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刀声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01章又见吸血鬼
    一
    还未踏进那个很有个性的“家”时,叶开远远地就听见了有人在哭。
    虽然是女人的哭声,但是叶开听得出来那不是苏明明的哭声,而是一个中年妇人的哀切哭声。
    一进门,果然就看见一位体态肥胖的中年妇人坐在床边,苏明明在一旁安慰着她。
    “什么事?”叶开问:“这位太太怎么哭得这么伤心?”
    “她先生昨晚遇见了‘吸血鬼’。”苏明明回答着。
    “吸血鬼?”叶开一怔:“这里也有吸血鬼?”
    “不但有,而且已经存在很久了。”苏明明说:“只是销匿了一阵子,直到昨晚才又出现。”
    “那么她先生..”
    “当然是被吸干了。”苏明明说。
    叶开想了想,又问:“那么她先生呢?”
    “还留在现场。”苏明明说:“就在她家的后院里。”
    “我去看看。”
    叶开说完转身离去,苏明明本想跟去,可是见中年妇人仍哭得很伤心,只好继续安慰她。
    迎着晨雾,踏着晨曦,叶开走进了中年妇人的后院,远远地就看见一具干巴巴的尸体。
    脖子上伤口的血迹早已凝固,整张脸明显地带着惊吓,眼睛还睁得大大的。
    叶开蹲了下去,伸手将尸体的眼睛拂了起来,然后盯着伤口思索着。
    这种只有在“说书”的口中才能听到的“吸血鬼”,居然会在现实生活里出现,叶开实在很怀疑。
    他虽然没有亲眼看过“吸血鬼”,可是却见过两次被吸血鬼“咬”过的尸体,一次是在万马堂,今天是第二次。
    难道被吸血鬼咬过的人,真的会变成吸血鬼?
    叶开的眉头已深锁着,他决定今天晚上就守在这里,看看这个被吸血鬼咬过的尸体,会不会也变成吸血鬼?
    据说吸血鬼只有用桃花木刺进心脏才会死亡,那么叶开今晚是否要准备一根桃花木呢?
    他不禁苦笑了起来,怪事年年有,今年却特别多。先是十年前早已死亡的人,忽然间莫名其妙地活过来,现在又是吸血鬼。
    如果昨夜不是到“猴园”看过所谓的人头猴身的猴子,那么怪事又要加一桩了。
    叶开缓缓地站起,思绪已飞离了拉萨,而回到了万马堂,不知傅红雪现在如何?以他的个性,叶开还真怕他使起性子来而不顾后果行事。
    今天晚上如果将这件吸血鬼的事搞清楚,明天一早就离开拉萨,赶紧回到万马堂。
    晨阳越爬越高,大地越来越热,叶开擦了擦额上的汗,慢慢地走出了后院。
    一回到苏明明那儿,就看见苏明明站在门等着,迎面就问:“猴园的事办得怎么样?你怎么走了一天一夜?”
    “我看到了人头猴身的猴子。”叶开说。
    “真的?”苏明明张大了眼睛:“真的有这种猴子?”
    叶开笑了:“那只不过是猴子剃光了头上的毛而已。”
    “剃光了头上的毛?”苏明明说。
    “是的。”叶开笑着说:“远远看去,还真像是人头。”
    “他为什么要将猴子头上的毛剃光呢?”
    “谁知道?也许那位王老先生是为了好玩。”叶开说:“也许那些猴子都得了掉毛的秃头症。”
    听见这话,苏明明也笑了,她等自己银铃般笑声稍微小了些时,才说:
    “那么你是为了什么事会在那儿待了一天一夜呢?”
    “白天看人下棋看了一天。”叶开笑着说:“晚上吃了一顿很丰富的晚餐,听了一段很美妙的弦乐,看了几只猴子在耍宝。”
    “你没发现什么可疑的事?”苏明明说:“有没有问他玉成的事?”
    “问了,没有。”
    “没有?”苏明明说:“什么没有?”
    “没有发现可疑的事,没有玉成的消息。”叶开说:“也没有探到金鱼的下落。”
    “怎么可能?”苏明明喃喃地说:“所有的迹象都指向‘猴园’,你却说‘猴园’里没有什么可疑。”
    叶开又笑了:“有位名人曾说过一句话,不知你听过了没有?”
    “什么话?”
    “最没有可疑的,往往是最有可疑的。”叶开笑着说。
    “真的?”苏明明说:“你的意思是说‘猴园’是有可疑之处?”
    “我到‘猴园’所看到的一切都很正常。”叶开说。
    “都很正常那还有什么可疑之处?”
    “就因为太正常了,所以才可疑。”叶开说:“像‘猴园’这么大的庄院,像王老先生这么样的人,应该有些特别的怪癖,但是他展现在我面前的,却都是平凡家里才能看见的事。”
    他顿了顿,又说:“这就证明这些事都是他刻意安排让我们看的。”
    “如果他心里没有鬼,又何必刻意地去安排呢?”
    “是的。”叶开说:“所以现在我要再去‘猴园’一趟。”
    “现在?”苏明明说:“这一次你是光明正大地从大门进去,或是偷偷摸摸地进去?”
    “这一次当然是偷偷摸摸的了。”叶开笑了:“不过在我去之前,要麻烦你两件事。”
    “什么事?”
    “第一,要那位中年妇人今天不要回去,她先生的尸体还是摆在后院里。”叶开说:“第二,你帮我去找一根桃花木。”
    “挑花木?”苏明明问:“做什么用?”
    “杀鬼用的。”
    “杀鬼?”
    “是。”叶开说:“据说被吸血鬼咬过的人,在过了一天之后,也会变成吸血鬼,据说吸血鬼只有用桃木刺入心脏才会致它于死地。”
    “你是想晚上看看那具尸体是否会起尸变?”苏明明问。
    “对。”叶开又笑了:“你答对了。”
    二
    围墙虽然很高,对叶开来说,就好像小孩在玩跳绳般轻松,他翻过围墙,轻轻地落在“猴园”的后院。
    此时离中午已很近了,可是整座“猴园”却静得仿佛深夜般,叶开举目四望,然后朝一间窗微开的房间奔了过去。
    一靠近墙壁,叶开先听了听房内是否有响动,等确定无异样时,他才缓缓地凑近微开的窗子。
    房内只有一张床,没有桌椅,床上有一条被子,靠床的壁上钉着一条铁链,房内没有人。
    翻过窗子,叶开走进床边,拿起铁链看了看,铁链上有个手铐,看来这条铁链是用来锁人的。
    锁的是什么人呢?
    叶开想了想,然后放下铁链,掀开被子,在床上搜寻了起来。其实他根本不必怎么仔细搜寻,一掀开被子,他立刻看见床上有一些毛发。
    一些金黄色的短发。
    他拿了几根起来,一摸,发质很粗,一闻,有股骚臭味。是猴子的独特异味。
    这间房子是用来锁猴子的?
    猴子为什么要锁在这里?不听话可以关在笼子里,为什么要锁在这么大的房间内?
    猴子大部分都是蹲着睡觉的,为什么要让它睡床呢?
    难道这只猴子很大?甚至比人还要高?
    照目前看来,也只有这种解释才合理,叶开笑了笑,将手上的几根毛发放入杯里,回过身走向房门,悄悄地打开门,探了探头。
    门外是一条走廊,走廊上也是静悄悄的,尽头处有一扇门,叶开一个箭步,身影“咻”的一声,就闪到尽头那一扇门旁。
    凭着第六感官,叶开知道房内一定没有人,于是他伸手推推门,却推不开。
    锁着,不太可能,房内没人,又怎么能从里面反锁呢?
    叶开看了看门,用手指敲了敲,这才发觉门虽然是门,却是用木皮包着的铁门,难怪推不开,这么重的一扇铁门,随随便便是推不开的。
    他使了使力,双手一推,铁门缓缓地向内开了,门一开,就有一股寒意扑面而来。
    叶开打了个哆嗦,这么热的天,房内怎么会吹出这么冰的寒意?
    铁门打开后,房内果然没有人。
    不但没有人,就连一个房间内应该有的摆饰都没有,不要说是梳妆台或是桌子椅子,一张普普通通的床都没有。
    可是房内却不是空的。
    看见房内的情景,叶开马上就知道为什么会有一股寒意扑面而来。
    房内的正中央有一张长台子,台子上放着一排排的冰块。
    寒意就是从这些冰块发出的。
    在长台的四周各放着一个落地高柜子,柜子是用水晶做成的,所以里面放的东西可以看得见,可是叶开却看不出那是些什么东西?
    柜子里摆着很多的圆罐子,罐子里好像是装着波斯来的葡萄酒,可是颜色却比较深些。
    难道这是一间冰藏波斯葡萄酒的地方?
    叶开走进柜子才发觉这些拒子上都有着编号,一共有四个柜子,顺着数字上面写着:“第一型”、“第二型”、“第三型”、“第四型”。
    型?什么是型?难道酒也有分型?
    叶开从来没有听过,他拿起右面柜子里的一个罐子,打开盖子闻了闻,鼻子刚凑近罐子,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血,血的味道!
    这些罐子里竟然是装着血。
    鲜红如蔷薇的血。
    三
    这些水晶柜子上的圆罐子装的都是血,这么多血是用来干什么的?
    四个柜子四种型的血,叶开终于明白这些血要分型了,他记得师父对他说过,人身上的血,大致可分为四种不同的血型。
    将不同的血混合在一起是不行的,那意思就是说,第一型血的人,只有用第一型血才可以。
    他当然还记得师父又说,要保持血的新鲜度,只有用冰来冷藏才可以。
    看来“猴园”的王老先生不但懂得血的分型,也懂得怎么保持血的新鲜度。
    但是他要这么多血干什么?
    他如果是悬壶济世的神医,那么还可以说是准备些血来以便救人用,他只不过是一个比较特别比较有钱的老人而已,他要那么多血做什么呢?
    或是这些血也和“猴园”种种的神秘传说有关?抑或是这些不是人血,而是猴血?
    望着这奇寒无比的“血房”,叶开觉得“猴园”的神秘面纱又多了一层。
    就在叶开沉思时,门外突传来脚步声,他一惊,想冲出房门已来不及了,再看了看屋内,没有地方可躲,这时脚步声已越来越近。
    铁门已打开,走进了两个穿黄衣的年轻人,比较高的手上拿着两根竹筒子,他们走至“第二型血”的柜子前,那个比较矮的年轻人,拿起了柜子里一罐血比较少的圆罐,打开了罐盖。
    比较高的年轻人立即将手中的两根竹筒子,倾斜往罐子里倒。
    竹筒里流出来的当然是血。
    等竹筒里的血流尽后,圆罐子的血总算满了,比较矮的年轻人笑了笑,笑着将盖子盖好,然后边放回柜子边说:“我记得上次进来时,这‘第二型’的每个罐子都是满满的,现在又是少了很多。”
    “又是?”比较高的年轻人问:“又是是什么意思?”
    “又是就是这种情形已发生过很多次了。”比较矮的年轻人说:“每次进来都会看见上次本已装得满满的血,又少了很多。”
    比较高的年轻人望望柜子上的血罐,摇着头说:“真是猜不透那个老头要这么多人血干什么?”
    “老头?什么老头?”
    “就是我们的──。”
    他还未说完,嘴就被那个比较矮的年轻人用手捂住,然后就听见他轻声地说:“你不想活了?”
    “我..。”
    “没有人敢叫他‘老头’的。”比较矮的年轻人着了看门外后才放开手:
    “你居然说得那么大声,难道不想活了?”
    “他又不在这里,怎么会知道?”比较高的年轻人嘴巴虽然还在“硬”,但声音已小了很多。
    “这世上告密邀功的人很多。”
    “这里只有你我,又没──。”
    他本来想说“又没有别人在,谁会去告密”,突然才想到这个站在旁边的也是个“人”,所以马上装着笑脸,搭着比较矮的那人的肩。
    “老哥,我房内藏有两坛三十年陈的女儿红,今晚就到我那将它干光。”
    比较高的一脸笑容:“当然老弟我还准备一些下酒菜。”
    “那两坛酒是你的宝贝,我怎么敢喝?”
    “老哥,你又不是外人。”他笑了笑:“只要老哥忘了刚刚小弟说了什么,你要什么,老弟都照办。”
    “知密不报者,罪加一等。”比较矮的年轻人还在故意装“圣贤”。
    “老哥,你就饶了我这一次吧!”
    “要不是看在你我多年的份上,我──。”
    “谢谢老哥。”
    比较高的立即恭迎着那个比较矮的走出去,等铁门重新关上后一条人影从屋梁上落了下来。
    一落地,叶开立即动了动双手,踹了踹双脚,刚刚躲在上面,连动都没有动,手脚都快给寒意冻僵了。
    身体暖和些后,叶开才停止了活动,但是脸上的思索之色却更浓了。
    从刚刚那两个人的谈话中,叶开知道了三件事:第一,这些罐子里的都是人血。
    第二,连王老先生的手下们都不晓得自己的上司要这些血做什么?
    第三,王老先生的用血量还非常多,每隔一段日子,就要手下补进来。
    现在叶开又多了一个问题,这些血是从哪里来的?
    莫非..
    不可能。
    这种事怎么会和“吸血鬼”扯在一块?叶开不禁笑了起来。
    他实在很想继续查下去,只可惜再下去的时间已不是“查秘密的好时候了”,现在“猴园”里一定又恢复了正常戒备。
    今天只好先退回去,等晚上查明“吸血鬼”事件后,明天再来一趟“猴园”。
    四
    昨夜的星辰还未升起,今日的夕阳已西沉时,叶开就找到了个绝佳的位置躲了起来。
    在中年妇人的后院里,有一口枯井,在枯井的正对面有一棵古老的榕树。
    榕树的树叶浓又密,叶开就躲在里面,在那里不但可以将后院看得清清楚楚的,连方圆七丈之内,都逃不过叶开的眼睛。
    带着两壶酒和一些干粮,如果不是在等待诡异的事情,树上倒不失为一个喝酒的好地方。
    当北方第一颗最亮的星星升起时,叶开已喝下了半壶酒,也驱走了身体的大半寒意。
    尸体还是依早上的姿势躺着,今夜有星也有月,月色明显地停留在尸体脖子上的伤口上,鲜血早已凝固成深咖啡色。
    传说如果是真的,那么今晚这具死尸一定会起“尸变”,会变成一个“吸血鬼”。
    “吸血鬼”真的任何兵器都杀不死吗?真的只有用桃木削尖刺入心脏才有用吗?
    这种儿时才会常听到的“鬼话”,居然会出现在生活里,你叶开能怎么样?
    他只有苦笑。
    他也只能苦笑。
    今晚如果真的起了“尸变”,叶开倒要看看“吸血鬼”是否真的杀不死,如非必要,他是不会用桃木的。
    削尖的桃木就插在他的腰间。
    如果让他的朋友知道他居然在做这种事,不笑掉大牙才怪。
    这种事如非亲眼目睹,是没有人会相信的。
    叶开呢?
    如果今晚真的让他看见了“吸血鬼”,他会相信吗?
    叶开自己也不知道。
    有些事就算亲眼看见都未必是真的,更何况是这种存在虚无飘渺间的“鬼话”。
    西风吹来了寒意,也带来了拉萨城里的菜饭香,更飘来了边城独特凄凉而悲怆的牧歌。
    听见这阵隐隐约约的凄凉而悲怆的歌声,叶开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想起了他的人和他那首留传己久的牧歌。
    “暮春三月,羊欢草长,天寒地冻,问谁饲狼?
    人心怜羊,狼心独怆,天心难测,世情如霜..”
    萧十一郎。
    这世上最了解狼最同情狼的只有萧十一郎。
    他自己仿佛就是一匹狼,一匹孤独、寂寞、寒冷、饥饿的狼,在冰天雪地里,为了自己的生命在独自挣扎。
    但世上却没有一个人会伸出手扶住他一把,每个人都只想踹他一脚,踢死他。
    ──世上只知道可怜羊,同情羊,绝少会有人知道狼的痛苦、狼的寂寞,世人只看到狼在吃羊时的残忍,却看不到它忍受着孤独和饥饿在冰天雪地中流浪的情况。
    ──羊饿了该吃草,狼饿了呢?难道就该饿死吗?
    叶开了解狼,所以也了解萧十一郎。
    他们两个人虽然不是同一时代的人,但是叶开对于萧十一郎的种种故事了如指掌,每当他想起萧十一郎的故事,他的全身都会热了起来,血都会沸腾了起来。
    叶开此时此刻并不是莫名其妙地想起萧十一郎,虽然是那阵凄凉而悲怆的牧歌使他想起了萧十一郎,却也同时令他想起了一位智者告诉过他的话。
    ──在遥远西方的某一个国度里,每当在月圆的晚上,会出现一种专吃人、专咬人脖子喝人血的怪物,在那个国度里的人民称它为“狼人”。
    今夜正好是月圆。
    叶开抬头看了看树梢上的月亮,圆又大,难道“吸血鬼”也和“狼人”
    一样,都是在月圆的晚上出现吗?
    一个是在遥远的西方国度里,一个是在古老神秘的东方国家,两种虽然不同的名称,但会不会是同一种的怪物呢?
    叶开还记得那位智者还告诉过他,“狼人”只有用银做成的武器才能杀死,这和“吸血鬼”只能用桃木才能刺死不是很像吗?
    被“狼人”咬过的人会变成“狼人”,这不是和被“吸血鬼”咬过的人会变成“吸血鬼”一样吗?
    看来“狼人”和“吸血鬼”就算不是同一种怪物,至少也有些亲戚关系。
    五
    圆月、星灿、西风寒。
    风吹树动,树动叶落,叶开不由得伸手拉了拉衣襟,他不知是为了寒意,或是想起恐怖的事,整个人都缩了起来。
    他将剩下的半壶酒,一口气地灌进了肚子,才觉得舒服多了。
    看看夜色,已将近半夜了,如果会有情况的话,那么也快出现了,不如趁现在先吃点东西,好先储存些体力。
    叶开刚一想到这个念头,手已拿起干粮,张口就吃,也就在他第一口咬过,他忽然听见了一种声音。
    一种仿佛万马奔驰的震吼声。
    随着声音的出现,他看见一股极耀眼的光束从枯井中迸射而出,随即窜上了天际。
    声音越来越大,光束越来越亮,叶开不由得双手掩耳,双眼虽然极力想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无奈光束太强,逼得他只有闭上眼睛。
    眼睛已闭,但仍然感觉得到那光芒的强度,耳朵更不用说了,若不是他的内力很高,恐怕早就被震得发疯了。
    发生了什么事?
    这难道是“吸血鬼”出现的前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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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章荆无命的十九年
    一
    后院在瞬间被光束照亮成白昼,榕树在刹那间让吼声震得摇晃不止,苍翠的树叶更不情愿地被摇得离枝而飘。
    光束是在什么时候消失的,声音是在什么时候停止的?叶开一点都不知道,他只知道仿佛过了很久很久,仿佛过了一世纪,他的耳朵虽已不再感觉那么震耳,但仍有余音在耳边缘绕。
    光芒虽已不再那么强烈,但紧闭的眼睛里,仍有光束流窜的影像。
    等耳朵再度听到西风的诉说时,等眼珠再度收到夜色的景像时,叶开全身已被冷汗沁湿了。
    刚刚是怎么一回事?
    叶开定眼向后院看去,安安静静的,一点变化都没有,不,不对,后院里有一样东西不见了。
    尸体?
    那不见的东西就是尸体。
    在本来应该是尸体的地方,现在只有一堆落叶。
    叶开立即向后院的四周望去,连方圆之内都不放过,但周遭只有冷冷清清的夜色,和一片迷迷蒙蒙的淡雾。
    尸体不见了。
    是起了“尸变”了吗?
    难道刚刚那阵吼声和怪异的光束,就是变成“吸血鬼”的过程?
    如果是,为什么看不见“吸血鬼”呢?
    如果是尸体变成了“吸血鬼”,那么为什么不来咬叶开?是它没看见他,还是他腰间的桃木吓走了它?
    这些问题就像“情丝”般的困扰叶开,他将剩下的另一壶酒打开,猛灌了一大口,等酒顺喉进入肚子,他才深深地喘了口气,然后跃起盘旋。
    一个纵身,人落下,就落在那翠绿的落叶旁,叶开凝注着落叶,再将视线缀缓地移向枯井,人也跟着走向枯井。
    借着月光,叶开很清楚地看见干涸的井底,干裂的土上光秃秃的,井壁上只有一点点暗绿色的青苔。
    这么样的一口枯井会发出那么令人不相信的光束和声音?
    叶开弓身拾起井旁的一块石头,朝井底扔了下去,“笃”的声音,这是石头碰到泥土的声音没有错,而且从声音的扎实感听来,这井底土很硬,并没有暗室之类的东西。
    叶开缓缓地站直身子,双手抱胸,眉头微微皱起,难道刚刚所看到的情景,是自己的幻觉和想象吗?
    就算光束和声音都是叶开的幻觉好了,可是尸体不见了却是事实呀!
    事情到了这里,换做别人一定是先回去睡个闷头大觉,有什么事等明天再说,但是叶开却不是这种人。
    他如果是这种个性的话,那么也就不会发生那么多的悲悲喜喜哀哀怨怨的故事了。
    枯井看来是没什么异样,但叶开如果没有亲自下去看看,他一定会三天睡不着,所以就在他眉头刚皱起没多久,已掠身纵入枯井。
    二
    井底的泥土坚硬如钢铁,叶开一落下,就知道这下面不可能有暗室之类的东西存在,所以他的注意力就放在井壁上。
    青苔翠绿而茂盛,叶开就盯着井壁上的青苔看。
    终年干涸的井壁上怎么可能会长出这么茂盛的青苔呢?
    看了一会儿后,叶开的嘴角就浮出了笑意,他的手也抬起,缓缓地摸向井壁上的青苔。
    当手指接触到青苔时,叶开嘴角的笑意就更浓了,他的手指轻轻一动,壁上的青苔就被撕下了一块。
    世上没有任何一种青苔能被撕下一整块的,握在叶开手上的青苔是假造的。
    是用一种像青苔的材料做成的,就算你在很近的距离下看,都很难看出是假的,除非你用手去摸。
    被撕下假青苔的井壁上,明显地露出四五个小圆洞,这些小圆洞是做什么用的?看来这些假青苔是为了遮掩这些小洞而设的。
    这干涸的井壁上为什么会有这些小圆洞呢?这些小圆洞有何作用呢?
    除去了井壁上的所有假青苔,就露出了更多的小圆洞。
    将手指头伸进洞里,碰不到洞底,看来这些小圆洞还很深。
    黑漆漆的,当然看不见洞里的情形,用耳朵去听,却啥也听不见。
    叶开不禁头又大了,虽然揭穿了假青苔的作用,却又多出了小圆洞的秘密。
    望着这些小圆洞,却又猜不透它的作用,你说叶开的头能不大吗?
    幸好就在叶开觉得头刚开始大时,他忽然发现这些壁上的石头与方块中的接缝有一处显得不太一样。
    石块有大有小,所以排列就不太整齐,但在离井底大约五尺高的井壁上,却出现一条很整齐的接缝。
    所有的石块到了这里都被削成了平行线,显然是刻意安排的。
    有了这个发现,叶开的头不但恢复了正常,嘴角的笑意也更浓了,他盯着这条整齐的接缝一会儿,然后就伸手去推这扇井壁。
    才用了三分力,这井壁就向内陷了下去,一陷下去就立刻有一阵寒风扑面而来,而且还发出了“咻咻”的怪声。
    叶开当然知道这是里面的空气和外面的空气忽然连通才会产生的现象,所以他等怪声消失后,就踏步走入了这个暗门。
    通道漆黑看不见底,不知是直?或是有弯处?所以叶开只好扶着墙壁而行,大约过了七八个转弯后,他才看见远处有朦胧的灯光发出。
    朝着灯光走去,叶开的心反而不紧张了,因为灯光处一定是所有谜团的所在地,当然也是危险的源地,“既来之,则安之”,这个道理叶开一向比别人清楚得很,所以他就带着很愉快的心情走向灯光处。
    三
    灯光很柔,眼睛却是死灰色的。
    一走入灯光处,叶开就看见了一对死灰的眼睛。
    不但是死灰色的,而且还冷得像圣母峰上的千年寒冰,冷得足以令任何人的血都凝结。
    叶开避开了这个人的眼睛,看到了他的手。
    这个人的左手是断的,右手的颜色也是死灰色,就像是刚从棺材里伸出来的。
    他穿着一袭淡青色的长袍,头发长而离乱,两条眉毛却是浓而密,他的鼻子很挺,但长在他的脸上却更显出他的孤独。
    他的嘴唇很薄,但你一看就知道他是一个话出如山的人,只有杀人无数,用手比用嘴多的人才会给人这种感觉。
    他的左腰畔处有一柄没有剑鞘的剑。
    剑是漆黑的,就像他的眉毛。
    严格说来,那实在不能算是一柄剑,那只是一条三尺多长的铁片,既没有剑锋,也没有剑锷,甚至连剑柄都没有。
    只用两片软木钉在上面,就算是剑柄了。
    这柄剑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小孩子的玩具而已,但叶开却知道这玩具一定危险得很,最好还是莫要去玩它的好。
    这个人虽然静静地坐在灯光下,但他的背仍然挺得笔直,他的人就像铁打的,冰雪、严寒、疲倦、劳累、饥饿都不能令他屈服。
    世上好像没有任何事能令他屈服。
    他的眉浓、眼大,薄薄的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挺直的鼻子使他的脸看来更瘦削,这张脸使人很容易就联想到花岗石,倔强、坚定、冷漠,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甚至对他自己也一样。
    看到这个人,叶开的直觉就想到了阿飞,那个和他师父是生死之交的阿飞。
    这个人有太多的地方和阿飞很像,唯一不相同的是眼睛,阿飞的眼睛永远充满热情,而这个人的眼睛却只有死亡。
    叶开相信这个人的剑带来的也通常都是死亡。
    “剑下无活口,左右双杀剑”。
    这个人一定是和阿飞齐名的冷面杀手荆无命。
    荆无命!
    四
    一定是的,叶开相信眼前的这个人一定是上官金虹的得力助手荆无命。
    也唯有荆无命才会给人一种死亡的感觉。
    叶开再次将目光移向这个人的眼睛,再次凝注着那死灰色的光芒。
    如果这个人是荆无命,那么叶开今天将面临有生以来最危险的一场决斗。
    他还记得师父曾对他说过:“上官金虹的武功虽然比荆无命高,可是他没有荆无命的可怕,因为他缺乏荆无命那股‘死的气息’。”
    “我宁可和上官金虹决战三天,也不愿和荆无命为敌一时。”
    这是“小李飞刀”对荆无命的评语,由此可见荆无命这个人是个多么可怕的人。
    现在叶开终于面对着他了,面对着荆无命。
    昔日李寻欢未曾和荆无命交过手,今日叶开能“不战而退”吗?
    地道的尽头是一间空洞的房间,除了荆无命外,就只有七八盏孔明灯。
    灯虽多,光线却很柔,说话声是缓慢的,既无高低,也没有情感。
    只有荆无命说话才是这种声音。
    “世上的人有很多种,有些人容易杀,有些人不易。”他的神情看来很樵悴,但是他的声音却和他的眼睛一样冷得令人发寒:“手也有很多种,有的能杀人,有的不能杀人。”
    叶开在听,他只有听。
    “昔年我是以左手剑成名的,可是自从我左手断了以后,很多人都以为我是个废人。”
    这个人果然是荆无命。
    “所以那些人就都死在你的右手剑下。”叶开替他说完这句话。
    荆无命将右手缓缓抬起,目光落在自己右手掌上:“我十一岁练剑,十五岁就已经使得一手快剑了,可是我却又花了七年的时间来练左手剑,你知道我为的是什么吗?”
    “请说。”
    “我一直相信‘强中自有强中手’,我苦练左手剑为的就是有朝一日遇到一个真正敌手时,我的左手剑就可以发挥作用了。”荆无命淡淡地说:“没想到这一天还没有到,我的左手却已断了。”
    ──他的左手并不是被人砍断了,而是让自己给废的,虽然他的左肩胛先中了“小李飞刀”,但是他如果不自己用力再将飞刀拍入骨髓处,那么他的左手还不至于废掉。
    这件事叶开当然知道,就算李寻欢不告诉他,江湖中有关这件事的传闻也很多,叶开有耳朵,自己会听,也会评断,所以他很佩服荆无命那一次的作风。
    作风?英雄的作风?
    英雄?什么叫英雄?难道荆无命的作风就是英雄?
    英雄所代表的意思,往往就是冷酷、残忍、寂寞、无情。
    曾有人对英雄下过定义,那就是:杀人如草、好赌如狂、好酒如渴、好色如命!
    当然,这并不一定是绝对的,英雄也有另外一种。
    另外一种像李寻欢这样的。
    但像李寻欢这样的英雄世上有几人?
    不管是哪一种英雄,他们也许只有一点是相同的──无论要做哪种英雄,都绝不是一件好受的事。
    荆无命将目光从自己的右手移向门口的叶开,然后才慢慢地又说:“我叫荆无命。”
    “我知道。”
    “我这一生最大的遗憾是,未能和李寻欢真正交过手。”荆无命停了一下,等声音消失在叶开耳畔时,才又开口:“你叫叶开?”
    “树叶的叶,开口的开。”
    “你是李寻欢唯一的徒弟?”
    “恨未能习得师父的二三。”
    荆无命再次凝注着叶开:“你的飞刀呢?”
    “刀在。”
    “在哪里?”
    “在它应该在的地方。”叶开淡淡地说。
    ──什么才是它应该在的地方?仇人的要害?
    叶开的这一句话回答得很妙,荆无命却听得懂,所以他那死灰色的眼睛里也忽然闪出了一丝丝微微的光芒,但很快就消失了。
    “好,好,名师果然有高徒。”荆无命说:“昔年李寻欢若有你这样的洒脱,他也不至于有那么惨的命运。”
    叶开笑笑,有关这一类的问题,他从来不回答的,荆无命当然懂得叶开的意思,所以他很快地就转变话题。
    “今天是几号?”荆无命忽然问叶开。
    “八月十一。”叶开马上反问:“这个日子有什么意义吗?”
    有。”荆无命的眼里突然露出茫然,连声音都有了回忆的意味:“十九年前的今天是上官金虹死在李寻欢刀下的日子。”
    他顿了顿,又说:“十九年前的今天,也正是我过十九岁的生日。”
    今天是荆无命的生日,也是上官金虹的忌日。
    叶开注视着荆无命,换句话说,今天也正是所有恩怨该结束的一天了。
    荆无命从茫然中收回目光,再次落在叶开脸上:“我今年才三十八岁,可是如果我不说,你能想到我才三十八岁吗?”
    叶开仔细地看着荆无命的脸,如果光从容貌去判断荆无命的岁数,任谁也猜想不到他才三十八岁。
    他的脸上虽然还有中年人的光泽,但是眼尾处却已有了老年人的憔悴,就连那凸出的脸颊都已被风霜刻满了皱纹,宽阔的额头,更是清清楚楚地让疲倦、苍老占满了。
    他的头发虽然还是漆黑的,但双鬓都已让忧痛和感伤染白了,他的身子是硬朗的,但任谁都看得出那是因为痛苦和仇恨在支撑着。
    他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已不是憔悴、苍老可以形容的了,只有用“老”字才能形容的。
    “你实在不像三十八岁的人。”叶开照实地说:“你看来最少也有五十八岁了。”
    “是的,我的样子看来最少也该有五十八岁了。”荆无命点了点头:“那是因为这十九年来,我比别人都‘老了’十九年。”
    比别人都“老了”十九年?的确是,别人纵然痛苦,也只不过是十九年而已,他却比别人多了十九年的仇恨。
    世上最容易令人老的只有两样东西,那就是仇恨和情丝。
    情丝能令人黯然销魂,仇恨却能让人绞痛入骨,至死方休。
    五
    “十九年了。”荆无命居然叹了口气:“十九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期待着和李寻欢一决胜负,可是直到今日我看你,我才发觉一件事,今生今世我休想胜过李寻欢,你可知为什么?”
    “为什么?”
    “为了仇恨。”
    “仇恨?”
    “我为仇恨而活,却也为仇恨而败。”荆无命说:“我纵然再苦练十九年,还是无法胜过李寻欢,因为我心中有太多的仇恨,而李寻欢只有宽恕。”
    叶开不懂这些话的意思。荆无命当然也知道他不懂,所以马上又解释。
    “表面上看来,我一心一意在研究李寻欢的武功,在找寻他的武功破绽,十九年来我自认找出了他的破绽,但是我还是无法胜了他。”荆无命又解释:
    “因为这十九年我只顾研究他十九年前的武功破绽,自己的武功依然停留在十九年前,而李寻欢却因为心无旁骛,十九年来武功又进入了另一境界。”
    ──武功不进则退,水不流则浑,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
    然而大多数的人都无法了解这个道理,想不到荆无命居然领悟了,看样子他的武功已非十九年前的荆无命。
    ──能领悟,就是进步,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
    “我纵然明知道无法胜过李寻欢,但我还是要和他一战,这是原则的问题。”荆无命问叶开:“你懂吗?”
    “我懂。”叶开说:“就正如今日我明知不是你的敌手,可是我一样会和你决战,因为这也是我的原则。”
    明知道是死,也要战。因为这已不是生与死的问题。
    这是正与邪,善与恶,羞辱和尊严的战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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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章有了你的孩子
    一
    傅红雪的手是冷的,心也是冷的。
    一件永远无法挽回的错误,两个不知如何面对面的人,如果你是傅红雪,你会怎样做?如果你是风铃,你会怎么办?
    夜雾迎着晨曦而消失,骄阳透过松枝糊成的窗户留在风铃的脸上,她睁着眼睛,深深地注视着躺在身旁的傅红雪。
    傅红雪却不敢回视着她,他只希望昨夜的事是一场梦。
    昨夜真的是一场梦?就算是梦又如何?
    床上还飘着昨夜因激情而留下的甜香,一丝丝地钻进傅红雪的鼻孔,他呼吸着这阵阵的甜香,心里涌出种说不出的滋味。窗户是开着的,窗外天色更亮,宁静的天空、宁静的山谷、宁静的早晨,天地间是一片苍茫的宁静。
    傅红雪的心头却是一片杂乱。
    他本来是个我行我素的人,现在竟然变得手足无措,竟然不知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对待风铃。
    风铃却仿佛还是老样子,她轻轻地坐起,用手拢了拢长发,然后微笑地问傅红雪:“今天早上你想吃什么?”
    在此时此刻,在经过昨夜的激情缠绵之后,她居然还能心平气和地问他要吃什么?
    傅红雪傻住了,他实在不知怎么回答。
    忽然瞪起眼睛瞪着他:“你几时变成了哑巴了?”
    “我..我没有。”
    风铃“噗哧”一笑:“原来你还没有变成哑巴,但却有点像是已变成了个呆子。”
    她对傅红雪完全还是以前的老样子,竟连一点都没有变,昨天晚上的事,她竟连一个字都不提。
    看她的样子,竟好像昨天晚上根本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她还是风铃。
    难道昨夜的温馨和激情,对她来说,只不过是一场春梦而已?
    傅红雪实在忍不住地说:“你..”
    风铃仿佛已猜出他想说什么,立刻打断了他的话:“我怎么样?你难道想说我也是个呆子吗?你不怕我打破你的脑袋?”
    现在傅红雪总算明白风铃的意思了,她决心不提起昨夜的事,是因为不愿让彼此都增加烦恼和痛苦。
    傅红雪看着她,心里忽然涌起种说不出的感激,就算他也能忘记昨夜的事,这份感激却是永远也忘不了的。
    “你还不想起床?”风铃又露出那种独特的笑容:“你难道想赖在床上不起来?”
    “我不想。”傅红雪也笑了:“我就算是个呆子,至少总不是只猪。”
    傅红雪这一生大概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一顿早饭。
    ──这是他自己认为的。这一顿早饭是在心情很愉快、很兴奋之下吃完的。
    心情愉快是有的,但为何兴奋呢?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他只觉得今天的炒蛋很香,笋子焖肉很甜,那盘野菜炒葱更棒,连稀饭他都觉得清爽可口。
    吃完早饭后,傅红雪泡上一壶茶坐在庭院里,享受晨阳的娇柔,风铃弄毕厨房后,微笑地走入庭院,用一种愉快的语调对傅红雪说:“今天我要下山去一趟。”
    “下山?”傅红雪一怔:“干什么?”
    “我想到镇上去买点东西。”
    “买东西?”傅红雪吓了一跳:“这里需要东西吗?”
    “不需要,我只不过突然想去买点东西而已。”风铃微笑地说:“买东西是种享受,也是女人的天性。”
    傅红雪点点头──花钱本身就是享受,这种道理他当然明白。
    “买东西实在是件很有意思的事,不管你买的东西有没有用,但在买的时候,就已经是种享受了。”风铃说:“其实女人自己也知道她们买的东西说不定一点用都没有,可是她们看见了,还是忍不住要买,你知道为什么吗?”
    傅红雪不知道。
    “那是因为她们喜欢那些伙计拍她们的马屁的样子。”风铃又笑了:“我已经好久没有享受过那种滋味了,所以今天我准备去让人家拍拍马屁。”
    娇晨轻柔,连风都是可爱的,傅红雪静静地坐在这庭院中享受着这美好的一天。
    风铃走了大约半个时辰了,临走前,她说一定会赶回来做中饭。
    现在距离中午还一个多时辰,傅红雪却已觉得开始有点饿了,迫不及待地希望中午快点到。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他并不是饿了想吃东西,他只不过喜欢吃饭时那种“家”的气氛。
    风铃才离开半个时辰而已,他却已觉得仿佛过了半年,一颗心就像是初恋的情人似的又兴奋又犹豫。
    又像是小孩子偷着一根棒棒糖躲在被窝里吃,又高兴又怕被人发现。
    已经三十出头的人了,居然还会有少年般的羞涩,傅红雪想了想,不禁苦笑了起来。
    这种事情如果让叶开知道,他一定会笑破肚皮的,一想到叶开,傅红雪不禁又替他担心,他究竟到哪里去了?是否已回到万马堂?是否还继续为马空群重活的事件在调查?他现在有没有遇到危险?
    想到了叶开,傅红雪就觉得自己很惭愧,居然为了一个女人躲到这里十几天,居然为了一个女人放弃朋友,不顾朋友的生死。
    唉!这种事以前他打死都不会做的,现在却在糊里糊涂之下做了出来。
    不行,下半辈子如果想平平静静地过,就得赶回万马堂帮叶开,否则他的良心一定会不安。
    傅红雪已决定等风铃回来后就告诉她,明天他必须离开几天,他绝不能放弃朋友而不顾。
    他相信她一定会明白的,一定会体谅的。
    二
    在期盼中,时间仿佛总是过得很慢的。
    好不容易挨到快中午时,傅红雪的心反而更紧张,一双眼睛不时地望向门外的山路上。
    日头爬上了正中,酷热降临了大地,傅红雪的额头已沁出了汗珠,并不是因为天气热,而是焦急风铃怎么还没回来。
    到了这种时候,时间仿佛变快了,傅红雪一直安慰自己她就快回来了,自己何必急呢?反正还没到正午。
    就在他这么想时,太阳已过正中,逐渐朝西方移了过去。
    风还是早上一样的风,云还是早上一样的云。
    但是在傅红雪的感觉中,这世界已变了,完全变了,变成了空的。
    他的人还是坐在庭院中,夕阳的余辉将他苍白的脸映成金黄色的。
    已近黄昏。
    风铃却一直未回来过。
    傅红雪焦虑的心已变成了担心,他担心风铃是不是出了问题,是不是在路上出了麻烦?是不是马空群又派人在半路拦截她?
    他真后悔早上为什么让他自己一个人去?为什么不跟她一起去呢?
    昨天马空群的人能来这里刺杀她,那么今天就有可能在半路在等着她,一想到这里,傅红雪就恨不能立刻赶到镇上去。
    可是就在他奔到门口时,他犹豫了,如果现在他赶到镇上,而风铃刚好回来,两人岂不错过吗?
    风铃回来看不到他,一定会以为他走了,一定会以为他在经过昨夜之事后对她已不屑一顾了。
    脚步虽已停住,他的心却是在左右为难,难下决定。
    走?或是不定?
    不走,他又担心她在镇上遇到了麻烦。
    走,他又怕和她错过,而造成误会。
    傅红雪这一生中从来也没有碰过这么难下决定的事。
    黄昏,已到黄昏。
    山中的野花香气从林间飘散了出来。
    木屋静寂。
    崎岖不平的山路,在夏日夕阳的余辉下,看来就像是一条金带,绵绵地伸向苍翠中。
    傅红雪真是烦燥急了,他不知何去何从?他的衣衫已被汗水浸湿了。
    星辰依然和昨夜一样地爬上了苍穹,伴着洁白的明白,晚风徐徐地刮来,带来远方的菜饭香,这时傅红雪才想到,今天已一天未进食了。
    山脚下人家的灯火已燃起,夜在傅红雪的焦虑中悄悄地降临。
    着急、恍惚、焦虑,现在又加上惶恐,傅红雪无力地走回屋内,不管怎么样,先将灯火燃起再说。
    擦亮了火折子,将油灯上的线蕊拉出些,点着,看着火苗逐渐扩大,屋内也光亮了起来,所以摆在桌上的那一封信,也就映入傅红雪的眼底。
    信?留言?
    这是风铃留的吗?
    傅红雪用颤抖的手将信拿起,拉出信纸,抖开,首先跳入他眼睛里的是“傅红雪”三个字。
    不错,这是风铃留的,原来她早已准备好了,自己还跟傻爪蛋一样在替她着急。
    信很简短,却看得傅红雪的心都冷了。
    “傅红雪:
    今生我要杀你,我知道很难,但是你杀了我一个亲人,这个仇我势必要报,所以我带走你留在我肚内的孩子,至少我也毁掉你一个亲人。
    “风铃”
    傅红雪不但心冷了,整个人都僵了,满眼睛里都是那句“我带走了你留在我肚内的孩子”。
    孩子?孩子?
    这是什么意思?
    孩子?
    难道昨夜..就有了孩子?。
    信已掉在地上,傅红雪咬紧了牙,他手里紧紧地握着他的刀,他的心仿佛也被别人捏在手里,捏得很紧。
    三
    灯昏。
    小酒铺里的昏灯,本就永远都带着种说不出的凄凉萧索。
    酒也是浑浊的。
    昏灯和浊酒,就在傅红雪的面前。
    十年前,他已小醉过一次,他知道醉了并不能真的忘记一切,可是现在他想醉。
    十年前他已尝过情感的滋味,他本以为自己已能忍受各种痛苦,但现在忽然发觉这种痛苦竟是不能忍受的。
    浑浊的酒,装在粗瓷碗里,他已下定决心,要将这杯苦酒喝下去。
    人生的苦酒。
    可是他还没有伸出手,旁边已有双手伸过来,拿起了这碗酒。
    “你不能喝这种酒。”
    手很大,又坚强而干燥,声音也同样是坚强而干燥的。
    傅红雪没有抬头,他认得这双手,也认得这声音──萧别离岂非也正是坚强而干燥的人。
    “为什么我不能喝?”
    “你能喝。”萧别离平淡地说:“但不能喝这碗酒。”萧别离从轮椅上拿出一壶酒,他将这壶酒放在桌上,将碗里的酒倒掉,然后倒了一杯酒。
    十年前你已醉过一次。
    萧别离的脸上既没有同情,也不是怜悯,他只是将倒好的碗递到傅红雪的面前。
    喝吧!傅红雪只想醉。
    又苦又辣的酒,就象是一股火焰,直冲下傅红雪的咽喉。
    他咬着牙吞下去,勉强地忍着,不咳嗽。
    可是眼泪却已呛了出来。
    谁说酒是甜的?
    “这是烧刀子。”
    萧别离又倒了一碗。
    第二碗酒的滋味就好得多了,第三碗酒喝下去的时候,傅红雪的心里忽然起了种很奇异的感觉。
    十年前他已有过这种感觉。
    桌上的昏灯,仿佛已明亮了起来,他身子本来是僵硬的、是空的,但现在却忽然有了种说不出的奇异的活力。
    他已能偶而忘记痛苦了。
    但是针却还在心中。
    萧别高深深地注视着他,忽然说:“十年前你已为了一个女人而自暴自弃过,十年后的今天,你怎么又可能为了这个女人而再次那样呢?”
    “你..你怎么知道?”傅红雪猛抬起头看着萧别离。
    “一个男人为了爱情而痛苦时,那种神情本就明显得好像青绿的树木突然枯萎一样。”萧别离淡淡地说:“风铃非但不值得你多看她一眼,根本就不值得你为她痛苦。”
    “你..你知道..知道她的事..”傅红雪连声音都已发抖了。
    “我知道。”萧别离点点头:“我当然知道。”
    “你..为什么会知道?”傅红雪眼中的痛苦之色更浓:“你可知道我的痛苦,并不是..不是因有她的离去..而是为了..”
    “为了她要杀掉你的亲骨肉。”萧别离替他说完了这句每一时、每一刻中,都不知有多少的回忆?
    有过痛苦,当然也有过快乐。有过尴尬,当然也有过甜蜜。
    昨夜有激情的拥抱、甜蜜的缠绵,现在这一切都已永远成了过去。
    昨夜那种刻骨铭心、魂牵梦萦的激情,现在难道已必须忘记?
    若是永远忘不了呢?
    记得又能如何?
    两个不该在一起的人,两个应该有仇视的人又怎能结合在一起?
    人生,这是个什么样的人生?。
    “有了你的孩子。”
    “我要毁掉你一个亲人。”
    亲人?这不是她的亲人?这是他的亲骨肉,也是她的亲骨肉,她怎么忍心做得出呢?
    世上真有这种事吗?
    泪痕已出现在傅红雪的脸上,血丝已从他紧咬的嘴唇中沁出,他的手已因紧握着,而显得更苍白。
    醉吧!
    现在只有拿美酒来麻醉那已绞痛的心。
    而且就在心的中间,还插着一根针。
    一根尖锐、冰冷的针。
    没有人能想像这种痛苦是多么深邃,多么可怕。
    除了仇恨外,他第一次了解到世上还有比仇恨更可怕的感情。
    仇恨带给他的,只不过是想毁灭掉他的仇人而已,但这种感情却使他想毁灭自己,想毁灭整个世界。
    到现在为止,他才真正了解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爱上了风铃,所以他才更痛苦。
    ──你杀了我一个亲人,所以我要毁掉你一个亲人。
    这是什么报复?
    他不敢相信世上会有这种报复方法?可是事实又摆在眼前,他能不相信吗?。
    夏夜。
    群星在天上闪耀,夏树在风中摇曳。
    夏月更明。
    还是昨夜一样的星、一样的月。
    但昨夜的人呢?
    星还在天上,月还在云中。
    人在哪里?
    十三天。
    他们在一起共度了十三天。
    十三个白天,十三个晚上,这虽然只不过像一眨眼就过去了,但现在想起来,那每一个白天,每一个晚上,甚至每一句话。
    “你──”傅红雪露出了惊讶之色:“这件事你怎么会知道?”“我知道。”萧别离凝注着他:“而且我还知道一些你不知道的秘密。”
    “什么秘密?”
    “弯刀阿七来刺杀你,风铃报仇,木屋的围杀,叮当兄弟的那一幕灌销魂酒,到你解围而发生缠绵,这一切的种种都是一个阴谋。”
    萧别离说,“都是一个有计划的阴狠计谋。”“计谋?”傅红雪不信地说:“你说昨夜她和我..的那件事也是阴谋?”
    “是的。”
    “我..我不信。”
    “你非信不可。”
    “他..他们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何?”
    “他们这么做就是为了要让你自暴自弃,让你痛苦。”萧别离说:“因为他们知道要杀你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你这个人唯一的弱点就是情感脆弱,要杀你的唯一方法,就是先使你情感挫折,使你痛苦,使你自暴自弃。”
    他看着傅红雪,又说:“所以他们才定下了这个阴谋,设计了这一连串的事件。”
    傅红雪激动的情绪逐渐地平息了下来,他看着面前的那碗酒,过了一会儿,才开口:“他们是谁?”
    “表面上看来好像应该是马空群。”
    “其实不是。”傅红雪替他说完这句话。
    “是的。”
    傅红雪突然冷冷地注视着萧别离,然后用一种很冷很冷的声音问他:“你怎么会知道这个计划?”
    萧别离没有马上回答,他先静静地看着傅红雪,看了一会儿,才将桌上的空碗倒满酒,然后拿起,慢慢地喝掉,再倒满一碗酒,放下酒壶,等酒人了胃肠后,才用一种很淡很淡的声音说:“因为这个计划本就是我设计的。”
    “你设计的?”
    “是的。”
    傅红雪激动地问道:“没错?”
    萧别离淡然一笑道:“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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