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传奇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12章楚留香的秘密
    楚留香乘来的那条船居然还在,就像是个被孩子用丝线绑住了脚的小甲虫一样,被这条战船用一根长绳拖在后面。
    海面上金波闪烁,天边已有彩霞。
    一直把楚留香送到甲板上来的,还是那个长腿的小姑娘。
    楚留香忍不住问她:“你们的将军真的肯就这么样让我走?”
    “当然是真的。”
    长腿的小姑娘抿嘴笑道:“她既不想要那头豹子咬死你,也不想让它被你咬死,还留住你干什么?”
    楚留香看着海上的金波出了半天神,居然叹了口气:“她真是个痛快的女人。”
    “她本来就是这样子的,不但痛快,而且大方,只要是她请来的客人,从来没有空手而回的。”
    “难道她还准备了什么礼物让我带走?”
    “她不但早就准备好了,而且还准备了三种,可是你只能选一种。”
    “哪三种?”
    “第一种是价值八十万两的翡翠和珍珠。”
    “她真大方。”
    “第二种是足够让你吃喝半个月的波斯葡萄酒和风鸡肉脯,还有一大桶清水。”
    楚留香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又不禁叹了口气:“她想得真周到。”
    战船出海已远,这样礼物无疑是他最需要的,他已经可以不必再选别的,却还是忍不住要问:“第三样礼物是什么?”
    “是个已经快要死了的人,简直差不多已经死定了。”
    楚留香苦笑。
    他实在没有想到那个痛快的女人会给他这么不痛快的选择。
    现在三样礼物都已经被人搬出来了,珍珠耀眼,酒食芬香,人也已真的奄奄一息。
    这个奄奄一息的人,赫然竟是那自命不凡,不可一世的白云生。
    长腿的女孩子忽然压低声音,悄悄的告诉楚留香:“将军知道你一定会选第二样的,因为你是个绝顶聪明的人。”
    “哦?”
    “可是将军又说,如果你选的是珠宝,那么你这个人不但贪心,而且愚蠢,连她都会对你很失望。”
    “如果我选的是第三样呢?”
    “那么你简直就不是人,是条笨猪了。”
    长腿的女孩子问楚留香:“你选哪一样?”
    楚留香看看她,忽然也压低声音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他在她耳边悄悄的说:“我本来就不是人,是条猪。”
    在江上,这条船已经可以算是条很有气派的大船,一到了海上就完了,在无情的海浪间,这条船简直就像是乞丐手里的臭虫一样,随时都可能被捏得粉碎。
    楚留香当然明白这一点,可是他根本连想都不去想。
    船上当然不会有粮食和水,至于酒,那更连谈都不要谈,没有酒喝是死不了的,可是如果没有水,谁也活不了七天。
    这一点楚留香也不会不知道,却偏偏好像完全不知道一样。
    想了也没有用的事,又何必去想?
    知道了反而会痛苦烦恼的事,又何必要知道?
    无论在多危险恶劣的环境中,他想的都是些可以让他觉得愉快的事,可以让他的精神振奋;可以让他觉得生命还充满希望。
    所以他还活着,而且活得永远都比别人愉快得多。
    白云生的脸色本来就是苍白的,现在更白得可怕,像是中了某种奇怪的毒,又像是受了某种极厉害的内伤,所以有时晕迷、有时清醒。
    这一次他清醒的时候,楚留香正在笑,好像又想起了什么可以让他觉得愉快的事。
    白云生的精力已经没法子让他说很多话了,却还是忍不住要说:“你看起来好像很高兴的样子。”
    “好像是的。”
    “我想不通,现在还有什么事能让你这么高兴?”
    “至少我们现在还活着。”
    对楚留香来说,能活着已经是件非常值得高兴的事,对白云生来说就不同了。
    “我们虽然还活着,也只不过在等死而已,有什么好高兴的?”
    无论从哪方面来说,这两个人都是绝不相同的人,甚至可以说是两个极端。
    奇怪的是,在这两个人之间,却仿佛有种非常奇怪的相同之处,也可以说是种奇怪的默契。
    白云生一直都没有问楚留香:“你为什么不选择你需要的粮食和水,反而救了我?”
    因为这种事是不需要解释,也无法说明的。
    楚留香也一直都没有问白云生:“你和豹姬都是史天王的人,她为什么会用这种方法对你?”
    因为这种事虽然可以解释,但是解释的方法又太多了。
    玉剑公主很可能就是其中最主要的关键。
    一个要保护她,一个要杀她,一个要成全她和史天王的婚事,一个死也不愿意。
    豹姬要置白云生于死地,也当然是顺理成章的事。
    不管怎么样,现在这两个极端不相同的人,已经在一种不可思议的安排下,被安排在一起了。
    他死,另外一个人也得死。
    他活,另外一个人也能活下去。
    天色渐渐暗了,谁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明天日出时。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
    这个世界上大概很少有人会把沙漠和海洋联想到一起。
    海洋是生动的、壮阔的、美丽的,充满了生命的活力,令人心胸开朗,热血奔放。
    有很多人热爱海洋,就好像他们热爱生命一样。
    沙漠呢?
    没有人会喜欢沙漠,到过沙漠的人,没有人会想再去第二次。
    可是一个人如果真正能同样了解海洋和沙漠,就会发现这两个看来截然不同的地方,其实有很多相似之处。
    它们都同样无情,同样都能使人类感觉到生命的渺小卑微,同样都充满了令人类完全无法忍受的变化。在这种变化中,人类的生命立刻就会变得像铁锤下的蛋壳那么脆弱。
    在某一方面来说,海洋甚至比沙漠更暴厉、更冷酷,而且还带着种对人类的无情讥诮。
    ──海水虽然碧绿可爱,可是在海上渴死的人很可能比在沙漠上渴死的更多。
    一个人如果缺乏可以饮用的食水,无论是在沙漠里、还是在海上,都同样只有一件事可以做。
    ──等,等死。
    这一次楚留香居然没有死,岂不是因为可有奇迹出现了。
    奇迹是很少会出现的。
    这一次他没有死,只不过因为有一个人救了他。
    一个谁都想不到的人。
    几个月之后,在一个风和日暖的春天傍晚,在一片开满了夹竹桃和杜鹃花的山坡上,胡铁花忽然想到这件事,所以就问楚留香:“那一次你怎么会没有死?”
    “因为有个人救了我。”
    “在那种时候,那种地方,有谁会去救你?”
    “你永远想不到的。”楚留香笑得很神秘:“就连我自己都想不到。”
    “那个人究竟是谁?”胡铁花有点着急了:“这次你绝不能再要我猜了,我已经猜了三个月还没有猜出来,难道你真要把我活活急死?”
    “好,这次我告诉你。”楚留香说:“那次救了我的人,就是那个要搜身的麻子。”
    胡铁花怔住了。
    “是她救了你?她怎么会救你?”胡铁花非但想不通,而且简直没法子相信。
    楚留香却轻描淡写的说:“这件事其实也简单得很。”他告诉胡铁花:“她救了我,只不过因为我把她丢进了海里去。”
    胡铁花越听越糊涂了,楚留香却越说越得意。
    “她要搜我,我当然也要搜一搜她,只不过对她那种女人,我实在没兴趣碰她,所以我用了种很特别的法子。”
    “什么法子?”
    “我先提起她的那双尊脚,把她身上的东西全都抖了出来。”
    “然后呢?”
    “然后我只不过顺手摸鱼,把其中几样比较特别的东西给摸了过来。其中有一样是个像袖箭般的圆铁筒子。”
    “就是这个圆筒子救了你?”
    “就是。”
    “一个小小的圆筒子怎么能从大海中救人?”
    “别的圆筒子不能,这个圆筒子能。”
    “这个圆筒子究竟是什么鬼玩意?”
    “也不是什么鬼玩意,只不过是一筒旗花火箭而已。”
    楚留香微笑!
    “白云生看见我把那个圆筒子拿出来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简直比你看到一千两百坛陈年好酒还要高兴。”他说:“一个人如果能看到自己的朋友脸上露出那种表情来,一辈子只要看见一次也就够了。”
    胡铁花一直在叹气:“我知道你这个人运气一向都很不错,却还是没想到你的运气会有这么好。”
    “这不是运气。”
    “这不是运气!难道你早就知道那个圆筒子是史天王属下遇难时用来呼救的讯号?”
    “我不知道。”
    “那么这不是运气是什么?”
    “这只不过是一点点智慧、一点点谨慎、一点点处处留意的习惯,再加上一点点手法和技巧而已。”
    楚留香摸着鼻子,眨着眼笑道:“除此之外,还有样东西当然也是少不了的。”
    “什么东西?”
    “运气,当然是运气。”楚留香又板起脸来一本正经的说:“除了运气之外,难道还能有什么别的东西?”
    就在胡铁花差一点气得把刚喝下去的一口酒从鼻子喷出来的时候,楚留香又开始继续说出了那一次他的奇遇。
    “我们把那一筒讯号放出不久,就有一批渔船来把我们救到一个孤岛上去,岛上只有一个渔村,居民都是渔夫,看起来和别的渔村完全没有什么两样。”
    楚留香脸上又露出那种神秘的表情:“可是我却在那个渔村里遇到几个奇怪的人,我永远想不到会在那种地方遇到他们。”
    “他们是谁?”
    “胡开树、司徒平、金震甲和李盾。”
    楚留香说出的这几个名字,每一个都是可以让人吓一跳的。
    胡铁花也吓了一跳:“这些大英雄大侠客们到那个小渔村里去干什么?”
    “我想他们大概不是去吃鱼的。”楚留香故意问胡铁花:“你想呢?”
    这一次胡铁花好像忽然变得聪明起来了:“难道那个渔村就是史天王在海上的根据地之一,难道那些大侠们都是为了史天王而去的?”
    楚留香叹了口气:“像你这样的聪明人,为什么偏偏会有人硬要说你笨?”
    胡铁花也叹了口气:“我一直有点看不起那位胡大侠,想不到他居然真是个角色,居然也有胆子去找史天王。”
    “你知不知道他为了什么要去找史天王?”
    “难道他不是去找史天王拼命的?”
    “拼是拼命,只可惜拼的不是他自己的命。”楚留香苦笑:“他去找史天王,只不过要求史天王为他去拼掉几个人的命而已。”
    “他是不是还带去一份重礼?”
    “那当然是绝不能少的。”
    “我一点都不奇怪,我真的一点都不奇怪,像这样的大侠我早就见得多了。”胡铁花冷笑:“我想他看到你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一定也很有意思。”
    楚留香又叹了口气:“老实说,那样的表情我也不想再看到第二次。”
    最重要的一个问题是:“那一次史天王究竟有没有到那个渔村里去?”
    “他当然去了。”
    “你有没有看见他?”
    “我又不瞎,怎么会看不见?”
    “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楚留香想了很久之后才能回答。
    “我也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只能告诉你,我真正看清他的那一瞬间,我才明白别人为什么说他是杀不死的。”
    “为什么?”
    “因为他根本不是一个人。”
    楚留香第一眼看见史天王的时候,是一个天气非常好的早上。
    史天王当然是坐船来的,却不是楚留香想像中那种战船巨舰,而是一条很普通的渔船,甚至已经显得有点破旧。
    那一天早上天气晴朗,楚留香远远就可以看到这条渔船破浪而来。
    渔船的本身连一点特别的样子都没有,可是速度却比任何人看到过的任何一条渔船都快得多。
    船上有七个人。
    这七个人都穿着普通的渔民衣裳,敞着衣襟,赤着足,身材都很高大健壮。
    渔船一靠岸,他们就跳下船,赤着脚走上沙滩,每个人的行动都很矫健,而且显得虎虎有生气。
    那时楚留香还想不到这七个人之中,有一个就是威镇七海的史天王。
    在他的心目中,史天王不应该是这样子的。
    在他的心目中,史天王应该戴金冠、着金甲,扈从如云,威仪堂堂。
    但是白云生却告诉他:“大帅来了。”
    “大帅?”楚留香还不明白:“哪一位大帅?”
    “这里只有一位大帅。”
    楚留香这才吃惊了:“你说的这位大帅就是史天王?”
    “是的。”
    但是直到那一刻,楚留香还是看不出这七个人中哪一个是史天王。
    因为这七个人的装束打扮几乎是完全一样的,远远看过去,几乎完全没有分别。
    他们大步走上沙滩,每个人手里拖着的渔网中,都装满了他们从海洋中打来的丰收。
    看起来他们都是熟练的渔人,也只不过是些熟练的渔人而已,最多只不过比别的渔人更强壮、更魁伟一点而已。
    可是岛上的渔民一看见他们就已经在欢呼。他们微笑挥手,在欢呼中走入一栋用木板搭成的大屋,在沙滩上留下一串脚印。
    楚留香立刻又发现一件奇怪的事。
    这七个人留下的脚印看起来竟好像是一个人留下来的脚印。
    七个人一连串走过,每个人一脚踩下时,都恰巧踏在前面一个人留下的脚印里,每一个脚印之间的距离都是完全一样的。
    在那一刻,楚留香已经知道他遇到的这个对手是个多么可怕的对手了。
    可是让楚留香觉得真正震惊的,还是在他被请入那间大屋,面对史天王的时候。
    从来没有人能让楚留香如此震惊过。
    他曾经面对天下无敌的剑客薛衣人的利器,他曾经面对幽灵鬼魂般诡秘难测的石观音。
    他也曾经和天下武林中人视为神圣的水母阴姬决战于神水宫中。
    他这一生中,身经无数次生死决于一瞬间的恶战。
    可是他从未如此震惊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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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无法捉摸的人
    木屋高大宽敞,光线充足明亮,窗子经常是开着的,一抬眼就可以看到阳光照耀下的海洋。
    海风温暖而潮湿,几个打着赤膊的孩子正在沙滩上玩贝壳,身上的皮肤也和他们的父兄一样,被晒成了古铜色。
    海滨有两个年轻人在整理渔船,几个小媳妇、老太太聚在一起,一面聊家常、一面补渔网。
    小小的渔村中,到处都充满了安乐祥和之意,谁也想不到,就在这一天,就在这个木屋里,所发生的每一件事都足以震动武林。
    楚留香踏着柔软的沙粒,从阳光下走进这间木屋时,也许就是他一生中最震惊、也最失望的时候。
    他从不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力无法做到的事,也不相信世上有永远无法击倒的人。
    现在他相信了。
    因为史天王根本不是一个人。
    史天王是七个人。
    刚才从渔船中走上沙滩的那七个人,不但装束打扮完全一样,连神情、容貌、身材都是完全一样的。
    这七个人中,每一个都可能是史天王,但是谁也分不出哪一个是真的。
    就像是秦始皇的龙辨一样,史天王也为自己准备了六个身外的化身。
    如果你根本分不出谁是真的史天王,你怎么能在一瞬间刺杀他?
    如果你不能把握住这一瞬间的机会,那么你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比楚留香先到这渔村的四位武林名人此刻也都在这木屋里。
    史天王第一个接见的,是个宽肩厚胸、面色赤红,看来非常壮健的中年人,身上显然带着金钟罩铁布衫一类的横练功夫,而且练得很不错,整个人看来就像是个铁打的盾牌一样。
    “你就是李盾?”
    “是的,我就是。”
    他的态度在沉稳中充满自信,他的外门功夫和外家掌力在关中一带几乎从未遇到过敌手,所以此刻虽然面对着威镇天下的史天王,却还是保持着他的尊严。
    “我保的一趟镖在史将军的辖境中被劫了。”李盾说:“我这次来,只求史将军给我一个公道。”
    “你要我给你公道?”这位史天王斜倚着墙,淡淡的问:“你能给我什么?”
    “我李盾一向身无长物,只有一个人、一条命。”
    他带着刀。一柄用不着拔出来,就可以看出是名家铸造的快刀。
    史天王愿意见的人,不但可以带刀,什么样的武器都可以带进来。
    无论什么样的人,无论带着什么样的武器,史天王都不在乎。
    李盾忽然拔刀,撕开衣襟,反手一刀,砍在自己胸膛上。
    这一刀他的确用了力,可是锐利的刀锋只不过在他胸膛上留下一条淡淡的白印而已。
    “很好,你这一身十三太保横练的功确实练得很不错。”
    这位史天王坐在一张很宽大的木椅上。
    “只可惜我既不想要你这个人,也不想要你这条命。”史天王挥了挥手:“念你也是条好汉,这次我放你走,下次最好莫要再来了!”
    “我不能走。”李盾厉声道:“讨不回镖银,我绝不走。”
    “你是不是一定要我给你个公道?”
    “是。”
    史天王忽然叹了口气:“那么我问你,你几时在江湖中看见过有什么公道?”
    李盾怒吼,挥刀扑过去,刀如雷霆,刀光如电。
    他砍的是另外一位史天王,这位史天王只用两根手指就夹住了这一刀。
    “当”的一声响,刀断了。
    断刀轻轻一划,轻轻的沿着李盾自己刚才在胸膛上砍出来的白印子划去,鲜血立刻从他胸膛中泉水般涌出。
    “你用力砍也砍不伤,可是我轻轻一划就划破了。”史天王悠悠然的说:“你说这公道不公道?”
    “现在你总该明白了,天下本来就没有什么绝对公道的事。”另一位史天王说:“你还想要什么公道么?”
    李盾面如死灰,一步步往后退,退到第五步时,他手里剩下的半截断刀,已刺入了他自己的心脏。
    金震甲却是活着走的。
    “你带来的礼物我收下,你求我的事也可以做到。”史天王说:“你的大哥金震天虽然是我的旧交,心里却一直看不起我。我也知道,这次你肯来求我,我高兴得很。”
    他这么说,另外六位史天王也同样露出了很愉快的表情。
    闽南武林中家世最显赫的金家二公子居然也来求他了,这好像是件让他觉得很有面子的事。
    横行七海的史天王竟似对别人的家世很注重,这大概也就是他为什么一定要娶到位公主的原因。
    胡开树立刻看出了这一点。
    他也是世家子,他的父亲和祖父都是江湖中的名侠,他自己的名气也不小。
    “在下胡开树,先祖古月叟;先父胡星,久居幽州,这次特地备了份重礼,专程来拜见史将军。”
    史天王居然笑了。
    “我知道,你用不着把你的家谱背出来,你的事我全都知道。”这位史天王箕踞在一张短榻上:“你带来的礼物我也已看到。”
    “史将军是不是肯赏脸收下!”
    “我当然要收下。”史天王大笑:“那么贵重的一份礼,要是有人不收,那个人岂非该打屁股?”
    胡开树也笑了,史天王忽然又问他。
    “你看见那条船没有?就是我们刚才坐来的那条船。”
    “我看见了。”
    “那是条好船。”史天王声音中充满了赞赏和欣慰:“我可以保证,那条船远比它外表看起来还要好得多,不但轻巧快速,而且可以经得起大风大浪,船上的水和粮食也很充足,我还可以派两个经验最丰富的好手给你。”
    “给我?”胡开树已经觉得有点奇怪了:“为什么要给我?”
    “你想不想活着回幽州?”
    “想。”
    “那么你就只有坐那条船回去。”史天王说:“只要你能活着上了那条船,你就可以活着回去了。”
    “大帅答应我的那件事呢?”
    “什么事?我答应过你什么事?”史天王沉下了脸:“我只不过答应你,给你一个面子,收下你那份礼而已。”
    胡开树笑不出来了。
    史天王却又大笑:“胡开树,你以为我是什么人?会替你做这种不仁不义出卖朋友的事?我要做这种事,也只有为了我自己,怎么会为了你这么样一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虎踞在短榻上的史天王忽然猛虎般大喝:“你还不快滚!”
    胡开树是慢慢的退出去的。
    因为他知道无论他多么快,也快不过史天王和白云生。
    他从这间已经有了血腥味的大屋退入阳光下。阳光灿烂,海水湛蓝。
    老太太和小媳妇仍在一针针一线线的修补着她们丈夫兄弟子孙的破衣裳和破渔网,赤着膊的孩子们仍在她们旁边的沙滩上玩着五颜六色的贝壳。
    整理渔船的两个年轻人已经不知在什么时候溜到什么地方去干什么去了。
    木屋里的史天王和一直守护在史天王身旁的白云生都依旧留在木屋里,并没有追赶阻拦他的意思。
    胡开树的精神又振起。
    ──只要你能活着上得了那条船,你就能活着回去。
    这件事并不难。
    那条船依旧泊在浅滩上,距离他最多也只不过有二三十丈而已。
    在这段距离中,已经没有什么人能阻拦他。这种机会他怎么会错过?
    早潮已退去很久,海滩上的沙子已经被晒干了,用脚踩一踩,已经很有力量。
    胡开树的脚用力一蹬,左脚用脚跟,右脚用脚尖,两股力量一配合,身子已凌空掠起。以他的轻功,只要三五个起落,就到了那条船上了。
    想不到就在他身子刚掠起来,忽然有一大片五颜六色的贝壳暴雨般打了过来。
    贝壳是从那些赤着膊的小孩子手里打出来的,带起的急风破空声却好像是从机簧弩匣中打出来的利箭一样。
    胡开树的力还没有使尽,凌空翻腾,借力使力,又翻了个身。
    就在他翻身的时候,天色仿佛忽然暗了,仿佛忽然有一片乌云掩住了阳光。
    天空澄蓝,一碧如洗,哪里有乌云?掩住他眼前阳光的,只不过是一片渔网。
    好大的一大片渔网。
    渔网是从那些老太太、小媳妇手里撒出来的,就好像真的是一大片乌云,胡开树前后左右的退路都已在这片乌云的笼罩下。
    他的力已尽了。
    他已经完全没有闪避招架抵抗的力量,那条近在眼前的渔船,已经变得远在天涯。
    就在这时候,忽然有一道闪电飞来,刺穿了乌云,刺破了渔网。
    天空澄蓝,一碧如洗,怎么会有闪电?这道闪电只不过是一柄剑的剑光。
    好亮的剑光,好快的剑!
    剑是从司徒平手里刺出来的,一直都静静的坐在那里的司徒平。
    他静坐的时候静如大地,他一出手,他的剑就变得快如闪电。
    谁也想不到他会忽然出手,胡开树也想不到。
    渔网穿破,胡开树穿出,远在天涯的渔船又近在眼前。
    可是司徒平也忽然出现在他眼前,一张白脸,一双冷眼,一柄利剑。
    生死就在呼吸间,胡开树能对他说什么?最多也只不过能说一个字:“谢。”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他这个字居然说错了。因为就在他说出这个字的时候,以一双冷眼看着他的司徒平,已一剑洞穿了他的心脏。
    司徒平又坐下,安安静静的坐在他刚才坐过的那张椅子上,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可惜谁也不能否认已经有事情发生过了,而且是件谁都无法了解、也不能解释的事。
    ──他救了胡开树,为什么又要将胡开树刺杀于剑下?
    “司徒平。”
    这位史天王一直像是木头人一样站在这间木屋最远的一个角落里,从这个角落里,不但可以看到屋子里每一个人的每一个动作,也可以看到海洋。
    “你就是后起这一代剑客中,被人称为第一高手的司徒平?”
    “不能算是第一,但也不能算是第二。”司徒平说:“第一与第二间的分别,也只不过在刹那毫厘间而已。”
    “说的好。”
    “我说得不好,我说的是实话。”
    “你是来投靠我的?”
    “我投靠的不是你,是海。”
    “海比我更冷酷无情。”
    “我知道。”司徒平说:“就因为我知道,所以我才这么做。”
    “为什么?”
    “因为海无情,海上的风云瞬息万变,就好像剑一样。”司徒平说:“只有在海上,我的剑法才能有精进。”
    “你的想法不错,可是你刚才却做错了。”史天王淡淡的说:“一个人如果死了,他的剑法就再也无法精进。”
    “我知道。”
    “在海上,违抗我的人就是死人。”
    “我知道。”
    “你也知道我要杀胡开树,为什么要救他?”
    “他也学剑,我不能眼看他死于妇人孺子之手。”司徒平说:“我杀他,只因为他已然必死,既然要死,就不如死在我的剑下。”
    “你呢?”史天王问:“如果称要死,你情愿死在谁手里?”
    司徒平冷冷的看着他,看着他们,看了很久,忽然冷笑:“你不配问我这句话,你们都不配!”
    “为什么?”
    “因为你们谁也不敢承认自己就是史天王。”
    楚留香已经开始在替这个倔强而大胆的年轻人担心了。
    他相信从来也没有人敢在史天王面前如此无礼,“在海上,违抗史天王的人就是死人。”这句话也一点不假。
    想不到史天王却大笑:“好,好小子,你真有种。我手下像你这么有种的人还真不多。”
    史天王盯着司徒平:“像你这样的人来投靠我,我若杀了你,我还算什么史天王,还有谁肯死心塌地的为我拼命?”
    他居然放过了这个年轻人,居然收容了他。
    楚留香心里忽然觉得有点怀疑了。
    ──史天王究竟是不是传说中那么残酷凶暴的人?
    这个世界上也许根本没有人能真正了解他,就正如根本没有人能分辨谁是真正的史天王一样。
    “楚香帅。”
    史天王忽然用一种非常有礼的态度面对楚留香,措词也非常斯文优雅,就像是又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香帅之才,冠绝天下,香帅之名,天下皆闻,却不知香帅此来有何见教?”
    “史将军说得实在太客气了。”楚留香苦笑:“我本来实在也该说些动听的话,只可惜我说不出。”
    “为什么?”
    “因为我的来意实在不太好。”
    “哦?”
    “我本来是要来杀你的。”楚留香叹了口气:“只可惜现在我又不能不改变主意。”
    “为什么?”
    “因为我根本分不出我要杀的人是谁!”
    史天王居然也叹了口气:“我明白香帅的意思,这实在是件很让人头疼的事,我相信一定还有很多人也和香帅一样,在为这件事头疼无比。”
    “史将军这么样做,岂非就是要让别人头疼的?”
    史天王又大笑道:“头疼事小,杀头事大,为了保全自己的脑袋,我也只好这么样做了。”他问楚留香:“这一点不知道香帅是否也同意?”
    “我同意。”楚留香说:“在你这种情况下,谁也不能说你做得不对。”
    史天王目光炯炯:“那么香帅现在准备怎么做呢?”
    没有人知道楚留香现在应该怎么做,连楚留香自己都不知道。
    他曾经有很多次被陷于困境中,每一次他都能设法脱身。
    可是这一次不同。
    这一次他是在一个四面环海的荒岛上,这一次他连他真正的对手是谁都不知道。
    楚留香又开始在摸鼻子了。
    “我可以想法子先冲出去,我也可以跟你们拼一拼。”他苦笑:“只可惜这些法子都不好。”
    “香帅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好主意?”
    “没有了。”
    史天王微笑:“我倒有一个。”
    “什么主意?”
    “我们为什么不叫人去弄几十坛好酒来,先喝一个痛快再说。”
    楚留香也笑了:“听起来这主意倒实在不错。”
    于是他们开始喝,不停的喝。
    他们喝的真不少。
    将醉未醉时,楚留香仿佛听见史天王在对他说:“你一定要多喝一点,就当作是在喝我的喜酒。”
    夕阳如火,海水仿佛也被映成红色的,看起来就好像瓶红的葡萄酒。
    楚留香已经醒了。醒来时虽然不在杨柳岸上,沙滩上的景色却更壮丽辽阔。
    白云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来的。
    “你醒了?”
    “一个人不管喝得多醉都会醒的。”楚留香说:“我醉过,所以我会醒。”
    “那么不醉的人呢?”白云生带着笑问:“没有醉过的人是不是就不会醒?”
    “是的。”楚留香说得很认真:“这个世界上确实有很多事就是这样子的。”
    白云生的态度也变得很严肃:“是的,的确是这样子的。”
    “史天王是不是已经走了?”楚留香忽然问:“玉剑公主是不是已经被送到他那里去?”
    “是的。”白云生说:“他们的婚礼也就在这两天了。”
    楚留香遥望着远方逐渐暗淡的彩霞,过了很久,才慢慢的说:“我不能阻止玉剑公主,我也杀不了史天王,这一次,我是彻底失败了。”他问白云生:“你知不知道这还是我第一次失败。”
    “我可以想得到。”
    楚留香又看了他很久,忽然又笑了笑:“那么我告诉你,一个人偶尔尝一尝失败的滋味,也没有什么不好。”
    “我知道。”
    “你真的知道?”
    “没有败过的人,怎么会胜?”白云生说:“这个世界上岂非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船已备好。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今日一别,后会无期。”白云生紧握楚留香的手:“你要多珍重。”
    楚留香微笑:“你放心,我绝不会因为失败了一次就会伤心得去跳海的。”
    海船靠岸的地方,本来也是个贫穷的渔村,可是今日这里却显得远比平时热闹得多。村子里摆满了卖小吃的摊子,每个摊子的生意都不错,吃东西的人虽然都作渔民打扮,可是楚留香一眼就看出其中至少有一大半不是靠捕鱼维生的。
    这里无疑又有什么奇怪的事要发生了,可是楚留香现在已经完全没心情管别人的闲事。
    他只想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喝点酒。
    就在这时候,他忽然发现黑竹竿和薛穿心居然也混在这些人里面。
    他想去招呼他们,他们却好像已经不认得他。
    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小女孩子却在拉他的衣角,求他照顾她家一次生意。
    “我们家不但有饭有面有酒,还有好大好大的螃蟹和活鱼。”
    她生得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她的一双小手几乎把楚留香的衣裳都扯破了,看起来她家确实很需要楚留香这么样一个阔气的客人。
    薛穿心和黑竹竿已人影不见,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楚留香只有被她拉着走,拉到一个由普通渔户人家临时改成的小吃店里。
    这家人,确实需要别人来照顾他们的生意。因为别的摊子虽然生意兴隆,这一家却连一个客人也没有。
    楚留香叹了口气,生意不好的店,做出来的东西通常都不会太好吃的。
    可惜他已经来了。
    “你们这里有什么鱼?我要一条做汤,一条红烧,一条干煎下酒。”
    小女孩却在摇头,“我们这里没有鱼,也没有酒。”她吃吃的笑──“刚才我是骗你的。”
    楚留香苦笑。
    一个人倒楣的时候,真是什么样稀奇古怪的事都能遇得到。
    小店后面一间房的垂帘里却有个人带着笑声说:“这些日子来,你一定天天都在吃鱼,难道还没有吃腻?”她问楚留香:“你难道不想吃一点烧鸭火腿香菇炖鸡?”
    楚留香又怔住。
    他听到这个人的声音,他听过她的声音后就从未忘记。
    “杜先生,是你?”
    简陋的小屋已被打扫得一尘不染,杜先生一向有洁癖。
    木桌上仍然有一瓶开着八重瓣的白色山茶花,杜先生的风姿仍然那么优雅。
    “香帅一定想不到我会在这里。”她的微笑如山茶:“可是我却一直希望香帅会来。”
    “其实我也早该想到了,看见薛穿心的时候我就该。”
    村子里那些陌生人,当然也都是她带来的,为了做这些人的生意,村子才会热闹起来。
    “可是杜先生到这里来干什么呢?”
    “我们在等消息!”
    “什么消息?”
    杜先生闪避了这个问题,却叹了口气:“只可惜胡铁花已经走了,也不知是急着要去喝酒,还是急着要去找你,刚把公主送上船,就已人影不见。”
    公主已上船,现在也许已经在史天王的怀抱里。
    ──是哪一个史天王呢?
    楚留香不愿再提这些事,他的心在刺痛,唯一让他觉得有一点安慰的是“江湖人的传说,有些并不是真的,史天王并不是传说中那么粗暴凶恶残忍的人。”
    “哦?”
    “这是我自己亲眼所见,我不能不告诉你。”
    杜先生淡淡的笑了笑!
    “可是你有没有想到过,这也许只不过是他故意装作出来给你看的。”她的声音更冷淡,“他明明可以杀你,却放你回来,也许只不过就因为要你在江湖人面前替他说这些话。”
    她又问:“江湖中还有谁的朋友比楚香帅更多?还有谁说的话比楚香帅更可信?”
    杜先生冷笑:“史天王能找到楚香帅这么样一个人为他宣扬名声,实在是他的运气。”
    楚留香的心开始往下沉,外面的村子里却响起了一声欢呼声,就像是浪潮一样,从海岸那边传过来。
    杜先生的眼睛里也发出了光。
    那个楚楚动人的小女孩已经小鸟般的飞闯了进来,喘着气说:“消息已经来了,公主已经得手,已经在前天夜里割下了史天王的首级!”
    就在这一瞬间,所有的一切事都忽然像烟花般在楚留香心里爆开。
    ──谁能刺杀史天王?谁能分辨出谁是真的史天王?
    只有他的妻子。
    没有一个男人会在自己洞房花烛夜的时候让别的男人代替他的。
    这就是玉剑公主为什么一定要嫁给史天王的真正目的。
    所以她才会在临走的前夕,将她自己献给她真正喜爱的人。
    那湖边的小屋,那湖上的月色,那一夕永远难忘怀的缠绵,那个忍住了满心哀痛,去为别人牺牲了自己的人,那一弯血红的新月,如今都已流星般消逝。
    楚留香的心也像是烟花般爆开了,杜先生却用力握住了他的手。
    “我们成功了,我们终于成功了,我们大家付出的代价都没有白费。”她紧握着楚留香:“我知道你本来一定以为这次你已彻底失败了,可是这一次你也没有败。败的是史天王。”
    楚留香冷冷的看着她,冷冷、冷冷的看了她很久,才用一种几乎已经完全没有情感的声音说:“是的。”
    ──古龙《楚留香之新月传奇》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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