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山庄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12章天雷行动
    (一)
    天雷行动的计划中,分四个步骤——
    第一步是:选派人手,分配任务。
    第二步是:易容改扮,分批下山。
    第三步是:集合待命,准备出击。
    第四步才是正式行动。
    现在开始进行的只不过是第一步,进行的过程已令人胆战心惊。
    ×××
    大厅中气氛的沉重和紧张已达到顶点,老刀把子才站起来。
    “这世界上有很多人早就该死了,却没有人敢去制裁他们,有很多事早就该做了,却没有人敢去做,现在我们就是要去对付这些人,去做这些事。”
    陆小凤发现这个人的确是个天生的首领,不但沉着冷静,计划周密,而且口才极好,只用几句话就已将这次行动解释得很清楚。
    “我们的行动就像是天上的雷霆霹雳一样,所以就叫作天雷行动。”
    广阔的大厅中只能听到呼吸声和心跳声,每个人都在等着他说下去。
    老刀把子的声音停顿了很久,就好像暴风雨前那片刻静寂,又好像特地要让大家心里有个准备,好听那一声石破天惊的雷霆霹雳。
    “我们第一次要对付的有七个人。”他又停顿了一下,才说出这七个人的名字,“武当石雁、少林铁肩、丐帮王十袋、长江水上飞、雁荡高行空、巴山小顾道人,和十二连环坞的鹰眼老七。”
    本已很静寂的大厅,更死寂如坟墓,连呼吸心跳声都已停止。
    陆小凤虽然早知道他要做的是件大事,可是每听他说一个字,还是难免吃一惊。
    过了很久,才有人开始擦汗,喝酒,还有几个人竟悄悄躲到桌下去呕吐。
    老刀把子的声音却更镇定:“这次行动若成功,不但必能令天下轰动,江湖侧目,而且对大家都有好处。”他再次停顿,“我已将这次行动的每一个细节都计划好,本该绝对有把握成功的,只可惜每件事都难免有意外,所以这次行动还是难免有危险,所以我也不勉强任何人参加。”
    他目光扫视,穿透竹笠,刀锋般从每个人脸上掠过:“不愿参加的人,现在就可以站起来,我绝不勉强。”
    大厅中又是一阵静寂,老刀把子又缓缓坐下,居然又添了半杯酒。
    陆小凤也忍不住去拿酒杯,才发现自己的掌心已开始冒汗。
    直到这时,还没有一个人站起来,却忽然有人问:“不愿参加的人,以后是不是还可以留在这里?”
    老刀把子的回答很确定:“是的,随便你要留多久都行。”
    问话的人又迟疑片刻,终于慢慢地站起来,肚子也跟着凸出。
    陆小凤忽然想起这个人是谁了,在二十年前,江湖中曾经有四怪,一个奇胖,一个奇瘦,一个奇高,一个奇矮。
    奇胖如猪的那个人就叫作朱菲,倒过来念就成了“肥猪”。
    可是认得他的人,都知道他非但不是猪,而且十分能干,跟他交过手的人,更不会认为他是猪,因为他不但出手快,而且手也狠,一手地趟刀法“满地开花八十一式”,更是武林少见的绝技。
    陆小凤知道这个人一定就是朱菲,却想不到第一个站起来的人会是他。
    朱菲并不是胆小怕死的人。
    “可是我不能去。”他有理由,“因为我太胖,目标太明显,随便我怎么样易容改扮,别人还是一眼就可以认出我。”
    这理由很不错。甚至老刀把子都不能不承认,却又不禁觉得很惋惜。
    朱菲的地趟功夫,江湖中至今无人能及,这种人才老刀把子显然很需要。
    可是他只不过轻轻叹了口气,并没有说什么。
    所以别的人也有胆子站起来——有了第一个,当然就会有第二个,然后就愈来愈多。
    老刀把子一直冷冷地看着,不动声色,直到第十三个人站起来,他才耸然动容。
    这个人相貌平凡,表情呆板,看来并不起眼。
    可是一个人若能令老刀把子耸然动容,当然绝对不会是个平凡的人物。
    老刀把子道:“你也不去?”
    这人面上毫无表情,淡淡道:“你说不去的人站起来,我已站起来。”
    老刀把子道:“你为什么不去?”
    这人道:“因为我的水靠和鱼刺全不见了。”
    这句话说出来,陆小凤也不禁耸然动容,他实在想不到这个平凡呆板的人,就是昔年南海群剑中名声仅次于白云城主的六位岛主之一。
    这个人竟是“飞鱼岛主”于还!
    ×××
    在陆上,白云城主是名动天下的剑客,在水里,他却绝对比不上于还。
    老刀把子的这次任务,显然也很需要一个水性精熟的人。
    只听“啵”的一声,他手里的酒杯突然碎了,粉碎。
    也就在这时,一声惨呼响起,坐在杜铁心身旁的一个人刚站起来,又倒下去,整个人扑倒在桌上,压碎了一片杯盏,酒汁四溢。然后大家就看见一股鲜血随着酒汁溢出,染红了桌布。
    杜铁心手里的一双筷子也早已变成红的,当然也是被鲜血染红的。
    于还霍然回头:“你杀了他?”
    杜铁心承认:“这还是我第一次用筷子杀人。”
    于还道:“你为什么杀他?”
    杜铁心道:“因为他知道的秘密已太多,他活着,我们就可能会死。”
    他用沾着血的筷子夹了块干贝,慢慢咀嚼,连眼睛都没有眨。
    “辣手无情”杜铁心,本来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
    于还盯着他,缓缓道:“他知道多少秘密,我也同样知道,你是不是也要杀了我?”
    杜铁心冷冷道:“是的。”
    他还是连眼睛都没有眨:“不去的人,一个都休想活着走出这屋子。”
    于还脸色变了,还没有开口,已有人抢着道:“这话若是老刀把子说的,我也认命了,可是你……”
    他没有说下去,因为旁边已忽然有根筷子飞来,从他左耳穿进,右耳穿出。
    那个没有牙的老婆婆手里的筷子已只剩下一根,正在叹着气喃喃自语:“双木桥好走,独木桥难行,看来我只好用手抓着吃了。”
    她果然用手抓起块排骨来,用仅有的两个牙齿啃得津津有味。
    “哗啦啦”一声响,那耳朵里穿着筷子的人也倒了下去,压碎了一片碗盏。
    本来站着的人已有几个想偷偷坐下。
    杜铁心冷冷道:“已经站起来的,就不许坐下。”
    朱菲忍不住道:“这是谁的意思?”
    杜铁心道:“是我们大家的意思。”
    朱菲迟疑着,终于勉强笑了笑,道:“其实我并不是不想去,只可惜我太胖了,若是我要去,除非把我像面条一样搓细点。”
    杜铁心道:“好,搓他!”
    那个圆脸大头的小矮子忽然跳起来,大声道:“我来搓。”
    他的头大如斗,身子却又细又小,站着的时候,就像是半截竹筷子插着个圆柿子,实在很滑稽可笑。
    朱菲却笑不出,连脸色都变了,这个人站在他面前就像是个孩子,他却对这个人怕得要命。
    看看他脸上的惊惧之色,再看看这个人的头,陆小凤的脸色也变了。
    难道这个人就是西极群鬼中,最心黑手辣的“大头鬼王”司空斗?
    他没有看错,朱菲果然已喊出了这名字:“司空斗,这件事与你无关,你想干什么?”
    司空斗道:“我想搓你。”
    他手里也有双筷子,用两只手夹在掌心,就好像已将这双筷子当作了朱菲,用力搓了几搓,掌心忽然一股粉末白雪般落下来。
    等他摊开手掌,筷子已不见了,他竟用一双孩子的小手,将这双可以当作利剑杀人的筷子,搓成了一堆粉末。
    朱菲的脸已扭曲,整个人都仿佛软了,瘫在椅子上,可是等到司空斗作势扑起时,他忽然往桌下一钻,双肘膝盖一起用力,眨眼间已钻过了七八张桌子,动作之敏捷灵巧,无法形容。
    只可惜桌子并不是张张都连接着的,司空斗已飞身而起,十指箕张,看准了他一从桌下钻出,立刻凌空下击。
    谁知朱菲的动作更快,右肘一挺,又钻入了对面的桌下。
    只听“噗”的一声,司空斗十指已洞穿桌面,等他的手拔出来,桌上就多了十个洞。
    朱菲索性赖在桌下不出来了,司空斗右臂一扫,桌上的碗盏全被扫落,汤汁酒菜都洒在一个人身上,一个安静沉默的黑衣老人。
    司空斗反手一掌,正想将桌子震散,突听一个人道:“等一等。”
    一双筷子伸过来,尖端朝上,指着他的脉门,司空斗这一掌若是拍下去,这只手就休想再动了。
    幸好他反应还算快,立刻硬生生地挫住了掌势。
    四个黑衣老者还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冷冷地看着他。
    司空斗好像直到现在才看见他们,咧开大嘴一笑道:“能不能劳驾四位把桌子下那条肥猪踢出来?”
    身上溅了酒汁的黑衣老者冷冷道:“不能。”
    司空斗道:“你想护着他?”
    黑衣老者道:“你不犯我,我不犯人。”
    司空斗道:“谁犯了你?”
    黑衣老者道:“你。”
    司空斗不笑了:“犯了你又怎么样?”
    黑衣老者道:“人若是犯我,就不是人。”
    司空斗道:“谁不是人?”
    黑衣老者道:“你。”
    司空斗冷笑道:“我本就不是人,是鬼。”
    黑衣老者道:“也不是鬼,是畜生。”
    他冷冷地接着道:“我不杀你,只杀畜生,杀一两个畜生,不能算开杀戒。”
    司空斗双拳一握,全身的骨节都响了起来,圆盆般的脸已变成铁青色。
    老刀把子忽然道:“这个人我还有用,吴先生放他一马如何?”
    黑衣老者沉吟着,终于点头,道:“好,我只要他一只手。”
    司空斗又笑了,大笑,笑声如鬼哭。
    他左手练的是白骨爪,右手练的黑鬼爪,每只手上都至少有二十年苦练的功力,要他的一只手等于要他的半条命。
    黑衣老者道:“我就要你的左手。”
    司空斗道:“好,我给你!”
    “你”字出口,双爪齐出,一只手已变得雪白,另一只手却变成漆黑。
    他已将二十年的功力全都使了出来,只要被他指尖一触,就算是石人也得多出十个洞。
    黑衣老者还是端坐不动,只叹了口气,长袖流云般卷出。
    只听“咯”的一响,如拗断萝卜,接着又是一声惨叫。
    司空斗的人已经飞了出去,撞上墙壁,当他滑下来就不能动了,双手鲜血淋漓,十指都已经被拗断。
    黑衣老者叹了口气,道:“我本来只想要你一只手的。”
    另一个白发老者冷冷道:“只要一只手,用不着使出七成力。”
    黑衣老者道:“我已有多年未出手,力量已捏不准了,我也高估了他。”
    白发老者道:“所以你错了,畜生也是一条命,你还是开了杀戒。”
    黑衣老者道:“是,我错了,我佛慈悲。”
    四个人同时双手合十,口诵佛号,慢慢地站了起来,面对老刀把子:“我等先告退,面壁思过三日,以谢庄主。”
    老刀把子居然也站起来,道:“是他自寻死路,先生何必自责?”
    黑衣老者道:“庄主如有差遣,我等必来效命。”
    老刀把子仿佛松了口气,立刻拱手道:“请。”
    黑衣老者道:“请。”
    四个人同时走出去,步履安详缓慢,走到陆小凤面前,忽然停下。
    白发老者忽然问道:“陆公子可曾见到苦瓜上人?”
    陆小凤道:“去年见过几次。”
    白发老者道:“上人妙手烹调,做出的素斋天下第一,陆公子的口福想必不浅。”
    陆小凤道:“是的。”
    白发老者道:“那么他的身子想必还健朗如前。”
    陆小凤道:“是的。”
    白发老者双手合十,道:“我佛慈悲,天佑善人……”
    四个人同时口诵佛号,慢慢地走了出去,步履还是那么安稳。
    陆小凤的脚却已冰冷。
    他终于想出了这四个人的来历,看到老刀把子对他们的恭谨神情,看到那一手流云飞袖的威力,看到他们佛家礼数,他才想起来的。
    他以前一直想不出,只因为他们已蓄了头发,易了僧衣,他当然不会想到他们是出家的和尚,更想不到他们就是少林寺的五罗汉。
    五罗汉本是嫡亲的兄弟,同时削发为僧,投入少林,现在只剩下四个人,因为大哥无龙罗汉已死了。
    他们在少年时就已纵横江湖,杀人无数,人称“龙、虎、狮、象、豹”五恶兽,每个人的一双手上都沾满血腥。
    可是他们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恶名昭彰的五恶兽,从此变成了少林寺的五罗汉,无龙、无虎、无狮、无象、无豹,只有一片佛心。
    无龙执掌藏经阁,俨然已有护法长老的身份,却不知为了什么,一夕忽然大醉,翻倒烛台,几乎将少林的中心重地藏经阁烧成一片平地。
    掌门方丈震怒之下,除了罚他面壁十年之外,还责打了二十戒棍,无龙受辱,含恨而死。手足连心,剩下的四罗汉的佛心全部化作杀机,竟不惜蹈犯天条,去刺杀掌门。
    江湖中人只知道他们那一次行刺并未得手,却没有人知道他们生死下落,更没有人知道早已洗心革面的无龙罗汉,怎么会忽然大醉的?
    这件事已成了武林中的疑案之一,正如谁也不知道石鹤怎么会被逐出武当的。
    可是陆小凤现在却已知道,无龙的大醉,必定和苦瓜和尚有关——要吃苦瓜和尚那天下无双的素席,总是难免要喝几杯的。
    他们刚才再三探问苦瓜和尚的安好,想必就是希望他还活着,他们才好去亲手复仇。
    刚才无豹乍一出手,就令人骨折命毙,可见他心中的怨毒已积了多深。
    他们最恨的却还不是苦瓜,而是少林,就正如石鹤恨武当,高涛恨凤尾帮一样。
    巴山矿藏极丰,而且据说还有金砂,顾飞云当然想将顾家道观的产业,从他的堂弟小顾道人手中夺回来。
    海奇阔在海上已不能立足,当然想从水上飞手里夺取长江水面的霸业。
    杜铁心与丐帮仇深如海,那紫面长髯的老者,很可能就是昔年和高行空争夺雁荡门户的“百胜刀王”关天武。
    老刀把子这一次行动,正好将他们的冤家对头一网打尽,他们当然会全力以赴。
    可是这些人大都已是一派宗主的身份,平日很难相聚,他们的门户所在地,距离又很远,怎么能在一次行动中就将他们一网打尽?
    老刀把子已经在解释:“四月十三日是已故去的武当掌门梅真人的忌日,也是石雁接掌门户的十周年庆典,据说他还要在这一天,立下继承武当道统的长门弟子。”他冷笑着,接着道:“到了那一天,武当山当然是冠盖云集,热闹得很,铁肩和王十袋那些人,也一定都是会中的贵宾。”
    “我们是不是已决定在那一天动手?”这句话陆小凤本来也想问的,杜铁心却抢先问了出来。
    老刀把子点点头,道:“所以我们一定要在四月十二日之前,就赶到武当去。”
    可是他们这些人若是同时行动,用不着走出这片山区,就一定已轰动武林。
    这次行动绝对机密,绝不能打草惊蛇。
    “所以我们不但要分批去,而且每个人都要经过易容改扮。”
    这些事老刀把子早已有了极周密的计划。
    管家婆道:“行事的细节,由我为各位安排,完全用不着各位操心。”
    老刀把子道:“我可以保证,负责各位易容改扮的,绝对是天下无双的好手,虽不能将各位脱胎换骨,改造成另外一个人,却绝对可以让别的人看不出各位的本来面目。”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我们怎么样将兵刃带上山去?”
    没有人能带兵刃上武当山,所有的武器都要留在解剑池旁的解剑岩上。
    老刀把子道:“但是我也可以保证,在那天晚上出手之前,每个人都可以到雪隐去找到一件自己称手的兵刃。”
    娄老太太刚啃完一条鸡腿,就抢着问:“雪隐在哪里?”
    老刀把子笑道:“雪隐就是隐所,也就是厕所的意思。”
    娄老太太又问:“明明是厕所,为什么偏偏要叫雪隐?”
    老刀把子道:“这是方外人用的名词,它的来历有两种说法。”
    ——“雪”就是雪窦山的明觉禅师,“隐”是杭州的灵隐寺,因为雪窦曾经在灵隐寺司厕职,所以寺刹即以雪隐称厕。
    ——因为福州的神僧雪峰义存,是在打扫隐所中获得大悟的,故有此名。
    娄老太太还想再问,管家婆已送了盘烧鸡过去,让她用鸡腿塞住她自己的嘴。
    要怎样才能塞住于还那些人的嘴?他们知道的秘密岂非已太多了?
    这些人的脸上已全无血色,因为他们自己也知道处理这种事通常只有一种法子!
    只有死人才不会泄露秘密。
    要想在死中求活,通常也只有一种法子:“你要杀我灭口,我就先杀了你!”
    于还突然跃起,就像是条跃出水面的飞鱼。
    他的飞鱼刺有五对,叶灵只偷了四对,剩下的一对就在他衣袖里,现在已化作了两道闪电,直打老刀把子。
    老刀把子没有动,他身后的石鹤却动了,七星皮鞘中的长剑已化作飞虹。
    飞虹迎上了闪电,“叮,叮”两声响,闪电突然断了,两截钢刺半空中落了下来,飞虹也不见了,剑光已刺入于还的胸膛。
    他看看手里剩下的两截飞鱼刺,再看看从前胸直刺而入的剑锋,然后才抬起头,看着面前这个没有脸的人,好像还不能相信这是真的。
    石鹤也在冷冷地看着他,忽然问道:“我这一剑比叶孤城的天外飞仙如何?”
    于还咬着牙,连一个字都没有说,扭曲的嘴角却露出种讥嘲的笑意,仿佛是在说:“叶孤城已死了,你就算比他强又如何?”
    石鹤懂得他的意思,握剑的手突然转动,剑锋也跟着转动。
    于还的脸立刻扭曲,忽然大吼一声,扑了上来,一股鲜血飙出,剑锋已穿胸而过。
    陆小凤不忍再看,已经站起来的,还有几个没有倒下,他不能看着他们一个个死在眼前。
    他悄悄地站起来,悄悄地走了出去。
    雾又湿又冷,他深深地吸入了一口,将冷雾留在胸膛里。他必须冷静。
    “你不喜欢杀人?”
    这是老刀把子的声音,老刀把子也跟着他走了出来,也在呼吸着这冷而潮湿的雾气。
    陆小凤淡淡道:“我喜欢喝酒,可是看别人喝酒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没有回头去看老刀把子,但是他听得出老刀把子声音里带着笑意,显然对他的回答觉得很满意。
    老刀把子已在说:“我也不喜欢看,无论什么事,自己动手去做总比较有趣些。”
    陆小凤沉默着,忽然笑了笑,道:“有些事你却好像并不喜欢自己动手。”
    老刀把子道:“哦?”
    陆小凤道:“你知道叶灵偷了于还的水靠和飞鱼刺,你也知道她去干什么,但你却没有阻止。”
    老刀把子承认:“我没有。”
    陆小凤道:“你不让我去救叶雪,你自己也不去,为什么让她去?”
    老刀把子道:“因为我知道叶凌风绝不会伤害她的。”
    陆小凤道:“你能确定?”
    老刀把子点点头,声音忽然变得嘶哑:“因为她才是叶凌风亲生的女儿。”
    陆小凤又深深吸了口气,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他声音里露出的痛苦和仇恨:“还有一件事,你好像也不准备自己动手。”
    老刀把子在等着他说下去。
    陆小凤道:“你是不是要石鹤去对付武当石雁,虎豹兄弟们对付少林铁肩?”
    老刀把子道:“那是他们自己的仇恨,他们本就要自己去解决。”
    陆小凤道:“杜铁心能对付王十袋?”
    老刀把子道:“这些年来,他武功已有精进,何况还有娄老太太做他的助手。”
    陆小凤道:“小顾道人应该不是表哥的对手,水上飞对海奇阔你买谁赢?”
    老刀把子道:“长江是个肥地盘,水上飞已肥得快飞不动了,无论是在陆上还是在水里,我都可以用十对一的盘口,赌海奇阔赢。”
    陆小凤道:“可是关天武却已败在高行空手下三次。”
    老刀把子道:“那三次都有人在暗中助了高行空一臂之力。”
    陆小凤道:“是什么人?”
    老刀把子冷笑道:“你应该想得到的,高行空纵横长江,武当掌门的忌日,干他什么事?他为什么要巴巴地赶去?”
    难道是武当弟子在暗中出手的?雁荡的门户之争,武当弟子为什么要去多管闲事?
    陆小凤并不想问得太多,又道:“那么现在剩下的就只有鹰眼老七了,就算管家婆管不住他,再加上一个花魁就足足有余。”
    老刀把子道:“花魁还有别的任务,高涛也用不着帮手。”
    陆小凤道:“所以主要的七个人都已有人对付,而且都已十拿九稳。”
    老刀把子道:“十拿十稳。”
    陆小凤笑了笑,道:“那么你准备要我干什么?去对付那些扫地洗碗的火工道人?”
    老刀把子道:“我要你做的事,才是这次行动的成败关键。”
    陆小凤道:“什么事?”
    老刀把子也笑了笑,道:“现在你知道的已够多了,别的事到四月十二的晚上,我再告诉你。”他拍了拍陆小凤的肩,“所以今天晚上你不妨轻松轻松,甚至可以大醉一场,因为你明天可以整整睡上一天。”
    陆小凤道:“我要等到后天才下山?”
    老刀把子道:“你是最后一批下山的。”
    陆小凤道:“我那批人里面还有谁?”
    老刀把子道:“管家婆、娄老太太、表哥、钩子,和柳青青。”他又笑了笑,道:“好戏总是要等到最后才登场的,你们当然要留在最后。”
    陆小凤淡淡道:“何况有他们跟着我,我至少不会半途死在别人手里。”
    老刀把子的笑声更愉快,道:“你放心,就算你在路上遇见了西门吹雪,他也绝对认不出你。”
    陆小凤道:“因为要为我易容改扮的那个人,是天下无双的妙手。”
    老刀把子笑道:“一个人若能将自己扮成一条狗,你对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说的是犬郎君。
    犬郎君的任务就是将每个人的容貌改变得让别人认不出来。
    任务完成了之后?
    ——我只不过要你走的时候带我走。
    陆小凤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当然已看出自己的危机。
    老刀把子仰面向天,长长吐出口气,耕耘的时候已过去,现在只等着收获,他仿佛已能看见果实从枝头长出来。
    一颗颗果实,就是一颗颗头颅。
    陆小凤忽然转脸看着他,道:“你呢?所有的事都有人做了,你自己准备做什么?”
    老刀把子道:“我是债主,我正准备等着你们去替我把账收回来。”
    陆小凤道:“武当欠了石鹤一笔账,少林欠了虎豹兄弟,谁欠你的?”
    老刀把子道:“每个人都欠我的。”他又拍了拍陆小凤的肩,微笑着道,“你岂非也欠了我一点?”
    陆小凤也长长吐出口气,可是那团又冷又潮湿的雾,却好像还留在他胸膛里。
    他知道无论谁欠了老刀把子的债,迟早都要加倍奉还的。他只怕自己还不起。
    (二)
    犬郎君躺在床上,眼睁睁看着屋顶。
    他实在很想睡一下,他已经闭上眼睛试过很多次,却偏偏睡不着。
    狡兔死,走狗烹。现在他就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在锅里,锅里的汤已经快煮沸了,他怎么睡得着?
    夜深人静,窗子上突然“咯”的一响,一个人风一般掠入了窗户,是陆小凤。
    犬郎君还没有出声,陆小凤已掩住了他的嘴:“这栋屋子里只有你一个人?”
    只有他一个人,谁也不愿住在一栋到处挂满了狗皮和人皮的屋子里,谁也受不了炉子上的铜锅里散发出的那一阵阵胶皮恶臭气。
    易容改扮并不是别人想象中那么轻松愉快的事,想做一张完好无缺的人皮面具,不但要有一双灵巧稳定的手,还得要有耐心。
    陆小凤已被那一阵阵恶臭熏得皱起了眉,忍不住道:“你在煮什么?”
    犬郎君道:“煮牛皮胶,人皮面具一定要用牛皮胶贴住才不会掉。”
    陆小凤道:“人皮面具?你真的用人皮做面具?”
    犬郎君道:“一定要用人皮做的面具贴在脸上,才能完全改变一个人脸上的轮廓,而且每一张人皮面具都要先依照那个人的脸打好样子。”他忽然对陆小凤笑了笑,道,“我也照你的脸形做好了一张。”
    陆小凤苦着脸道:“也是人皮的?”
    犬郎君道:“货真价实的人皮。”
    陆小凤道:“你一共做了多少张?”
    犬郎君道:“三十一张。”他又补充着道,“除了老刀把子外,每个人都有一张。”
    老刀把子为什么不必易容改扮?难道他到了武当还能戴着那篓子般的竹笠?
    陆小凤道:“这些人经过易容后,脸上是不是还留着一点特殊的标志?”
    犬郎君道:“一点都没有。”
    陆小凤道:“如果大家彼此都不认得,岂非难免会杀错人?”
    犬郎君道:“绝不会。”
    陆小凤道:“为什么?”
    犬郎君道:“因为每一批下山的人的任务都不同,有的专对付武当道士,有的专对付少林和尚,只要这组人能记住彼此间易容后的样子,就不会杀到自己人身上来了。”
    陆小凤沉吟着,忽然压低声音,道:“你能不能在每批人脸上都留下一点特别的记号?譬如说,一点麻子,或者是一颗痣。”
    犬郎君看着他,眼睛里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过了很久,才悄悄地问:“你有把握能带我一起走?”
    陆小凤道:“我有把握。”
    犬郎君吐出口气,道:“你答应了我,我当然也答应你。”
    陆小凤道:“你准备怎么做?”
    犬郎君眨了眨眼,道:“现在我还没有想出来,等我们一起走的时候,我再告诉你。”
    这里每个人好像跟老刀把子一样,除了自己外,绝不信任何人。有时他们甚至连自己都不信任。
    犬郎君忽又问道:“花寡妇是不是跟你一批走?”
    陆小凤道:“大概是的。”
    犬郎君道:“你想让她变成什么样子?是又老又丑?还是年轻漂亮?”
    陆小凤道:“愈老愈好,愈丑愈好。”
    犬郎君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没有人相信陆小凤会跟一个又老又丑的女人在一起的,所以也没有人会相信我就是陆小凤。”
    犬郎君道:“所以她愈老愈丑,你就愈安全,不但别人认不出你,你自己也可以不动心。”他眨着眼笑道,“这几天你的确要保持体力,若是跟一个年轻漂亮的寡妇在一起,要保持体力就很不容易了。”
    陆小凤看着他,冷冷道:“你知道你的毛病是什么?”
    犬郎君摇摇头。
    陆小凤道:“你的毛病就是太多嘴。”
    犬郎君赔笑道:“只要你带我走,这一路我保证连一个字都不说。”
    陆小凤道:“就算你想说,我也有法子让你说不出来。”
    犬郎君忍不住问:“你有什么法子?”
    陆小凤道:“我是个告老归田的京官,不但带着好几个跟班随从,还带着一条狗。”他微笑着,又道,“你就是那条狗,狗嘴里当然是说不出人话来的。”
    犬郎君瞪着他看了半天,终于苦笑,道:“不错,我就是那条狗,只求你千万不要忘记,我这条狗只能吃肉,不啃骨头。”
    陆小凤道:“可是你最好也不要忘记,不听话的狗非但要啃骨头,有时还要吃屎。”
    他大笑着走出去,忽又回头:“叶雪和叶灵本应该在第几批走的?”
    犬郎君道:“我也不知道,老刀把子给我的名单上,根本没有她们姐妹的名字。”
    ×××
    夜更深。
    陆小凤在冷雾中坐下来,心里在交战——现在是到沼泽中去找她们姐妹?还是去大醉一场?
    他的选择是大醉一场。
    (三)
    就算不去找她们,也不是一定要醉的,可是他醉了,烂醉如泥。
    他为什么一定要醉?
    难道他心里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苦衷?
    ×××
    四月初三,下午,多雾。
    陆小凤醒来时,只觉得头疼如裂,满嘴发苦,而且情绪十分低落,就好像大病一场。
    他醒了很久才睁开眼,一睁开眼就几乎跳了起来。
    娄老太太怎么会坐到他床头来的?而且还一直在盯着他?
    他揉了揉眼睛,才看出这个正坐在他床头咬蚕豆的老太婆并不是娄老太太,可是也绝不会比娄老太太年轻多少。
    “你是谁?”
    他忍不住要问,这老太太的回答又让他大吃一惊。
    “我是你老婆。”老太太咧开干瘪了的嘴冷笑,“我嫁给你已经整整五十年,现在你想不认我做老婆也不行了。”
    陆小凤吃惊地看着她,忽然大笑,笑得在床上直打滚。
    这老太太竟是柳青青,他还听得出她的声音。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
    “因为那个王八蛋活见了鬼,我想要年轻一点,他都不答应。”
    柳青青用力咬着蚕豆,恨恨道:“现在我变成这个样子,你是不是很高兴?”
    陆小凤故意眨了眨眼,道:“我为什么要高兴?”
    柳青青道:“因为你本来就希望我愈老愈好,愈丑愈好,因为你本来就一直在逃避我,好像生怕我活活地把你吞下去。”
    陆小凤还是装不懂:“为什么要逃避你?”
    柳青青道:“你若不是在逃避我,为什么每天都喝得像死人一样?”她冷笑着,又道,“其实我也知道你不敢碰我,可是我又有点奇怪,要你每天晚上跟我这么样一个老太婆睡觉,你怎么受得了?”
    陆小凤坐了起来,道:“我为什么要每天晚上跟你睡觉?”
    柳青青道:“因为你是告老归田的京官,我就是你老婆,而且是个出名的醋坛子。”
    陆小凤说不出话来了。
    柳青青道:“我还有个好消息告诉你,我们的儿子也一直跟在我们身边的。”
    陆小凤又吃了一惊:“我们的儿子是谁?”
    柳青青道:“是表哥。”
    陆小凤忽然倒了下去,直挺挺地倒在床上,连动都不会动了。
    柳青青大笑,忽然扑在他身上,吃吃地笑道:“我的人虽老,心却不老,我还是每天都要的,你想装死都不行。”
    陆小凤苦笑道:“我绝不装死,可是你若要我每天都跟你这么样一个老太婆做那件事,我就真的要死了。”
    柳青青道:“你可以闭起眼睛来,拼命去想我以前的样子。”她已笑得喘不过气,“何况你们男人不是常常喜欢说,只要闭起眼睛来,天下的女人就都是一样的。”
    ×××
    现在陆小凤总算明白自作自受是什么意思了。
    这个洞本来是他自己要挖的,现在一头栽进去的,偏偏就是他自己。
    (四)
    犬郎君来的时候,柳青青还在喘息。
    看着一个老掉了牙的老太太,少女般地躺在一个年轻男人身旁喘息,如果还能忍得住不笑出来,这个人的本事一定不小。犬郎君的本事就不小。
    他居然没有笑出来,居然能装作没有看见,可是等到陆小凤站起来,他却忽然向陆小凤挤了挤眼睛,好像在问:“怎么样?”
    陆小凤简直恨不得将他这双眼珠挖出来,送给柳青青当蚕豆吃。
    幸好他还没有动手,门外已有个比柳青青和娄老太太加起来都老的老太婆伸进头来,赔着笑道:“老爷和太太最好赶紧准备,我们天一亮就动身。”
    这个人当然就是管家婆。
    又有谁能想得到,昔年不可一世的凤尾帮内三堂的高堂主,竟会变成这副样子?
    陆小凤又觉得比较愉快了,忽然大声道:“我那宝贝儿子呢?快叫他进来给老夫请安。”
    看起来好像又年轻了二十岁的表哥,只好愁眉苦脸地走进来。
    陆小凤板着脸道:“在京里做官的人,家规总是比较严的,就算在路上,也马虎不得,所以你以后每天都要来跟我磕头请安,你知不知道?”
    表哥只有点头。
    陆小凤道:“既然知道,还不赶紧跪下去磕头?”
    看着表哥真的跪了下去,陆小凤的心情更好了,不管怎么样,做老子总比做儿子愉快得多。
    这一路上他当然也不会寂寞,除了老婆外,他还有个儿子,有个管家,有个管家婆。
    他甚至还有一条狗。
    ×××
    “不能带这条狗去!”
    海奇阔断腕上的钩子已卸下来,光秃秃的手腕在没有用衣袖掩盖着的时候,显得笨拙而滑稽。
    他的表情却很严肃,态度更坚决:“我们绝不能带他去。”
    陆小凤道:“这也是老刀把子的命令?”
    海奇阔道:“当然是。”
    陆小凤道:“你是不是准备杀了他?”
    海奇阔道:“是。”
    现在犬郎君的任务已结束,他们已用不着对他有所顾忌。
    陆小凤道:“谁动手杀他?”
    海奇阔道:“我。”
    陆小凤道:“你不用钩子也可以杀人?”
    海奇阔道:“随时都可以。”
    陆小凤道:“好,那么你现在就先过来杀了我吧。”
    海奇阔脸色变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陆小凤淡淡道:“我的意思很简单,他去,我就去,他死,我就死。”
    他当然不能死。
    海奇阔看看表哥,表哥看看管家婆,管家婆看看柳青青。
    柳青青看看犬郎君,忽然问道:“你是公狗?还是母狗?”
    犬郎君道:“是公的。”
    柳青青道:“有些狗晚上喜欢睡在主人的床旁边,你呢?”
    犬郎君道:“我喜欢睡在门口,而且一睡就像死狗一样,什么都听不见。”
    柳青青笑了:“只要不是母狗,随便你想带多少去,我都不反对。”
    陆小凤道:“有没有人反对的?”
    海奇阔叹了口气,道:“没有。”
    管家婆立刻道:“半个人都没有。”
    陆小凤看看表哥:“你呢?”
    表哥笑了笑,道:“我是个孝子,我比狗还听话十倍。”
    ×××
    所以我们的陆大爷就带着四个人和一条狗,浩浩荡荡地走出了幽灵山庄。
    这已是他第二次离开这地方,他知道自己这一次是绝不会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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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鬼屋
    (一)
    四月初五,晴。
    陆小凤正对着一面擦得很亮的铜镜微笑。
    看到镜子里的人居然不是自己,这种感觉虽然有点怪怪的,却很有趣。
    镜子里这个老人当然没有本来那么英俊,看起来却很威严,很有气派,绝不是那种酒色过度,一条腿已进了棺材的糟老头。
    这一点无疑使他觉得很愉快,唯一的遗憾就是不能洗脸。
    所以他只能用干毛巾象征性在脸上擦了擦,再痛痛快快地漱了口,再转过头看看床上的老太婆。
    他摇着头叹气道:“犬郎君的确应该让你年轻一点的,现在你看来简直像我的妈。”
    柳青青咬着牙,恨恨道:“是不是别人随便把你弄成个什么样的人,你都一样能够自我陶醉的?”
    陆小凤笑了,大笑。
    这时,那条听话的狗已摇着尾巴进来了,孝顺的孩子也已赶来磕头请安。
    陆小凤更愉快,他笑道:“今天你们都很乖,我请你们到‘三六九’去吃火腿干丝和小笼汤包去。”
    ×××
    “三六九”的汤包小巧玲珑,一笼二十个,一口吃一个,吃上个三五笼也不嫌多。
    连陆大爷的狗都吃了三笼,可是他的管家婆却只能站在后面侍候着。
    在京里做官的大老爷们,规矩总是比别人大的。
    店里的跑堂在旁边看着只有摇头,用半生不熟的苏州官话搭讪着道:“看来能在大老爷家里做条狗也是好福气的,比好些人都强得多了。”
    陆小凤正在用自己带来的银牙签剔着牙,嘴里啧啧地直响,忽然道:“你既然喜欢它,为什么不带它出去遛遛,随便在外面放泡野屎,回来老爷有赏。”
    跑堂的迟疑着,看看管家和管家婆:“这位管家老爷不去?”
    陆小凤道:“他不喜欢这条狗,所以这条狗就喜欢咬他。”
    跑堂的害怕了:“这位老爷喜不喜欢咬别人的?”
    陆小凤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道:“别人就算请它咬,它还懒得张口哩。”
    大老爷的夫人也在旁边开了腔:“我们这条狗虽然不咬人,也不啃骨头,可就是有点喜欢吃屎,你最多只能让它舐一舐,千万不能让它真的吃下去,它会闹肚子的。”
    跑堂的只有赔笑着,拉起牵狗的皮带,小心翼翼地带着这位狗老爷散步去了。
    管家看看管家婆,管家婆看看孝子,孝子看看老太太。
    老太太微笑道:“你放心,你老子这条狗是乖宝贝,绝对不会跑的,而且它就算会跑,也跑不了。”
    孝子忍不住问:“为什么?”
    老太太道:“因为你也要跟着它去,它拉屎的时候,你也得在旁边等着。”
    表哥果然听话得很,站起来就走。
    陆小凤笑了,微笑着道:“看来我们这个儿子倒真是孝子。”
    ×××
    陆小凤有个毛病,每天吃早点之后,好像都一定要去方便方便。他的酒喝得太多,所以肠胃不太好。
    老太太就算是个特大号的醋坛子,盯人的本事再大,至少老爷在方便的时候,她总不能在旁边盯着的。
    可是一条狗要盯着一个人的时候,就没有这么多顾忌了,不管你是在方便也好,是不方便也好,它都可以跟着你。
    所以陆小凤每次要方便的时候,犬郎君都会摇着尾巴跟进去。
    今天也不例外。
    陆小凤一蹲下去,他就立刻压低声音道:“那个跑堂的绝不是真的跑堂。”
    没有反应,陆小凤根本不睬他。
    犬郎君道:“他的轻功一定很高,我从他的脚步声就可以听得出来。”
    还是没有反应。就像大多数人一样,陆小凤在方便的时候,也是专心一意,全神贯注的。
    犬郎君又道:“而且我看他一定还是易容的高手,甚至比我还高。”
    陆小凤忽然道:“你知不知道你是个什么?你是个妖怪。”
    犬郎君怔了怔:“妖怪?”
    陆小凤道:“一条狗居然会说话,不是妖怪是什么?”
    犬郎君道:“可是……”
    陆小凤不让他说下去,又问道:“你知不知道别人怎么对付妖怪的?”
    犬郎君摇摇头。
    陆小凤冷冷道:“不是活活的烧死,就是活活的打死。”
    犬郎君连一个字都不敢再说,就乖乖地摇着尾巴溜了。
    陆小凤总算轻松了一下,对他来说,能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下来,就算是坐在马桶上,也算是种享受,而且是种很难得的享受,因为他忽然有了个会盯人的老婆。
    他出去的时候,才发现柳青青已经在外面等着,而且像已等了很久,地上的蚕豆壳已有一大堆。
    陆小凤忍不住道:“你是喜欢看男人方便?还是喜欢嗅这里的臭气?”
    柳青青道:“我只不过有点疑心而已。”
    陆小凤道:“疑心什么?”
    柳青青道:“疑心你并不是真的想方便,只不过想借机避开我,跟你的狗朋友说悄悄话。”
    陆小凤道:“所以你就坐在外面听我是不是真的方便了?”
    柳青青笑道:“现在我才知道,这种声音实在不太好听。”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幸好他是条公狗,若是母狗,那还了得?”
    柳青青淡淡道:“若是条母狗,现在他早已是条死狗了。”
    (二)
    四月初六,时晴多云。
    管家婆的簿子上记着:
    ×××
    早点在城东奎元馆吃的,其间又令人遛狗一次,来回约半个时辰。
    遛狗的堂倌姓王,当地土生土长,干堂倌已十四年,已娶妻,有子女各一。
    此人已调查确实,绝无疑问。
    ×××
    这簿子当然是要交给老刀把子看的。
    海奇阔却反对:“不行,不能这么写。”
    管家婆道:“为什么不能?”
    海奇阔道:“我们根本就不该带这条狗来,更不该让他找别人去遛狗,老刀把子看了,一定会认为其中有问题。”
    管家婆道:“你准备怎么办?”
    海奇阔冷笑,道:“这条狗若是条死狗,岂非就没问题了?”
    管家婆道:“你不怕陆小凤?”
    海奇阔道:“活狗已经变成了死狗,就好像生米已煮成熟饭一样,他能把我怎么样?”
    管家婆吐出口气,道:“却不知这条活狗,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会变成死狗?”
    海奇阔道:“快了。”
    管家婆道:“明天你去遛狗?”
    海奇阔叹了口气,道:“这好像还是我生平第一次做这种事。”
    管家婆道:“是不是最后一次?”
    海奇阔道:“是的,绝对是的。”
    ×××
    四月初七,晴。
    海奇阔已牵着狗走了很远,好像没有回头的意思。
    表哥跟在后面,忍不住道:“你几时变成这样喜欢走路的?”
    海奇阔道:“刚才。”
    表哥道:“现在你准备走到哪里去?”
    海奇阔道:“出城去。”
    表哥道:“出城去干什么?”
    海奇阔道:“一条狗死在路上,虽然是件很平常的事,狗皮里若是忽然变出个人来,就完全是另外一件事了。”
    表哥道:“这种事当然是绝不能让别人看见的。”
    海奇阔道:“所以我要出城去。”
    他紧紧握着牵狗的皮带,表哥的手也握住了衣袂下的剑柄。
    这条狗不但听得懂人话,而且还是个暗器高手,如果狗没有死在人手里,人反而死在狗手里了,那才真的是笑话
    谁知这条狗居然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表哥道:“你知不知道狗肚子里在打什么鬼主意?”
    海奇阔道:“我只知道这附近好像已没有人了。”
    表哥道:“简直连条人影都没有。”
    海奇阔忽然停了下来,看着这条狗,叹息着道:“犬兄犬兄,我们也曾在一起吃过饭,喝过酒,总算也是朋友,你若有什么遗言后事,也不妨说出来,只要我们能做的,我们一定替你做。”
    狗在摇尾巴,汪汪地直叫。
    海奇阔道:“你摇尾巴也没有用,我们还是要杀了你。”
    表哥道:“可是我保证绝不会把你卖到挂着羊头的香肉店去。”
    海奇阔还在叹着气,醋钵般大的拳头已挥出,一拳打在狗头上。
    拳头落下,立刻听见了骨头碎裂的声音。
    这条狗狂吠一声,居然还能撑起来,表哥的剑却已刺入了它的脖子。
    鲜血飞溅,海奇阔凌空掠起,等他落下来时,活狗就已变成了死狗。
    海奇阔松了口气,笑道:“看来杀狗的确比杀人轻松得多。”
    表哥却沉着脸,忽然冷笑道:“只怕我们杀的真是条狗。”
    海奇阔吃了一惊,立刻俯下身,想剥开狗皮来看看。
    狗皮里面也是狗,这条狗竟不是犬郎君。
    海奇阔脸色变了,道:“我明明看见的。”
    表哥道:“看见什么?”
    海奇阔道:“看见犬郎君钻进这么样一张狗皮里去,就变成了这么样一条狗。”
    表哥冷冷道:“狗有很多种,同种的狗样子都差不多的。”
    海奇阔道:“那么犬郎君到哪里去了?这条狗又是怎么来的?”
    表哥道:“你为什么不去问陆小凤?”
    ×××
    厕所外面居然又有人在等着,陆小凤刚走到门口,连裤带都没有系好,就看见了海奇阔。
    海奇阔的样子,看来就像是已经憋不住了,一泡屎已拉在裤裆里。
    陆小凤叹了口气,喃喃道:“为什么我每次方便的时候,外面都有人在排队,难道大家都吃错了药,都在拉肚子?”
    海奇阔咬着牙,恨恨道:“我倒没有吃错药,只不过杀错了人。”
    陆小凤好像吃了一惊,道:“你杀了谁?”
    海奇阔道:“我杀了一条狗。”
    陆小凤道:“你杀的究竟是人?还是狗?”
    海奇阔道:“我杀的那条狗本来应该是个人的,谁知它竟真的是条狗,狗皮里面也没有人。”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道:“狗就是狗,狗皮里面当然只有狗肉和狗骨头,当然不会有人!”他叹息着,拍了拍海奇阔的肩,“最近你一定太累了,若是还不好好地去休息休息,说不定真会发疯的。”
    海奇阔看样子好像真的要被气疯了,忽然大叫道:“犬郎君呢?”
    陆小凤淡淡道:“他既不是我儿子,又不是我的管家,我怎么知道他在哪里?”
    海奇阔道:“可是一定要带他下山来的却是你。”
    陆小凤道:“我只不过说要带条狗下山,并没有说要带犬郎君。”他又拍了拍海奇阔,微笑道,“现在你虽然杀了我的狗,可是我并不想要你偿命,不管怎么样,一个好管家总比一条狗有用得多,何况,我也不忍让管家婆做寡妇。”
    海奇阔已气得连话都说不出。
    陆小凤终于已系好裤带,施施然走了,走出几步又回头,带着笑道:“这件事你一定要告诉老刀把子,他一定会觉得很有趣的,说不定还会重重地赏你一样东西。”
    他笑得实在有点不怀好意:“你想不想得出他会赏你样什么东西呢?”
    海奇阔已想到了。
    不管那是样什么东西,都一定是很重很重的,却不知是重重的一拳,还是重重的一刀。
    海奇阔忽然大笑,道:“我总算想通了。”
    陆小凤道:“想通了什么?”
    海奇阔道:“我杀的既然是条狗,死的当然也是条狗,不管那是条什么样的狗都一样,反正都已是条死狗。”他眨了眨眼,微笑道,“连人死了都是一样的,何况狗?”
    陆小凤也大笑,道:“看来这个人好像真的想通了。”
    ×××
    四月初八,晴时多云偶阵雨。
    今天管家婆簿子上的记载很简单:“赶路四百里,狗暴毙。”
    (三)
    四月初九,阴。
    没有雨,只有阴云,一层层厚厚的阴云掩住了日色,天就特别黑得早。
    荒僻崎岖的道路上渺无人烟,除了乱石和荒草外,什么都看不见。
    “我们怎么会走到这里来了?”
    “因为赶车的怕错过宿头,所以要抄近路。”
    “这条是近路?”
    “本来应该是的,可是现在……”管家婆叹了口气,苦笑道,“现在看来却好像是迷了路。”
    现在本来已到了应该吃饭的时候,他们本来已应该洗过脸,漱过口,换上了干净舒服的衣裳,坐在灯光辉煌的饭馆里吃正菜前的冷盘。可是现在他们却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迷了路。
    “我饿了,饿得要命。”柳青青显然不是个能吃苦的人,“我一定要吃点东西,我的胃一向不好。”
    “假如你真的一定要吃点东西,就只有像羊一样吃草。”
    柳青青皱起了眉:“车上难道连一点吃的都没有?”
    “非但没有吃的,连水都没有。”
    “那我们怎么办?”
    “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饿着。”
    柳青青忽然推开门,跳下车:“我就不信没有别的办法,我去找。”
    “找什么?”
    “无论什么样的地方都有人住的,这附近一定也有人家。”柳青青说得好像很有把握,其实心里连一点把握都没有。
    可是她肯去找,她不能不去找。因为她不能吃苦,不能挨饿。
    无论你要找的是什么,只有肯去找的人,才会找得到。
    世上本就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第一个发明车辆的人,一定是懒得走路的人,就因为人们不愿吃苦,所以人类的生活才会进步。
    ×××
    她肯去找,所以她找到了。
    山坳后的山坡下,居然真的有户人家,而且是很大的一户人家。
    事实上,你无论在任何地方都很难找到这么大一户人家。
    在黑暗中看来,山坡上的屋顶就像是阴云般一层层堆积着,宽阔的大门最少可以容六匹马并驰而入。
    可是门上的朱漆已剥落,门也是紧闭着,最奇怪的是,这么大的一户人家,竟几乎完全看不见灯火。
    据说一些无人的荒野中,经常会有鬼屋出现的,这地方难道就是栋鬼屋?
    “就算真的是鬼屋,我也要进去看看。”柳青青只怕挨饿,不怕鬼。
    她已经在敲门,将门上的铜环敲得比敲锣还响,门里居然还是完全没有回应。
    她正准备放弃的时候,门却忽然开了,开了一线,一线灯光照出来,一个人站在那灯光后的黑暗中,冷冷地看着她。
    阴森森的灯光,照花了她的眼睛,等到她看清这个人时,就再也不敢再看第二眼。
    这个人实在不像一个人,却也不像鬼,若说他是人,一定是个泥人,若说他是鬼,也只能算是个用泥塑成的鬼。
    他全身上下都是泥,脸上、鼻子上、眉毛上,甚至连嘴里都好像被泥塞住。
    幸好他还会笑。
    看见柳青青脸上的表情,他就忽然大笑了起来,笑得脸上的干泥“噗落噗落”往下直掉。
    无论是人是鬼,只要还会笑,看来就比较没有那么可怕了。
    柳青青终于壮起胆子,勉强笑道:“我们迷了路……”
    她只说了一句,这人就打断了她的话:“我知道你们迷了路,若不是迷了路的人,怎会跑到这鬼地方来?”他笑得很愉快,“可是老太太你用不着害怕,这里虽然是个鬼地方,但我却不是鬼,我不但是个人,而且还是个好人。”
    柳青青忍不住问道:“好人身上怎么会有这么多泥?”
    这人道:“无论谁挖了好几天蚯蚓,身上都会有这么多泥的。”
    柳青青怔了怔:“你在挖蚯蚓?”
    这人点点头,道:“我已经挖了七百八十三条大蚯蚓。”
    柳青青更吃惊:“挖这么多蚯蚓干什么?”
    这人道:“这么多还不够,我还得再挖七百一十七条才够数。”
    柳青青道:“为什么?”
    这人道:“因为我跟别人打赌,谁输谁就得挖一千五百条蚯蚓,少一条都不行。”
    柳青青道:“你输了?”
    这人叹了口气,道:“现在虽然还没有输,可是我自己知道已经输定了。”
    柳青青看着他,眼睛已看得发直:“用这种法子来打赌倒是真特别,跟你打赌的那个人,一定是个怪人。”
    这人道:“不但是个怪人,而且是个混蛋,不但是个混蛋,而且是个大混蛋。”
    陆小凤一直远远地站着,忽然抢着道:“不但是个大混蛋,而且是特别大的一个。”
    这人立刻同意:“一点也不错。”
    陆小凤道:“他若是混蛋,你呢?”
    这人又叹了口气,道:“我好像也是的。”
    陆小凤还想再说什么,柳青青却已抢着道:“你不是混蛋,你是个好人,我知道你一定肯让我们在这里借宿一宿的。”
    这人道:“你想在这地方住一晚?”
    柳青青道:“嗯。”
    这人道:“你真的想?”
    柳青青道:“当然是真的。”
    这人吃惊地看着她,就好像比看见一个人在烂泥里挖蚯蚓还吃惊。
    柳青青忍不住道:“我们迷了路,附近又没有别的人家,所以我们只有住这里,这难道是件很奇怪的事?”
    这人点点头,又摇摇头,喃喃道:“不奇怪,一点也不奇怪。”
    他嘴里虽然在说不奇怪,自己脸上的表情却奇怪得很。
    柳青青又忍不住问:“这地方难道有鬼?”
    这人道:“没有,一个也没有。”
    柳青青道:“那么你肯不肯让我们在这里住一晚?”
    这人又笑了:“只要你们真的愿意,随便要在这里住多久都没有关系。”
    他转过身,走入荒凉阴森的庭院,嘴里喃喃自语,仿佛在说:“怕只怕你们连半个时辰都耽不下去,因为从来也没有人能在这里耽得下去。”
    (四)
    前面的一重院落里有七间屋子,每间屋子里都有好几盏灯。灯里居然还有油。
    这个人居然将每间屋子里的每盏灯都点亮了,然后才长长吐出口气:“无论什么样的地方,只要一点起灯,看来好像就会立刻变得好多了。”
    其实这地方本来就不太坏,虽然到处都积着厚厚的一层灰,可是华丽昂贵的装潢和家私并没有破烂,依稀还可以想见当年的风采。
    柳青青试探着问道:“你刚才是不是在说,从来也没有人能在这里耽得下去?”
    这个人承认。
    柳青青当然要问:“为什么?”
    这人道:“因为这里有样东西从来也没有人能受得了。”
    柳青青再问道:“是什么东西?在哪里?”
    这人随手一指,道:“就在这里。”
    他指着的是个水晶盒子,就摆在大厅正中的神案上。
    磨得非常薄的水晶,几乎完全是透明的,里面摆着的仿佛是一瓣已枯萎了的花瓣。
    “这是什么花?”
    “这不是花,也不是你所能想象得到的任何东西。”
    “这是什么?”
    “这是一个人的眼睛。”
    柳青青的眼睛张大了,瞳孔却在收缩,情不自禁退了两步。
    “什么人的眼睛?”
    “一个女人,一个很有名的女人,这个女人最有名的地方,就是她的眼睛。”
    “为什么有名?”
    “因为她的眼睛是神眼,据说她不但能在黑暗中绣花,而且还能在三十步外用绣花针打穿一只蚊子的头。”
    “你说的是神眼沈三娘?”
    “除了她还有谁?”
    “是谁把她的眼睛摆在这里的?”
    “除了她的丈夫还有谁?”
    “她的丈夫是不是那个‘玉树剑客’叶凌风?”
    “是的,江湖中也只有这么样一个叶凌风,幸好只有一个。”
    柳青青握紧了双手,手心已湿了。
    她是不是也知道叶凌风和老刀把子之间的恩怨纠缠?他们被带到这里来,是无意间的巧合?还是冥冥中有人在故意安排?
    挖蚯蚓的人一张脸完全被泥盖着,谁也看不出他脸上的表情。
    可是他的声音已有些嘶哑:“这里一共有九十三间屋子,每间屋子里都有这样一个水晶盒子。”
    每间屋子里都有?
    柳青青立刻冲进了第二间屋子,果然又看见了一个完全相同的水晶盒。
    盒子里摆着的,赫然竟是只干枯了的耳朵。
    挖蚯蚓的人幽灵般跟在她身后:“沈三娘死了后,叶凌风就将她分成了九十三块……”
    柳青青忍不住叫了起来:“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挖蚯蚓的人叹了口气,道:“因为他太爱她,时时刻刻都想看到她,无论走到哪里都想看到她,哪怕只能看见一只眼睛、一只耳朵也好。”
    柳青青咬紧牙,几乎已忍不住要呕吐。
    陆小凤忽然问道:“据说沈三娘的表哥就是武当的名剑客木道人?”
    挖蚯蚓的人点点头。
    陆小凤道:“据说他们成亲,就是木道人做的大媒。”
    挖蚯蚓的人道:“不错。”
    陆小凤道:“叶凌风这么样做,难道不怕木道人对付他?”
    挖蚯蚓的人道:“木道人想对付他的时候,已经太迟了,沈三娘死了还不到三个月,他自己也发了疯,自己一头撞死在后面的假山上,脑袋撞得稀烂。”
    一个人若是连脑袋都撞得稀烂,当然就没有人能认得出他的本来面目,也就没有人能证明死的那个人究竟是谁了。
    柳青青总算已喘过气来,立刻问道:“他死了之后,别人为什么还不把这些盒子搬走?”
    挖蚯蚓的人道:“因为想搬这些盒子的人,现在都已经躺在盒子里。”
    柳青青道:“什么样的盒子?”
    挖蚯蚓的人道:“一种长长的、用木头做的,专门装死人的盒子,大多数人死了后,都要被装在这种盒子里。”
    柳青青勉强笑了笑,道:“那至少总比被装在这种水晶盒子里好得多。”
    挖蚯蚓的人道:“只可惜也好不了太多。”
    柳青青道:“为什么?”
    挖蚯蚓的人道:“因为被一双鬼手活活捏死的滋味并不好受。”
    柳青青道:“可是你刚才还说这地方连一个鬼都没有的?”
    挖蚯蚓的人道:“这地方一个鬼是没有的,这地方至少有四十九个鬼,而且都是冤死鬼。”
    柳青青道:“这地方本来一共有多少人?”
    挖蚯蚓的人道:“四十九个。”
    柳青青道:“现在这些人已全都死光了?”
    挖蚯蚓的人道:“假如每天都有只眼睛在水晶匣子里瞪着你,你受不受得了?”
    柳青青道:“我受不了,我一定会发疯。”
    挖蚯蚓的人道:“你受不了,别人也一样受不了,所以每个人都想把这些盒子搬走,可是无论什么人,只要一碰到这些盒子,舌头立刻就会吐出半尺长,一霎眼的工夫就断了气,就像这样子。”
    他自己也把舌头伸出来!伸得长长的,他脸上全是黑泥,舌头却红如鲜血,只有被活活扼死的人才会变成这样子。
    柳青青立刻转过头,不敢再看他一眼,却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呢?你没有动过这些盒子?”
    挖蚯蚓的人摇摇头,又点点头,他舌头还是伸得长长的,根本没法子说话。
    柳青青道:“这里的人岂非已死光了,你怎么还活着?难道你不是人?”
    挖蚯蚓的人忽然从怀里伸出手,将一条黑黝黝的东西往柳青青抛了过去,这些东西竟是活的,又温又软又滑,竟是活生生的蚯蚓。
    柳青青惊呼一声,几乎吓得晕了过去。
    她并不是那种很容易被吓晕的女人,可是这些又湿又软又滑的蚯蚓,有谁能受得了?
    等她躲过了这些蚯蚓,挖蚯蚓的人竟已不见了,灯光闪了两闪,屋子里的灯也忽然熄灭。
    她回过头,陆小凤他们居然全都不在这屋子里。
    幸好隔壁一间屋子里有灯,她冲过去,这屋里的灯也灭了。
    再前面的一间屋里虽然还有灯,可是等她冲过去时,灯光也熄灭。
    这七间灯火明亮的屋子,忽然之间,就已变得一片黑暗。
    忽然之间,她什么都已看不见,连自己伸出去的手都已看不见。
    ——那只眼睛是不是还在水晶盒子里瞪着她?
    ——那四十九个舌头吐得长长的冤死鬼,是不是也在黑暗中看着她?
    她看不见他们。她不是神眼。
    ——那该死的陆小凤死到哪里去了?
    “老头子,死老头子,姓陆的,你还不快出来!”她大喊,没有回应。
    连一个人的回应都没有,管家婆、钩子、表哥,也全都不知溜到哪里去了。
    ——难道他们全都被那双看不见的鬼手活活扼死?
    ——难道这根本就是个要命的圈套?
    她想冲出去,三次都撞在墙上,她全身都已被冷汗湿透。
    最后一次跌倒时,她的腿已软了,几乎连爬都爬不起来。黑暗中却忽然有只手伸过来,拉起了她。
    ——是不是陆小凤?
    不是。冰冷干枯的手,指甲最少有一寸长。
    她忍不住又放声大呼:“你是谁?”
    “你看不见我的,我却能看见你。”黑暗中有人在吃吃地笑,“我是神眼。”
    这是女人的声音。这只手难道是从水晶盒子里伸出来的?
    笑声还没有停,她用尽全身力气扑过去。
    她扑了个空,那只冰冷干枯的手,却又从她背后伸了过来,轻抚着她的咽喉。
    她并不是那种很容易就会被吓晕的人,可是现在她已晕了过去。
    (五)
    四月初十,晴。
    柳青青醒来时,阳光正照在窗户上。
    窗户在动,窗外的树木也在动——就像飞一样地往后退。
    她揉了揉眼睛,忽然发现自己又到了马车上,陆小凤正坐在她对面,笑嘻嘻地看着她。
    她咬了咬嘴唇,很疼。
    这不是梦。她跳了起来,瞪着陆小凤。
    陆小凤微笑道:“早。”
    柳青青道:“早?现在是早上?”
    陆小凤笑道:“其实也不算太早,昨天晚上你睡得简直像死人一样。”
    柳青青咬着牙,道:“你呢?”
    陆小凤道:“我也睡了一下。”
    柳青青忽然跳起来,扑过去,扑在他身上,扼住了他的脖子,狠狠道:“说,快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陆小凤道:“什么事?”
    柳青青道:“昨天晚上的事。”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正想问你,你是怎么回事?好好的为什么要一头撞到墙上去,把自己撞昏了?”
    柳青青叫了起来,道:“我没有疯,为什么要撞自己的头?”
    陆小凤苦笑道:“连你自己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柳青青道:“我问你,屋子里那些灯,怎么会忽然一起灭了的?”
    陆小凤道:“灯里没有油了,当然会灭!”
    柳青青道:“那个挖蚯蚓的人呢?”
    陆小凤道:“灯灭了,他当然要去找灯油。”
    柳青青道:“他找到没有?”
    陆小凤道:“就因为他找到了灯油,我们才能找到你。”
    柳青青道:“他真的是个人?”
    陆小凤道:“不但是人,而且还是个好人,不但找到了灯油,还煮了一大锅粥,我们每个人都吃了好几碗。”
    柳青青怔住,怔了半天,才问道:“灯灭的时候,你们在哪里?”
    陆小凤道:“在后面。”
    柳青青道:“我在前面,你们到后面去干什么?”
    陆小凤道:“你在前面,我们为什么一定也要在前面,我们又不是你的跟屁虫,为什么不能到后面去看看?”
    柳青青忽又大喊:“管家的,管家婆,乖儿子,你们全进来。”
    车子停下,她叫的人也全都过来了,她将刚才问陆小凤的话又问了一遍,他们的回答也一样。
    他们也不懂,她为什么好好的要把自己一头撞晕。
    柳青青几乎又气得快晕过去了,忍不住问道:“难道你们全都没有看见那只手?”
    管家婆道:“什么手?”
    柳青青道:“扼住我脖子的鬼手。”
    陆小凤忽然笑了笑,道:“我看见了。”他笑得很神秘,“不但看见了,而且还把它带了回来。”
    柳青青眼睛里立刻发出了光:“在哪里?”
    陆小凤道:“就在这里。”
    他微笑着,从身上拿出一段挂窗帘的绳子,绳子上还带着好几个一寸长的钩子,就像是指甲一样的钩子:“这是不是缠在你脖子上的鬼手?”
    柳青青说不出话来。
    海奇阔忽然大笑道:“想不到大名鼎鼎的江南女侠柳青青,居然会被一段绳子吓得晕过去。”
    陆小凤道:“其实你应该想得到的。”
    海奇阔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她是个女人,而且年纪也不算小。”
    他叹息着,苦笑道:“女人到了她这种年纪,总难免会疑神疑鬼的。”
    (六)
    四月十一日,晴。
    黄昏。
    从昨天早上到现在,柳青青说的话加起来还没有她平常一顿饭的时候说得多。
    她的脸色也很不好看,不知道是因为惊魂未定,还是因为行动的时候已经快到了。
    现在他们距离武当已只有半天的行程,老刀把子却一直没有消息,也没有给他们最后的指示,所以不但她变了,别的人也难免有点紧张。谁也不知道这次行动他们能有多少成把握?
    石雁、铁肩、王十袋、高行空……这些人几乎已可算是武林中的精英。
    何况,除了这七个人之外,还不知有多少高手也已到了武当山。
    “你想西门吹雪会不会去?”
    “他可能不会去。”
    “为什么?”
    “因为他在找陆小凤,他绝对想不到陆小凤敢上武当。”
    说这句话的人正是陆小凤自己。他这么样说,也许只不过因为他自己心里希望如此。
    黄昏时的城市总是最热闹的,他们的车马正穿过闹市。
    “就算西门吹雪不会去,木道人却一定会在那里,近年来他虽然已几乎完全退隐,可是像册立掌门这种大事,他总不能置身事外的。”
    “当然。”
    “木道人若到了,木松居士想必也会去,就只这两个人,已不是容易对付的。”
    “我想老刀把子一定已有了对付他们的法子,否则他为什么一直都没有把他们列入这个计划里?”
    “不管怎么样,现在我们都不该想这件事。”陆小凤又开了口。
    “我们应该想什么?”
    “想想应该到哪里吃饭去。”
    表哥、管家婆、海奇阔,此刻全都在车上,本来好像都想说话的,却忽然同时闭上了嘴,六只眼睛一起盯在对街的一家酒楼门口。车马走得很慢,就在他们经过时,正有三个人走入了酒楼。
    一个人赤面秃顶,目光灼灼如鹰,一个人高如竹竿,瘦也如竹竿,走起路来一摇三晃,好像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
    还有个人扶着这两人的肩,仿佛已有了几分醉态,却是个白发苍苍的道人。
    这三个人陆小凤全认得,表哥、管家婆、海奇阔也全都认得。
    目光如鹰的,正是十二连环坞的总瓢把子“鹰眼”老七。
    连路都走不稳的,却是以轻功名动大江南北的“雁荡山主”高行空。
    那个已喝得差不多了的老道士,就正是他们刚刚还在谈起的武当名宿木道人。
    表哥的眼睛虽然在盯着他们,心里却只希望车马快点走过去。
    谁知陆小凤却忽然道:“叫车子停下来。”
    表哥吓了一跳:“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我们就要在这家酒楼吃饭。”
    表哥更吃惊:“你不认得那三个人?”
    陆小凤道:“我认得他们,可是他们却不认得我了。”
    表哥道:“万一他们认出来了怎么办?”
    陆小凤道:“他们现在若能认出我们,到了武当也一样认得出。”
    表哥想了想,终于有点明白他的意思:“你是想试试他们,是不是能认得出我们来?”
    陆小凤淡淡道:“反正我们总得这么冒一次险的,现在被他们认出来,至少总比到了武当才被认出来的好。”
    这句话刚说完,柳青青已在用力敲着车厢,大声道:“停车。”
    ×××
    直到这时为止,大家显然都认为陆小凤这想法不错,所以没有一个人反对。
    因为这时他们还没有走上酒楼。等他们走上去时,后悔已来不及了,最后悔的一个人,就是陆小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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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最后指示
    (一)
    这酒楼的装潢很考究,气派也很大,可是生意并不太好。
    现在虽然正是晚饭的时候,酒楼上的雅座却只有三桌客人。
    高行空他们并不是三个人来的,酒楼上早已先到了一个人在等着他们。
    这人高大威武,相貌堂堂,看气派,都应该是武林中的名人
    可是陆小凤却偏偏不认得他,甚至连见都没有见过。武林中的名人,陆小凤没有见过的并不多。
    人最多的一桌,也是酒喝得最多的一桌,座上有男有女。
    男的衣着华丽,看来不是从扬州那边来的盐商富贾,就是微服出游的京官大吏,女的姿容冶艳,风流而轻佻,无疑是风尘中的女子。
    人最少的一桌只有一个人。
    一个白衣人,白衣如雪。
    看见这个人,陆小凤的掌心就沁出了冷汗,他实在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这个人,否则就算有人在后面用鞭子抽他,他也绝不会上来的。
    ×××
    既然已上了楼,再下去就来不及了。
    陆小凤只有硬着头皮找了个位子坐下,柳青青冷冷地看着他,几乎可以看见一粒粒汗珠已透过他脸上的人皮面具冒了出来。
    白衣人却连眼角都没有看他们。
    他的脸铁青。
    他的剑就在桌上。
    他喝的是水,纯净的白水,不是酒。
    他显然随时随地都在准备杀人。
    木道人在向他打招呼,他也像是没有看见,这位名重江湖的武当名宿,竟仿佛根本就没有被他看在眼里。
    他根本就从未将任何人看在眼里。
    木道人却笑了,摇摇头喃喃笑道:“我不怪他,随便他怎么无礼,我都不怪他。”
    那高大威武的老人忍不住问:“为什么?”
    木道人道:“因为他是西门吹雪!”
    ×××
    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西门吹雪。
    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剑。
    只要他手里还有剑,他就有权不将任何人看在眼里。
    也许他现在眼里只看见陆小凤一个人。
    仇恨就像种奇异的毒草,虽然能戕害人的心灵,却也能将一个人的潜力全部发挥,使他的意志更坚强,反应更敏锐。何况,这种一剑刺出,不差毫厘的武士,本就有一双鹰隼般的锐眼。
    现在他虽然绝对想不到陆小凤就在他眼前,但陆小凤只要露出一点破绽,就绝对逃不过他这双锐眼。
    菜已经点好了,堂倌正在问:“客官们想喝什么酒?”
    柳青青立刻抢着道:“今天我们不喝酒,一点都不喝。”
    酒总是容易令人造成疏忽的,任何一点疏忽,都足以致命。
    可是酒也能使人的神经松弛,心情镇定。
    陆小凤道:“今天我们不喝一点酒,我们要喝很多。”他微笑着拍了拍表哥的肩,“今天是我的乖儿子的生日,吉日怎可无酒?你先给我们来一坛竹叶青。”
    柳青青狠狠地盯着他,他也好像完全看不见,微笑着又道:“天生男儿,以酒为命,妇人之言,慎不可听,来,你们老两口也坐下来陪我喝几杯。”
    管家婆和海奇阔也只好坐下来,木道人已经在那边抚掌大笑,道:“好一个‘妇人之言,慎不可听’,听此一言,已当浮三大白。”
    酒来得真快,喝得更快。三杯下肚,陆小凤神情就自然得多了,眼睛里也有了光。
    现在他总算已走出了西门吹雪的阴影,仿佛根本已忘了酒楼上还有这么样一个人。
    西门吹雪剑锋般锐利的目光,却忽然盯到他身上。
    木道人也在看着他,忽然举杯笑道:“这位以酒为命的朋友,可容老道士敬你一杯?”
    陆小凤笑道:“恭敬不如从命,老朽也当回敬道士三杯。”
    木道人大笑,忽然走过来,眼睛里也露出刀锋般的光,盯着陆小凤,道:“贵姓?”
    陆小凤道:“姓熊,熊虎之熊。”
    木道人道:“萍水相逢,本不该打扰的,只是熊兄饮酒的豪情,像极了我一位朋友。”
    柳青青心已在跳了,陆小凤居然还是笑得很愉快,道:“道长这位朋友在哪里?”
    木道人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柳青青一颗心已几乎跳出腔子,陆小凤杯中的酒也几乎溅了出来。
    木道人却又仰面长叹,接着道:“天忌英才,我这位朋友虽然已远去西天,可是此间有酒,又有故人,他的一缕英魂,说不定又已回到我眼前。”
    柳青青松了口气,陆小凤也松了口气,因为他们都没有去看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苍白的脸似已白得透明,一只手已扶上剑柄。
    忽然间,窗外响起“锵”的一声龙吟。
    只有利剑出鞘时,才会有这种清亮如龙吟般的响声。
    西门吹雪的瞳孔立刻收缩。
    就在这同一刹那间,夜空中仿佛有厉电一闪,一道寒光,穿窗而入,直刺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的剑在桌上,犹未出鞘,剑鞘旁一只盛水的酒杯却突然弹起,迎上了剑光。
    “叮”的一响,一只酒杯竟碎成了千百片,带着千百粒水珠,冷雾般飞散四激。
    剑光不见了,冷雾中却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黑衣人,脸上也蒙着块黑巾,只露出一双灼灼有光的眸子。
    桌上已没有剑,剑已在手。
    黑衣人盯着他,道:“拔剑。”
    西门吹雪冷冷道:“七个人已太少,你何必一定要死?”
    黑衣人不懂:“七个人?”
    西门吹雪道:“普天之下,配用剑的人,连你只有七个,学剑到如此,并不容易。”他挥了挥手,“你走吧。”
    黑衣人道:“不走就死?”
    西门吹雪道:“是。”
    黑衣人冷笑,道:“死的只怕不是我,是你。”
    他的剑又飞起。
    木道人皱起了眉:“这一剑已不在叶孤城的天外飞仙之下,这个人是谁?”
    只有陆小凤知道这个人是谁。
    他又想起了在幽灵山庄外的生死交界线上,那穿石而入的一剑。
    石鹤,那个没有脸的人。他本来就一心想与西门吹雪一较高低的。
    又是一声龙吟,西门吹雪的剑已出鞘。
    没有人能形容他们两柄剑的变化和迅速。
    没有人能形容他们这一战。
    剑气纵横,酒楼上所有的杯盘碗盏竟全都粉碎,剑风破空,逼得每个人呼吸都几乎停顿。
    那四个衣着华丽的老人,居然还是面不改色,陪伴在他们身旁的女孩子,却已莺飞燕散,花容失色。
    忽然间,一道剑光冲天飞起,黑衣人斜斜蹿出,落在他们桌上。
    西门吹雪的剑光凌空下击,黑衣人全身都已在剑光笼罩下。他已失尽先机,已退无可退。
    谁知就在这时,这块楼板竟忽然间凭空陷落了下去——桌子跟着落了下去,桌上的黑衣人落了下去,四个安坐不动的华衣老人也落了下去。
    酒楼上竟忽然陷落了一个大洞,就像是大地忽然分裂。
    西门吹雪的剑光已从洞上飞到,这变化显然也大出他意料之外。
    他正想穿洞而下,谁知这块楼板竟忽然又飞了上来,“嚓”一声,恰巧补上了这个洞。
    桌子还在这块楼板上,四个华衣老人也还是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
    这块楼板竟像是被他们用脚底吸上来的,桌上的黑衣人却已不见了。
    剑光也不见了,剑已入鞘。
    西门吹雪冷冷地看着他们,冷酷的目光中,也有了惊诧之色。
    高行空、鹰眼老七、木道人,也不禁相顾失色。
    现在他们当然都已看出来,这四个华衣老人既不是腰缠万贯的盐商富贾,也不是微服出游的京官大吏,而是功力深不可测的武林高手。
    他们以内力压断了那块楼板,再以内力将那块楼板吸上来,功力达到这一步的,武林中有几人?
    西门吹雪忽然道:“三个人。”
    华衣老者们静静地看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西门吹雪道:“能接住我四十九剑的人,只有三个人。”
    刚才那片刻之间,他竟已刺出了七七四十九剑。
    他杀人的确从未使出过四十九剑。
    华衣老者年纪最长的一个终于开口,道:“你看他是其中哪一个?”
    西门吹雪道:“都不是。”
    华衣老者道:“哦?”
    西门吹雪冷冷道:“这三人都已有一派宗主的身份,纵然血溅剑下,也绝不会逃的。”
    华衣老者淡淡道:“那么他就一定是第四个人。”
    西门吹雪道:“没有第四个。”
    华衣老者道:“阁下手中还有剑,为何不再试试,我们是否能接得住阁下的四十九剑?”
    西门吹雪道:“纵然能接得住,你们四人恐怕最多也只能剩下三个。”
    华衣老者道:“你呢?”
    西门吹雪闭上了嘴。要对付这四个人,他的确没有把握。
    华衣老者们也闭上了嘴。要对付西门吹雪,他们也同样没有把握。
    跟着他们来的四个艳装少女中,一个穿着翠绿轻衫的忽然叫了起来。
    “舅舅。”她大叫着冲向陆小凤,“我总算找到你了,我找得你好苦。”
    陆小凤怔住。
    他一向是个光棍,标准的光棍,可是现在不但忽然多了个儿子出来,又忽然做了别人的舅舅。
    这少女已跪倒在他面前,泪流满面地道:“舅舅你难道已不认得我了?我是小翠,你嫡亲的外甥女小翠。”
    陆小凤忽然一把搂住她:“我怎么会不认得你,你的娘呢?”
    小翠好像已被抱得连气都透不出来,喘息着道:“我的娘也死了。”
    陆小凤道:“你怎么会跟那些老头子到这里来的?”
    小翠道:“我……我没法子,他们……他们……”一句话未说完,已放声大哭了起来。
    陆小凤忽然跳起来,冲到华衣老人们的面前,破口大骂:“你们为什么要欺负她?否则她怎么会哭得如此伤心?”
    他揪住一个老人的衣襟:“看你们的年纪比我还大,却来欺负一个孤苦伶仃的小女孩,你们是不是人?我跟你们拼了。”
    他用力拉这老人,小翠也赶过来,在后面拉他,忽然间,“哗啦啦”一声响,这块楼板又陷落了下去,三个人跌作一团。
    西门吹雪似也怔住。
    刚才他面对着的,很可能就是他这一生中最可怕的对手。
    可是现在忽然之间,他面对着的已只不过是个大洞。
    他只有走。
    走过木道人面前时,他忽然又停下来,道:“你好。”
    木道人也怔了怔,开怀大笑,道:“好,我很好,想不到你居然还认得我。”
    西门吹雪道:“可曾见到陆小凤?”
    木道人不笑了,叹息着道:“我见不着他,谁都见不着他了!”
    西门吹雪冷笑!
    木道人转开话题,道:“你是不是也到武当去?”
    西门吹雪道:“不去!”
    木道人道:“为什么?”
    西门吹雪道:“我有剑,武当有解剑岩。”
    木道人道:“你的剑从不肯解?”
    西门吹雪道:“是的。”
    那高大威武的老人忽然冷笑道:“你也不敢带剑上武当?”
    西门吹雪冷冷道:“我只敢杀人,只要你再说一个字,我就杀了你。”
    没有人再说一个字。
    西门吹雪的手中仍有剑。
    他带着他的剑,头也不回地走下了楼,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陆小凤还在跟那些华衣老者纠缠,他却连看都不再看他一眼。
    闹市灯火依旧。
    看着他走上灯火辉煌的长街,看着他走远,高大威武的老人才叹了口气,道:“这世上难道真的只有三个人能接住他四十九剑?”
    木道人道:“真的。”
    老人道:“有没有人能解下他的剑?”
    木道人道:“没有。”
    高行空道:“难道他真的已天下无敌?”
    高大威武的老人忽然笑了,道:“也许没有人能解下他的剑,但却有个人能杀了他!”
    高行空、鹰眼老七同时抢着问道:“谁?”
    高大威武的老人笑得仿佛很神秘,缓缓道:“只要你们有耐心等着,这个人迟早总会出现的!”
    (二)
    忽然就发生的冲突,又忽然结束,别的人看来虽莫名其妙,他们自己心里却有数。
    西门吹雪一走,陆小凤也就走了,华衣老者们当然不会阻拦他,大家都好像根本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一样。
    现在陆小凤又舒舒服服地坐到他那辆马车上,车马又开始往前走。
    他那穿着翠绿轻衫,长得楚楚动人的外甥女,就坐在他对面,脸上的泪痕虽未干,却连一点悲哀的表情都没有,眼睛里还带着笑意,仿佛觉得这件事很有趣。
    陆小凤好像也觉得这件事很有趣,忽然道:“你是我嫡亲的外甥女?”
    小翠道:“嗯。”
    陆小凤道:“你妈妈就是我的妹妹?”
    小翠道:“嗯。”
    陆小凤道:“现在她已经死了?”
    小翠道:“嗯。”
    陆小凤道:“现在你是不是要带我们到你家去?”
    小翠道:“嗯。”
    陆小凤道:“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小翠忽然笑了笑,道:“还有些你一定会喜欢的人。”
    陆小凤道:“你怎么知道我会喜欢什么人?”
    小翠眨着眼睛:“我当然知道。”
    陆小凤道:“有些人是多少人?”
    小翠道:“不少。”
    她也笑得很神秘,忽然把头伸到窗外,大声吩咐赶车的:“从前面那条巷子向左转,右边第三间红门就到了。”
    ×××
    铺着青石板的巷子,两边高墙内一棵棵红杏开得正好,墙内的春色已浓得连关都关不住了。
    右边第三间红门本来就是开着的,门楣上挂着好几盏粉红色的宫灯。
    小翠一走进去就大声地喊:“大家快出来,我们的舅舅来了。”
    她的叫声还没有停,院子里就有十七八个女孩子拥了出来。
    她们都很年轻,就像是燕子般轻盈美丽,又像是麻雀般吱吱喳喳吵个不停。
    年轻的女孩子谁不喜欢舅舅呢?
    她们都拥到陆小凤身旁,有的拉手,有的牵衣角,一个个都在叫:“舅舅。”
    陆小凤又怔住:“她们都是我的外甥女?”
    小翠点点头,道:“你喜不喜欢她们?”
    陆小凤只有承认:“喜欢,每一个我都喜欢。”
    小翠笑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喜欢她们的。”
    她又去警告那些女孩子:“可是你们却要小心点,我们这个舅舅什么都好,就是有点不太老实,抱着你的时候,简直让人连气都喘不过来。”
    女孩子们笑得更娇,吵得更厉害了:“你是不是已经被他抱过?”
    “舅舅不公平,抱过她,为什么不抱我?”
    “我也要舅舅抱。”
    “我也要。”
    陆小凤左顾右盼,很有点想要去左拥右抱的意思,柳青青冷眼旁观,正准备想个法子让他清醒清醒,莫要乐极生悲。
    谁知小翠的动作居然比她还快,已拉住陆小凤的手,冲出了重围。
    女孩子们又大叫:“你叫我们出来的,为什么又把舅舅拉走?他又不是你一个人的舅舅?”
    陆小凤立刻同意:“既然大家都是我的外甥女,我也该陪陪她们才是。”
    小翠不理他,一直将他拉入了后面的长廊,才松开手,似笑非笑地用眼角瞟着他:“看来你的野心倒真不小,那些野丫头都是母老虎,你难道不怕她们拆散你这把老骨头!”
    这已经很不像外甥女对舅舅说话的样子,她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认陆小凤做舅舅?把陆小凤拉到这里来干什么?
    陆小凤眨了眨眼睛,故意问道:“你是不是想单独跟我在一起?”
    小翠又笑了,吃吃地笑着道:“我可没有这么大的胆子,刚才你就差点把我全身骨头都抱碎了,若是单独跟你在一起,那还得了?”
    陆小凤道:“有时我也会很温柔的,尤其是在旁边没有人的时候。”
    小翠故意叹了口气,道:“难怪别人说你是老色狼,居然连自己的外甥女都要打主意。”
    陆小凤道:“谁说我是老色狼?”
    小翠道:“一个人说的。”
    陆小凤道:“谁?”
    小翠道:“当然也是个你一定会很喜欢的人,我保证你一看见他,立刻就会将别人的话全都忘了。”
    陆小凤眼睛又亮了,立刻问道:“这个人在哪里?”
    小翠指了指走廊尽头处的一扇门,道:“他就在那屋里等着你,已等了很久了,你还不快去?”
    陆小凤道:“你呢?”
    小翠又吃吃地笑道:“我这个红娘只管送信,可不管带人进洞房。”
    ×××
    长廊里也挂着好几盏粉红色的宫灯,灯光比月色更温柔。
    那些野丫头居然没有追进来,柳青青居然也没有追进来。
    门是虚掩着的。
    门里静悄悄的听不见人声。
    ——究竟是谁在里面等着他?里面是个温柔陷阱?还是个杀人的陷阱?
    陆小凤正在迟疑着,小翠已在后面用力推了他一把,将他推进了这扇门。
    ×××
    屋里的灯光更温柔,锦帐低垂,珠帘摇曳,看来竟真有几分像是洞房的光景。
    现在新郎已进了洞房,新娘子呢?
    帐子里也寂无人声,好像并没有人,桌上却摆着几样菜、一壶酒。
    菜都是陆小凤最喜欢吃的,酒也是最合他口味的竹叶青。
    这个人无疑认得他,而且还很了解他。
    ——是不是叶灵已赶到他前面来了,故意要让他吓一跳?
    ——若不是叶灵,还有谁知道他就是陆小凤?
    他将自己认得的每个女人都想了一遍,觉得都不可能。
    于是他索性不想了,正准备坐下将刚才还没有吃完的晚饭补回来,帐子里忽然有人道:“今天你不妨开怀畅饮,无论想要谁陪你喝都行了,就算喝醉了也无妨,明天我们没有事。”
    陆小凤叹了口气,刚才那些粉红色的幻想,一下子全都变成了灰色的。
    灰扑扑的衣服,灰扑扑的声音。
    这是老刀把子的声音。
    陆小凤叹息着,苦笑道:“你明明有很多法子可以跟我见面,为什么偏偏要我空欢喜一场?”
    老刀把子道:“因为我现在跟你说的话,绝不能让第二个人听见。”
    他的人终于出现了,穿的果然是那套灰扑扑的衣裳,头上当然也还是戴着那顶篓子般的竹笠,跟这地方实在一点也不相配。
    陆小凤连酒都已喝不下去,苦笑道:“你是不是准备把我骂得狗血淋头?”
    老刀把子道:“刚才你做的事确实很危险,若不是我早已有了安排,不但木道人很可能认出你,西门吹雪只怕也认出了你。”
    他的声音居然很和缓:“可是现在事情总算已过去,总算没有影响大局。”
    陆小凤却忍不住要问:“刚才的事你已全都知道?难道刚才你也在那里?”
    老刀把子道:“我不在,可是我知道。”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道:“我最佩服你的一点,倒并不是因为你什么事都知道。”
    老刀把子道:“你最佩服的是哪一点?”
    陆小凤道:“你居然想得出要无虎无豹那些老和尚带着女人去喝酒,就凭这一点,我想不佩服你都不行。”
    狎妓冶游的人们,竟是昔日的少林高僧,这种事除了老刀把子,有谁能想得到?
    所以西门吹雪他们纵然觉得他们武功形迹可疑,也绝不会怀疑到他们就是死而复活的无虎兄弟。
    江湖之中,本就有很多身怀绝技,深藏不露的风尘异人。
    老刀把子淡淡道:“就因为别人想不到,所以这件事才不致影响大局。”
    陆小凤道:“可是等到四月十三那一天,他们又在武当出现时……”
    老刀把子道:“那时他们已变成了上山随喜的游方道士,没有人会注意他们的。”
    陆小凤道:“我呢?那天我变成了什么样的人?”
    老刀把子道:“你是个火工道人,随时都得在大殿中侍奉来自四方的贵客。”
    陆小凤苦笑道:“这倒真是个好差事。”
    老刀把子道:“那一天武当山上冠盖云集,绝对没有人会注意到一个火工道士的。”
    陆小凤道:“我真正的差事是什么?是对付石雁?还是对付木道人?”
    老刀把子道:“都不是,我早已有了对付他们的人。”
    陆小凤道:“那么我呢?你找我来,总不会是特地要我去侍候那些客人的?”
    老刀把子道:“你当然还有别的事要做,这计划的成败关键,就在你身上。”
    陆小凤忍不住喝了杯酒,想到自己肩上竟负着这么大的责任,他忍不住又喝了一杯。
    他实在有点紧张。
    老刀把子居然也倒了杯酒,浅浅啜了一口,才缓缓道:“我要你做的事并不是杀人,我只不过要你去替我拿一个账簿。”
    陆小凤道:“谁的账簿?”
    老刀把子道:“本来是梅真人的,他死了之后,就传到石雁手里。”
    陆小凤想不通:“堂堂的武当掌门,难道也自己记账?”
    老刀把子道:“每一笔账都是他们亲手记下的。”
    陆小凤试探着问道:“账上记着的当然不是柴米油盐。”
    老刀把子道:“不是。”
    陆小凤更好奇:“上面记的究竟是什么?”
    老刀把子居然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才沉声道:“账上记的是千千百百人的身家性命。”
    陆小凤道:“是哪些人?”
    老刀把子道:“都是些有身份的人,有名的人,有钱的人。”
    陆小凤更不懂:“他们的身家性命,和石雁的账簿有什么关系?”
    老刀把子道:“这本账簿上记着的,就是这些人的隐私和秘密。”
    陆小凤道:“见不得人的秘密?”
    老刀把子点点头,道:“石雁若是将这些秘密公开了,这些人非但从此不能立足于江湖,只怕立刻就要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陆小凤长长叹了口气,道:“堂堂的武当掌门,总不该做出挟人隐私的事。”
    老刀把子冷冷道:“他们的确不该做的,可是他们偏偏做了出来。”
    他的声音忽然充满怨毒:“若不是因为他们总是以别人的隐私作为要挟之手段,石鹤怎么会在接掌武当门户的前夕自毁面目?顾飞云、高涛、柳青青、钟无骨等这些人,他们的秘密,又怎么会被人知道?”
    陆小凤又不禁吐出口气,道:“这些秘密都是梅真人和石雁说出来的?”
    老刀把子恨恨道:“因为他们要挟不遂,他们就一定要将这人置之于死地,就算这个人已洗心革面,想重新做人,也已绝无机会。”
    陆小凤道:“可是你给了他们一个机会。”
    老刀把子道:“我只给了他们一次机会,不是一个机会。”
    陆小凤道:“那有什么不同?”
    老刀把子道:“他们是想重新做人,不是做死人。”
    ——活在幽灵山庄中的人,和死又有什么分别?
    ——只有毁了那账簿,他们才真正有重新做人的机会。
    老刀把子握紧双手,道:“这才是我这次行动的最大目的,我们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
    “噗”的一声,酒杯在他掌中粉碎,一丝鲜血从指缝间流了出来。
    陆小凤看着这一丝鲜红的血,忽然变得沉默了起来,因为他心里正在问自己——
    老刀把子这件事,是不是做得正确?
    如果是正确的,一个正直的人,是不是就应该全力帮助他完成这件事!
    武当是名门正宗,梅真人和石雁一向受人尊敬,他从未怀疑过他们的人格。
    可是现在他对所有的事都已必须重新估计。
    老刀把子盯着他,仿佛想看出他心底最深处在想什么。
    陆小凤究竟在想什么?谁知道?
    老刀把子缓缓道:“我很了解,你若不是真的愿意去做一件事,谁也没法子勉强你,所以你一定要了解这件事的真相。”
    陆小凤忽然问道:“既然你的目的是为了救人,为什么还要杀人?”
    老刀把子道:“我要杀的,只是一些非杀不可的人!”
    陆小凤道:“王十袋、高行空、水上飞,这些人都非杀不可?”
    老刀把子冷笑:“我问你,只凭梅真人和石雁的亲信弟子,怎么能查得出那么多人的隐私和秘密?”
    陆小凤道:“难道你要杀的这些人,都是他们的密探?”
    老刀把子点点头,道:“因为这些人本身也有隐私被他们捏在手里。”
    陆小凤也握紧了双手,终于问道:“那本账簿在哪里?”
    老刀把子道:“就在石雁头上戴着的道冠里。”
    陆小凤的心沉了下去。
    武当石雁少年时就已是江湖中极负盛名的剑客,近年来功力修为更有精进,平时虽然绝少出手,据一般估计,他的剑法已在木道人之上。
    西门吹雪说的三个人其中无疑是有他。
    武当掌门的道冠,不但象征着武当一派的尊严,本身就已是无价之宝,何况道冠中还藏着有那么大的秘密。
    老刀把子道:“我也知道要从他头上摘下那顶道冠来并不容易。”
    那又岂非是不容易,那简直难如登天摘月。
    陆小凤道:“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在他戴着这道冠时动手?”
    老刀把子道:“因为那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他有很充足的理由解释:“因为除了他自己之外,谁也不知道平时这顶道冠藏在哪里。”
    陆小凤长长叹了口气,道:“我做不到。”
    那一天武当道观的大殿中,灯火通明,高手如云,要在众目睽睽之下,从武当掌教真人的头上摘下他的道冠来,这种事有谁能做得到?
    老刀把子道:“只有你,你一定能做到。”
    陆小凤道:“就算我能摘下来,也绝对没法子带着它在众目睽睽下逃出去。”
    老刀把子道:“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你出手时,没有人能看见你。”
    陆小凤道:“为什么看不见?”
    老刀把子道:“因为那时大殿内外七十二盏长明灯一定会同时熄灭。”
    ——灯里的油干了,灯自然会熄灭。
    老刀把子道:“我们至少已试验了八百次,算准了灯里的油若只有一两三钱,就一定会在他宣布继承人的时候燃尽,我们在武当的内线,到时一定会使每盏灯里的油都只有一两三钱。”
    这计划实在周密。
    陆小凤道:“可是大殿中一定有点着的蜡烛。”
    老刀把子道:“这一点由花魁负责,他满天花雨的暗器手法,已无人能及。”
    现在这计划几乎已天衣无缝。
    灯灭时大殿中骤然黑暗,大家必定难免惊惶,就在这片刻之间,陆小凤要出手夺道冠,石鹤杀石雁,无虎兄弟杀铁肩,表哥杀小顾道人,管家婆杀鹰眼老七,海奇阔杀水上飞,关天武杀高行空,杜铁心杀王十袋。
    老刀把子道:“无论他们是否能得手,等到灯火再亮时,他们就都已全身而退。”
    只要一击不中,就全身而退。
    老刀把子道:“你也一样,纵然道冠不能得手,你也一定要走,因为在那种情况中,无论任何人都绝没有第二次出手的机会。”
    他又补充着道:“无论你是否得手,都要立刻赶回来这里,灯亮之后,大家都一定只会去照顾已负了伤的友伴同门,谁都不会注意到大殿中已少了些什么人,更不会有人追踪。”
    何况那时根本还没有人知道这件事究竟是怎么会发生的。
    陆小凤又不禁长长叹了口气,道:“我佩服你!”
    他这一生中,也不知插手过多少件阴谋,绝没有任何一次能比得上这一次。
    这计划几乎已完全无懈可击。
    可是他还有几点要问:“我们为什么不先杀了石雁,再取他顶上道冠?”
    老刀把子道:“因为我们没有一击就能命中的把握。”
    这件事却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这件事的确已耗尽了他的一生心血。
    陆小凤又问:“若没有我,我的差使谁做?”
    老刀把子道:“叶雪!”
    陆小凤苦笑道:“为什么会是她?”
    老刀把子道:“她轻功极高,又是天生夜眼,在石雁骤出不意之下,她至少有七八成得手的机会。”
    他忽然用手握住了陆小凤的手:“你却有九成机会,甚至还不止九成,我知道你也有在黑暗中明察秋毫的本事,而且你还有这一双天下无双的手。”
    他握着这只手,就好像在握着件无价的珍宝。
    陆小凤却在看着他的手。
    他的手瘦削、稳定、干燥,手指长而有力。
    若是握住了一柄合手的剑,这只手是不是比西门吹雪的手更可怕?
    这个人究竟是谁?
    现在陆小凤若是反腕拿住他的脉门,摘下他头上的竹笠,立刻就可以知道他是谁了。
    成功机会就算不大,至少也该试一试。但是陆小凤没有试。
    这使得他对自己很愤怒,忽然大声问道:“你难道从来都没有想到过她的死活?”
    老刀把子道:“你说的是谁?”
    陆小凤道:“是你的女儿,叶雪!”
    老刀把子淡淡道:“想了也没有用的事,又何必去想?”
    陆小凤道:“你知不知道她的母亲死了之后还被……”
    老刀把子立刻打断了他的话,目光刀锋般在竹笠里怒视着他:“你可以要我替你做任何事,但是你以后千万不要在我面前再提起这个女人。”
    ——为什么?
    ——沈三娘是叶凌风的妻子,却为他生了一个女儿,她对不起的是叶凌风,并不是他。
    ——他为什么如此恨她?
    陆小凤想不通,想了很久都想不通。
    老刀把子的愤怒很快就被抑制:“明天白天没有事,随便你想干什么都无妨,后天凌晨之前,我会安排你到武当去。”
    他站起来,显然已准备结束这次谈话:“那里香火道人的总管叫彭长净,你到了后山,无论什么事他都会替你安排的。”
    陆小凤道:“然后呢?”
    老刀把子道:“然后你就只在那里等着。”
    陆小凤道:“等灯灭的时候?”
    老刀把子道:“不错,等灯灭的时候。”
    他走出去,又回过头:“从现在开始,你就完全单独行动,用不着再跟任何人联络,也不再有人来找你。”
    陆小凤苦笑道:“从现在开始,连我老婆儿子都已见不到了。”
    老刀把子道:“但是你不会寂寞的,你还有很多外甥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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