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刀声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02章时光倒流
    (一)
    已死了十年的马空群怎么可能具名出面请客呢?
    或者这个马空群是另外一个马空群?
    请客地点是在“万马堂”,已成破瓦残壁的万马堂是宴客的场所吗?
    种种的问题,只有等到了晚上,到了万马堂才能解开。
    万道彩霞从西方迸射出,万马堂就在落日处,叶开遥视着夕阳。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人生又何尝不是这样?
    既是如此,人又何必斤斤计较?又何必去争那些虚无的名利呢?
    争如何?不争又如何?
    叶开感慨地叹了口气,正想迈步时,忽然发现从他来的方向有一条人影缓缓地朝他走了过来。
    傅红雪再往前走。
    他走得很慢,可是并没有停下来,纵然在前面等他的是死亡,他也绝不会停下来。
    他走路的姿态怪异而奇特,左脚先往前迈出一步,右脚再慢慢地跟上去,看来每一步都走得很艰苦。
    可是他已走过数不尽的路途,算不完的里程,每一步路都是他自己走出来的。
    ──这么走,要走到何时为止?
    傅红雪不知道,甚至连想都没有去想过,现在他已走到这里,前面呢?
    前面真的是死亡?
    叶开凝望着傅红雪,他忽然发现傅红雪走路时,目光总是在遥望着远方。
    ──是不是远方有个他刻骨铭心、梦魂萦绕的人在等着他?
    如果是这样,他的眼睛又为什么如此冷漠?
    纵然有情感流露,也绝不是温情,而是痛苦、仇恨、悲伦。
    已经事隔多年了,他为什么还不能忘怀呢?
    夕阳西下。
    人在夕阳下。
    万里荒寒,连夕阳都似已因寂寞而变了颜色,变成一种空虚而苍凉的灰白色。
    人也一样。
    傅红雪的手里紧紧地握着一柄刀。
    苍白的手,漆黑的刀。
    苍白与漆黑,岂非都正是最接近死亡的颜色。
    死亡,岂非就正是空虚和寂寞的极限。
    傅红雪那双空虚而寂寞的眼眼里,就仿佛真的已看见了死亡。
    难道死亡真的就在落日处?
    落日马场万马堂!
    傅红雪在看着远处的万马堂,叶开也在看。
    天色更暗,可是远远看过去,还可以看见一点淡淡的万马堂轮廓。
    万马堂真的是死亡吗?
    叶开不禁又想起十年前在同样的山路上,同样的要去万马堂,只不过那次是坐车,这次是走路而已。
    在当时,叶开坐在马车上,荒原中忽然传来了一阵奇异的歌声。
    歌声凄恻,如泣如诉,又像是某种神秘的经文咒语。
    “天皇皇,地皇皇,眼流血,月无光,一人万马堂,刀断刃,人断肠。”
    “天皇皇,地皇皇,泪如血,人断肠,一人万马堂,休想回故乡。”
    夜色渐临。
    荒原上显得更苍凉、更辽阔,万马堂已隐没在元边无际的黑暗里。
    已经过了十年了,可是那凄恻悲厉的歌声仿佛还在夜风里回荡。
    荒野寂寂,夜色中迷漫着黄沙,叶开望着风沙中的远方,笑了笑,笑着说:“昔日万马堂有窖藏美酒三千石,不知今日的万马堂是否也有佳酿?”
    这句话仿佛是在问傅红雪?又仿佛是叶开在喃喃自语?
    傅红雪不但听见,而且也回答了。
    “我只知道马空群已死了,十年前就已死了。”傅红雪淡淡他说:“今夜我们本不必去的。”
    “但是我们会去。”叶开笑着说:“因为我们要看看今日的马空群是谁?是死而复活?还是另有其人?”
    叶开的笑容仿佛永远不会疲倦,他笑了笑,又说:“既有马空群,不知云在天、公孙断、花满天,还有那位三无先生乐乐山,是否也都健在?”
    这些人明明都已死了,叶开为什么还说他们是否健在呢?
    是不是他已知道了某些事?
    夜风在呼啸。
    风中有黄沙,有远山的木叶芬芳,还有一阵车辚马嘶声。
    听见这阵马蹄声,叶开笑得更愉快了。
    “对,这才有万马堂的气派。”叶开说:“没有车马接客,这万马堂就未免显得太小气了。”
    话声刚完,一辆八马并驰的黑漆大车,已从夜色中出现尼停在叶开、傅红雪面前。
    同样的马车,和十年前接叶开时的马车一模一样,就连那拉车的八匹马,都仿佛未曾老过,车上斜插着一面白绫三角旗,旗上依然绣着五个大字。
    “关东万马堂。”
    叶开在看着这面旗时,车上的门已打开,已走下一个人,一个一身白衣如雪的中年人。
    看见这个人,叶开的笑容突然僵在脸上,双眼惊愕地看着这个人。
    傅红雪的脸上虽然没有笑容,但他的表情也变了,他直勾勾地看着这个一身衣白如雪的中年人。
    这个人是谁?
    为什么他的出现会令叶开他们露出这种表情?
    这个白衣如雪的中年人一下马车,立即长揖笑着说:
    “在下云在天,因事来晚一步,盼两位见谅。”
    这个人居然是云在天。
    怎么可能?
    明明已死了十年的人为什么又会出现?
    这个云在天是人?是鬼?
    他的样子和十年前没什么两样,依旧是圆圆的脸、面白微须,不笑时还是令人觉得很可亲,年纪依旧是四十岁左右。
    就算十年前他没有死,现在也该有五十岁了,样子也该变了,就算他保养得法,那岁月的风霜,多多少少也会留在他脸上。
    可是没有,他的脸依旧光滑如镜,依旧白白胖胖的。
    叶开不是吓呆了,而是傻了,他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已死了的人能再复活吗?
    这是不可能的事,可是却又摆在叶开眼前。
    夜风袭过,吹起了云在天的白衣衫,在此时此刻,在叶开眼中看来,云在天就仿佛是寒夜里出现的幽灵,令他不觉打了个冷颤。
    傅红雪看着云在天,忽然上前一步,忽然问:“你是云在天?”
    “是的。”
    “那么十年前死的云在天又是谁?”
    云在天一愣,一脸不解的样子,他疑惑地看着傅红雪:“我死了,十年前已经死了?”
    “云在天十年前已经死了。”傅红雪一字一字他说。
    “死在何处?死在何人手里?”云在天问:“是死在你刀下吗?”
    “不是。”傅红雪说:“死在马空群剑下。”
    “三老板马空群?”云在天忽然笑了起来:“傅公子真会说笑话,在下差点让阁下唬住了。”
    傅红雪还想开口,叶开忽然也大笑了起来,笑着拍拍云在天的肩膀。
    “你接客来迟,这是傅兄给你的一点小小惩罚。”叶开笑着说:“云兄不会见怪吧?”
    “怎么会呢?”云在天说:“接客来迟,本就该罚。”
    明明是事实,叶开为什么要隐瞒?
    云在天望着叶开,笑着又说:“阁下一定是叶开叶公子。”
    “你认得我?”叶开注视着云在天脸上的神情。
    “还未识荆。”云在天神色平静他说。
    ──十年前已经见过了,为什么说不认识呢?
    “既不认得,怎知我就是叶开?”
    “阁下年纪虽轻,却以一人之力揭发了上官小仙的秘密,破了金钱帮,这种事情又有哪个不知?哪个不晓?”云在天笑着说。
    这些事发生在几年前,也就是马空群他们死后才发生的事,如果云在天十年前死了,又怎么会知道这些事呢?
    但是他明明已死了。
    可是现在这云在天一点也不像是个死人,也不像是别人易容装扮的。
    如果是易容的,一定逃不过叶开和傅红雪的眼睛。
    “请上车。”云在天说。
    叶开微笑着答礼,欲上车前,忽然回头看着傅红雪说:“你是不是和十年前一样,走着路去?”
    傅红雪没有说话,他用动作来回答了这个问题,他的左脚先迈出一步,然后右脚再慢慢地跟上去,他又用那怪异而奇特的步法走向夜色里。
    “他不坐车?”云在天问。
    “他喜欢走路。”叶开笑着回答。
    看着渐渐走远的背影,云在天说:“他的腿好像有点毛病?”
    “那是腿部麻痹症,从小就有了。”叶开说:“所以又叫‘小儿麻痹症’。”
    “小儿麻痹症?”
    车厢中舒服而干净,至少可以坐八个人,现在却只有叶开和云在天两人。
    “不知道有没有别的客人?”叶开双手当枕地靠在车壁上。
    “应该还有三位。”云在天说:“不知道花堂主请到了没有?”
    “花堂主?”叶开眼里亮起了光芒:“花满天花堂主。”
    “你认识他?”
    “本应该认识的。”叶开笑了笑:“只可惜我晚来了十年。”
    “这话怎讲?”
    “如果我早来了十年,不就认识了吗?”叶开笑眯眯地看着他。
    “该认识的总会见面。”云在天说:“早晚都一样。”
    “对,这句话说对一大半。”叶开说:“不知这辆车上是否备有美酒?”
    “有,当然有。”云在天笑着说:“有如此佳客,又怎能无酒?”
    云在天从柜子里拿出了两个水晶杯,和一瓶仿佛是竹叶青酒。
    一拔开瓶盖,酒香立即四溢,叶开深深吸了口气,满足他说:“这是四十年陈的竹叶青。”
    “闻气已知年份,好,看来叶公子一定是酒中高手。”云在天一边倒酒,一边说。
    “爱喝倒是真,高手恐怕未必。”叶开说。
    接过酒杯,叶开并没有立即喝,他先将杯口靠近鼻子闻了闻,等酒香入喉后,才一口喝光杯中酒。
    这是标准酒鬼的喝法。也是标准的喝烈酒方法之一。
    先让酒中辣味顺鼻人喉,等喉咙习惯了酒味时,再一口干尽,就不会被酒的辣味所呛到了。
    夜色已深,马蹄声如奔雷般,冲破了无边寂静。
    看着车窗外飞过的景象,叶开忽然叹了口气:“今夜不知是否也会有人来吟歌助兴?”
    “吟歌助兴?”云在天说:“原来叶兄也好此道,在下可为叶兄安排。”
    “多谢云兄。”叶开说:“只可惜我想听的并不是云兄所说的那种。”
    “叶兄想听的是何种?”
    叶开还是懒洋洋地斜倚在车厢里,忽然抬手敲着车窗,曼声低诵:
    “天皇皇,地皇皇,眼流血,月无光,一人万马堂,刀断刃,人断肠。”
    听到这里,云在天仿佛听得很刺耳,却还是勉强在笑着,叶开却仿佛没看见,他又继续轻吟:
    “天皇皇,地皇皇,泪如血,人断肠,一人万马堂,休想回故乡。”
    云在天的脸色已渐渐在变了,叶开仍然半眯着眼睛,面带着微笑,他等歌声消失在夜色中后,才笑着问云在天:
    “这支歌,不知云兄以前是否听过?”
    “如此妙词佳曲,除了叶兄外,别人恐怕──”
    “只可惜此词不是我填,此曲也不是我作的。”叶开笑着说:“我只不过翻版唱一次而已。”
    “哦?”云在天说:“不知这位兄台是谁?”
    “死了。”叶开说。
    “死了?”
    “是的,十年前就已死了。”叶开说:“人既已死,既往不咎,云兄大概也不会怪在下重新唱出吧?”
    “难得一闻叶兄清喉,高兴都来不及,又何来怪罪?”云在天说:“至于歌词吗,万马堂所受的流言,又何止此而已。”
    “云兄果然是心胸开朗,非常人能及。”叶开微笑着说。
    云在天淡淡一笑,正想开口时,叶开忽然又问:“不知今夜三老板是否在迎宾处请客?能否告知?”
    “叶兄怎么会知道呢?”云在天一脸惊疑。
    “万马堂自东往西,就算用快马急驰,自清晨出发,最快也要到黄昏才走得完。”叶开说:“万马堂若没有迎宾处,三老板莫非是要请我们去吃早点?”
    “阁下年纪轻轻,可是非但见识超人,就连轻微细事都料算如神,在下实在佩服。”云在天说。
    “哪里。”叶开喃喃自语:“我只不过十年前已来过一次了。”
    “你说什么?”
    “没什么。”叶开立即笑着说:“我说迎宾处大概已快到了吧?”
    “迎宾处就在前面不远。”
    (二)
    昨夜的万马堂是一片荒芜,破瓦残壁,杂草横生。
    今夜呢?
    在一夕之间会发生什么变化?
    叶开实在想不出待会儿见到的万马堂会是什么状况。
    连人都……
    这算是死而复活吗?
    叶开苦笑了一下,今天所遇到的事,大概是他这一生中所遇到的最诡秘、奇异,甚至于有点恐怖的事。
    马嘶之声,隐隐地从四面八方传进了车内,叶开探首窗外,眉头忽然皱了起来,因为他已发现无尽的黑夜里有一片灯火在闪烁。
    他记得万马堂迎宾处,就在灯火辉煌处,他更记得万马堂昨夜连一点鬼火都没有,可是他刚刚却看见了一片灯海。
    万马堂显然已和昨夜不同了。
    马车在一道木栅前停了下来,一道拱门矗立在夜色中,门内的刁斗旗杆已升起了一面万马堂的旗帜。
    两排白衣壮汉两手垂立在拱门外,马车一停,四个人抢先过来拉开了车门。
    叶开下了车,纵目四顾,不由地长长吸了口气,万马堂果然也在一夜之间变了。
    变得和十年前叶开来时一模一样,昨夜的荒芜、凄凉已不复存在了。
    放眼之下,仍是干净、整洁、雄健的景象,一点也不像已荒废了十年的样子。
    云在天下车,也跟着走近叶开身旁,一脸得意之色。
    “阁下觉得此间如何?”云在天微笑而说。
    ──十年前,叶开第一次到了这里,云在天第一句话,也是这么问的,看来十年前的事,又要重新来一次了。
    当年叶开的回答是这样子的:“我只觉得,男儿得意当如此,三老板能有今日,也算不负此生了。”
    叶开现在却不想这么说,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看来三老板一定有非人之处,否则又怎能拥有此奇迹呢?”
    “他的确是个非常人,”云在天说:“但能有今日,也不容易。”
    “这又何止容易两字可以形容的?”叶开叹了口气。
    若非亲眼目睹,又有谁相信叶开所遇到的事。
    叶开不禁又苦笑了一下,他忽然眼珠子一转,想了想,回身走向正在低着头擦汗的车夫,拍了拍车夫的肩膀,微笑道:“阁下辛苦了。”
    车夫怔了怔,马上陪笑说:“这本是小人份内应该做的事。”
    “其实你本该舒舒服服地坐在车厢内的。”叶开说:“又何苦如此?”
    车夫怔了半晌,突然大笑着摘下头上的斗笠。
    “好,好服力,佩服佩服。”
    “阁下能在车驰之间,自车底钻出,点住那车夫穴道,再换过他的衣服,身手之快,做事之周到,当真不愧为‘细若游丝,快如闪电’这八个字。”叶开说。
    车夫又怔了怔:“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江湖中除了飞天蜘蛛外,谁能有这样的身手。”叶开说。
    ──又是一个应该已死的,现在却还莫名其妙活着的人。
    飞天蜘蛛大笑,随手甩脱了身上的白衣,露出了一身黑色劲装,走过去向云在天长长一揖,说:“在下一时游戏,云场主千万恕罪。”
    “阁下能来,已是赏光。”云在天含笑说:“请,两位请。”
    边城夜风强劲有力,月光却和江南一样轻柔明亮,甚至比江南多了一份凄迷。
    月光将云在天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叶开看着地上的影子,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他记得小时候听老年人说过,鬼是没有影子的。
    有影子的一定不是鬼,那么云在天就不可能是鬼了。
    不是鬼是什么?
    僵尸?
    叶开不禁又苦笑了,他一生从不信邪,不信人死后会变鬼,可是今天他所遇见的事,却又令他找不出一个合理的理由来解释这件事。
    十年前已死的人,一个个重新出现在他的面前,十年前已发生过的事,一件件重演在他面前。
    是时光倒流?
    抑或是……
    穿过一个很大院子,尽头处是一个有两扇白木板的大门。
    门虽然是关着的,叶开相信待会儿一定会打开,门口一定会站着一个如天神般的人。
    这个人满脸虬髯,也是一身白衣,腰里系着一尺宽的牛皮带,皮带上通常都斜插着把银鞘乌柄的奇形弯刀。
    这个人说话就跟他的名字一样是“断”的,这个人就叫公孙断。
    叶开追忆着十年前他说的第一句话,仿佛是“客人们全来了吗?”
    叶开还记得他的声音就宛如半天中打下的旱雷般,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
    来到大门,本来关着的白木板门,果然“呀”的一声开了,柔和的灯光从屋里投射了出来,衬出一个人影当门而立。
    这个人果然是一身白衣,只是身材不像天神般高大,满脸也没有虬髯,腰上更没有插着把银鞘乌柄的奇形的弯刀。
    这个人不是公孙断,这个人是花满天。
    (三)
    看见花满天,叶开微怔了一下,事情和十年前并不完全一样,显然的并不是时光倒流。
    这些人都已是该死了十年的人,现在虽然都因莫名其妙的原因而出现在叶开眼前,重演着十年前已发生过的事,可是并不是每个细节都和十年前一样。
    不管今夜会发生什么诡异的事,叶开已觉得越来越有趣了。
    叶开的笑容刚露出时,云在天已笑着问花满天:“三老板呢?”
    “在大厅。”
    叶开忽然笑着问:“客人全来了吗?”
    “连你们在内,来了四位。”花满天说:“只差一位。”
    “差的这一位,大概是和我一起到小镇的怪人吧?”叶开说。
    “兄台进去了,不就知道了吗?”花满天笑着说。
    “说得有理。”叶开大笑:“这么简单的事,我怎么没想到呢?该罚三大杯。”
    “酒菜和三老板都已在大厅相候。”花满天侧身让步:“请。”
    “谢谢。”
    叶开举步走了两步,忽然停止,回头问云在天:“听说人万马堂是不准带任何兵器的,不知阁下是否要先搜一搜身子?”
    “这话是谁说的?”云在天说:“万马堂成立至今已有四十年了,经过的大小战役已不知有多少,难道还怕人带兵刃入万马堂吗?”
    “又是很有道理的一句话。”叶开笑了:“看来今夜我非醉死万马堂不可。”
    叶开大笑,重新迈步,走了进去。
    人门就是一大道屏风,转过屏风,就是大厅了。
    大厅还是老样子,还是长得令人无法想象,叶开虽然已在十年前来过了,但现在走人,还是不免被这雄伟的大厅吸引住。
    大厅左边的墙上,画着的是万马奔腾,画中的马有的引颈长嘶,有的飞鬃扬蹄,每匹马的神态都不同,每匹马都画得栩栩如生,神骏无比。
    另一边的墙上,当然还是写着三个比人还要高的大字,每个字都墨渍淋漓,龙飞凤舞。
    这三个字当然是──“万马堂。”
    大厅的中央,依旧摆着张白木长桌,长得简直像街道一样,桌子两旁至少有四百张白木椅。
    现在这些白木椅已坐着两个人。
    两个叶开在十年前就已见过的人──慕容明珠、“三元先生”乐乐山。
    长桌的尽头处,有一张宽大的交椅上,坐着一个白衣人,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
    就算屋子里没有别人的时候,叶开知道他还是会坐得规规矩矩的,椅子后虽然有靠背,他的腰杆一定是挺得笔直笔直。
    这个人还是和十年前一样孤孤单单地坐在那里,距离每个人都是那么的遥远。
    ──距离红尘中的万事万物,都那么的遥远。
    距离死呢?
    叶开远远看过去,虽然看见他的面貌神情,却已看出了他的孤独和寂寞。
    这个人仿佛已将自己完全隔绝红尘外,没有欢乐,没有享受,没有朋友。
    他现在似在沉思,却不知是在回忆昔日的艰辛百战?还是在感慨人生的寂寞愁苦?抑或是在……
    这个人就是关东万马堂的主人──马空群。
    (四)
    马空群。
    神情依旧,容貌依旧,就连眼中的那一抹痛楚依然存在,他的人虽然坐在那里,却仿佛跟每个人都很遥远。
    ──距离红尘中的万事万物都那么的遥远。
    花满天一进入大厅,立即大步地走了过去,轻轻地走到马空群的身旁,弯下腰,轻轻他说了两句话。
    这时马空群才好像突然自梦中惊醒,立即长身而起,抱拳说:“各位请,请坐。”
    等每个人都人座后,马空群才又笑着说:“今夜将各位请来,实在是──”
    “是为了十年前已发生过的事。”这个声音响自门口:“白天羽的儿子来找你报仇的事?”
    众人惊讶地转头望向门口,叶开不用回头已知道是谁在说话了。
    除了傅红雪外,有谁会这么说话?
    叶开不禁又苦笑,但目光仍盯着马空群,他想看看马空群遇到了这种事,脸上会有什么样表情,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没有!马空群一点异样的反应都没有,他只是用那带有萧索之意的眼睛,看着门口,看着傅红雪。
    花满天猛然站起,怒眼逼视着站在门口的傅红雪:“你是谁?怎敢在万马堂如此说话?”
    云在天拍桌而起:“玩笑可一不可二,傅红雪你未免太放肆了!”
    对于云在天和花满天的怒眼及骂声,傅红雪仿佛都没有听见和看见,他的眼里只有一个马空群。
    傅红雪双眼眨也不眨地看着马空群,然后才一步一步地走进来。
    他虽然是个肢子,走路的样子仿佛很笨拙、缓慢,但是现在大厅里的每个人却看不见他腿的缺陷,因为他身上某样东西的光芒已掩盖了他的缺陷。
    每个人只看见他手里的刀。
    漆黑的刀。
    漆黑如死亡的刀。
    握刀的手却是苍白的。
    苍白得就如死亡。
    每个人的眼睛都注视着傅红雪手中的刀。大家都相信在这柄刀下所带来的,只有死亡。
    这柄刀没有亮丽的刀鞘,也没有惹眼的装饰。刀鞘是用两片千年竹片夹成的,刀柄更是用简单的木头做成。
    整把刀给人的感觉,就仿佛是小孩的玩具,但是每个人一定都明白,这是一把很不好玩的玩具。
    ──这把刀取万物生命,一定是在瞬间,鬼呢?
    这把刀是否也能取鬼的魂魄于瞬间?
    凝视着马空群,脚步笨拙地一步一步走过去,傅红雪握刀的左手,青筋若隐若现。
    众人的呼吸声,随着傅红雪的脚步而越来越混浊,忽然间,每个人都吐了口长长的气,脸色也松懈了下来,因为这时傅红雪的脚步已停下来。
    并不是他已走到马空群面前,而是在他的面前忽然出现了一把刀。
    一把奇形而略带弯弯的刀。
    公孙断。
    公孙断终于出现了。
    这个本应该出现在门口,本应该在门口拦住带剑人万马堂的公孙断,终于带着他那把银鞘乌柄奇形弯刀出现了,他的左手依然握着金杯。
    傅红雪没有看公孙断的人,他只是冷冷地盯着拦在面前的弯刀。
    公孙断也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傅红雪的刀。
    “没有人能带剑人万马堂。”公孙断沉声说:“也没有人能带刀。”
    傅红雪沉默着,过了很久,才慢慢他说:“从没有人?”
    “没有。”
    “你呢?”傅红雪的目光还是停留在那把弯刀上:“你是不是人?”
    公孙断的脸色变了,全身青筋都已突起。
    这时坐在交椅上的马空群忽然仰首大笑:“好,问得好。”
    公孙断左手的金杯,己逐渐扁了,杯中的酒渐渐溢出,流在他黝黑坚硬如钢的手掌上,他的脸色也已因愤怒而扭曲。
    “好,果然有勇气、有胆量。”马空群的笑声己转为微笑:“这位可是一人一刀揭穿公子羽秘密的傅红雪傅公子?”
    ──傅红雪力战公子羽的事,是在十年前破了万马堂之后才发生的事。
    ──如果十年前马空群已死了,又怎能知道这件事呢?
    傅红雪的目光又落在马空群的脸上。
    “傅公子既然来了,总算赏光,坐,请坐。”马空群笑着说。
    公孙断霍然回首,目光炯炯瞪着马空群:“他的刀?”
    “我只看见他的人,看不见他的刀。”马空群淡淡他说。
    话中含意之深,也不知是说他人的光芒已掩盖过他的刀?还是在说真正危险的是他的人,并不是他的刀。
    公孙断牙关紧咬,全身肌肉一块块跳动不歇,突然跺了跺脚,“呛”的一声,刀已入鞘,人已坐到了椅子上。
    一直伏在桌上,似己沉醉不醒的乐乐山,此刻突然一拍桌子,豪声大笑他说:“好!说得好。”
    他的人还是伏在桌上,也不知已醉?或是醒?只见他的双手在桌上摸索着,口中又喃喃说着:“酒呢?这地方为什么总是只能找得着刀剑,从来也找不着酒呢?”
    马空群终于又大笑了:“今日相请各位,本就是为了要和各位同谋一醉的。”
    “是不是不醉不归?”乐乐山抬起头,醉眼惺松地看着马空群。
    “正是。”
    “若是醉了,能不能归去?”
    “当然。”
    “这样子我就放心了。”乐乐山叹了口气,头又伏在桌上,但口中仍喃喃他说:“酒呢?万马堂难道只听得见酒字,而看不见酒,也喝不到酒?”
    一直沉默的叶开,忽然也笑了起来,笑着说:“万马堂有窖藏的美酒三千石,阁下若是一个人喝,岂非要被醉死。”
    “这点叶兄只管放心,万马堂里也不乏酒中的豪客。”花满天笑着说:“就连在下也能陪着喝几杯。”
    “真的?”叶开故意睁大了眼睛,道:“万马堂果真是高手如云,看来我今夜非死不可了。”
    “酒鬼是有的,哪有什么高手?”花满天的笑容仿佛有些僵硬。
    “他说的本是酒中的高手。”乐乐山又忽然开口说:“那么多人若是轮流来敬我的酒,我不醉死才怪?”
    “三老板此番相请,为的只不过是想一睹各位的风采。”云在天总算开口了:“纵然令人劝酒,也只不过是意思意思而已,哪有灌醉各位之理。”
    “但我还是有点怕。”
    “怕什么?”
    “怕你们不来灌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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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章叶开有妹妹
    (一)
    金樽,巨觥,酒色翠绿。
    酒已上桌,菜更是名贵。
    第一个动筷子的是慕容明珠,第一个喝酒的却不是乐乐山,而是公孙断。
    酒一上桌,公孙断就猛灌了十一二杯,刚才的怒气无处发,只好找酒来发泄,一口一杯,越喝脸色越难看,看他现在这个样子,最好是谁都别惹他,否则就跟火药库爆炸一样。
    傅红雪一口酒也没有喝,筷子动也没动过,他的左手依然紧握着刀,一双仿佛远山里的深潭般的眸子,冷冷地注视着马空群。
    叶开的嘴和手可都没有停过,一口菜,一杯酒,吃喝得不亦乐乎。就连眼睛都荡漾着愉快的神情,就仿佛在参加一个至亲好友的喜宴般。
    他边吃边喝边看着,视线从乐乐山,移向花满天,再转向慕容明珠,一个一个地观察下去,最后停留在马空群脸上。
    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这时马空群的目光也正好望向叶开,两人目光突然相遇,就宛如流星相击,两个人的眼睛里都似已迸出了火花。
    马空群忽然笑了笑,他的笑容,叶开觉得仿佛笑得很勉强,又仿佛有千言万语要诉说一样。
    但马空群只笑了一笑而已,立即借故喝酒而将目光移开,就仿佛深怕让叶开看出什么秘密来。
    他在怕什么呢?
    叶开觉得有趣了,照理讲,怕的应该是叶开,看见一群明明应该已死了十年的人,居然还能吃喝,活蹦乱跳的,就算不吓死,也差不多了。
    可是现在怕的人居然是马空群,这种事叶开当然觉得有趣极了。
    十年前,在同样的夜晚,在同样的地方,同样的人聚在一起,马空群为的是找出白天羽的儿子。
    今夜呢?
    事件在重演,难道也是为了找出白天羽的儿子?
    如果事情真的如十年前一般的话,接下来应该是慕容明珠唱出那首“……刀断刃,人断肠……”的歌。
    可是看现在慕容明珠的样子,一点唱歌的迹象都没有。
    事情要重演,情节又为什么并不全一样呢?
    叶开将目光又望向乐乐山,这位“三无先生”居然喝了两杯后,又已倒在桌上,又已鼾声大作。
    再看花满天、云在天和飞天蜘蛛这三个人脸上虽然都有笑容,但这种笑容比不笑时还更难看。
    叶开苦笑了一下,看来今夜这场酒,一定是闷得很,就在这个念头刚从叶开脑海升起时,马空群忽然说话了。
    “关东刀马,天下无双,这句话不知各位可曾听说过?”
    来了,来了,总算点到了主题,叶开调整了坐姿,准备迎接再来的话题。
    “神刀门,万马堂纵横边城,有哪个不知,哪个不晓。”飞天蜘蛛笑着说:“老板您说笑了。”
    “那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马空群长长叹了口气:“自从神刀门门主白天羽仙逝后,二十年来,神刀门已成了历史的名词了。”
    “白老前辈是怎么死的?”
    这句话是慕容明珠问的,本来叶开也想问,因为他想听听马空群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马空群忽然沉默了,沉默了很久,才又长长叹了口气:“人类最无奈的事,莫过于生老病死。”
    他喝了杯酒,让酒缓缓地顺喉流入肚子里,又说:“我这位白兄弟一生从未做过亏心事,虽然算是‘英年早逝’,但也死得安乐,一点痛苦都没有。”
    不对,江湖中的人都知道白天羽是死在马空群的阴谋下,如今他为什么又有如此说法呢?
    所以叶开当然要问:“听说白老前辈好像是死在别人的阴谋下。”
    “江湖传言,就如风中落叶,谁也捉摸不定。”马空群淡淡他说:“若真死在阴谋下,这二十年来,我会无动于衷?我会默默不理?”
    他既然要这么说,叶开只有再听下去了,看看他还会说出什么样的一朵花来?
    “幸好白兄弟英雄有后,总算留下了一个女儿。”马空群微笑着说。
    “留下了一个女儿?”这下连傅红雪都吓了一跳,他睁大了眼睛问。
    “是的。”
    “不知白老前辈的这个女儿,如今多大了?”叶开问。
    “不大不小,正好二十。”他叹了口气,又喝了杯酒,才说:“自古以来,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说法在,子女冠夫姓,本是天经地义的事,可是这么一来……”
    “白老前辈就断后了。”慕容明珠说。
    “是的。”马空群说:“我这个做兄弟的,又怎么忍心让这种事发生呢?所以才……才……”
    “三老板的意思是,要替白老前辈的这个女儿找个女婿?”慕容明珠说。
    “兄弟能做的,也只有如此了。”马空群说:“可是经年的住在边城,很少外出,再说一个女人家,又不便抛头露面的……幸好……幸好今日──”
    “幸善今日刚好有我们这几位来到了边城。”叶开笑着说:“所以三老板就函请我们今夜来此一聚,为的就是替老前辈找个赘婿?”
    “是的。”
    ──白天羽有女儿?
    十年前,是为了要找出白天羽的独子,而将他们聚集在万马堂。
    十年后,却是为了要替白天羽的独女找个丈夫,再次将他们找来。
    叶开不禁在心里头发笑,据他了解,自己并没有什么同胞姊妹,这个妹妹是从哪里跑出来呢?她又叫什么名字呢?
    “她的芳名?”叶开问。
    “白依伶。”
    慕容明珠将杯中酒干掉,然后才抬头看着马空群:“入赘,大多数的男人都不太愿意被招赘。”
    “所以她的陪嫁东西也比较不一样点。”马空群笑着说。
    “怎么个比较不一样点?”慕容明珠仿佛很有兴趣。
    “万马堂的一半事业。”马空群淡淡他说:“还有白天羽的神刀秘笈。”
    万马堂的一半事业已经够令人垂涎三尺了,再加上白天羽的神刀秘发,大概没有一个男人会拒绝的,叶开不禁叉暗自地笑着,他已经看见慕容明珠的眼里发出了贪婪的光芒。
    就连那已入土一半的乐乐山,都不禁地酒已醒了大半,嘴角也漾出了渴望之意。
    飞天蜘蛛的反应,虽然没有他们两人那么明显,但目光中也发出了异样的神情。
    ──这么好的陪嫁,人如果再长得美如天仙的话,那实在是一件很“棒”的事!
    这几个人大概都已想到这个问题,但头一个发问的,却是叶开。
    “条件这么好,不知人长得怎么样?”叶开看着马空群说。
    “虽不是人间绝色,但也会令你们目瞪口呆的。”马空群笑着说。
    “不知三老板这次招赘,是以何为标准?”慕容明珠说。
    “终生大事,并非儿戏。”马空群说:“决定权当然在于她本人了。”
    “她人呢?”叶开说:“我们什么时候能见到这位行情很俏的小姐呢?”
    马空群笑了笑,将目光移向窗外的夜色里,苍穹的远方有一颗星在眨眼,有一朵浮云在流动,马空群的眼睛也如星辰般闪烁,他的声音也如浮云般从口中流出:“夜深了,各位今夜早点休息。”马空群说:“我相信明天一早,白依伶将会赶回来。”
    一阵凤吹过,吹走了遮住半轮冷月的浮云。
    夜更深,月色朦胧,万马无声。
    在这边城外的荒漠中,凄凉的月夜里,又有几人能入眠?
    叶开睁大了眼睛,看着窗外的夜色,他没有笑。
    他那永远挂在嘴角的微笑,只要在无人时,就会消失不见。
    他没有睡,万马堂虽无声,但他的思潮,却似千军万马般奔腾起伏,只可惜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轻抚着自己的手,右手的拇指和食指间,就像是砂石般粗糙坚硬,掌心也已磨出硬块,这是多年握刀留下的痕迹。
    ──“小李飞刀”本就是要用食指和拇指,以及心中那一股“正气”发出的。
    他的刀呢?
    他从不带刀。
    ──是不是因为他的刀已藏在心中了?
    傅红雪的人就躺在床上。
    他没有睡,他的手里还是紧紧地握着那把漆黑的刀。
    凄凉的月色,照着他苍白冷硬的脸,将他脸的轮廓更明显地刻划出来。
    他那双明亮、却又带着无尽寂寞的眼睛,正在看着天花板。
    天花板上有一只不知名的小虫在爬着,傅红雪的目光就随着这只小虫来回地移动着。
    门突然“吱哑”一声的打开了,叶开笑眯眯地走入。
    “你没睡?”叶开笑着说。
    “你进入别人的房间,难道从来不敲门?”傅红雪冷冷地说。
    “我知道你没睡。”叶开找了个椅子坐下:“而且你也不是那种有秘密怕别人知道的人,所以我当然就很大方地进来了。”
    叶开并不是空手来的,他还带了酒和杯子来,他倒了一杯酒,轻轻地闻了一下,轻轻地啜了一口,然后才看着傅红雪,说:“对这件事,你有什么看法?”
    “哪件事?”傅红雪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小虫身上,就仿佛小虫比叶开好看多了。
    “马空群、花满天,万马堂的一切事。”叶开说:“你对于今夜所碰到的事,有何意见?”
    “恭喜你。”傅红雪忽然说了这句话。
    他说的很轻松,叶开却差一点给酒呛死了,他抹了抹溅在嘴边的酒,张大了眼睛看着傅红雪。
    “你说什么?”叶开说:“能不能再说一遍?”
    “恭喜你。”
    “恭喜我?”叶开微怔:“我有什么喜事值得你祝贺?”
    “你多了个妹妹。”傅红雪总算将目光移向叶开了:“这难道不是喜事吗?”
    叶开怔了半天,最后才苦笑着将半杯酒喝下。
    “这么说,你认为今夜所发生的事是理所当然的。”叶开苦笑:“就好像十年前我们并没有来到万马堂,马空群这些人也没有死?”
    傅红雪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将目光重新落在小虫的身上。
    “那么你还是和十年前一样,带着刀带着恨,来复仇的?”叶开说:“我当然还是多管闲事的浪子。”
    听见这话,傅红雪的眼角仿佛抽搐了一下,但他的嘴还是动也不动的。
    “如果十年前的事要再重新来过的话,那么这个妹妹应该是你的了,”叶开笑着说:“那么应该是我恭喜你才对。”
    傅红雪的嘴角也仿佛抽搐了一下,但叶开却没有看见,因为这时他己听见了一声凄厉的惨叫声。
    惨叫声还未消失,叶开的人已如箭般的从窗子掠出,窗子一开,立即飘进了一阵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傅红雪皱了皱眉头,然后才慢慢地坐起,慢慢地下床,慢慢地从门走出。
    他一走出门口,就见到慕容明珠和乐乐山也走出房门,没有飞天蜘蛛,他的房门还是关着的。
    “刚才是不是有人在惨叫?”慕容明珠看着傅红雪。
    傅红雪不语,他只是看着发出惨叫声的方向。
    “发生了什么事?”乐乐山的酒仿佛还未退。
    “去看看就知道了。”
    慕容明珠边说边朝傅红雪看的方向奔去,乐乐山也跟着。
    等他们走远了以后,傅红雪才用他那笨拙、奇特的步法慢慢跟上去。
    他到现在还没有改掉那不喜欢走在别人前头的脾气,他永远都是默默地走在后面。
    这是不是他怕别人从后面一刀砍向他的脖子?
    虽然在听到惨叫声,就立即赶了过来,但是叶开却不是第一个到现场的人。
    他到的时候,已经有四个人在了,一个死人,三个活人。
    花满天、公孙断、云在天,六只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地上的尸体,三个人的脸上都充满了疑惑、恐怖的表情。
    他们三个人并不是没有经过大风大浪的人,不要说一具尸体,死在他们手下的人,就已不知有多少了,他们怎么会对一个尸体露出这种表情呢?
    叶开的来到,他们三个人知道,但目光却依然看着尸体。
    叶开觉得奇怪地走近一看,然后他的眼神也如那三个人一样地盯着尸体。
    死的人究竟是谁?
    为什么会令他们如此反应呢?
    并不是死的人,令他们感到惊奇,而是死的样子,令他们吃惊。
    冷月上弦,斜挂在天边。
    月色清清,映着飞天蜘蛛的脸。
    叶开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个人脸上有那么多的恐惧,尤其是一个死人。
    飞天蜘蛛的脸已因恐惧而扭在一起,他的脸色苍白得就宛如寒冬里的雪花。
    叶开从来没有见过一个死人会苍白得接近透明,更没有见过一个人的皮肤会像飞天蜘蛛这样。
    飞天蜘蛛靠的是轻功出名,他的一身肌肉就如健马般的有弹性,皮肤因长久在阳光照射下,而呈现出古铜色的光泽。
    但是现在他的肌肉已如一堆松懈的肥肉般瘫在地上,皮肤就仿佛一个泄了气的皮囊般干瘪瘪地附在肉上。
    他整个人竟似已被抽干了血。
    叶开注视着飞天蜘蛛,世上有哪种武功能将人的血全部吸光呢?
    “这种死状,你以前见过吗?”花满天喃喃地问。
    “没有。”公孙断说。
    “他全身一点伤痕都没有。”云在天说:“我想他是被吓死的。”
    他们在对话时,叶开已蹲下,仔仔细细地查看尸体,最后终于在飞天蜘蛛的左腔上发现了伤痕。
    两个圆圆的、如豆般大小的伤口,血迹还未干,却已凝结在伤口的四周。
    “这是什么伤痕?”
    花满天他们也看见了,四个人蹲下,目光全落在那两个伤口上。
    “看样子他的血,好像全从这两个伤口被吸光的。”云在天说。
    “武林中有什么武器,会造成这种伤口?”公孙断说。
    一直沉默着查看的叶开,忽然开口说:“这是齿痕。”
    “齿痕?”
    “这是被牙齿咬着所造成的伤口。”叶开说。
    “牙齿?”花满天的脸上忽然露出一种很怪的表情:“你的意思是……被吸……”
    “对,吸血鬼。”
    这三个字一说出来,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
    古老相传,人死了在“七七”时,尸体如果遭到黑猫跳过,那么就会起“尸变”。
    这种“尸变”的尸体,就叫“僵尸”。
    还有一种,就是人死了,刚好埋在“狼穴”中,经过七七四十九天,尸体就会吸取日月的精华,过了百日后,尸体再次复活,会破棺而出。
    在月色明亮的夜晚里,这个破棺而出的“尸体人”会寻找人类,用它那两颗特别长的虎牙,咬住人胫上的血脉,而吸取人血。
    这种“尸体人”,就叫“吸血鬼”。
    据说“吸血鬼”是任何武器杀不死的,只有用桃花木,削成尖尖的木桩,然后插入“吸血鬼”的心脏,这样才能杀死“吸血鬼”。
    一片乌云飘来,正好遮住了月,一阵风从北方吹了过来,吹过叶开他们。
    花满天和云在天仿佛在风中颤抖了一下,他们的嘴,紧紧地闭着,不知是因为寒冷?或是害怕?
    “这只不过是个民间传说的老故事。”公孙断说:“怎么可能是真的?”
    “目前只能相信这样。”叶开说:“否则你有更好的解释吗?”
    “我不信。”
    这句话是傅红雪说的,他虽然走在慕容明珠他们后面,却是一起到达的。
    “哦?”叶开笑了笑:“你不信飞天蜘蛛是让吸血鬼杀死的?”
    “我不信这世上有吸血鬼。”傅红雪盯着飞天蜘蛛胫子上的两个血洞。
    “那么这种伤口,是何种武器所造成的?”花满天问。
    “不知道。”傅红雪说。
    (二)
    边城的夜风,寒如圣母峰上的千年不化之冰雪,月色却比江南多了一份凄迷。
    乐乐山看着地上的尸体,忽然用微徽发抖的声音说:“据说被吸血鬼咬死的人,在第二天晚上也会变成吸血鬼,也会起来吸人的血……”
    “而且会受咬他的那个吸血鬼所控制。”云在天说。
    “这个传说,我也听过。”叶开笑着说:“看来我们只有等到明天晚上,就知道有没有吸血鬼了。”
    “万一是真的有……”乐乐山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着:“怎么办?”
    “凉拌。”叶开说:“如果真有吸血鬼,我们只有跑了,听说吸血鬼是杀不死的。”
    乐乐山不再开口,但是每个人都听得见他的牙齿在打架的声音。
    “据我所知,用桃花木削成木桩,插入吸血鬼的心脏,是吸血鬼唯一致死的方法。”慕容明珠说。
    “那么明天我们每个人就准备一根削好的桃花木吧!”叶开又笑了。
    这时离天亮已经不远了,飞天蜘蛛的尸体很快地就被送进万马堂地窖。
    每个人也都精疲力竭地各自回房休息,叶开却还是睡不着,他的眼睛又瞪得大大的看着窗外。
    他的眉头又微微皱起,每当他遇到的问题需要思考时,他的眉头都会皱起来。
    叶开的眼睛虽然张得大大的,可是想着想着,在不知不觉中,人已睡着了。
    这时,窗外忽然飘进了一阵浓雾,刹那间就迷漫了整个房间。
    浓雾中,慢慢地现出一个人影,一个身材修长,长发披肩的女子。
    这个人就站在迷迷濛濛、冰冰冷冷的浓雾里,仿佛自远古以来就在那里站着,又仿佛是刚刚从浓雾中凝结而出的。
    这个人虽然比冰雪更寒冷,却又像雾一般空濛虚幻飘渺。
    这个人虽然看得出是个女人,却看不清脸,只能看见她一身白衣如雾,整个脸如雾般朦胧。
    雾中人仿佛在看着床上的叶开,过了一会儿,从雾里传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如果叶开此时是清醒的,他一定会为了这声叹息而心碎。
    没有人能形容这声叹息是多么的哀怨,可是每个人都一定可以听得出这声叹息中,带着那么多的千言万语,那么多的思念,那么多的的埋怨。
    雾中人轻轻叹了口气后,又用她那哀怨的声音轻轻他说:“这世上有很多事情,不是人所能想象得到的。”
    她停了一会,又继续说:“你一定要相信,在冥冥之中有一股人力办不到的神秘力量存在,而且千万不要去和这股神秘力量斗,你一定要记住。”
    雾是灰白色的,雾中人也是灰白色的,烟雾迷漫,雾中人也同样迷迷濛濛,若有若无。
    她究竟是人?还是鬼魂?
    傅红雪醒的时候,冷漠、孤做,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可是他睡着时呢?
    侧身、曲腿、弯着腰,满脸仿佛孩童受委屈般的无奈,和带着一丝丝惊吓,在他紧闭的眼睛上,隐隐约约地可以看见一抹渴望。
    他渴望什么?
    亲情?
    友情?
    抑或是爱情?
    这个问题,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就算知道,他也绝对不会说的,更不会承认。
    傅红雪那满布风霜倦容的脸,依稀还可以找到淡淡的孩稚气,看他现在睡觉的样子,就仿佛一个顽皮小孩玩累了,一下子就进入熟睡中,就算天打雷,也绝对打不醒他的。
    快黎明时的夜风最为寒冷,也仿佛很强劲,一下子就将窗子吹开了。
    窗帘飘扬中,隐隐地传来了一阵仿佛来自地狱的歌声,又仿佛来自虚无飘渺的山之巅的回声。
    “天涯路,未归人……
    人在天涯断魂处,未到天涯已断魂……”
    歌声刚响,未歇时,傅红雪的眼睛已如闪电般地睁开,握刀的左手上,青筋更加突起。
    “花未调,
    月未缺,
    明月照何处?
    天涯有蔷薇…”
    歇声再次响起时,傅红雪的眉头已微微皱起,这歌词很熟悉,仿佛不久前才在哪里听过般。
    “天涯路,
    未归人,
    夜三更,
    人断魂。”
    歌声还未落时,傅红雪的眼睛已亮了起来,他已想到这歌是谁唱的了。
    燕南飞。
    那被公子羽训练为傀儡的燕南飞。
    刚松开的眉头,很快地又皱了起来,而且皱的更深些,因为傅红雪还没有忘记一件事。
    傅红雪还没有忘记燕南飞是死在他的刀下。
    这阵歌声如果不是燕南飞唱的,那么又是谁在唱呢?
    谁会唱这首歌?
    又为什么要到这边城来唱?
    这阵歌声仿佛就是专程来边城唱给傅红雪听的?
    这些种种的问题,唯有见着这个夜半歌声的人才知道。
    顺着歌声,傅红雪很快地就走出了万马堂,歌声仿佛是来自树林中。
    等走入树林,傅红雪才发觉这片树林竟然深不可测,放眼看去,尽是一棵棵长得很高的巨树。
    树根盘结错杂,林中还不时传来野兽的低鸣声,歌声仿佛是在这片原始森林的最深处。
    傅红雪调整了一下身体,然后才一步步地走向黑暗处,越走,歌声就越清晰了。
    歌声果然是来自这片森林中,可是唱的人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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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歌声魅影
    一
    夜风在林中穿梭,不时地吹动了那些浓密的树叶,在此时此地看来,就仿佛巨人们在挥舞着双手,又仿佛有很多鬼魅在空中编织着一张巨大的天网。
    傅红雪双目四游,脚步还是朝着歌声处走去,走着走着,他发现自己来到了一片较为广阔的空地上,而且歌声也就在这时停了。
    傅红雪举目四望,这片空地上,除了一座小山丘外,看不到任何一个人影。
    怎么可能?
    歌声明明发自这里,为什么看不见人呢?
    歌声是在博红雪踏入这片空地后,才停止的,他相信没有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从他的眼前躲起来。
    难道唱歌的人就躲在这里的某一个地方?是躲在树上?或是躲在黑暗的树后?
    还是..躲在小山丘后?
    正当傅红雪在疑惑时,那消失的歌声又响起了。
    这次傅红雪总算找着了他的发声处。
    就在小山丘后头。
    傅红雪冷冷地笑笑,人也慢慢地走向小山丘,走过了小山丘。
    等他走到了小山丘的后头时,他吓了一跳,因为小山丘的后头根本就没有人,可是歌声明明发自这里的。
    傅红雪仔细地聆听之后,他这次才真正的吓了一跳,他发觉歌声竟然来自小山丘里。
    一座小山丘竟然能发出仿佛来自地狱的歌声?
    难道这座小山丘就是地狱的入口?
    而这阵歌声就是那些地狱里的鬼魂们的呼唤?
    “地狱”是什么样子,有谁去过?
    那里难道真的是人死后,灵魂的归处吗?
    “地狱”中,真的有十八层地狱?真的有“牛头马面”?真的有“阎罗王”在掌管着人的生死轮回?
    傅红雪从来也不信这些,可是最近他所碰到的事,又令他不能不信。
    死了十年的人,竟然一个个活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一座普普通通的小山丘,竟然能发出地狱中的歌声。
    这些事若非亲眼看见,有谁相信?
    可是信了又怎么样?
    傅红雪注视着小山丘,他的右手,不觉地伸向小山丘,他竟想去摸模这座小山丘是真?是假?
    他的手指刚碰到小山丘,他就知道这座小山丘是真的,可是这时小山丘竟然震动起来,紧跟着千百条光束从小山丘里迸射了出来。
    二
    随着光束的出现,而发出了震耳的怒吼声。
    光束在夜晚里看来,竟有如烟火般灿烂、耀眼,又如流星般的遥远不可及。
    傅红雪惊讶地看着在林中穿梭的光束,那些震耳的怒吼声,就宛如万鬼齐鸣,令人感到恐怖。
    就在傅红雪目瞪口呆时,那千百条的光束忽然集合成一个人的形像。
    起初只是朦朦胧胧的一个形像而已,渐渐地可以看清身上的衣裳、头发、手脚,最后连脸上的皱纹都清晰可见。
    这千百条的光束,竟然合成了一个人。
    一个活生生的人。
    看着这个由光束合成的人,傅红雪突然感觉到一股寒意由骨髓深处发出来,他双眼布满了惊恐地看着这个人。
    这个人也在看着傅红雪,他不但脸在笑,连眼睛里都有了笑意,可是他的笑意并没有溶化掉博红雪的惊恐。
    傅红雪那睁大的眼睛,从这个人的头看到脚,然后再盯着他左手上的那一把鲜红的剑。
    鲜红如蔷薇,却比血更红。
    蔷薇剑。
    燕南飞的蔷薇剑。
    这个由光束合成的人,赫然就是几年前死在傅红雪刀下的燕南飞。
    “你好。”燕南飞的声音依然那么有磁性。
    傅红雪听见他的声音,却不知如何回答。
    “只不过才几年没见面而已,你难道忘了我是谁?”燕南飞的笑容更浓:
    “我是燕南飞。”
    “你究竟是──”傅红雪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着。
    “是人?是鬼?”燕南飞说:“如果以你们人类来说,我现在应该算是鬼了。”
    “人类?”傅红雪毕竟是傅红雪,很快地就恢复镇定:“你难道不是人?”
    “活着是人,死后变鬼。”
    “这么说你是鬼了?”傅红雪嘴角的冷笑又出现了。
    “刚死时,我是当过一阵子的鬼。”燕南飞笑着说:“幸好我遇见了‘黑暗王子’。”
    “黑暗王子?”傅红雪说:“黑暗王子是谁?”
    “在人类与鬼魅之间,有一个你们无法想象的世界存在。”燕南飞说:
    “这个世界就由‘黑暗王子’掌管。”
    “哦?”傅红雪说:“这个世界在哪里?”
    “在天地间,在你我之间。”燕南飞说:“这个世界就在你的身旁,只是你无法看到而已。”
    “要怎么样才能看到?”
    “要是这个世界的人。”燕南飞笑着说:“或是‘黑暗王子’点头。”
    夜空无月,天空弥漫着阴霾的乌云,偶尔浮现出银黑色的薄光,就仿佛燕南飞身上发出的蓝光般妖异,也给人一种疑惑的感觉。
    傅红雪双目有神地盯着燕南飞──在人类与鬼魅之间真还有一个人无法想象的世界存在吗?
    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呢?
    在里面的“人”,又该称为什么?
    人?鬼?或是神?
    傅红雪从来也不信这世界上真有什么神?什么鬼?可是最近他所遇到的事和人,却又令他不能不信。
    死去的人,一个个重新“活”在他面前。
    一个平平凡凡的小山丘,居然能射出千百条光束来。这些光束居然还能合塑成一个人,这个人当然是死去多年的人。
    这些还并不是真正令傅红雪吃惊的事,真正令他感到惊讶、恐怖的是,在我们生活的空间里,居然存在着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
    这个不为人知的世界应该叫什么?
    天堂?地狱?
    或是武林中一直传说已久的“虚无世界”?
    三
    “如果真有这么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又叫什么?”傅红雪说:“而住在里面的人又该称什么?”
    “第四世界。”燕南飞说:“这个地方就叫第四世界,里面的人就叫‘虚无人’,所以第四世界又叫虚无世界。”
    “要什么条件才能进入第四世界?”傅红雪说。
    “没有条件,任何条件都没有。”燕南飞笑着说:“只能看你的机缘。”
    “机缘?”
    “也就是缘份。”燕南飞说:“有缘者,我们必为他们而开。”
    “无缘的人?”
    “无缘的人就只有活在这个可悲的世界。”燕南飞笑着说:“所以我要恭喜你。”
    “恭喜我?”傅红雪一愣:“为什么?”
    “因为你是有缘人。”燕南飞说:“所以你才能听到我的歌声,才能来到此地,才能见到‘光束使者’。”
    “光束使者?”
    “就是你刚刚看到的光束,也就是指我。”燕南飞说:“光束使者就是我。”
    “有缘的人就能见到光束使者?”傅红雪说:“就能由光束使者接引到第四世界?”
    “是的。”
    “到了第四世界又能怎么样呢?”傅红雪冷笑:“成仙?长生不死?”
    “还有你想象不到的财富。”燕南飞说:“随便一样,都足以在江湖中掀起风波了。”
    “这些东西虽然很诱惑人,可是这世上还是有不为所动的人。”傅红雪淡淡地说。
    “我知道钱财打不动你的。”燕南飞笑着说:“永生呢?长生不死难道你也无动于衷吗?”
    “我只知道活要活得有意义。”傅红雪说:“与其傀儡式的长生不死,不如痛痛快快地活几年。”
    “好死不如歹活着。”燕南飞说。
    “是吗?”傅红雪冷笑一下:“第四世界的人都长生不死吗?”
    “无生命,哪来的死?”
    “你不是死过一次了?”傅红雪冷冷地盯着他。
    “凡是进入第四世界的人,都必须死一次。”燕南飞说。
    “这么说,我如果要加入你们,也必须先死?”傅红雪说。
    “是的。”燕南飞说:“脱离那无用的躯体,剩下干净的灵魂,方能进入无垢的虚无世界。”
    “看来你这位‘光束使者’今夜来引导我,不如说是来接引我上西天。”
    傅红雪说。
    燕南飞浅浅一笑,缓缓地拔出那红如鲜血的剑。
    剑一出鞘,虽然没有阳光,剑光却如阳光般辉煌灿烂,又如月光下的蔷薇般美丽。
    剑气就在傅红雪的眉睫间。
    杀气已浓。
    傅红雪还是不动。左手还是紧握着那把漆黑的刀。黑如死亡的刀。
    鲜红岂非也是死亡的颜色?
    刀未出鞘,傅红雪的脸色更苍白,他将视线凝注在燕南飞手里的剑,他的脸上全无表情,瞳孔却已在收缩。
    燕南飞也是凝视着他,发亮如夜星的眼睛里,带着一种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那是种已接近解脱时的欢愉?还是无可奈何的悲伤?
    傅红雪慢慢地抬头,凝视着他的眼睛。
    两个人的目光接触,就仿佛夜空的流星相击般发出一连串看不见的火花。
    傅红雪忽然说:“你已败过二次,何必再来求败?”燕南飞的瞳孔忽然一缩,手中的剑已然刺出。
    剑光漫天,剑如闪电,剑气如寒冰。
    刀却仿佛很慢。
    可是剑光还没到,刀已破入了剑光,逼住了剑气。鲜血的剑光,苍白的刀锋。
    淡淡的刀光一闪,淡如春天的湖水,又淡如残冬的寒冰。
    刀光只一闪。
    漫天的剑花就不见了。
    傅红雪一出刀,就化解了燕南飞的剑式。
    看来燕南飞的武功依然没有什么进步,他的人虽然已复活,武功却还是死的。
    剑光一消,傅红雪本该得意,但他的眉头却忽然皱了起来,脸上忽然露出一种很奇异的表情,因为他忽然发觉他虽然化解了燕南飞的剑招,然而燕南飞的剑气却更浓。
    剑式被破,燕南飞反而发出了如地狱般的嚎笑,身体上的青光也随着笑声而渐渐增强。
    笑声一起,燕南飞的剑又刺出。
    这一次没有漫天的剑光,也没有闪电般的快速,剑气却更浓、更密。
    一剑慢慢地刺出,剑没有剑花,剑尖却在抖。
    傅红雪看着剑尖,人已退后了一步。
    就在他刚退了一步时,抖个不停的剑尖忽然射出了一道青青的光束。
    青青的光束,发出了“咻”的响声,直射傅红雪的胸口。
    傅红雪连换了三种身法才避开这道光束,却躲不开燕南飞的剑。
    一剑划过,鲜血溅出。
    血是红的,红如燕南飞的蔷薇剑。
    傅红雪的左肩被划出了一道血口。
    伤口很深,却不痛。
    傅红雪牙齿一咬,右手的刀已挥起,一刀划下。
    划向自己的左肩。
    刀锋过去,左肩的伤口就被削掉。
    血花喷出,这时傅红雪才感到疼痛,人却松了口气。
    被削掉的皮肉掉在地上,只一会儿的功夫,那块皮肉就变成紫黑色的,并发出“嗞嗞”的声音,在眨眼间就变成了一滩乌水。
    毒!
    只有中毒的皮肉才会产生这种现象。
    四
    看着地上的那滩乌水,傅红雪冷冷一笑:“原来第四世界的人也会使诈,也会用毒。”
    燕南飞没有回答,他又发出那阴森森的嚎笑,手中的剑又刺出。
    不等他剑尖在抖,博红雪的刀已出手。
    没有刀花,没有刀气,只一砍,由上往下砍,由快变慢。
    鲜红的剑光中,发出一道谈淡的刀光。
    刀光一闪,燕南飞的剑就忽然变成两把,左右分开。
    只一刀,就削开了蔷薇剑。
    剑一被削开,一半还在燕南飞的手中,一半已掉在地上,燕南飞忽然左手紧握,伸直食指和中指,在空中划了一个奇怪的图形,口中并喃喃念着,然后大喝一声:“起!”
    那一半掉在地上的半把剑,随着燕南飞的大喝,忽然飞起,射向傅红雪,就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握着般刺向傅红雪。
    一把剑忽然变成了两把,一把在燕南飞的手中,一把飞舞在空中。
    “以气驭剑”。
    这只是传说中的武功,没想到会在燕南飞的身上看见,看来燕南飞的复活很诡异,连武功也很诡异。
    一个燕南飞、一把剑,已够难应付了,现在又多了一把飞舞的剑。
    傅红雪前后挥挡着凌厉的攻势。
    妖异的人,妖异的招式,剑上又有极毒,这一战..燕南飞的笑声更响了。
    笑声越大,傅红雪额上的冷汗就越多。
    飞舞的剑一刺一刺地攻向傅红雪,他刚闪过飞来的一刺,燕南飞的剑又紧跟着刺来。
    傅红雪挥刀一拨,那飞舞的剑已然掉头,自傅红雪的后面飞来。
    这一剑完全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这一剑悄悄地刺向傅红雪的后脑。
    燕南飞凌厉的剑招,傅红雪必须全神防备,他背后也没有长眼睛,根本不知道这无声无息的飞剑已转头刺了过来。
    就算他知道,也不能回身闪避,否则就算他避开了这一剑,也避不开前面的燕南飞。
    就在这间不容发的一瞬间,傅红雪左手中的刀鞘突然自肋下穿出,“呛”
    的一响,漆黑的刀鞘迸出了火花,飞舞的剑已套人刀鞘。
    傅红雪左手一甩,手中的刀鞘带着飞剑被甩向一旁,他的人立即一蹲、一旋,闪过燕南飞的一剑。
    反手一挑,刀光一闪,迎上了剑光。
    刀剑并没有相击。
    剑光的来势虽快,刀更快。
    燕南飞的剑尖堪堪已刺在傅红雪的咽喉,最多只差了一寸。这一寸就是致命的一寸。
    就差了这么一寸,傅红雪的刀光一闪,只听得一声惨呼,鲜血四溅。
    漫天的血雨中,燕南飞的人猛退了三步,然后就不动了。
    傅红雪也没动,他的刀尖有血滴落。
    燕南飞的人却一点伤痕也没有,他双眼露出光芒的看着不动的傅红雪。
    一种不信、又信的光芒。
    傅红雪不动,也没有看燕南飞。
    燕南飞的嘴仿佛在动,仿佛在说:“怎么可能?”
    然后就看见他的眉宇间慢慢的泌出血珠,顺着眉睫往下直至肚脐下,也出现了血痕。
    血痕一现,燕南飞的人就如同他的剑般,左右再见。
    刀光一闪,就已划开了燕南飞的人。
    一刀挑起,直到燕南飞退了三步,说了四个字后,人才分开。
    这是多么快、多么利的一刀。
    燕南飞倒地后,左右的脸都带着不信、惊骇的表情。
    傅红雪缓缓站起,月光落在燕南飞分开的脸上,淡淡地说:“原来第四世界的人也会死。”
    傅红雪捡起刀鞘,收起刀,用他那奇特的步法,慢慢地走离小山丘,走出树林。
    这时,东方的第一道曙光已射出云层,照入了树林,将昨夜残留在树叶上的露珠,映出了晶莹的光芒。
    露珠由小凝结到大,然后挣脱树叶的撑托滴落下来,正好滴在燕南飞已分开的眼睛里。
    五
    回到万马堂,已是早上了,傅红雪仍慢慢地走着,他忽然发觉了一件怪事,现在是白天,万马堂里却寂静无声,更不要说是看到人。
    人呢?人都到哪里去了?
    莫非一夜之间,万马堂又恢复和前夜以前一样,该死的人都已死了。
    傅红雪看了看四周,万马堂还是宏伟崭新,并没有残破不堪,只是一个人也看不见而已,奇怪?!
    就连最喜欢东逛逛、西逛逛的叶开,也不见人影。
    傅红雪眉头微微一皱,脚步却没有停地走向迎宾处,来到迎宾处,他又发现一件怪事。
    迎宾处那十几面偌大的窗子上,映着很多的人影,显然有很多人在里面,可是却一点声音也没有。
    几十个人聚集在一起,一点声音也没有,这种情形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发生了重大的事情。
    从凌晨听见歌声追出,到现在回来,也只不过一个多时辰而已,难道在这段时间里,万马堂又发生了事情?
    一进入迎宾处,所有的人果然都在里面,每个人都紧锁眉头地看着进门的傅红雪,脸上的表情就仿佛将傅红雪当成了瘟神。
    就连一向笑口常开、吊儿郎当的叶开,都面露沉重地沉思着。
    傅红雪视线从每个人脸上扫过,最后停留在长桌尽头处交椅上的马空群。
    马空群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一双明亮有神的眼睛已失去了光采,他双眼并没有在看傅红雪,只是直勾勾地看着面前长桌上的一块白布条。
    傅红雪这时才发觉白布条下躺着一个人。
    纯白的布条上沾满了血迹,血迹还是鲜红的,还是湿湿的,可见布条下的这个人刚被抬来不久。而且动也不动的,可能己死了,刚死不久。
    这个人是谁?
    傅红雪再次将视线移向每个人,叶开、公孙断、花满天、慕容明珠、乐乐山..所有的人都在,那么躺在白布条下的人又是谁?
    每个人都围着长桌而坐,面前都摆着一份粥菜,清粥还在冒着热气,但决没有一个人动过筷子。
    桌上有一份粥菜的位子是空着的,傅红雪慢慢地走了过去,坐下,拿起筷子,挟了一口菜,喝了一口粥。
    等他吃完了,马空群才淡淡地说:“早。”
    这句话当然是对傅红雪说的,所以傅红雪听见自己在回答:“不早了!”
    “是不早了。”马空群说:“昨晚四更后,每个人都在房里,阁下呢?”
    “我不在。”傅红雪淡淡地说。
    “阁下在哪里?”
    傅红雪抬起头,冷冷地看着马空群:“我在哪里似乎没有必要告诉三老板。”
    “有必要。”马空群一字一字地说。
    “为什么?”
    “为了长桌上这个躺着的人。”
    “这个人是谁?”
    “你难道不知道?”马空群注视着他。
    “我一定要知道?”
    “因为昨晚四更后,只有阁下一人不在房里。”
    马空群说。“我不在房里,就应该知道这个人是谁?”傅红雪说。
    “昨夜从命案现场离开后,乐大先生、慕容公子、叶公子,还有这几位兄弟们,全都回房睡觉,都有人证明,”马空群目光炯炯,厉声说:“但阁下呢?昨晚四更后在哪里?有谁能证明?”
    唯一证明的人,只有再次复活的燕南飞,但燕南飞却又已再一次地死在他的刀下,现在有谁能替他证明?
    “没有。”傅红雪平静地说。
    马空群突然不再问了,目中却己现出杀机,只听一阵沉重的脚步声,花满天、云在天已走到傅红雪身后。
    “傅兄请。”花满天冷冷地说。
    “请我干什么?”
    “请出去。”花满天说。
    这时一直沉默的叶开忽然开口了:“最少在他出去之前,也该让他看看,布条下的人是谁。”
    “他不用看也已知道了。”花满天冷冷地说。
    “事情还未完全证明,怎知人一定是他杀的?”叶开说。
    “除了他,还会有──”
    “让他看。”马空群打断了花满天的话。
    傅红雪一言不发地走至长桌头,伸手慢慢地掀开白布条。
    布条下是躺着一个人,傅红雪虽然掀开了白布条,却还是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因为这个尸体没有头。
    一个没有头的尸体,任谁也看不出是谁?傅红雪只知道这个人是女的,那是从尸体上的衣服看出的。
    “她是被人一刀砍断了头颅。”马空群面露悲愤:“你可知她的头颅在哪里?”
    “她是谁?”傅红雪说。
    “她就是马芳铃。”回答的是叶开。
    “马芳铃?”傅红雪微怔。
    “一刀断头,不但要有利刀,还要有高明的手法。”马空群说:“傅红雪不愧为傅红雪。”
    傅红雪的神色又恢复了平静、冷淡,甚至还仿佛带着种轻蔑的讥消之意。
    “对这件事,各位是否还有什么话说?”马空群目光四扫。
    没有人再说话,但是每个人都在看着傅红雪,目光中都像是带着些悲悼惋惜之色。
    “只有一句话。”傅红雪忽然说。
    “请说。”
    “三老板若是杀错了人呢?”傅红雪慢慢地说。
    “杀错了,还可以再杀。”
    傅红雪慢慢地点了点头。
    “阁下还有什么话说?”马空群说。
    “没有了。”傅红雪淡淡地说。
    万马堂的大旗迎风招展在灿烂的阳光下。
    人就在阳光下。
    傅红雪头一个走出迎宾处,然后就是花满天、云在天、马空群,其他的人没有跟出去,还有话说,可是那个一向暴跳如雷的公孙断没有跟出,叶开就觉得很奇怪。
    刚刚在里面时,公孙断也是一句话都没有说,为什么他会这样呢?
    叶开觉得很有趣,他是最后一个走出迎宾处的,一走到阳光下,他就仰起面,长长地吸了口气。
    “今天是个好天气。”叶开微笑着说:“在这么好的天气里,只怕没有人会想死。”
    “只可惜无论天气是好是坏,每天都有人会死的。”马空群说。
    “不错,的确不错。”叶开叹了口气。
    马空群忽然转身面对着傅红雪:“昨夜四更后,阁下究竟在什么地方?”
    “在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傅红雪淡淡地说。
    “可惜,可惜!”
    花满天的手突然垂下,在腰畔旁的皮带上轻轻一拍,“呛”的一声,一柄白炼精钢打成的软剑已出鞘,迎风抖得笔直。“好剑。”叶开不禁脱口。
    “比起那柄刀呢?”花满天瞄着傅红雪手上的刀。
    “那要看刀是在什么人的手里。”叶开笑着说。
    “若在阁下的手里?”马空群忽然说。
    “我手里从来没有刀。”叶开说:“也用不着刀。”
    “只用飞刀。”
    小李飞刀,例不虚发。
    武林近百年来,从来没有人去怀疑过这句话。
    叶开是李寻欢唯一的传人,他的飞刀,也从来没有人轻视过。
    “你的飞刀呢?”马空群问叶开。
    “刀在。”
    叶开的双手本来是空空的,可是不知何时,从何处己拔出了一把飞刀。
    三寸七分长的飞刀。
    刀在手,叶开的眼睛就发出了光芒。
    飞刀一出现,每个人不禁地都退后了一步,每个人的眼睛带着种敬畏、害怕的神色。
    刀光一闪。
    飞刀又消失了,再看叶开的双手,已是空空地垂着。
    “我杀人不喜欢用刀。”叶开笑了笑:“因为我很欣赏那种用手捏碎别人骨头的声音。剥落有致。”
    “剑尖刺入别人肉里的声音你听见过没有?”花满天说。
    “没有。”
    “那种声音电蛮不错的。”花满天冷冷地说。
    “什么时候你能让我听听?”叶开笑眯眯地说。
    “你马上就可以听见了。”
    花满天长剑一抖,剑尖斜斜挑起,迎着朝阳发出十字光芒。
    云在天的剑也已出鞘,他的身形游走,已绕到傅红雪的身后。
    傅红雪没有动,左手也没有握紧刀,他只是静静地站着而已,双眼看着自己面前的黄泥沙地,那种样子就仿佛花满天他们要杀的人,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马空群也没有动,他虽然面对着傅红雪,但眼尾不时地瞄向叶开。
    他是怕叶开插手帮傅红雪?
    或是怕叶开的例不虚发的飞刀?
    边城的阳光灿烂,就宛如叶开的笑容,叶开笑着对傅红雪说:“你放心去好了,有人会安排你的后事的,我也会带几樽美酒,去浇在你的墓上的。”
    娇阳。
    边城黄沙飞卷,草色如金。
    大地虽然是辉煌而灿烂的,但却又带着种残暴霸道的杀机。
    在这里,生命虽然不停地滋长,却又随时有可能被毁灭。
    在这里,万事万物都是残暴刚烈的,绝没有丝毫柔情。
    花满天长剑一抖,五朵剑花化出,傅红雪还是不动,他就冷冷地站在花满天与云在天的中间,冷得就像是一块从不溶化的寒冰。
    一块透明的寒冰!
    这边城无情的烈日风沙,对他竟像是全无影响,他无论站在哪里,都像是站在远山之巅的冰雪中。
    云在天的手已握紧剑柄,冰凉的剑锋,现在也已变得烙铁般灼热,他的掌心在流着汗,额上也在流着汗,他整个人都似已将在烈日下燃烧。
    “拔你的刀!”云在天的声音也仿佛燃烧中的火焰。
    傅红雪的人虽然还是没有动,可是他左手上的青筋已在冒起。
    “拔你的刀!”
    花满天额上的汗珠流过他的眼角,流入他高耸的鼻梁,湿透了的衣衫紧贴着他的背脊。
    傅红雪难道从不流汗的?他的手,还是以同样的姿势握着刀鞘,只是青筋已突起了。
    花满天突然大吼一声:“拔出你的刀来。”
    “现在不是拔刀的时候。”傅红雪淡淡地说。
    “现在正是拔刀的时候。”花满天说:“我要看看你刀上是不是有血?”
    “这柄刀也不是给人看的。”傅红雪说。
    “要怎么样你才肯拔刀?”云在天说。
    “我拔刀只有一种理由。”傅红雪说。
    “什么理由?”花满天说:“杀人?”
    “那还得看杀的是什么人。”傅红雪说:“我一向只杀三种人。”
    “哪三种?”
    “仇人、小人..”
    “还有一种人是什么人?”云在天说。
    傅红雪转头冷冷地看着他,冷冷地说:“就是你这种定要逼我拔刀的人。”
    “好,说得好。”云在天仰天而笑:“我就是要等着听你这句话。”
    云在天笑声未绝,手掌已握紧。
    花满天的剑又有剑花抖出,他的双眼已露出红丝。
    傅红雪的眸子更亮,似也已在等着这一刹那。
    拔刀的一刹那。
    但就在这除了风声,寂静如死亡的草原上,突传来公孙断如雷的声音。
    “大小姐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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