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山庄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15章香火道人
    (一)
    四月十三日,黎明前。
    武当后山一片黑暗,过了半山后,风中就已有了寒意。
    静夜空山,一缕缕白烟从足下升起,也不知是云?还是雾?
    远远看过去,依稀已可见那古老道观庄严巍峨的影子。
    到了这里,带路的人就走了:“你在这里等着,很快就会有人来接应你。”
    陆小凤并没有多问,也不想知道这个人是谁,今天虽然是个大日子,他的精神并不太好。
    他的外甥女实在太多。
    幸好他并没有等多久,黑暗中就有人压低了声音在问:“你来干什么的?”
    这是他们约定的暗号,回答应该是:“来找豆子,十三颗豆子。”
    黑暗中果然立刻出现了一个人,陆小凤再问:“你是谁?”
    “彭长净。”
    ×××
    彭长净看来竟真的有点像是颗豆子,圆圆的,小小的,眼睛很亮,动作很灵敏,很快地打量了陆小凤两眼,就板着脸道:“你喝过酒?”
    陆小凤当然喝过酒,喝得还不少。
    彭长净道:“这里不准喝酒、不准说粗话、不准看女人,走路不准太快,说话不准太响。”
    陆小凤笑了:“这里准不准放屁?”
    彭长净沉下脸,冷冷道:“我不知道你以前是干什么的,我也不想知道,到了这里,你就得守这里的规矩。”
    陆小凤不笑了,也已笑不出。他知道他又遇见了一个很难对付的人。
    彭长净道:“还有一件事你最好也记住。”
    陆小凤道:“什么事?”
    彭长净道:“到了山上,你就去蒙头大睡,千万不要跟人打交道,万一有人问起你,你就说是我找你来帮忙的。”
    他想了想,又道:“我的师弟长清是个很厉害的人,万一你遇上他,说话更要小心。”
    陆小凤道:“我一定会很小心、很小心的。”
    彭长净道:“好,你跟我来。”
    他不但动作灵敏,轻功也很不错。
    陆小凤实在没想到一个火工道人的总管,竟有这么好的身手。
    彭长净却更意外,陆小凤居然能跟得上他,无论他多快,陆小凤始终都能跟他保持同样的一段距离。
    老刀把子显然没有将陆小凤的来历身份告诉他。
    除了老刀把子自己之外,每个人知道的好像都不太多。
    所以其中就算有一两个人失了风,也不至于影响整个计划。
    ×××
    天还没有亮,后山的香积厨里已有人开始工作,淘米、生火、洗菜、熬粥,每个人都在默默地做自己的事,很少有人开口说话。
    这位彭总管对他属下的火工道人们,想必比对陆小凤更不客气。
    香积厨后面,有两排木屋,最旁边的一间,屋里堆着一篓篓还没有完全晒干的腌萝卜,屋角摆着张破旧的竹床。
    彭长净道:“你就睡在这里。”
    陆小凤忍不住要问:“睡到什么时候?”
    彭长净道:“睡到我来找你的时候,反正这里有吃的。”
    陆小凤吃了一惊:“吃这些腌萝卜?”
    彭长净冷冷道:“腌萝卜也是人吃的。”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着喃喃道:“我只怕萝卜吃多了会放屁。”
    彭长净道:“你可以不吃,就算饿一天,也饿不死人的。”
    他已准备走了:“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事?”
    陆小凤道:“只有一件事。”
    彭长净道:“你说。”
    陆小凤道:“我只奇怪你为什么不改行做牢头去?”
    问完了就往竹床上一躺,用薄被盖住了头,死人也不管了。
    只听房门“砰”的一声响,彭长净只有把气出在这扇木板门上。
    陆小凤笑了。
    对付这种人,你只有想法子气气他,只要有一点机会能让他生气,就千万不要错过,最好能让他气得半死。
    可是这床棉被却已先把陆小凤臭得半死,他伸出头来想透口气,腌萝卜的气味也并不比这床被好多少,只有鼻子不通的人,也许还能在这里睡得着。
    东方的曙色,已将窗纸染白,然后阳光就照上了窗棂。
    他眼睁睁地看着屋里这扇唯一的窗户,叫他就这么样躺在这里,再眼睁睁地等着太阳落下去,那简直要他的命。何况,现在肚子又饿得要命,要他吃腌萝卜,更要他的命。
    有了这么多要命的事,他如果还能耽得下去,他就不是陆小凤。
    就算彭长净说的话是圣旨,陆小凤也不管的,好歹也得先到厨房里找点东西吃。
    山上既然来了这么多贵宾,香积厨里当然少不了有些冬菇香菌之类的上素。
    他虽然宁可吃大鱼大肉,可是偶尔吃一次素,他也不反对。
    他只不过反对挨饿。他认为每个人都应该有免于饥饿匮乏的自由。
    ×××
    太阳已升得很高,香积厨里的人正在将粥菜点心放进一个个涂着红漆的食盒里,再分别送出去。
    早点虽然简单些,素菜还是做得很精致,显然是送给贵客们吃的。
    陆小凤正准备想法子弄个食盒,带回他那小屋去享受,突听一个人大声道:“你过来。”
    说话的人是中年道士,阴沉沉的一张马脸,看样子,就很不讨人欢喜。
    陆小凤东看看,西看看,前看看,后看看,前后左右都没有别人。
    这马脸道士叫的就是他。
    他只有走过去。
    临时被找来帮忙的火工道人好像不止他一个,这道士并没有盘问他的来历,只不过要他把一个最大的食盒送到“听竹小院”去,而且要赶快送去。
    陆小凤提起食盒就走,他看见摆进食盒里的是一碟油焖笋,一碟扁尖毛豆,一碟冬菇豆腐,一碟罗汉上斋,还有一大锅香喷喷的粳米粥。
    这些东西都很合他的口味,他实在很想先吃了再说。
    如果他真的这么样做,他也不是陆小凤了。
    陆小凤做事,并不是完全没有分寸的,他并不想误了大事。
    这食盒里的菜既然精致,住在听竹小院里的当然是特别的贵客。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他根本不知道听竹小院在哪里。
    他正想找个样子比较和气的人问问,却看见了个样子最不和气的人。
    彭长净正在冷冷地盯着他,忽然压低声音问:“你知不知道听竹小院里住的是什么人?”
    陆小凤摇摇头。
    彭长净道:“是少林铁肩。”
    陆小凤手心已好像冒汗。
    他认得铁肩,这老和尚不但有一双锐眼,出家前还是一个名捕,黑道上的勾当,他没有一样不精的,最精的据说就是易容,连昔年江湖中的第一号飞贼“千面人”,都栽在他手里。
    彭长净冷冷道:“他若看出你易容改扮过,你就完了。”
    陆小凤苦笑道:“我能不能不去?”
    彭长净道:“不能。”
    陆小凤道:“为什么?”
    彭长净道:“因为派给你这件差使的人,就是宋长清,他已经在注意你。”
    ×××
    幸好听竹小院并不难找,依照彭长净的指示走过碎石小径,就可以看见一片青翠的竹林。
    他走过去的时候,有个人正在他前面,一身蓝布衣服已洗得发白,还打着十七八个大补丁。
    他认得这个人,用不着看到这个人的脸,就可以认得出。
    丐帮的规矩最大,丐帮弟子背后背着的麻袋,叫作品级袋。
    你若有了七袋弟子的身份,就得背七口麻袋,多一口都不行,少一口也不行,简直比朝廷命官的品级分得还严。
    七袋弟子已是丐帮中的执事长老,帮主才有资格背九口麻袋。
    走在陆小凤前面的那个人,背后的麻袋竟有十口。
    丐帮建立数百年来,这是唯一的例外,因为这个人替丐帮立的功勋实在太大,而却又偏偏功成身退,连帮主都不肯做。
    为了表示对他的尊敬和感激,丐帮上上下下数千弟子,每个人都将自己的麻袋剪下一小块,连缀成一个送给他,象征他的尊荣权贵。
    这个人就是王十袋。
    ×××
    陆小凤低下了头,故意慢慢地走。
    王十袋今年已近八十,已是个老得不能再老的老江湖,江湖中的事,能瞒过他的已不多。
    陆小凤实在不愿被他看见,却又偏偏躲不了,他显然也是到听竹小院中去的,有很多朋友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他的朋友都是身份极高的武林名人
    木道人、高行空,和鹰眼老七都在,还有那高大威猛的老人——这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一个修饰整洁,白面微须的中年道者,正是巴山小顾。
    一个衣着朴素,态度恬静,永远都对生命充满了信心和爱心的年轻人,却是久违了的花满楼。
    没有人能看得出他是瞎子,他自己仿佛也忘了这件事。
    他虽然不能用眼睛去看,可是他能用心去看,去了解,去同情,去关怀别人。
    所以他的生命永远是充实的。
    陆小凤每次看见他的时候,心里都涌起了一阵说不出的温暖。
    那不仅是友情,还有种发自内心的尊敬。
    云房中精雅幽静,陆小凤进去的时候,他们正在谈论木道人那天在酒楼上看见的事。
    对这个话题陆小凤无疑也很有兴趣,故意将每件事都做得很慢,尽量不让自己的脸去对着这些人。
    他们对他却完全没有注意,谈话并没有停顿。
    “西门吹雪说的是真话。”木道人的判断一向都很受重视,“能接得住他一轮快攻,绝不会超出三个人。”
    “你也看不出那黑衣蒙面剑客的来历?”问话的是巴山小顾。
    他自己也是剑法名家,家传七七四十九手回风舞柳剑,与武当的两仪神剑、昆仑的飞龙大九式,并称为玄门三大剑法。
    “那人的出手轻灵老练,功力极深,几乎已不在昔年老顾之下。”木道人目中带着深思之色,“最奇怪的是,他用的竟仿佛是武当剑法,却又比武当剑法更锋锐毒辣。”
    “你看他比你怎么样?”这次问话的是王十袋,只有他才能问出这种话。
    木道人笑了笑:“我这双手至少已有十年未曾握剑了。”
    “你的手不会痒?”
    “手痒的时候我就去拿棋子和酒杯。”木道人笑道,“那不但比握剑轻松愉快,而且也安全得多。”
    “所以那天你就一直袖手旁观。”
    “我只能袖手旁观,我手里不但有酒杯,还提着个酒壶。”
    “你说的那位以酒为命的朋友是谁?”
    “那人据说是个告老还乡的京官,我看他却有点可疑。”鹰眼老七抢着说。
    “可疑?”
    “他虽然尽量作出老迈颟顸的样子,其实脚下的功夫却很不弱,一跤从楼上跌下去,居然连一点事都没有,看他的样子,就像是我们一个熟人。”
    听到这里,陆小凤的一颗心几乎已跳出腔子,只想赶紧开溜。
    “你看他像谁?”
    “司空摘星。”
    陆小凤立刻松了口气,又不想走了。
    他们又开始谈论那四个行迹最神秘的老头子。
    “那四个人非但功力都极深,而且路数也很接近。”木道人苦笑着道,“像那样的人,一个已很难找,那天却忽然同时出现了四个,简直就像是忽然从天上掉下来的。”
    高行空沉吟着,缓缓道:“更奇怪的是,他们的神情举动看来都差不多,就连面貌好像都有点相似,就好像是兄弟。”
    “兄弟?”铁肩皱了皱眉,“像这样的兄弟,我只知道……”
    他没有说下去,他一向不是个轻易下判断的人,他的身份地位,也不能轻易下判断。
    可是在座的这些老江湖们,显然已听出了他的意思:“你说的是虎豹兄弟?”
    铁肩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木道人又笑了:“就算他们还在人世,也绝不会带着‘满翠楼’的姑娘去喝酒的。”
    “满翠楼的姑娘?”王十袋抢着道,“你对这种事好像蛮内行的,你是不是也去过满翠楼?”
    “我当然去过。”木道人悠然而笑,“只要有酒喝,什么地方我都去。”
    王十袋也大笑:“这老道说话的口气,简直就跟陆小凤一模一样。”
    话题好像已转到陆小凤身上。
    陆小凤又准备开溜。
    鹰眼老七忽然道:“还有件事我更想不通。”
    木道人道:“什么事?”
    鹰眼老七道:“一个告老还乡的京官,怎么会忽然变成了火工道士?”
    陆小凤手脚冰冷,再想走已太迟。
    鹰眼老七已飞身而起,挡住了他的去路,冷冷道:“你不能走。”
    陆小凤好像很吃惊:“我为什么不能走?”
    鹰眼老七道:“因为我想不通这件事,只有你能告诉我。”
    高行空也跳了起来:“不错,他就是那位以酒为命的朋友,他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
    幽雅的云房,忽然充满杀气。
    无论谁做了十二连环坞的总瓢把子,一个月中总难免要杀三五个人的。
    高行空阴鸷冷酷,也是江湖中有名的厉害人物。
    只要他们一开始行动,就有杀机。
    他们一前一后,已完全封死了陆小凤的退路,陆小凤就算能长出十对翅膀来,也很难从这屋子里飞出去。
    只不过世上假如还有一个人能从这屋里逃出去,这个人一定就是陆小凤。
    他忽然大笑:“我好像输了。”
    鹰眼老七冷冷道:“你输定了。”
    陆小凤道:“我生平跟别人打赌不下八百次,这一次输得最惨。”
    鹰眼老七道:“打赌,赌什么?”
    陆小凤道:“有个人跟我赌,只要我能在这屋里耽一盏茶工夫,还没有被人认出来,他就输给我一顿好酒,否则他从此都要叫我混蛋。”
    鹰眼老七冷笑。
    他根本不信那一套,却还是忍不住要问:“跟你打赌的这个人是谁?”
    陆小凤道:“他自己当然也是个混蛋,而且是个特大号的混蛋。”
    鹰眼老七道:“谁?”
    陆小凤道:“陆小凤。”
    这名字说出来,大家都不禁耸然动容:“他还没有死?”
    陆小凤道:“死人怎么会打赌?”
    鹰眼老七道:“他的人在哪里?”
    陆小凤抬起头,向对面的窗户招了招手,道:“你还不进来?”
    大家当然都忍不住要朝那边去看,他自己却趁机从另一边溜了。
    两边窗子都是开着的,他箭一般蹿了出去,一脚踹在屋檐上。
    屋檐塌下来的时候,他又已藉力掠出五丈。
    后面有人在呼喝,每个人的轻功都很不错,倒塌的屋檐虽然能阻拦他们一下子,他们还是很快就会追出来的。
    陆小凤连看都不敢回头去看。
    道观的建筑古老高大而空阔,虽然有很多藏身之处,他却不敢冒险。
    今天已是十三,该到的人已全都到了,到的人都是高手。
    无论藏在哪里,都可能被人找到,无论被谁找到,要想脱身都很难。
    他当然也不能逃下山去,今天的事,他既不能错过,也不愿错过。
    三五个起落后,对面已有人上了屋脊,后面当然也有人追了过来。
    接着,左右两边也出现了人影,前后左右四路包抄,他几乎已无路可走。
    他只有往下面跳。
    下面的人仿佛更多,四面八方都已响起了脚步声。
    他转过两三个屋角,忽然发现前面有个人在冷冷地看着他,马脸上全无表情,竟是彭长净的师弟,火工道人的副总管长清。
    陆小凤吃了一惊,勉强笑道:“你好。”
    长清冷冷地道:“我不好,你更不好,我只要大叫一声,所有的人都会赶到这里来,就算你能一下子打倒我,也没有用。”
    陆小凤苦笑道:“你想怎么样?”
    长清道:“我只想让你明白这一点。”
    陆小凤道:“我已经明白了。”
    长清道:“那么你就最好让我把你抓住,以后对你也有好处。”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好吧,反正我迟早总是逃不了的,倒不如索性卖个交情给你。”
    长清眼睛亮了,一个箭步蹿过来。
    陆小凤道:“你下手轻一点好不好?”
    长清道:“好。”
    这个字是开口音,他只说出这个字,已有样东西塞入他嘴里,他挥拳迎击,胁下的穴道也已被点住。
    陆小凤已转过前面的屋角,他只有眼睁睁地看着。
    可是他知道陆小凤是逃不了的,因为再往前转,就是大殿。
    当今武当的掌门人,正在大殿里。
    (二)
    大殿前是个空旷宽阔的院子,谁也没法子藏身,大殿里光线阴黯,香烟缭绕,人世间所有的纠纷烦恼,都已被隔绝在门槛外。
    陆小凤竟蹿了进去。他显然早已准备藏身在这里。
    他知道人们心里都有个弱点,藏身在最明显的地方,反而愈不容易被找到。
    现在早课的时候已过,大殿中就算还有人,也应该被刚才的呼喝惊动。
    他实在想不到里面居然还有人。
    一个长身玉立的道人,默默地站在神案前,也不知是在为人类祈求平安,还是在静思着自己的过错。
    他面前的神案上,摆着一柄剑。
    一柄象征着尊荣和权力的七星宝剑。
    这个人竟是石雁。
    陆小凤更吃惊,脚尖点地,身子立刻蹿起。
    大殿上的横梁离地十丈。
    没有人能一掠十丈。
    他身子蹿起,左足足尖在右足足背上一点,竟施展出武林中久已绝传的“梯云纵”绝顶轻功。
    他居然掠上了横梁。
    石雁还是默默地站在那里,仿佛已神游物外。
    陆小凤刚刚松了口气,王十袋、高行空、鹰眼老七、巴山小顾都已闯了进来。
    “刚才有没有人进来过?”
    石雁慢慢地转过身,道:“有。”
    ×××
    这个“有”字听在陆小凤耳里,几乎就像是罪犯听见了他已被判决死刑。
    “人在哪里?”
    “就在这里。”石雁微笑着,“我就是刚才进来的。”
    ×××
    人都已走了,连石雁都走了。
    如果武当的掌门人说这里没有人来过,那么就算有人看见陆小凤在这里,也一定认为是自己看错了。
    有很多人都认为武当掌门的话,甚至比自己的眼睛还可靠。
    石雁当然绝不会说谎,以他的耳目,难道真不知道有人进来过?
    陆小凤忽然想起了孩子们捉迷藏的游戏。
    ——一个孩子躲到叔叔椅子背后,另一个孩子来找,叔叔总是会说:“这里没有人。”
    石雁并不是他的叔叔,为什么要替他掩护?
    陆小凤没有去想。
    横梁上灰尘积得很厚,他还是躺了下去,希望能睡一下。
    现在他已绝不能再露面了,只有在这里等,“等灯灭的时候”。
    等到那一瞬到来,他在横梁上还是同样可以出手。
    所以他才会选择这地方藏身,这里至少没有腌萝卜的臭气。
    只可惜他还是睡不着。他怕掉下去。
    不但怕人掉下去,也怕梁上的灰尘掉下去,他简直连动都不敢动。
    等到他想到饿的时候,就开始后悔了,后悔自己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地耽在那屋子里?腌萝卜的味道其实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臭的。
    这时大殿中又有很多人进来,打扫殿堂,安排座椅,还有人在问:“谁是管灯油的?”
    “是弟子长慎。”
    “灯里的油加满了没有?”
    “加满了,今天清早,弟子就已检查过一遍。”
    问话的人显然已很满意,长慎做事想必一向都很谨慎。
    奇怪的是,武当弟子怎么会被老刀把子收买了的?他对于武当的情况,为什么会如此熟悉?
    陆小凤也没有去想。
    最近他好像一直都不愿意动脑筋去想任何事。
    打扫的人大多都走了,只留下几个人在大殿里看守照顾。
    又过了很久,陆小凤就听见他们在窃窃私议,议论的正是那个扮成火工道人的“奸细”。
    “我实在想不通,这里又没有什么秘密,怎么会有奸细来?”
    “也许他是想来偷东西的。”
    “偷我们这些穷道士?”
    “莫忘记这两天山上来的都是贵客。”
    “也许他既不是小偷,也不是奸细。”
    “是什么?”
    “是刺客!来刺那些贵客的。”
    “现在我们还没有抓住他?”
    “还没有。”
    “我想他现在一定早就下山了,他又不是呆子,怎么会留在山上等死?”
    “倒霉的是长净,据说那个人是他带上山来的,现在十二连环坞的总瓢把子正亲自追问他的口供。”
    据说鹰眼老七的分筋错骨手别有一套,在他的手下,连死人都没法子不开口。
    长净会不会将这秘密招供出来?他知道的究竟有多少?
    陆小凤正在开始担心,忽然又听见脚步声响,两个人喘息着走进来,说出件惊人的消息:“彭长净死了!”
    “怎么死的?”
    “二师叔他们正在问他口供时,外面忽然飞进了一根竹竿,活活地把他钉死在椅子上。”
    “凶手抓住了没有?”
    “没有,太师祖已经带着二师叔他们追下去了。”
    陆小凤叹了口气,这结果他并不意外。
    杀人灭口,本就是他们的一贯作风。
    只不过用一根竹竿就能将人活活钉死在椅子上的人并不多,就连表哥和管家婆他们都绝没有这么深的功力。
    除了他之外,还有谁也已潜入了武当?
    无虎兄弟和石鹤绝不敢这么早就上山,来的难道是老刀把子?
    他是用什么身份作掩护的?
    难道他也扮成了个火工道士?
    下面忽然又有人问:“长净死了,跟我们又没什么关系,你何必急着赶来报消息?”
    “跟你虽然没关系,跟长慎师兄却有关系……”
    “我明白了。”另外一个人打断了他的话,“长净死了,长清也受了罚,长慎师兄当然就变成了我们的总管,你是赶来报喜的。”
    看来这些火工道人们的六根并不清净,也一样会争权夺利。
    陆小凤心里正在叹息,忽然听到一阵尖锐奇异的声音从外面卷了进来。
    连他都听不出这是什么声音,只觉得耳朵被刺得很难受。
    就在这一瞬间,大殿里已响起一连串短促凄厉的惨呼声:“是你……”
    一句话未说完,所有的声音又突然断绝。
    陆小凤忍不住悄悄伸出头去看了一眼,手足已冰冷。
    大殿里本来有九个人,九个活生生的人,就在这一瞬间,九个人都已死了。
    九个人的咽喉都已被割断,看来无疑都是死在剑锋下的。
    一剑就已致命!
    武当的弟子们武功多少总有些根基,却在一瞬间就已被人杀得干干净净。
    刚才那奇异尖锐的声音,竟是剑锋破空声。
    好快的剑!好狠的剑!就连纵横天下的西门吹雪都未必能比得上。
    凶手是谁?
    他为什么要杀这些无足轻重的火工道人?
    “是为了长慎!”陆小凤忽然明白,“他算准了长净一死,别人一定会找长慎问话,所以先赶来杀了长慎灭口。”
    杀长净的凶手当然也是他。
    这个人竟能在武当的根本重地内来去自如,随意杀人,他究竟是什么身份?
    “是你……”
    长慎临死前还说出了这两个字,显然是认得这个人的,却也想不到这个人会是杀人的凶手。
    陆小凤又不禁开始后悔,刚才响声一起,他就该伸出头来看看的。
    也许这就是他唯一能看到这人真面目的机会,良机一失,只怕就永不再来了。
    ×××
    死人已不会开口。
    无论鹰眼老七的分筋错骨手多厉害,死人也不会开口。
    所以计划一定还是照常进行。
    所以陆小凤还是只有等。
    等天黑,等灯亮,再等灯灭。
    等待的滋味实在不好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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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梁上君子
    (一)
    四月十三,黄昏。
    天渐渐黑了,大殿里灯火已燃起。
    横梁上却还是很阴暗,阳光照不到这里,灯火也照不到,世上本就有很多地方是永远都没有光明。
    有些人也一样。难道陆小凤已变成了这种人,他这一生难道已没有出头的机会,只能像老鼠般躲在黑暗中,躲避着西门吹雪?
    也许他还有机会,也许这次行动就是他唯一的机会,所以他绝不能失手。可是他并没有把握。
    谁能有把握从石雁头上摘下那顶道冠来?他连一个人都想不出。
    大殿里又响起了脚步声,走在最前面的一个人脚步虽然走得很重,脚步声却还是很轻。因为他全身的气脉血液都已贯通,他虽然也是血肉之躯,却已和别人不同。他身子里已没有渣滓。
    陆小凤忍不住将眼睛贴着横梁,偷偷地往下看,一行紫衣玄冠的道人鱼贯走入大殿,走在最前面的,竟是木道人。
    他和木道人相交多年,直到此刻,才知道这位武当名宿的功力,比任何人想象中都要高得多。
    石雁还没有来,主位上的第一张交椅是空着的,木道人却只能坐在第二张椅子上。
    虽然他德高望重,辈分极尊,可是有掌门人在时,他还是要退居其次。
    这是武当的规矩,也是江湖中的规矩,无论谁都不能改变。
    大厅里灯火辉煌,外面有钟声响起,木道人降阶迎宾,客人们也陆续来了。
    每个人的态度都很严肃,鹰眼老七他们的神情凝重,显然还不能忘记今天白天发生的那些事。
    那高大威猛的老人也到了,座位居然还在十二连环坞的总瓢把子之上。
    他又是什么身份?为什么从来不在江湖中露面?此刻为什么又忽然出现了?
    陆小凤一直盯着他,心里总觉得自己应该认得这个人,却又偏偏不认得。
    大殿中摆的椅子并不多,够资格在这里有座位的人并不多。
    客人们来的却不少,没有座位的人只有站着。
    铁肩、石雁、王十袋、水上飞、高行空、巴山小顾、鹰眼老七,他们身后都有人站着,每个人都可能就是在等着要他们的命。
    这些人之中,有哪些是已死过一次又复活了的?谁是杜铁心?谁是关天武?谁是娄老太太?
    陆小凤正在找。他们易容改扮过之后的面貌,除了老刀把子和犬郎君外,只有陆小凤知道。
    犬郎君已将他们每个人易容后的样子都画出来交给了陆小凤——在第一流的客栈里,厕所总是相当大的,除了方便外,还可以做很多事。
    海奇阔杀的那条狗,既然真是条狗,犬郎君到哪里去了?这秘密是不是也只有陆小凤知道?
    他很快就找到了他们,甚至连那个没有脸的石鹤,现在都已有了张脸。
    他们显然都在紧紧盯着自己的目标,只等灯一灭,就蹿过去出手。
    唯一没有人对付的,好像只有木道人,是不是因为他久已不问江湖中的事,老刀把子根本就没有将他当作目标?陆小凤没有再想下去,因为这时候他自己的目标也出现了。
    戴着紫金道冠的武当掌门真人,已在四个手执法器的道童护卫中,慢慢地走了出来。
    这位名重当代的石雁道长,不但修为功深,少年时也曾身经百战,他的剑法、内力,和修养,都已很少有人能比得上。可是现在他看来竟似很疲倦、很衰老,甚至还有点紧张。
    ×××
    石雁的确有点紧张。
    面对着这么多嘉宾贵客,他虽然不能不以笑脸迎人,可是心里却觉得紧张而烦躁。近十年来,他已很少会发生这种现象。今天他心里仿佛有种不祥的预感,知道一定会有些不幸的事发生。
    “也许我的确已应该退休了。”他在心里想,“去找个安静偏僻的地方,盖两间小木屋,从此不再问江湖中的是非,也不再见江湖中的人。”
    只可惜到现在为止,这些还都是幻想,以后是不是真的能及时从江湖上的是非恩怨中全身而退,连他自己都没有把握,若不能把握时机,很可能就已太迟。
    每当他紧张疲倦时,他就会觉得后颈僵硬,偏头痛的老毛病也会发作。
    尤其现在,他还戴着顶分量很重的紫金道冠,就像是锅盖般压在他头上。
    嘉宾贵客们都已站起来迎接他。虽然他知道他们尊敬他,只不过因为他是武当的掌门。
    虽然他并不完全喜欢这些人,却还是不能不摆出最动人的笑容,向他们招呼答礼。
    ——这岂非也像做戏一样?
    ——你既然已被派上这角色,不管你脖子再硬,头再疼,都得好好地演下去。
    大殿里灯火辉煌。在灯光下看来,铁肩和王十袋无疑都比他更疲倦、更衰老。
    其实他们都已应该退休归隐了,根本不必到这里来的。
    他并不想见到他们,尤其是王十袋——“明明是个心胸狭窄,睚眦必报的人,却偏偏要作出游戏风尘,玩世不恭的样子。”
    ——还有那总是喜欢照镜子的巴山小顾,他实在应该去开妓院的,为什么偏偏要出家?
    ——世界上为什么有这许多人都不能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典礼已开始进行,每一个程序都是石雁已不知做过多少次的,说的那些话,也全都不知是他已说过多少次的。无论他心里在想什么,都绝不会出一点错误,每件事都好像进行得很顺利。
    接着他就要宣布他继承人的姓名了。他用眼角看着几个最重要的弟子,愈有希望的,就显得愈紧张。
    假如他宣布的姓名并不是这几个人,他们会有什么表情?别人会有什么反应?
    那一定很有趣。想到这一点,他嘴角不禁露出了笑意,几乎忍不住要笑出来。
    可是他很快就抑制了自己,正准备进行仪式中最重要的一节。
    就在这时,大殿里有盏永不熄灭的长明灯,竟忽然灭了。
    他心里立刻生出警兆,他知道自己那不祥的预感已将灵验。
    几乎就在这同一刹那间,大殿内外的七十二盏长明灯,竟突然全都熄灭。
    几缕急锐的风声响起,神龛香案上的烛火也被击灭。灯火辉煌的大殿,竟突然变得一片黑暗。
    黑暗中突然响起一连串惨呼,一道更强锐的风声,从大殿横梁上往他头顶吹了过来,吹动了他的道冠,竟仿佛是夜行人的衣袂带风声。他伸手去扶道冠时,道冠已不见了。
    “锵”的一响,他腰上的七星剑也已出鞘,却不是他自己拔出来的。
    他身子立刻掠起,只觉得胁下肋骨间一阵冰冷,仿佛被剑锋划过。
    这件事几乎也全都是在同一刹那间发生的。
    大多数人根本还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当然更不知道应该怎么应变。
    那些凄厉的惨呼声,使得这突来的变化显得更诡秘恐怖。
    惨呼声中,竟似还有铁肩和王十袋这些绝顶高手的声音。
    然后就听见了木道人在呼喝:“谁有火折子?快燃灯。”
    他的声音居然还很镇定,但石雁却听得出其中也带着痛苦之意。难道他也受了伤?
    虽然只不过是短短的一瞬时光,可是每个人感觉中,都好像很长。
    灯终于亮了,大家却更吃惊,更恐惧。谁也不能相信自己眼睛里看见的事,这些事却偏偏是真的——
    铁肩、王十袋、巴山小顾、水上飞、高行空、鹰眼老七,还有武当门下几个最重要的弟子,竟都已倒了下去,倒在血泊中。王十袋腰上甚至还插着一把剑,剑锋已直刺入他要害里,只留下一截剑柄。
    木道人身上也带着血迹,虽然也受了伤,却还是最镇定。
    “凶手一定还在这里,真相未明之前,大家最好全都留下来。”
    事变非常,他的口气也变得很严肃:“无论谁只要走出这大殿一步,都不能洗脱凶手的嫌疑,那就休怪本门子弟,要对贵客无礼了。”
    没有人敢走,没有人敢动。这件事实在太严重,谁也不愿沾上一点嫌疑。
    奇怪的是,留在大殿里的人,身上都没有兵刃,杀人的刀剑是哪里来的?到哪里去了?
    石雁伤得虽不重,却显得比别人更悲哀、愤怒、沮丧。
    木道人压低声音,道:“凶手绝不止一个人,他们一击得手,很可能已趁着刚才黑暗时全身而退了,但却不可能已全都退出武当。”
    石雁忍不住道:“既然大家都得留在大殿里,谁去追他们?”
    木道人道:“我去。”他看了看四下待命的武当弟子,“我还得带几个得力的人去。”
    石雁道:“本门弟子,但凭师叔调派。”
    木道人立刻就走了,带走了十个人,当然全都是武当门下的精英。
    看着他匆匆而去,石雁眼睛里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
    那高大威猛的老人已悄悄到了他身后,沉声道:“果然如此。”
    石雁点点头,忽然振作起精神,道:“事变非常,只得委屈各位在此少候,无垢先带领本门弟子,将死难的前辈们抬到听竹院去,无镜、无色带领弟子去巡视各地,只要发现一件兵刃,就快报上来。”
    高大威猛的老人道:“你最好让他们先搜搜我。”
    石雁苦笑道:“你若要杀人,又何必用刀剑?”
    老人道:“那么我也想陪你师叔去追凶。”
    石雁道:“请。”
    老人拱了拱手,一拧腰,就已箭一般蹿出。
    群豪中立刻有人不满:“我们不能走,他为什么能走?”
    “因为他的身份和别人不同。”
    “他是谁?”
    “他就是那……”
    一声骚动,淹没了这人的声音,两个紫衣道人大步奔入,手里捧着柄长剑,赫然竟是武当掌门人的七星剑。可是他佩带的另一件宝物紫金冠,却已如黄鹤飞去,不见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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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人皮面具
    (一)
    四月十三,午夜。
    夜凉如水。
    此时此刻,只有一个人知道紫金冠在哪里,这个人当然就是陆小凤。
    他也不知从哪里买了顶特大号的范阳毡笠戴在头上,遮住了他大半边脸。
    紫金冠就在他头上,也被毡笠盖住了。
    这是他用他那两根无价的手指从石雁头上摘下来的,他总算又没有失手。
    可是就在他刚才出手的那一瞬间,他全身的衣衫都已湿透。
    他知道这次行动已完全成功,掠出大殿时,他就听见铁肩他们的惨呼声。
    现在他身上衣服早已干了,他已在附近的暗巷中兜了好几个圈子,确定了后面绝没有跟踪的人,然后才从后院的角门溜入满翠楼。
    后园中静悄悄的,听不见人声,也看不见灯光。
    “那些人难道还没有回来?”
    他正想找个人问问,忽然听见六角亭畔的花丛里有人轻轻道:“在这里。”
    这是柳青青的声音。
    看见陆小凤的时候,她的表情很奇怪,又像是惊讶,又像是欢喜:“你也得手了?”
    陆小凤点点头,道:“别人呢?”
    柳青青道:“大家差不多都已回来了,都在等老刀把子。”
    她咬着嘴唇,用眼角瞟着陆小凤:“可是我真想不到这次真会成功的。”
    陆小凤道:“为什么想不到?”
    柳青青道:“因为我总有点疑心你,尤其是犬郎君的那件事,还有那个替你遛狗去的堂倌,叶家那个挖蚯蚓的人……”
    陆小凤笑了:“这只能证明一件事,证明你的疑心病至少比别人大十倍。”
    柳青青也笑了,刚拉起他的手,花丛里忽然有道灯光射出来。
    小翠正在灯光后瞪着他们:“好呀,大家都在下面等,你们却躲在这里拉着手说悄悄话。”
    陆小凤直到现在才知道,他们聚会的密室,竟是在这一丛月季花下。
    这计划的每一个细节虽然早就全都安排好了,可是不到最后关头,除老刀把子外,还是没有人能完全知道。
    直到现在,还是没有人能看见他的面目。
    可是他一定很快就会来了。
    ×××
    宽大的地室,通风的设备良好,大家的呼吸却还是很急促。
    参加这次行动的人,现在都已到齐,竟完全没有意外的差错,也没有伤损。
    只是当时那一瞬间的紧张和刺激,却绝不是很快就会平静的,大家还是显得很兴奋,几乎没有人开口说话的。
    有些人衣襟上还带着血,想必是因为出手时太用力,刺得太猛,有的人甚至连脸上都被溅上了血迹。
    他们本该高兴的,因为他们今天晚上做的事,无疑必将会改变天下武林的历史和命运。
    “这里为什么没有酒?大功已告成了,我们为什么还不能喝两杯庆祝庆祝?”
    “因为老刀把子还没有回来。”
    “他为什么还没有回来?”
    “因为他还有很多事要做。”声音来自地室外,“他还要替你们阻挡追兵,清点战果。”
    老刀把子终于出现了,战果无疑很辉煌,连他的声音都已因兴奋而显得有些嘶哑。
    然后他就正式宣布:“一击命中,元凶尽诛,天雷行动,完全成功!”
    (二)
    慎重周密的计划,迅速准确的行动,只要能做到这两点,无论什么事都会成功的。
    但是老刀把子却好像忘记了一件事。
    他并没有问陆小凤是否得手,怎么会知道这次行动已完全成功?除非灯亮后他还在大殿里,已看见紫金冠不在石雁头上。
    陆小凤忍不住道:“你是不是忘了问我要样东西?”
    他忽然摘下毡笠,紫金冠立刻在灯下散发出辉煌美丽的光彩。
    老刀把子却只看了一眼,道:“我不急。”
    陆小凤笑了:“你当然不急,因为你要的本就不是这顶紫金冠,而是那把七星剑。”
    这些话他不想说的,却忽然有了种忍不住要说出来的冲动:“我去摘紫金冠时,石雁一定会伸手到头上去扶,你才有机会夺他腰下的剑。”
    老刀把子冷冷地看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陆小凤道:“那秘密虽然一直都在剑柄里,石雁却从来没有用它要挟过任何人,但你却还是不放心,因为那其中最大的一个秘密,就是你的秘密,所以你一定要亲手夺他的剑,绝不让这秘密再经过第二个人的手。”
    老刀把子居然并不否认:“可是他的手一直都扶在剑柄上,所以我才用得着你,以后他一定会认为这次行动的主谋就是你。”
    陆小凤道:“为什么?”
    老刀把子道:“因为你刚才出手,一定很用力,紫金冠上一定已被你捏出了两个指痕,能用两根手指摘下他头上道冠的人,除了陆小凤外,世上只怕还没有第二个,这就是最好的证据。”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原来你不但要我去分散他的注意力,还要我去替你背黑锅。”
    老刀把子道:“这就叫一石二鸟之计。”
    这一点才是整个计划中最后的关键,陆小凤直到现在才完全明白。
    他只有苦笑:“但我还是不明白,你既然已夺下他的剑,为什么不索性杀了他?”
    老刀把子道:“因为他反正已活不长了。”
    陆小凤吃惊道:“为什么?”
    老刀把子道:“因为他已得了绝症,他的寿命最多只有两三个月。”
    陆小凤道:“这就难怪他急着要提前册立继承他的人了。”
    老刀把子冷冷道:“只可惜现在能够担当重任的武当弟子,都已死在我们手里。”
    陆小凤盯着他,道:“所以他现在只能将掌门之位传给你。”
    老刀把子的手突然握紧,冷笑道:“你是个聪明人,这些话你本不该说出来的。”
    陆小凤苦笑道:“只可惜我忍不住要说。”
    老刀把子忽然大声道:“娄金氏,关天武,杜铁心,高涛,海奇阔,顾飞云。”
    他叫出一个人的名字,这个人立刻就站了出来,瞪着陆小凤。
    老刀把子冷冷道:“你看这六个人能不能制得住你?”
    陆小凤道:“只要两三个就足够了。”
    老刀把子冷笑道:“你难道还要他们出手?”
    陆小凤道:“我不想要他们出手。”
    老刀把子道:“那么你为什么不束手就缚?”
    陆小凤道:“因为我知道他们绝不会出手的。”
    老刀把子厉声道:“拿下他!”
    他叫的声音虽大,这六个人却好像忽然变了聋子,连动都不动。
    老刀把子瞳孔收缩。
    陆小凤却笑了,他微笑着道:“现在他们若是出手,只会去拿一个人。”
    老刀把子道:“谁?”
    陆小凤道:“你!”
    六个人果然同时转身,面对着老刀把子,同时道:“你难道还要等我们出手?”
    老刀把子全身僵硬:“若没有我,现在你们连尸骨都已烂光了,你们竟敢背叛我?”
    陆小凤抢着道:“他们并不想背叛你,只怪你自己做错了事。”
    地室中居然一直都很安静,除了柳青青和小翠外,每个人都显得出奇镇定,这些惊人的变化,竟似早就在他们意料之中。
    难道这些人已全背叛了他?
    老刀把子的手握得更紧,道:“我做错了什么事?”
    陆小凤道:“你的计划周密巧妙,却有个致命的漏洞。”
    老刀把子不信。
    他的确无法相信,这计划他已反复思虑过无数次。
    陆小凤道:“这计划中最巧妙的一点,就是你派出来参加这次行动的本就都是死人,你再将他们改扮成另外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江湖中当然没有人会注意他们的行动。”
    他笑了笑:“只可惜这一点偏偏也就是你计划中最大的漏洞。”
    老刀把子不懂。
    这些话的确并不是很容易就能让人听懂的。
    陆小凤道:“你若将高涛扮成水上飞,犬郎君的易容术纵然妙绝天下,还是有人认出他来的,至少水上飞的朋友和亲人认得出。”
    他拍了拍“管家婆”的肩:“可是你将他扮成了这样子,世上根本就没有这么样一个人存在,当然也就没有人能认得出他。”
    这些话说得就比较容易让人听懂了。
    老刀把子当然也懂,这本是他计划中最基本的一个环节。
    陆小凤道:“可是你忽略了一点。”
    老刀把子忍不住问:“哪一点?”
    陆小凤又指了指“管家婆”的脸:“高涛能扮成这样子,别人当然也能扮成这样子。”
    老刀把子承认。
    只要有一张制作精巧的人皮面具,再加上一个易容好手,任何人都能扮成这样子。
    陆小凤道:“高涛扮成这样子,没有人能认得出他,别人若扮成这样子,当然也是没有人能认得出来的。”
    因为世上根本就没有这么样一个人存在,所以也没有人会去注意他,连老刀把子都不例外。
    老刀把子的手突然开始发抖,道:“难道这个人已不是高涛?”
    陆小凤道:“你总算明白我的意思了。”
    这“管家婆”也笑了笑,用力撕下脸上一张人皮面具,竟是个年纪并不太大的女人。
    这个人当然不是高涛。
    陆小凤笑道:“这位姑娘就是昔年公孙大娘的好姐妹,也是我的好朋友,我一时找不到高涛那样不男不女的管家婆,只好找她来帮忙了。”
    老刀把子怔住。
    陆小凤道:“你能将高涛扮成这样子,我当然也能请人将她扮成这样子。”
    老刀把子恨恨道:“是不是犬郎君出卖了我?”
    陆小凤点点头,道:“因为他也是人,并不是狗,连狗被逼急了也会跳墙,何况人?”
    老刀把子道:“他还没有死?”
    陆小凤道:“他若死了,我们怎么能将这位姑娘扮得和那管家婆一模一样,连你都看不出?”
    老刀把子道:“这张面具也是高涛脸上的?”
    陆小凤道:“是从他脸上剥下来的。”
    老刀把子道:“高涛呢?”
    陆小凤道:“他管的事太多了,已经应该休息休息。”
    柳青青忽然道:“就是那天晚上,在叶凌风的山庄里,你做的手脚?”
    现在她才想到,那天晚上灯灭了的时候,为什么找不到他们的人。
    陆小凤已趁着黑暗,将高涛、顾飞云、海奇阔制住,将另外三个人改扮成他们的样子,而且是用同一张人皮面具,经同一人的手改扮的。
    柳青青道:“那天犬郎君也在?”
    陆小凤道:“他一直都在那里等着。”
    他微笑着道:“我们下山的第二天,我已叫人找了条同样的狗来,乘着遛狗的时候便将他掉了包。”
    狗的样子都差不多的,除了很亲近它的人之外,当然更不会有人能分辨得出。
    柳青青叹道:“我早就觉得替你遛狗的那个堂倌可疑了。”
    陆小凤笑道:“你的疑心病一向很重。”
    柳青青道:“那个挖蚯蚓的人呢?”
    陆小凤道:“他就是那个替我遛狗的堂倌。”
    柳青青道:“他究竟是谁?”
    陆小凤道:“司空摘星!”
    ×××
    当然是司空摘星。
    这名满天下的独行侠盗,不但轻功高绝,机智过人,而且他自己也是个易容好手。
    柳青青道:“难道这里所有的人都已不是原来那个人了?”
    陆小凤道:“只有两个人还是的。”
    柳青青道:“哪两个?”
    陆小凤道:“一个我,一个你。”
    柳青青道:“那天你们为什么没有对我下手?”
    陆小凤道:“因为你和老刀把子太接近,我们怕他看出破绽来……”
    柳青青咬着牙,忽然一拳往他鼻子上打了过去。
    陆小凤没有闪避,她也没有打着。
    她的手很快就被人拉住了,可是她的眼睛却还在狠狠地瞪着陆小凤,大声道:“我只想要你明白一件事。”
    陆小凤道:“什么事?”
    柳青青道:“现在唯一跟我最接近的人就是你!”
    ×××
    陆小凤心里有点酸,也有点疼。
    可是一个人若是要做一件对很多人都有好处的事,总不能不牺牲一点的。
    他尽量装作没有看见她眼中的泪痕,尽量不去想这件事。
    就算要忏悔流泪,也可以等到明天,现在还有很多别的事要做。
    ×××
    有人拨亮了灯光,地室中更明亮。
    老刀把子这时反而镇定了下来,又问道:“你们既然早已控制了局面,为什么还要按照我的计划去行事?”
    陆小凤道:“因为我们还不知道老刀把子究竟是谁,所以一定要诱你入瓮。”
    这才是他整个计划的关键,直到现在,他还没有看见老刀把子的真面目。
    还没有人看见过。
    老刀把子冷笑道:“现在,你们总算很快就可以知道我是谁了,只可惜铁肩、王十袋他们已经永远无法知道。”
    陆小凤忽又笑了笑,道:“你真的以为他们已全都死了?你看看这些人是谁?”
    地室的入口忽然打开,一行人慢慢地走下来,正是刚才已倒在血泊中的铁肩、王十袋、高行空、水上飞、巴山小顾、鹰眼老七,和武当弟子中的五大高手。
    那高大威猛的老人居然也在其中。
    石雁走在最后。
    他刚走下来,地室的门还开着。
    陆小凤正在说:“有了王老前辈、司空摘星,和犬郎君这样的易容好手,要假死当然并不是件很困难的事,何况……”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老刀把子突然蹿起,箭一般蹿了出去。
    他掌中已有剑,出了鞘的剑。
    他的人与剑似已合为一体,闪电般击向石雁。
    石雁也有剑。
    剑柄中的秘密被取出,七星剑又重回他手里。
    他想拔剑,可是胁下忽然一阵刺痛,新伤和旧疾同时发作。
    老刀把子的剑已搁在他咽喉上,人已到了他背后,用一只手拗住他的臂,道:“你们谁敢动,我就杀了他!”
    没有人敢动。
    虽然他已有了绝症,还是没有人能眼看着武当的掌门人,这忠厚正直的长者死在剑下。
    所以大家只有眼看着老刀把子往后退。
    老刀把子冷笑道:“我的计划虽未成功,你们的计划看来也功亏一篑。”
    陆小凤苦笑道:“我们若答应让你走,你能不能让我们看看你的真面目?”
    老刀把子道:“不能。”
    他大笑,又道:“永远没有人再能看见我的真面目,永远没有……”
    笑声突然停顿。
    他的人突然向前栽倒,滚下七八级石阶,仆倒在地上,背后鲜血泉水般涌出。
    他的竹笠也滚了出去。
    一个人慢慢地从石阶上走下来,手里一柄长剑,剑尖还在滴着血。
    陆小凤脸色忽然变了。
    若不是因为他脸上还有面具,大家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因为他脸色实在变得太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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