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刀声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05章大小姐是她?
    一
    “大小姐回来了!”
    一听到这声音,花满天和云在天立即止位收势,马空群也脸露喜色,眉头却微皱起来。
    “这个丫头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偏在这种时候回来。”马空群看着迎宾处头也不回地对花满天说:“收剑,进去。”
    “但傅红雪──”
    马空群没有让花满天说下去:“傅公子要走,有谁拦得住呢?”
    说完后,马空群就大步走回迎宾处,花满天却还犹豫地看着傅红雪。
    这时叶开又笑了,笑着说:“花堂主,你放心好了,在事情还没有水落石出以前,你就算用轿子也抬不走他的。”
    听见这句话,花满天才稍微放心地收剑,转身和云在天欲走进,叶开突又问:“大小姐回来了,这位大小姐是谁?”
    “大小姐就是大老板白天羽的女儿。”花满天笑着说:“也就是白依伶。”
    “哦。”叶开点点头:“也就是三老板将我们找来让她挑选丈夫的白大小姐。”
    花满天笑了笑,转身走入迎宾处。
    叶开沉思了一会儿,忽然抬头看着傅红雪,忽然笑了:“如果白大小姐选上你了,不知道马空群还会不会为了马芳铃的事而杀你?”
    “这件事并不好笑。”傅红雪冷冷地说,他左手上的青筋已消失。
    “事情的本身是不好笑。”叶开仍笑着说:“但里面的微妙关系,越想就越觉得有趣了。”
    他觉得有趣,傅红雪却一点趣都没有,不理的迳自回身走向昨夜睡的房间。
    “喂,你不想进去看看那位白大小姐吗?”叶开笑着说:“机会千万别错过了。”
    “留给你好了。”傅红雪头也不回地消失在转角处。
    叶开笑了笑,笑着抬头看着苍穹,一脸思索的神色,他现在想到并不是即将见面的那位白大小姐,而是昨夜四更后,迷迷糊糊睡梦中,所见到的那位长发披肩的飘逸女人。
    长桌上的尸体已被移走,桌面已擦得光滑如镜,粥菜也换成了酒菜。
    除了万马堂的人以外,昨晚被请来的客人都还在迎宾处,慕容明珠、云在天等面前的酒菜都未动过,那位爱酒无量的三无先生乐乐山,却早已又趴在桌面上了,看样子已喝醉了。
    叶开微笑着走至自己的位子上,愉快地倒了杯酒,愉快地喝下。
    “嗯,这是道地边城四十年陈的高粱。”叶开闭目喃喃地说:“好酒。”
    “当然是好酒,万马堂从不用劣酒招待客人。”乐乐山忽然抬起头来,醉眼惺忪地说出这句话后,又睡着了。
    叶开看着他,又笑了笑:“看来三无先生又要加上一无了。”
    他喝了杯酒后,接着又说:“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听到有关酒的事,都会醒来。”
    “答对了。”乐乐山这次没有抬头,只是翻个面就继续睡。
    “看来叶公子真是三无先生的知己。”马空群不知何时已走入。
    “知己谈不上。”叶开笑笑:“只是对酒有同好而已。”
    马空群也笑了笑,然后转身面向大家:“粗菜淡酒,请各位随便用用后,稍作休息,晚饭时,在下定和各位共谋一醉。”
    “大小姐呢?”慕容明珠急着问:“大小姐不是回来了吗?”
    “是的。”马空群笑着说:“长奔驰,铁人也会疲倦,略微休息,晚宴定和各位共享盛餐。”
    一直趴着睡的乐乐山,忽然又抬头:“不知她的酒量如何?”
    “还可以喝两杯。”马空群说。
    “那就好,那就好。”乐乐山又伏下,但口中仍念念有词:“我就怕她不会喝,万一让我灌醉了怎么办?”
    二
    午饭后,每个人似乎都回到自己的房间休息,傅红雪自从回房后,就一直没有出来过。
    叶开没有回房休息,他也没有留在万马堂,他东游西逛,左瞧右看地就到了小镇,他沿着长街慢慢地走着,那双永远笑眯眯的眼睛,就像是某种特制的精密仪器般扫向每个角落每个人。
    若有人注意,他今天至少已打过三四十次呵欠了,可是他偏偏不去睡觉。
    他总认为人的一生已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浪费在床上了,没到非必要时,他是绝对不会去睡觉的。
    他这个论调一提出,马上就有人问:“那么人生的其他三分之二是在干什么?”
    “三分之一是在等女人脱衣服。”叶开笑着说。
    “剩下的三分之一呢?”
    “剩下的三分之一是在等女人穿衣服。”
    叶开喜欢跟各式各样的人聊天,他觉得不管什么地方,什么人,都有他可取之处,只有去接触他们,才能发觉这些可取之处。
    他现在正好从一家杂货店走过,记得十年前这家也是开杂货店的。
    那时杂货店的老板,是个很乐观的中年人,圆圆的脸,无论看到谁都是笑眯眯地说:“好吧,马马虎虎算了,反正都是街坊邻居嘛!”
    这个总是笑眯眯的老板姓李,别人都叫他李马虎,只可惜这位李马虎,已经马马虎虎地到阎罗王那儿去开杂货店铺了。
    现在的这家杂货店老板姓张,名健民,大概有四十几岁左右,为人和和气气的,但只要一见到小姐,那双眼睛立即就会变得色迷迷的。
    从他那张“老还俏”的脸孔看来,他年轻时一定属于英俊型的男人,只可惜这种男人所娶的老婆,大多数是和他极不相配的女人。
    这一点叶开没有算错,因为他很快地就看见张健民的老婆从里面走了出来。
    如果不看人的话,光听她走路的声音,叶开一定会认为是大象在踏步。
    身高不到张健民的肩膀,手臂却比张健民的腿还要租,一张脸就仿佛一个笨雕塑匠所雕出来的“美女”般,令人实在无法欣赏。
    叶开一直认为美丑只是人的外表而已,最重要的是内在美。
    只可惜我们这位张健民的老婆,内外实在都是很“合一”的,已经都快四十岁的人了,每天还打扮得跟十七八岁的少女一样。
    不开口还好,一说话简直可以把人吓得跳到屋顶上去,明明是粗哑、毫无磁性的声音,硬要装出少女的娇嗔。
    现在她就用那听了会让人汗毛直竖的声音在对张健民说话。
    一看见她走出来,叶开就赶紧加快脚步地走过杂货店,她的声音,叶开实在不想再听到第二次。
    他也很同情张健民,这种老婆他是怎么忍受下来的?而且一忍就是十几年。
    叶开当然也知道张健民的老婆叫什么,她的名字和她的人实在是不搭配的,不过有一点倒也说得过去,她的名字和她的人都属于东瀛扶桑的。
    她的名字叫江美樱。
    樱花是东瀛的国花,她的身材也是标准的扶桑身材,矮矮的,胖胖的。
    一过了杂货店,就是一家卖米粮的铺子,只要有关米的东西,这一家都有卖。
    叶开依稀记得十年前这一家并不是卖米粮的,是张老实所开的小面馆。
    如今这家米店的老板姓氏就和他的人一样,是很少见的,他姓首,叫微微。
    平时是个很规矩,很老实的人,只要喝了酒,就完全变了一个人,变得跟他的姓氏一样,是个很少见的。
    边城小镇本就是个节俭、纯朴的地方,现在又是正午刚过,所以这时候米店里总是少有人会来光顾的,首微微又和平常一样,伏在柜台上打瞌睡。
    看着他,叶开不禁又笑了笑,十年了,景物依旧,人呢?
    十年前该死的人,已经死了。
    十年后万马堂的人却不知为了什么莫名其妙的原因,又复活了。
    万马堂的人能复活,那么张老实、李马虎..这些本是小镇上的村民,会不会也跟着复活呢?
    一想到这个问题,叶开就想起到小镇上来的目的,他抬头望了望对街的相聚楼,这个时候,萧别离一定是在推骨牌。
    还未进门,就已听见骨牌的声音了,叶开笑着推门而入,一进门,他就愣住了。
    是有人在推骨牌,却不是萧别离,而是一位长发披肩的女人。
    叶开不知道如何来形容这个女人,她并不是很漂亮的女人,也不是那种一见就会令男人冲动的女人。
    这女人长身玉立,满头秀发漆黑,懒洋洋的披在肩上,一张瓜子脸却雪白如玉,脸颊上却又带着些少女独特的嫣红。
    她不是那种令人一见销魂的美女,但一举一动间都充满了一种成熟的韵味。
    尤其是她的那一双眸子,圆圆的,却又不大,黑黑的,却又带着些寂寞,就仿佛迟暮的怨妇般孤独。
    她的眼睛,给人的感觉是很美,却美得可怜,美得令人心碎。
    就因为她的这双眼睛总是带着种楚楚可怜的神韵在,所以才不会令男人想去欺侮她。
    她穿着一身轻纱,白如雨后高挂苍穹的明月,她整个人也给人一种朦胧、虚无的感觉。
    但是在这种感觉里,却又给人一种白如雪,静如岩,飘逸如风,美如幽灵的气息在。
    叶开一有这种感觉,长街上就像吹来了一阵风,从他的身后吹进相聚楼。
    风撩起了她的长发,她的白纱袍也在风中起伏如蓝色的海浪。
    叶开忽然发觉她的长袍下,几乎是完全赤裸的。
    等风静下来的时候,叶开的背已被汗水湿透,他从不会有过这种感觉,在他的记忆里,从来也没有一个女人能令他这样子..
    三
    “我知道你一定叫叶开。”这个梦一样的女人,声音也如梦般迷人:“我姐夫时常向我提起你。”
    “你姐夫?”叶开那勾人的笑容又放在脸上了:“你姐夫都说我什么?”
    “他告诉我,这里最危险的人就是你。”梦一般的女人笑起来就仿佛春雨落入湖水般令人心旷神怡:“叫我一定要提防你。”
    “提防我什么?”
    “提防你的手段。”她嫣然一笑:“他说你勾女人的手段就跟你的飞刀一样,是例不虚发的。”
    “哦?你的姐夫那么了解我。”叶开笑着说:“他是谁?”
    “我。”
    萧别离不知何时已下楼,他就站在楼梯口,含笑看着叶开:“我就是她姐夫,她就是我的小姨子。”
    “你结过婚了?”叶开一怔:“什么时候结的?”
    “七年前。”萧别离走至他平常所坐的老位子:“只可惜红颜命薄,三年前,她已死了。”
    “姐夫,是不是我又令你想起姐姐了?”她仿佛在怪自己。
    “这三年来,我心已如止水了。”萧别离淡淡一笑:“思念总比没有好。”
    “对,思念虽然总是在分手后,但甜蜜一定多过痛苦。”叶开走了过来,找了张椅子坐下:“你还没有向我介绍你这位小姨子叫什么名字?”
    “我姓苏,叫明明。”
    “苏明明..”叶开喃喃念着。
    “我姐姐叫苏今今。”苏明明笑着说。
    “苏今今?”叶开一笑:“如果你有妹妹,那么一定叫苏后后了。”
    “为什么?”苏明明微愣。
    “今天、明天、再下来就是后天了。”叶开说。
    苏明明“噗嗤”一声笑出:“如果你看过我姐姐,你就知道什么叫美女了。”
    “还好我没有见过。”叶开说:“你已经这样了,我如果见到你姐姐,一定跟你姐夫打架。”
    “你也是那种会为女人打架的人?”苏明明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那要看什么样的女人?什么样的情形?”叶开笑着说。
    “如果是我呢?”苏明明的话还真他妈的“有种”。
    “他不会为你打架的。”萧别离替叶开回答了这个问题:“有一个丁灵琳,已够他头痛的了,如果再加上你,我保证他的头会大得跟牛一样。”
    “那不成了妖怪了。”苏明明又笑了:“牛头人身,我听说在遥远西方国度里,有一国的人民就供奉这种神。”
    苏明明的外表看来,极惹人怜,可是说起话来,却又顽皮如怀春的少女。
    叶开对她越来越有兴趣了,他的一双贼眼已经开始在她身上扫描了,他又想起刚刚风撩起她的白纱袍时,里面的情景。
    苏明明仿佛知道叶开在想什么,一阵红晕立即飞上了她的脸颊,头也斜斜地歪到一边去了。
    叶开不喝已醉了。
    壶在桌上,酒已下了叶开的肚子。
    三样精致的小菜,一壶烈酒,三个人,骨牌已被推到桌子边了,萧别离将最后一张骨牌放好后,才问叶开:“昨夜万马堂宴餐如何?这次的马空群又是谁?”
    一说到这个问题,叶开的神色就凝重了起来,他沉思了一会儿,才开口:
    “你相不相信人死了以后,还会再复活?”
    “有一种人死了以后会复活。”萧别离说:“但那种人并不是完全死去,只是一口气憋住而已,等这口气松开以后就会复活了。”
    “那种人只限于几天之内而已。”叶开说:“我说的是隔了十年之后的人又复活了。”
    “不可能。”
    “可事实摆在眼前。”
    “马空群又复活了?”萧别离说。
    “不止是他,公孙断、花满天、慕容明珠..所有十年前有关的人物都复活了。”叶开说:“除了小镇上的那些暗桩。”
    ──暗桩,就是指张老实、李马虎那些人。
    “你看清楚了?”萧别离不信地说:“会不会是别人易容的?”
    “我这是什么样的一双眼睛?”叶开指着自己的眼睛:“如果是易容乔装的,绝对逃不过我的眼睛。”
    “会不会是双胞兄弟?”苏明明插口说。
    “一个人还有可能,但是那么多人..”叶开摇摇头。
    萧别离拿起酒杯,缓缓地喝着,双眼凝注着对面的墙壁,目光透过厚厚的墙,而落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过了一会,他才开口,他声音就仿佛从那个不知名的地方传送过来。
    “在冥冥之中,有一股人类无法想象的神秘力量存在。”萧别离缓缓地说道:“甚至在还没有人类,盘古还没有开天之前,这股神秘的力量就已有了。”
    叶开在听,苏明明却在问:“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
    “没人知道。”
    萧别离摇摇头,将目光收回,然后猛干了杯中酒。
    “马空群他们这次的复活,唯一解释,就是受了那股神秘的力量在操作。”萧别离说:“我甚至怀疑,这股神秘的力量和这每七十六年出现一次的彗星有关系。”
    “为什么?”叶开问。
    “你记不记得近百年来,最惨烈最轰动的一次战役是哪一次?”萧别离说。
    “太平山血役。”叶开说。
    “太平山五百豪杰,本就是忠肝义胆的英雄豪杰,为什么会在一夜之间变成杀人不眨眼的狂徒?”萧别离说:“你知道原因吗?”
    “也许他们吃错药了。”叶开笑了笑。
    “四百多个人一起吃错药?”
    叶开耸了耸双肩,又笑笑。
    “那一夜若不是为首的连一方和他四十九位结拜兄弟还清醒的话,后果真不堪设想。”
    ──那一夜连一方和四十九位结拜兄弟正在夜饮时,忽然发觉四百多位的弟兄,个个眼睛发红,口吐泡沫,举刀挥舞,每个人的神情都好像已发了狂的野兽般冲了过来。
    ──那一战从午夜杀到天明,光是流到地上的血,就足以集成一条河。
    ──连一方他们一边杀着,一边掉着眼泪,又有谁能忍心杀自己同甘同苦的弟兄?可是他们已无可奈何,不杀他们,江湖势必因他们而遭劫。
    ──据后来收尸的人说,连一方的身上共有三百多处刀伤。
    ──天亮时,天空里就飞满了嗡嗡作响的苍蝇,站在山脚往上看,满山都是红色的,山脚到山顶堆满了尸体,风中充满腐尸的臭味。
    苏明明不禁伸手掩鼻,就仿佛她已闻到了当年那一战的腐尸味。
    叶开虽然没有像她那样,但他心里明白,只要再听一会儿,保证一定会大吐特吐,幸好萧别离没有再说下去。
    他喝了口酒,叹口气,才缓缓地问:“你知不知道太平山那一战,是多少年前的事?”
    “七八十年?”
    “七十六年。”萧别离说:“正确时间是七十六年三个月又过七天。”
    叶开眼睛一亮:“那一年也是彗星出现的年份?”
    “是的。”萧别离说:“那一夜彗星正好由太平山巅出现。”
    “你的意思是,太平山那些好汉会在一夜之间发狂,是受了这颗慧星的影响?”叶开问萧别离。
    “是彗星影响了那股神秘力量,而那股力量操作了太平山那些好汉。”
    萧别离喝口酒,注视着叶开。
    叶开一边思索,一边倒酒,他从不相信鬼神之论,却相信在冥冥之中是有一股神秘力量,但要他相信这股力量能达到萧别离所说的那种程度,他又怀疑了。
    况且这股力量又和每七十六年出现一次的彗星息息相关,这种事实在..
    可是还有更好的解释吗?
    马空群他们为什么会复活呢?难道是这股神秘力量在操作?
    四
    傅红雪是被一阵轻微的敲门声吵醒的,他一睁开眼睛,左手立即握紧刀鞘。
    敲门声还在响,门外有人压低了声音在说:“傅兄,傅兄,你睡着了吗?”
    听见这个声音,傅红雪的眉头就皱了起来,他听得出这个声音是谁。
    “阁下进入别人的房间,一向不是有很多种方法吗?”傅红雪冷冷地说。
    敲门声顿了顿,然后就响起了一阵轻笑,一条人影利落地从窗外掠了进来,一落地,立即作揖,陪笑地说:“我是怕打扰到傅兄的──”
    “你已经打扰了。”
    人影一从窗口飞进,傅红雪就已坐起,他冷冷地看着这个一身华服打扮的慕容明珠:“什么事?”
    “昨夜的那阵歌声,我也听到了。”慕容明珠说。
    “哦?”
    “我本想跟着傅兄一起去看。”慕容明珠轻轻地说:“谁知道我还没有出房门,就听见我身后有人在说话:‘少管闲事’。”傅红雪冷冷一笑:“原来慕容公子这么听话。”
    慕容明珠尴尬地笑笑:“声音一起,我立即回身,但是没有看到人,我连换了十几次身法,始终见不到那个说话的人。”
    “你听得出是谁吗?”
    “没听过。”慕容明珠说:“只知道是个女的。”
    “女的?”傅红雪一怔。
    “声音很年轻。”
    傅红雪想了想,抬头看着慕容明珠:“你就专程来告诉我这件事?”
    慕容明珠又笑了笑:“等我想去找你时,已经看不到你了,正当我想回房时,忽然发现一条人影闪进马芳铃的房间。”
    “你怎么知道马芳铃住在哪个房间?”傅红雪目露厉光地盯着他。
    “我..”慕容明珠又尴尬地笑笑说:“不瞒傅兄,我这次到边城来,本就是希望能接近马芳铃,能──”
    “能当上万马堂的乘龙快婿?”傅红雪冷冷一笑。这次慕容明珠并没有很尴尬,他马上又说:“那个人影进入房间后没多久,就响起谈话声,我觉得很奇怪,立即走近窗口看,我看见了..”
    “看见了什么?”
    “看见他忽然出手点住她的穴道,然后挥刀..”慕容明珠余悸犹存。
    “砍了马芳铃的头?”傅红雪说,“那个人是谁?”
    慕容明珠害怕地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说:“那个人就是──”
    “咻”的数声,五六件暗器由窗外射入,直射慕容明珠的咽喉。
    暗器一响,傅红雪立即挥刀“当当”的,暗器一被傅红雪挥落,他立即一脚端开窗子,想看看窗外的人是谁?
    就在这时,一把长枪忽然由屋顶刺了下来,破瓦的声音被踹窗子的声音掩盖住了。
    等傅红雪发现时,那把长枪已从慕容明珠的头顶刺入,穿过身体,钉在地上。
    身影一掠,傅红雪的人已穿破屋顶而飞出。
    屋宇重重,哪有人影?傅红雪放眼看去,只见远处仿佛有一匹马在荒野上奔驰,马上仿佛也有人,一个像火球般的人。
    她穿着一件宽松的棉布长袍,是鲜红色的,就仿佛血一般的红,又仿佛阳光下的玫瑰,她骑着白马,纯白如雪,驰骋在这片广阔的荒原上。
    如海浪般的绿草和岩石像奇迹般的在她眼前分裂,飞快地又在她身后复合。
    乌黑的长发迎风飘扬,红袍在速度中起伏如波祷,她全身已因用力奔驰而被汗水湿透,但她的神情却是愉快的。
    因为她能够完全体验到风的激情,马的跃动,生命的活力,边城的荒寂。
    这些感受,在江南是体验不到的。
    她这样奔驰大约快有半个时辰了,一点停下来的意思都没有,若不是她忽然看见一个很奇怪的人,正用一种很奇怪的表情看着她,她是绝对不会停下来的。
    等马儿静下来时,她正好面对着这个奇怪的人,这时她才发觉这个奇怪的人,有一张好苍白的脸。
    苍白得就跟死亡一样。
    苍白的脸,漆黑的眸子。
    然后她就看见了他的刀。
    漆黑的刀,苍白的手。
    照时间来算,杀了人,立即骑马急奔,是应该可以到这片荒原上,所以傅红雪就来到了这里。
    远远看来,只看见一团火球似的,等近了些,才看清是个女的,可是等她在面前停了下来时,傅红雪傻住了。
    不,应该说又愣住了。
    这个穿着鲜红长袍,骑着白马的女人,竟然是早上才被砍了头的马芳铃。
    五
    这几天傅红雪已见太多死后复活的人,已是见怪不怪了,但是猛一见到这个马芳铃,还是吃了一惊。
    她却一点惊讶的表情都没有,她只是用一种很好玩的眼神看着傅红雪。
    “喂,你是谁?”她大声地说。
    “我是谁?”傅红雪苦笑了一下:“好像应该是昨夜砍了你的头的人。”
    “砍了我的头?”她一头雾水地看着他:“昨夜?昨夜我的人还在关内。”
    “关内?”傅红雪微怔:“你昨夜不在万马堂?”
    “我今天早上才到的。”
    “那么昨夜被杀的不是你?”傅红雪说。
    “被杀?”她突然想起,眼睛立即一亮:“我知道你是谁,你就是杀了我三叔女儿的傅红雪。”
    “你三叔?”傅红雪说:“你三叔是谁?”
    “万马堂的三老板马空群。”
    “马空群是你三叔?”傅红雪越听越迷糊:“那么你是谁?”
    “我?”她笑了起来:“我是白依伶。”
    “你是白依伶?”傅红雪这次才是真正吃了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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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章又见翠浓
    一
    “我是白依伶。”
    听见这句话,傅红雪只有叹口气,他除了叹气之外,还能做什么呢?
    白天羽明明没有女儿,白天羽唯一的遗孤,本来好像是傅红雪,可是到了后来却变成了叶开。
    为了这件事,傅红雪还痛苦了五六年,后来才渐渐地减低悲痛。
    不管怎么样,有一点傅红雪绝对相信,也知道的,白天羽白老前辈绝对没有女儿,他唯一的独生子就是叶开。
    昨夜马空群忽然宣布要替白天羽的独生女寻找丈夫,这件事傅红雪相信叶开吃惊的程度,一定比他还要厉害。
    傅红雪也相信叶开一定和他一样存着看下去的心理,看看这次马空群到底在耍些什么样的花招?
    所以在听见这个本来应该是马芳铃的人说自己是白依伶时,傅红雪马上收起吃惊的神情,然后就问她。
    “你是白依伶?”傅红雪说:“有没有人说你长得跟马芳铃很像?”
    “何止像,有人说我们简直是双胞胎。”白依伶笑了起来:“我想你刚刚见到我时,一定吓了一跳,以为见到了鬼是不是?”
    “鬼有你这么漂亮吗?”
    这句话是标准的叶开式,傅红雪居然也会说,而且说得面不红,耳不赤的。
    只要是女人,一定都喜欢听到别人说她漂亮──这大概是女人的弱点之一吧?
    白依伶表面上虽然没什么,心里头已经开始“甜”了起来,她用一种很淡的笑容来答谢傅红雪的这句恭维话。
    “马芳铃真的是你杀的吗?”白依伶注视着他。
    “你说呢?”傅红雪说。
    “你的确是个很像杀人的人。”白依伶说:“可是我却有一种感觉,马芳铃不是你杀的。”
    “马空群如果有你这种感觉,世界就太平了。”傅红雪淡淡地说。
    “人不是你杀的,你为什么要承认呢?”白依伶说。“谁说我承认了?”
    “那你为什么不否认呢?”
    “有用吗?”
    “至少你要试一试。”白依怜说:“我相信三叔不是个不讲理的人。”
    “没有证据能证明人不是我杀的。”傅红雪忽然想起被杀的慕容明珠。
    “同样也没有证据能证明人是你杀的。”风撩起了她的秀发,就仿佛水中的金鱼在摆尾似的。
    傅红雪想了想,忽然问她:“你能不能带我去马芳铃住的房间?”
    “干什么?”
    “我想去找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傅红雪说。
    “好。”白依伶笑了起来:“但你要跟得上我才行。”
    她双脚用力夹了一下马肚,马缰一松,嘴儿轻喊一声,白马立即放足奔了出去。
    望着离去的火红人影,傅红雪慢慢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右脚,眼中又拂上了一层无奈。
    粉红色。
    所有的装饰都是粉红色的,就连窗帘都是粉红色的。
    这是傅红雪第一次走人女人的闺房,他到的时候,白依怜早已在房内等他了。
    他本可以比她先到的,但他却宁愿慢慢的走,不知是为了白依伶?或是想折磨自己的双脚?
    房内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处女体香,是本来就有了?还是由白依伶身上飘出来的?
    傅红雪不敢去想这个问题,他正了正神,仔细地看着房内的一切。
    一面擦得很亮的铜镜,摆在放满胭脂粉盒的桌上,几个粉扑零乱地堆在一旁,桌上还插有一朵开着粉红色花朵的金钱兰。
    床上棉被已叠得好好的,显然的,这个房间已经有人整理过了,那么傅红雪想找的线索,是不是已经被掩盖了?
    白依伶坐在床沿,很有兴趣地看着傅红雪。
    “我不知你是要找什么样的线索,可是我知道,如果有线索,也早已被人找走了。”白依伶说:“你说我的猜测对不对?”
    “百密总有一疏。”傅红雪淡淡地说:“死人都会说话,更何况命案的现场。”
    “你怎么知道这里就是命案的现场?”
    “你看这里的青石板,特别光洁,显然是刚清洗过不久。”傅红雪指着地板:“别的房间不清洗,为什么只洗这房间的地板?”
    “因为地板沾有血迹?”
    “是的。”
    傅红雪蹲了下来,伸手摸着青石板,突然发现石板缝里有一根灰白色的头发,他捡了起来,面露疑色地看着。
    “马芳铃今年大概有二十二岁吧?”傅红雪说。
    “二十整。”白依伶说:“你突然问起这个干嘛?”
    “二十岁的男人,可能会有灰白的头发,但二十岁的女人..”傅红雪摇摇头将那根灰白头发收了起来。
    白依伶当然也看见傅红雪捡起的那根灰白头发:“你认为这根灰白头发是凶手的?”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傅红雪笑了笑,站起转身欲走,白依伶一怔,开口问:“这么快就搜完了?”
    “正如你所说的,该有的都被人找走了。”傅红雪淡淡地说:“看来这根头发是唯一的线索了。”
    他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出,白依伶望着离去的背影,沉思着。
    二
    万马堂似乎仍沉睡在寂静中,看来慕容明珠死在傅红雪房里的事,还没有人发觉,如果让他们知道,一定又以为是他杀的。
    ──世上的确有很多事情是这样子的,只要人们认为你做错了一件事,那么以后的事,就算你是对的,他们也认定你是错的,你就算有百口,也难辩解。
    慕容明珠看见的人影是谁呢?
    他既然知道凶手不是傅红雪,早上为什么不说出来?是不是当时凶手也在场?
    慕容明珠的死,显然是凶手怕他泄密而灭口的,那么凶手为什么不在昨晚就杀了他呢?为什么要留到下午?
    凶手进入马芳铃的房间,并没有引起她的惊叫,显然凶手是她所熟悉的人,说不定昨晚的碰面,是他们早已约好的。
    如果是约好的,凶手又为什么要杀她呢?
    是为了什么理由杀她?
    马芳铃与傅红雪的房间距离并不是很远,但傅红雪因为在思考,所以脚步不由地慢了下来。
    这一慢,他才能听见另一个脚步声,这个脚步声来自走廊左侧的迎宾处里。
    脚步声虽轻微,却是碎步,通常都是女子才会有这种走路法。
    这个念头刚起,傅红雪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幽香,淡如莲花。
    多么熟悉的香味!
    随着这股香味飘来了一声哀怨的叹息。
    “唉!”
    叹息声不长,却已紧紧地扣住了傅红雪内心深处的某一个“触角”。
    这个声音..怎么可能会是她呢?
    傅红雪的脸上,不知是因为疑惑而泛起红晕?抑或是内心深处的那个触角被触动?
    窗子的宣纸上,慢慢地映出了一个纤细的人影,这个人影轻轻地叫了一声:“小傅。”
    多么遥远的一声?却又是那么的近?
    多么虚幻的一声?却又是那么的真实?
    多久了?大概有千百年了吧?
    傅红雪眼前的回忆,就宛如刀出鞘般的一下子回到了十年前。
    同样的边城,同样的地方,那时才十八岁的傅红雪,带着一把经过诅咒的刀,和十八年的恨怨来到了这里。
    那一夜,就在那一夜..
    那一夜回房后,傅红雪没有点灯的就躺在床上,他从小就已完全习惯黑暗。
    黑暗中忽然有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他的手。
    这是只温暖、光滑、柔细的手。
    傅红雪静静地躺着,让这只手握着他的手──没有握刀的一只手。
    然后黑喑中才响起一个人的声音,梦幻般的声音,耳语般的低语:“小傅,我已等了很久。”
    这是个温柔、甜美、年轻的声音。
    这是少女的声音。
    “你的确等了很久?”傅红雪冷冷他说。
    “不错。”梦幻般的声音又响起:“只要你能来,我无论等多久都值得。”
    那时傅红雪还不知道她是谁:“你已全都准备好了?”
    “全都准备好了。”少女说:“无论你要什么,只要说出来就行。”
    傅红雪什么都没有说,身体也没有动。
    少女的手更轻,梦幻般的声音更柔:“我知道你要什么..”
    少女的手在黑暗中摸索,找着了傅红雪的衣钮,她的手轻巧而温柔..
    傅红雪忽然已完全赤裸,屋子里没有风,但他的肌肤却如在风中一样,已抽缩颤抖。
    “你一直是个孩子,现在,我要你成为真正的男人。”少女的声音如梦呓:“因为有些事只有真正的男人才能做..”
    少女的嘴唇温暖而潮湿,轻吻着傅红雪的胸膛,她的手在..
    傅红雪的身体仿佛还余留着那只手的温暖,现在走廊上也没有风,但他的身子却已在颤抖,抖如春天里的莲花。
    傅红雪凝注着窗户上的人影,那梦幻般的声音,在阳光下听来,竟和在黑暗中同样的温柔。
    ──那温柔而轻巧的手,那温暖而潮湿的嘴唇,那种秘密而甜蜜的欲望..
    这些本来都已遥远得犹如虚幻的梦境,但在这一瞬间,这一刻,忽然全都变得真实了。
    傅红雪紧握着双手,全身都己因紧张兴奋而颤抖,但是他的眼睛却眨也不眨地注视着窗户上的人影,冷漠的眼睛里忽然充满了火一样的热情。
    窗户上的人影仿佛也感觉得到傅红雪眼中的热情,而抽悸了一下,过了一会儿,那如梦幻般的声音又响起:“十年了,你有没有忘记过我?”
    怎么可能忘记?
    她是傅红雪的第一个女人,是他全心全意付出的人,虽然后来知道她对他的一切都是假的,但是他已付出,又如何收回来?
    ──如果你也会像他那样地付出过,那么你就知道能不能收回来。
    付出的感情,就宛如泼出的水一样,只能停止,而永远无法再收回。
    三
    傅红雪的身子已不再颤抖了,火样热情的眸子也逐渐熄敛了下来,代之而来的是痛楚。
    是一种发自骨髓深处的痛楚。
    十年来最不愿见到的人是她,可是每当午夜梦回时,想的又全是她。
    翠浓。
    这名字如天边浮云般遥远,却又如影子般的跟随着傅红雪。
    有过痛苦,当然也有过快乐,有过烦恼,也有过甜蜜,有多少次甜蜜的拥抱?多少次温柔的轻抚?
    虽然这一切都已成了过去,但是那种激情后的刻骨铭心,魂牵梦索的情感,却如蛆般的附在他骨髓里,日夜不停地啃着他的骨髓。
    多少次他想用酒来麻醉自己,但是真的能麻醉吗?真的能忘了吗?
    若是永远忘不了呢?
    忘不了又能如何?
    记得又如何?
    人生,这是个什么样的人生?
    人之所以会有痛苦,那是因为人类是有情感的动物。
    你只有在真正爱上一个人的时候,才会有真正的痛苦。
    ──这本来就是人类最大的悲哀之一。
    日已偏西,暮霭苍茫。
    万马堂仿佛罩上了一层轻纱,窗户上的人影就仿佛图画中的水墨般朦胧。
    “十年前你不该来,十年后你也不该再来。”人影轻轻他说:“你为什么还要来呢?”
    为什么呢?
    傅红雪不知问过自己多少次,为什么还要来这里?
    这里不是他的家乡,也没有他的亲人在,这里只有回忆。
    痛苦的回忆!
    他来到这里,为的只是去品尝那痛苦的回忆?
    傅红雪是绝对不会承认的。
    但承认又如何?
    不承认又如何?
    “十年前的万马堂虽已被你们毁了,但十年后的万马堂却是为了毁灭你们,而再度出现的。”她的声音虽然隔着窗子,却依然是那么的轻柔:“走,快点离开这里,小傅,这里的一切,绝对不是你所能想象得到的。”
    走?
    十年前的走,换来了十年的痛苦。
    十年来他才深深体会到,这世上除了仇恨之外,还有一种比仇恨更可怕的感情。
    仇恨令他想毁灭的,只不过是他的仇人,但这种感情却使得他想毁灭自己,想毁灭整个世界。
    十年的痛苦,才让他知道一件事。
    男女之间,有句话是一定要说出来的。
    你若不说出来,别人怎么会知道?会明白?
    “十年前我已错了一次。”傅红雪的眼睛里虽然有着痛楚,声音却是平静的:“今天我不想再错。”
    这句话的意思也就是说:“十年前,我己错误地让你走,今天我又怎能再让你走呢?”
    “你不能──”
    显然的,她也知道傅红雪的意思,也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但她已来不及阻挡了。
    窗子一破,傅红雪的人已到了里面,但是任他的身法再快,也快不过翠浓。
    傅红雪一落定,翠浓就鬼魅般的消失,迎宾处里只留下了一股淡淡的香气。
    如果不是这股香气存在,傅红雪一定会以为刚刚又是午夜梦回的幻境。
    夕阳的余晖穿过已破了的窗子,停留在傅红雪的脸上,此刻他已不再有悲痛,也不再有激动了,他的脸又恢复了像是远山上的冰雪雕成的。
    ──一种从不溶化的冰雪。
    他的头已低下,仿佛在看着刚刚她站立的地方,又仿佛在沉思。
    就在这同一时间里,叶开也在沉思。
    他的人虽然已回到了万马堂,却是在屋顶上沉思。
    四
    叶开就坐在傅红雪的屋顶上,就坐在被一枪刺破的屋瓦旁,他双眼注视着破洞,房内的一切也尽在叶开的眼底。
    被枪刺在地上的慕容明珠,此刻已不见了,房内也已打扫得干干净净的,一点也看不出曾有过打斗的痕迹,除了屋顶上的这个破洞。
    慕容明珠的尸体到哪里去了呢?
    是不是叶开移走的?
    如果是叶开,他为什么要移走尸体?
    如果不是,那么又是谁?
    这些问题,傅红雪连想都没有想,他离开了迎宾处,就直接回到房里,他当然也看见房里已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慕容明珠的尸体已不见了。
    他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就躺在床上,一躺下,就看见了叶开的一双眼。
    叶开从破洞中看见傅红雪进来,看见他躺下,也看见傅红雪看见他,但是傅红雪却连一点惊讶的表情都没有。
    叶开实在不能不佩服他。
    “你是不是人?”
    叶开不知何时已下了屋顶,而从门口走进,他就站在床前盯着傅红雪。
    “你是不是狗?”傅红雪不答反问,也只有傅红雪才会用这样的句子来作回答。
    “你房里起了这么大的变化,尸体忽然不见了,你一点也不惊讶?”叶开说。
    “只有狗才会对尸体有兴趣。”傅红雪淡淡他说:“我就算不是人,也不可能会是狗吧?”
    “你看见我在屋顶上,就知道我一定知道慕容明珠的尸体到了什么地方去?”叶开找了张椅子坐下:“你为什么不问问我?”
    “我明知道你会告诉我,为什么还要问呢?”傅红雪说。“如果我忽然间不想告诉你呢?”叶开说。
    “那么我问了也是白问。”傅红雪忽然笑了:“那么你就不是叶开。”
    听见这句话,叶开也笑了:“看来你很了解我。”
    “彼此。”
    叶开又笑笑,笑着从怀里掏出一壶酒,打开壶益,对着嘴灌了一口,酒香立即溢满了房间。
    “我离开萧别离后,忽然想起有件事要问你,就朝你的房间走来,在还没有到你的房间时,我听见了房内传出了一种不可能是你会弄的声音。”叶开说:“那是一种泼水的声音,所以我立即上了屋顶,一上屋顶就发现那个破洞,我从那个破洞里看见公孙断在搬动慕容明珠的尸体。”
    “公孙断?”傅红雪微愣。
    “是的。”叶开说:“公孙断一出房门,我当然跟了上去,但是在半路上,却看见你和一个女人走进马芳铃的房间。”
    “你一定想不到这个女人是谁?”傅红雪说。
    “本来是猜不到,可是等我看见她的脸时,我就知道马芳铃为什么一定要死了。”
    “哦?”傅红雪说:“马芳铃为什么一定要死?”
    “因为马芳铃不死,白依伶就无法出现。”叶开说。
    傅红雪看着叶开,在等他的解释。
    “死人虽然复活了,但活着的人的青春,却不可能永远停留。”叶开说:
    “十年前万马堂的人只剩下马芳铃一个人活着,经过了十年,岁月多少会在她脸上留下一点痕迹。”
    傅红雪同意地点点头。
    “但是这次马空群他们的样子却和十年前一模一样,一点老的样子都没有。”叶开说:“事情要和十年前一样,马芳铃就必须死,但是他们虽然会有某种我们不知道的秘密方法复活,却无法令岁月痕迹消失。”
    “所以马芳铃就必须死。”傅红雪说:“所以才会有白依伶。”
    “应该是这样。”叶开又喝了一口酒:“你和那个白依伶的对话,我不但听见了,也看见你背着她拔下自己的头发丢在地上,然后捡起,说可能是凶手遗留下来的。”
    ──原来那根由石板缝中捡起的灰白头发,是傅红雪自己拔下来的。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样做的用意又是为了什么?
    “我这么做的用意,我想你一定知道。”傅红雪笑着说。
    “你一看房间已被收拾得那么干净,当然知道不可能会再有任何线索留下来,所以你就替凶手制造一点线索。”叶开说:“你当然知道这个线索一定会传到凶手的耳朵里,那么凶手一定会心虚地想来掩灭线索,或者是杀了你。”
    叶开笑了笑,又说:“只要他一动,你就能抓住他的尾巴。”
    “只要那个凶手有你这么聪明,我的那根头发就白白牺牲了。”傅红雪叹了口气。
    “你放心,就算他有那么聪明,也一定会动的。”叶开说:“因为他不能冒险。”
    傅红雪想了一会儿,才又说:“后来呢?后来我在走廊上遇见的事,你有没有看见?”
    “我和你一样,只听见声音。”叶开说:“在我躲的地方,只能看见走廊上的情形,而无法看见迎宾处的里面。”
    傅红雪又陷入沉思。
    叶开看了他一眼,马上又说:“人死都可以复活,声音当然也会有相似的。”
    “那是她的声音。”傅红雪说:“我敢保证,那是她的声音。”
    “就算是她好了,你又能怎么样呢?”叶开说:“她不想和你见面,一定有她的苦衷在,你又何必折磨自己?”
    “谁说我在折磨自己?”傅红雪的脸上虽然很平静,内心却已在滴血了。
    叶开当然知道他内心的感受,可是又能如何?
    感情的事,不是第三者能帮助的,更何况是这种刻骨铭心的情感。
    五
    相交十年,没有别人比他更了解傅红雪的感情,他表面上看来好像是个很冷漠、孤傲的人,其实情感比谁都痴,都热情,比谁都渴望爱情。
    从小被训练成一个复仇的工具,长久下来,他已在自己的心深处筑了一道墙,自己的情感固然无法挣脱出,别人的情感也根本进不去。
    所以他就越冷漠、越孤傲,越是这样,他的心就越是空虚,说不出的寂寞,说不出的空虚,尤其是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寂寞得简直要发疯。
    他时常会终宵难以成眠,所以常常瞪大了眼睛,望着窗外无尽的黑暗到天明。
    他也很想能找到个可以互相倾诉,互相安慰,互相了解的伴侣,却又始终不敢将自己的情感付出去。
    最近他常常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对翠浓那么残忍,也许他始终都是在爱着翠浓的,可是他自己却又拒绝承认。
    人为什么总是对已得到的情感不知加以珍惜,却在失去后再追悔呢?
    ──这种痛苦,本就是人类最古老最深邃的痛苦。
    万道彩霞,从窗外射了进来,将床上的傅红雪照成了光暗两面。
    看着他,叶开的眼中又浮出了一抹痛楚,眼前的这个人,本来应该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本来也许是一个很平凡很平凡的人,但由于上一代的自私、仇恨的错误,他变成了一个代人复仇的工具。
    虽然后来叶开说出了这个秘密,但不幸已留在了傅红雪的身上,任叶开再怎么补偿,也无法挽回..
    一口酒,一半从喉咙流入,一半从嘴角溢出,叶开用衣袖抹了抹嘴,才再开口,说的却已和走廊的事无关了。
    “公孙断本应该是一个脾气暴躁、刚烈的人,可是这次的公孙断却不一样。”叶开说:“你有没有感觉到?”
    傅红雪在听。
    “慕容明珠死在你房里,他不但没有张扬,反而悄悄地将尸体移走,把房间打扫干净。”叶开说:“还有早上马空群质问你时,他连一句话都没有说,甚至后来逼你出去要动手时,公孙断也没出来。”
    叶开注视着傅红雪,接着又说:“这种种的反常行为,你可了解到什么?”
    “我在听。”傅红雪说。
    “今日的万马堂绝不是那么单纯的只为了要杀我们。”叶开说:“万马堂重现江湖,一定是有着一个更大的阴谋。”
    “阴谋?”傅红雪说:“什么样的阴谋?”
    叶开又喝了口酒后,才说:“要万马堂重现江湖,需要多少的财力?不要说要这么大这么多的房子在一夜之间恢复旧观,就拿马空群他们这些人来讲,他们真的是死后复活吗?”
    叶开自己笑了笑,又说:“别说你了,我都不相信,可是你我一定都看得出来,这些人绝不是别人乔装易容的,他们的的确确都是当年的那些人。”
    他又说:“早上我到萧别离那儿,他的看法是,这些人死而复活是受了每七十六年一现的彗星所影响。”
    “彗星影响?”
    “他说在我们居住的这个空间里,冥冥之中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存在,而这种神秘的力量又受了每七十六年一现的彗星影响。”叶开笑着说:“然后这种神秘的力量操作了这些死而复活的人。”
    叶开注视着他:“你相信吗?”
    傅红雪沉思了一会儿,才开口:“萧别离的话和他倒满相似的。”
    “他?”叶开说:“他是谁?”
    “燕南飞。”
    “燕南飞?”叶开一怔:“就是那个公子羽的接棒人燕南飞?”
    “是。”
    “他不是死了吗?”叶开说:“五年前他已死在你刀下了。”
    “万马堂那么多人都能同时复活了,何况只有一个燕南飞。”傅红雪淡淡他说。
    “说的也是。”叶开自嘲地笑一笑:“你在什么时候碰见他?他说了些什么?”
    傅红雪将昨夜回房后,听见歌声,追了出去,到了小山丘遇见的那些怪异现象,然后燕南飞出现,讲了那些诡秘的事,最后还是难逃一死的过程,慢慢他说了出来。
    六
    落日西沉,大地间呈现出一片灰蒙蒙,远处已有了点点灯火在闪烁。
    苍穹的北方那颗最亮的星星也已在眨眼了。
    傅红雪房里的油灯还未点燃,他们两个人浸在暮色里。
    听完了傅红雪的叙述,叶开陷入沉思中,他的眉头微微皱着,瞳孔的深处,慢慢地凝结出一团光芒。
    傅红雪说完话以后,只是静静地看着叶开,他在等着叶开思索后的结论。
    不知过了多久,当叶开瞳孔中的那一团光芒消失后,他才缓缓举起酒壶,灌了一口,才说:“由小山丘迸射出的光束,凝结成一个燕南飞,这种事若非亲眼看见,谁也不相信。”
    “我亲眼看见都不敢相信了,何况是听的。”傅红雪说。
    “在我们居住的地方,还有另外一个世界存在,这种说法和萧别离的冥冥之中有一种神秘力量存在的说法,倒满相似的。”叶开笑笑。
    “据燕南飞说,要进入‘第四世界’的人,必须先死了,才能进入。”
    傅红雪说:“这意思就是说,在‘第四世界’的人都是死而复活的人。”
    “就像马空群他们?”叶开又喝了口酒:“看来我们只有接受这个事实了。”
    “什么事实?”
    “冥冥之中是有一种神秘力量存在,和我们居住的空间里有‘第四世界’存在。”叶开笑着说:“否则还有什么更好的理由来解释我们现在所遇到的一切?”
    看来这大概是目前唯一最好的结论了。
    叶开看看窗外的天色,天已黑了,是吃晚饭的时候,也是白依伶要和大家见面的时刻。
    “晚上这顿饭,不知马空群又有什么新的花样?”叶开站了起来:“照下午的情形看来,白依伶挑选的人,八成是你。”
    叶开不等傅红雪开口,马上又说:“不过你先别高兴,说不定会爆出冷门。”
    说完后,叶开赶紧地笑着溜出,他相信傅红雪现在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他什么玩笑都可以开,就唯独不能说到男女之间的事。
    看着叶开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傅红雪轻轻地叹口气,轻轻地自语:“你错了,我如果再经不起这种玩笑,我还能活到现在吗?”
    “你也错了。”叶开的脸忽然又出现在门口,他笑着说:“你难道不觉得小山丘是所有秘密的关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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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章小小的小人
    一
    晚餐是在万马堂的正厅进行的。
    九个人围着一张大圆桌,在旁侍候的仆人大约有二三十个人,桌上的菜,不太多,大概只有七八道菜──每次上七八道菜而已。
    菜当然都是道道地地的关外菜,每道菜都很可口,但最令叶开感兴趣的是,桌子中央摆在火炉上的一锅热汤。
    锅里只有纯土鸡切块,再加上纯边城的烈酒,放到火炉上煮,等煮开了,锅里烈酒冒上来的热气会燃烧起来。
    大约燃烧一杯茶的功夫,火会自动灭,这时锅里的烈酒己没有酒的辣味了,但依然有酒的味道,喝起来格外顺口,鸡肉当然是没话讲,一级棒的!
    “这是什么菜?”叶开喝了一口汤后,惊奇地问。
    马空群笑了笑:“这是边城的名菜,叫‘烧酒鸡’。”
    “烧酒鸡?”叶开想了想,一笑:“这倒真是名符其实的烧酒鸡。”
    叶开又舀了一碗汤,一边喝,一边问:“你说这是边城的名菜,怎么我以前来的时候没吃过呢?”
    “你是多久以前来过边城?”花满天忽然开口说。
    “十年了吧?”叶开笑着说。
    “难怪你没有吃过。”花满天笑了:“这道菜是七年前,我们三老板闲极无聊时才变弄出来的。”
    “七年前?”
    “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冷,吃什么都暖不了身子,喝酒当然是可以暖和身子,但是喝多了是会醉的。”马空群得意他说:“于是我就想,如果将烈酒和鸡放在一起煮,是不是可以达到既不会醉,又可以暖和身体呢?”
    “于是你就试了?”叶开问。
    “所以才有今天这一道‘烧酒鸡’。”马空群说。
    “这么好吃的菜,慕容兄真是没有口福。”叶开淡淡他说:“今夜的盛宴,慕容明珠为什么没来参加呢?”
    一直沉默的公孙断忽然开口说:“他下午临时接到家信,匆匆忙忙地赶了回去。”
    “他如果在的话,一定也会对这道菜赞不绝口。”叶开偷偷瞄了傅红雪一眼。
    傅红雪一点表情都没有,他依然冷漠地吃着,不过他的眼尾有意无意地望向马空群。
    马空群却是在看着公孙断,脸上微露怒意:“这种事你为什么不当时告诉我?”
    “那时候三老板正好在午睡。”公孙断的头微微低着:“我刚好又忙,所以就忘了。”
    “我希望下次不会有这种事发生。”马空群说。
    “绝不会。”
    马空群又看了公孙断一眼后,举杯,面带微笑地对着众人:“少了一个慕容明珠,对各位来讲,未尝不是一件高兴的事。”
    “对我却没什么影响。”乐乐山笑着说:“我年纪已一大把了,还有什么好竞争的。”
    “年轻人虽然俊俏,但经济基础不稳呀!”白依伶忽然笑着说。
    ,是这样的吗?”乐乐山好像忽然间容光焕发了起来。
    “看来年轻人应该好好努力工作了。”叶开笑望依伶:“否则再过几年,每个小姐都和白大小姐的想法一样,我们不就惨了。”
    “本来就应该这样。”白依伶说:“时下的年轻人除了争强好胜之外,几乎已没有什么可取之处了。”
    “但若不是这些年轻人的争强好胜,当今的江湖,不知成了什么样了?”
    叶开笑着说:“你说是吗?”
    “不管年轻人或是老人,都有他们的好处。”马空群笑着举杯:“来,大家来干一杯吧!”
    一听到要干杯,最乐的是乐乐山,只可惜这个人好酒而无量,这一杯下肚后,他大概又要醉倒了,就在这时候,他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
    笛声柔美悠扬,曲调缠绵悱恻,不知不觉间已迷漫了整个大厅,也将人们心里的醉意涌了上来。
    乐乐山醉眼朦胧地看着门口,两个人随着笛声从门外黑暗处走了进来,是两个小小的小人。
    两个很小很小的人。
    一个小小的小老头,一个小小的小老太太,小小的脸,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小小的一根白玉笛。
    二
    叶开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么小的人,身上无论什么地方都要比平常人小一半。
    但是他们的身材却很匀称,绝没有一点畸形丑陋的样子。
    小老头头发花白,面貌慈祥,小老太太眉清目秀,温柔娴静,拿着笛子的一双手,就好像她手里的白玉笛一样晶莹圆润。
    无论谁都不能不承认这两个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配得真是好极了。
    没有人出声,叶开也没有,无论谁听见了这样的笛声,看见了这么样的两个人,都会愣住的。
    只有白依伶例外,她一看见这两个人走进来,脸上立即露出了花一般的笑靥。
    “老先生,老太太,你们怎么来呢?”
    “我们当然一定要来。”小老头笑眯眯地看着她:“这是你的大事,我们怎么能够不来呢?”
    大事?白依伶的大事?
    这两个人难道是为了白依伶选丈夫的事而来?
    难道这小小的小老头也想来竞争?
    马空群忽然站起,忽然恭恭敬敬地向这个小老头躬身行礼。
    小老头仿佛很惊异:“我只不过是个平庸老朽的老头子而已,阁下为什么如此多礼?”
    马空群的词色更恭敬:“看见风老前辈,谁敢无礼?”
    叶开的眼睛忽然亮了,吃惊地看着小老头。
    “风老前辈?”叶开的声音也充满了惊讶:“你就是那位‘千里飞云、万里捉月、神巧无影追风叟’的风老爷子?”
    小老头微笑点头。
    叶开又看向拿着白玉笛的小老太大:“风叟月婆,形影不离,这位当然就是名满天下的月婆婆了。”
    “想不到这位年轻人小小的年纪,就已有这样的见识了。”月婆婆笑容慈祥。
    “两位前辈不在伴月小楼纳福,到这种穷荒之地来干什么?”马空群干笑两声。
    “三老板今夜将这些人聚在一起,为的是什么?”追风叟看着他直笑:
    “为的当然是白大小姐的婚事。”
    马空群一愣:“你们怎么会知道?”
    “我们当然知道。”追风叟笑得更开心:“这种事我们怎么会不知道呢?
    你说是不是?白大小姐。”
    “这种小事,想不到也惊动了你们两位?”白依伶笑着说。
    马空群吃惊地看着白依伶:“伶儿,你怎么认识两位老前辈?”
    “他是王老伯的棋伴。”白依伶笑着说:“我在王老伯那儿住时,他们还时常教我下棋。”
    “什么棋伴?我们只不过是他的下人而已。”月婆婆笑着说。
    下人?
    这种已近平神话人物的老前辈居然是别人的下人?
    那么这位王老伯伯又是何人?
    能拥有像追风空、月婆婆这样的下人,这位王老伯到底是何方神圣?
    叶开实在是惊讶极了,就连一向沉静的傅红雪也动容了。
    “是不是王老伯伯他叫你们来的?”白依伶笑得更可爱。
    “除了他,还有谁能叫我们这个小老头跑这么远的路呢?”追风叟说:
    “不过就算他没说,我们也会来的,因为你是我们的‘小可爱’。”
    “自从你走了以后,那儿好像忽然间少了什么似的。”月婆婆笑着说:
    “他们两个人的眉毛,好像忽然都打结了,成天皱着眉头在下棋,一颗棋子举起,停在半空中老半天,也不落子,两个人虽然在下棋,却仿佛在比赛叹气。”
    “你还不是一样。”追风叟说:“成天躲在房里,笛也不吹了,两只眼睛红通通的。”
    这两个人的年纪都已经百岁了,说起话来,却跟孩子没两样,教人听了,实在觉得好玩极了。
    但叶开知道,这两个实在是“很不好玩”的人,远在叶开的爹娘还没有谈恋爱时,他们两个人就已是江湖上的风云人物了。
    追风叟的固执,月婆婆的任性,也和他们的武功一样可怕。
    月婆婆任起性来,就算她要的是天上的星星,她也非摘下不可,追风叟如果认为你非死不可的话,那么你就是躲到天皇老子的床下,他也非杀了你不可。
    这两个人突然出现在这里,又和白依伶这么亲切,叶开觉得这件事越来越有趣了。
    月婆婆仿佛也觉得叶开很有趣,她的一双小小眼睛,此刻正笑眯眯地盯着他。
    叶开从来也没有觉得让女人看是件很“不好意思”的事,可是现在地上如果有个洞,保证他一定马上躲进去。
    追风叟也在看,他的目光锐利地从每个人身上扫过,最后视线停留在叶开脸上。
    如果让叶开来说,什么比被一个女人看得“不好意思”更不好意思,他一定会说,同时让两个小小的小老人盯着看。
    叶开被看得浑身不自在时,忽然听见月婆婆在说:“小小伶儿,今天这几个男的里面,是不是有一个会成为你的丈夫呀?”
    “我──”白依伶居然也会脸红,居然也会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糟老头,你看看我们的小小伶儿,居然也有脸红的时候。”月婆婆笑着说。
    “人家小女孩呀!”追风叟笑了笑:“哪像你,脸皮大炮都轰不破!”
    “你的意思就是说我是厚脸皮了?”月婆婆故意板起脸孔。
    追风叟马上装无辜状:“我的意思是说你是美人,美人通常都不会脸红的。”
    拍马屁的话,不管是年轻或半死的人,都是喜欢听的,所以月婆婆的心花马上怒放了。
    追风叟趁着月婆婆侧头时,赶紧地向白依伶做个鬼脸,她也回了一个鬼脸,两人目光相触时,各自做了一个会心的微笑。
    叶开也在笑,他是笑月婆婆明明看见了他们两个人的举动,可是却装作不知道。
    ──这本就是做夫妻应该做到的事,有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比不让步的好。
    月婆婆无疑很了解这个道理,所以她装作没看见他们的动作,等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才开口说:“小小伶儿,不管你挑上的是谁,我们两老这一关,他是非过不可的。”月婆婆随即又笑着说:“不过我们不会太为难他,只会小小地考他三关而已。”
    “三关?”白依伶仿佛比她未来的丈夫还急:“哪样的三关?”
    “头关当然是外表了。”月婆婆笑着说:“第二关嘛?当然是由我这个死老头考考他的武功。”
    她顿了一下,然后才接着说:“第三关当然是由我这个老太婆来坐阵了。”
    “第三关是什么?”
    “检查身体。”月婆婆说。
    “检查身体?”白依伶一怔:“怎么个检查法?”
    “脱光。”月婆婆说:“当然是脱光呀!否则身体怎么检查?”
    “脱光?”这一下白依伶也吓了一跳:“叫他脱光了衣服,让你检查?”
    “是的。”月婆婆一脸正经状。
    “可是..可是他脱光了,你..你怎么检查?”白依伶不知用什么词句来讲。
    “一寸一寸地检查。”月婆婆说:“否则我又怎么知道他有没有毛病呢?”
    一个大男人脱光了衣服,让一个女人来检查,就算这个女人年纪已过了半百,但她总归是个女人,这种事任谁都会不好意思。
    三
    月婆婆的话,令每个人都吓了一跳,尤其是叶开,因为月婆婆的目光,现在就仿佛是一双灵巧的手,已经在剥他的衣服了。
    她仿佛已认定叶开就是白依伶的丈夫,所以目光里都充满了检查的意味。
    叶开好不容易等到月婆婆的视线离开了他的脸上,才稍为地喘了口气,然后他就听见月婆婆在问白依伶:
    “小小伶儿,你选的是哪一位呀?”
    白依伶一直垂着头,红着脸,静静地坐在那里,好像很不好意思的样子,但嘴角已情不自禁露出了喜悦,她笑得就像是刚偷来了八只鸡的小狐狸。
    她究竟喜欢的是谁?她会选上哪一个呢?
    每个人都在看着她,就连平时沉默寡言的傅红雪,都忍不住地想看看她到底选的是谁?
    乐乐山刚刚仿佛已醉了,此刻却忽然间清醒得要命,他那双眼睛里,充满了年轻人的朝气。
    月婆婆见白依伶没有作声,又问了一次:“说呀!小小伶儿。”
    白依伶头垂得更低,脸更红了,显得又难为情、又可怜的样子,费了半天劲,才从鼻子里“嗯”了一声,轻得就好像蚊子在叫。
    但是这么轻轻的一声,却已令乐乐山的心都快掉出来了,全身都软了,差点就跌到桌子底下去。
    “到底是谁?”月婆婆“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地又问:“你总要说的吧?”
    一直在旁边微笑观看的马空群,忽然开口:“伶儿迟迟未说的原因,我大概可以知道一点。”
    “什么原因?”月婆婆说。
    “她怕被她选上的人,不答应呢?”马空群笑着说。
    “谁会不肯?”
    “万一有人不肯呢?”马空群说。
    “谁不肯,不答应,我们就杀谁。”追风望笑容一收,目光从每个人脸上移过:“我的话,各位大概听清楚了吧?”
    这么好的条件,这么好的靠山,人又长得漂亮极了,有谁会不答应呢?
    叶开知道有一个人一定不答应的,因为他已看见这个人站了起来。
    傅红雪冷冷地站起,一言不发转身要离去。
    月婆婆脸色一变:“你要干什么?”
    傅红雪虽然停止了脚步,头却没有回,只是冷冷他说了三个字:“夜深了。”
    说完了,他又用那奇特笨拙的步法,走向门口。
    月婆婆的目光刚露出了厉光,追风叟的人已忽然间到了门口,挡住了傅红雪的去路。
    夜深了,是睡觉的时候了,也就是说,不答应的意思,傅红雪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是每个人都懂他的意思,追风叟更听得懂了。
    他挡在门口,一双小小的眼睛里虽然没有发出像月婆婆那样的厉光,却已充满了杀气。
    门被挡住,傅红雪只有停了下来,他那双冷漠却又带着无边寂寞的眸子,正冷冷地迎向追风叟的目光。
    大厅一下子静了下来,本来是欢乐的气氛,刹那间变成了杀气腾腾的战场。
    在这种情形下,照理说应该是做主人的马空群出来打圆场,然而,叶开却发现他正笑眯眯地坐在那儿,一点劝阻的意思都没有。
    傅红雪虽是一动也不动地站着,他的左手却青筋已突起,那双冷漠寂寞的眼睛里,又拂上了一抹痛苦。
    一抹深远古老的痛苦。
    追风叟目露杀机,脸却在笑:“阁下是不是想睡了?”
    “是。”简单地回答。
    “想睡就是不答应了?”追风叟又问。
    这一次傅红雪没有回答。
    ──有时没有回答,就是默认的意思。
    追风叟懂,所以他不但眼睛有杀气,连身体都已被无形的杀气布满了。
    话已说出,干戈仍未动。
    人却已动了。
    叶开忽然间笑眯眯地站到了追风叟和傅红雪的旁边,笑眯眯他说:“这么重大的事,我想白大小姐一时之间,也无法做决定,此刻夜已深了,大家不妨先休息一夜,说不定明天白大小姐就有了决定?”
    追风叟转头看叶开,却不是在看他的脸,而是看他站立的方位,看了一会儿后,忽然笑了,笑着说:“好,好,现在的年轻人果然有他狂傲的地方。”
    “不敢。”
    叶开看来虽然随随便便地站在那里,但是那里却无疑已阻挡了追风叟的攻路,也可防住月婆婆的攻击。
    一看见他挺身而出,月婆婆的眼中,就露出了惋惜之色,她忽然叹了口气,站了起来。
    “年纪轻轻的,就这么想不开。”月婆婆淡淡他说:“难怪现在的人都活不长。”
    她虽然只是站起来,内行人却一定看得出来,她已将被叶开封死的部位,又破开了。
    她一站起来,叶开的人没有动,左手的食指、拇指和中指却动了三下。
    只动了三下而已,月婆婆的目光却已露出了惊讶。
    看似随意的三下,却无疑已比当代剑客的致命一剑还要厉害。
    这种无形的交手,也只有像追风叟、月婆婆这样的高手才看得出来,才体会得到。
    四个人忽然间好像被人点住了穴道般的静止不动。
    连风好像也不动了,大厅上一片凝重的气氛,除了他们四个人以外,其他的人虽然没有参战,却仿佛已交手了数百回合般的疲倦、虚脱,额上的冷汗直冒,背上的衣衫都已湿透了。
    这种局势也不知持续了多久,仿佛有一世纪呢?才见白依伶娇嗔一声,站了起来。
    “风公公、月婆婆,你们再这样的话,我就..我就..”
    “就怎么样?”月婆婆又笑了。
    “就..就去死。”白依伶说。
    “死不得。”追风叟急着说:“你一死,我们怎么向他交代呢?”
    “他”当然是指白依伶口中的“王老伯伯”。
    “你们这样的逼人家,就好像..我没人要似的。”白依伶撒娇他说。
    “那你要我们怎么做呢?”月婆婆柔声他说。
    “现在夜是已深了。”白依伶眼珠子忽然一转:“你们两位老人家从那么远的地方赶来一定很累,不如今天早点休息,明天再说好不好?”
    一直沉默在观战的马空群,这时忽然开口了:“对,两位老前辈先休息一下,有事明天再说吧!”
    四
    今晚的月色居然很亮,居然和江南的月色一样柔如春水。
    江南遥远,月色却更遥远,但是月亮一抬头就看见了,江南呢?
    胡三是江南生长的,却已在这边城住了十几年。
    十几年来,未曾再回过江南一次,每当微醉时,每当午夜梦回时,他都会想起那遥远的故乡。
    何时才能回故乡?
    何时才能见爹娘?
    ──为什么游子总是离故乡那么遥远呢?
    今夜万马堂三老板特别赏了五十坛酒给底下的人,胡三和几位比较要好的同事,在喝了一些酒后,大家忽然都提议到小镇上的相聚楼去“玩”上一趟。
    所以他们现在五个人才会在前往小镇上的山路出现。
    虽是夏天,夜风却寒如残冬。
    但是胡三他们却一点也不觉得冷,衣服都袒得开开的,不知是因为酒意?
    或是相聚楼里的“热情”?
    月色明亮,山路尽头朦胧,朦胧的仿佛有个人影伫立。
    人影仿佛是穿着黑色的紧身衣,脸色却苍白得跟死亡一样。大概同是万马堂的伙伴吧?
    胡三准备待会儿好好地瞧瞧这家伙是谁?明天好好臭他一顿,居然一个人偷偷地跑到小镇去“玩”。
    胡三他们继续走着,没走几步,胡三才发觉对面的那个人居然没有走,他只是动也不动地站在路中央。
    双方的距离并不太远,所以胡三他们很快地就走到了他的面前。
    “喂,你是哪位?居然独自一个人跑──”
    下面的话,胡三已经说不出来了,因为这时他已看清楚面前的这个人是谁了。
    这个穿着黑色紧身衣、脸色苍白的人,赫然就是昨夜被“吸血鬼”咬死的飞天蜘蛛。
    他不是死了吗?不是已被埋葬了吗?而且是胡三亲手埋的,怎么现在会跑到这里来?
    莫非..
    胡三忽然打了个冷颤,他忽然想起一个传说。
    ──据说,被吸血鬼咬死的人,在第二天晚上也会变成吸血鬼。
    一想到这个传说,胡三他们五个人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眼睛里都露出恐惧的表情,但是目光却是停留在飞天蜘蛛的脸上。
    因为这时他们已看见飞天蜘蛛的嘴张开了,鲜血由嘴角流出,两颗虎牙居然比手指还要长,在月色下看来,就仿佛远山之巅上的千年不化之雪柱。
    随着鲜血流出,飞天蜘蛛的喉咙里发出“咕格”的阴笑声。
    第一个想到跑的人是胡三,他的两条腿还真争气,居然还跑得很快。
    在跑的当中,他听见了四声惨叫声,看来他们四个都已经遭到吸血鬼的“吸食”了。
    胡三不敢回头瞧瞧看看,他怕一回头看见吸血鬼在后面紧跟着,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头上传来一种声音。
    一种仿佛大鸟在拍打着双翼的声音。
    他忍不住地抬头看了一眼,他看见飞天蜘蛛张开双手,就像蝙蝠张开巨大双翼般的飞了过来。
    胡三吓得腿一软,“啪哒”一声,坐到地上了,这时飞天蜘蛛正好落下,落在他面前。
    胡三来不及看清飞天蜘蛛脸上的表情,他只看见两颗很长的虎牙,越来越长的靠近他的脖子,然后左颈上就感觉一阵刺痛。
    紧跟着,他发觉自己身上的血液直往左颈上冲,身体由腿部开始,越来越空,就仿佛一个泄了气的皮囊。
    没多久,胡三整个人就瘫在地上,皮肤如包子皮般的皱了起来,脸色苍白里带点暗灰色,他全身的血液已被吸光了。
    飞天蜘蛛放掉胡三后,仰起脸,迎向月色,满嘴鲜血直滴,他张嘴一声叫啸,然后人就如蝙蝠般飞起。
    飞向无尽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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