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山庄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06章元老会的组织
    (一)
    第二天早上,山谷还是浓雾迷漫,小木屋就好像飘浮在云堆里,推开门看出去,连自己的人都觉得飘飘浮浮的,又像是水上的一片浮萍。
    这世上岂非本就有很多人像浮萍一样,没有寄托,也没有根?
    陆小凤叹了口气,重重地关上门,情绪低落得简直就像是个刚看见自己情人上了别家花轿的男孩子。
    这天早上唯一令他觉得有点愉快的声音,就是送饭的敲门声。
    送饭来的是个麻子,面目呆板,满嘴黄牙,全身上下唯一令人觉得有点愉快的地方,就是他手里提着的一个大食盒。
    食盒里果然有六菜一汤,外带白饭。六个大碟子里装着的,果然全是陆小凤昨天晚上点的菜。
    可是每样菜都只有一块,小小的一块,眼睛不好的人,连看都看不见,风若大些,立刻就会被吹走。
    最绝的是那样三鲜鸭子,只有一根骨头、一块鸭皮、一根鸭毛。
    陆小凤叫了起来:“这就是三鲜鸭子?”
    麻子居然瞪起了眼,道:“这不是鸭子是什么?难道是人?”
    陆小凤道:“就算这是鸭子,三鲜呢?”
    麻子道:“鸭毛是刚拔下来,鸭皮是刚剥下来,鸭骨头也新鲜得很,你说这不是三鲜是什么?”
    陆小凤只有闭上嘴。
    麻子已“砰”的一声关上门,扬长而去。
    陆小凤看着面前的六样菜,再看看碗里的一颗饭,也不知是该大哭三声,还是大笑三声。
    直到现在他总算才明白,那位游魂先生为什么会对鸡骨头那样有兴趣了。
    他拿起筷子,又放下,忽然听见后面的小窗外有人在叹气:“你这块红烧肉蹄膀,比我昨天吃的还大些,至少大一倍。”
    陆小凤用不着回头,就知道那位游魂先生又来了,忍不住问道:“这种伙食你已经吃了多久?”
    游魂道:“三个月。”
    他一下子就从窗外钻进来,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桌上的六样菜,又道:“吃这种伙食有个秘诀。”
    陆小凤道:“什么秘诀?”
    游魂道:“每样菜都一定要慢慢地吃,最好是用门牙去慢慢地磨,再用舌尖去舐,才可以尝出其中的滋味来。”
    陆小凤道:“什么滋味?”
    游魂终于叹了口气,苦笑道:“叫人只恨不得一头撞死的滋味。”
    陆小凤道:“可是你还没有死。”
    游魂道:“因为我还不想死,别人愈想要我死,我就愈要活下去,活给他们看。”
    陆小凤也不禁叹了口气,道:“你能活到现在,一定很不容易。”
    游魂慢慢地点了点头,眼角忽然有两滴眼泪流了下来。
    陆小凤不忍再看,一头倒在床上,用枕头盖住了脸。
    游魂道:“饭已送来了,你还不吃?”
    陆小凤道:“你吃吧,我不饿。”
    游魂道:“不饿也得吃,非吃不可。”
    陆小凤道:“为什么?”
    游魂道:“因为你也得活下去!”
    他忽然一把掀起陆小凤脸上的枕头,大声道:“你若想死,倒不如现在就让我一拳把你打死,因为你现在身上还有肉,还可以让我痛痛快快地吃几顿。”
    陆小凤看着他,看着他那张已只剩下一层皮包着骨头的脸,忽然道:“我姓陆,叫陆小凤。”
    游魂道:“我知道。”
    陆小凤道:“你呢?你是谁?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这一次游魂居然并没有显得很激动,只是用一双已骷髅般深凹下去的眼睛盯着陆小凤,反问道:“你又是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陆小凤道:“因为……”
    游魂抢着道:“因为你做错了事,已被人逼得无路可走,只能走上这条死路。”
    陆小凤承认。
    游魂道:“现在江湖中人一定都认为你已死了,西门吹雪一定也认为你已死了,所以你才能在这里活下去。”
    陆小凤道:“你呢?”
    游魂道:“我也一样。”他又补充着道:“将军、表哥、钩子、管家婆……这些人的情况也全都一样。”
    陆小凤道:“可是我不怕让他们知道我的来历底细。”
    游魂道:“他们却怕你。”
    陆小凤道:“为什么?”
    游魂道:“因为他们还不信任你,他们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们还活着,否则……”
    陆小凤道:“否则他们的仇家很可能就会追踪到这里。”
    游魂道:“不错。”
    陆小凤道:“你呢?你也不信任我?”
    游魂道:“我就算信任你,也不能把我的来历告诉你。”
    陆小凤道:“为什么?”
    游魂眼睛里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是恐惧?还是痛苦?
    “我不能说,绝不能……”
    他嘴里喃喃自语,仿佛在警告自己,他的身子又已幽灵般飘起。
    可是这一次陆小凤已决心不让他走了,闪电般握住他的手,再问一遍:“为什么?”
    “因为……”游魂终于下了决心,咬着牙道,“因为我若说出来,我们就绝不会再是朋友。”
    陆小凤还是不懂,还是要问,谁知游魂那只枯瘦干硬的手竟然变得柔软如丝绵,竟突然从他掌握中挣脱。
    从没有任何人的手能从陆小凤掌握中挣脱。
    他再出手时,游魂已钻出了窗户,真的就像是一缕游荡的魂魄。
    陆小凤怔住。
    他从没有见过任何人的软功练到这一步,也许他听说过,他好像听司空摘星提起过,可是连这种记忆都已很模糊。
    ×××
    所有的记忆都渐渐模糊,陆小凤被关在这木屋里已有两三天。
    究竟是两天?三天?还是四天,他也已记不清了。
    原来饥饿不但能使人体力衰退,还能损伤人的脑力,让人只能想起一些不该想的事,却将所有应该去想的事全都忘记。
    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躺在个鸽子笼般的小木屋里挨饿,这种痛苦谁能忍受?
    陆小凤能。
    别人都能忍受的事,他也许会忽然爆发,别人都没法子忍受的事,他却偏偏能忍受。
    可是听到外面有钟声响起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高兴得跳了起来。
    “钟声不响,不许出来。”
    现在钟声已响了,他跳起来,冲出去,连靴子都来不及套上就冲了出去。
    外面仍有雾,此刻正黄昏。
    夕阳在迷雾中映成一环七色光圈。
    这世界毕竟还是美丽的,能活着毕竟是件很愉快的事。
    ×××
    大厅里还是只有三十六个人,陆小凤连一个都不认得。
    他见过的人全部不在这里,勾魂使者、将军、游魂、叶灵,他们为什么都没有来?还有独孤美为什么一进了这山谷就不见踪影?
    陆小凤在角落里找了个位子坐下来,没有人理他,甚至连多看一眼的人都没有,每个人的脸色都很严肃,心情好像都很沉重。
    生活在这地方的人,也许本来就是这样子的。
    陆小凤在心里叹了口气,抬起头往前看,才发现本来摆着肉锅炉的高台上,现在摆着的竟是口棺材。
    崭新的棺材,还没有钉上盖。
    死的是什么人,是不是将军?他们找陆小凤,是不是为了要替将军复仇?
    陆小凤心里正有点忐忑不安,就看见叶灵从外面冲了进来。
    这个爱穿红衣裳又爱笑的小女孩,现在穿的竟是件白麻孝服,而且居然哭了,哭得很伤心。
    她一冲进来,就扑倒在棺材上哭个不停。
    陆小凤从来也没有想到过她会为别人哭得这么伤心,她还年轻,活泼而美丽,那些悲伤不幸的事好像永远都不会降临到她身上的。
    死的是什么人?怎么会死的?
    陆小凤正准备以后找个机会去安慰安慰她,谁知她已经在呼唤:“陆小凤,你过来!”
    陆小凤只有过去。
    他猜不到叶灵为什么会忽然叫他过去,他不想走得太近。
    可是叶灵却在不停地催促,叫他走快些,走近些,走到石台上去。
    他抬起头,才发现她用一双含泪的眼睛在狠狠地盯着他,眼睛里充满敌意。
    陆小凤忍不住问:“你要我上去?”
    叶灵在点头。
    陆小凤又问:“上去干什么?”
    叶灵道:“上来看看他!”
    “他”当然就是躺在棺材里的人,一个人若已进了棺材,还有什么好看的?
    可是她的态度却很坚决,好像非要陆小凤上去看看不可。
    陆小凤只有上去。
    叶灵竟掀起了棺盖,一阵混合着浓香和恶臭的气味立刻扑鼻而来,棺材里的人几乎已完全浮肿腐烂,她为什么一定要陆小凤来看?
    陆小凤只看了一眼,就已忍不住要呕吐。
    这个人赫然竟是叶孤鸿,死在那吃人丛林中的叶孤鸿。
    叶灵咬着牙,狠狠地盯着陆小凤,道:“你知道他是谁?”
    陆小凤点点头。
    叶灵道:“他是我的哥哥,嫡亲的哥哥,若不是因为他照顾我,我早已死在阴沟里。”
    她眼睛里充满悲伤和仇恨:“现在他死了,你说我该不该为他复仇?”
    陆小凤又点点头。
    他从不和女人争辩,何况这件事本就没有争辩的余地。
    叶灵道:“你知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陆小凤既不能点头,又不能摇头,既不能解释,又不能否认,只恨不得旁边忽然多出一口棺材来,好让他也躲进去。
    叶灵冷笑道:“其实你就算不说,我也知道。”
    陆小凤忍不住问:“知道什么?”
    叶灵道:“他是死在外面那树林里的,死了三天,这三天只有你到那树林里去过。”
    陆小凤苦笑道:“难道你认为是我杀了他?”
    叶灵道:“不错!”
    陆小凤还没有开口,忽然听见后面有个人抢着道:“错了。”
    “错了?”
    “这三天到那树林里去过的人,绝不止他一个。”
    站出来替陆小凤说话的人,竟是那个始终毫无消息的独孤美,他道:“至少我也去过,我也是从那里来的。”
    叶灵叫了起来:“你也能算是个人?你能杀得了我哥哥?”
    独孤美叹了口气,道:“就算我不是人,也还有别人。”
    叶灵道:“还有别人?”
    独孤美点点头,道:“就算我不是你哥哥的对手,这个人要杀你哥哥却不太困难。”
    叶灵怒道:“你说的是谁?”
    独孤美道:“西门吹雪!”
    他的眼睛在笑,笑得就像是条老狐狸:“这名字你是不是也听说过?”
    叶灵脸色变了,这名字她当然听说过。
    西门吹雪!
    剑中的神剑,人中的剑神。
    这名字无论谁只要听说一次,就再也不会忘记。
    独孤美用眼角瞟着她,道:“何况,陆小凤那时也伤得很重,最多只能算半个陆小凤,半个陆小凤怎么能对付一个武当小白龙?”
    叶灵又叫起来:“你说谎!”
    独孤美又叹了口气,道:“一个六亲不认的老头子,怎么会替别人说谎?”
    (二)
    雾夜,窄路。
    他们并肩走在窄路上,他们已并肩走过一段很长的路。
    那条路远比这条更窄,那本是条死路。
    陆小凤终于开口:“一个六亲不认的老头子,为什么要替我说谎?”
    独孤美笑了笑,道:“因为老头子喜欢你。”他抢着又道,“幸好这老头子并没有粉燕子那种毛病,所以你一点也用不着担心。”
    陆小凤也笑了,大笑:“这老头子有没有酒?”
    独孤美道:“不但有酒,还有肉。”
    陆小凤连眼睛都笑了:“真的?”
    独孤美道:“不但有肉,还有朋友。”
    陆小凤道:“是你的朋友?还是我的?”
    独孤美道:“我的朋友,就是你的朋友。”
    ×××
    酒是好酒,朋友也是好朋友。
    对一个喜欢喝酒的人来说,好朋友的意思,通常就是酒量很好的朋友。
    这位朋友不但喝酒痛快,说话也痛快,几杯酒下肚后,他忽然问:“我知道你是陆小凤,你知道我是谁?”
    “不知道。”
    “你为什么不问?”
    陆小凤笑了,苦笑:“因为我已得过教训。”
    “你问过别人,别人都不肯说?”
    “嗯。”
    “但我却不是别人,我就是我。”他将左手拿着的酒一口气喝下去,用右手钩起了一块肉。
    肉是被钩起来的,因为他的右手不是手,是个钩子,铁钩子。
    “你就是钩子?”陆小凤终于想起。
    钩子承认!
    “我知道你一定听人说起过我,但有件事你却一定不知道。”
    “什么事?”
    “从你来的那一天,我就想跟你交个朋友。”他拍了拍独孤美的肩,“因为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你的对头,也是我的对头。”
    “我们的朋友是他,我们的对头是谁?”
    “西门吹雪!”
    陆小凤耸然动容:“你是……”
    钩子道:“我就是海奇阔!”
    陆小凤更吃惊:“就是昔年那威震七海的‘独臂神龙’海奇阔?”
    海奇阔仰面大笑:“想不到陆小凤居然也知道海某人的名字。”
    陆小凤看着他,目中的惊讶又变为怀疑,忽然摇头道:“你不是,海奇阔已在海上覆舟而死。”
    海奇阔笑得更愉快:“死的是另外一个人,一个穿着我的滚龙袍,带着我的滚龙刀,长像也跟我差不多的替死鬼。”他又解释着道,“在这里的人,每个都已在外面死过一次,你岂非也一样?”
    陆小凤终于明白:“这里本就是幽灵山庄,只有死人才能来。”
    海奇阔大笑道:“西门吹雪若是知道我们还在这里饮酒吃肉,只怕要活活气死。”
    陆小凤微笑道:“看来在这里我一定还有不少朋友。”
    海奇阔道:“一点也不错,这里至少有十六个人是被西门吹雪逼来的。”
    陆小凤目光闪动,道:“是不是也有几个被我逼来的?”
    海奇阔道:“就算有,你也用不着担心。”
    陆小凤道:“因为我已有了你们这些朋友。”
    海奇阔道:“一点也不错。”
    他大笑举杯,忽又压低声音,道:“这里只有一个人你要特别留意。”
    陆小凤道:“谁?”
    海奇阔道:“其实他根本不能算是人,只不过是条游魂而已。”
    陆小凤失声道:“游魂?”
    海奇阔反问道:“你见过他?”
    陆小凤没有否认。
    海奇阔道:“你知道他是什么人?”
    陆小凤道:“我很想知道。”
    海奇阔道:“这里有个很奇怪的组织,叫元老会,老刀把子不在的时候,这里所有的事,都由元老会负责。”
    陆小凤道:“元老会里的人,当然都是元老,阁下当然也是其中之一。”
    海奇阔道:“除了我之外,元老会还有八个,其实真正的元老,却只有两个。”
    陆小凤道:“哪两个?”
    海奇阔道:“一个是游魂,一个是勾魂,他们和叶家兄妹的老子,都是昔年跟老刀把子一起开创这局面的人,现在老叶已死了,这地方的人已没有一个比他们资格更老的。”
    陆小凤道:“只因为这一点,我就该特别留意他?”
    海奇阔道:“还有一点。”
    陆小凤拿起酒杯,等着他说下去。
    海奇阔道:“他是这里的元老,他若想杀你,随时都可以找到机会,你却连碰都不能碰他!”
    陆小凤道:“他有理由要杀我?”
    海奇阔道:“有。”
    陆小凤道:“什么理由?”
    海奇阔道:“你杀了他的儿子。”
    陆小凤道:“他儿子是谁?”
    海奇阔道:“飞天玉虎。”
    陆小凤深深吸了口气,忽然觉得刚喝下去的酒都变成了酸水。
    海奇阔道:“黑虎帮本是他一手创立的,等到黑虎帮的根基将要稳固时,他却跟着老刀把子到这里来了,因为他也得罪了一个绝不该得罪的人,也已被逼得无路可走。”
    陆小凤道:“他得罪了谁?”
    海奇阔道:“木道人,武当的第一名宿木道人。”
    陆小凤又不禁深深吸了口气,直到现在他才明白,为什么游魂一直不肯说出自己的来历。
    海奇阔道:“黑虎帮是毁在你手里的,他儿子是死在你手里的,木道人却恰巧又是你的好朋友,你说他是不是已有足够的理由杀你?”
    陆小凤苦笑道:“他有。”
    海奇阔道:“最要命的是,你虽然明知他要杀你,也不能动他。”
    陆小凤道:“因为他是元老中的元老。”
    海奇阔点点头,道:“除了他之外,元老会还有八个人,你若杀了他,这八个人就绝不会放过你。”他叹了口气,接着道,“我可以保证,这八个人绝没有一个是好对付的。”
    陆小凤也叹了口气,道:“所以我只有等着他出手。”
    海奇阔道:“不到一击必中时,他是绝不会出手,现在他还没有出手,也许就因为他还在等机会。”
    陆小凤虽然不再说话,却没有闭上嘴。
    他的嘴正在忙着喝酒。
    海奇阔又叹了口气,道:“你若喝醉了,他的机会就来了。”
    陆小凤道:“我知道。”
    海奇阔道:“但是你还要喝?”
    陆小凤忽然笑了笑,道:“既然他是元老,反正总会等到这个机会的,我为什么还不趁着没有死的时候多喝几杯?”
    (三)
    喝酒和吃饭不同。
    平时只吃三碗饭,绝对吃不下三十碗,可是平时千杯不醉的人,有时只喝几杯就已醉了。
    陆小凤是不是已醉了?
    “我还没有醉。”他推开独孤美和海奇阔,“我还认得路回去,你们不必送我。”
    他果然没有走错路。
    有时一个人纵然已喝得人事不知,还是一样能认得路回家,回到家之后,才会倒下去。
    你若也是个喝酒的人,你一定也有过这种经验。
    陆小凤有过这种经验,常常有。
    ×××
    这是我的家,
    我们都爱它,
    前面养着鱼,
    后面种着花。
    ×××
    虽然这小木屋前面没有养鱼,后面也没有种花,毕竟总算是他的家。
    一个没有根的浪子,在大醉之后,忽然发现居然已有个家可以回去——
    这是种多么愉快的感觉?除了他们这些浪子,又有谁知道?
    陆小凤又唱起儿歌,唱的声音很大,因为他忽然发现自己的歌喉愈来愈好听了。
    屋子里没有灯,可是他一推开门,就感觉到里面有个人。
    “我知道你是谁,你不出声我也知道。”
    陆小凤不仅在笑,笑的声音也很大:“你是游魂,是这里的元老,你在这里等着我,是不是真的想杀我?”
    屋子里的人还是不出声。
    陆小凤大笑道:“你就算想杀我,也不会暗算我的,对不对?因为你是武当俗家弟子中的第一位名人,因为你就是钟先生,钟无骨。”
    他走进去,关上门,开始找火折子:“其实你本来也是木道人的老朋友,但你却不该偷偷摸摸在外面组织黑虎帮的,否则木道人又怎么会对付你?”
    还是没有回声,却有了火光。
    火折子亮起,照着一个人的脸,一张只剩下皮包着骨头的脸,那双已骷髅般深陷下去的眼睛,正瞬也不瞬地盯着陆小凤。
    陆小凤道:“现在我们既然都已是死人,又何必再计较以前的恩怨,何况……”
    他没有说下去。
    他的声音突然中断,手里的火折子也突然熄灭。
    他忽然发现这位钟先生已真的是个死人!
    ×××
    屋子里一片漆黑,陆小凤动也不动地站在黑暗里,只觉得手脚冰冷,全身都已冰冷,就好像一下子跌入了冰窖里。
    这不是冰窖,这是个陷阱。
    他已看出来,可是他已逃不出去。
    他根本已无路可逃!
    于是他索性坐下来,刚坐下来,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就有人在敲门。
    “你睡了没有?我有话跟你说!”语音轻柔,是叶灵的声音。
    陆小凤闭着嘴。
    “我知道你没有睡,你为什么不开门?”叶灵的声音变凶了,“是不是你屋子里藏着女人?”
    陆小凤终于叹了口气,道:“这屋子里连半个女人都没有,却有一个半死人。”
    叶灵的声音更凶:“我说过,你若敢让女人进你的屋子,我就杀了你,无论死活都不行!”
    “砰”的一声,门被撞开了。
    “这里的女人,本就都是死女人。”
    “这个死人却恰巧是男的。”
    火折子又亮起,叶灵终于看见了这个死人:“还有半个呢?”
    陆小凤苦笑道:“还有半个人就是我!”
    叶灵看着他,又看看死人,忽然跳起来:“你杀了他?你怎么能杀他?你知不知道他是谁?”
    陆小凤没有开口,也不必开口,外面已有人替他回答:“他知道。”
    ×××
    屋子很小,窗子也很小,叶灵挡在门口,外面的人根本走不进来。
    但是他们有别的法子。
    忽然间,又是“砰”的一声响,木屋的四壁突然崩散,连屋顶都塌下,本来坐在屋里的人,忽然就已到了露天里。
    陆小凤没有动。
    屋顶倒塌,打在他身上,他既没有伸手去挡,也没有闪避,只不过叹了口气。
    这是他第一次有家,很可能也是最后一次。
    “原来这世上不但有倒霉的人,也有倒霉的屋子。”陆小凤叹息着道,“屋子倒霉,是因为选错了主人,人倒霉是因为交错了朋友。”
    “你倒霉却是因为做错了事。”
    “你什么都可以做,为什么偏偏要杀他?”
    “我早就告诉过你,就算你明知他要杀你,也不能动他的,否则连我都不会放过你。”
    最后一个说话的是海奇阔。另外的两个人,一个是白面无须,服饰华丽;一个又高又瘦,鹰鼻驼背。前者脸上总是带着笑,连自己都对自己很欣赏的;后者总是愁眉苦脸,连自己都不欣赏自己。
    陆小凤忽然问:“谁是表哥?”
    表哥光滑白净的脸上虽然还带着笑,却故意叹了口气:“幸好我不是你的表哥,否则岂非连我都要被你连累?”
    陆小凤也故意叹了口气,道:“幸好你不是我表哥,否则我简直要一头撞死!”
    表哥笑道:“我保证你不必自己一头撞死,我们一定可以想出很多别的法子让你死。”
    他笑得更愉快,他对自己说出的每句话都很欣赏、很满意。
    另一人忽然道:“我本来就是个管家婆,这件事我更非管不可。”
    他愁眉苦脸地叹息道:“其实我根本一点也不喜欢管闲事,我已经有几个月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了,最近又老是腰酸背疼,牙齿更痛得要命……”
    他唠唠叨叨,不停地诉苦,非但对自己的生活很不满意,对自己的人也不满意。
    陆小凤苦笑道:“想不到元老会的人一下子就来了三位。”
    叶灵忽然道:“四位。”
    陆小凤很吃惊:“你也是?”
    叶灵板着脸,冷冷道:“元老的意思是资格老,不是年纪老。”
    表哥微笑道:“说得好。”
    管家婆道:“老刀把子不在,只要元老会中多数人同意,就可以决定一件事。”
    陆小凤道:“什么事?”
    表哥道:“任何事。”
    陆小凤道:“多数人是几个人?”
    管家婆道:“元老会有九个人,多数人就是五个人。”
    陆小凤松了口气,道:“现在你们好像只到了四位。”
    管家婆道:“五位。”
    陆小凤道:“死的也算?”
    表哥道:“这里的人本就全都是死人,钟先生只不过多死了一次而已。”
    陆小凤道:“所以你们现在已经可以决定一件事了。”
    表哥悠然道:“你很聪明,你当然应该知道我们要决定的是什么事。”
    管家婆道:“我要决定你是不是该死。”
    陆小凤道:“难道我就完全没有辩白的机会?”
    管家婆道:“没有。”
    陆小凤只有苦笑。
    海奇阔道:“你们看他是不是该死?”
    管家婆道:“当然该死。”
    表哥道:“铁定该死。”
    海奇阔叹了口气,道:“我想钟先生的意思也跟你们一样。”
    表哥道:“现在只看小叶姑娘的意思了。”
    叶灵咬着嘴唇,用眼角瞟着陆小凤,那眼色就像是条已经把老鼠抓在手里的猫。
    就在这时,后面暗林中忽然有人道:“你们为什么不问问我的意思?”
    ×××
    暗林中忽然有了灯光闪动,一双宫鬓丽服的少女,手提着纱灯走出来,一个头发很长很长的女人,懒洋洋地跟在她们身后。
    她长得并不美,颧骨太高了些,嘴也太大了些,一双迷迷蒙蒙的眼睛,总像是还没有睡醒。
    她穿着很随便,身上一件很宽大的黑睡袍,好像还是男人用的,只用一根布带随随便便地系住,长发披散,赤着双白生生的脚,连鞋子都没有。
    但她却无疑是个很特别的女人,大多数男人只要看她一眼,立刻就会被吸引住。
    看见她走过来,表哥却皱起了眉,叶灵在撇嘴,管家婆勉强笑道:“你看他是不是该死?”
    她的回答很干脆:“不该。”
    叶灵本来并没有表示意见的,现在却一下子跳了起来:“为什么不该?”
    这女人懒洋洋地笑了笑,道:“要判人死罪,至少总得有点证据,你们有什么证据?”
    管家婆道:“钟先生的尸体就是证据。”
    穿黑袍的女人道:“你杀了人后,还会不会把他的尸体藏在自己屋里?”
    管家婆看看表哥,表哥看看海奇阔,三个人都没有开口。
    叶灵却又跳了起来,道:“他们没有证据,我有。”
    穿黑袍的女人道:“你有什么?”
    叶灵道:“我亲眼看见他出手的。”
    这句话说出来,不但陆小凤吓了一跳,连表哥他们都好像觉得很意外。
    穿黑袍的女人脸上却连一点表情都没有,淡淡道:“就算你真的看见了也没有用。”
    叶灵道:“谁说没有用?”
    这女人道:“我说的。”
    她懒洋洋地走到陆小凤面前,用一只手勾住腰带,一只手拢了拢头发:“你们若有人不服气,不妨先来动动我。”
    海奇阔叹了口气,道:“你一定要这么样做?为的是什么?”
    穿黑袍的女人道:“因为我高兴,因为你管不着。”
    海奇阔瞪眼道:“你一定要逼我们动手?”
    这女人道:“你敢?”
    海奇阔瞪着她,眼睛里好像要喷出火来,却连一根手指都不敢动。
    表哥脸上的笑容已经看不见了,脸上铁青:“花寡妇,你最好放明白些,姓海的对你有意思,我可没有。”
    花寡妇用眼角瞟了他一眼,冷冷道:“你能怎么样?就凭你从巴山老道那里学来的几手剑法,也敢在我面前放肆?”
    表哥铁青的脸突又涨得通红,突然大喝,拔剑,一柄可以系在腰上的软剑。
    软剑迎风一抖,伸得笔直,剑光闪动间,他已扑了过来。
    连陆小凤都想不到这个阴沉做作的人,脾气一发作,竟会变得如此暴躁冲动。
    花寡妇却早已想到了,勾在衣带上的手一抖,这条软软的布竟也被她迎风抖得笔直,毒蛇般一卷,已卷住了表哥的剑。
    只有最好的铁,才能打造软剑,谁知他的剑锋竟连衣带都割不断。
    花寡妇的手再一抖,衣带又飞出,“啪”的一声,打在表哥脸上。
    表哥的脸红了,陆小凤的脸也有点发红。
    他忽然发现花寡妇的宽袍下什么都没有。
    衣带飞出,衣襟散开,她身上最重要的部分几乎全露了出来。
    可是她自己一点也不在乎,还是懒洋洋地站在那里,道:“你是不是还想试试?”
    表哥的确还想试试,可惜管家婆和海奇阔已挡住了他。
    海奇阔喉结滚动,想把目光从花寡妇衣襟里移开,但连一寸都移不动。
    花寡妇的年纪算来已经不小,可是她的躯体看来还是像少女一样,只不过远比少女更诱人、更成熟。
    海奇阔又叹了口气,苦笑道:“你能不能先把衣服系上再说话?”
    花寡妇的回答还是那么干脆:“不能。”
    海奇阔道:“为什么?”
    花寡妇道:“因为我高兴,也因为你管不着。”
    管家婆抢着道:“你的意思究竟想怎么样?”
    花寡妇道:“我也不想怎么样,只不过陆小凤是老刀把子自己放进来的人,无论谁要杀他,都得等老刀把子回来再说。”
    管家婆道:“现在呢?”
    花寡妇道:“现在当然由我把他带走。”
    叶灵又跳起来,跳得更高:“凭什么你要把他带走?”
    花寡妇淡淡道:“只凭我这条带子。”
    叶灵道:“这条带子怎么样?”
    花寡妇悠然道:“这条带子也不能怎么样,最多只不过能绑住你,剥光你的衣裳,让钩子骑在你身上去。”
    叶灵的脸色已涨得通红,拳头也已握紧,却偏偏不敢打出去,只有跺着脚,恨恨道:“我姐姐若是回来了,看你还敢不敢这么放肆。”
    花寡妇笑了笑,道:“只可惜你姐姐没有回来,所以你只有看着我把他带走。”
    她拉起了陆小凤的手,回眸笑道:“我那里有张特别大的床,足够让我们两个人都睡得很舒服,你还不赶快跟我走?”
    她居然真的带着陆小凤走了,大家居然真的只有眼睁睁地看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叶灵忽然道:“老钩子,你是不是东西?”
    海奇阔道:“我不是东西,我是人。”
    叶灵冷笑道:“你他妈的也能算是个人?这里明明只有你能对付那母狗,你为什么不敢出手?”
    海奇阔道:“因为我还想要她陪我睡觉。”
    叶灵道:“你真的这么想女人?”
    海奇阔道:“想得要命。”
    叶灵道:“好,你若杀了她,我就陪你睡觉,睡三天。”
    海奇阔笑了:“你在吃醋?你也喜欢陆小凤?”
    叶灵咬着牙,恨恨道:“不管我是不是吃醋,反正我这次说的话一定算数,我还年轻,那母狗却已是老太婆了,至少这一点我总比她强。”
    海奇阔道:“可是……”
    叶灵道:“你是不是想先看看货?好!”
    她忽然撕开自己的裤脚,露出一双光滑圆润的腿。
    海奇阔的眼睛又发直了:“我只能看这么多?”
    叶灵道:“你若还想看别的,先去宰了那母狗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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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章同是天涯沦落人
    (一)
    床果然很大,床单雪白,被褥崭新,一走进来,花寡妇就懒洋洋地倒在床上。
    陆小凤站着,站在床头。
    花寡妇用一双迷迷蒙蒙的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忽然道:“现在你想必已知道我就是那个可怕的花寡妇。”
    陆小凤点点头。
    花寡妇道:“你当然也听人说过我是条母狗,会吃人的母狗。”
    陆小凤又点点头。
    花寡妇道:“你知不知道这里每个人都认为我随时可以陪他上床睡觉?”
    陆小凤还是在点头。
    花寡妇眼睛里仿佛有雾:“那么你为什么还不上来?”
    陆小凤连动都没有动。
    花寡妇道:“你不敢?”
    陆小凤不再点头,也没有摇头。
    花寡妇叹了口气,道:“你当然还不敢,因为我究竟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
    陆小凤忽然笑了笑,道:“能将淮南柳家的独门真气,和点苍秘传‘流云剑法’融而为一的人并不多,所以……”
    花寡妇道:“所以怎么样?”
    陆小凤道:“所以你一定是淮南大侠的女人,点苍剑客的妻子柳青青。”
    花寡妇道:“你也知道我跟谢坚四个最好的朋友都上过床?”
    陆小凤承认,这本就是件很轰动的丑闻。
    花寡妇道:“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了,为什么还不上来?”
    陆小凤又笑了笑,道:“因为我不高兴,也因为你管不着。”
    花寡妇也笑了:“看来你这个人果然跟别的男人有点不同。”
    她忽又从床上一跃而起:“来,我请你喝酒。”
    ×××
    酒意渐浓,她眼里的雾也更浓。就因为这山谷里总是有雾,所以永远能保持它的神秘。
    她的人是不是也一样?要看到她赤裸的躯体也许并不困难,要看到她的心也许就很不容易了。
    又喝了杯酒,她忽然问:“你知不知道海奇阔为什么总想要我陪他上床?”
    陆小凤道:“因为他认为你跟这地方别的男人都上过床。”
    花寡妇笑了:“每个人都这么想,其实……我真正陪过几个男人上床,只怕连你都想不到。”
    陆小凤道:“在这里一个都没有?”
    花寡妇道:“只有一个。”
    陆小凤开始喝酒。
    花寡妇的眼波却似已到了远方,远方有一条缥缈的人影,她眼睛里充满了爱慕。
    过了很久,她才从梦中惊醒:“你为什么不问我这个人是谁?”
    陆小凤道:“我为什么要问?”
    花寡妇又笑了:“你这人果然很特别,我喜欢特别的男人。”她的笑容忽又消失:“谢坚本来也是很特别的男人,我嫁给他,只因为那时我真的喜欢他。”
    陆小凤道:“可是后来你变了!”
    花寡妇道:“变的不是我,是他。”
    她眼睛里的雾忽然被划开了一线,被一柄充满了仇恨和悲痛的利剑划开的:“你永远不会想到他变成了个什么样的人,更不会想到他做的事有多么可怕。”
    陆小凤道:“可怕?”
    花寡妇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跟他的好朋友上床的?”她的手握紧,眼中有泪珠滚下,“因为……因为他要我这么样做,他喜欢看……他甚至不惜跪下来求我,甚至用他的剑来逼我……”
    陆小凤忽然扭过头,饮尽了杯中的酒,他忽然觉得胃部抽缩,几乎忍不住要呕吐。
    等他回头来时,花寡妇已悄悄地将面上泪痕擦干了。
    她也喝干了杯中的酒:“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事。”
    陆小凤并不奇怪,一点也不奇怪。
    一个人心里的痛苦和悲伤,若是已被隐藏抑制得太久,总是要找个人倾诉的。
    花寡妇的痛苦虽然有了发泄,酒意却更浓:“他虽然已是个老人,却是个真正的男人,与众不同的男人,也许我并不喜欢他,可是我佩服他,只要能让他愉快,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
    她抬头,盯着陆小凤:“等你见过他之后,一定也会喜欢他这个人的。”
    陆小凤终于忍不住道:“你说的是……”
    花寡妇道:“我说的是老刀把子。”
    陆小凤吃了一惊:“老刀把子?”
    花寡妇点点头,道:“他就是我在这里唯一的男人,我知道你一定想不到的。”她笑了笑,笑得很凄凉,“我本来总认为这世界上已没有人会了解我,同情我,可是他了解我,同情我,而且出自真心。”
    陆小凤道:“所以你献身给他?”
    花寡妇道:“我甚至可以为他牺牲一切,就算他叫我去死,我也会去死的,可是……可是……”她很快地又喝了杯酒,“可是我并不喜欢他,我……我……”
    她没有说下去,这种情感本就是无法叙说的,她知道陆小凤一定能了解。
    陆小凤的确能了解,不但能了解这种感情,也了解老刀把子这个人。
    “我若是你,我也会这么样做的。”他柔声道,“我想他一定是个很不平凡的人。”
    花寡妇长长吐出口气,就好像刚放下副很重的担子。
    ——知道这世上还有个人能了解自己的悲痛和苦恼,无论对谁说来,都是件很不错的事。
    她看着陆小凤,眼睛里充满了欣慰和感激:“自从到这里来了之后,我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么样开心过,来,我敬你三杯。”
    “再喝只怕就要醉了。”
    “醉了又何妨?”她再举杯,“假如真的能醉,我更感激你。”
    陆小凤大笑:“老实告诉你,我也早就想痛痛快快地大醉一次。”
    于是他们都醉了,醉倒在床上。
    他们互相拥抱,说些别人永远都听不懂的醉话,因为他们心里都太寂寞,都有太多解不开的结。
    他们虽然拥抱得很紧,一颗心却纯洁得像是个孩子,也许在他们这一生中都没有这么纯洁坦然过。
    这又是种什么样的感情?
    青春已将逝去,往事不堪回首,一个受尽了唾骂侮辱的女人、一个没有根的浪子,这世上又有谁能了解他们的感情?他们既然同是沦落在天涯的人,他们既然已相逢相识,又何必要别人来了解他们的感情?
    窗外夜深沉,雾也深沉。窗子居然没有关紧,冷雾中忽然出现了一条人影,眼睛里充满怨毒和嫉恨。
    然后窗隙里又出现了一根吹管。乌黑的吹管,暗紫色的烟。
    烟雾散开,不醉的人也要醉了,非醉不可。
    这个人有把握,因为他用的是最有效的一种“销魂蚀骨散”,他已用过十三次,从未有一次失手。
    (二)
    陆小凤和花寡妇醒来时,已不在那张宽大而柔软的床上。
    地窖里寒冷而潮湿,他们就躺在这地窖的角落里,有谁知道他们是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只有一个人知道。
    地窖里只有一张椅子,表哥就坐在这张椅子上,冷冷地看着他们,眼睛里充满了怨毒和嫉恨。
    看见了他,花寡妇就忍不住叫了起来:“是你!”
    “你想不到?”
    “我的确想不到。”花寡妇冷笑道,“巴山剑客门下的子弟,居然也会用这种下五门的迷香暗器。”
    “你想不到的还有很多。”表哥在微笑。
    “可是现在我总算已都想通了。”
    到这里来的人,都是有合约的,老刀把子的合约一向安全可靠。
    但是近来幽灵山庄里也有很多人无缘无故地失踪了,谁也不知道是什么人下的毒手。
    “是你!”花寡妇下了结论,“现在我才知道是你!”
    表哥并不否认。
    “只可惜谁也想不到竟然是我。”他微微笑着,“这一次我杀了你们,还是不会有人怀疑到我的。”他有把握,“因为这笔账一定会算到老钩子身上去。”
    花寡妇也不能否认。
    幽灵山庄的人,几乎已全都知道钩子对她有野心,也知道钩子要杀陆小凤。
    男人为了嫉妒而杀人,这绝不是第一次,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次。
    花寡妇道:“其实我也知道你恨我。”
    表哥道:“哦?”
    花寡妇道:“因为你喜欢男人,男人喜欢的却是我。”
    表哥笑了:“也许我还有别的理由。”
    花寡妇问:“什么理由?”
    表哥笑得很奇怪:“也许我是为了要替老钩子出气。”
    他在笑,地窖上也有人在笑:“也许你只不过是因为忽然发现老钩子已到了你头顶上,随时都可以一下钩住你的脑袋。”
    ×××
    来的还有管家婆。就好像所有的管家婆一样,他无论在什么时候出现,总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钩子却笑得很愉快。
    表哥也在笑,笑得很不愉快。
    海奇阔虽然没有一下钩住他脑袋,却钩住了他的肩,就好像屠夫用钩子钩起块死肉一样。
    这种感觉当然很不愉快。
    世界上偏偏就有种人喜欢把自己的愉快建筑在别人的不愉快之上,海奇阔恰巧就是这种人。
    他带着笑道:“你刚才是不是说要把这笔账推到我头上来?”
    表哥没有否认,他不能否认。
    海奇阔道:“因为你想杀他们,又怕老刀把子不答应。”
    表哥也不能否认。
    海奇阔道:“其实我也一样。”
    表哥不懂:“你也一样?”
    海奇阔道:“我也想杀了陆小凤,我也怕老刀把子不答应,我们只有一点不同。”
    表哥又忍不住问:“哪一点?”
    海奇阔道:“我比你运气好,我找到了一个替我背黑锅的人。”
    表哥其实早就懂了,却故意问:“谁?”
    海奇阔道:“你。”
    表哥道:“你要我替你去杀了陆小凤?”
    海奇阔道:“你不肯?”
    表哥道:“我为什么不肯?我本就想杀了他的,否则我为什么要绑他来?”
    海奇阔道:“那时你杀了他,可以要我替你背黑锅,现在呢?”
    表哥苦笑,道:“现在我若不肯去杀他,你就会杀了我。”
    海奇阔大笑,道:“你果然是个明白人,所以我一直都很喜欢你。”
    表哥道:“我若去杀了他,你就肯放了我?”
    海奇阔道:“我现在就放了你,反正你总逃不过我的手掌心。”他拿开了他的钩子。
    表哥松了口气,回头看着他,脸上又露出了微笑,忽然问道:“你看我像不像是很冲动、很沉不住气的人?”
    海奇阔道:“你不像。”
    表哥道:“我知不知道花寡妇是个很厉害、很不好惹的女人?”
    海奇阔道:“你知道。”
    表哥道:“那么我刚才为什么要对她出手?”
    海奇阔道:“你为什么?”
    表哥的笑容又变得很奇怪:“因为我要你们认为我的武功很差劲。”
    海奇阔不笑了:“其实呢?”
    表哥道:“其实我一招就可以杀了你。”
    这句话有十一个字,说到第七个字他才出手,说到最后一个字时,他已经杀了海奇阔。
    他的出手迅速而有效,事实上,根本就没有人能看清他是怎么出手的,只听见两响沉重而令人作呕的声音,也正像是屠夫的刀砍在块死肉上,然后海奇阔就像是块死肉般软瘫了下去。
    陆小凤和花寡妇都吃了一惊,管家婆当然更吃惊。
    表哥拍了拍手,微笑道:“我早就听说凤尾帮内三堂的香主都是很了不起的人,尤其是大总管高涛更了不起,只可惜一直到现在,我都没有见过你那几手威镇江湖的绝技。”
    本来已愁眉苦脸的管家婆,现在更好像随时都要哭出来的样子:“我哪有什么绝技?我唯一的本事只不过是会替人打杂管家而已。”
    表哥道:“你不会杀人?”
    管家婆立刻摇头,道:“我不会。”
    表哥也叹了口气,道:“那么你就不如赶快让我杀了你。”
    管家婆也叹了口气,身子突然凌空一转,就在这一刹那时,至少已有四五十件暗器飞出,满天寒光闪动,全都向表哥打了过去。
    原来这个人全身上下都带着致命的暗器,而且随时都可以发出来。
    能在一刹那间发出这么多暗器的人,天下绝不超过十个。
    能在一刹那间躲过这么多暗器的人当然更少。
    表哥却偏偏就是这少数人其中之一,他不但早已算准了管家婆这一手,而且早已准备好对付的法子。
    暗器发出,他的剑已经在等着。剑光发起,化作了一片璇光,卷碎了所有的暗器,剑光再一闪,管家婆也倒下,倒在地上后,鲜血才开始溅出来。
    鲜血溅出来的时候,陆小凤才吐出口气,道:“这就是巴山七七四十九手回风舞柳剑?”
    表哥道:“不错。”
    陆小凤道:“你就是巴山剑客唯一的衣钵传人顾飞云?”
    表哥道:“我就是。”
    陆小凤叹道:“巴山神剑,果然是好剑法。”
    表哥道:“本来就是的。”
    陆小凤道:“但我却想不通,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也会被西门吹雪逼得无路可走。”
    表哥道:“你当然也想不通,我为什么要杀了他们,却不杀你?”
    陆小凤的确想不通。
    表哥笑了笑,道:“这道理其实简单得很,只因为我本来就不想杀你。”
    陆小凤更不懂。
    表哥道:“老刀把子总认为这组织很秘密,其实江湖中早已有三个人知道了,第一个就是家师。”
    陆小凤动容道:“那么你……”
    表哥道:“我就是他们特地派到这里来卧底的,因为他们虽然知道江湖中有个幽灵山庄,对于这组织中的虚实秘密知道得并不多。”
    陆小凤道:“所以他们故意要你被西门吹雪逼得无路可走?”
    表哥道:“那件事本来就是个圈套,他们早已算准了西门吹雪一定会来管这件事,也早已算准了幽灵山庄会派人来跟我接头订合约的。”
    陆小凤道:“为什么?”
    表哥道:“因为我刚继承了一笔很可观的遗产,随时都可以付得出十万两银子。”
    陆小凤道:“这里的合约金要十万两?”
    表哥道:“为了买回自己的一条命,十万两并不算多。”
    陆小凤承认:“的确不多。”
    表哥道:“他们要我来,最重要的使命,就是为了要我查明老刀把子这个人。”
    陆小凤道:“连他们都不知道老刀把子的来历和底细?”
    表哥道:“没有人知道。”
    陆小凤道:“你呢?”
    表哥苦笑道:“我来了虽已有不少时候,却连他的真面目都没有见过,所以我急着要找出那个人。”
    陆小凤道:“那个人是什么人?”
    表哥道:“来接应我的人。”他又解释,“他们本来答应,尽快派人来接应我,可是新来的人行动都不能自由,也很难发现顾飞云就是表哥。”
    陆小凤道:“你等得着急,就只好先去找他们?”
    表哥道:“我已找过十二个人。”
    陆小凤道:“你全都找错了。”
    表哥道:“所以我只好杀了他们灭口。”
    陆小凤道:“这一次你认为我就是来接应你的人?”
    表哥盯着他,一字字道:“我只希望这一次没有错。”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也希望你这一次没有错。”
    表哥还在盯着他,目光已变得冷如刀锋,忽然问道:“除了家师巴山剑客外,还有两个人是谁?是谁要你来的?你的代号是什么?”
    陆小凤道:“我不能说。”
    表哥道:“因为你根本就不知道?”
    陆小凤点点头,苦笑道:“实在抱歉得很,这一次你好像又找错了。”
    (三)
    地窖里有灯,现在是暮春,本来并不会令人觉得太冷。
    陆小凤却突然觉得毛骨悚然——这并不是因为表哥的手又握住了剑柄,而是因为地窖里忽然多了一个人,一个穿着灰袍、戴着竹笠的人。
    表哥的手刚握着剑柄,这个人就到了他身后。
    陆小凤看见了这个人,花寡妇也看见了这个人,表哥自己却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这个人就像是有形而无实的鬼魂。
    一顶形式奇特的竹笠,遮住了他的脸,陆小凤完全看不见他的面目,却已猜出他是谁了。
    花寡妇脸上没有表情,眼睛里却已忍不住露出了喜色。
    这个人正好向她招手。
    表哥好像也觉得有点不对了,霍然回身。后面没有人,连人影都没有。
    这个人就像影子般贴在他身后,又向花寡妇摆了摆手。
    等到表哥回头去看时,她已沉下了脸,冷冷道:“你是想先杀陆小凤?还是想先杀我?”
    表哥慢慢地坐下,然后道:“你们看起来都不怕死。”
    花寡妇道:“既然已非死不可,害怕又有什么用?只不过……”
    表哥道:“只不过你不想死得太糊涂而已。”
    花寡妇承认,这句话的确说中了她的心意。
    表哥道:“所以你也想问问我,除了我师父巴山剑客外,知道这秘密的还有谁?”
    花寡妇道:“既然我们已非死不可,你说出来又有何妨?”
    表哥盯着她,忽然笑了,大笑。
    花寡妇道:“你笑什么?”
    表哥道:“我在笑你,你明明知道的,又何必来问我?”
    花寡妇道:“我知道什么?”
    表哥道:“除了我师父外,另外两个人,一个是木道人,还有一个就是你老子,你明明也跟我一样,也是到这里来卧底的,又何必装蒜?”
    花寡妇的脸色变了。
    表哥道:“我想你一定知道老刀把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因为你是个女人,你可以陪他上床去睡觉。”
    花寡妇道:“你想拖我下水?”
    表哥道:“其实我早就知道你的秘密了,我这么样做,只不过是个圈套,想诱你自己说出这秘密来,我宁可杀错一百个人,也不能容一个奸细存在。”
    花寡妇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道:“原来你并不是想拖我下水,而是想找个替死鬼。”
    表哥道:“我为什么要找替死鬼?”
    花寡妇道:“因为你虽然没有看见老刀把子,却知道他已经来了。”她又叹了口气,接着道:“你的确可以算是个人才,只可惜有件事你还不明白。”
    表哥道:“什么事?”
    花寡妇道:“这的确是个圈套,被套进去的人却不是我,是你。”
    表哥道:“哦?”
    花寡妇道:“我和老刀把子早已怀疑到你,所以才会设下圈套来让你上当,你若以为我真的中了你的销魂散,你就错了。”她拍了拍衣襟,慢慢地站了起来——
    中了销魂散的人,一个对时中无药可解,可是她现在已经站了起来。
    表哥却还是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忽然转向陆小凤,道:“你看怎么样?”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你们都是人才,我佩服你们。”
    表哥忽又大笑:“能够让陆小凤这样的人佩服,我顾飞云死而无憾。”
    他居然真的说死就死,死得真快,甚至比他去杀别人的时候更快。
    剑锋一转,鲜血飞溅,他的人已倒下去。他绝不能留下自己的活口,让别人来逼问他的口供。
    ——你若想去刺探别人的秘密,就得先准备随时牺牲自己。
    花寡妇皱眉道:“想不到他真的一点也不怕死。”
    老刀把子道:“怕死的人根本不能做这种事,太聪明的人也不能做。”
    陆小凤道:“还有种人更不能做!”
    老刀把子道:“哦?”
    陆小凤道:“有种人无论走到哪里好像都会有麻烦,就算他不想去惹麻烦,麻烦也会找上他。”
    老刀把子道:“你就是这种人。”
    陆小凤苦笑道:“我一向很有自知之明。”
    老刀把子道:“你替我惹的麻烦的确不少……”
    陆小凤打断了他的话,道:“但是你绝不能杀我。”
    老刀把子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我并不想到这里来,是你自己要我来的,所以别人都能杀我,只有你不能,因为我是你的客人。”
    老刀把子沉默着,缓缓道:“我可以不杀你,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陆小凤道:“什么事?”
    老刀把子道:“守口如瓶,永不泄露这里的秘密。”
    陆小凤立刻道:“我答应。”
    老刀把子道:“好,我信任你,你走吧!”
    陆小凤怔住:“你要我走?”
    老刀把子道:“就算主人不能杀客人,至少总能请客人走的。”
    陆小凤道:“可是外面……”
    老刀把子冷冷道:“不管外面有什么人在等着你,至少总比现在就死在这里的好。”
    陆小凤不说话了,他看得出现在无论再说什么都已没有用,他只有走。
    老刀把子却又叫他回来,道:“可是你总算做过我的客人,而且总算没有出卖我,所以你需要什么,我都可以让你带走。”
    陆小凤道:“无论我要什么都行?”
    老刀把子道:“只要你能带走的。”
    陆小凤道:“我要带她走。”他要带走的竟是花寡妇。
    老刀把子闭上了嘴,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可以带她走,可是以后最好永远莫要再让我看见你!”
    (四)
    山谷间还是云雾凄迷,要找到那条若有若无的铁索桥已经很不容易,要走过去更不容易。
    走过去之后呢?山谷里是幽灵的世界,山谷外是什么?有多少杀人的陷阱?
    陆小凤长长吐出了口气,忽然笑了。
    花寡妇看着他,忍不住问道:“你不怕?”
    陆小凤道:“怕什么?”
    花寡妇道:“死。”她轻轻握着他的手,“你不怕一走出这山谷,就死在别人的剑下?”
    陆小凤微笑道:“我反正已死过一次,再死一次又何妨?”
    花寡妇也笑了,不管怎么样,他们总算已走出了幽灵山庄,走出了这死人的世界。
    花寡妇柔声道:“我时常在想,只要能让我再真正活一天,我就应该心满意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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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章又见山庄
    (一)
    这片山岩上没有车,峥嵘的山石,利如刀锋。
    花寡妇忽然停下来,低头看自己的脚,她的脚纤秀柔美,却有一丝鲜血正从脚底流出。
    “你没有穿鞋?”
    “没有。”花寡妇还在笑,“我一向很少走路。”
    她连鞋都没有穿就跟着他走了,她走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带。
    “你什么都不要,只要我跟你走,我还要什么?”她的脸虽然已因痛楚而发白,笑得却还是很温柔,“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比真情更可贵?”
    陆小凤看着她,只觉得一股柔情已如春水般涌上他心头。
    他抱起了她,走过了这片山岩。
    她在他耳边低语:“现在西门吹雪一定也认为你已死了,只要你愿意,我们一定可以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活下去,绝不止活一天。”
    “本来我已决心要为老刀把子死的,可是,我遇见了你。”她又接着道,“他也没有一定要留下我,所以我希望你以后永远忘了花寡妇这个人,我姓柳,叫柳青青。”
    前面草色青青,木叶也青青。
    陆小凤并没有直接走进去,他并没有忘记这是片吃人的树林。
    他们在林外的山坡上坐下来,青青的草地上,有片片落叶。
    还是春天,怎么会有落叶?
    陆小凤拾起了一片,只看了两眼,掌心忽然冒出了冷汗。
    柳青青立刻发觉他异样的表情,立刻问道:“你在看什么?”
    陆小凤指了指落叶的根蒂,道:“这不是被风吹落的。”
    叶蒂上的切口平滑整齐。
    柳青青皱起了眉,道:“不是风,难道是剑锋?”
    陆小凤道:“也不是剑锋,是剑气!”
    柳青青的脸色变了——谁手上的剑能发出如此锋锐的剑气?
    陆小凤从地上拾起了一根羽毛,也是被剑气摧落的。
    林外有飞鸟,飞鸟可充饥。
    可是天下又有几人能用剑气击落飞鸟?除了西门吹雪外还有谁?
    柳青青已不再笑:“他还没有走?”
    陆小凤苦笑道:“他一向是个不容易死心的人。”
    柳青青垂下头,道:“我知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我见过他。”
    她忽又抬起头:“可是我们用不着怕他,以我们两个人之力,难道对付不了他一个?”
    陆小凤摇摇头。
    柳青青道:“你还怕他?为什么?”
    陆小凤也垂下头,黯然道:“因为我心里有愧。”
    柳青青道:“你真的做过那种事?”
    陆小凤道:“每个人都有做错事的时候。”
    柳青青道:“但你却不是个糊涂人。”
    陆小凤道:“不糊涂的人也难免一时糊涂。”
    柳青青的脸色更黯淡,道:“你认为我们一定走不出这片树林?”
    陆小凤道:“所以现在我们只有一条路可走。”
    柳青青道:“哪条路?”
    陆小凤道:“回头的路。”
    柳青青吃惊地看着他,道:“再回幽灵山庄去?”
    陆小凤苦笑道:“无论那里面有什么在等着我,总比死在这树林里好。”
    (二)
    山谷里还是云雾凄迷,走回去也和走出来同样不容易。
    对面的山岩上,一个人仿佛正待乘风而去,正是那勾魂使者。
    他虽然没有脸,没有名姓,可是他有手,有剑。
    剑已在手,剑已出鞘。
    他冷冷地看着陆小凤,道:“你既然已出去,为什么又回来?”
    陆小凤笑了笑,道:“因为我想家。”
    勾魂使者道:“这里不是你的家。”
    陆小凤道:“本来不是,现在却是,因为我已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勾魂使者道:“你看看我手里握着的是什么?”
    陆小凤道:“好像是把剑。”
    勾魂使者道:“你能胜得了我手中这柄剑,我就放你过去。”
    陆小凤道:“我劝你最好不要试!”
    勾魂使者冷冷笑道:“你有把握能战胜我?”
    陆小凤道:“我没有把握,连一分把握都没有,可是我至少有把握能接得住你十招。”
    勾魂使者道:“能接住我十招又如何?”
    陆小凤道:“我有把握在十招之中看出你的武功来历。”他又笑了笑,接着道,“我想你一定不愿让人知道你的来历?”
    勾魂使者闭上了嘴,握剑的手背上,青筋毒蛇般凸起。
    陆小凤连看都不再看他一眼,就施施然从他剑下走了过去,柳青青也只有跟着。
    他手上青筋毒蛇般扭动,剑尖也有寒光颤动。
    陆小凤没有回头,柳青青却连衣领都湿了。
    她看得出陆小凤全身上下连一点警戒都没有,这一剑若是刺出,就凭剑尖那一道颤动的寒光,已足以致他的死命。
    可是勾魂使者居然也就这么样看着他走过去,直等他走出很远,剑才落下。
    只听一声龙吟,一块岩石已在他剑下裂成四瓣。
    柳青青偷偷地回头瞧了一眼,连背心都湿透了。
    这山谷里的岩石每一块都坚逾精钢,就算用铁锤利斧,也未必能砍得动分毫,这一剑的锋锐和力量,实在太可怕。
    又走出很远后,她才轻轻吐出口气,道:“你看到那一剑没有?”
    陆小凤淡淡道:“那也没什么了不起。”
    柳青青忍不住道:“要怎么样的剑法才算了不起?”
    陆小凤道:“那一剑能从从容容地收回去,才算了不起。”
    刚才勾魂使者盛怒之下,真力发动,聚在剑尖,就好像弓已引满,不得不发,所以那一剑击出,威势自然惊人。
    可是这也证明了他还不能控制自己的火气,真力还不能收发自如,若是能将这一剑从容收回,才真正是炉火纯青的境界。
    柳青青是名门之后,当然懂得这道理,却还是忍不住道:“就算那一剑没什么了不起,如果用来对付你,你有把握能避开?”
    陆小凤道:“没有。”
    柳青青道:“你有把握确定他不会杀你?”
    陆小凤道:“也没有。”
    柳青青道:“但你却好像一点也不在乎?”
    陆小凤笑了笑,道:“一个已无路可走的人,做事总是不能不冒一点险的。”
    柳青青叹了口气,还没有开口,就看见一个头戴竹笠的灰衣人,背负着双手,施施然在前面走着。
    “老刀把子!”
    陆小凤喊了一声,没有回应,想追上去,这灰衣人走路虽然像是在踱方步,他却偏偏追不上。
    等到他准备放弃时,前面的灰衣人却忽然道:“你绝不是随随便便就会拿性命去冒险的那种人,你知道他绝不会杀你,你有把握?”
    陆小凤没有否认,也不能否认,他忽然发现无论任何事都很难瞒过老把刀子。
    老刀把子又道:“你凭什么有这种把握?”
    陆小凤只有说实话:“我看得出他的脸是被剑锋削掉的,以他的剑法,世上只有一个人能一剑削去他的脸。”
    老刀把子道:“谁?”
    陆小凤道:“他自己。”
    老刀把子冷笑。
    陆小凤道:“他宁可毁掉自己的脸,也不愿让人认出他,当然也不愿让我看出他的来历,所以我确定他绝不会出手的。”
    老刀把子霍然回头,盯着他,目光在竹笠中看来还是锐如刀锋:“你如此有把握,是不是因为你早已猜出他是谁了?”
    陆小凤勉强笑了笑,道:“我只不过偶尔想起了一件事。”
    老刀把子道:“说!”
    陆小凤道:“二十年前,武当最负盛名的剑客本是石鹤,最有希望继承武当道统的也是他,可是就在他已将接掌门户的前夕,江湖中却突然传出他已暴毙的消息——”
    那时他正当盛年,一个内外兼修的中年人,怎么会突然暴毙?
    陆小凤又道:“所以江湖中人对他的死,都难免有些怀疑,当时谣言纷纷,有人甚至说他是因为不守清规,被逐出门户,才愤而自尽,我却怀疑他一直都活在世上,只不过无颜见人而已。”
    老刀把子静静地听着,等他说完了,才冷冷道:“你也不该再来见我的。”
    陆小凤道:“可是我也知道你绝不会杀我。”
    老刀把子厉声道:“你凭什么?”
    陆小凤道:“我知道你现在正是要用人的时候,你也应该知道我是个很有用的人。”
    老刀把子道:“我为什么要用你?”
    陆小凤道:“要做大事,就一定要用有用的人。”
    老刀把子道:“你知道我要做大事?”
    陆小凤道:“要创立这片基业已不知耗尽多少人力物力,要维持下去更不容易,就算你订的合约每人都要收费十万两,也未必能应付你的开支,就算能赚一点,以你的为人,也绝不会为这区区一点钱财而花费这么多苦心。”
    老刀把子道:“说下去。”
    陆小凤道:“所以我断定你这么样做一定是别有所图的,以你的才智,所图谋的当然是一件大事。”
    老刀把子冷冷地看着他,目光更锐利,忽又转身,道:“跟我来。”
    (三)
    曲折蜿蜒的小路尽头,是一栋形式古老拙朴的石屋,里面的陈设也同样古朴,甚至带着种阴森森的感觉,显见不常有人居住。
    可是现在屋子里却已有三个人在等着,三个本已该死的人。
    钩子、表哥、管家婆,三个人正站在一张黄幔低垂的神案旁,脸上带着种不怀好意的诡笑,用眼角瞟着陆小凤。
    陆小凤虽然尽力控制着自己,还是难免觉得很吃惊。
    老刀把子道:“现在你总算已明白了吧?”
    陆小凤苦笑道:“我不明白,一点都不明白。”
    老刀把子道:“这件事从头到尾,根本就是个圈套。”
    陆小凤还是不明白。
    老刀把子道:“他们做的事,都是我安排的,为的只不过是要试探你。”
    陆小凤道:“你怀疑我是来卧底的奸细?”
    老刀把子道:“无论谁我都怀疑,这里每个人都是经过了考验的,顾飞云杀的就是那些经不起考验的人。”
    陆小凤终于明白了,道:“你故意放我走,也是为了要试探我,是不是真的已被西门吹雪逼得无路可走。”
    老刀把子道:“你若不回头,此刻一定已死在那吃人的树林里。”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你也算准了我会把柳青青带走的,正好要她来杀我。”
    老刀把子道:“那倒是个意外,你若不回头,她也得陪你死!”
    陆小凤忍不住转过头,柳青青也正在盯着他。
    两个人都没有开口,不管要说什么,都已在这眼波一触间说完了。
    所以她既没有埋怨,他也没有歉疚。
    这世上本就有种奇妙的感情,是不必埋怨,也无需歉疚的。
    老刀把子看着他们,直等陆小凤再回转脸,才缓缓道:“现在你是不是已明白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陆小凤点点头,道:“你要看看我是不是个值得被你用的人?”
    老刀把子道:“你很不错。”
    他的语声忽然变得很和缓:“你的武功机智都不错,最重要的是,你没有在我面前说谎。”
    陆小凤苦笑道:“既然明明知道骗不过你,又何必说谎?”
    老刀把子道:“你是个聪明人,我喜欢聪明人,所以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伙伴了,只要不走出这山庄,随便你要干什么都行,我相信你这么聪明的人,绝不会做傻事的。”
    他回头吩咐管家婆:“传话下去,今天晚上摆宴为他接风!”
    管家婆退下,表哥和钩子也随着退下。
    老刀把子忽然道:“你的家已被人拆了,从今天起,你可以搬到青青那里去。”
    陆小凤迟疑着,勉强笑了笑,道:“你……”
    老刀把子不让他说下去,又道:“我已是个老人,老人总是容易忘记很多事的。”他站起来,转过身,面对着那黄幔低垂的神龛,缓缓地道:“只有一件事我还不能忘记,时候到了,我一定会告诉你。”
    陆小凤没有再问,他知道老刀把子说的话就是命令。
    (四)
    酒菜丰富而精美,酒的种类就有十二种,宴席的形式是古风的,十八张长桌摆成半个“口”字,老刀把子坐在正中,他的左边就是陆小凤。
    大家对陆小凤的看法当然已和前两天大不同,不但因为他是这宴会的主宾,而且忽然变成了老刀把子的亲信。
    第一个站起来向他敬酒致贺的是“钩子”海奇阔,然后是表哥,管家婆,独孤美。
    只有叶灵始终连看都没有看陆小凤一眼,因为他旁边坐着的就是柳青青,这个吃人的寡妇好像也变了,变得安静而温柔。
    老刀把子还是戴着那形式奇特的竹笠,就连坐他身旁的陆小凤都完全看不见他的面目。
    他吃得极少,喝得更少,话也说得不多,可是无论谁看着他时,目中都带着绝对的服从和尊敬。
    到席的人比往日多,一共有五十九个,陆小凤虽然大多不认得,却可以想象得到,这些人昔日一定都有段辉煌的历史,不是家财巨万的世家子弟,就是雄霸一方的武林豪杰,不但身份都很高,武功也一定都不错,否则就根本没有资格到这幽灵山庄来。
    “是不是人都到齐了?”陆小凤悄悄地问。
    “只有两个人没有来。”柳青青悄悄回答,“一个是勾魂使者,他从不和别人相处。”
    “还有一个是谁?”
    “叶灵的姐姐,叶雪。”柳青青道,“她喜欢打猎,经常一出去就是十来天。”
    “她为什么可以自由出入?”
    “那是老刀把子特许的。”柳青青在冷笑,“这女人是个怪物,她要做的事,从来也没有人能拦得住她,就算她在这里的时候,也从来不跟别人说话。”
    “为什么?”
    “因为她总觉得自己比别人强得多。”柳青青显然很不愿意谈论这个人,更不愿和陆小凤谈论这个人,事实上,他们也无法再说下去,因为他们刚说到曹操,曹操就已到了。
    ×××
    忽然间,一只豹子从门外飞进来,重重地落到他们桌子面前。
    叶雪就是跟着这豹子一起进来的,豹子落下,陆小凤就看见了她的人。
    她的人也像豹子一样,敏捷、冷静、残酷,唯一不同的是这豹子已死了,死在她手里。
    死在她手里的豹子这已是第十三条,附近山谷里的豹子几乎已全都死在她手里。
    她喜欢打猎,更喜欢猎豹。
    人们为什么总是喜欢猎杀自己的同类?
    ×××
    所有的野兽中,最凶悍敏捷、最难对付的就是豹子。
    就算是经验极丰富的猎人,也绝不敢单身去追捕一头豹子,几乎没有人敢去做这种愚蠢而危险的事。
    她不但敢做,而且做到了。
    她是个沉静内向的女人,可是她能猎豹,她看来美丽而柔弱,却又像豹子般敏捷冷酷。
    这许多种复杂而矛盾的性格,造成她一种奇特的魅力。
    就连陆小凤都从未看见过这种女人,他看着她,几乎忘了身旁的柳青青。
    叶雪却始终在盯着老刀把子,苍白的脸,苍白的唇,忽然道:“你知道我哥哥死了?”
    老刀把子点点头。
    叶雪道:“你知道是谁杀了他?”
    老刀把子又点点头。
    叶雪道:“是谁?”
    陆小凤一颗心忽然提起,一个猎豹的女人,为了复仇,是不惜做任何事的。
    他不想做被捕杀的豹子。
    可是老刀把子的回答却令他很意外:“是西门吹雪!”
    叶雪的脸色更苍白,一双手突然握紧。
    老刀把子缓缓道:“你总记得,你哥哥以前就说过,若是死在西门吹雪手下,绝不许任何人为他复仇,因为那一定是场公平的决斗。”
    ——也因为他不愿为他去复仇的人再死于西门吹雪剑下。
    叶雪的嘴唇在发抖,握紧的手也在发抖,忽然坐下来,坐到地上,道:“拿酒来。”
    为她送酒去的是管家婆,刚开封的一坛酒。
    叶雪连眼角都没有看他,冷冷道:“你最好走远点,愈远愈好!”
    管家婆居然真的走了,走得很远。
    叶雪道:“谁来陪我喝酒?”
    海奇阔抢着道:“我。”
    叶雪道:“你不配。”
    老刀把子忽然拍了拍陆小凤,陆小凤慢慢地站起来,走过去。
    叶雪终于看了他一眼:“你就是陆小凤?”
    陆小凤点点头。
    叶雪道:“你能喝?”
    陆小凤道:“能。”
    叶雪道:“好,拿碗来,大碗。”
    碗很大,她喝一碗,陆小凤喝一碗,她不说话,陆小凤也不开口,她不再看陆小凤,陆小凤也没有再看她。
    两个人就这么样面对面地坐在地上,你一碗,我一碗。
    一碗酒至少有八两。十来碗喝下去,她居然还是面不改色。
    等到酒坛的酒喝光,她就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没有再说一句话,一个字。
    陆小凤站起来时,头已有些晕了。
    老刀把子道:“怎么样?”
    陆小凤苦笑,道:“我想不到她有这么好的酒量,实在想不到。”
    老刀把子忽然叹了口气,道:“我也想不到,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她喝酒。”
    陆小凤吃惊:“你也没有见过?”
    老刀把子道:“无论谁都没有见过,这是她平生第一次喝酒。”
    (五)
    对一个已喝得头昏脑涨的人来说,世上绝没有任何事能比一张床看来更动人了,何况这张床本就很宽大、很舒服。
    只可惜有个人偏偏就是不肯让他舒舒服服地躺到床上。
    一进屋子,柳青青就找了坛酒,坐到地上,道:“谁来陪我喝酒?”
    陆小凤前看看,后看看,左看看,右看看,苦笑道:“这屋子里好像只有一个人。”
    柳青青道:“你能喝?”
    陆小凤道:“我能不能不喝?”
    柳青青道:“不能。”
    陆小凤只有坐下去陪她喝,他坐下去的时候,就已经准备醉了。
    他真的醉了。
    ×××
    等到他醒来时,柳青青已在屋里,他一个人躺在床上,连靴子都没有脱,头疼得就好像随时都会裂开来。
    他不想起来,他起不来,可是窗子外面却偏偏有人在叫他。
    窗子是开着的,人是独孤美:“我已经来过三次了,看你睡得好熟,也不敢吵醒你。”
    “你找我有事?”
    “也没有什么事,只不过好久不见了,想跟你聊聊。”
    不管怎么样,他总是个朋友,有朋友来找陆小凤聊天,他就算头真的已疼得裂开,也是不会拒绝的。
    “我们最好出去聊,我怕看见那位花寡妇。”
    外面还是有雾,冷而潮湿的雾,对一个宿醉未醒的人却很有益。
    独孤美伤势虽然好得很快,看来却好像有点心事:“其实我早就想来找你,只怕你生我的气。”
    “我为什么要生气?”
    “因为钩子他们是我介绍给你的,我真的不知道他们会害你。”
    陆小凤笑了:“你当然不知道,你是我的朋友,你一直都在帮我的忙。”
    独孤美迟疑着,终于鼓起勇气,道:“可是昨天晚上我又做错了一件事。”
    陆小凤道:“什么事?”
    独孤美道:“昨天晚上我也醉了,糊里糊涂地把秘密泄露了出去,现在他们三个人都已知道叶孤鸿是死在你手上的。”
    他们三个人,当然就是表哥、钩子、管家婆。
    陆小凤笑不出了。
    虽然只见面一次,他已很了解叶雪这个人,他当然更了解叶灵。
    “据说这里最难惹的就是她们姐妹两个,她们若知道这件事,一定会来找你拼命。”独孤美说得很婉转,“你虽然不怕,可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所以……”
    “所以怎么样?”
    “所以你最好想法子堵住他们的嘴。”
    陆小凤又笑了,他已明白独孤美的意思:“你是要我对他们友善一点,不要跟他们作对,假如他们有事找我,我最好也不要拒绝?”
    独孤美看着他,忽然用力握了握他的手,道:“我对不起你。”
    只说了五个字,他就走了,看着他佝偻的背影消失,陆小凤实在猜不透这个人究竟是他的朋友?还是随时都准备出卖朋友的人?
    现在他只能确定一件事——钩子他们一定很快就会有事找他的。
    会是件什么样的事?他连想都不敢想,也没空去想了,因为就在这时候,已有一道剑光闪电般向他刺了过来。
    ×××
    这时独孤美已走了很久,他也已走了一段路,已经快走回柳青青住的那栋平房。
    剑光就是从屋檐后刺下来的,不但迅速,而且准确。
    不但准确,而且毒辣。
    他想不到这地方还有人要暗算他,他几乎已完全没有招架闪避的余地。
    幸好他是陆小凤,幸好他还有手。
    他突然伸出两根手指来一夹——
    世上有千千万万个人,每个人都有手,每双手都有手指。
    可是他这两根手指,却无疑是最有价值的,因为这两根手指已救过他无数次。
    这一次也不例外。
    手指一夹,剑锋已在手指间。
    冰冷的剑锋,强而有力,却挣不脱他两根手指,他抬起头,就看见了一双冷酷而美丽的眼睛。
    叶雪正在看着他。
    陆小凤在心里叹了口气,苦笑道:“你已经知道了?”
    叶雪又盯着他看了很久,才慢慢地点了点头,道:“现在我才知道,陆小凤果然不愧是陆小凤,我总算没有找错人。”
    她的声音里并没有仇恨,陆小凤立刻试探着问:“你是来找我的?还是来杀我的?”
    叶雪道:“我只不过想来看看你这一招名闻天下的绝技而已,你若能接得住我这一剑,就是我要找的人。”
    陆小凤道:“我若死在你的剑下呢?”
    叶雪道:“你活该。”
    陆小凤又不禁苦笑。
    他既然还没有死,当然忍不住要问:“现在我已是你要找的人?”
    叶雪点点头,道:“你跟我来。”
    ×××
    走完曲折的小路,穿过幽秘的丛林,再走一段山坡,就可以听见流水声。
    水流并不急,在这里汇集成一个小湖,四面山色翠绿,连雾都淡了,一个人如果能静静地在湖畔坐上半天,一定能忘记很多烦恼。
    “想不到幽灵山庄里,也有这么安静美丽的地方。”
    孩子们通常都有个属于他们自己的秘密小天地,这地方显然是属于叶雪的。
    她为什么带陆小凤来?
    “你究竟要我做什么?”陆小凤忍不住问。
    叶雪站在湖畔,眺望着远山,让一头柔发泉水般披散下来。
    她的声音也像泉水般轻柔而平淡,可是她说出来的话却让陆小凤大吃一惊,她说:“我要你做我的丈夫。”
    陆小凤只觉得自己呼吸已忽然停顿。
    她转过身,凝视着他,眼波清澈而明亮,就像是湖心的水波一样。
    “我还是个处女。”她接着说,“从来也没有男人碰过我。”
    她又保证:“我嫁给你之后,也绝不会让任何人碰我。”
    陆小凤深深吸了口气,道:“我相信。”
    叶雪道:“你答应?”
    陆小凤勉强笑了笑,道:“你当然还有别的条件也要我答应。”
    叶雪道:“我要你做的事,对你也同样有好处。”
    陆小凤道:“你至少应该让我知道是什么事。”
    叶雪温柔的眼波里忽然露出道刀锋般的光,只有仇恨的光才会如此锐利:“我要你帮我去杀了西门吹雪。”
    陆小凤没有反应,这要求他并不意外。
    叶雪道:“我们若能找到他,他一定会立刻出手杀你,因为他绝不会让你再有第二次脱逃的机会。”
    陆小凤苦笑道:“你们根本不用去找他,只要我走出这山谷,他立刻就会找到我。”
    叶雪道:“我知道,如果我要去找他一定很困难,要他来找,只有让他来找你,所以我才选中你。”
    陆小凤道:“你要我去转移他的注意,你才有机会杀他?”
    叶雪并不否认,道:“他一定不会注意我,因为他恨你,也因为他根本不知道我是谁,只要你能将他的剑锋夹住,我一定能杀了他。”
    陆小凤道:“我若失手了呢?”
    叶雪道:“要对付西门吹雪,本来就是件很危险的事,可是我已经想了很久,只要你答应,我们至少有七成机会。”
    陆小凤道:“也许你的机会还不止七成,因为我就算失手,你也可以趁他剑锋还留在我胸膛里的时候杀了他。”他笑了笑,笑得很艰涩,“这一点你当然也早就想到过,所以你才会向我保证,以后绝不让别的男人碰你,因为你要我死得安心。”
    叶雪也不否认:“我的确想到过,你的机会实在并不大,我也知道你一向是个赌徒,只要值得赌的,你一定会下注。”她的眼波更深沉,就像是海洋般吸引住陆小凤的目光。
    过了很久很久,他才能将目光移开,他立刻就发现她已完全赤裸。
    ×××
    山峰青翠,湖水澄清,她静静地站在那里,带着种说不出的骄傲和美丽。
    她值得骄傲,因为她这处女的躯体确实完全无瑕。
    她看着陆小凤,又过了很久,才缓缓道:“只要你答应,我现在就是你的。”
    她的声音里也充满自信,她相信世上绝没有任何男人能拒绝她。
    陆小凤的呼吸已停顿,过了很久才能开口:“我若拒绝了你,一定有很多人会认为我是个疯子,可是我……”
    叶雪的瞳孔收缩:“可是你拒绝?”
    陆小凤道:“我只不过想要你知道一件事。”
    叶雪道:“你说。”
    陆小凤道:“你哥哥并不是死在西门吹雪剑下的。”
    叶雪动容道:“你怎么会知道?”
    陆小凤道:“他死的时候,我就站在他面前,从剑上溅出来的血,几乎溅到我身上。”
    叶雪道:“是谁的剑?”
    陆小凤道:“是他自己的。”
    叶雪忽然疯狂大叫:“你说谎,你说谎……”
    直等到山谷间的回声消寂,陆小凤才说:“你是我见过的女人中最美的,我本来立刻就可以得到你,我为什么要说谎?”他的话冷静而尖锐,一下子就刺入了问题的中心。
    然后他就走了,走出很远很远之后才回过头,从扶疏的枝叶间还可以看到她。
    她还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整个人都仿佛已和这一片神秘而美丽的大自然融为一体。
    可是,又有谁知道她心里的感觉?
    陆小凤忽然觉得心里也有种说不出的刺痛——你刺伤别人时,自己也会同样受到伤害。
    所以他只看了一眼,就没有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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