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山庄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03章死亡之约
    (一)
    逃亡并没有终止,黑暗又已来临。
    黑暗中只听见喘息声,两个人的喘息声,声音已停下来,人已倒下去。
    不管下面是干土也好,是湿泥也好,他们已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
    ——一定要躺下去,就算西门吹雪的剑锋已在咽喉,都得躺下去。
    现在就算用尽世上所有的力量,都已无法让他再往前走一步。
    从黑暗中看过去,每隔几棵树,就有一点星光般的磷光闪动。
    光芒极微弱,就算在绝对的黑暗中,也得很注意才能看得见。
    只要有一点点天光,磷光就会消失。
    “顺着这磷光走,就能走出去?”
    “嗯。”
    “你有把握?”
    “嗯。”独孤美虽然已累得连话都说不出,却还是不能不回答,因为他知道陆小凤一定会继续问下去的。
    “我绝对有把握。”他喘息着道,“因为你只要跟他们有了合约,他们就绝不会出卖你。”
    “他们是谁?”陆小凤果然又在问,“是不是山庄里的人?”
    “嗯。”
    “什么山庄?在哪里?”陆小凤还要问,“你跟他们订的是什么合约?”
    独孤美没有回答,听他的呼吸,仿佛已睡着。
    无论他是不是已睡着,他显然已决心拒绝再回答这些问题。
    陆小凤好像也觉得自己问得太多,居然也闭上嘴,更想闭上眼睛睡一觉。
    可是他偏偏睡不着。
    远处的磷光闪动,忽远忽近。
    他的瞳孔已疲倦得连远近距离都分不出,为什么还睡不着?
    ——只有绝对黑暗中,才能分辨出这些指路的暗记,若是用了火折子,反而看不出了,白天当然更看不出。
    ——这一点只怕连西门吹雪都想不到,所以他当然也不会在这种绝对的黑暗中走路。
    ——看来山庄中那些人实在很聪明,他们的计划中每一点都想得很绝,又很周到。
    ——独孤美是不是真的会带我到那山庄去?
    ——他有合约,我却没有,我去了之后,他们是不是肯收容我?
    ——那地方是不是真的完全隐秘?连西门吹雪都找不到?
    ——为什么那地方只有死人才能去?
    陆小凤睡不着,因为他心里实在有太多解不开的结。一个结,一个谜。
    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解开这些谜?
    ×××
    绝对的黑暗,就是绝对的安静。
    独孤美的呼吸也渐渐变得安定而均匀,在黑暗中听来,甚至有点像是音乐。
    ×××
    妹妹背着泥娃娃,
    走到花园来看花。
    娃娃哭了叫妈妈,
    树上的小鸟笑哈哈……
    ×××
    也不知为了什么,陆小凤竟从六亲不认的老人呼吸声中,忆起了自己童年时的儿歌。
    他自己也觉得很好笑,可是他并没有笑出来,因为就在这时候,黑暗中忽然响起一声惨呼。
    接着,又是“噗”的一声,一个人的身子弹起来,又重重地摔在泥沼里。
    “是谁?”陆小凤失声问。
    没有人回答。
    过了很久,黑暗中才响起了独孤美的呻吟声,仿佛受了伤。
    是谁在黑暗中突击他?
    陆小凤只觉得心跳加快,喉咙发干,掌心却湿透了,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他什么事都看不见。
    又过了很久,才听见独孤美呻吟着道:“蛇……毒蛇!”
    陆小凤吐出口气,道:“你怎么知道是毒蛇?”
    独孤美道:“我被它咬到的地方,一点都不疼,只发麻。”
    陆小凤道:“伤口在哪里?”
    独孤美道:“就在我左肩上。”
    陆小凤摸索着,找到他的左肩,撕开他的衣服,指尖感觉到一点肿块,就低下头,张开嘴,用力吸吮,直到独孤美叫起来才停止。
    “你已觉得痛了?”
    “嗯。”
    既然能感觉到疼痛,伤口里的毒显然已全都被吸出来了。
    陆小凤又吐出口气,道:“你若还能睡,就睡一下,睡不着就挨一会儿,反正天已快亮了。”
    独孤美呻吟着,良久良久,忽然道:“你本来不必这么做的!”
    陆小凤道:“哦?”
    独孤美道:“现在你既然已知道出路,为什么还不抛下我一个人走?”
    陆小凤也沉默了很久才回答:“也许只因为你还会笑。”
    独孤美不懂。
    陆小凤慢慢地接着道:“我总觉得,一个人只要还会笑,就不能算是六亲不认的人。”
    (二)
    天一亮,指路的磷光就看不见了。
    现在天已快亮,陆小凤总算已休息了片刻。
    有些人的精力就像是草原中的野火一样,随时都可能再被燃起。
    陆小凤就是这种人。
    他这一次重新燃起的精力还没有燃尽,就忽然发现他们终于已脱出了那吃人的树林。
    ×××
    前面是一片青天,旭日刚刚从青翠的远山外升起,微风中带着远山新发木叶的芬芳,露珠在阳光下闪亮得就像初恋情人的眼睛。
    陆小凤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这简直就像是梦境。
    难道他刚从噩梦中醒来,就到了另一个梦境中?
    伏在他背上的独孤美,呼吸也变得急促了,忽然问道:“前面是不是有棵大松树?”
    是的。
    一棵古松,孤零零地矗立在前面的岩石间,远离着这片莽密的丛林,就好像是不屑与这些俗木为伍。
    “松树下是不是有块大石块?”
    是的。
    是块大如桌面的青石,石质纯美,柔润如玉。
    陆小凤走过去,在石上坐下,放下他背负着的人,才长长吐出了口气,叹道:“我们总算出来了。”
    独孤美喘息着,道:“只可惜这里还不能算是安全的地方。”
    陆小凤道:“我总算还没有被那吃人的树林子吃下去。”
    独孤美道:“只可惜你还是随时都可能死在西门吹雪剑下!”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你能不能说两句让人听了比较高兴的话?”
    独孤美笑了笑,道:“我只不过想告诉你一件事。”
    陆小凤在听着。
    独孤美道:“这世上本来已没有人能救得了你,但你却自己救了自己。”
    陆小凤道:“哦?”
    独孤美道:“你刚才救我的时候,也同时救了你自己。”
    陆小凤道:“你本来并不是真的想带我到那山庄中去的?”
    独孤美点点头,道:“可是,我现在已改变了主意,因为我就算是个六亲不认的人,总算还是个人。”他凝视着陆小凤,狡黠锋利的目光忽然变得很柔和,“你在那种情况下都没有甩下我,现在我当然也不能甩下你。”
    陆小凤笑了。
    人总有人性,人性中总有善良的一面,对这一点他永远都充满信心。
    ×××
    树根下还有块比较小的青石,独孤美又道:“去搬开那块石头看看,下面是不是有口箱子?”
    是的。
    藤条编成的箱子,里面有一块熟肉、一只风鸡、一瓶酒、一包刀伤药,还有一只哨子和一封信。
    哨子的形式很奇特,信纸和信封的颜色也很奇特,看来就像是死人的皮肤。
    信上只写着十个字:“吹哨子,听回声,循声而行。”
    陆小凤喝了口酒:“好酒。”他满意地叹了口气,道,“看来这些人想得实在周到。”
    独孤美道:“他们做事不但计划周密,而且信誉卓著,你只要跟他们有了合约,他们就一定会负责送你到山庄去。”
    陆小凤忍不住问道:“什么合约?”
    独孤美道:“救命的合约。”
    这一次他居然没有逃避陆小凤的问题,所以陆小凤立刻又问道:“什么山庄?”
    独孤美道:“幽灵山庄。”
    ×××
    幽灵山庄!
    ——那地方只有死人才能去。
    陆小凤只觉得掌心冷冷的,又忍不住问道:“难道那地方全是死人的幽灵?”
    独孤美笑了笑,笑得很神秘,缓缓道:“就因为那地方全都是死人的幽灵,所以没有一个活人能找得到,更没有一个活人敢闯进去!”
    陆小凤道:“你呢?”
    独孤美笑得更神秘,悠然道:“我既然已走了死路,当然非死不可。”
    陆小凤道:“你既然已非死不可,当然就已是个死人!”
    独孤美道:“现在你总算明白了。”
    陆小凤苦笑道:“我不明白,一点也不明白。”
    哨子就在他手里。
    他忍不住拿起来,轻轻吹了吹,尖锐奇特的哨声突然响起,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就在这时,远处已有同样的一声哨子传了过来,方向在正西。
    ×××
    空山寂寂,要分辨哨子的声音并不困难。
    他们循声而行,渐行渐高,四面白云缥缈,他们的人已在白云中。
    喝了大半瓶酒,吃了半只鸡,陆小凤只觉得精力健旺,无论多远的路都可以走下去。
    独孤美的情况却愈来愈糟了,连陆小凤都已嗅到他伤口里发出的恶臭。
    可是陆小凤一点也不在乎。
    “西门吹雪当然不是聋子。”
    “当然不是。”
    “他当然也能听见哨子的声音。”
    “嗯。”
    “所以他随时都可能追上来的。”
    “可能。”
    “现在你既然已知道入山的法子,还是放下我的好。”独孤美的脸又因痛苦而扭曲,“你一个人总要走得快些,何况,我的人已不行了,就算到了那里,也未必能活多久。”
    他说的是真心话,但陆小凤却好像连一个字都没有听见。
    他走得更快,白云忽然已到了他的脚下,他的眼前豁然开朗。
    前面青天如洗,远山如画。
    陆小凤的心却沉了下去,沉得很深。
    他前面竟是一道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那图画般的远山虽然就在眼前,却已无路可走。
    他捡起一块石头抛下去,竟连一点回声都听不见。
    下面白云缭绕,什么都看不见,就连死人的幽灵都看不见。
    难道那幽灵山庄就在这万丈深壑下?
    陆小凤苦笑道:“要到幽灵山庄去,看来也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你只要往下面一跳,保证立刻就会变成个死人。”
    独孤美喘息着,道:“你再吹一声哨子试试看?”
    尖锐的哨声,划破沉寂,也划破了白云。
    白云间忽然出现了一个人。
    青天上有白云,绝壑下也有白云,这个人就在白云间,就像是凌空站在那里的。
    什么人能凌空站在白云里?
    死人?死人的幽灵?
    陆小凤吐出口气,忽然发现这个人在移动,移动得很快,又像是御风而行,转眼间就可以分辨出他衣服的颜色,也应该可以分辨出他面目的轮廓。
    可是他根本就没有面目轮廓,他的脸赫然已被人一刀削平了。
    没有亲眼见过他的人,绝对无法想象那是张什么样的脸。
    陆小凤的胆子并不小,可是他看见这张脸,连腿都软了,几乎一跤跌下万丈绝壑中去。
    他可以感觉到背上的独孤美也在发抖,就在这时,这个人已来到他们面前,来得好快。
    虽然已掠上山崖,这个人身子移动时看来还是轻飘飘的,脚底距离地面至少有半尺。
    陆小凤一向认为江湖中轻功最高的三个人是司空摘星、西门吹雪和他自己。
    现在他才知道自己错了。
    这个人轻功身法怪异,就和他的脸一样,除非你亲眼看见,否则简直无法思议。
    现在他正在盯着陆小凤,一双眼睛看来就像刚刚还喷出过溶岩的火山口,灼热而危险。
    面对着这么样一个人,陆小凤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独孤美却忽然问:“你就是幽灵山庄的勾魂使者?”他看见这人点了点头,立刻接着道:“我叫独孤美,我的魂已来了。”
    这个人终于开口:“我知道,我知道你会来的。”
    他说话的声音缓慢,怪异,而艰涩,因为他没有嘴唇。
    没有看见过他的人,也永远无法想象一个没有嘴唇的人说话是什么样子的。
    独孤美连看都不敢再多看一眼,他生怕自己会忍不住呕吐。
    这个勾魂带路的人突又冷笑,道:“你不敢看我?是不是因为我太丑?”
    独孤美立刻否认,勉强笑道:“我不是……”
    勾魂使者道:“既然不是,就看着我说话,看着我的脸。”
    独孤美只好看着他的脸,却没有开口,因为他的喉咙和胃都已因恐惧而收缩,连声音都发不出。
    勾魂使者却笑了。
    他好像很喜欢看到别人害怕难受的样子,喜欢别人怕他。
    可是他的笑声很快地又结束,冷冷道:“你本该一个人来的,现在为什么有两个?”
    独孤美还是不能开口,这问题他也回答不出。
    勾魂使者道:“你留下,他走!”
    独孤美忽然鼓起勇气,道:“他也不走。”
    勾魂使者道:“他不走,你走。”
    独孤美大声抗议,道:“我有合约,是你们自己订的合约。”
    勾魂使者道:“你有,他没有。”
    独孤美道:“他是我的朋友,他的合约金我可以替他付。”
    勾魂使者道:“现在就付?”
    独孤美道:“随时都可以付,我身上带着有……”
    勾魂使者突又打断他的话,冷冷道:“就算现在付,也已太迟了。”
    独孤美道:“为什么?”
    勾魂使者道:“因为我说的。”
    独孤美道:“可是他既然已来到这里,就绝不能再活着回去。”
    勾魂使者冷冷道:“你若想救他,你就自己走,留下他。”
    他没有嘴唇,说话的声音就像是来自地狱,已经被魔火炼过,绝无更改。
    陆小凤忽然大声道:“我走。”
    他轻轻地放下独孤美,拍了拍身上的衣服,居然真的说走就走。
    独孤美喘息着,忽然一把拉着他衣角,道:“你留下,我走。”
    陆小凤笑了笑,道:“你用不着担心我,我既然能活着来到这里,就一定有法子活着回去。”
    独孤美居然也笑了笑,大声道:“我知道你没有把死活放在心上,我却很怕死……”
    陆小凤抢着替他接了下去:“可是你现在已经不怕了?”
    独孤美点点头,道:“因为我……”
    陆小凤道:“因为你反正也活不长的,不如把机会让给我。”
    独孤美道:“这是唯一的机会。”
    陆小凤道:“这些话我早就听你说过,你的意思我也很明白,只不过……”
    独孤美道:“你还是不肯?”
    陆小凤笑了笑,道:“能够跟一个六亲不认的人交上朋友,我已经很满意了,只可惜我一向没有要朋友替我死的习惯。”
    独孤美道:“你一定要走?”
    陆小凤道:“我走得一定比你快。”
    勾魂使者冷冷地看着他们,眼睛里带着种说不出的憎恶。
    他憎恶友情,憎恶世上所有美好的事,就像是蝙蝠憎恶阳光。
    忽然间,远处有人在呼唤:“带他们进来,两个人全都带进来。”
    清脆的声音,来自白云间,白云间忽然又出现了一条淡红色的人影,仿佛也是凌空站在那里的,正在向这边挥手。
    “谁说要将他们全都带进去?”
    “老刀把子。”
    这四个字竟像是种符咒,忽然间就将陆小凤带入了另一个天地。
    (三)
    没有人能凌空站在白云间,也没有人能真的御风而行。
    勾魂使者也是人,并不是虚无的鬼魂,他是怎么来的?
    陆小凤走过去之后,才看出白云里有条很粗的钢索,横贯了两旁的山崖。
    这就是他们的桥。
    从尘世通向幽冥之门的桥。
    山崖这边,有个很大的竹篮,用滑轮铁钩挂在钢索上。
    这边的山崖比较高,解开一条绳子,竹篮就会向对面滑过去。
    独孤美已经在竹篮里。
    勾魂使者冷冷地瞅着陆小凤,冷冷道:“你是不是也想坐进去?”
    陆小凤道:“我有腿。”
    勾魂使者道:“若是一跤跌下去,就没有腿了。”
    陆小凤道:“我看得出。”
    勾魂使者道:“非但没有腿,连尸骨都没有,一跌下去,人就变成了肉酱。”
    陆小凤道:“我想得到。”
    勾魂使者道:“这条钢索很滑,山里的风很大,无论轻功多么好的人,走在上面,随时都可能会跌下去。”
    陆小凤笑了笑,道:“你跌下去过?”
    勾魂使者道:“没有。”
    陆小凤道:“你喜欢我?”
    勾魂使者冷笑。
    陆小凤淡淡道:“既然你没有跌下去过,又怎么知道我会跌下去?既然你并不喜欢我,又何必关心我的死活?”
    勾魂使者冷笑道:“好,你先走。”
    陆小凤道:“你要在后面等着看我跌下去?”
    勾魂使者道:“这种机会很多,我一向不愿错过。”
    陆小凤又笑了笑,道:“可是这一次我保证你一定会失望的。”
    ×××
    钢索果然很滑,山风果然很大,人走在上面,就像是风中的残烛。
    放眼望过去,四面都是白云,缥缥缈缈,浮浮动动,整个天地好像都在浮动中,要想平平稳稳地在上面走,实在很不容易。
    愈不容易的事,陆小凤愈喜欢做。
    他走得并不快,因为快比慢容易行,他慢慢地走着,就好像在一条平坦的大道上踱方步。
    那个勾魂的使者,只有在后面跟着。
    所以陆小凤觉得更愉快。
    风从他胯下吹过去,白云一片片从他眼前飞过,他忽然觉得天地间实在没有什么值得他烦恼的事,就算真的掉了下去,他也不在乎。
    他的嗓子一向很糟,而且五音不全,所以九岁就没有唱过歌。
    可是现在他却忽然有了种放声高歌的冲动,居然真的唱了起来,唱的是儿歌。
    因为他只会唱儿歌:“妹妹背着泥娃娃,走到花园来看花……”
    忽然间,“呼”的一声响,一阵风从他头顶吹过,一个人落在他眼前。
    一个没有脸的人。
    陆小凤笑了:“我唱的歌好不好听?”
    勾魂使者冷冷道:“那不是唱歌,是驴子叫。”
    陆小凤大笑,道:“原来你也有受不了的时候,好,好,好极了。”
    他又唱了起来,唱的声音更大。
    “娃娃哭了叫妈妈,树上的小鸟笑哈哈……”
    勾魂使者冷冷地看着他,等他唱完了,忽然问道:“你是陆小凤?”
    陆小凤道:“怎么我一唱歌你就认出我来了?难道我的歌声比我的人还要出名?”
    勾魂使者道:“你真的是陆小凤?”
    陆小凤道:“除了陆小凤外,还有谁能唱这样的歌?”
    勾魂使者道:“你知道我是谁?”
    陆小凤道:“不知道。”
    他又笑了笑:“这世上不要脸的人虽多,却还没有一个做得像你这么彻底的。”
    勾魂使者眼睛里仿佛又有火焰在燃烧,忽然拔下头发上的一根乌木簪,向陆小凤刺了过去。
    他的出手看来并不奇突,招式间也没有什么变化,但却实在太快,快得令人无法思议。
    陆小凤来不及退,也不能闪避,只有伸出手,用两根手指一夹。
    这本是天下无双,万无一失的绝技,这一次却偏偏失手了。
    一根平平凡凡的乌木簪,好像忽然变成了两根,闪电般刺向他的眼睛。
    若是在平地上,这一招他也不是不能闪避,但现在他脚下并不是坚实可靠的土地,而是条滑不留足的钢索。他身子一闪,脚下就站不住了,一个倒栽葱,人就掉了下去,向那深不可测的万丈绝壑中掉了下去。
    ——一跌下去,人就变成了肉酱。
    他并没有变成肉酱。
    勾魂使者垂下头,就看见一只脚钩在钢索上。陆小凤的人就像是条挂在钓钩上的鱼,不停地在风中摇来晃去。
    他好像还是一点也不在乎,反而觉得很有趣,居然又唱了起来。
    ×××
    摇呀摇,
    摇到外婆桥,
    外婆叫我好宝宝……
    ×××
    他没有唱下去,只因为下面的歌词他已忘了。
    勾魂使者道:“看来你真的是陆小凤。”
    陆小凤道:“现在虽然还是陆小凤,等一下说不定就会变成一堆肉酱了。”
    勾魂使者道:“你真的不怕死?”
    “呼”的一声,他的人忽然风车般一转,又平平稳稳地站在钢索上,微笑道:“看来你好像也不是真的要我死。”
    勾魂使者冷冷道:“我只不过想要你知道一件事。”
    陆小凤道:“什么事?”
    勾魂使者的眼睛又在燃烧,一字字地道:“我要你知道,西门吹雪并不是天下无双的快剑,我比他更快。”
    这一次陆小凤居然没有笑,目中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盯着他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勾魂使者道:“是个不要脸的人。”
    他不要脸,也没有脸,脸上当然全无表情,可是,他的声音里,却仿佛忽然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悲哀。
    陆小凤还想再问时,他的人已飞鸟般掠起,转眼间就消失在白云里。
    ×××
    白云缥缈,陆小凤痴痴地站在云里,也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很久他才开始往前走,终于到了对岸,只见山崖前面两根竹竿系着条红线,横挡在他面前,远处有人正冷冷地对他说:“冲过这条生死线,你已是个死人。”声音冷如刀锋,“所以你最好再想一想,是走过来,还是回头去。”
    陆小凤心里也在问自己:“是冲过去?还是回头?”
    冲过去是个死人,回头也恐怕只有一条死路。
    他看着面前的红线,只觉得手心冰冷。
    这条红线虽然一碰就断,但世上又有几人能冲得过去?
    陆小凤忽然笑了:“有时候我天天想死都死不成,想不到今天竟死得这么容易。”
    他微笑着,轻轻松松地就走了过去,走入了一个以前完全没有梦想过的世界。
    走入了一个死人的世界。
    放眼四望,一片空蒙,什么都看不见,连那勾魂使者都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独孤美也不知到哪里去了。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难道我真的已是个死人?
    陆小凤挺起胸,大步向前走去,嘴里又唱起了儿歌:“妹妹背着泥娃娃,走到花园……”
    这一句还没有唱完,突听旁边有个人呻吟着道:“求求你,饶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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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一个死人的世界
    (一)
    声音是从一间小木屋里传出来的。
    一间灰色的小木屋,在这迷雾般的白云里,一定要很注意才能看得见。
    陆小凤终于看见了——只看见了这间小木屋,并没有看见人。
    呻吟声还没有停,陆小凤忍不住问:“你受了伤?”
    “没有受伤,却快要死了。”是少女的声音,“快要被你唱死了。”
    “你既然在这里,当然也是个死人,再死一次又何妨?”
    “你唱的这种歌连活鬼都受不了,何况死人?”
    陆小凤大笑。
    木屋里的声音又在问:“你知不知道刚才救你的人是谁?”
    “是你?”
    “一点也不错,就是我。”她的笑声很甜,“我姓叶,叫叶灵,别人都叫我小叶。”
    “好名字。”
    “你的名字也不错,可是我不懂,一个大男人,为什么要叫小凤凰?”
    陆小凤的笑变成了苦笑,道:“我叫陆小凤,不叫小凤凰。”
    叶灵又问:“这有什么不同?”
    陆小凤道:“凤凰是一对,不是一只,凤是公的,凰才是母的。”
    他慢慢地走过去,屋子里却忽然沉默了下来,过了很久,才听见叶灵轻轻地叹了口气,道:“只不过是片小叶子,既然没有一对,也不知道是公的?还是母的?”
    陆小凤道:“这一点你倒用不着担心,我保证只要看一眼,就可以看出你是公的,还是母的?”
    他忽然推开门,闯进了屋子。
    ×××
    在外面看这屋子已经小得可怜了,走进去之后,更像是走进间鸽子笼。
    可是鸽子虽小,五脏俱全,这屋子也一样,别人家的屋里有些什么,这屋子里几乎也一样不缺,甚至还有个金漆马桶。
    陆小凤并不是个会对马桶有兴趣的人,现在他注意这个马桶,只因为他走进来的时候,这个穿红衣裳的小姑娘正坐在马桶上。
    穿得整整齐齐地坐在马桶上,用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瞪着陆小凤。
    陆小凤的脸有点红了。
    不管怎么样,一个女孩子坐在马桶上的时候,男人总不该闯进来的。
    可是既然已闯了进来,再溜出去岂非更不好意思?
    恶人先告状,陆小凤眼珠子转了转,忽然笑道:“你平常都是坐在马桶上见人的?”
    叶灵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道:“只有在两种情况下我才会坐到马桶上。”
    有一种情况就是任何人都不必问的,另外一种情况呢?
    叶灵道:“就是马桶里有东西要钻出来的时候。”
    陆小凤又笑出来了。
    马桶里还会有什么东西钻出来?除了臭气外还会有什么别的?
    叶灵道:“你想不想看看里面是什么?”
    陆小凤立刻摇头,道:“不想。”
    叶灵道:“只可惜你不想看也得看。”
    陆小凤道:“为什么?”
    叶灵道:“因为这里面的东西都是送给你的。”
    陆小凤道:“我不要也不行?”
    叶灵道:“当然不行。”
    看着她站起来掀马桶的盖子,陆小凤几乎已忍不住要夺门而逃。
    他没有逃。马桶的味道非但一点也不臭,而且香得很。
    随着这阵香气飞出来的,竟是一双燕子,一对蝴蝶。
    燕子和蝴蝶刚从小窗飞出去,叶灵又像是变戏法一样,从马桶里拿出一套崭新的衣服、一双柔软的鞋袜、一小坛酒、一对筷子、一个大瓦罐、一个大汤匙、四五个馒头,还有一束鲜花。
    陆小凤看呆了。无论谁也想不到一个马桶里居然能拿出这么多东西来。
    叶灵道:“燕子和蝴蝶是为了表示我们对你的欢迎,衣服和鞋袜一定合你的身,酒是陈年的竹叶青,瓦罐里是原汁炖鸡,馒头也是刚出笼的。”
    她抬起头,看着陆小凤,淡淡地接着道:“这些东西你喜欢不喜欢?”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简直喜欢得要命。”
    叶灵道:“你要不要?”
    陆小凤道:“不要的是土狗。”
    叶灵笑了,笑得就像是一朵花,一块糖,一条小狐狸。
    可以害得死人,也可以迷得死人的小狐狸。
    陆小凤看着她,忍不住又叹了口气,道:“你是母的,铁定是母的。”
    ×××
    鲜花插入花瓶,酒已到了陆小凤肚子里。
    叶灵看着他把清冽的竹叶青像倒水一样往肚子里倒,好像不但觉得很惊奇,还觉得很可惜,忽然叹息着道:“只有一点错了。”
    陆小凤不懂。
    叶灵已经在解释:“有人说你的机智、武功、酒量、脸皮之厚,和好色都是很少有人能比得上你。”
    陆小凤放下空坛,笑着道:“现在你已看过我的酒量。”
    叶灵道:“我也看过你的武功,你刚才没有掉下去,连我都有点佩服你。”
    陆小凤道:“可是我并不好色,所以这一点至少错了。”
    叶灵道:“这一点没有错。”
    陆小凤生气了,道:“我有没有对你非礼过?”
    叶灵道:“没有,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可是你看着我的时候,那双眼睛就像……”
    陆小凤赶紧打断了她的话:“你说是哪点错了?”
    叶灵笑了笑,道:“你的脸皮并不算太厚,你还会脸红。”
    陆小凤道:“难道你本来认为我一辈子都没脸红过?难道那个人说的话你全都相信?”
    叶灵眨了眨眼,反问道:“你知不知道这些话是谁说的?”
    陆小凤道:“是谁?”
    叶灵道:“老刀把子。”
    就是这个人,就是这个名字,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魔力?
    陆小凤拭探着问道:“他就是你们的老大?”
    叶灵道:“不但是我们的老大,也是我们的老板、我们的老子。”
    陆小凤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叶灵道:“能让大家心甘情愿地认他为老子的人,你说应该是个什么样的人?”
    陆小凤道:“我不知道,从来也没有人愿意做我的儿子,我也从来不想做人的儿子。”
    叶灵道:“你只不过想知道他的姓名来历而已。”
    陆小凤不能否认:“我的确想,想得要命。”
    叶灵冷冷道:“如果你真的想,只怕就真的会要你的命。”她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很严肃,“你若想在这里过得好些,就千万不要去打听别人的底细,否则……”
    陆小凤道:“否则怎么样?”
    叶灵道:“否则就算你的武功再高一百倍,还是随时都可能失踪的。”
    陆小凤道:“失踪?”
    叶灵道:“失踪的意思,就是你这个人忽然不见了,世上绝没有人知道你去了哪里。”
    陆小凤道:“这里常常有人失踪?”
    叶灵道:“常有。”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我本来还以为这里很安全,很有规矩。”
    叶灵道:“这里本来就很有规矩,三个规矩。”
    陆小凤道:“哪三个?”
    叶灵道:“不能打听别人的过去,不能冒犯老刀把子,更不能违背他的命令。”
    陆小凤道:“他要我干什么,我就得干什么?”
    叶灵点点头,道:“他要你去吃屎,你就去吃。”
    陆小凤只有苦笑。
    叶灵又问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告诉你这些话?”
    陆小凤的笑忽然又变得很愉快,道:“当然是因为你喜欢我。”
    叶灵也笑了:“看来他还是没有错,你的脸皮之厚,很可能连枪尖都刺不进去。”
    她笑得比花还美,比糖还甜,轻轻地接着道:“可是你如果犯了我的规矩,我就把你脸上这张厚皮剥下来,做我的皮拖鞋。”
    陆小凤又不禁苦笑,道:“你至少应该先让我知道你有些什么规矩。”
    叶灵道:“我只有两个规矩,不要去惹大叶子、不要让女人进陆公馆的门。”
    陆小凤道:“大叶子是个人?”
    叶灵道:“大叶子就是小叶子的姐姐,陆公馆就是陆小凤的公馆。”
    陆小凤道:“陆公馆在哪里?”
    叶灵道:“就在这里。”
    她接着道:“从现在开始,这里就是你的家,你晚上要睡在这里,白天最好也老老实实地耽在这里,我随时都会来检查的。”
    陆小凤又笑了,笑得很奇怪。
    叶灵瞪起了眼,道:“你敢笑我?”
    陆小凤道:“我不是笑你,我是在笑我自己。”他笑得不但有点奇怪,还有点悲哀,“我活了三十年,这还是第一次有个自己的家,自己的房子……”
    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叶灵已封住了他的嘴——用自己的嘴封住了他的嘴。
    她的嘴唇冰凉而柔软。
    两个人的嘴唇只不过轻轻一触,她忽然又一拳打在陆小凤肚子上。
    她的出手又硬又重。陆小凤被打得连腰都弯了下去,她却吃吃地笑着,溜了出去。
    “记住,不要让任何人进门。”她的声音已到了门外,“尤其不能让花寡妇进来。”
    “花寡妇又是什么人?”
    “她不是人,是条母狗,会吃人的母狗。”
    (二)
    陆小凤有四条眉毛,却只有两只手。
    他用左手揉着肚子,用右手抚着嘴唇,脸上的表情也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
    就这么样,他就糊里糊涂地由活人变成了死人,糊里糊涂地有了个家。
    他还有两条腿,却已连什么地方都不能去了。
    他忽然就已睡着,睡了一下子就开始做梦,梦见自己被一片冰冰冷冷的大叶子包住,又梦见一条全身都生满了花的母狗在啃他的骨头,连啃骨头的声音他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然后他就发现在屋子里真的有个人在啃骨头。不是他的骨头,是鸡骨头。
    坐在那里啃骨头的也不是条母狗,是个人。
    陆小凤一醒,这个人立刻就有了警觉,就像是野兽一样的警觉。
    他扭过头,盯着陆小凤,眼睛里充满了敌意。
    可是他嘴里还在啃着鸡骨头。
    陆小凤从来都没有看见过对鸡骨头这么有兴趣的人,也没有看见过这么瘦的人。
    事实上,这个人身上的肉,绝不会比他嘴里啃着的鸡骨头多很多。
    他身上的衣服却很华丽,绝不像穷得要啃鸡骨头的人。
    陆小凤忍不住试探着问:“你是不是有病?”
    “你才有病!”
    这个人“噗”的一声,把嘴里的鸡骨头吐得满地都是,露出了一口雪白的牙齿,狠狠地盯着陆小凤。“你以为我会有什么病?饿病?”
    “你不饿?”
    “我每天吃三顿,有时候还加上一顿宵夜。”
    “你吃些什么?”
    “我吃饭,吃面,吃肉,吃菜,只要能吃的,我什么都吃。”
    “今天你吃些什么?”
    “今天中午我吃的是北方菜,一样是红烧蹄膀,一样是熏羊肉,一样是三鲜鸭子,一样是锅贴豆腐,一样是虾子乌参,一样是五梅鸽子,另外还有一碗黄瓜汆丸子汤。”
    陆小凤笑了。
    这个人又瞪起了眼:“你不信?”
    “我只不过奇怪,一个好好的人,为什么要闯进别人家里来啃鸡骨头。”
    “因为我高兴。”
    陆小凤又笑了:“只要你高兴,只要我这里有鸡骨头,随时都欢迎你来。”
    这个人眼睛里反而露出了警戒怀疑的神色:“你欢迎我来?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我这是第一次有家,因为你是我的第一个客人,因为我喜欢朋友。”
    这个人的样子更凶:“我不是你的朋友。”
    陆小凤道:“现在也许还不是,以后一定会是的。”
    这个人虽然还在盯着他,神色却已渐渐平静了下来。
    无论谁都不能不承认,陆小凤一向都很会交朋友,朋友们也都很喜欢他。
    无论男朋友、女朋友都一样。
    陆小凤已坐下来,忽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这里没有酒了,否则我一定跟你喝两杯。”
    这个人眼睛里立刻发了光,道:“这里没有酒,你难道不能到外面去找?”
    陆小凤道:“我刚来还不到半天,这地方我还不熟,可是我保证,不出三天,你无论要喝什么我都能找得回来。”
    这个人又盯着他看了半天,终于吐出口气,全身的警戒也立刻松弛:“我是个游魂,说不定随时都会闯来的,你真的不在乎?”
    陆小凤道:“我不在乎。”
    他真的不在乎。他经常在三更半夜里,把朋友从热被窝中拖出来陪他喝酒,朋友们也不在乎。
    因为大家都知道,若有人半夜三更去找他,他非但不会生气,反而高兴得要命。
    ×××
    夜色已笼罩大地,晚风中忽然传来了钟声。
    “这是晚食钟。”
    陆小凤不懂,游魂又解释:“晚食钟就是叫大家到厅里去吃晚饭的钟声。”
    “天天都要去?”
    “一个月最多只有四五天。”
    “都是在什么时候?”
    “初一十五,逢年过节,有名人第一天到这里来的时候。”他上上下下地打量陆小凤,“你一定也是个名人,难道你就是那个长着四条眉毛的陆小凤?”
    陆小凤苦笑:“只可惜现在的陆小凤,已经不是从前那个陆小凤了。”
    游魂想说,又忍住,忽然站起来:“马上就会有人带你去吃饭的,我非走不可,你最好不要告诉别人,我到这里来过。”
    陆小凤并没有问什么。
    别人若有事求他,他只要肯答应,就从不问别人是为了什么。
    就因为这一点,他已应该有很多朋友。
    游魂显然也对这一点很满意,忽又压低声音,道:“今天你到了大厅,他们一定会给你个下马威。”
    陆小凤道:“哦?”
    游魂道:“因为这里的人至少有一半是疯子,他们唯一的嗜好,就是虐待别人,看别人受苦,其中还有六七个人疯得更可怕。”
    陆小凤道:“是哪七个人?”
    游魂道:“一个叫管家婆,一个叫大将军,一个叫表哥,一个叫钩子……”
    他只说出四个人的名字,身子就忽然掠起。
    屋里的窗子很小,可是他的手往上面一搭,人就已钻了出去。
    看来他不但轻功很高,还会缩骨。
    这两种功夫本是司空摘星的独门绝技,他和司空摘星有什么关系?
    陆小凤没有想下去,因为他也听见了外面的脚步声。
    很轻很轻的脚步声,只有脚底长着肉掌的那种野兽脚步才会这么轻。
    只有轻功极高的老江湖,走路时才会像这种野兽。
    幽灵山庄中,哪里来的这么多轻功高手?
    陆小凤正在吃惊,就听见了敲门的声音。
    他实在想看看来的这个人是谁?长得是什么样子?他立刻就去开门。
    开了门之后,他更吃惊。
    敲门的居然不是人,居然真的是只脚底长着肉掌的野兽。
    是一条狗!
    ×××
    一条全身漆黑,黑得发亮的大狗,在夜色中看来简直就像是只豹子。
    可是它对人并不凶恶,一种极严格而长久的训练,已消除了它本性中对人类的敌意。
    它也没有叫,因为它嘴里衔着一张纸。
    纸上只有四个字:“请随我来。”
    这条狗是来带陆小凤去吃晚饭的。
    陆小凤笑了。
    不管怎么样,有饭吃总是件令人愉快的事,尤其是现在,他实在很需要一顿丰富而可口的晚饭。
    “红烧蹄膀、三鲜鸭子、虾子乌参……”
    听见那位游魂说起这些好菜时,他的口水就已差点流了出来。
    狗在对他摇尾巴,他也拍了拍狗的头,微笑着道:“你知不知道我宁愿让你带路?因为这里的狗实在比人可爱得多。”
    (三)
    夜已深,雾还没有散,冷雾间虽然也有几十点寒星般的灯火,却衬得四下更黑暗。
    黑狗在前面走,陆小凤在后面跟着,等他的眼睛已习惯于黑暗时,他才发现自己正走在一条很弯曲的小路上。
    路的两旁,有各式各样的树木,还有些不知名的花草。
    在阳光普照的时候,这山谷一定很美。
    可是山谷里是不是也有阳光普照的时候?
    陆小凤忽然发觉自己真正最渴望见到的,并不是一只红得发亮的红烧蹄膀,而是阳光。
    那种照在人身上,可以令人完全都热起来的阳光。
    他也像别人一样,也曾诅咒过阳光。
    每当他在骄阳如火的夏日,被晒得满脸大汗、气喘如牛时,就忍不住要诅咒阳光。
    可是现在他最渴望的,也正是这种阳光。
    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只有当你失去它的时候,才知道它的珍贵。
    陆小凤在心里叹了口气,忽然听见附近也有人在叹气。
    不但有人叹气,而且有人说话:“陆小凤,我知道你会来的,我早就在这里等着你。”
    这里是幽灵山庄,黑暗中本就不知有多少幽灵躲藏,这个人说话的声音也缥缈阴森如鬼魂。
    陆小凤掌心捏把冷汗。他明明听见说话的声音在附近,附近却偏偏连个人影都看不见。
    “你看不见我的。”声音又响起,“一个真正的鬼要向人索命时,是绝不会让人看见的。”
    “我欠了你一条命?”陆小凤试探着问。
    “嗯。”
    “谁的命?”
    “我的命。”
    “你是谁?”
    “我就是死在你手上的蓝胡子。”
    陆小凤笑了,大笑。
    一个人正在紧张恐惧时,往往也会莫名其妙地笑起来。
    他的笑声虽然大,却很短。
    他忽然发现说话的既不是人,也不是鬼,而是那条狗。
    本来走在他前面的黑狗,已转过头,用一双死鱼般的眼睛瞪着他。
    “我就是死在你手上的蓝胡子。”这句话的确是从狗嘴里说出来的,每个字都是。
    狗怎么会说人话?
    难道蓝胡子的鬼魂已附在这条狗的身上?
    陆小凤的胆子再大,也不禁打了个寒噤,就在此时,这条狗已狂吼着向他扑了过来。
    他刚想去捉狗的前爪,谁知狗的肚子里竟突然伸出了一只手。
    一只人的手,手上拿着一把刀,手一扬,刀飞出,直打陆小凤的小腹。
    这一着更是意外中的意外,世上能躲过这一刀的人能有几个?
    至少有一个。
    陆小凤的小腹突然收缩,伸出两根手指一夹,果然夹住了刀锋。
    那条狗却已凌空翻身,倒掠三丈,转眼间就已没入黑暗中。
    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了。
    陆小凤抬起头看着远方的黑暗,低下头看着自己手里的尖刀,只有自己对自己苦笑。
    这本来明明应该是场噩梦,却又偏偏不是梦。
    在这梦境般的幽灵山庄中,一件事究竟是真是梦?本来就很难分得清楚。
    只不过他总算明白了一件事:“这地方的狗并不是比人可爱。”
    黑暗中忽然又有人声传来:“现在你是不是已经愿意让人来带路了?”
    这次他看见的居然真是个人。
    他又看见了叶灵。
    ×××
    雾一般的灯光,昏灯般的迷雾,叶灵还是笑得那么甜。
    “现在你总明白,这地方究竟是人可爱,还是狗可爱了?”
    “我不明白。”
    “你还不明白?”
    “我只明白一件事。”陆小凤道,“有时这地方的狗就是人,人就是狗。”
    花寡妇未必真的是条狗,这条黑狗却是个人。
    陆小凤道:“江湖中宁愿做狗的人虽然不少,能做得这么彻底的却只有一个。”
    叶灵道:“你知道他是谁?”
    陆小凤道:“狗郎君。”
    叶灵道:“你早已知道?”
    陆小凤笑了笑,道:“我至少知道蓝胡子并不是死在我手上的,他自己当然也应该知道,所以他就算真的变成了恶鬼,也不该来找我。”
    叶灵笑了,眨眼笑道:“就算恶鬼不找你,饿鬼却一定会来找你。”
    陆小凤道:“饿鬼?”
    叶灵道:“饿鬼的意思,就是为了等你吃饭等得饿死的,你若还不赶紧去,今天晚上就要多出三十七个饿鬼来。”
    陆小凤道:“就算我还不去,真正的饿鬼也只有一个。”
    叶灵道:“谁?”
    陆小凤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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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将军吃肉
    (一)
    昨天是钩子七十岁生日,今天他醒来时,宿醉仍未醒,只觉得头疼如裂,性欲冲动。
    第一个现象就表示他已老了。
    昨天他只不过喝了四十多斤黄酒,今天头就痛得恨不得一刀把脑袋砍下来。
    十年前他还曾经有过一夜痛饮八十斤黄酒的纪录,睡了两个时辰后,就已精神抖擞,只用一只手,就握断了太行三十六友中二十三个人的咽喉。
    想到这一点,他就觉得痛恨,恨天恨地,也恨自己——像我这样的人,为什么也会老?
    可是发觉了第二个现象后,他又不禁觉得很安慰,他身体的某一部分,简直就硬得像是装在他右腕上的铁钩一样。
    七十岁的老人,有几个能像他这么强壮?
    只可惜这地方的女人太少,能被他看上眼的女人更少。
    事实上,他看得上眼的女人一共只有三个,这三个该死的女人又偏偏总是要吊他的胃口。
    尤其是那又精又灵的小狐狸,已经答应过他三次,要到他房里来,害得他白白空等了三夜。
    想到这一点,他心里更恨,恨不得现在就把那小狐狸抓过来,按在床上。
    这种想法使得他更胀得难受,今天若再不发泄一下,说不定真的会被憋死。
    他心里正在幻想着那满脸甜笑的小狐狸,和她那冷若冰霜的姐姐,还有那已熟得烂透的花寡妇。
    他正想伸出他的手,外面忽然有人在敲门,敲得很响。
    只有两三个人敢这么样敲他的门,来的不是管家婆,就是表哥。
    这两人虽然都是他的死党,他还是忍不住有点怒气上涌。
    情欲被打断时,通常立刻就会变成愤怒。
    他拉过条薄被盖住自己,低声怒吼:“进来!”
    ×××
    表哥背负着双手,站在门外,光滑白净的脸,看来就像是个刚剥了壳的鸡蛋。
    看到这张脸,没有人能猜出他的年纪。
    对于这一点,他自己一向觉得很满意,有时甚至连他自己也会忘记了自己的年纪。
    听见钩子的怒吼声,他就知道这老色鬼今天又动了春情。
    他带着笑推开门走进去,看着那一点在薄被里凸起的部分,微笑着道:“看来你今天的情况还不错,要不要我替你摘两把叶子回来?”
    钩子又在怒吼:“快闭上你的贼眼和臭嘴,老子要找女人,自己会去找。”
    表哥道:“你找到几个?”
    钩子更愤怒,一下子跳起来,冲到他面前,用右手的铁钩抵住他肚子,咬着牙道:“你敢再说一个字,老子就把你心肝五脏一起钩出来。”
    表哥非但一点也不害怕,反而笑得更愉快:“我并不是在气你,只不过在替你治病,你看你现在是不是已经软了?”
    钩子狠狠地盯着他,忽然大笑,大笑着松开手:“你也用不着神气,若不是因为这地方的男人比女人好找,你的病保证比我还厉害。”
    表哥施施然走过去,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悠声道:“只可惜这地方真正的男人已愈来愈少了,我真正看得起的也许只有一个。”
    钩子道:“是不是将军?”
    表哥冷笑摇头,道:“他太老。”
    钩子道:“是小清?”
    表哥道:“他只不过是个绣花枕头。”
    钩子道:“难道是管家婆?”
    表哥又笑了,道:“他自己就是老太婆,他不来找我,我已经谢天谢地了。”
    钩子道:“你说的究竟是谁?”
    表哥道:“陆小凤。”
    钩子叫起来:“陆小凤!就是那个长着四条眉毛的陆小凤?”
    表哥眯起眼笑道:“除了他之外,还有谁能让我动心?”
    钩子道:“他怎么会到这儿来的?”
    表哥道:“据说是因为玩了西门吹雪的老婆。”
    钩子道:“你已见过他?”
    表哥道:“只偷看了两眼。”
    钩子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表哥又眯起了眼,道:“当然是个真正的男人,男人中的男人。”
    钩子刚坐下,又站起来,赤着脚走到窗口。
    窗外雾色凄迷。
    他忽然回头,盯着表哥,道:“我要杀了他!”
    表哥也跳起来:“你说什么?”
    钩子道:“我说我要杀了他。”
    表哥道:“你没有女人就要杀人?”
    钩子握紧拳头,缓缓道:“他今年只不过三十左右,我却已七十了,但我却还是一定能杀死他的,我有把握。”
    看到他脸上的表情,无论谁都看得出他杀人不仅为了要发泄,也是为了证明自己还年轻。
    ——有很多老人想找年轻的女孩子,岂非也是因为同样的理由?
    ——他们只忘了一点,青春虽然美妙,老年也有老年的乐趣。
    有位西方的智者曾经说过一段话,一段老年人都应该听听的话。
    ——年华老去,并不是一个逐渐衰退的过程,而是从一个平原落到另外一个平原,这虽然使人哀伤,可是当我们站起来时,发现骨头并未折断,眼前又是一片繁花如锦的新天地,还不知有多少乐趣有待我们去探查,这岂非也是美妙的事?
    钩子当然没有听过这些话,表哥也没有。
    他看着钩子脸上的表情,终于叹了口气,道:“好,我帮你杀他,可是你也得帮我先做了他。”
    钩子道:“好!”
    突听门外一个人冷笑道:“好虽然好,只可惜你们都已迟了一步。”
    随着笑声走进来的,是个又瘦又高,驼背鹰鼻的老人。
    表哥叹了口气,道:“我就知道你这管家婆一定会来管我们的闲事的。”
    管家婆道:“我只不过告诉你们一个消息。”
    钩子抢着道:“什么消息?”
    管家婆道:“那条黑狗已经先去找陆小凤,就算他不能得手,还有将军。”
    钩子动容道:“将军准备怎么样?”
    管家婆道:“他已在前面摆下了鸿门宴,正在等着陆小凤。”
    (二)
    夜还是同样的夜,雾还是同样的雾,山谷还是同样的山谷。
    可是陆小凤心里的感觉已不同。
    和一个又甜又美的聪明女孩子并肩漫步,当然比跟在一条黑狗后面走愉快得多。
    叶灵用眼瞟着陆小凤:“看样子你好像很愉快?”
    陆小凤道:“我至少比刚才愉快。”
    叶灵道:“因为你知道我不会咬你?”
    陆小凤道:“你也比刚才那条狗漂亮,比任何一条狗都漂亮。”
    叶灵笑了,笑得真甜:“难道我只比它强这么一点点?”
    陆小凤道:“当然还有别的。”
    叶灵道:“还有什么?”
    陆小凤道:“你会说话,我喜欢听你说话。”
    叶灵眨着眼,道:“你喜欢听我说些什么?是不是喜欢听我说说这地方的秘密?”
    陆小凤笑了。他的笑也许有很多种意思,却绝对连一点否认的意思都没有。
    叶灵道:“你要我从哪里开始说起?”
    陆小凤道:“就从钩子开始如何?”
    叶灵睁大了眼睛,吃惊地看着他,道:“你也知道钩子?你怎么会知道的?”
    陆小凤悠然道:“我不但知道钩子,还知道将军、表哥,和管家婆。”
    叶灵走过去,摘下片树叶,又走回来,忽然叹了口气,道:“你知道的已经太多了,只不过,你若一定要问,我还是可以告诉你。”
    陆小凤道:“那么你最好还是先从钩子开始。”
    叶灵道:“他是个杀人的钩子,也是条好色的公狼,现在他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把我的裤子撕烂,把我按到床上去。”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其实你用不着说得这么坦白的。”
    叶灵又睁大她那纯真无邪的眼睛,道:“我本来就是坦白的女人,又恰巧是个最了解男人的女人。”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苦笑道:“真是巧得很,只可惜我并不想听有多少男人要脱你的裤子。”
    叶灵眨了眨眼,道:“假如有人要脱你裤子,你想不想听?”
    陆小凤笑道:“这种事也平常得很,我也不是第一次遇到。”
    叶灵道:“假如要脱你裤子的是个男人呢?”
    陆小凤叫了起来:“是个男人?”
    叶灵嫣然道:“我说错了,不是一个男人,是两个。”
    陆小凤连叫都叫不出了,过了很久,才试探着问道:“是不是表哥和管家婆?”
    叶灵又睁大眼睛,道:“你怎么知道的?”
    陆小凤苦笑道:“这两个人名字听起来就有点邪气。”
    叶灵道:“可是最可怕的一个并不是他们。”
    陆小凤道:“哦?”
    叶灵道:“你有没有见过可以用一双空手活活把一条野牛撕成两半的人?”
    陆小凤立刻摇头,道:“没有。”
    叶灵道:“你有没有见过只用一根手指就可以把别人脑袋敲得稀烂的人?”
    陆小凤道:“没有。”
    叶灵道:“现在你就快见到了。”
    陆小凤咽下嘴里一口苦水,道:“你说的是将军?”
    叶灵道:“一点也不错。”
    陆小凤道:“他也在等我?”
    叶灵道:“不但在等你,而且已经等得很不耐烦了,所以你最好先去找个大铁锅来。”
    陆小凤道:“要铁锅干什么?”
    叶灵道:“盖住你的脑袋。”
    (三)
    将军站在高台上。
    他身高八尺八寸,重一百七十三斤,宽肩,厚胸,双腿粗如树干,手掌伸开时大如蒲扇,掌心的老茧厚达一寸,无论多锋利的刀剑,被他的手一握,立刻拗断。
    他面前居然真的有口大铁锅。
    铁锅摆在火炉上,火炉摆在高台前,高台就在大厅里。
    大厅高四丈,石台高七尺,铁锅也有三尺多高。
    炉火正旺,锅里煮着热气腾腾的一锅肉,香得简直可以把十里之内的人和狗都引来。
    陆小凤进来的时候,将军正用一支大木勺在搅动锅里的肉。
    看见陆小凤,他立刻放下木勺,瞪起了眼,大喝一声:“陆小凤?”
    喝声如晴空霹雳,陆小凤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也喝了一声:“将军?”
    将军道:“你来不来?”
    陆小凤道:“我来。”
    他真的走过去,步子迈得比平常还要大得多。
    将军瞪着他,道:“锅里是肉。”
    陆小凤道:“是肉。”
    将军道:“你吃肉?”
    陆小凤道:“吃。”
    将军道:“吃得很多?”
    陆小凤道:“多。”
    将军道:“好,你吃!”
    他将手里的大木勺交给陆小凤,陆小凤接过来就满满盛了一勺。
    一勺肉就有一碗肉,滚烫的肉。
    陆小凤不怕烫,吃得快,一勺肉吃完,他才吐一口气,道:“好肉。”
    将军道:“本就是好肉。”
    陆小凤道:“你也吃肉?”
    将军道:“吃。”
    陆小凤道:“也吃得多?”
    将军一把夺过他手里的木勺,也满满地吃了一勺,仰面长吁:“好肉。”
    陆小凤道:“是好肉。”
    将军道:“你知道这是什么肉?”
    陆小凤道:“不知道。”
    将军道:“你不怕这是人肉?”
    陆小凤道:“怕。”
    将军道:“怕也要吃?”
    陆小凤道:“吃人总比被人吃好。”
    将军又瞪着他看了很久,道:“好,你吃!”
    一勺肉就是一碗肉,一碗肉就有一斤,陆小凤又吃了一勺。
    将军也吃了一勺,他再吃一勺。
    片刻之间,至少有五斤滚烫的肉下了他的肚。
    吃到第六勺时,将军才问:“你还能吃?”
    陆小凤不开口,却忽然翻起跟斗来,一口气翻了三百六十个跟斗,站起来回答:“我还能吃。”
    将军道:“好,再吃。”
    再吃就再吃,吃一勺,翻三百六十个跟斗,两千个跟斗翻过,陆小凤还是面不改色。
    将军却不禁动容,道:“好跟斗。”
    三个字刚出口,“噗”的一声响,他肚子的皮带已断成两截。
    陆小凤道:“你还能吃?”
    将军也不答话,却跳下高台,一把抄住了火炉的脚。
    火炉是生铜打成的,再加上炉上的铁锅,少说也有六七百斤。
    他用一只手就举起来,再放下,又举起,一口气做了三百六十次,才放下火炉,夺过木勺,厉声道:“你看着。”
    这次他吃了两勺。
    陆小凤看着他手里的木勺,连眼睛都似已看得发直,忽然也抄起火炉,举高放下,一口气做了三百六十次,夺过木勺,吃了两勺。
    将军的眼睛也已看得发直。
    陆小凤喘着气,道:“再吃?”
    将军咬了咬牙,道:“再吃!”
    他接过木勺,一勺子勺下去,只听又是“噗”的一响。这次并不是皮带断了,而是木勺已碰到锅底。
    一勺肉就是一斤,一锅肉总有三五十勺,完全都被他们吃得干干净净。
    陆小凤长长吐出口气,摸着已凸起来的肚子,道:“好肉。”
    将军道:“本就是好肉。”
    陆小凤道:“只不过没有肉比有肉还好。”
    将军瞪着他,忽然大笑,道:“好得多了。”
    两个人一起大笑,忽然又一起倒了下去,躺在石台上,躺着还在笑。
    台下当然还有人,所有的人早已全都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将军忽然又道:“你的肚子还没有破?”
    陆小凤道:“没有。”
    将军道:“倒看不出你这小小的肚子里,能装得下如此多肉。”
    陆小凤道:“我还比你多吃了一勺。”
    将军道:“我每勺肉都比你多。”
    陆小凤道:“未必。”
    将军突又跳起来,瞪着他。
    陆小凤却还是四平八稳地躺着。
    将军道:“站起来,再煮一锅肉来比过。”
    陆小凤道:“不比了。”
    将军道:“你认输?”
    陆小凤道:“我本来已胜了,为什么还要比?我本来已赢了,为什么要认输?”
    将军瞪着他,额上青筋一根根凸起,每根筋都比别人的手指还粗。
    陆小凤淡淡道:“原来你不但肚子发胀,头也在发胀。”
    将军双拳忽然握紧,全身骨节立刻发出一连串爆竹的声音,本来已有八尺八寸高的身材,好像又增长了半尺。
    看来这个人不但天生神力,一身硬功,也已练到巅峰。
    陆小凤却笑了:“你想打架?”
    将军闭着嘴。
    现在他已将全身力量集中,一开口说话,气力就分散了。
    陆小凤道:“吃肉我虽然已没有兴趣,打架我倒可以奉陪。”
    将军突然大喝,吐气开声,一拳击出。
    他蓄势已久,正如强弓引满,这一拳之威,几乎已令人无法想象。
    只听“哗啦啦,叮叮当”一片响,铁锅铜炉翻倒,连一丈外的桌椅也被震倒,桌上的杯盘碗盏,有的掉在地上跌碎,有的在桌上已被震碎。
    陆小凤的人居然也被拳风打得飞了出去,飘飘荡荡地飞过三四张长桌,飞过十来个人的头顶,飞过十多丈长的大厅,就像是只断了线的风筝。
    大厅里立刻响起一阵喝彩声,将军独立高台,看来更威风凛凛,不可一世。
    谁知就在这时,只听“呼”的一声风声,陆小凤忽然又回到了他的面前,脸上居然还带着微笑,道:“你这一拳打得我好凉快,再来一拳如何?”
    将军怒吼,连击三拳。
    他的拳法绝无花俏,但每一拳击出,都确实而有效。
    这三拳的力量虽然已不如第一拳威猛,却远比第一拳快得多。
    陆小凤又被打得飞起,只不过这一次并没有飞出去,突然凌空翻身,落到将军身后。
    将军身子虽魁伟,反应却极灵活,动作更快,坐马拧腰,霸王卸甲,将军脱袍,回弓射月,连消带打,又是三招击出。
    这本是拳法中最基本普通的招式,可是在他手上使出来,就绝不是普通人能招架抵挡的。
    幸好陆小凤不是普通人,这世上根本就再也找不出第二个陆小凤。
    他身子一闪,突然从将军胁下钻过去,突然伸手,托住了将军的肘,一头撞在将军的肋骨上。
    将军一百七十三斤重的身子,竟被他撞得踉跄后退,几乎跌下高台。
    可是陆小凤更吃惊。
    他忽然发现这个人竟有一身横练功夫,他一头撞上去,就像撞在石头墙上,撞得头都发了晕。
    就因为心惊头晕,所以他笑的声音更大,大笑道:“你又输了。”
    将军怒道:“放屁!”
    陆小凤道:“我一拳就几乎把你打倒,你还不认输?”
    将军道:“你用的什么拳?”
    陆小凤道:“头拳。”
    将军道:“这算是哪门功夫?”
    陆小凤道:“这就是打架的功夫,只要能把对方打倒,随便什么都可以用。”
    将军笑道:“我倒要看看你还能用什么?”
    他沉腰坐马,再次出手,拳式更密,出手更快,存心要先立于不败之地。
    这一次他拳法施展开,才看得出他的真功夫。
    陆小凤根本攻不进去。
    这趟拳法展开,天下绝没有任何人能攻进去。
    陆小凤好像也想通了这一点,索性放弃了攻势,远远地退到石台的角落上,忽然弯下腰,抱起了肚子:“不行,我的肚子痛得要命。”
    其实他自己当然也知道,就算他肚子痛死,也没有人管的。
    将军一个箭步蹿过来,陆小凤已游鱼般贴着石台,从将军脚底滑过,突然双手按地,一个鲤鱼打挺,一屁股撞在将军的屁股上。
    将军本就在全力进击,哪里能收得住势?这一次竟真的被他撞下石台,几乎一跤跌倒。
    陆小凤拍掌大笑,道:“你又输了!”
    将军的脸发青,嘴唇发抖。
    陆小凤道:“这一次你为何不问我用的是什么拳?”
    将军不问,不开口。
    陆小凤道:“我用的是股拳。”他微笑着,又道:“下次你若再见到连屁股都能打人的角色,最好躲得远些,因为你一定不是他的敌手。”
    将军突又大吼,一拳击出,这次他打的不是人,是石台。
    用青石砌成的高台,竟被他打塌了一角,碎石乱箭般飞出。
    他身子也跟着飞跃而起,人还在空中,就已击出了第二拳。
    凌空下击的招式,威势虽猛,却最易暴露自己的弱点,本来只能用于以强击弱。
    陆小凤绝不比他弱,他这一招实在用得极险,因为他早已算准了陆小凤站不稳。
    无论谁都没法子在崩裂的石台上、乱箭般的碎石中站稳的。
    站不稳就无法还击,不能还击就只有退让闪避,无论怎么闪避,都难免要被他拳风扫及。
    他这一招用得虽险,却正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杀手。
    陆小凤的伤还没有好,身子还很弱,以将军拳风之强,他绝对挨不起。
    他没有挨。
    他居然还能反击,在绝对不可能反击的情况下出手反击。
    将军身经百战,决胜于瞬息之间,他本已算无遗策。
    只可惜这次他算错了一着。
    陆小凤做的事,本就有很多都是别人认为绝不可能做到的。
    这一次他用的既不是头拳,也不是股拳,而是他的手,他的手指。
    独一无二的陆小凤,独一无二的“灵犀指”。
    他身子忽然斜斜飞起,伸出两根手指来轻轻一弹,食指弹中了将军的拳头,中指弹着了将军的胸膛。
    一击就可以击碎石台的铁拳,连钢刀都砍不开的胸膛,他两根手指弹上去,有什么用?
    有用!
    没有人能想象他这两指一弹的力量。
    将军狂吼,飞出,跌下,重重地跌在碎石堆上。
    ×××
    大厅里还有三十六个人,却没有一点声音,甚至连呼吸的声音都没有。
    三十六个人的眼睛,都在瞪着陆小凤,眼睛里都带着种奇怪的表情。
    陆小凤在苦笑。
    他只有苦笑,因为他知道这些人纵然不是将军的朋友,现在也已变成了他的对头。
    一个人刚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忽然间就结下了三十六个对头,无论对谁说来,都绝不是件很愉快的事。
    他只希望将军伤得不太重。
    等他转头去看时,本来倒在碎石堆上的将军,竟已不见了。
    他再回头,就看见一个灰衣人慢慢地在往门外走,将军就在这个人的怀抱里。
    以陆小凤耳目之灵,居然没有发觉这个人是从哪里来的,更没有发觉他怎么能抱走将军,忽然间就已到了门口。
    陆小凤怔住。
    灰衣人已走出了门。
    大厅里三十六个人也全都站起来,跟着他慢慢地走了出去,没有一个人回头再看陆小凤一眼,就好像已经将陆小凤当作个死人。
    无论多好看的死人,也没有人愿意多看一眼的。
    陆小凤自己也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站在一座坟墓里,没有人、没有声音,灯光虽然还亮着,却仿佛已变得比黑暗还黑暗。
    如果你什么都看不见,连一点希望都看不见,灯光对你又有什么用?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还是呆呆地站在那里,动都没有动。
    这里本就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他能到哪里去?
    他本已走入了绝路,还能往哪里走?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一双眼睛,一只手。
    一只又白又小的手,一双带着笑的眼睛,叶灵正在门外向他招手。
    陆小凤立刻走过去。
    就算门外有一百个陷阱、一万种埋伏在等着他,他也会毫不迟疑地走出去。
    因为他忽然发觉,那种绝望而无助的孤独,远比死还可怕得多。
    (四)
    门外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人,一片黑暗。
    叶灵的眼睛纵然在黑暗中看来,还是亮得像秋夜中升起的第一颗星。
    她看着陆小凤,微笑着,道:“恭喜你。”
    陆小凤不懂:“为什么恭喜我?”
    叶灵道:“因为你还没有死,一个人只要能活着,就是件可贺可喜的事。”
    陆小凤道:“本来我已该死了?”
    叶灵点点头。
    陆小凤道:“现在呢?”
    叶灵道:“现在你至少还在幽灵山庄里活下去。”
    陆小凤吐出口气,忍不住又问道:“刚才那灰衣人是谁?”
    叶灵道:“你猜不出?”
    陆小凤道:“是老刀把子?”
    叶灵眼波转了转,反问道:“你认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陆小凤道:“是个可怕的人。”
    叶灵道:“你认为他的武功怎么样?”
    陆小凤道:“我看不出。”
    叶灵道:“连你都看不出?”
    陆小凤叹道:“就因为连我都看不出,所以才可怕。”
    叶灵道:“你认为老刀把子应该是个什么样的人?”
    陆小凤道:“当然是个很可怕的人!”
    叶灵笑了笑,道:“那么他当然就是老刀把子,你根本就不必问的。”
    陆小凤也在笑,笑容看来却一点也不愉快。
    一个像他这样的高手,忽然发现有人的武功远比他更高,心里的滋味总是不太好受的。
    叶灵忽然沉下脸,冷冷道:“你第一天来就打架闯祸,他本想杀了你的,若不是有人替你求情,现在你已死了两次。”
    陆小凤道:“是谁替我求情的?”
    叶灵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是我。”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当然是你,我早就知道一定是你。”
    叶灵忽又嫣然一笑,道:“你既然知道,准备怎么样报答我?”
    陆小凤微笑道:“我准备咬你一口,咬你的鼻子。”
    叶灵瞪着他,忽然跳起来,道:“滚,滚回你的狗窝里去,钟声不响,就不许出来。”
    陆小凤道:“这也是老刀把子说的?”
    叶灵道:“哼。”
    陆小凤道:“现在我能不能见见他?”
    叶灵道:“不能。”她板着脸,又道:“可是他要见你的时候,你想不见他都不行。”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其实一个人在屋里休养几天倒也不坏,只不过没饭吃就有点难受而已。”
    叶灵道:“你有饭吃,每天三顿,六菜一汤,随便你点。”
    陆小凤道:“现在我就可以点明天的菜?”
    叶灵道:“可以。”
    陆小凤道:“我要吃红烧蹄膀、熏羊肉、三鲜鸭子、锅贴豆腐、虾子乌参、五梅乳鸽,再加一碗黄瓜片汆丸子汤。”
    叶灵看着他,眼睛里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好像觉得很奇怪。
    陆小凤道:“我是个吃客,这些菜都是好菜,吃客点好菜,有什么好奇怪的?”
    叶灵道:“我只奇怪一点。”
    陆小凤道:“哦?”
    叶灵道:“我只奇怪你为什么不想吃我的鼻子?”
    (五)
    灯已灭了。
    陆小凤在黑暗中躺下来,这是他在幽灵山庄中度过的第一夜。
    到这里只不过才半天,他已见到了许多件奇怪而可怕的事,许多个奇怪而可怕的人。
    尤其是那勾魂使者和老刀把子,这两人武功之高,连他都觉得不可思议。
    现在他虽然还活着,以后呢?
    以后还不知要有多少个黑暗、孤独而可怕的长夜,要等他慢慢地去挨。
    他不想再想下去。
    他忽然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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