。
    这个人还在等什么?
    这个世界上有种人好像天生就是杀人的人。
    他们是人,不是野兽,但他们的天性中却有熊的沉着、狼的残暴、豹子的敏捷、狐狸的狡黠与耐性。
    这个人无疑就是这种人。
    他还在等,只因为他要等最好的机会。
    楚留香就给了他这么样一次机会。
    雷霆和闪电的间歇是有定时的,楚留香已经算准了这其间的差距。
    所以他忽然滑倒了。
    就在这一瞬间,闪电又亮起,黑暗的林木中忽然蝙蝠般飞出了一条黑色的人影。
    闪电过处,霹雳击下。
    从撕裂的乌云中漏出的闪电余光里,刚好可以看见一道醒目的刀光,随着这一声霹雳春雷凌空下击,挟带着天地之威,斩向楚留香的头颅。
    这是必胜必杀的一刀。
    这一刀仿佛已经和这一声震动天地的春雷溶为了一体。
    不幸的是,楚留香并没有真的滑倒,只不过看起来像是滑倒了的样子而已。
    这种样子并不是容易装得出来的。
    就好像某些武功中某些诱敌的招式一样,这一滑中也蕴藏着一种无懈可击的守势,一种可进可退的先机。
    所以这一刀斩空了。
    天地又恢复一片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楚留香又看不见这个人了。
    可是这个人也同样看不见楚留香。
    就算他能够像最高级的忍者一样,能在黑暗中看到很多别人看不见的事,可是他也已看不见楚留香。
    因为楚留香闪过了这一刀之后,就忽然奇迹般失去了踪迹。
    电光又一闪。
    一个以黑巾蒙面的黑衣人站在山坡上,黑巾上露出的双眼中带着一种冷酷而妖异的光芒,以双手握着柄奇形的长刀,刀尖下垂,动也不动的站着,可是全身上下无一处不在伺机而动。
    只要楚留香一出手,他势必又将发出凌厉无匹的一击。
    楚留香没有出现。
    闪电又亮起,一闪,再闪。
    这个人还是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保持着同样的姿势。
    他不能动,也不敢动。
    因为现在情况已经改变了,他的对手已经取代了他刚才的优势,就好像他刚才一样在暗中窥伺着他,随时都可能对他发出致命的一击。
    只要他一动,他这种几乎已接近完美无瑕的姿势就会被破坏。
    那一瞬之间,就是他生死胜负间的关键。
    他不敢冒这种险。
    雨势忽然弱了,天色忽然亮了,他虽然还是动也没有动,可是他那双冷酷而镇定的眼睛却已在动摇。
    他的精力已经消耗得太多。
    面对着一个看不见的对手,面临着一种随时都可能会发生,但却无法预料的情况,他的精气与体力远比他在挥刀斩杀时消耗得更大。
    更可怕的是,他的精神也已渐渐接近崩溃。
    他无法承受这种压力,没有人能承受这种压力,他的眼神已散乱,他手里那柄刀尖指向大地,也如大地般安然不动的长刀忽然高举。
    就在这时候,暗林中忽然传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你死了,你已经死了。”
    一个人用一种充满了哀伤和感叹的声音说:“如果楚香帅也跟你一样是个杀人的人,那么你现在就已经是个死人了。”他叹息着道:“我实在想不到号称无敌的伊贺第一忍者春雷伊次,这一次居然败得这么惨,楚香帅还没有出手,你就已败在他手里,实在太可惜。”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这个人的声音已去远。
    伊贺春雷忽然坐了下去,坐在泥泞里,忽然从腰带上抽出另一柄短刀,一刀刺入了他自己的肚子。
    暗林中却有个撑着把鲜红油纸伞的姑娘轻轻巧巧的走了出来,穿着件绣满了樱花的小坎肩。
    刀锋自左向右在划动,鲜血箭一般喷出。
    这位樱子姑娘却连看都没有去看一眼,却向远远的一棵大树上盈盈一笑,盈盈一礼:“楚香帅,今夜掌灯时,有人会在忘情馆的情姑娘那里恭候香帅的大驾,我也希望香帅能去,却不知道香帅敢不敢去?”
    口
    口
    口
    晶亮的水晶杯,精美的七弦琴,粉壁上悬着的一副对联也不知出自哪一位才人的手笔。
    “何以遣此,
    谁能忘情?”
    一个枯瘦矮小的白发老人,用一种温和高雅而有礼的态度向楚留香举杯为敬。
    “在下石田斋彦左卫门,虽然久居东瀛小国,却也久慕香帅的侠名。”老人说:“今日凌晨,在下更有幸能目睹香帅以无声无形无影的不动之剑,战胜了伊次势如春雷的刀法,使在下领悟了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的武艺妙谛,也使在下大开了眼界。”
    他已经很老了,身体已经很衰弱,说话的口音也很生涩。可是一个来自异国的老人能够说出这样的汉语已经很不容易。
    听他的说话,就可以听出他对汉学和武道的修养都极深,看他那一双炯炯有光的眸子,也可以看出他那衰弱的身体里,还是有极坚强的意志,和一种不可侵犯的尊严和信心。
    楚留香微笑:“石田斋先生真是太客气了,只可惜我是个不太会客气的人,而且有种病。”
    “香帅也有病?”老人间:“什么病?”
    “头痛病。”楚留香说:“我一听见别人说客气话,就会头痛得要命!”
    老人也笑了。
    “那么我就直话直说。”石田斋问楚留香:“你知不知道是谁要伊次去杀你的?”
    “我知道,是你。”
    “我为什么要他去杀你呢?”
    老人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因为我要知道你是不是真有传说中那么大的本事。”
    “你为什么要知道这一点?”
    “因为我要你替我去杀一个人。”
    “杀谁?”
    “史天王。”
    “你为什么要杀他?”楚留香问:“为什么不留着他来对付我们?”
    “我要杀他,只不过是我跟他私人之间的一点点恩怨而已。”老人说话的态度还是那么温和:“我已经活得太久了,现在我活着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能看到他比我先死。”
    他用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凝视着楚留香。
    “要他死“当然很不容易,唯一能做到这件事的人,可能就是你。”石田斋说:“但是我也知道要你做这件事也同样不容易。”
    他忽然拍了拍手,樱子姑娘立刻捧着口箱子进来了。
    “我知道她用三十万两买了口箱子。”老人说:“可是我相信这口箱子大概还不止三十万两。”
    他打开箱子,里面是满满一箱明珠碧玉。
    楚留香叹了口气:“这口箱子大概最少也要值一百五十万两。就算这是贼赃,拿去卖给收赃的人,也可以卖七八十万两。”
    老人抚掌而笑:“香帅的眼光果然高明极了,只不过我估价的方法却和香帅有一点不一样。”
    “哪一点不一样?”
    “我是用人来估价的。我一向喜欢以人来估价。”石田斋说:“我估计这口箱子大概已足够买到三千个黄花处子的贞操,也足够能买到同样多的勇士去替我拼命了。”
    箱子里的珠光宝气在灯光下看来更辉煌,连楚留香都仿佛已看得痴了。
    石田斋眯起了眼,看着楚留香。
    “现在这口箱子已经是你的。”老人说:“如果你办成了我要你去办的那件事,另外还有一口同样的箱子也是你的。”
    楚留香笑了,忽然也拍了拍手,“小情,你在哪里?你能不能进来一下?”
    小情当然能进来。
    如果她不在这里,这里怎么会叫忘情馆?如果这里没有小情,还有谁会到这里来?
    小情其实并不能算太美,她的眼睛不算大,嘴也不算小,而且显得太瘦了一点。
    可是她总是能让人忘不了她。
    因为无论谁看见她,都会觉得她好像有一点特别的地方,和任何女人都不同的地方,和任何女人都不一样。
    她当然也有些地方和别的女人一样,看见了珠宝,她的眼睛也一样会发亮。
    “这口箱子里的东西最少值一百五十万两。”楚留香说:“要是这位老先生肯把这口箱子给你,你肯不肯陪他睡觉?”
    “我怎么会不肯?”
    小情声音柔柔的,软软的。
    “我做的本来就是这种事,做我们这种事的女人,一辈子都赚不了这么多,如果一天晚上就能赚这么多,不管叫我干什么都行。”她柔柔的叹了口气:“只可惜今天晚上我恐怕没法子赚了。”
    小情软软的靠在楚留香身上,用一根软软的手指替他摸着他自己的鼻子:“因为今天晚上有你在,我要陪你。”
    石田斋的脸色忽然变得煞白,因为他已经明白楚留香的意思。
    楚留香已经用一根硬硬的手指把这口箱子推了过去,推到他面前。
    “看起来,今天晚上你好像已经没有希望了,不管你是要找人陪你睡觉,还是要找人替你拼命,都没有希望了。”
    他的笑容也同样温和文雅而有礼。
    “所以你最好还是走吧!带着你这口箱子走,而且最好快一点走。”楚留香带着笑说:“因为我可以保证,明天晚上你恐怕也一样没有希望的。”
    还不到三更,楚留香就已经睡着了,不是睡在小情的床上,是睡在一辆马车上。
    他喜欢在车上睡觉,一觉醒来,已经到了另一个地方,说不定是个他从未到过的陌生地方,这种感觉也是很有趣的。
    坐车和睡觉本来都是很浪费时间的事,而且很无聊,经过他这么样一混合之后,就变得有趣了。
    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生命中本来就有很多不如意、不好玩的事会发生,谁都无法避免,可是一个真正懂得享受生命的人,总会想法子去改变它。
    车轻马健,走得很快,楚留香却还是睡得很熟。
    忽然间,车窗被轻轻推开,一个人如蛇般从车顶上滑了进来。腰肢纤细柔软而灵活,一双修长结实的腿充满了弹力,轻轻巧巧的在楚留香对面坐下,用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他,已经看了很久。
    楚留香却好像完全不知道。
    他睡得就像是只懒猫,要把一条睡着了的懒猫叫醒实在很不容易,可是我们这位阴魂不散的樱子姑娘总是有她的法子的。
    她决心要先让这条懒猫嗅到一点鱼腥味。
    一条猫嗅到鱼腥的时候还不会醒,那么这条猫就不是懒猫,是死猫了。
    这里又没有鱼,哪里来的鱼腥味?
    樱子只有先把自己变成一条鱼,一条像楚留香这种懒猫最喜欢的鱼。
    楚留香果然很快就已经开始受不了。
    他的眼睛虽然还是闭着的,可是他的手已经捉住了她的手。
    “不可以这样子,我会打你屁股的。”
    樱子吃吃的笑了:“我就知道你没有真的睡着,可是你如果再不睁开眼睛来,我说不定就要把你吃下去了。”
    猫吃鱼,鱼有时也会吃猫,不但会吃猫,还会吃人。
    楚留香叹了口气,总算睁开了眼睛,而且已经开始在摸鼻子:“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一定要把我吵醒?为什么不能让我睡一觉?”
    “我睡不着,你也不能睡。”
    “你为什么睡不着?”
    “我有心事。”
    “你也有心事?”楚留香好像觉得很奇怪:“你怎么会有心事?”
    “因为我听到了一些本来不应该听到的话。”樱子说:“你本来也不会让我听到这些话的,只可惜那天晚上你坐在屋顶上喝酒的时候,喝得太痛快了,竟忘了附近有个学过十七年忍术的女人,也跟你—样,是个偷听别人说话的专家。”
    楚留香苦笑:“那天我们说的话你全都听见了?”
    “就因为我听见了,所以才奇怪。”樱子说:“你自己明明已决心要去找史天王,石田斋要你去的时候,你为什么反而要拒绝他?那是一百五十万两银子,可不是一百五十两,你为什么不收下来?难道你认为他的人太好了,不忍心拿他的银子?”
    “也许是的。”
    “那你为什么又硬要从我这个可怜的女人身上弄走三十万两呢?”
    “因为你不但要偷看别人洗澡,而且还要把别人装到箱子里去。”
    樱子盯着他看了半天,才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你说的不是真话,你不肯收石田斋的银子,只不过因为你讨厌他那种人,不愿意替他做事而已。”樱子说:“如果你讨厌一个人,就算他把银子堆在你的面前,堆得比山还高,你也不会去看一眼的。”
    楚留香笑了:“这么样说来,我既然肯要你的银子,当然是因为我喜欢你了。”
    樱子又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说:“我也喜欢你,我比谁都喜欢你,当然也比那位公主更喜欢你,我也知道你喜欢我是假的,我喜欢你却一点不假。”
    她抓住楚留香的手,不让楚留香去摸鼻子。
    “可是我实在不明白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樱子说:“石田斋要对付史天王,只因为史天王抢去了他的爱妾霞姬,你呢?你为的是什么,难道真的是为了那位公主?”
    楚留香不回答,却反问:“史天王抢走了石田斋的爱妾,所以他才要你去偷史天王的公主,可是玉剑山庄里高手如云,你怎么能把她装进箱子偷走的?”
    “三个月前我就想法子接替了香儿的差使。”樱子又解释道:“香儿就是专门伺候公主洗澡的丫头。”
    她眨着眼笑道:“你大概也知道那位公主是个很喜欢干净的人。换下来的衣服很少再穿第二次,常常要我把一箱子一箱子的旧衣服拿出去送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只不过这一次你拿出来的那口箱子里装的不是旧衣服,而是穿衣服的人。”楚留香叹了口气:“听你说起来,这件事好像简单得很。”
    “本来就简单得很。”樱子说:“世上有很多看起来很复杂困难的事,其实都是这么简单的。”
    她的表情忽然变得很严肃:“只不过如果有人想混上史天王那条名字叫做“天王号”的大海船,那就没有这么简单了,就算是无所不能的楚留香,恐怕也一样办不到。”
    “哦!”
    “一个月里,他总有二十多天住在那条船上,如果你上不了那条船,就根本见不到他的人,如果你根本不知道船在哪里,怎么能上得了船?”
    “有理。”楚留香承认:“要做到这件事实在不简单。”
    樱子却又笑了,笑得就像是朵盛开的樱花。
    “幸好问题还是可以解决的。”她说:“不管多困难的事,总有法子可以解决。”
    “怎么解决?”
    “你只要能找到一个有办法的人帮你的忙,问题就解决了。”
    “谁是这个有办法的人?”
    “我!”
    樱子用一根白白柔柔细细的手指,指着她那个玲珑小巧的鼻子:“这个有办法的人就是我。”
    楚留香也笑了,笑得比樱子还愉快。
    “这么样看起来,我的运气好像还不错,居然能遇到你这么一个有办法的人。”
    “我早就听说你的运气一向都好得很。”
    “可是你为什么要帮我这个忙?”
    “第一,因为我高兴;第二,因为我愿意。”樱子用一双仿佛已将满出水来的笑眼看着楚留香:“第三,因为我喜欢你。”
    “你怎么会忽然变得这么喜欢我的?”楚留香还是笑得很愉快:“是不是那位石田斋先生又花了几十万两银要你来喜欢我?”
    “你怎么能这样子说话?”樱子有点生气了:“你为什么总是要把我看成一个无情无义的女人?”
    “我知道你又有情,又有义,我也知道,如果没有你,这件事我是绝对办不成的。”楚留香柔声道:“可是你知不知道现在我最想做的一件事是什么事?”
    “我不知道。”樱子眨着眼,声音比蜜糖还甜:“我真的不知道。”
    “我相信。”楚留香的声音更温柔:“我相信你非但不知道,而且连想都想不到。”
    樱子媚眼如丝:“也许我知道呢?我早就想到了呢!”
    她没有想到。
    因为她这句话刚说完,楚留香就已经推开车门,把她从车厢里像抛球一样抛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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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事如春梦了无痕
    这是条精美的三桅船,洁白的帆、狭长的船身,坚实而光润的木质给人一种安定迅速而华丽的感觉。
    阳光灿烂,海水湛蓝,海鸥轻巧的自船桅间滑过,远处的海岸已经只剩一片朦胧的灰影,船舱下不时传来娇美的笑声。
    这是他自己的世界,绝不会有他厌恶的访客。
    他已经回来了,正舒舒服服的躺在甲板上,喝着用海水镇过的冰冷的萄葡酒。
    只可惜这时候车马忽然停下,他的梦又醒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懒洋洋的坐起来,车窗外仍是一片黑暗,距离天亮的时候还早得很。
    ──车马为什么要在这时候停下?难道前面又出了什么事?
    楚留香已经发现有点不对了,就在这时,车厢的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拉开。一条黑凛凛的大汉铁塔似站在车门外,赤膊、秃顶、左耳上挂着个闪亮的金环,身上的肌肉一块块凸起,黑铁般的胸膛上刺着条人立而起的灰熊,大汉的肌肉弹动,灰熊也仿佛在作势扑人。
    三更半夜,荒郊野地,骤然看到这么样一条凶神恶煞的大汉,实在很不好玩。
    楚留香又叹了口气:“老兄,你这是什么意思?要是我的胆子小一点,岂非要被你活活吓死?”
    大汉也不说话,只是用一双铜铃般的大眼瞪着他。
    楚留香只有再问他:“你是不是来找我的?”
    大汉点了点头,却还是一声不响。
    “你知道我是谁?来找我干什么?”楚留香又问:“你能不能开一开你的尊口说句话?”
    大汉忽然对他咧嘴一笑,终于把嘴张开了,露出了一嘴野兽般的森森白牙,就好像要把楚留香连皮带骨一口吞下去。
    楚留香吓了一跳,倒不是因为他的样子可怕而吓一跳。
    就算他真的要吃人,楚留香也不是这么容易就会被吃掉的人。
    楚留香之所以被他吓了一跳,只不过因为他忽然发现这条大汉的嘴里少了样东西,而且是样最不能少的东西。
    这条大汉的嘴里居然只有牙齿,没有舌头。
    他的舌头已经被人齐根割掉了。
    楚留香苦笑:“老兄,你既然不能说话,我又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你说怎么办?”
    大汉又咧开嘴笑了笑,看起来对楚留香好像没有恶意,而且好像还在尽量表现出很友善的样子,但却忽然伸出一双比熊掌还大的大手去抓楚留香。
    原来这条四肢发达的大汉头脑也不简单,居然还懂得使诈。
    可是楚留香当然不会被他抓住了,这一点小小的花样怎么能骗得过聪明绝顶的楚香帅?
    就算他的手再大十倍,也休想沾到楚留香一点边,就算有十双这么大的手来抓他,楚留香也依然可以从容游走,挥手而去。
    令人想不到的是,轻功天下无双的楚香帅,居然一下子就被他抓住了。
    这双手就好像是凶神的魔掌,随便什么人都能抓得住,一抓住就再也不会放松。
    密林里有个小湖,湖旁有个水阁,碧纱窗里居然还有灯光亮着,而且还有人。
    这个人居然就是楚留香。
    布置精雅的水阁里,每一样东西都是经过细心挑选的,窗外水声潺潺,从两盏粉红纱灯里照出来的灯光幽美而柔和。
    一张仿佛是来自波斯宫廷的小桌上,还摆着六碟精致的小菜和一壶酒。
    杯筷有两副,人却只有一个。
    楚留香正坐在一张和小桌有同样风味的椅子上,看着桌上的酒菜发怔。
    他一把就被那大汉抓住,只因为他看得出那大汉对他并没有恶意,抓的也不是他的要害。
    他当然也有把握随时能从那大汉的掌握中安然脱走。
    最重要的一点还是,他实在很想看看那大汉究竟要对他怎么样。
    但是直到现在,他还是不明白那大汉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把楚留香架在肩上,送到这里来,替楚留香扯直了衣服,拿了张椅子让楚留香坐下,又对楚留香咧嘴一笑,用最支吾的态度拍了拍楚留香的肩,然后就走了。
    ──他这是什么意思,是谁要他把楚留香送到这里来的?
    ──这地方的主人是谁?人在哪里?
    楚留香连一点头绪都没有。
    碧纱窗外星光朦胧,他推开窗户,湖上水波粼粼,满天星光仿佛都已落入湖水中。
    天地间悄然无声,他身后却传来了一阵轻轻的足音。
    楚留香回过头,就看到了一弯足以让满天星光都失却颜色的新月。
    “是你?”楚留香尽量不让自己显得太惊讶:“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新月的眼波也如新月。
    “我常到这里来。”她幽幽的说:“每当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到这里来。”
    她忽然笑了笑,笑容中带着种说不出的寂寞。
    “车子的轮轴常常都需要加一点油,人也一样,往往也需要一个人静下来想一想。”她说:“有时候,寂寞就像是加在车轴上的那种油,可以让人心转动起来轻快得多。”
    她的样子看起来好像有点怪怪的,说出来的话也有点怪怪的,好像已经不是楚留香那天在箱子里看见的那女孩,和那个冷淡而华贵的玉剑公主更好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只可惜今天晚上你好像已经没法子一个人静下来了。”楚留香故意说:“因为我暂时还不想走。”
    “就算你要走,我也不会让你走。”新月说:“我好不容易才把你请来,怎么会让你走?”
    “是你请我来的?”楚留香苦笑:“用那种法子请客,我好像还没有听说过。”
    新月眨着眼笑了。
    “就因为你是个特别的人,所以我才会用那种特别的法子请你。”她说:“如果不是因为你又动了好奇心,谁能把你请来?”
    楚留香也笑了。
    “不管怎么样,能找到那么样一个人来替你请客,也算你真有本事。”楚留香说:“我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还以为是看到了一条熊。”
    “他本来就叫做老熊。”
    “他的舌头是怎么回事?”楚留香忍不住问:“是谁有那么大的本事,能把那么样一条大汉的舌头割下来?”
    “是他自己。”
    楚留香又怔住:“他自己为什么要把自己的舌头割下来?”
    “因为他生怕自己会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
    新月淡淡的说:“你也应该知道,我这个人经常都有一些不能让别人知道的秘密。”
    楚留香又开始在摸鼻子:“今天你找我来,也是个秘密?”
    “是的。”
    新月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楚留香:“直到现在为止,除了我们自己之外,绝不会有别人知道你来过这里。”
    “以后呢?”
    “以后?”新月的声音也很奇怪:“以后恐怕就没有人知道了,连我们自己都不知道。”
    “为什么?”
    “因为我们一定会把这件事忘记的。”
    说完了这句话,她又做了件更奇怪的事。
    她忽然拉开了衣带,让身上穿着的一件轻袍自肩头滑落,让柔和的灯光洒满她全身。
    于是楚留香又看到了她那一弯赤红的新月。
    新月落入怀中。
    她的胴体柔软光滑而温暖。
    “我只要你记住,”她在他耳边低语:“你是我第一个男人,在我心里,以后恐怕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要为我去找史天王,而且明明知道这一去很可能就永远回不来了。”她问楚留香:“这种事你以前会不会做?”
    “大概不会。”
    “像今天我做的这种事,我本来也不会做的。”她柔声说:“可是你既然能做,我为什么不能?”
    水波荡漾,水波上已有一层轻纱般的晨雾升起,掩没了一湖星光。
    夜已将去,人也已将去。
    “我见过我父亲一次。”新月忽然说:“那还是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母亲叫我一个奶妈带着我去的,现在我还记得他那时候的样子。”
    此时此刻,她忽然提起了她的父母,实在是件让人想不到的事。
    楚留香本来有很多事想问她的。
    ──你的母亲自己为什么不去见他?他们为什么要分手?
    他还没有问,新月又接着说:“我还记得他是个很英俊的男人,笑起来的时候样子更好看,我实在很想要他抱一抱我。”
    新月的声音很平静:“可是他的手一直都在握着他的剑,握得好紧好紧,吓得我一直都不敢开口。”
    “他也一直都没有抱你?”
    “他没有。”
    楚留香什么事都不再问了。
    一个流落在天涯的浪子,剑锋上可能还带着仇人的血,忽然看到自己亲生的女儿已经长得那么大了,那么纯洁、那么可爱,他怎么忍心让她为了惦记着他而终生痛苦?他怎么能伸出他的手?
    这是有情?还是无情?就让人认为无情又何妨?
    一个流落在天涯的江湖人,又有谁能了解他心里的孤独和寂寞?
    他又何尝要别人去了解他?
    晨雾如烟,往事也如烟。
    “从此我就没有再见到过他,以后我恐怕也不会再见到他了。”新月说:“我只希望你能告诉他,我一直都活得很好。”
    楚留香沉默着,沉默了很久:“以后我恐怕也未必能见到他。”
    “是的,以后你也未必能见到他了。”新月幽幽的说:“以后你恐怕也不会再见到我。”
    长江、野渡。
    野渡的人,却没有空舟,人就像空舟一样横卧在渡头边,仰望着天上一朵悠悠的白云。
    白云去来。
    白云去了,还有白云会来。
    人呢?
    “睡在那里的人是不是楚香帅?”
    一条江船顺流而下,一个白衣童子站在船头上,远远的就在放声大呼。
    “船上有个人想见楚香帅,楚香帅一定也很想见他的。”童子的嗓子清亮:“楚香帅,你要见就请上船来,否则你一定会后悔的。”
    可是这条船并没有停下来迎客上船的意思,仰卧在渡头上的人也没有动。
    江水滔滔,一去不返。
    这条船眼看着也将要随着水浪而去了。
    人却已飞起,忽然间飞起,掠过了四丈江流,凌空翻身,足尖踢起了一大片水花。
    然后他的人就已经落在船头上,看着那个已经吓呆了的白衣童子微笑。
    “我就是楚留香,你叫我上船,我就上来了。”他说:“可是船上如果没有我想见的人,你最好就自己先脱下裤子,等着我来打你的屁股。”
    他笑得似乎有点不怀好意。
    “樱子姑娘,你自己也应该知道,我完全没有一点想要见你的意思。”
    船舱里一片雪白,一尘不染,舱板上铺着雪白的草哺。
    白发如云的石田斋彦左卫门盘膝坐在一张很低矮的紫檀木桌前,态度还是那么温和高雅而有礼。
    “能够再见到香帅,实在是在下的幸运。”老人说:“在下特地为香帅准备了敝国的无上佳酿──菊正宗,但愿能与香帅共谋一醉。”
    带着淡香的酒,盛在精致的浅盏里,酒色澄清,全无混浊。
    他自己先尽一盏,让跪侍在旁边的侍女将酒器斟满,再以双手奉给楚留香。
    这是他们最尊敬的待客之礼。
    “在下是希望香帅能明白,樱子上次去找香帅,绝不是在下的意思。”
    “不是?”
    “香帅风流倜傥,当世无双,世上也不知有多少女子愿意献身以进,又岂是别人的主意?”老人微笑:“这一点香帅想必也应该能明白的。”
    他的态度虽然温和有礼,一双笑眼中却仿佛另有深意。
    楚留香凝视着他,忽然问:“你怎么知道我会在这里?怎么能找到我的?”
    石田斋的目光闪动。
    “实不相瞒,在下对香帅这两天的行踪确实清楚得很。”
    “有多清楚?”
    “也许比香帅想像中更清楚。”
    楚留香霍然站起,又慢慢的坐下,将一盏酒慢慢的喝了下去,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此酒清而不涩,甜而不腻,淡中另有真味,果然是好酒。”
    他也让侍女将酒器斟满,奉送给老人,忽然改变了话题:“你知道我想见的人是谁?这个人此刻也在这里?”
    石田斋却不回答,只是静静的望着窗外的滚滚江流,过了很久之后,忽然轻轻叹息:“你看这江水奔流,终日不停,就算有人将万两黄金整个丢下去,也只不过会溅起一片水花而已。等到水花消失时,江流还是不改,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老人说:“不管你投入的是万两黄金,还是百斤废铁,结果都是这样子的。”
    楚留香也在看着窗外的江水,仿佛也看得痴了。又过了很久,老人才接着道:“世事本就如此,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有很多无可奈何的事,一过去之后,便如春梦般了无痕迹可寻。”
    石田斋的叹息声中的确像是充满了悲伤。
    “事如春梦了无痕,此情只能成追忆,让人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的笑眼中忽然射出了利刃般的精光,逼视着楚留香!
    “可是你有。”石田斋说:“别人虽然没有,可是你有。”
    “我有什么?”
    “你可以选择,是要成全别人,让此情永成追忆,还是要成全你自己?”
    他的声音也如利刃般逼人:“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助你寻回你的梦中人,载你们到一处世外桃源去,让你们两情欢洽,共度一生。”石田斋厉声道:“这是别人梦寐以求而求之不得的,你若轻易放弃了,必将后悔痛苦终生。”
    楚留香静静的听着,好像连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有他最亲近的朋友,才能看出他深藏在眼中的那抹痛苦之色。
    可是他最亲近的朋友不在这里。
    老人的声音又转为温和:“这是你的事,选择当然也在你。”
    这种选择无疑是非常痛苦的,甚至比没有选择更痛苦。
    楚留香却忽然笑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说:“你劫人不成,杀我又不成,所以只有用这种法子,要我助你破坏这门亲事。因为史天王和杜先生联婚之后,你更没法子对付他了,简直连一点机会都没有。”
    石田斋神色不变。
    “纵然我确有此意,对你也是有好处的。”老人说:“既然是对彼此都有利的事,又有何不可行?”
    “只有一点不可。”
    “哪一点?”
    “其实还不止一点,最少也有两点。”楚留香悠然道:“第一,我并不想到什么见鬼的世外桃源去。灯红酒绿处,罗襦半解时,就是我的桃源乐土。”
    他自女侍手中接过了酒壶:“第二,我根本就不想娶老婆,我这一辈子连想都没有去想过。”
    石田斋沉默。
    楚留香一手托酒盏,一手持酒壶,自斟自饮,一杯接着一杯喝个不停。
    石田斋看着他,瞳孔仿佛在渐渐收缩,声音却变得更温和:“江湖传言,昔年血衣剑客薛衣人剑法号称当世第一,可是也曾败在香帅手下。”老人说:“在下也曾学剑多年,也想领教香帅的剑法,就请香帅赐教。”
    他并没有站起来,他的手中也没有剑。
    这个自称曾经学剑多年的老人,只不过用两根手指拈起了一根筷子,平举在眼前。
    这不是攻击的姿势。
    可是一个真正学过剑的人,立刻就可以看出,这种姿势远比世上所有的攻击都凶险,甚至远比春雷的刀和杜先生的花枝更凶险。
    就在这完全静止不动的一姿一势一态间,已藏着有无穷无尽的变化与杀手。
    他的手中虽然没有春雷伊次那种势如雷霆的秘剑,但却完全占取了优势。
    因为楚留香全身上下每一处空门,都已完全暴露在他眼前。
    他手里的这根筷子虽然也没有采取杜先生那种抢尽先机的一刺,可是他也没有让楚留香抢得机先。
    抢就是不抢,不抢就是抢,后发制人,以静制动,;剑法的精义,已尽在其中。
    何况楚留香根本不能抢,也不能动。
    楚留香正在倒酒。用一只手托酒盏,一只手持酒壶,为自己倒酒。
    他自己已经将自己的两只手全都用在这种最闲适、最懒散、最没有杀气的行动中,他心里就算有杀机与戒备,也已随着壶中的酒流出。
    他怎么能动?
    可是壶中酒总有倒尽倒完的时候,酒盏也总有斟满的时候。
    无论是壶中的酒已倒完,还是酒盏已被斟满,在那一刹那间,他不动也要动的。
    石田斋的杀手也必将出于那一瞬间。
    这一杯酒,大概已经是楚留香最后的一杯酒了。
    酒在杯中。
    花姑妈满满的为胡铁花倒了一杯酒,虽然是金杯,也只不过是一杯。
    一杯酒就是一杯酒,不是三杯,也不是三百杯。
    这一杯酒和别人喝的一杯酒唯一不同的地方是这个杯子。
    连胡铁花都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杯子。
    幸好他是胡铁花,他喝酒的历史已经有二十多年了,喝醉的次数大概已经有四五千次,有时候,他一天喝的酒甚至比别人一辈子喝的加起来都多。
    可是他喝了这杯酒之后,还是喘了半天气才能开得了口。
    “我的妈呀!”胡铁花大叫:“你给我喝酒的这玩意儿到底是个酒杯还是个洗澡盆?”
    花姑妈吃吃的笑,又捧起了个大酒坛,好像又要替他斟酒的样子。
    胡铁花的眼睛瞪得比牛弹子还圆。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会有什么别的意思?我只不过想再敬你一杯而已,因为你马上就要走了,要去办大事去了,虽然不是西出阳关,我也要劝你更进一杯。”
    花姑妈的声音温柔,笑得也温柔,笑容中,居然还带着点淡淡的离愁。
    “劝君更进一杯酒,东海之滨无故人。”她说:“来,我也陪你喝一杯。”
    “就算没有故人,我也会回来的,何况那个老臭虫现在一定已经到了那里。”胡铁花苦笑:“可是我如果真的再喝这一杯,恐怕就要死在这里了。”
    花姑妈笑了笑:“你认为楚留香真的会去?”
    “他说他会去,就一定会去,就算是上刀山、下油锅,也一定会去。”
    “要是他去不成呢?”
    “怎么会去不成?”胡铁花又瞪起了眼:“如果他自己要去,有谁能不让他去?有谁能拦得住他?”
    花姑妈叹了口气:“如果没有人知道他要去,现在他确实很可能已经到了那里,只可惜他有个朋友的嘴巴比洗澡盆还大。”
    “不错,我是个大嘴巴。”胡铁花理直气壮:“这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我为什么不能告诉别人?”
    “你当然可以告诉别人,随便你要告诉谁都行。”花姑妈说:“只不过知道这件事的人越多,他的麻烦也就越多。”
    她又叹了口气:“史天王的手下又不是吃素的,单只一个白云生,就已经足够让他吃不消了。”花姑妈说得很慎重:“我可以保证,白云生的剑法绝不在当年的薛衣人之下。”
    胡铁花还不服气,还要争辩,可是外面已有人通报,送亲的行列已将启程了。
    花姑妈忽然抱住了胡铁花:“这一路上凶险必多,你一定要特别注意,多多保重。”她在他耳边轻轻的说:“我虽然不是你的亲妈,可是一直都把你当宝贝儿子一样,你千万不能死在路上。”
    夜已渐深,江上已亮起了点点渔火,看来仿佛比天上的星光更亮。
    船舱里却仍是一片黑暗,石田斋彦左卫门一个人静静的坐在黑暗里,那个装着京都御守屋精制的火镰和火石的锦囊虽然就近在他手边,可是他并没有击石点火燃灯的意思。灯光是樱子带进船舱的。
    娇小的樱子仍作童子装,漆黑的长发挽成一对垂髻,闪亮的大眼中充满惊奇:“只有先生一个人在这里?”
    “这里本来就只有我一个人。”石田斋的声音疲倦而沉郁,听起来就像是个刚跋涉过长途,自远方归来的旅人。
    “楚留香呢?”
    “他走了。”
    “他怎么能走的?”
    “来者自来,去者自去,来来去去,谁管得着?”
    樱子睁大眼睛,显得更吃惊。
    “可是我刚才还看见先生以筷作剑,成青眼之势,楚香帅明明已完全被控制在先生的剑势中,怎么能走得了呢?”
    樱子又问:“难道他能躲得过先生那必胜必杀的出手一击?”
    石田斋遥望着江上的一点渔火,过了很久,才悠悠的说:“他没有躲,也不必躲。”
    “为什么?”
    “因为我根本没有出手。”
    樱子坐下来了,吃惊的看着他:“先生为什么不出手?”
    “我不能出手。”石田斋说:“因为我完全没有把握。”
    远方的渔火在他眼中闪烁,老人的眼中却已失去原有的光彩。
    “当时他正在斟酒,我本来准备在他那杯酒倒满时出手的。”石田斋说:“酒杯一满,他倒酒的动作势必要停下来,否则杯中的酒就要溢出,那一瞬间,正是我最好的机会。”
    “我明白。”
    樱子说:“在那种情况下,牵一发已足动全身,无论是酒杯满溢,还是他本身的动作和姿势改变,都会影响到他的精气与神貌,只要他的神体有一点破绽,先生就可以将他刺于剑下。”
    “是的。”石田斋默然叹息:“当时的情况本来应该是这样子的。”
    “难道后来有了什么特别的变化?”
    石田斋苦笑:“楚留香实在是非常人,他应变的方法实在令人想像不到。”
    “难道他那杯酒始终都没有倒满?”樱子说:“难道那壶酒恰巧在那一瞬间倒空了?”
    “你这种想法已经很好,”石田斋说:“可惜你还是想得不对。”
    “哦!”
    “如果那壶酒真的恰巧在那一瞬倒完,现在他已死在我剑下。”石田斋说:“酒壶倒完,精气白出,也是我的机会。”
    “那壶没有倒完?”
    “没有。”
    “酒杯也没有倒满?”
    “也没有。”
    樱子看着灯下的酒杯和酒壶:“他一直在倒酒,可是一直都没有把酒壶倒完,杯中的酒也一直都没有溢出来?”
    “是的。”
    “那么我也实在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了。”樱子也不禁苦笑:“难道这个酒杯有什么魔法?”
    “酒杯无法,他的人却有法。”
    “什么法?”
    “循环流转,生生不息。”石田斋说:“这八个字就是他的法。”
    “这是什么法?我不懂。”
    “他以一只手持酒盏,一只手持酒壶,壶中的酒流人杯中时,已将他左手与右手间的真气贯通。”石田斋说:“真气一贯通,就循回流转不息,杯中与壶中的酒,也随之循回流转不息。”
    “所以壶中的酒永远倒不完,杯中的酒也永远倒不满?”
    “是的。”
    “真气与酒两者在循回流转,就把他的势造成了一个圆?”
    “是。”
    “浑圆无极,永无破绽?”
    “是。”
    “所以先生一直都等不到出手的机会。”
    石田斋长长叹息:“圆如太极,生生不息;我哪里会有机会?”
    樱子也叹了口气。
    “这么样一个花天酒地不务正业的人,居然有这么大的本事,这种事有谁会相信?”樱子苦笑:“可是现在我好像也不能不相信了。”
    石田斋沉默了很久。
    “你相信;我也相信。”说:“除了你我之外,最少还有一个人。”
    “什么人?”
    “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可是我知道的确有这么样一个人,而且的确到过这里。”
    “先生没有看见他?”
    “我没有。”石田斋说:“就在我与楚留香以至高无上的剑意剑势互相对峙时,这个人就在无声无息中忽然出现了,在那种情况下,我根本没有分心去看他一眼的余力。”
    “他也没有什么举动?”
    “他一直都在静静的看着我们,直到最后,才说了几句话。”
    ──石田斋先生已经败了,楚香帅也不妨走了,再这么样僵持下去,对两位恐怕都没有什么好处的,对我却很有利。
    “对他有利?”樱子问:“有什么利?”
    “渔翁之利。”石田斋说:“如果我们再僵持下去,他举手间就可以将我们置之于死地。”
    “楚留香不是常人,这其间的利害,他一定能看清的。”
    “我也一样也分得清,所以我们几乎是在同一瞬间罢手的。”石田斋说:“也就在那一瞬之间,这个人也已悄然而去!”
    樱子痴痴的出了半天神,才轻轻的叹了口气。
    “这人究竟是什么人呢?”她幽幽的说:“像这么样一个人,一定也跟楚留香一样,一定也有很多女人喜欢他的。不管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丑是俊,都会有很多女人喜欢他。”
    樱子说:“女人总是会喜欢这种聪明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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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最难消受美人恩
    女人,好多女人,好多好看的女人,好好看!
    女人在床上,床在船上。
    这条船上有一张床,好大好大的一张床。
    江上已有了渔火,天上已有了星光,星光与渔火照亮了一叶扁舟,也照亮了舟上的人影。
    楚留香掠出石田斋的船舱,就看见了这个人,一身白衣如雪。
    江水在星光与渔火间闪烁着金光,金黄色的波浪上漂浮着三块木板。
    楚留香以燕子般的身法,轻点木板,掠上了扁舟。
    扁舟上的白衣人却又已飞起,如蜻蜒抄水,掠上了另一艘江船。
    船上无星无月,无灯无火,可是等到楚留香上船时,灯火就忽然像秋星明月般亮起来了。
    白衣人已不见。
    楚留香只看见一床女人,一船女人。
    一床女人不可怕,一船女人也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些女人居然都是他认得的,非但认得,而且每一个都很熟。
    非但很熟,而且熟得很,简直可以说熟得要命。
    楚留香实在不能不摸鼻子了。
    在苏州认得的盼盼、在杭州认得的阿娇、在大同认得的金娘、在洛阳认得的楚青、在秦淮河认得的小玉、在莫愁湖认得的大乔。
    除了这些在各州各地认得的女孩子之外,还有那个刚和他分手不久的情情。
    他忘不了情,也忘不了她们。
    她们更忘不了他。
    可是他做梦也想不到她们居然会忽然同时出现在一个地方。
    如果他偶然遇到其中一个,不管是在什么地方,不管遇到其中的哪一个,他都会觉得很开心的,甚至会开心得要命。
    可是忽然间一下子就把所有的人全都遇到了,这就真要了他的命了。
    这种事简直就好像是噩梦一样,随便什么样的男人,都绝不会愿意遇到这种事的。
    最要命的是,每一个女人都在用一种含情脉脉的眼光看着他,都认为自己是他唯一的情人,也把他当作自己唯一的情人。
    如果你也是个男人,如果你遇到了这种事,你说要命不要命?
    楚留香不但要摸鼻子,简直恨不得要把自己的鼻子割下来。
    ──个人如果把鼻子割了下来,别人大概就不会认得他了。
    不幸的是,已经有人在说:“你拼命摸鼻子干什么?”说话的是大乔:“就是你把鼻子割掉,我也认得你的。”
    大乔说话最直爽,做事也最痛快。
    大乔好像已经准备冲过来,把这位从来没有怕过别人的盗帅楚留香裹上床了。
    楚留香想躲也躲不掉,因为这条船的船舱里除了这张床之外,剩下的空地已经不多。
    幸好这时候那个神秘的白衣人忽然又出现,清清爽爽的一身的衣裳,文文雅雅的一张笑脸,再加上秋星明月般的一对笑眼,笑眼中还仿佛不时有白云飘过,悠悠远远的那么样一朵白云。
    “我姓白,白云的白,我的名字就叫做白云生。”这个人说:“楚人江南留香久,海上渐有白云生,后面这句话说的就是我。”
    楚留香笑了:“前面一句说的是我?”
    “是。”
    “这是谁说的?”
    “是我自己。”白云生的态度严肃而客气:“我能够把你和我相提并论,应该是你的荣幸。”
    一个人能够用这么有礼的态度说出这种话来,实在是件很奇怪的事,而且很滑稽。
    但他却说得很自然。
    就算是天下最滑稽的事,从他嘴里说出来,也绝不会让人觉得有一点好笑的意思。
    楚留香忽然发现自己又遇到了一个奇怪的人,也许要比他这一生中遇到的任何人都奇怪得多。
    “这几位姑娘我想你一定都认得。”白云生说:“我也知道她们都是你喜欢的人。”
    楚留香不能不承认。
    白云生看着他,笑眼中闪着光:“抱歉的是,我对你的了解还不够多,还不知道你最喜欢的是谁,所以只有把她们全都请来了。”
    他的笑容也很文雅:“如果你对她们其中某些人已经厌倦了,我立刻就可以请她回去。”
    白云生说:“我做事一向都很周到,从来也不愿让朋友为难。”
    楚留香苦笑。
    像这么周到客气的人,他这一辈子还没有遇到过一个。
    他已经觉得有点吃不消了。
    白云生偏偏还要问他:“随便你要我送哪一位回去,都不妨说出来,我一定照办。”
    楚留香能说什么?
    七八双眼睛都在瞪着他,好像都恨不得要狠狠的咬他一口。
    楚留香只有硬起头皮来说:“她们都是我的好朋友,每一个人我都喜欢,不管是谁走了,我都会伤心的。”
    白云生微笑,“香帅果然是个多情人,实在让我羡慕得很。”
    楚留香连看都不敢再去看那些女孩子们了,甚至连想都不想去想现在她们脸上的表情是什么样子。
    “多情人最怕的就是寂寞,这一点我也明白。”白云生说:“所以我才把她们请来,陪香帅到一个地方去,去见一个人。”
    “去见什么人?”
    “是一个香帅最想见而见不到的人。”
    “史天王?”楚留香几乎要跳了起来:“你说的是不是史天王?”
    “是。”
    “你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白云生微笑点头:“那地方虽然遥远,可是现在我已看得出,这一路上香帅是绝对不会寂寞的了。”
    不管是情情、盼盼、阿娇、金娘、楚青、大乔、小玉都一样,都是非常可爱的女人,都和楚留香有过一段不平凡的遭遇,也都和楚留香共同度过了一段极美好的时光,令人终生难忘。
    不管是她们之间的哪一个;不管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遇到楚留香,都一样是会对他像以前那么温柔体贴。
    现在的情况却全不一样了。
    现在如果有人对楚留香好一点,别的女孩子一定会用白眼看她,认为她是在献媚受宠,她自己也会觉得很没面子。
    她们又不是那种低三下四的路柳墙花,怎么做这种丢人的事?
    楚留香非常了解这种情况,绝对比世上大多数人都了解得多。
    所以他绝没有希望她们会给他好脸色看,更没有希望她们会对他投怀送抱,嘘寒问暖。
    一三个和尚没水喝。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这一点楚留香当然也非常了解。
    只要她们不联合在一起来对付他,他已经要谢天谢地了。
    ──她们会不会这么做呢?
    看到这些大姑娘大小姐脸上的表情,他实在有点心惊胆战。
    他一向很了解她们的脾气,无论她们做出什么事来,他都不会觉得意外的。
    所以他只有开溜了,溜到后面,找到间空舱,一头钻进去,钻进被窝,蒙头大睡。
    不管怎么样,能够暂时避一避风头也是好的,等到她们的火气过去再说。
    这就是楚留香聪明的地方,也是他了不起的地方。
    更了不起的是,他居然真的睡着了。
    这一觉睡醒时,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船舱外寂无人声,也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
    那些大小姐们怎么会连一点声音都投有?现在正在干什么?是不是正在商议着对付他?
    楚留香叹了口气,忽然觉得男人们确实应该规矩一点;如果是遇到了一个又温柔又美丽又多情的女孩子,就算不能把她二脚踢出去,也应该夺门而出,跳墙而去,落荒而逃。
    这当然是他平生第一次有这种想法,却不知道是不是他这一生最后一次。
    就在他坐在床上摸着鼻子发怔的时候,隔壁房里忽然传来有人用大壶倒水的声音。
    楚留香全身都痒了。
    他至少已经有两三天没洗澡,能够坐在一大盆洗澡水里,那有多么好?
    只可惜他并没有忘记这是一条船,船虽然在水上,可是船上的水却比什么地方都珍贵。
    何况那些大小姐们现在又怎么会替他准备洗澡水?他简直连想都不敢想。
    奇怪的是,洗澡水居然已经替他准备好了。
    舱房间的一扇门忽然被打开,他就看到了这一大盆洗澡水。没有人,只有洗澡水。
    不但有洗澡水,还有换洗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的摆在一张椅子上。
    衣服是崭新的,肥瘦长短大小都刚刚好,就好像是量着他身材订做的一样。
    洗澡水也不冷不热,恰好是他喜欢的那种温度。甚至连洗澡用的胰子膏都是他最喜欢的那一种。
    ──这是谁为他准备的?
    她们虽然都知道他的身材,也知道他的喜好,可是她们之间还有谁对他这么体贴呢?
    难道这就是她们对付他的战略?故意对他好一点,让他心里惭愧,然后再好好的修理他一顿?
    痛痛快快的洗了个澡,换上了一身柔软合身的新衣服,他心里的想法又改换了。
    ──她们本来就应该对他好一点的,像他这样的男人,本来就不会一辈子守着一个女人,她们本来就应该了解这一点。
    现在她们大概已经全都想通了。
    想到这里,我们的楚香帅立刻又觉得愉快起来,高高兴兴的走出船舱。
    外面阳光灿烂,是个极晴朗的天气。从窗口看出去,可以看到好几里之外的江岸。
    大舱却没有人,那些大小姐们居然连一个都不在。
    楚留香正在奇怪,就看到了一条船正由江心驶向江岸。
    看到了这条船,楚留香的心又沉了下去。
    情情、盼盼、阿娇、金娘、楚青、大乔、小玉,居然全都在那条船上,用一种很奇怪的眼色看着他,向他挥手道别。
    长天一碧如洗,远远看过去,仿佛已经可以看见海天相接处,江水也流得更急了。
    江船顺流而下,一泻千里,近在咫尺间的人,瞬息间就可能已远在天涯。
    ──她们为什么要走?是被迫而走的?还是她们自己要离开他?
    ──这问题现在已经用不着回答,因为浊黄的江水中已经出现了几条雪白的影子,鱼一般飞跃游动,少女般美丽活泼。
    是鱼如美人?还是美人如鱼?
    鱼不会上船,人上了船。
    她们身上穿的衣裳还是像楚留香上次见到她们时一样,最多也只不过比鱼多一点而已,可是她们对楚留香的态度却改变了很多。
    她们的态度居然变得很恭敬、很有礼,而且还好像特地要跟他保持一段距离。
    这种情况好像从来也没有在楚留香身上发生过。
    楚留香苦笑:“你们这次又想来于什么?是想来吃人,还是要人吃你们?”
    看她们的样子,倒真的有点像是怕楚留香会把她们像鱼一样一条条吃下肚子里去。
    这种样子已经很让人受不了。
    最让人受不了的是,她们居然还笑着说:“如果香帅真的要吃我们,那么就请香帅尽量的吃吧。”
    “真的?”楚留香故意作出很凶恶的样子:“我真的可以尽量的吃?”
    “当然是真的!”长腿的女孩子说:“不管香帅想吃谁,都可以挑一个去吃。”
    她的腿在阳光下看来更结实,更有光泽,更有弹性:“香帅要吃谁就吃谁,要吃什么地方就吃什么地方,随便香帅要怎样吃都可以。”
    她们每个人看起来都很好吃,每个地方看起来都很好吃。
    尤其是在如此明亮的阳光下。
    可是楚留香却好像不敢再看她们了。
    她们不是鱼,是人,她们都这么年轻,这么健康,这么样充满了生命的活力。
    所以楚留香更想不通:“你们几时变得这么样听话的?”
    “二将军这次要我们来的时候,就吩咐我们一定要听香帅的话,不管香帅要我们干什么都行。”大眼睛的女孩子说:“所以我们才害怕。”
    “害怕?”楚留香问:“怕什么?”
    “怕香帅真的把我们吃掉。”
    楚楚可怜的女孩子又露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我尤其害怕,怕得要命。”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香帅如果要挑一个人去吃,第一个被挑中的一定是我。”
    楚留香没有吃她,并不是因为她不好吃,也不是因为他不想吃。
    楚留香没有吃她,只不过因为江口外的海面上,忽然传来了一阵颦鼓声,就好像有千万匹战马踏着海浪奔驰而来。
    来的当然不是马,是一条船,一条楼台般的战船。
    海天辽阔,万里无云,楚留香已经看见了它的船影。
    人鱼们立刻雀跃欢呼:“二将军来了!”
    “这位二将军是谁?是谁的将军?为什么要你们来找我?如果他是史天王的将军,你们也应该算是史天王的属下,那么你们为什么不让胡铁花护送公主到史天王那里去?难道你们这位二将军也不赞成这门亲事?”
    没有人回答这些问题。
    四个女孩子的嘴,好像忽然都被人用一块大泥巴塞住了,连气都不能再喘。
    战船已破浪而来,远远就可以看到甲板上有人影奔腾;排成二行行极整齐的行列。
    船上旗帜鲜明,军容整肃壮观,显然每个人都是久经风浪能征善战的海上健儿。
    唯一奇怪的是;这些战士居然没有一个男人。
    海口附近的渔舟商船都不知道躲到哪里去,江岸上甚至连个人影子都看不见。
    战船上放下一道绳梯,楚留香就一步步登上去。
    他的眼睛刚露出甲板,看见的就是一双双已经被晒成古铜色的腿。
    脚跟靠紧,双腿并立,中间几乎连一点空隙都没有。
    每一双腿都那么结实,那么健美,楚留香这一生中也没有看到过这么多双女人的腿。
    坚实而富有曲线的小腿上面,是浑圆的大腿,再上面就是一条条闪着银光的战裙。
    战裙很短。
    战裙是敞开着的,为了让她们的腿在战斗时行动得更方便些。
    楚留香没有再往上面看了,因为他也不想让别人看到他一下子掉到海里去。
    战船又已出海。
    掌舵扬帆操作每一件行动的水手也都是女人,楚留香忽然发现这条船上唯一的男人就是他自己。
    没有人看他,也没有人理他。
    水手们都专心于自己的工作,战士们都石像般站在那里。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楚香帅,到了这条船上,竟变得好像是个废物一样,这些女人却好像一个个都是瞎子,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她们当然都不是瞎子,楚留香就不信她们真的看不见。
    他故意走过去,从她们的面前走过去,虽然尽量不让自己碰到她们挺起的胸,可是距离她们也够近的了。
    想不到她们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
    楚留香渐渐开始有点佩服这位二将军了,能够把这么多女人训练成这样子,绝不是件容易事,也绝不是任何男人能够做得到的。
    现在他当然已经知道这位二将军一定也是个女人。
    ──只有女人才能把女人训练得如此服从,也只有女人才懂得怎么样训练女人。
    这种方法楚留香非但不敢去想,就算想,也想不到。
    ──这位二将军又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
    楚留香也想不出。
    他也不必再想了,因为这时候已经有个长着一脸麻子的女人在问他:“你姓什么?叫什么?是什么地方的人?从哪里来的?身上有没有收藏着什么刀剑暗器?”
    楚留香笑了。
    他本来实在不想笑,也笑不出的,却偏偏忍不住笑了。因为他一辈子也没有遇到过这种事,也想不到自己会遇见这种事。
    谁能想得到,这个世界上居然有人敢对楚留香这么样说话。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他居然还老老实实的回答:“我姓楚,叫楚留香,是黄帝后代大汉子孙,从来也不做偷偷摸摸的事,所以身上既没有收藏刀剑,也没有夹带暗器。”
    “那么你就把你的手举起来。”
    “为什么?”
    “因为我要搜一搜你。”
    楚留香又笑了,用一种很温和的态度问这个女人:“你要搜别人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过别人说不定也想搜一搜你?只不过用的法子也许跟你有点不同而已。”
    “你敢!”女人的脸色变了:“你敢碰我?”
    楚留香看着她的脸,叹了口气:“我不敢,我真的不敢。”他叹着气道:“所以我也只有用另外一种法子。”
    说完了这句话,这位仁姐的一双脚已被他倒提了起来,悬空抖了两抖,把身上的零碎抖得满地都是。
    然后就听见“噗通”一声响,就有一个人被抛进海里去。
    无论在哪一个国家的神话与传说中,地狱中的颜色都是赤红的,因为那里终年都有亘古不灭的火焰在燃烧。
    这里也是。
    这里虽然没有燃烧的火焰,四面也是一片赤红,就像是地狱中的颜色一样。
    这里不是地狱,这里是将军的大舱。
    猩红色的波斯地毡铺上三级长阶,窗门上悬挂着用紫红色的丝绒制成的落地长帘。
    将军的战袍也是猩红色的,每一寸战袍上都仿佛已染遍了仇敌的鲜血。
    两个人佩剑肃立在将军身后。
    一个满面皱纹的老婆婆,头发仍然漆黑如少女;一个眉目姣好的年轻妇人,两鬓却已有了白发。
    船舱里只有一样东西是纯黑的,全身都是黑的,黑得发亮。
    楚留香走进船舱,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这头黑豹。
    黑豹伏在将军的脚下,安静得就像是一头刚被喂饱了的猫。
    将军身后的双剑都已出鞘,如匹练破空,刺向楚留香双眼。
    楚留香的眼睛连眨都没有眨。
    剑锋停顿时,距离他的眉睫最多也只不过还有三寸,可是他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
    将军用一种很奇怪的眼色瞪着他,忽然问:“你看得出她们这一剑不会刺瞎你的眼?”
    “我看得出。”楚留香说:“她们都是高手,手上自然有分寸。”
    “你怎么知道她们不会刺瞎你?”
    楚留香微笑:“因为我是你请来的客人,客人的眼睛要是瞎了,主人也会觉得很无趣的,尤其是你这样的主人。”
    “我这种主人怎么样?”
    “将军之威虽重,毕竟还不如将军之绝色,若是面对一个看不见的瞎子,岂非无趣得很?”
    他不是在说谎,也不是在故意讨人欢喜,他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也没有觉得她是个美人。
    她太高大,而且太野。
    她的肩太宽,甚至比很多男人都宽。
    她的眼睛里总是带着种野兽般的狂野之色,她嘴唇的轮廓虽然丰美,却显得太大了些。
    除了那一口雪白的牙齿外,她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一个地方可以接近美人的标准。
    但她却的确是个美人,全身上下都充满了一种摄人心魄的野性之美,美得让人连气都透不过来。
    和她比起来,其他那些美丽的女人就像是个一碰就会碎的瓷娃娃。
    “我早就知道你一定是个女人,可是我从来也没有想到过你会是这么样的一个女人。”
    青锋仍在眉睫间,楚留香却一点都不在乎:“如果我早就知道,也许我早就来了。”
    将军又瞪着他看了很久,居然轻轻的叹了口气:“你的胆子真大。”
    她一弹指,两柄剑立刻同时入鞘,人也退下。
    “就因为我知道你的胆子够大,所以我才找你来。”她说话的方式非常直接:“我相信你一定有胆子去为我杀人的。”
    “那也得看你要我去杀的是什么人。”
    “要杀那个人当然很不容易,不管她在什么地方,附近都会有三十名以上一级高手在保护他。”
    “是谁派去保护她的?”
    “杜先生和史天王。”
    她毫不考虑就说出这两个人的名字来,连楚留香都不能不承认她确实是个很痛快的人。
    对痛快的人楚留香一向也很痛快。
    “你要我去杀这个人,是不是因为你怕她夺了你的宠?”
    “是的。”她说:“现在史天王最宠爱的人是我,甚至封我为豹姬将军,如果她来了,我算什么?”
    “史天王如果真的喜欢你,为什么要娶她?”
    “因为她是公主,我不是。”她说:“现在我是史天王的姬妾,以前也是,我天生就好像只有做别人小老婆的命。”
    楚留香苦笑。
    一个女人能把这种事这么痛快的告诉别人,这种女人他也没见过。
    “以前我跟的男人,是个有钱有势的东洋老头子,而且还是剑道的高手。”
    “石田斋彦左卫门?”
    “就是他。”她毫不隐瞒:“他虽然也不错,比起史天王来还是差得远了。”
    “所以你不想失去史天王的宠。”
    “所以我一定不能让那个见鬼的公主嫁给史天王,随便怎么样都要杀了她。”
    “你为什么要我做这件事?”
    “因为这一次负责护送她的统领是胡铁花,胡铁花最信任的朋友就是你。”豹姬说:“要杀玉剑,没有人的机会比你更好。”
    “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为了我。”
    说完了这句话,她就不再说一个字,也用不着再说了。
    她已站起,猩红的战袍已自她肩上滑落。
    在这一瞬间,楚留香的呼吸几乎已停顿。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也从未见过这样的胴体。他这一生中,从来也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在如此短暂的一瞬间挑起他的情欲。
    在她那虽然高大但曲线却极柔美的古铜色胴体中,每一个地方都仿佛蕴藏着无穷无尽的情欲,随时都可能爆发出来,将人毁灭。
    一个正常的男人只要碰到她;无论碰到她身上任何一处地方,都会变得无法控制自己,甚至宁愿将自己毁灭。
    豹姬用一双充满野性的眼睛看着他,态度中充满了挑逗和自信。
    因为她至今还没有遇到过一个能够拒绝她的男人。
    楚留香长长叹息:“现在我才明白石田斋为什么要做那些事了。”他叹息着道:“因为有了你这样的女人,无论做什么事都是值得的。”
    “你呢?”
    “我也想,想得要命。”
    楚留香的眼睛也在盯着她,“如果我年轻十年,我早就像条饿狼般扑过去,而且会告诉你,我一定会去替你做那件事,先跟你缠绵三五天,然后就一去无消息,就算你恨我恨得要死,恨不得割下我的肉来喂狗,都再也休想找到我了。”
    他一本正经的说:“以前我一定会这么做的,只可惜现在我的脸皮已经没有这么厚了。”楚留香又叹了口气:“所以现在只有请你为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先穿起你的衣服来,再叫你脚下的那头豹子把我咬死。”楚留香说:“要是它万一咬不死我,你也不妨再叫那两位女剑客来刺瞎我的眼睛。”他淡淡的说:“反正不管什么方法你都不妨试一试。”
    黑豹还伏在她的脚下,豹姬还是用那双充满野性的眼睛瞪着楚留香,忽然说:“我知道你常常喜欢跟别人说两个字。”
    “哪两个字?”
    “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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