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刀声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03章傅红雪的危机
    一
    天亮了。
    傅红雪眼中的那一抹痛苦还未褪色。
    他之所以会痛苦,并不是为了乐乐山的死,而是为了那一种无可奈何的“爱情”。
    他也曾有过这种经验,他也曾有过不惜一切的冲动。
    虽然现在这一切都已如星辰般遥远,却又如蛆般的附在他的骨髓深处,日夜不停地嚼噬着他。
    他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甩脱这蛆般的痛苦。
    随着阳光的出现,傅红雪扭动了一下快僵硬的身子,他的视线忽然停留在那一道道透过窗纸的阳光,他忽然想起由小山丘迸射出的光束。
    “你不觉得那个小山丘是关键的所在?”
    这是叶开昨夜离去时的一句话,虽不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却无疑是一条正确的路。
    天虽然亮了,远方虽然有鸡在啼,大地却还是沉睡在一片灰灰蒙蒙的晓曙里。
    傅红雪却已下了床,左手仍握着那两柄漆黑的刀。
    漆黑如死亡,漆黑如无边无际的夜色。
    他又用那奇特笨拙的步法走向房门,正准备去开门时,忽然发现门突然打开了。
    门不是被风吹开的,门是让人推开的。
    推开门的是一个小小的老头,是追风叟。
    傅红雪没有吃惊,一点惊讶的表情都没有,就仿佛他早已知道追风叟会在这个时候推开这个门。
    追风叟笑嘻嘻地看着他:“早。”
    “有事吗?”傅红雪冷冷地说。
    “当然有事。”追风叟笑着说:“没事谁会一大早就站在别人门口等。”
    傅红雪侧过身,让追风叟进入,他才慢慢地走到追风叟对面坐下,才问:
    “什么事?”
    “我和我那个老太婆结婚多年了,连个鸡蛋都没有生,所以我们将白依伶当作亲生的一样疼她。”追风叟说:“所以她的终身大事,我们是不是要慎重一点?”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追风叟说:“我们那小小伶儿如果选上你,不就跟阁下有关了。”
    傅红雪冷笑着。
    “家世背景出身,这些都比较不重要。”追风叟说:“一个女人要有幸福的生活,必须要丈夫温柔体贴,更主要的是,丈夫要有一个健康的身体,这样生下来的宝宝,才会有健康的体格。”
    追风叟仿佛已将傅红雪当作白依伶的丈夫。
    “健康的丈夫是太太的幸福。”追风叟笑笑:“千年以前是这样,我相信千年以后的人类,也会有这样的想法。”
    他看着傅红雪笑一笑,又接着说:“所以为了我们小小伶儿的幸福,我们就必须先检查一下她丈夫的身体,这一点你同意吗?”
    “有一点不知道你有没有弄清楚?”傅红雪慢慢地说。“哪一点?”
    “你们在那边一厢情愿地自说自做。”傅红雪说:“有没有考虑到别人或许不答应?”
    “没有人会不答应的。”追风叟说:“我们小小伶儿长得又漂亮,陪嫁的条件又那么好,不答应是傻瓜。”
    傅红雪冷冷地看着他,冷冷地说:“你现在就碰到了一个。”
    说完后,傅红雪就站起,又朝门口定会,这一次追风叟没有拦住,他只是说:“有件事你先听我说完,再决定走或是不走。”
    傅红雪停下了脚步:“你说。”
    “五十年前,我们夫妻虽然名动江湖,可是三十年前我退出江湖后,就再也不管江湖上的事,武功当然也搁下了。”追风叟淡淡地说:“更何况江湖代代有新人出,不进则退,这是一定的道理。”
    他站起,慢慢地走至傅红雪面前,又说:“可是如果有必要,我们这对老夫妻还是会动手,就算打不过别人,就算会因此而死,我们也心甘情愿。”
    他注视着傅红雪,然后一字一字地说:“现在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这句话另外一个意思是:“现在你还想走吗?”换句话说:“如果你不答应,那么我们只有动手了。”
    傅红雪懂,追风叟当然知道他懂,他看见傅红雪听完这话后,一点行动也没有,所以他的嘴角已浮起了笑容。
    就在他笑容完全露了出来,他忽然听见傅红雪在说:
    “我虽然不是湖南人,可是我的脾气却跟驴一样。”傅红雪也一字一字地说:“此时此地?”
    现在这里动手?或是换个地方?
    这话的意思,追风叟当然懂,所以他脸上的笑容已僵住,眼中也射出了厉光。
    没有风,空气仿佛在一瞬间凝结。
    傅红雪没有动,目光依旧冷漠。
    追风叟也没有动,他两手空空地垂着,江湖上虽然没有传说他使用哪种兵器,可是傅红雪却已知道,因为他已感到那股发自兵器上的杀气。
    森寒的剑气比冰更寒,剑气从追风叟的身上发了出来,他这个人的本身,竟似比剑更锋锐。
    他本身就是一把剑!
    傅红雪出道十多年来,可以说什么样的对手都遇见过,其中自然有一些剑法有独到之处的剑术名家。
    这些人剑法有的轻灵、有的快捷、有的狠辣,但无论什么人,也都要等到剑式刺出后,才能给别人威胁。
    可是此刻这追风叟,他非但长剑还未出手,甚至连什么样的剑都还不知道,傅红雪就已感觉出他剑气的逼人了。
    没有风,可是追风史的衣衫却已在猎猎飞舞,他的脚步没有动,但傅红雪竟觉得他仿佛在移动。
    傅红雪之所以会有这种感觉,是因为追风望已将全身的精神气力,都化为一股剑气,别人只能觉出他剑气的逼人,而忘了他本身的存在。
    他的人已和剑溶为一体,充沛在房间,充沛在天地间,所以他不动的时候,也似在动,动的时候,也似不动。
    傅红雪终于发现这位前辈名剑客的气魄,他们绝非浪得虚名的。
    等到红傅雪想动的时候,已来不及了,他全身都笼罩在追风叟那逼人的剑气里。
    他一生对敌不下百次,每次都是等对方动手后,他才出刀,因为他练的本就是以下动制动、以慢制快的刀法。
    可是这一次他实在后悔刚刚为什么不先出手。
    他忽然发觉自己练的刀法,在追风叟面前竟似已失去了作用。
    二
    就在傅红雪后悔为什么不先拔刀时,也就是叶开看见月婆婆走进小面馆的同时,在那一片原始森林的最深处,那一座已被叶开掘开的小山丘。
    那本来空无一物的洞内,忽然发出了响声,就仿佛有人在中央转动齿轮似的。
    过了一会儿,响声停止,接着发出一阵“吱吱”的叫声,紧跟着一只猴子从洞内跳了出来,跳到洞边。
    它那双机灵的猴眼,四处看了看,然后双手东抓西抓,“吱吱”乱叫地朝森林奔去。
    在那支猴子跑出大概一丈多远时,洞内忽然飞出了一条长绳,“咻”的一声,不偏不倚地套住了那奔跑的猴子。
    猴子双手想去拉开套在脖子上的绳子,可是任它怎么拉也拉不动,急得它原地乱叫、乱跳。
    黝黑的洞内忽然传出了一阵苍老而又无力虚弱的声音:“乖乖,不要到外面乱跑,还是回到家里玩。”
    话声一落,长绳一紧一收,“咻”的猴子凌空被拉回洞内。
    “吱吱”之声还未停之前,洞内又传出了齿轮的转动声。
    一会儿,森林又恢复了宁静,就仿佛刚刚什么都没有发主过。
    三
    手苍白,掌冰冷,刀漆黑。
    傅红雪不但掌心上全是汗水,额上也沁出一粒粒的冷汗,他已被这无形的剑气压得快透不过气来。
    追风叟仍双手垂着,脚步仍似动未动,天地间一片肃杀,空气越来越浑浊。
    傅红雪的呼吸也越来越急越粗,他知道自己绝对无法再撑过半炷香的时间。
    可是他已无法动了,就算能动,一动就是死。
    不动又如何?
    不动也是死。
    这时叶开和苏明明已踏上了往拉萨的路途。
    日正当午。
    大地一望无际,砂砾闪耀如金。
    大地无情、荒寒、冷酷、酷寒、酷热,可是这一片无情的大地,也有它的可爱之处,就像是人生一样。
    人生中虽然有许许多多不如意的事,许许多多不能解释的问题。
    但是人生毕竟还是可爱的。
    叶开和苏明明并肩站在这一片荒漠上,眺望着阳光照耀的大地。
    “再走一个时辰,我们就可以到那个地方了。”苏明明说。
    “什么地方?”叶开问:“猴园?”
    “死颈。”
    “死颈?”
    “那儿是往拉萨的必经之地。”苏明明的目光落在远方:“也是传说妖魔鬼怪出现的地方。”
    “哦?”
    “藏人要出入死颈时,都是结伴成群而行。”苏明明说:“还必须沿路丢冥纸。”
    “为什么?”
    “收买那些鬼怪。”
    叶开笑了:“想不到妖魔鬼怪也贪财。”
    苏明明将目光从远方收回,转头看着他:“走或是不走?”
    “什么走或不走?”
    “走就是我们在这里等,等到有人要过时,结伴一起过。”苏明明说。
    “不走就是回头,回到小镇上去?”叶开说。
    “是的。”
    叶开没有马上回答这个问题,他将视线透过风沙,望向远方的群山,看了很久,才说一个字。
    “走。”
    “真的?”
    “真的。”
    “好。”苏明明说:“那我们就在这里扎帐篷,等人来。”
    “不,我们现在走。”叶开慢慢地说。
    “现在走?”苏明明一怔:“就我们两个人?”
    叶开点点头。
    “从来没有人敢像我们这样就两个人走过‘死颈’的。”苏明明说。
    “现在有了。”叶开一笑:“凡事都有第一次,我们就创个纪录,不是一件很过瘾的事吗?”
    “是过瘾。”苏明明说:“死了更过瘾了。”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她就巳随着叶开走向“死颈”。
    每个人心里也有个“死颈”,一个很难穿过去的死颈。
    如果你一定要穿过去,就一定会伤到这个人的心。
    心中有死颈,人伤心。
    人在死颈中,就不会伤心了。
    伤心的人有时会想死,可是人死了就不会再伤心。
    只有死人才不会伤心。
    四
    空气凝结,天地间一片肃杀。
    宇宙万事万物都仿佛已静止不动了。
    追风叟不动,傅红雪更不会动。
    但不管天地间怎么样,太阳始终都是在动。
    只是动得缓慢很缓慢而已,所以本来无法直接照进来的阳光,也慢慢地从窗户外照了进来。
    群山环插,壁立千仞,青天如一线,道路如羊肠。
    一线青天在危岩灰石的狼牙般锐角间,羊肠曲路也崎岖险恶如狼牙。
    叶开他们已到了死颈。
    插天而立的山岩危石,也像是群狼在等着择人而噬,无论谁走到这里,都难免会惊心动魄,心跳加快。
    叶开的心跳得也仿佛比平常快了很多,苏明明仿佛能听见他的心跳声,所以她笑着说:“你现在总算知道这里没有妖魔鬼怪的传说,别人也不敢单独而走过这里。”
    如果有人在这里埋伏,如果有人从这里经过,这无疑就像一个人的颈子已被一条打了死结的绳索套住,只要埋伏的人一出击,他就会被吊起。
    颈断、气绝、人死、死颈。
    叶开看了看四周,笑着说:“这里是个埋伏杀人的好地方,恰好我们要来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会──”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他的掌心里忽然冒出冷汗。
    因为他已经发觉这个死颈,这条死路,这块死地上居然有人埋伏。
    阳光照进,使得房内现出一片灰灰蒙蒙。
    人在灰蒙中。
    投影在地上的日光,太阳就会射到他的眼睛,那时他就必死无疑。
    可是现在又能怎么动呢?
    全身都已笼罩在追风叟的无形剑气下,根本无法将刀拔出。
    刀不拔,又怎么能制敌?
    太阳已爬上傅红雪的腰部。
    也正好射在他漆黑的刀上。
    就在这时傅红雪忽然做出了一件他这一生是从未做过,也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会做的一件事。
    他忽然将一直未曾离开过他手中的刀,抛入阳光里。
    从不曾离开过傅红雪手上的刀,已离开了他。
    刀一离手,追风叟就笑了,也动了。
    他本来空无一物的双手,忽然间多出了两把剑。
    左右各一剑。两把很小的剑。
    一尺八寸的剑。
    两道剑光闪起,往不同方向闪出。
    一道闪向空中的刀。
    一道直取傅红雪的咽喉。
    两道剑光虽然不是同时闪起,却是同时到达它们的目的地。
    空中的刀。
    傅红雪的咽喉。
    身在险恶的死颈中。
    叶开终于看见峭壁上有一条诡秘、怪异的人影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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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金鱼的笑容
    一
    峭壁笔直,直入云霄。
    纯白的云朵里慢慢地浮出一个人影。
    一个诡谲、怪异的人影。
    这个人影仿佛是个女的,她那长长的秀发迎风飘荡,身上淡黄的衣裙也在飘动,就仿佛水中的金鱼在摇头摆尾。
    叶开和苏明明目露惊疑地看着这个在峭壁上出现的人影。她是人?是鬼?或是传说中的妖魔?
    太阳酷热,苏明明却觉得一股寒意自骨髓深处透出,她的手竟不知不觉中紧握着叶开的手。
    叶开没有动,他的手也紧握着苏明明的手。
    在一个完全陌生而地势又险恶的地方,忽然在最佳埋伏之处出现一个“人”。
    不管这个“人”是谁,只要她一掌攻来,叶开他们必然连招架的余地都没有,因为他们现在就仿佛被人捏住七寸之处的蛇一样。
    而这个捏住七寸的人就站在峭壁浮云间。
    叶开额角上忽然凸起一根青筋,青筋在不停地跳动,每到了真正紧张时,他的这根筋才会跳。
    他虽然在看着峭壁上的这个“人”,脑海里却在思索着应变之策。
    在他还没有想出方法时,峭壁上的这个“人”忽然张开了双臂,燕子般的跃到危石上,站在阳光上,大声他说:“明明,我想你!”
    她的声音明朗愉快,一点也不像妖魔鬼怪的声音,她的人更不像妖魔鬼怪,她是个青春活泼的小姑娘。
    过了死颈,就是一片沃野的平原。
    距离圣地拉萨,已经不远了。
    金鱼的帐篷就搭在这里。
    金鱼就是刚刚出现在峭壁上的女孩,她是来接应苏明明的。“可是我又想吓唬吓唬你。”金鱼的笑声如阳光般明朗:“偏偏我又不想把你给吓死。”
    叶开在笑,他从来未见过如此明朗、如此令人愉快的女孩子。
    她并不能算是完美无瑕的绝色美人,她的鼻子有一点弯曲,但是她的眼波明媚,雪白的皮肤光滑柔嫩。
    叶开发现她居然也很喜欢笑,又发现苏明明也很喜欢捏她的鼻子。
    现在苏明明就正在捏着她的鼻子。
    “你答应过我,这一次绝不出来乱跑的。”苏明明明说:“为什么又跑出来了?”
    金鱼轻巧地避开了这个问题。
    “你为什么总是喜欢捏我的鼻子?”金鱼反问:“是不是想把我的鼻子捏得像你一样好看?”
    叶开笑了。
    金鱼回过头,看着他:“他是谁?”
    “我叫叶开。”叶开笑着说:“树叶的叶,开心的开。”
    “叶开?”金鱼又笑了:“如果你有个弟弟的话,一定叫叶关。”
    “这一点恐怕不能如你愿了。”叶开笑着说:“我是独生子。”金鱼又盯着叶开看了半天。
    “我喜欢会笑的人。”金鱼又开始笑:“现在我已经开始有点喜欢你了。”
    她忽然也像刚才抱住苏明明那样抱住了叶开,在他的额上亲了亲。
    “我明明姐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金鱼说:“她喜欢的人我都喜欢。”
    叶开的脸没有红,因为金鱼的脸也没有红。
    她抱住他时,就像是阳光普照大地一般,明朗而自然,又像是水中金鱼在互相追逐般的纯真。
    叶开绝不是个扭扭捏捏的男人,很少能把心里想说的话忍住不说。
    “我也喜欢你。”他说:“真的很喜欢。”
    就在他们两个互相喜欢对方时,站在一旁的苏明明虽然也在笑,可是在她眼中最深处里,忽然出现了一丝后悔。
    后悔?
    她后悔什么?后悔带叶开来拉萨?
    二
    两道剑光,一道划向空中的刀,一道划向傅红雪的咽喉。
    追风叟的剑终于出鞘了,他用的剑居然是女人用的剑。
    傅红雪左手抛刀的同时,右手已伸入怀里,将乐乐山临死前托付给他的那包珠宝拿了出来。
    这时,追风叟的剑已离他的咽喉不及三寸,傅红雪迅速退后一步,右手中的那包珠宝迎向剑尖。
    “当”的一声,接着就是滴滴落落的珠宝掉地声。一剑刺落刀,一剑刺掉珠宝。
    珠宝散落满地,凝结的杀气也在一瞬间消失。
    追风叟的双手又垂着,那两把小小的剑又不见了,他站的姿势仍和未出手前一样,只是那股逼人的杀气已消失无踪。
    只是眉宇间仿佛苍老了许多,他整个人的神情、态度、气势都已完全改变。
    ──剑客的剑,有时候就像是钱一样,在某些方面来说几乎完全一样。
    一个剑客手里是不是有剑,就好像一个人手里是不是有钱一样,往往可以改变他们的一切。
    ──如果一个剑客手里没有剑,一个人身边没有钱,一口空米袋里没有米,都是一样站不起来的。
    傅红雪也没有动,他依然冷冷地看着追风叟。
    追风叟却没有再看他,他的目光仿佛停留在傅红雪的身上,又仿佛流连在远方。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站着,过了很久,追风叟忽然开口,忽然说了一句话:
    “你怎么知道我是用两把剑?”
    傅红雪将视线移到他的两手:“通常的人只有右手有练剑的痕迹。”
    他说:“而你两手都有痕迹。”
    “所以你就抛刀引开我的一剑?”
    “我只有这个办法。”傅红雪淡淡地说:“你就算是只有一把,我都没有把握能应付得了。”
    这是实话,因为追风叟来之前,已先将精、气、神培养到巅峰,傅红雪就算一见面就拔刀,也很难攻破他的“气”。
    追风叟用那双苍老许多的眼睛看着傅红雪,他的声音听起来也仿佛苍老了许多。
    “很好,很好..”追风叟喃喃地说:“你果然有取胜的道理。”
    “在下取巧,虽然侥幸逃脱前辈剑下,但也未能取胜。”傅红雪说:“前辈何苦..”
    “你不必说了!”
    追风叟目光凝注着他,良久良久,也没有再说出一个字来,忽然转身,大踏步向门外走去。
    雪目送着他的身形远去:“前辈风范,果然不同。”
    他的话虽然很轻,但追风叟忽又回过头来,望着他,默然半晌,终于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胜而不骄,谦恭有礼,纵然有点冷傲,但又何妨?”追风叟说完这话后,又转头向阳光深处走去。
    三
    阳光灿烂,大地酷热,花园里的青草仿佛都已被烤焦似的垂下了头。
    傅红雪将刚刚散落了一地的珠宝又重新拾起,包好,然后走出房间,走过花园,走向长廊。
    长廊最深处仿佛有一条淡淡的白色人影,朦朦胧胧的,似有似无。
    傅红雪慢慢地走向她,走向那一片朦朦胧胧。
    白依伶茫然地看着他,又似在看着虚无的远方,他的脸上竟似有一抹淡淡的哀愁,一抹淡淡的埋怨,和一丝无奈。
    走到了她面前,傅红雪停了下来,一双黝黑深邃又落寞的眼睛迎上她那茫然的目光,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对视着,也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有一世纪之久,才听见白依伶那三分哀愁,三分埋怨,三分无奈的声音。
    “想不到你会胜了追风叟。”
    “他没有败。”傅红雪听见自己在说:“他只是已没有了那股杀我的‘杀气’而已。”
    “你早就知道他今天一早就会去杀你?”
    “我感觉得出来。”
    “那么你也应该知道是我要他去杀你的?”白依伶说。傅红雪没有回答这句话,他默默地注视着,过了一会儿,才将那包珠宝递给了她。
    “这包东西是乐乐山为了讨你欢心而去‘拿’的。”傅红雪没有说出“偷”
    这个字:“希望你好好珍惜。”
    白依伶接过珠宝,视线却仍停留在傅红雪的脸上:“你呢?你难道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什么感觉?爱的感觉?
    傅红雪回避了这个问题:“我想你应该早就知道乐乐山已死了?”
    ──乐乐山会知道马芳铃房里有这些珠宝,当然是白依伶故意透露给他知道的。
    ──白依伶当然也知道傅红雪昨晚一定会到马芳铃房间去等凶手。
    ──她当然也算到乐乐山一露面,就一定会死。
    因为在傅红雪的刀下只有死。
    不是敌人死,就是自己死。
    花园酷热,长廊却阴,阴森森的就仿佛虚无的地狱。
    “世上唯有情最纯最真。”傅红雪淡淡地对白依伶说:“或许你还太年轻,不知道情的可贵,当你有了这种经历后,你就会知道情的真谛了。”
    话音一完,傅红雪的人也消失在花丛里,白依伶仿佛仍茫然地立在那一片朦朦胧胧的长廊里。
    可是如果你仔细看,一定可以看见她那双眼睛已有泪水在液动。
    “你错了。”白依伶轻轻地对着傅红雪消失处说:“情虽然是世上最纯最真的,但也是最令人痛苦的。”
    当泪水滴落在白依伶脸颊时,一双满布皱纹却有劲的手搭上了她的肩。
    白依伶没有回头,因为她已知道这只安慰的手是谁的。
    马空群的脸上也是布满皱纹,每一条纹皱仿佛都在刻划着他这一生所经历的危险和艰苦,也仿佛正告诉别人,无论什么事都休想将他击倒,甚至连令他弯腰都休息。
    但是他的眼睛却是平和的,并没有带着逼人的锋芒,现在这双眼睛正在凝视着白依伶。
    平和的眼睛里,竟出现了痛楚和怜悯,无奈和矛盾,马空群无言地看着白依伶。
    她似乎不愿这样沉默地悲伤,所以她又轻轻地说了一句话。“我错了吗?”
    “你没错!”马空群只有开口:“错的是命运。”
    他又轻轻地叹了口气:“十年了,你还忘不了他。”
    “忘?”白依伶凄凉地笑了:“这种事忘得了吗?”
    ──人类最悲哀最古老最深邃的痛苦,就是“忘不了”。
    但是忘不了又如何?
    仰药轻生?沉沦堕落?
    人间的悲剧,往往都是因“忘不了”而产生的。
    白依伶她何尝又不是呢?
    四
    石砌的城垣横亘在布达拉宫和恰克卜里山间,城门在一座舍利塔下,塔里藏着古代高僧的佛骨,和无数神秘美丽的传说与神话。
    通过圆形拱门,气热逼人的大招寺赫然出现在叶开他们右方。
    宫殿高四十丈,宽一百二十丈,连绵蜿蜒的雉堞,高耸在山岩上的城堡,古老的寺院禅房、碑碣、楼阁、算不清的窗牒帷帘,看来瑰丽而调合,就像是梦境,不像是神话。
    叶开仿佛已经看痴了,他没想到拉萨竟然美得像梦境一样。
    “美吧?”
    “这样的景象又岂是一个美字所能形容的。”叶开说。苏明明指着右方那座雄伟宏丽却又古老的寺院,说:“那景是拉萨有名的大招寺。”
    大招寺是唐代文成公主所建。
    在那个时代,西藏还是“吐蕃”,拉萨还是“逻娑城”。
    大唐贞观十四年,吐蕃的宰相“东赞”,带着珍宝无数,黄金五千两到了长安,把天可汗的侄女,“面貌慧秀,妙相具足,端壮美丽,体净无瑕,口吐‘哈里旃香粒’,而且虔诚事佛”的文成公主带回了罗娑城,嫁给了他们的第七世‘赞昔’,雄姿英发,惊才绝艺的“松赞干布”。
    为了她的虔诚,为了她的美丽,他为她建造了这座大招寺。
    走过大招寺,就是拉萨的繁荣市集了。
    这里的街也和江南的街道一样,街上的人大致可分为两种:一种是住在这里的,一种从别地方来的。
    走在长街,叶开立即享受到只有拉萨才能品尝的风味。
    从两旁已被油灯熏黑的铺子里传出的酸奶酪味,浓得几乎让人连气都透不过来,明亮的阳光和飒飒的风沙,又几乎使人连眼睛都睁不开。
    但是陈设在店铺的货物,有从打箭炉来的茶砖堆积如山,从天竺来的桃李桑椹草莓令人垂涎欲滴,从藏东来的藏香、精制的金属鞍具,从尼泊尔来的香料、蓝靛、珊瑚、珍珠、铜器,从关内来的瓷器和丝缎,蒙古的皮货与琥珀,锡金的糖果、麝香和大米..。
    这些珍贵的货物又让人不能不把眼睁大些。
    看着这些货物和来来往往的人,叶开打从心里就愉快,他喜欢人,喜欢热闹,他酷爱这种无拘无束的生活。
    淳朴、良善,没有勾心斗角,没有江湖恩怨,没有阴险狡诈,更没有争权夺利的事。
    每天和街坊邻居们斗斗嘴、喝喝老酒,早上出门工作,黄昏回来时,一桌热腾腾的饭菜已准备好了。
    这种生活正是每个浪子最向往的生活,却是离他们最遥远的梦想。
    如天边浮云般可望而不可及。
    “你喜不喜欢这地方?”金鱼问叶开。
    叶开点头,他只能点,没有人能够不喜欢这个地方。
    “你以前来过这地方没有?”金鱼又问。
    叶开摇头,他以前没有来过,如果来过,很可能就不会走了。金鱼突然拉起叶开的手,就好像她拉住情人的手一样:“我带你去玩。”
    “到哪里去玩?”
    “到所有好玩的地方玩。”
    金鱼明朗的笑着;苏明明的脸色却已越来越难看,幸好这时长街上传来一阵呼喊:
    “明明姐,你回来了!”
    叶开一转头,就看见一群约十一二岁的小孩奔了过来,有男有女,有高有短,有胖有瘦,仿佛还有一个瘸着腿。
    青春活泼有朝气的小孩,也是叶开所喜欢的。他看见这一群小孩很快地围住苏明明,大家七嘴八舌地争先抢着说话。
    “明明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明明姐,你怎么去那么久?”
    “明明姐,你不在就没有人带我们玩了!”
    苏明明先笑着摸摸每一个人的头,然后才看着那个腿有点瘸的小孩说:
    “我不在,金鱼姐在呀!”
    “可是金鱼姐有时候要做事呀!”瘸着腿的男孩说:“她也不能成天带我们去玩。”
    “我不做事,你们哪里有吃的?”金鱼笑着说:“怎么打起小报告来了!”
    “没有。”一个长得比较胖一点的小女孩说:“我们只是很想念明明姐。”
    “这么说就是不想念我了?”金鱼故意装作生气状。
    那个胖女孩立即抱住金鱼,撒娇地说:“我们当然也很想念你呀!”
    “是想念。”金鱼又笑了:“想念我的糖果。”
    看见这么一群可爱的小孩,没有人会不喜欢会不笑的,叶开也笑了。
    他一笑,这群小孩才仿佛刚看见他似的,个个睁大了眼睛望着。
    “他是谁?”较高的一个小男孩问苏明明:“是不是你新交的男朋友?”
    “我叫叶开。”
    叶开还想继续说下去时,金鱼已打断了他的话。
    “树叶的叶,开心的开。”金鱼笑着说:“他是明明姐这次带来的客人。”
    一听是明明姐的客人,几个男孩就过来打招呼。
    “我叫幼南。”较高的男孩说:“是他们的大哥。”
    “乱讲,你比我还晚十几天生,他只是个子比较高一点而已。”瘸着腿的男孩说:“我叫小华,是年纪最大的一个。”
    “你们好。”叶开笑着说。
    喜欢笑的人,就很容易打成一片,苏明明看见这群小孩后,刚刚脸上的难看也就消失了,她望了望每一位小孩,然后说:“玉成呢?”苏明明问:
    “怎么没看见玉成来?”
    本来脸上布满笑容的一群小孩,在听见她这句话后,每个人都静了下来,笑容转变为优愁,又带着恐惧。
    叶开看见他们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这么快这么大,正感疑惑时,就听见苏明明又问:“发生了什么事?”
    每个小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地对望了一眼,有的已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鞋子。
    “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苏明明转头看着金鱼:“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也不知道。”金鱼睁大了眼睛:“昨天晚上还看见他和大家玩在一起。”
    苏明明又转头看着这一群仿佛做错事的小孩,突然对小华说:“你既然是他们的大哥,那么你就应该替大家说。”
    小华想了想,抬起头,才用一种仿佛要从容就义的神情说:“他昨天走了以后,就一直没有回来过。”
    “他到哪里?”
    “他..他..”
    “他是不是去了‘猴园’?”
    小华点点头。
    苏明明的脸色也变了:“我不是告诉过你们,不准去‘猴园’吗?”
    “你走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靠近过“猴园’。”小华说:“谁知昨晚‘猴园’突然传出一阵猴子齐叫的声音,然后..然后玉成就说他要去看看。”
    苏明明的脸色又难看了起来,这次竟然也带着和这群小孩一样的恐惧。
    叶开一看气氛这么凝重,故作轻松状地说:“既然知道他去了‘猴园’,事情就好办多了。”
    他说:“到‘猴园’去找不就知道了。”
    “找不到的。”小华摇着头。
    “为什么找不到?”
    苏明明回答了这个问题:“这事已发生过好几次,从来也没有找到过。”
    “发生过好几次?”叶开说:“以前也有过小孩在‘猴园’失踪?”
    苏明明点点头。
    “那么有没有进去找过?”
    “有。”苏明明说:“有一次还甚至带着捕快一起去,结果还是一样,连根头发都没有找到。”
    “会不会是到别的地方去?”
    “不会。”苏明明说:“只要到‘猴园’附近的人,都是莫名其妙地失踪。”
    “大人也是?”
    苏明明点点头。
    一座有着数百只各类各种猴子的庭园,住着一个已很老的老人,和一个小小的女孩,一对很奇怪的小小老夫妻,这就已很神秘了。
    但是最吸引叶开的是,“猴园”里有一种人头猴身会说话的猴子,现在又加上了知道有多人离奇失踪都和“猴园”有关。
    看来这座“猴园”不但充满了神秘诡谲,更可能还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如果真有秘密,那么是什么样的秘密?
    这一点是叶开最想知道的事。
    越神秘越诡异的事揭发起来,当然是会困难重重,有时说不定还会陪上性命,但是在过程中的那种刺激,和成功后的那种成就感,却是最吸引人的。
    尤其是对叶开。
    他这个人天生就是个喜欢刺激,喜欢管闲事的人,所以他的麻烦总是最多。
    幸好他是个不怕麻烦的人。
    ──好管闲事的人通常也都是不怕麻烦的人。
    每个人都有家,不管是“好”家,或是“坏”家;不管是“穷”家,或是“富”家;不管是金碧辉煌的家,或是残瓦破壁的家,家就是家。
    狗窝也是家。
    有家就是温暖的。
    家是你逃避现实的最好场所,也是你在外受了委屈的最佳哭诉地方。
    家也是你可以在任何时间做任何事的地方,譬如说,人身体有某些地方随时都会痒,但你却不能随时随地地抓。
    在家里你就没有这些顾忌了。
    ──除了有长辈或外人在时。
    每个人都有家,所以苏明明当然也有家。
    只是叶开做梦也没想到她的家会是这样子的。
    苏明明的家是在拉萨城外山脚边,占地很广,光是房间就有十几间。
    她的家虽大,却不是金碧辉煌,也不是残瓦破墙。
    她家个个房间的四面墙壁都是用不同的材料建造而成的。
    有的是用木板隔成,有的是用泥土糊成,有的是用砖头砌成,有的是用茅草编成,有的是用岩石堆成,有的是用铁片组成,有的是用藤条排成,有的是用竹子串成..。
    更绝的是,里面有一问居然是用一排小树当墙壁,这间房间就是小华住的。
    当叶开来到这里,看到了这些“琳琅满目”的家时,他不禁傻眼了。
    “怎么样?”小华在一旁得意地说:“我们这个家不错吧?”
    “不错。”叶开苦笑:“简直比皇宫还要棒,比天堂还要好。”
    他笑着又说:“那些高贵巨宅和你们这个家一比起来,他们就好像是狗窝了。”
    叶开往里面一张用纸板和茅草做成的“床”上一躺:“世上再也没有任何一个家比这个家更棒,这个家简直是绝透了。”
    五
    “他们都是一群没有人要的孩子,如果我不收容他们,他们就会流浪街头,有的说不定会病死饿死。”
    “这些都是做为孤儿无可避免的悲哀,但是有的却会学坏,从小就干坏事,长大了成为社会的害虫,这才是严重的问题,所以我才将他们集合起来,教他们做人做事的原则。”
    “就算他们将来不会成为有用的人,至少也不会危害社会。”这些话是苏明明在带叶开到这个家路上时告诉他的,她当然也说过她和她姐姐也是孤儿。
    ──就因为她也是孤儿,所以才了解孤儿的悲哀,所以才会这么照顾孤儿。
    看着他们这一群小孩,和看到他们的那一个家,叶开的心里头微微有了感触。
    一种仿佛孤儿的悲哀般的浪子情怀。
    ──在有些方面来讲,浪子和孤儿岂非很相似。
    都是风中的落叶,水中的浮萍,既不知来处,也不知归向何方?他们都只是人生中的过客而已。
    是过客,不是归人。
    归人似箭,过客飘浮。
    那答答的马蹄声。
    是个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过客。
    一个寂寞的少妇独坐在风铃上,等待着她所思念的远人归来,她的心境多么凄凉多么寂寞。
    在这种情况下,每一种声音都会带给她无穷的幻想和希望,让她觉得归人已归,思念已终,寂寞远离。
    等到她的希望和幻想破灭时,虽然会觉得哀伤痛苦,但是那一阵短短的希望毕竟还是美丽的。
    ──所以诗人才会说:“是个美丽的错误。”
    如果等到希望都没有的时候,那才是真正的悲哀。
    ──在某些方面来说,倚窗盼归人的少妇,和飘泊的浪子岂非也很相像。
    烈日已逝,黑夜将临。
    她静静地坐在檐下,静静地看着远方残留天际的一抹彩霞和檐下的风铃。
    叶开却在看着她。
    在到过小孩他们的家后,叶开觉得人生虽然有很多的不如意,但还是有它可爱之处,美丽的地方,所以他豪性大发,请这些小孩们大吃一顿。
    一听到叶开这么说,小孩们立刻高呼到“风铃”去。
    所以叶开就到了“风铃”,就看到了那独坐檐下的少妇。
    “风铃”是一家小饭馆,也是在城外,就离小孩们的家不远。
    “风铃”是家很奇怪的店,它上至老板,下至伙计、厨师都是由一个人包办了,就是那独坐檐下的少妇。
    来“风铃”的客人都知道,要来这里吃东西,就得一切都“自动”。
    自己走进“风铃”,自己拿起筷子挟菜,自己拿碗添饭,自己将屁股放到椅子上,拿起筷子自己吃,吃完了,自己将碗盘拿到指定的地方放好,然后将饭钱放进一个桶子里,然后自己就走出去。
    来“风铃”吃饭,完全是“自助”方式的,所以,这里的人们都叫“风铃”为“自助餐馆”。
    但是炒菜就不是“自助”的了。
    一大早这位少妇会将菜先洗好、切好,将火燃起,将菜炒好。
    炒好的菜到了下午就会凉,菜一凉就不好吃,尤其是这边陲地方,若不是热腾腾的饭菜,有谁吃得下呢?
    这一点,我们这位美丽的少妇当然知道。
    所以她在饭堂的左边,将三张桌子并在一起,上面放了六个炭炉,炭炉上摆着锅,锅里有水,锅上有铁盘。
    炒好的菜就放在铁盘里。
    炉里燃着炭,火煮着锅,锅里的水一热就会冒蒸气,蒸气蒸着铁盘,菜就保持着热气,所以不管你什么时候来,你都会吃到热腾腾的饭菜。
    这么奇怪的一个地方,这么奇怪的一位少妇,这么奇怪的吃饭方式,叶开又觉得有趣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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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痴牙刀的人
    一
    酷热还未消尽,酷寒已刺骨而入。
    也只有在边城这个地方才能享受到这种变化极大的天气。
    明月还未升高,星辰还躲在浮云里,轮值交班的时间却已经到了。
    看着撤班的人消失在无尽的夜色里,林俊拉了拉羊皮袄的衣服,将脖子尽可能地缩着,一双如鼠眼般的眼睛里,带着些恐惧地看着黑暗的四周。
    今天这个班,本来是胡三当班的,可是昨夜他死了,死在前往小镇的路上。
    据说是被吸血鬼吸光血而死的。
    一想到吸血鬼,林俊的身子就不由得颤抖了一下,眼睛里的恐惧更浓了。
    最近的万马堂几乎是笼罩在一片惊骇之中,莫名其妙失踪的失踪,莫名其妙死的死,连那传说中的吸血鬼都赫然出现了,有哪个不怕呢?
    所以一轮到当夜班的人,无不都带着恐惧惊吓的心情来轮值。
    不过有一点可安慰的是,今晚的月色很亮,林俊站的地方那根旗杆上又挂着盏很大的风灯。
    明亮的月光和风灯,多少给黑暗带来了一点光明,所以林俊的心情就稍微踏实了一点。
    ──自古以来,黑暗岂非就是恐惧的根源?
    寒意随着风而袭入了林俊的衣服内,在这种酷寒里,如果不保持“动”
    的话,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保证就成了冰棍了。
    林梭左手紧握着长刀,原地慢跑了起来,右手已从怀里拿出一小瓶烧酒,对嘴一灌就是一大口。
    等酒到了肚子里,林俊才稍微觉得暖和一点,照规定,当值是不准喝酒的,可是又有哪个不喝酒?
    只要不误事,不被看到,上司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当酒逐渐在瓶中消失时,暖意才扩散到全身、林俊停止了慢跑的运动,大概是酒的关系,或是这宁静的夜色使他心里的恐惧不再那么浓厚了。
    林俊正准备靠着旗杆打一下盹时,忽然看见一条人影由黑暗中慢慢地浮了出来,就仿佛是由无数黑暗凝结出来的一样。
    “谁?”
    林俊睁大眼睛,左右手的刀与酒瓶也互换地握着。
    “谁?口令!”
    人影没有说话,却发出阴森恐怖的笑声,他的双脚不动,人却一直走了过来。
    林俊发觉这个人影竟是凌空飘了过来,就仿佛鬼魅在游走般,他吓得左手的酒瓶不觉得掉了下去,右手虽然仍握着长刀,刀尖却抖得像风中的柳枝。
    一双鼠眼般的眼睛已被恐惧所占据了,林俊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你..你是..谁?”
    “嘿..”
    仿佛来自地狱的阴森笑声,随着人影的靠近而响亮。
    等看清这个入影赫然就是已死了的飞天蜘蛛时,林俊的裤裆竟然都湿透了。
    明亮的月光将飞天蜘蛛那苍白的脸色照得更苍白,将他嘴角的血迹照得更鲜红,嘴里的那双长长的虎牙竟然发出如刀锋般的光芒。
    临敌偷跑的速度本是一流的林俊,此刻双腿竟仿佛已生了根,只会抖个不停,竟然不知跑,眼看着那双发出阴森光芒的虎牙靠近自己的脖子时,林俊才发觉一股刺痛由脖子传遍全身,然后他的人就死了。
    血未被吸完,他的人就死了。
    林俊竟是被吓死的。
    虎牙一离开脖子,飞天蜘蛛手上的两根细竹筒立即插进林俊脖子上的伤口,然后马上拿出一个大水袋接住由竹筒流出的鲜血。
    看着逐渐流满的水袋,飞天蜘蛛的眼中散出了愉快得意的神情。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竹筒里的鲜血就不再流了,飞天蜘蛛在等到鲜血已不再滴了,才将水袋拿起,扎紧袋口后,才将两根竹筒拔出。
    看着“吸”光血的林俊,飞天蜘蛛得意地笑着。
    明天他们又会发现一个被吸血鬼吸光血的尸体。
    二
    天气不管再怎么热,寒意再怎么冷,傅红雪永远都是那一身黑色粗布衫,外加一件已褪了色的皮袄。
    他这个人就仿佛是深山里原始森林内的黑豹,不管天气如何恶劣,变化多大,都永远能适应、能生存。
    傅红雪不但有黑豹般坚韧的身体,也有黑豹般敏锐的第六感官。
    对于周遭潜伏的危险和杀气,甚至比黑豹的感触还来得敏锐。
    寒夜未飞,昏灯已残。
    傅红雪躺在黑暗里,躺在冰冷的床上,窗外边城的夜风在呼啸,他已倦。
    就在傅红雪将睡未睡时,他忽然听见一声响,轻轻、轻轻的一声响,就像是灯残将扑灭时那么轻的一声响,在如此的风声中,就算仔细听都不太容易听得到、听得清。
    傅红雪没有听见别的声音,他什么都看不见。
    但是,他身上每一个有感觉的地方,每一个有感觉的肌肉,每一根有感觉的神经都忽然抽紧。
    因为他已感觉到一股杀气。
    杀气是抓不住摸不到听不见也看不见的。
    只有杀人无数的人和杀人无数的利器,才会有这种杀气。
    只有傅红雪这种人才会感到这种杀气,他全身的肌肉虽然都已抽紧,但是他一下子就从那一张冰冷的坚硬木板床上跃起。
    就在他身子如同鲤鱼在水中打挺般跃起时,他才看见了一道本来可以将他刺杀于床上的剑光。
    如果他不是傅红雪,如果他没有黑豹般敏锐的第六感官,如果他未曾有那些可怕而又可贵的经验。
    如果他没有感觉到那股杀气,那么他一定被刚刚那一道剑光刺杀于床上。
    剑光一闪,剑声一响。
    剑没有声音,傅红雪听到的剑声,是剑锋刺穿床上的声音。
    他听到这一声响时,剑锋已经刺穿了木板,剑锋刺穿的地方,本来应该是傅红雪的心脏,可是现在剑锋刺穿的只不过是一块木板。
    不管这把剑是一把什么样的剑,这把剑一定在一个人的手上,不管这个人是什么样的人,这个人一定还在床下。
    傅红雪身子凌空,全身上下每一根肌肉每一分力气都已被充分运用发挥,他的身子忽然又一翻,然后就直扑下去,向一个他算准该有人的地方扑下去。
    他没有错。
    床下是有一个人,剑锋还在床板间,剑柄却已不在那个人的手里。
    傅红雪一扑下去那个人立即跃起,黑暗中,傅红雪仿佛看见有道淡淡的刀光从那个人手边闪出。
    这时傅红雪的身子是下降式,全身潜在的力量已在刚刚空中扭身时用尽了,当他看到这淡淡的刀光时,他的旧力已竭,新力未生。
    这个来刺杀傅红雪的人,无疑是高手中的高手,他算准了傅红雪一定能躲得过他的第一剑,也算准了傅红雪会扑向他的藏身之处,他当然算准了傅红雪一定知道他在傅红雪扑下时的一刹那间,无法将床板间的剑拔出。
    他更算了傅红雪一定猜不到他还有另一把刀。
    这一刀,才是真真正正的致命一刀。
    人在空中,已无法再退。
    刀光闪出,人必亡。
    三
    一刀挥出,淡谈的刀光映着刺客已有笑意的嘴角,他知道这一刀,傅红雪绝对是无法料到,也无法闪开。
    料不到,闪不开,就得死。
    就在这刺客准备欣赏鲜血溅出的美景时,他忽然听见了一种声音,一种仿佛很熟悉的声音。
    一种只有在刀锋破风时,才会发出的声音。
    他听见的是刀声。
    当他听见刀声时,他就已感觉到泥土的冰冷,更奇怪的是,他居然看见傅红雪冷冷地站在他面前,正在用一种仿佛远山之巅上的星辰般眼睛看着他。
    怎么可能?那一刀已是必死的一刀,傅红雪怎么可能躲得过?
    他记得仿佛听见刀声。
    是谁的刀声?
    不可能是傅红雪,根本没看见他拔刀,刀未拔,又怎么可能有刀声呢?
    他想用力撑起身子,忽然发觉右手竟然没有感觉,等到傅红雪点燃了残灯时,他才看见自己的右手居然已断了。
    难道刚刚听见刀声时,他的右手腕就已被砍断?他只听见刀声,没有看见刀,难道世上真有这么快的刀吗?
    在昏黄的残灯下,傅红雪发现这个来刺杀他的人竟然是个完全陌生的人,此刻他正用不胜恐惧的目光看着傅红雪。
    “你不信我一刀能砍断你的手?”傅红雪淡淡地说。
    “只有听见刀声,刀声..”他喃喃地说:“看不见刀,看不见刀..”
    他脸上表情扭曲,并不是因为伤口的疼痛,而是因为内心对于事实的挣扎。他不信世上有这么快的刀,可是事实偏偏又摆在眼前。
    “你是谁?”傅红雪冷冷地问他。
    他没有回答,只是将视线移向地上自己的断手,看着仍握着刀的手,他眼中忽然露出一种混合无奈、哀伤、沉痛和解脱的神情。
    在这么多复杂的情绪里,为什么会有解脱的心态呢?
    傅红雪也将目光转向地上的断手,当他接触到那只断手时,他的脸上也忽然露出一种很怪的表情。
    当傅红雪看到那只断手时,他就“忽然间了解”那个刺客为什么看着自己的断手会露出那种很复杂的神情来。
    其实傅红雪看的不是断手,而是断手上的刀。
    那是一把很弯的刀,弯如弦月,弯如渔翁垂钓的钩。
    这种弯刀大部分是边疆人民有用的刀,但是三年前,中原武林忽然间出现了一位用弯刀的高手。
    那位高手以一把如弦月的弯刀,在三年间刺杀江湖豪客武林名家各派掌门一流高手共计五十二人。
    至今他从未败过一次。
    傅红雪转头再次凝视着他,过了良久,才开口:“你就是‘弯刀阿七’?”
    “是的。”阿七说:“我就是弯刀阿七。”
    傅红雪又注视他好久后,才淡淡地说:“你错了。”
    “我错了?
    “你如果光明正大地来找我,或许你就看得见刀。”傅红雪一字一字地说。
    “看得见刀?”
    昨天之前,阿七绝对不相信这句话,但是现在他已不能不信了,他的眼中再次露出那种复杂的表情。
    傅红雪的目光又迎向阿七眼中的那一抹“解脱”的神情,他静静地看着阿七,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轻轻叹了口气。
    阿七也叹了口气,脸上那些复杂的表情也随着这一口气叹出而消失,只剩下一种解脱的欢愉和虚脱,然后他忽然用一种很真诚的口气说:“谢谢你。”
    “不用客气。”傅红雪淡淡地回答。
    阿七为什么要对砍断他手的傅红雪说谢谢呢?
    傅红雪当然了解阿七的意思,所以他才会说“不用客气”,因为他也是用刀的人。
    痴于刀的人往往和痴于情的人一样。
    陷身于情网中,被情丝困住的人,不但无法自拔,甚至想求死都不能。
    那种生不如死,那种发自骨髓深处的痛楚,也唯有痴于刀的人才能了解。
    所以情丝往往需要慧剑来斩,痴于刀的人也只有死于刀下才能解脱。
    所以傅红雪虽然砍断了阿七的手,他非但没有怨言,还很感激傅红雪。
    阿七努力挣扎着站了起来,用那剩下的左手捂住断手,然后对傅红雪说:
    “你不用送我。”
    “我知道。”傅红雪说。
    两个人又默默地对视了一会儿,阿七忽然转身走了出去,当他走到门口时,傅红雪忽然开口。
    “左手一样可以用刀。”傅红雪淡淡地说:“在小李飞刀那个时代里有一位本来用右手剑的人,后来右手虽然断了,可是他的左手剑却比右手来的快。”
    傅红雪说的是荆无命,阿七知道,但他只是淡淡地回头,淡淡地对傅红雪说:“我离家已有三年了,我的故乡还有一位痴情的人在等着我。”阿七平静地说:“或许我会用左手来炒菜,用左手来陪她喝几杯。”
    “有机会我一定去吃你炒的菜。”傅红雪说。
    “我一定等你。”阿七说:“我的家在拉萨城外,一个叫‘风铃’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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