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山庄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09章畸人、畸情
    (一)
    幽秘宁静的绿色山谷,完美无瑕的处女躯体,温柔如水波的眼波……
    陆小凤尽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再去想,但是他自己也知道这些回忆必将永留在他心底。
    他走得很快,走了很远,本该已走回那条小路了,可是他停下来的时候,却发现入山已更深。
    然后他立刻又发现了一件可怕的事——他又迷了路。
    更可怕的是,四面的雾又渐浓,甚至比幽灵山庄那边更浓,无论眼力多好的人,都很难看得到两丈外去,而且无论从哪个方向走,都可能离山庄更远。
    陆小凤却还是要试试,他绝不是那种能坐下来等云开雾散的人。
    又走了很远,还是找不到路,在这陌生的山林,要命的浓雾中,要走到什么时候才能走上归途?正在他开始觉得饥饿疲倦,开始担心的时候,他忽然嗅到了一股救命的香气。
    香气虽然极淡,可是他立刻就能分辨出那是烤野兔的味道。
    远在童年时,他就已是个能干的猎人,长大后对野味的兴趣也一直都很浓。
    兔子绝不会自己烤的,烤兔子的地方当然一定有人,附近唯一有人住的地方就是幽灵山庄。
    他咽下口口水,虽然觉得更饿,心神却振奋了起来,屏住呼吸片刻,再深深吸了口气,立刻就判断出香气是从他偏西方传来的。
    他的判断显然正确,因为走出一段路后,香气已愈来愈浓。
    前面的山势仿佛更险,地势却仿佛在往下陷落,烤兔子的香气里仿佛混合了一种沼泽中独有的腐朽恶臭。
    就算这里有人,这地方也绝不是幽灵山庄。
    陆小凤的心又沉了下去,是怎么样的人会住在这种地方?他简直无法想象。
    就在这时,前面忽然响起一种怪异的声音,他加紧脚步赶过去,就看见浓雾中出现一条怪异的影子。
    他看得出那绝不是人的影子,却又偏偏不像是野兽,他甚至无法形容这影子的形状。
    可是他一看见这影子,心里立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恐惧和恶心,几乎忍不住要呕吐。
    对面的影子似乎也不安地扭动着,等到陆小凤鼓起勇气冲过去时,这影子忽然消失了,彻底消失,就好像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陆小凤竟忍不住激灵灵地打了个寒噤,站在那里怔了很久,忽然感觉到风中还有种烧焦木炭的味道。
    这里一定就是烤兔子的地方。
    他相信自己的判断一定正确无误,可是附近偏偏又没有一点痕迹留下。
    如果是别人,一定早已走过去,甚至已逃走。
    但是他绝不放弃。
    他先将这地方十丈方圆用一根看不见的绳子围住,然后就展开地毯式的搜索。
    地上的泥土落叶都带着潮湿,正是接近沼泽地区的象征。
    只有一块地特别干燥,上面的落叶显然是刚移过来的。
    他伏下身,扒开落叶,像猎犬般用鼻子去嗅泥土,甚至还撮起一点泥土来尝了尝。
    泥中果然有烧炭的味道,仿佛还混合着野兔身上的油脂。
    他再往下挖掘,就找到一些枯枝,几根啃过的碎骨头,一根用树枝做成的烤叉,叉上还带块吃剩下的兔肉,皮毛剥得很干净。只有人的手,才能做得出这种烤叉,只有人的牙齿,才会将骨头啃得这么干净,而且也只有人是熟食的动物。
    这地方一定有人。
    这个人不但有一双很灵敏的手,而且做事极仔细,若不是陆小凤,任何人都很难找得出一点他曾经在这里烤过东西的痕迹。
    这个人是谁?为什么会到这里来?是不是也在逃避别人的追踪?
    刚才那扭曲而怪异的影子又是个什么东西?
    陆小凤完全想不通,就因为想不通,所以更好奇。
    现在对他说来,能不能找到归路已变得不太重要了,因为他已决心要找出这些问题的答案。
    答案一定就在这附近,可是附近偏偏又没有任何足迹。
    陆小凤坐下来,先将那块兔肉上的泥土擦干净,再撕成一条条的,慢慢咀嚼。
    没有盐,已经被烧焦,又被埋在土里的兔肉,吃起来不但淡而无味,简直无法下咽。
    可是他勉强自己全都吃了下去。
    无论要做什么事,都得要有体力,饥饿却是它的致命伤。
    肚子里有了东西后,果然就舒服些了,他躺下来,准备在这柔软的落叶上小憩片刻再开始搜索,他当然绝对想不到,这一躺下去,就几乎永远站不起来。
    (二)
    烟一般的浓雾在木叶间浮动,陆小凤刚躺下去,立刻就觉得这些烟雾遥远得就像是天上的浮云,所有的一切也都距离他愈来愈远。
    他整个人就像是忽然沉入了一个又软又甜蜜的无底深洞里,世界上每件事都仿佛变得遥远了,变得美丽了,最重要的事也变得无足轻重,所有的痛苦都已得到解脱。
    这种轻松而甜美的感觉,正是每个人都在寻求的,可是陆小凤却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恐惧。
    他知道自己绝不会有这种感觉,也不该有,他身负重担,他的担子绝不能在这时放下。
    更大的恐惧是,他再想站起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全身的肌肉骨节都已松散脱力。
    就在这时,他又看见了那怪异的影子。
    ×××
    扭曲的影子,在浓雾中看来就像是被顽皮孩子拧坏了的布娃娃,却绝不像人。
    因为“他”全身都是软的,每个地方都可以随意扭曲。
    人有骨头,有关节。
    人绝不是这样子的,绝不是。
    陆小凤正想把扩散了的瞳孔集中注意,看得更清楚些,就听见影子在说话。
    “你是陆小凤?”
    声音怪异,艰涩而迟钝,但却绝对是人的声音。
    这影子不但是人,而且还是个认得陆小凤的人。
    幸好这时陆小凤的观念中,已完全没有惊奇和恐惧存在,否则他说不定会吓得发疯。
    影子居然还在笑,吃吃地笑着道:“据说陆小凤是从来不会中毒的,现在怎么也中了毒?”
    这一点陆小凤就想不通。
    饮食中只要有一点毒,无论是哪一种,他都能立刻警觉。
    影子又笑道:“告诉你,这是大麻的叶子,我喜欢用它来烤肉吃,我吃了,就会觉得像神仙般快活,你吃了却会变得像条死狗。”他又解释,“刚才你嗅到烤肉的时候,已经把它的毒吸进去一点,所以等到你再吃那块肉时,就绝不会有警觉。”
    陆小凤道:“你是故意引我来的?”
    影子摇摇头,道:“那块肉却是我故意留下来的,否则就算是一匹马我也能吃下去。”
    他好像对自己这句话觉得很欣赏——只有孤独已久的人才会有喃喃自语的习惯,只有这种人才会欣赏自己的说话。
    他吃吃地笑了半天,才接着道:“你若找不到那块肉,我也许会放你走的,不幸你找到了。”
    陆小凤道:“不幸?”
    影子道:“因为我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在这里。”
    他忽然用一种无法形容的怪异身法跳过来,落到陆小凤身旁,点了陆小凤的几处穴道。
    他的手看来就像是一只腐烂了的蛇皮手套,但是他的出手却绝对准确而有效。
    比起他身上别的部分来,这只手还算是比较容易忍受的。
    没有人能形容他的模样,不能、不敢,也不忍形容。
    陆小凤的心神虽然完全处于一种虚无迷幻的情况中,可是看见了他这个人,还是忍不住要战栗呕吐。
    影子冷笑道:“现在你看见我了,你是不是觉得我很丑?”
    陆小凤不能否认。
    影子道:“你若被人从几百丈高的山崖上推下来,又在烂泥里泡了几十天,你也会变成这个样子的。”他笑的声音比哭还悲哀,“我以前非但不比你丑,而且还是个美男子。”
    陆小凤并没有注意他后面的这句话,只问:“你被人从高崖上推下来,又在烂泥中泡了几十天,可是你还没有死?”
    影子惨笑道:“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活下来,就好像是老天在帮我的忙,可是老天又好像是在故意要我受折磨。”
    这个人能活到现在,的确是奇迹,这奇迹却只不过是些烂树叶造的。
    沼泽中腐烂的树叶生出种奇异的霉菌,就好像奇迹般能治疗人们的溃烂伤痛。
    影子道:“我就靠烂泥中一些还没有完全腐烂的东西填肚子,过了几十天之后才能爬出来,以后我才发觉,那些烂泥好像对我的伤很有用,所以每到我的伤又开始要流脓的时候,我就到烂泥里去泡一泡,这么多年来,居然成了习惯。”
    陆小凤终于明白,这个人的身子为什么能像蛇一样随意蠕动扭曲。
    影子道:“可是这种习惯实在不是人受的,幸好后来我又在无意中发现,大麻的叶子可以让我忘记很多痛苦,所以直到现在我还活着!”
    生命的奇妙韧力,万物的奇妙配合,又岂是人类所能想象?
    陆小凤长长吐出口气,眼前的事物已渐渐回复了原形。
    他一直在集中自己的意志,只可惜现在药力虽已逐渐消失,穴道却又被制住。
    他忽然问:“你知道我叫陆小凤,你认得我?”
    影子道:“不认得,可是我见过你。”
    陆小凤道:“几时见过的?”
    影子道:“刚才。”
    陆小凤动容道:“你刚才见过我?”
    影子道:“你知道了我的秘密,我本该杀了你灭口,就因为我刚才见过你,所以你还活着。”
    陆小凤更不懂:“为什么?”
    影子道:“因为你总算还不是个坏人,并没有趁机欺负阿雪。”他的声音里忽然充满感情,“阿雪一直是个乖孩子,我不要她被人欺负。”
    陆小凤吃惊地看着他,道:“你是她的什么人?”
    影子不肯回答这句话,却反问道:“西门吹雪为什么要杀你?你跟他有什么仇?”
    陆小凤迟疑着,终于决定说实话:“他看见我跟他老婆睡在一张床上。”
    影子闭上嘴,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发出了奇怪的笑声,道:“现在我总算明白你是为什么到幽灵山庄来的了。”
    陆小凤道:“我是为了避祸来的。”
    影子道:“你不是。”
    影子道:“你也不怕死,你到这里来,只不过为了要发掘出这地方的秘密。”
    他说得很有把握:“连阿雪那样的女人你都不动心,怎么会去偷西门吹雪的老婆?”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只问你一句话。”
    影子道:“问。”
    陆小凤道:“我若是奸细,老刀把子怎么会让我活到现在,他是个多么厉害的角色,你总该知道得比我清楚。”
    影子忽然发抖,身子突然缩成了一团,眼睛里立刻充满悲愤、仇恨和恐惧。
    陆小凤缓缓道:“你当然知道,因为从高崖上把你推下来的人就是他!”
    影子抖得更厉害。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但是你可以放心,我绝不会把这秘密说出去的。”
    影子忍不住问:“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我真的很喜欢叶雪,我绝不会害她的父亲。”
    影子又往后退缩了一步,声音已嘶哑,道:“谁是她的父亲?”
    陆小凤道:“你。”
    影子忽然倒了下去,躺在地上,连呼吸都已停顿。
    可是他还没有死,过了很久,才叹息着道:“不错,我是的,大家都以为我已死了,连他们兄妹都以为我已死了。”
    陆小凤道:“你至少应该让他们知道你还活着。”
    影子又跳起来,道:“你千万不能告诉他们,千万不能。”
    陆小凤道:“为什么?”
    影子道:“因为我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们看见我现在这样子,我宁可也……”他的声音突然停顿,将耳朵贴在地上,听了很久,压低声音道:“千万不要说看见过我,我求求你。”
    说到最后三个字时,他就已消失,这三个字中的确充满哀求之意。
    又过了很久,陆小凤才听见脚步声,一个人正踏着落叶走过来。
    陆小凤只希望来的是叶雪。
    (三)
    来的不是叶雪,是叶灵。
    她看见陆小凤,自己也吃了一惊,但立刻就镇定下来。
    这小姑娘显然比任何人想象中都冷静得多,也老练得多。
    她问:“我刚才听见这里有人在说话,你在跟谁说话?”
    陆小凤道:“跟我自己。”
    叶灵笑了,眨着眼笑道:“你几时变得喜欢自言自语的?”
    陆小凤道:“就在我发现朋友们都不太可靠的时候。”
    叶灵道:“你为什么要一个人躺在地上呢?”
    陆小凤道:“因为我高兴。”
    叶灵又笑了,背负着双手,围着陆小凤走了两圈,忽然道:“你自己点住自己的穴道,也是因为你高兴?”
    陆小凤苦笑。
    他不能不承认这小姑娘的眼力比别人想象中敏锐,可是他相信自己还是能对付她。
    像他这样的人,要骗过一个小姑娘,当然并不是件太困难的事。
    “这里的树叶和野菌大部分都有毒的,我无意中吃了一些,只好自己点住几处穴道,免得毒气攻心。”他忽然发现说谎也不太困难。
    叶灵看着他,好像已相信了,却没有开口。
    陆小凤又叹道:“我点了自己的穴道后,才想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因为我已没法子再将穴道解开,现在幸好你来了,真是谢天谢地。”
    叶灵还是盯着他,不说话。
    陆小凤道:“我知道你一定能替我把穴道解开的,你一向很有本事。”
    叶灵忽然道:“你等一等,我马上回来。”
    说完了这句话,她就飞一样地走了,连头都没有回。
    陆小凤呆住。
    幸好叶灵一走,影子又忽然出现。
    陆小凤松了口气,道:“你要我做的事,我全都答应,现在你能不能放我走?”
    影子的回答很干脆:“不能。”
    陆小凤道:“为什么?”
    影子道:“因为我想看看阿灵究竟准备怎么样对付你。”他声音里带着笑道,“这小丫头从小是个鬼灵精,她玩的花样,有时连我都想不到。”
    陆小凤想笑,却已笑不出,因为他也猜不出叶灵究竟想用什么法子对付他,他只知道这鬼丫头是什么事都能做得出的。
    他正想再跟影子谈谈条件,影子却又不见了,然后他就又听见了落叶上的脚步声。
    ×××
    这次的脚步声比上次重,叶灵也比上次来得快,她手里拿着把不知名的药草,显然是刚采来的,一停下就喘息着道:“吃下去。”
    陆小凤吃了一惊:“你要我把这些乱七八糟的野草吃下去?”
    叶灵板着脸:“这不是野草,这是救命的药,是我辛辛苦苦去替你采来的。”
    她又解释:“要解开你的穴道很容易,可是你穴道解开了后,万一毒气攻心,我岂非反而害了你么?所以我一定要先替你找解药。”
    陆小凤道:“现在我中的毒好像已解了。”
    叶灵道:“好像不行,要真的完全解了才行,反正这种药草对人只有好处,多吃一点也没关系。”
    她的嘴在说话,陆小凤的嘴却已说不出话,因为他嘴里已被塞满了药草。
    他忽然发现“良药苦口”这句话实在很有道理,不管这些药草对人有多大的好处,他都绝不想再尝试第二次。
    好不容易总算将一把草全都咽下肚子,叶灵也松了口气,眨着眼道:“怎么样,好不好吃?”
    陆小凤道:“唔,唔。”
    叶灵道:“这是什么声音?”
    陆小凤道:“这是羊的声音,我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一只羊。”
    叶灵也笑了,嫣然道:“我喜欢小绵羊,来,让我抱抱你。”
    她居然真的把陆小凤抱了起来,她的力气还真不小。
    陆小凤又吃了一惊,道:“你抱着我干什么?为什么还不把我穴道解开?”
    叶灵道:“现在解药的力量还没有分散,这里又不是久留之地,我只有先把你抱走了。”
    陆小凤道:“抱我到哪去?”
    叶灵道:“当然是个好地方,很好很好的地方。”
    陆小凤只有苦笑。
    被一个几乎可以做自己女儿的小姑娘抱着走,这滋味总是不太好受的。
    可是这小姑娘的胸膛偏偏又这么成熟,身上的气味偏偏又这么香。
    陆小凤只好闭上眼睛,想学一学老僧入定,叶灵却忽然唱起歌来。
    ×××
    妹妹抱着泥娃娃,
    要到花园去看花;
    我叫泥娃娃听我话,
    娃娃叫我小妈妈。
    ×××
    这儿歌有一半是陆小凤唱出来的,有一半是她自己编出来的,编得真绝。
    陆小凤听了当然有点哭笑不得,就在这时,他又发现了一件更让他哭笑不得的事。
    他忽然觉得不对了。
    开始的时候,他还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对,不知道还好些,知道了更糟——他忽然发现自己竟似已变成条热屋顶上的猫,公猫。
    若是真的在热屋顶上也还好些,可惜他偏偏是在一个少女又香又软的怀抱里,这少女又偏偏是他连动都不能动的。
    他再三警告自己:“她还是个小女孩,我绝不能想这种事,绝对不能……”
    只可惜有些事你想也没用,就好像“天要下雨,老婆要偷人”一样,谁都拿它没办法。
    陆小凤知道自己身体的某一部分发生了变化,一个壮年男人绝无法抑制的变化。
    他只希望叶灵没有看见。
    他绝不去看叶灵,连一眼都不敢看。
    可是叶灵却偏偏在看着他,忽然道:“你的脸怎么红了?是不是在发烧?”
    陆小凤只好含含糊糊地回答了一句,连他自己都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
    幸好叶灵居然没有追问,更幸运的是,他根本连动都不能动。
    如果他的穴道没有被制住,现在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他连想都不敢去想。
    叶灵忽然又道:“看样子一定是那些药草的力量已发作了。”
    陆小凤忍不住道:“那些究竟是什么草?是救命的?还是要命的?”
    叶灵道:“是要命的。”
    她忽然停了下来,放下了陆小凤,放在一堆软软的草叶上。
    陆小凤张开眼,才发现这是个山洞,叶灵的手叉着腰,站在他面前,笑得就像是个小妖精。
    她眨着眼道:“现在你是不是觉得很要命?”
    陆小凤苦笑道:“简直他妈的要命极了。”
    叶灵道:“我知道有种药能把你治好。”
    陆小凤道:“什么药?”
    叶灵道:“我。”
    她指着自己的鼻子:“只有我能把你治好。”
    陆小凤瞪着她。
    她实在已不是个小女孩了,应该大的地方,都已经很大。
    陆小凤咬着牙,恨恨道:“这是你自己找的,怪不得我。”
    叶灵道:“我不怪你,你又能怎么样?”
    陆小凤不能怎么样,他根本连动都不能动——这一点他刚才还觉得很幸运,现在却已变成了很不幸。
    他只觉得自己好像随时都可能会胀破。
    叶灵看着他,吃吃地笑道:“你知不知道这种事有时候真会要命的?”
    陆小凤知道。
    他相信现在天下已绝没有任何人能比他知道得更清楚。
    更要命的是,他已看见了她的腿。
    这小妖精的腿不知什么时候忽然就露在衣服外面了。
    她的腿均匀修长而结实。
    陆小凤的声音已仿佛是在呻吟:“你是不是一定要害死我?”
    叶灵柔声道:“我很想救你,我本来就喜欢你,只可惜……”她用一根手指轻抚着陆小凤,“我也是个处女,也从来没有男人碰过我。”
    这是她姐姐说过的话,她连口气都学得很像。
    陆小凤忽然明白,叶雪那秘密的小天地,原来并没有她自己想象中那么秘密。
    叶灵忽然冷笑,道:“老实告诉你,你们在那里干什么,我全都看见了,看得清清楚楚。”
    陆小凤道:“那是你姐姐……”
    叶灵大声道:“她不是我姐姐,她是我天生的对头,只要是我喜欢的,她都要抢走。”
    陆小凤道:“我……”
    叶灵又打断他的话,道:“她明知道是我先看见你的,她也要抢,可是这一次我绝不让她了,你是我的,我要你嫁给我。”
    她忽又笑了,笑得又甜蜜、又温柔:“你要我嫁给你也行,无论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到了这种时候,陆小凤还有什么好说的?
    ×××
    山洞里黝黯而安静,暮色已渐临。
    片刻安静后,叶灵就哭了,哭得也不知有多伤心,就好像受尽了委屈。
    “你欺负我,你怎么能这样子欺负我?你害了我一辈子。”
    究竟是谁在欺负谁?谁在害谁?
    陆小凤只有苦笑,还不敢笑出来,不管怎么样,她总是个女孩子,而且真的是个从来也没有让男人碰过的女孩子。
    一个男人如果对一个这样的女孩子做了他们刚才做过的事,这个男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你刚才答应过我的事,现在是不是就已经后悔了?”
    “我没有。”
    “你真的不后悔?”
    “真的。”
    她笑了,又笑得像是个孩子。
    “走,我们回家去。”她拉住他的手,“从今天起,你就是个有家室的男人,只要你不去找别的女人,我一定会像伺候皇帝一样伺候你。”
    ×××
    夕阳西下,暮色满山。
    陆小凤忽然觉得很疲倦,他这一生中,几乎从来也没有这么样疲倦过。
    这并不是因为那种要命的草,也不是因为那件要命的事。
    这种疲倦仿佛是从他心里生出的,一个人只有在自己心里已准备放弃一切时,才会生出这种疲倦。
    ——也许我真的应该做个“住家男人”了。
    在这艳丽的夕阳下,看着叶灵脸上孩子般的笑靥,他心里的确有这种想法。
    ——不管她做了什么事,总是为了喜欢我才做的。
    她笑得更甜,他忍不住拉起了她的手,这时远方正响起一片钟声,幽灵山庄中仿佛又将有盛宴开始。
    难道老刀把子已为他们准备好喜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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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午夜悲歌
    (一)
    宴会还没有开始,因为大家还在等一个人,一个不能缺少的人。
    陆小凤悄悄地走进去,叶灵微笑着跟在他身后,她笑得很愉快,他却有点愁眉苦脸的样子,只希望不要引起别人的注意。可是大家却偏偏在注意他,每个人的眼睛都在盯着他,表情都有点怪。
    老刀把子盯着他,道:“你来迟了。”
    陆小凤道:“我迷了路,我……”
    老刀把子根本不听他说什么,道:“可是我知道你听见钟声一定会回来的,所以大家都在等你,已等了很久。”
    陆小凤勉强笑了笑,道:“其实大家本来不必等我。”
    老刀把子道:“今天一定要等。”
    陆小凤道:“为什么?”
    老刀把子道:“因为今天有喜事。”
    陆小凤道:“谁的喜事?”
    老刀把子道:“你的。”
    陆小凤怔住。
    他想不通这件事老刀把子怎么会现在就已知道?难道这本就是老刀把子叫叶灵去做的?
    叶灵没有开口,他也没有回头,更不敢正视坐在老刀把子身旁的叶雪。
    叶雪一直低着头,居然也没有看他。
    老刀把子道:“这地方本来只有丧事,你来了之后,总算为我们带来了一点喜气。”
    他的口气渐渐和缓,又道:“大家也都很赞成这件事,你和阿雪本就是很好的一对。”
    陆小凤吃了一惊:“阿雪?”
    老刀把子点点头,道:“我已问过她,她完全听我的话,我想你一定也不会反对的。”
    陆小凤又怔住。
    他身后的叶灵却已叫了起来:“我反对!”
    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谁也想不到居然有人敢反对老刀把子。
    叶雪也抬起头,吃惊地看着她妹妹。
    叶灵已站出来,大声道:“我坚决反对,死也要反对!”
    老刀把子怒道:“那么你最好就赶快去死!”
    叶灵一点也不畏惧,道:“我若去死,陆小凤也得陪我去死。”
    老刀把子厉声道:“谁说的?”
    叶灵道:“无论谁都会这么说的,因为我跟他已经是同生共死的夫妻。”
    这句话更让人吃惊,叶雪的脸上忽然就已失去了血色:“你已嫁给了他?”
    叶灵昂起头,冷笑道:“不错,我已嫁给了他,已经把所有的一切都给了他,这次我总算比你抢先了一步,他虽然不要你,可是他要了我。”
    叶雪整个人都在颤抖,道:“你……你说谎!”
    叶灵挽起陆小凤的臂,道:“你为什么不亲口告诉她?我说的每个字都是真话。”
    她说的每个字都像是一根针,陆小凤用不着开口,大家也都已知道这件事不假。
    叶雪忽然站起来,推开了面前的桌子,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叶灵更得意,拉着陆小凤走到老刀把子面前,道:“阿雪是你的干女儿,我也是的,你为什么不肯替我做主?”
    老刀把子盯着她,目光刀锋般从竹笠中射出,冷冷道:“你们真愿意做一辈子夫妻?”
    叶灵道:“当然愿意。”
    老刀把子道:“好,我替你做主,三个月后,我亲自替你们办喜事。”
    叶灵道:“为什么要等三个月?”
    老刀把子厉声道:“因为这是我说的,我说的话你敢不听?”
    叶灵不敢。
    老刀把子道:“在这三个月里,你们彼此不许见面,三个月后,你们若是都没有变心,我就让你们成亲。”
    他不让叶灵开口,又吩咐柳青青:“这三个月我把陆小凤交给你!”
    叶灵咬着牙,忽然也跺了跺脚,冲了出去,冲到门口,又回过头狠狠盯着陆小凤:“你听着,只要你敢碰一碰别的女人,我就去偷一百个男人给你看,让你戴一百顶绿帽子。”
    (二)
    大堂里的宴会已散,柳青青叫她的小厨房准备了几样菜。
    菜很精致,酒也很好,她一向是个很懂得生活情趣的女人。
    她也很了解男人。
    陆小凤不开口,她也就默默地在旁边陪着,陆小凤的酒杯空了,她就倒酒。
    菜没有动,酒却消耗得很快。
    陆小凤终于抬起头,凝视着她,忽然道:“你为什么不臭骂我一顿?”
    柳青青道:“我为什么要骂你?”
    陆小凤道:“因为我是个混蛋,因为我……”
    柳青青不让他再说下去,柔声道:“你用不着为我难受,我年纪比你大,本就没有野心要嫁给你的,我只想做你的朋友。”她笑了笑,笑得风情万种,“只要你愿意,我甚至可以做你的情妇。”
    陆小凤只有苦笑。
    如果她真的臭骂他一顿,他也许反而会觉得好受些,就算给他几个耳光,他都不在乎。
    柳青青又道:“可是我知道你一定不敢冒这种险的。”
    陆小凤道:“冒什么险?”
    柳青青道:“戴绿帽的危险,那小鬼一向说得出,做得到。”她又笑了笑,道,“其实她也不能算小鬼了,她今年已十七,我十七的时候已经嫁了人。”
    陆小凤又开始在喝闷酒。
    柳青青看着他喝了几杯,忽然问道:“你是不是在想阿雪?”
    陆小凤立刻摇头。
    柳青青道:“你不想她,我倒有点为她担心,她一向最好强,最要面子,今天在大家面前丢了这么大一个面子,恐怕……”
    陆小凤忍不住问:“恐怕怎么样?”
    柳青青想说,又忍住,其实她根本用不着说出来,她的意思无论谁都不会不懂。
    陆小凤却忽然冷笑,道:“你若怕她会去死,你就错了。”
    柳青青道:“哦?”
    陆小凤道:“她绝不是那种想不开的女人,她跟我也没有到那种关系。”
    柳青青没有争辩,她看得出陆小凤已有了几分酒意,也有了几分悔意。
    他后悔的是什么?是为了他对西门吹雪做的事?还是为了叶雪?
    无论谁拒绝了那么样一个女孩子,都会忍不住要后悔的。
    也许他后悔的只不过是他和叶灵的婚事,他们实在不能算是很理想的一对。
    柳青青心里叹息着,又为他斟满一杯,夜已很深了,太清醒反而痛苦,还不如醉了的好。
    所以她自己也斟满一杯,突听外面有人道:“留一杯给我。”
    进来的居然是表哥,柳青青冷冷道:“你从几时开始认为我会请你喝酒的?”
    表哥的神色很奇特,呼吸很急促,勉强笑道:“我本不是来喝酒的。”
    柳青青道:“你想来干什么?”
    表哥道:“来报告一件消息。”
    柳青青道:“现在你为什么要喝?”
    表哥叹了口气,道:“因为这消息实在太坏了。”
    坏消息总是会令人想喝酒,听的人想喝,说的人更想喝。
    柳青青立刻将自己手里一杯酒递过去,等他喝完才问道:“什么消息?”
    表哥道:“叶雪已入了通天阁。”
    柳青青脸上立刻也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过了很久,才转身面对陆小凤,缓缓道:“错的好像不是我,是你。”
    ×××
    “通天阁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是间木头屋子,就在通天崖上,通天崖就是后面山头那块高崖。”
    “我好像从来没有看见过。”
    “你当然没有见过,这木屋本就是临时盖起来的。”
    “那里面有什么?”
    “什么都没有,只有棺材和死人。”
    幽灵山庄真正的死人只有一个。
    “盖这间木屋是为了要停放叶孤鸿的灵柩?”
    “不是为了要停放,是为了要烧了它。”
    陆小凤的心已沉下去。
    表哥道:“阿雪到那里去,好像就是为了准备要和她哥哥葬在一起,火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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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冒险登绝阁
    (一)
    阴沉沉的夜色,阴森森的山崖,那间孤零零的木屋在夜色中看来,就像是死灰色的。
    平台般的崖石下,站着三个人,海奇阔、管家婆、老刀把子。
    山风强劲,三个人的脸色全都阴沉如夜色。
    木屋的四周,已堆起了枯枝。
    陆小凤让表哥和柳青青走过去参加他们,自己却远远就停下来。
    他的心很乱,他必须先冷静冷静。
    柳青青已经在问:“她进去了多久?”
    老刀把子道:“很久了。”
    柳青青道:“谁先发现她在这里?”
    老刀把子道:“没有人发现,是她要我来的,她叫在这里守夜的人去叫我,因为她还有最后一句话要告诉我。”
    柳青青道:“她说什么?”
    老刀把子握紧双拳,道:“她要我找出真凶,为她哥哥复仇!”
    柳青青道:“她说这是她最后一句话?”
    老刀把子点点头,脸色更沉重,黯然道:“她已经准备死。”
    柳青青道:“你为什么不去劝她?”
    老刀把子道:“她说只要我上去,她就立刻死在我面前。”
    柳青青没有再问,她当然也知道叶雪是个说话算数的人,而且从来不会因为任何事改变主意。
    风更冷,仿佛隐约可以听见一阵阵哭泣声。
    柳青青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道:“我们难道就这样看着她死?”
    老刀把子压低声音,道:“我正在等你们来,你们也许能救她。”
    柳青青道:“你要我们偷偷溜上去?”
    老刀把子道:“你们两个人的轻功最高,趁着风大的时候上去,阿雪绝不会发觉。”
    柳青青道:“然后呢?”
    老刀把子道:“表哥先绕到后面去,破壁而入,你在前面门口等着,她看见表哥时,就算不出手也会争吵起来的,你就要立刻冲进去抱住她。”
    柳青青沉吟着,道:“这法子不好。”
    老刀把子冷冷道:“你能想得出更好的法子?”
    柳青青想不出,所以她只有上去。
    她的轻功果然不错,表哥也不比她差,事实上,两个人的确都已可算是顶尖高手,五六丈高的山崖,他们很容易就攀越上去。
    木屋中还是一片黑暗死寂,叶雪果然没有发现他们的行动。
    柳青青悄悄打了个手势,表哥就从后面绕了过去,然后就是“轰”的一响。
    用易燃的木料搭成的屋子,要破壁而入并不难。
    可是这“轰”的一响后,接着立刻就是一声惨呼,在这夜半寒风中听来,分外凄厉。
    夜色中隐约仿佛有剑光一闪,一个人从山崖上飞落下来,重重跌在地上,半边身子鲜血淋漓,竟是表哥。
    只听叶雪的声音从风中传来:“花寡妇,你还不走,我就要你陪我一起死。”
    她的声音又尖锐、又急躁:“你最好回去告诉老刀把子,他若不想再多伤人命,最好就不要再叫人上来,反正我是绝不会活着走出这里的。”
    用不着柳青青传话,每个人都已听见了她的话,每个字都听得很清楚。
    老刀把子双拳紧握,目光刀锋般从竹笠后瞪着表哥,厉声道:“你是巴山顾道人的徒弟,你一向认为自己武功很不错,你为什么如此不中用?”
    表哥握紧肩上的伤口,指缝间还有鲜血不停地涌出,额角上冷汗大如黄豆。
    这一剑无疑伤得很重。
    过了很久,他才能挣扎着开口说话:“她好像早就算准了我的行动,我一闯进去,她的剑已在那里等着了。”
    老刀把子忽然仰面叹息,道:“我早就说过你们都不如她,游魂已死,将军重伤,我已少了两个高手,若是再少了她……”
    他重重一跺脚,脚下的山石立刻碎裂。
    就在这时,黑暗中忽然有人道:“也许我还有法子救她。”
    来的是独孤美。
    老刀把子道:“你有法子?什么法子?”
    独孤美笑了笑,道:“可惜我是个六亲不认的人,当然绝不会无缘无故救人的。”
    他笑得又卑鄙、又狡猾,老刀把子盯着他看了很久,才问:“你有什么条件?”
    独孤美道:“我的条件很简单,我想要个老婆。”
    老刀把子道:“你要谁?”
    独孤美道:“叶家姐妹、花寡妇,随便谁都行。”
    老刀把子道:“你的法子有效?”
    独孤美道:“只要你答应,它就有效。”
    老刀把子道:“只要有效,我就答应。”
    独孤美又笑了,道:“我的法子也很简单,只要把陆小凤绑到崖上去,我可以证明他就是杀害叶孤鸿的真凶,因为当时我就在旁边看着,叶姑娘听了我的话,一定会忍不住要冲出来为她哥哥复仇,等到她亲手杀了陆小凤,当然就不会想死了。”
    老刀把子静静地听着,忽然问道:“陆小凤岂非是你带来的?”
    独孤美笑道:“那时我只不过偶然良心发现了一次而已,我有良心的时候并不多。”
    老刀把子又沉默了很久,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你这法子听来好像很不错。”
    这句话刚说完,他已出手,轻轻一巴掌就已将独孤美打得烂泥般瘫在地上。
    独孤美大叫:“我这法子既然不错,你为什么要打我?”
    老刀把子冷冷道:“法子虽不错,你这人却错了。”
    他第二次出手,独孤美就已叫不出,他的出手既不太快,也不太重,但却绝对准确有效。
    陆小凤还是远远地站着,老刀把子忽然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道:“你跟我来!”
    ×××
    山坳后更黑暗,走到最黑暗处,老刀把子才停下,转身面对陆小凤,缓缓道:“独孤美的法子本来的确很有效,我为什么不用?”
    陆小凤道:“因为你知道我不是真凶。”
    老刀把子道:“不对。”
    陆小凤道:“因为你也需要我?”
    老刀把子道:“对了。”
    他们彼此都知道自己在对方面前完全不必说谎,因为他们都是很不容易被欺骗的人,这使得他们之间有了种几乎已接近友谊的互相谅解。
    老刀把子道:“我已是个老人,我懂得良机一失,永不再来,所以……”
    陆小凤道:“所以你需要我,因为你的机会已快要来了!”
    老刀把子直视着他,缓缓道:“我也需要叶雪,因为我要做的是件大事,你们都已是我计划中不能缺少的人。”
    陆小凤道:“你要我去救她?”
    老刀把子点点头,道:“世上假如还有一个人能让她活下去,这人就是你。”
    陆小凤道:“好,我去,可是我也有条件。”
    老刀把子道:“你说。”
    陆小凤道:“我要你给我二十四个时辰,在这期限中,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能干涉。”
    老刀把子道:“我知道你做事一向喜欢用你自己的法子。”
    陆小凤道:“从现在开始,我不要任何人逗留在能够看得见我的地方,只要你答应,两天之后,我一定会带她去见你。”
    老刀把子道:“那时她还活着?”
    陆小凤道:“我保证。”
    老刀把子不再考虑:“我答应。”
    (二)
    人都已走了,山崖上空荡阴森,死灰色的木屋在黑暗中看来就像是孤寂的鬼魂。
    陆小凤迎着风走过去,山风又湿又冷,这鬼地方为什么总是有雾?
    还没有走得太近,木屋里已传出叶雪的声音,又湿又冷的声音:“什么人?”
    陆小凤道:“你应该知道我是什么人,我看不见你,你却看得见我。”
    沉寂很久后,回答只有一个字:“滚!”
    陆小凤道:“你不想见我?”
    回答还是那个字:“滚。”
    陆小凤道:“你不想见我,为什么一直还在等我?”
    木屋里又是一阵沉寂,陆小凤道:“你知道我迟早一定会来的,所以你还没有死。”
    他说得很慢,走得很快,忽然间就到了木屋门前:“所以我现在就要推门走进去,这次我保证附近绝没有第二个人。”
    他推开了门。
    木屋里更阴森黑暗,只看见一双发亮的眼睛,眼睛里带着种无法描述的表情,也不知是悲痛?是伤感?还是仇恨?
    陆小凤远远停下,道:“你没有话对我说?”
    哭泣早已停止,眼睛却又潮湿。
    陆小凤道:“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这么做并不是完全为了我,只不过因为你要的东西,从没有被人抢走过。”
    黑暗中又有寒光闪起,仿佛是剑锋。
    她是想杀了陆小凤?还是想死在陆小凤面前?
    陆小凤掌心已捏起冷汗,这一刻正是最重要的关头,只要有一点错误,他们两个人中就至少有一个要死在这里。
    他绝不能做错一件事,绝不能说错一个字。
    黑暗中忽然又响起叶雪的声音:“我这么样做,只因为世上已没有一个人值得我活下去。”
    陆小凤道:“还有一个人,至少还有一个。”
    叶雪果然忍不住问:“谁?”
    陆小凤道:“你父亲。”
    他不让叶雪开口,很快地接着道:“你父亲并没有死,我昨天晚上还见过他。”
    叶雪忽然冷笑,道:“你凭什么要我相信你这种鬼话?”
    陆小凤道:“这不是鬼话,现在我就可以带你去找他。”
    叶雪已经在犹豫:“你能找得到?”
    陆小凤道:“十二个时辰内若找不到,我负责再送你回来,让你安安静静地死。”
    叶雪终于被打动:“好,我就再相信你这一次。”
    陆小凤松了口气,道:“你一定不会后悔的。”
    忽然间,寒光一闪,冰冷的剑锋已迫在眉睫,叶雪的声音比剑锋更冷:“这次你再骗我,我就要你跟我一起死!”
    ×××
    黑暗的山谷,幽秘的丛林,对陆小凤来说,这一切都不陌生,就像是他身旁的女人一样,有时虽然很可怕,却又有种无法抗拒的吸引力。
    这次他没有迷路。他回去的时候,已经准备再来。
    叶雪默默地走在他身旁,苍白的脸,冰冷的眼神,显然已决心要跟他保持一段距离。
    可是这种幽秘黑暗的山林里,无论什么事都会改变的。
    他们已走了很久,风中又传来沼泽的气息,陆小凤忽然停下来,面对着她:“昨天我就在这附近看见他的。”
    叶雪道:“现在他的人呢?”
    陆小凤道:“不知道。”
    叶雪的手握紧。
    陆小凤道:“我只知道他在前面的沼泽里,可是我们一定要等到天亮再去找。”
    他坐下来:“我们就在这里等。”
    叶雪冷冷地看着他,冷冷道:“我说过,这次你若再骗我……”
    陆小凤打断她的话:“我从来没有骗过你,也许就因为我不肯骗你,所以你才恨我。”
    叶雪转过头,不再看他,冷漠美丽的眼睛忽然露出倦意。
    她的确已很疲倦,身心都很疲倦,可是她坚决不肯坐下去,她一定要保持清醒。
    陆小凤却已躺在柔软的落叶上,闭起了眼睛。
    他闭上眼睛后,叶雪就在瞪着他,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嘴唇忽然开始发抖,然后整个人都在发抖,就仿佛忽然想起件很可怕的事。
    她用力咬着嘴唇,尽力想控制自己,怎奈这地方实在太静,静得让人发疯,她想到的事恰巧又是任何女人都不能忍受的。
    她忽然冲过去,一脚踢在陆小凤胁骨上,嘶声道:“我恨你,我恨你……”
    陆小凤终于张开眼,吃惊地看着她。
    叶雪喘息着道:“昨天晚上你跟我妹妹一定就在这里,今天你又带我来,你……你……”
    她的声音嘶哑,眼睛里似已露出疯狂之色,去扼陆小凤的咽喉。
    陆小凤只有捉住她的手,她用力,他只有更用力。
    两个人在柔软的落叶上不停翻滚挣扎,陆小凤忽然发现自己已压在她身上。
    她的喘息剧烈,身子却比落叶更柔软,她已用尽了所有的力量。
    然后她就忽然安静了下来,放弃了一切挣扎和反抗,等她再张开眼睛看陆小凤时,眼睛里已充满了泪水。
    天地间如此安静,如此黑暗,他们之间的距离如此接近。
    陆小凤的心忽然变得像是蜜糖中的果子般软化了,所有的痛苦和仇恨,在这一瞬间都已被遗忘。
    泪水涌出,流过她苍白的面颊,他正想用自己干燥的嘴唇去吸干。
    就在这时,从沼泽那边吹来的冷风中,忽然带来了一阵歌声。
    悲怆的歌声,足以令人想起所有的痛苦和仇恨。
    叶雪的呼吸停顿:“是他?”
    陆小凤在心里叹了口气:“好像是的。”
    叶雪又咬起嘴唇:“也许他知道我们已来了,正在叫我们去?”
    陆小凤默默地站起来,拉起了她的手,就好像从水里拉起个几乎被淹死的人。
    在他的感觉中,这个几乎被淹死的并不是叶雪,而是他自己。
    (三)
    除了烂泥外,沼泽里还有什么?腐烂的树叶和毒草、崩落的岩石、无数种不知名的昆虫和毒蛇、吸血的蚊蚋和蚂蝗……
    在这无奇不有的沼泽里,你甚至可以找到成千上百种稀奇古怪的东西,而且可以保证绝没有一种不是令人作呕的。
    可是在黑暗中看来,这令人作呕的沼泽却忽然变得有种说不出的美,除了那一阵阵连黑暗都掩饰不了的恶臭外,美得几乎就像是个神秘而宁静的湖泊。
    悲歌已停止,陆小凤也没有再往前走。
    他不得不停下来,因为他刚才已一脚踩在湿泥里,整个人都险些被吸了下去。
    就像是罪恶一样,沼泽里仿佛也有种邪淫的吸力,只要你一陷下去,就只有沉沦到底。
    叶雪的脸色更苍白:“你说他这些年来一直都躲在这里?”
    陆小凤点点头。
    叶雪道:“他怎么能在这地方活下去?”
    陆小凤道:“因为他不想死。”他的声音中也带着伤感,“一个人若是真的想活下去,无论多大的痛苦都可以忍受的。”
    这是句很简单的话,但却有很复杂深奥的道理,只有饱尝痛苦经验的人才能了解。
    黑暗中有人在叹息:“你说得不错,却做错了,你不该带别人来的。”
    嘶哑苦涩的声音听来并不陌生,叶雪的手已冰冷。
    陆小凤紧握住她的手,道:“这不是别人,是你的女儿。”
    看不见人,听不见回应,他面对着黑暗的沼泽,大声接着道:“你虽然不想让她看见你,但是你至少应该看看她,她已经长大了。”
    影子的声音忽然打断他的话:“她是不是还像以前那么样,喜欢一个人躲在黑房里,好让别人找不到她?”
    这是她的秘密,她天生就有一双能在黑暗中视物的眼睛。
    她喜欢躲在黑暗里,因为她知道别人看不见她,她却能看得见别人。
    知道这秘密的人并不多,她身子忽然抽紧。
    陆小凤道:“你已听出他是谁?”
    叶雪点点头,忽然大声道:“你不让我看看你,我就死在这里。”
    又是一阵静寂,黑暗中终于出现了一团黑影,竟是形式奇特的船屋,不但可以漂浮在沼泽上,还可以行走移动。
    “你一定要见我?”
    “一定。”叶雪回答得很坚决。
    “陆小凤,你不该带她来的,真的不该。”
    影子在叹息,没有人能比他更了解他女儿的骄傲和倔强。
    “我可以让你再见我一面,但是你一定会后悔的,因为我已不是从前……”
    叶雪大声道:“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你都是我爹,在我心里,你永远都不会变的,你永远都是天下最英俊,对我最好的男人。”
    漂浮移动的船屋已渐渐近了,到了两丈之内,叶雪就纵身跃了上去。
    陆小凤没有拦阻,他看得出他们父女之间必定有极深厚密切的感情。
    他忽然想到自己的父母,想到他自己这一生中的孤独和寂寞。
    一声惊呼,打断了他的思绪。
    呼声是从船屋中传出来的,是叶雪的声音,船屋又漂走了,渐渐又将消失在黑暗中。
    陆小凤失声道:“你不能带她走。”
    影子在笑:“她既然是我女儿,我为什么不能带她走?”
    笑声中充满了讥诮恶毒之意。
    陆小凤全身冰冷,他忽然发现了一件可怕的事:“你不是她的父亲!”
    影子曼声而吟:“渭水之东,玉树临风……”
    陆小凤道:“我知道你就是‘玉树剑客’叶凌风,但你却不是她的父亲。”
    影子大笑:“不管我是她的什么人,反正我已将她带走,回去告诉老刀把子,他若想要人,叫他自己来要。”
    笑声渐远,船屋也不见了,神秘的沼泽又恢复了它的黑暗宁静。
    陆小凤木立在黑暗中,过了很久,忽然长长叹息,道:“我不必回去告诉你,他说的话,你每个字都应该听得很清楚。”
    他并不是自言自语,船屋远去的时候,他就知道老刀把子已到了他身后。
    他用不着回头去看就已知道。
    老刀把子果然来了,也长长叹息一声,道:“他说的我全都听见,可是我一直跟你保持着很远的距离,也没有干涉你的行动。”
    陆小凤道:“我知道你是个言而有信的人。”
    老刀把子道:“你还知道什么?”
    陆小凤霍然转身,盯着他:“阿雪并不是叶凌风的女儿,是你的。”
    老刀把子既不否认,也没有承认。
    陆小凤道:“就因为叶凌风知道了这件事,所以你才要杀他。”
    老刀把子笑了笑,笑声艰涩:“我想不到他居然没有死。”
    陆小凤道:“他活着虽然比死更痛苦,却一直咬着牙忍受。”
    老刀把子道:“因为他要复仇。”
    陆小凤道:“可是他不敢去找你,只有用法子要你去找他,这地区他比你熟,而且又有阿雪做人质,他的机会比你好得多。”
    老刀把子冷冷道:“我本来以为你绝不会上当,想不到结果还是受了别人利用。”
    陆小凤道:“幸好我们的期限还没有到。”
    老刀把子道:“你有把握在限期之前把她找回来?”
    陆小凤道:“我没有把握,但我一定要去。”
    老刀把子道:“你准备怎么去?像泥鳅一样从烂泥中钻过去?”
    陆小凤道:“我可以做个木筏。”
    老刀把子沉吟着,道:“你做的木筏能载得动两个人?”
    陆小凤道:“只有两个人一起动手做的木筏,才能载得动两个人。”
    老刀把子笑了:“看来你这个人倒真是从来不肯吃亏的。”
    沼泽旁本有丛林,两个人一起动手,片刻间就砍倒了十七八棵树——不是用刀砍,是用手砍。
    老刀把子道:“你来剥树上的枝叶,我去找绳子。”
    陆小凤苦笑道:“跟你这种人在一起做事,想不吃亏都不行。”
    他虽然明知道自己的差使比较苦,也只有认命,因为他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才能找得到绳子。
    老刀把子也同样找不到,他刚俯下身,老刀把子的掌锋已切在他后颈,他也就像是一棵树般倒下去。
    天色阴暗,还是有雾。
    屋里没有人,床头的小几上有一樽酒,酒盏下压着张短笺:“一时失手,误伤尊颈,且喜有酒,可以压惊,醒时不妨先作小饮,午时前后再来相晤。”
    看完了这短笺,陆小凤才发现自己脖子痛得连回头都很难。
    这当然不是老刀把子失手误伤的。可是老刀把子为什么要暗算他?为什么不让他去救叶雪?
    这其中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他想不通,所以他干脆不想,拿起酒瓶,就往嘴里倒。
    半瓶酒下肚,外面忽然有狗叫的声音,开始时只有一条狗,忽然间就已变成七八条,大狗小狗公狗母狗都有,叫得热闹极了。
    这幽秘的山谷中,怎么会忽然来了这么多狗?
    陆小凤忍不住要去看看,刚走过去推开门,又不禁怔住。
    外面连一条狗都没有,只有一个人。
    一个又瘦又干的黑衣人,脸色蜡黄,一双眼睛却灼灼有光。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你究竟是人?还是狗?”
    犬郎君道:“既不是人,也不是狗。”
    陆小凤道:“你是什么东西?”
    犬郎君道:“我也不是东西,所以才来找你。”
    陆小凤道:“找我干什么?”
    犬郎君道:“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告诉你两个消息。”
    陆小凤道:“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犬郎君笑了,道:“从我嘴里说出来的,哪有好消息?”
    陆小凤也笑了,忽然闪电般出手,用两根手指夹住了他的鼻子。
    武林中最有价值的两根手指,江湖中最有名的无双绝技。
    犬郎君根本无法闪避,就算明明知道这两根手指会夹过来,还是无法闪避。
    陆小凤微笑道:“据说狗的鼻子最灵,没有鼻子的狗,日子一定不太好过的。”
    犬郎君蜡黄色的脸已涨红,连气都透不过来。
    陆小凤放开了手,道:“先说你的消息。”
    犬郎君长长透了口气,道:“什么消息?”
    陆小凤又笑了,忽然又闪电般出手,用两根手指夹住了一个鼻子。
    犬郎君还是躲不开。
    陆小凤又放开了手,微笑道:“你说是什么消息?”
    这次犬郎君只有说实话,因为他已明白一件事——只要陆小凤出手,随时随刻都可以夹住他的鼻子,就好像老叫花子抓虱子一样容易。
    “将军快死了,小叶不见了。”
    这就是他说出来的消息,消息实在不好。
    陆小凤道:“没有人知道小叶到哪里去了?”
    犬郎君苦笑道:“连狗都不知道,何况人?”
    陆小凤道:“将军呢?”
    犬郎君道:“将军在等死。”
    陆小凤道:“我知道自己出手的分量,我并没有要他死。”
    犬郎君道:“除了你之外,这里还有别的人。”
    陆小凤道:“别人杀了他,这笔账还是要算在我的头上?”
    犬郎君道:“所以你应该明白我是好意,将军跟老刀把子一向有交情。”
    陆小凤道:“所以我也应该答应你的事?”
    犬郎君道:“我只不过要你走的时候带我走。”
    陆小凤道:“就是这件事?”
    犬郎君道:“对你来说,这是件小事,对我却是件大事。”
    陆小凤道:“好,我答应。”
    犬郎君忽然跪下去,重重地磕了三个头,仰天吐出口气,道:“只可惜我没有尾巴,否则我一见到你至少摇三次。”
    陆小凤道:“将军在哪里等死?”
    犬郎君道:“将军当然在将军府。”
    ×××
    将军府外一片丛林,犬郎君已走了,丛林中却有人像狗一样在喘息。
    能喘息还是幸运的,将军的呼吸已停顿。
    一个人喘息着,骑在他身上,用一双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这个人赫然竟是独孤美。
    陆小凤冲过去,反手一掌将他打得飞了出去,将军面如金纸,心仿佛还在跳,眼还没有闭,乞怜地看着陆小凤,好像有话要说,一个人在临死前说出的话,通常都是很大的秘密。
    可惜他连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陆小凤俯下身时,他的心跳已停止。
    独孤美还在喘息。
    陆小凤一把揪起他,道:“你们有仇?”
    独孤美摇头。
    陆小凤道:“他要杀你?”
    独孤美摇头。
    陆小凤道:“那么你为何要杀他?”
    独孤美看着他,喘息渐渐平静,目光渐渐锐利,忽然反问道:“你真的以为我就是‘六亲不认’独孤美?”
    无论谁都想不到他会忽然问出这句话,陆小凤也很意外:“你不是?”
    独孤美叹了口气,忽然又说出句令人吃惊的话:“把我的裤子脱下来。”
    陆小凤也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我从来没有脱过男人的裤子,可是这次我要破例了。”
    独孤美已是个老人,他臀部的肌肉却仍然显得结实而年轻。
    “你有没有看见上面的一个瘤?”
    陆小凤当然不会看不见,这个瘤已大得足够让一里外的人都看得很清楚。
    独孤美道:“用这把刀割开它。”
    一把刀递过来,刀锋雪亮。
    陆小凤这一生中也不知做过多少离奇古怪的事,可是他接过这把刀时,还是忍不住迟疑了很久才能割下去。
    鲜血飞溅,一颗金丸随着鲜血从割开了的肉瘤中迸出来。
    独孤美道:“再割开这个球。”
    一刀割下去,才发现这金丸是用蜡做的,包着金纸,里面藏着块黄绢,上面写着:“武当掌门座下第四名弟子孙不变,奉谕易容改扮,查访叛徒行踪,此谕。”
    下面不但有武当掌教的大印,还有掌门石真人的亲笔花押。
    独孤美道:“这就是掌门真人要我在危急中用来证明身份的。”
    陆小凤吃惊地看着他,终于叹了口气,道:“看来你好像真的不是独孤美。”
    孙不变道:“未入武当前,我本是花四姑门下的弟子,花家的易容术妙绝天下,可是为了小心谨慎,我又投身到独孤美门下为奴,整整花了十个月工夫去学他的声容神态,直等到我自己觉得万无一失的时候才出手。”
    陆小凤道:“你杀了他?”
    孙不变点点头,道:“我绝不能让任何人再找到另一个独孤美。”
    陆小凤道:“你要查访的叛徒是谁?”
    孙不变道:“第一个就是石鹤。”
    陆小凤道:“现在你已找到他?”
    孙不变道:“那也多亏了你。”
    陆小凤道:“钟无骨是死在你手里的?”
    孙不变道:“他也是武当的叛徒,我绝不能让他活着。”
    陆小凤目光闪动,道:“玉树剑客叶凌风早年是不是也曾在武当门下?”
    孙不变道:“他跟钟无骨都是武当的俗家弟子,都是被先祖师梅真人逐出门墙的。”
    梅真人是木道人的师兄,执掌武当门户十七年,才传给现在的掌门石雁。
    孙不变道:“我们研究很久,都认为只有用独孤美的身份作掩护最安全,只可惜……”
    陆小凤道:“只可惜你的秘密还是被将军发现了。”
    孙不变苦笑道:“大家都认为他受的伤很重,我也几乎被骗过,谁知躲在将军府养伤的那个人竟不是他,他一直都在盯着我。”
    陆小凤道:“你怎么会露出破绽的?”
    孙不变道:“他本是独孤美的老友,他知道独孤美早年的很多秘密,我却不知道,他用话套住了我,我只有杀了他灭口。”
    陆小凤道:“你为什么要将这秘密告诉我?”
    孙不变道:“现在时机危急,我已不能不说,我不但要你为我保守这个秘密,还要你助我一臂之力,这地方我已无法存身,一定要尽快赶回武当去。”
    他勉强笑了笑,又道:“我当然也早就看出了你不是出卖朋友的人,我始终不相信你真的会勾引西门吹雪的妻子,那一定是你们故意演的一出戏,因为你们也想揭破这幽灵山庄的秘密。”
    陆小凤又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长长叹息,道:“可惜可惜,实在可惜。”
    孙不变道:“可惜什么?”
    陆小凤道:“可惜你看错了人。”
    孙不变脸色已变,厉声道:“你难道忘了是谁带你进来的?”
    陆小凤冷冷道:“我没有忘,我也没有忘记你在这两天已害过我三次,若不是老刀把子,我已死在你手里。”
    孙不变道:“难道你看不出那是我故意做给他们看的?”
    陆小凤道:“我看不出。”
    孙不变盯着他,忽然也长长叹息,道:“好,你很好。”
    陆小凤道:“我不好,一点也不好!”
    孙不变道:“那么你就该死!”
    喝声中,他的人已扑起,指尖距离陆小凤胸膛还有半尺,掌心突然向前一吐,直打玄玑穴,用的正是武当小天星掌力,而且认穴奇准。
    只可惜他的掌力吐出时,陆小凤的玄玑穴早已不在那里,人也已不在那里。
    孙不变手掌一翻,玄鸟划沙,平沙落雁,北雁南飞,一招三式,这种轻灵绵密的武当掌法在他手里使出来,不但极见功力,变化也真快。
    陆小凤叹道:“石道人门下的弟子,果然了得。”
    这两句话说完,孙不变的招式又全都落空,无论他出手多快,陆小凤好像总能比他更快一步。
    武当掌法运用的变化,陆小凤知道的好像并不比他少。
    他忽然停住手,盯着陆小凤,道:“你也练过武当功夫?”
    陆小凤笑了笑,道:“我没有练过武当功夫,可是我有很多武当朋友。”
    孙不变眼睛里又露出一线希望,道:“那么你更该帮我逃出去。”
    陆小凤道:“只可惜你不是我的朋友,你救我一次,害我三次,现在我又让了你八招,我们的账早已结清了。”
    孙不变咬了咬牙,道:“好,你出手吧!”
    陆小凤道:“我本来就已准备出手!”
    他用的居然也是武当的小天星掌力,掌心吐出,打的也是玄玑穴。
    孙不变引臂翻身,堪堪避开这一掌,陆小凤的左掌却已切在他后颈的大血管上。
    他倒下去时,还在吃惊地看着陆小凤。
    陆小凤微笑道:“你不知道我有两只手?”
    孙不变当然知道,但他却想不到一个人的手竟能有这么快的动作。
    (四)
    老刀把子坐在他那张陈旧而宽大的木椅上,看着陆小凤,看来仿佛很愉快。
    旧木椅就好像老朋友一样,总是能让人觉得很舒服、很愉快的。
    只可惜陆小凤还是看不见他的脸。
    孙不变就在他面前,他却连看都没有看一眼,他对陆小凤的兴趣显然比对任何人都浓厚。
    陆小凤道:“这个人是奸细,从武当来的奸细。”
    老刀把子道:“你为什么不杀了他?”
    陆小凤道:“我无权杀人,也不想杀人。”
    老刀把子道:“那么你就该放了他。”
    陆小凤很意外:“放了他?”
    老刀把子淡淡道:“真正的奸细都早已死了,从来没有一个能在这里活过三天的。”
    陆小凤道:“难道他不是?”
    老刀把子道:“他当然是个奸细,却不是武当的奸细,是我的,很多年前我就送他到武当去卧底。”
    陆小凤怔住。
    老刀把子却在笑,笑得很愉快:“不管怎么样,你都该谢谢他。”
    陆小凤道:“我为什么要谢他?”
    老刀把子道:“就因为他,我才真正完全信任你。”
    陆小凤道:“他也是你派去试探我的?”
    老刀把子微笑道:“有些人天生就是奸细,你只能让他去做奸细做的事,而且永远不会失望。”
    陆小凤道:“这个人就是天生的奸细?”
    老刀把子道:“从头到尾都是的。”
    陆小凤叹了口气,忽然一脚将孙不变踢得球一般滚了出去。
    老刀把子也叹了口气道:“做奸细只有这一点坏处,这种人就好像驴子,时常都会被人踢两脚的。”
    陆小凤道:“我只踢了一脚。”
    老刀把子道:“还有一脚你准备踢谁?”
    陆小凤道:“踢我自己。”
    老刀把子道:“你也是奸细?”
    陆小凤道:“我不是奸细,我只不过是条驴子,奇笨无比的笨驴子。”他显得很气愤,“因为想拼命去救人家的女儿,换来的却是一巴掌,而且刚好砍在我脖子上。”
    老刀把子又叹了口气,道:“其实你自己也该知道我绝不能让你去救她。”
    陆小凤道:“我不知道。”
    老刀把子道:“那沼泽里不但到处都有杀人的陷阱,而且还有流沙,一陷下去,就尸骨无存,我怎么能让你去冒险?”
    陆小凤道:“为什么不能?”
    老刀把子道:“因为我需要你,将军和钟无骨都已死了,现在你已是我的右臂,若是再失去这条右臂,我计划多时的大事,只怕就要成为泡影。”
    陆小凤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现在你已少不了我?”
    他说话的方式很奇特,也很谨慎,本来他只用六个字就可以说完的话,这次却用了十六个字。
    老刀把子的回答却简单而干脆:“是的。”
    陆小凤笑了,就在他开始笑的时候,他身子已飞鹰般掠起,他的手就是鹰爪。
    鹰爪的猎物却是老刀把子头上的竹笠。
    老刀把子还是坐着没有动,他却抓空了。
    就算是最灵敏狡猾的狐兔,也很难逃脱鹰爪的一抓,他的出手绝对比鹰爪更迅速准确。
    可是他抓空了,因为老刀把子连人带椅都已滑了出去,就像是急流上的皮筏般忽然滑了出去,那沉重的木椅就好像已粘在他身上。
    陆小凤叹了口气,身子飘落,他知道这一击不中,第二次更难得手。
    老刀把子道:“你想看看我?”
    陆小凤苦笑道:“你要我为你去死,至少应该让我看看你是什么人。”
    老刀把子道:“我不好看,我也不想要你为我死,这件事成功后对大家都有利。”
    陆小凤道:“若是不成呢?”
    老刀把子淡淡道:“你就算死了,也没有什么损失,你本来就已应该是个死人。”
    陆小凤道:“你创立这幽灵山庄,就是为了要找人来替你冒险?”
    老刀把子道:“到这里来的人,本来都已应该死过一次,再死一次又何妨?”
    陆小凤道:“死过一次的人,也许更怕死。”
    老刀把子同意这一点:“可是在这里躲着,跟死有什么分别?”
    陆小凤叹了口气,他承认分别的确不大。
    老刀把子刀锋般的目光在竹笠后盯着他:“你愿不愿意在这里耽一辈子?”
    陆小凤立刻摇头。
    老刀把子道:“除了我们外,这里还有三十七位客人,你好像都已见过,你看出了什么?”
    陆小凤苦笑道:“我什么都没有看出来。”
    老刀把子显然很满意:“你当然看不出的,因为大家的棱角都已被磨圆了,看起来都是很平凡庸碌的人。”
    陆小凤道:“可是他们……”
    老刀把子道:“能到这里来的,每个人都是好手,每个人都有段辉煌的历史,都跟你一样,不甘寂寞,谁也不愿意在这里耽一辈子。”
    他的声音很愉快:“大家唯一能重见天日的机会,就是做成这件事。”
    陆小凤终于问道:“这件事究竟是什么事?”
    老刀把子道:“你很快就会知道的。”
    陆小凤道:“很快是什么时候?”
    老刀把子道:“就是现在。”
    这句话刚说完,外面已有钟声响起,老刀把子站起来,声音更愉快:“可是我们一定要先吃饭,今天中午这顿饭我保证你一定会满意的。”
    (五)
    菜很多,酒却很少,老刀把子显然希望每个人都保持清醒。
    可是他自己却喝了用金樽装着的大半杯波斯葡萄酒,后来居然还添了一次。
    这是陆小凤第一次看他喝酒。
    “对他说来,今天一定是个大日子。”陆小凤心里在想,“为了等这一天,他一定已等了很久。”
    大家都在低着头,默默地吃饭,却吃得很少,大部分都没有喝酒。
    所以陆小凤就可以多喝一点,然后才能以愉快的眼神去打量这些人。
    虽然大家穿的都是宽大保守的长袍,在大厅里阴黯的光线下看来,还是有几个人显得比较触目。
    一个是长着满脸金钱癣的壮汉,两杯酒喝下去,就使得他脸上每块癣看来都像是枚发亮的铜钱。
    一个是紫面长髯,看来竟有几分像是戏台上的关公。一个是脑满肠肥,肚子球一般凸出来。一个是相貌严肃,像是坐在刑堂上的法吏。一个满嘴牙都掉光了的老婆婆,吃得却比谁都多。
    还有几个特别安静沉默的瘦削老人,他们令人触目,也许就因为他们的沉默。
    除了柳青青外,年纪最轻的是个脸圆如盆,看来还像是孩童般的小矮子。年纪最大的,就是这几个安静沉默的黑衣老人。
    陆小凤试探着,想从记忆中找出这些人的来历。他第一个想到的,当然就是“金钱豹”花魁。
    这个人身材高大,酒喝得不比陆小凤少,动作仿佛很迟钝,满脸的癣使他看起来显得甚至有点滑稽。
    可是等到他暗器出手时,就绝不会再有人觉得滑稽了。
    江南花家是江湖中最负盛名的暗器世家,他就是花家嫡系子弟。
    有人甚至说他的暗器功夫已可排名在天下前三名之内。
    陆小凤也已注意到,他的酒喝得虽多,一双手却仍然很稳。
    那个法吏般严肃的人,是不是昔年黑道七十二寨的刑堂总堂主“辣手追魂”杜铁心?
    那老婆婆是不是“秦岭双猿”中的母猿?只为了一颗在传说中可以延年益寿的异种蟠桃,就割断了她老公“圣手仙猿”娄大圣的脖子。
    那几个从来没有说过话的黑衣老人是谁?还有那圆脸大头的小矮子?
    陆小凤没有再想下去,因为柳青青正在悄悄地拉他衣角,悄悄地问:“你老婆呢?”
    陆小凤怔了怔,才想起她问的是叶灵:“听说她不见了。”
    柳青青道:“你想不想知道她在哪里?”
    陆小凤道:“不想。”
    柳青青撇了撇嘴,故意叹息:“男人果然没有一个好东西,可是我偏要告诉你。”她声音更低,“现在她一定在水里。”
    陆小凤不懂:“她怎么会在水里?你怎么知道她在水里?”
    柳青青道:“因为她偷了人家一件如意鱼皮水靠,和四对分水飞鱼刺才走的。”
    陆小凤更吃惊,令他吃惊的有两件事:
    ——水靠和飞鱼刺不一定要在水里才有用,在沼泽的烂泥里也同样用得着。
    叶灵是不是找她姐姐去了?她怎么会知道沼泽里发生的那些事?
    ——如意水靠和飞鱼刺是江湖中很有名的利器,属于一个很有名的人。
    “飞鱼岛主”于还不但名动七海,在中原武林也很有名,不但水性极高,剑法也不弱。
    这个人如果还没有死,如果也在这里,应该也很触目。可是陆小凤并没有发现他。
    柳青青还在等他的反应,所以一直没有开口。
    陆小凤沉吟着,终于问道:“这件事老刀把子知不知道?”
    柳青青笑了笑,道:“这里好像还没有他不知道的事。”
    ——叶灵去找她姐姐,难道也是老刀把子授意的?否则她怎么会知道叶雪的行踪?
    陆小凤没有再问别的,因为他忽然发现有个人已无声无息地到了他们身后。
    他回过头,就看见了一张没有脸的脸,赫然正是那从不露面的勾魂使者。
    大厅里气氛更沉重严肃,大家对这个没有脸的人仿佛都有些畏惧。
    他没有坐下,只是动也不动地站在老刀把子身后。
    他腰上佩着剑。形式古雅的剑鞘上,有七个刀疤般的印子,本来上面显然镶着有珠玉宝石。
    这是不是武当派中,唯有掌门人能佩带的七星宝剑!
    就在这时,海奇阔忽然站起来,用洪钟般的声音宣布:“天雷行动已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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