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剑的风情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04章藏花的荒谬
    油灯昏黄,火小未灭。
    炉火并不旺,老盖仙正用一把小铁叉叉着条鱼在火上烤,一面烤,一面用个小刷子在鱼上涂着作料。
    他似乎已将全副精神全部放在手里这条鱼上,别人简直无法想像老盖仙也有如此聚精会神、全神贯注的时候。
    藏花进来时,老盖仙也不知道。
    在他烤鱼的时候,就算天塌下来,他也不管,无论有什么事发生,他也要等鱼烤好了再说。
    香气越来越浓了,藏花忍不住地吸了口气。
    “我看你这条鱼大概已经烤好了吧?”藏花问。
    老盖仙不理。
    “再烤会不会焦?”
    “唉!被你一打岔,一分心,这条色的滋味一定不对了。”老盖仙叹了口气:“就给你吃吧!”
    老盖仙将鱼连着铁叉子送过去,哺哺说:“性急的人,怎能吃到好东西?”
    “性急的人至少还有东西可吃。”藏花提着两坛酒,笑嘻嘻地望着老盖仙。
    “你还真不是普通的厚脸皮。”老盖仙又又上一条鱼,边烤边叹气:“碰上你,谁的措?”
    藏花也真不客气,盘膝坐下,烤鱼送口,咬着吃了。
    “你吃的速度,还真不是普通的快。”老盖仙边烤边说:“像这佯,十个人烤也来不及你吃。
    藏花不理,更加努力地吃,吃完了,眼睛直盯着老盖仙叉上的烤鱼。
    “好了吗?”藏花吞了口口水。“桌上还有一些酒菜,花大小姐为何不留点肚子去吃,”老盖仙不停地在烤鱼。
    “世上哪有一样菜能比得上你的烤鱼美味?”藏花闭上眼睛,摇着头说,“熊掌我所欲也,鱼亦我所欲也,若是老盖仙烤的鱼,舍熊掌而食鱼矣。”
    “想不到你的学问还真不是普通的好。”老盖仙说。
    九月二十六,午后。晴天,阳光普照,虽然照不进这间狭窄潮湿阴暗的房间,多少总有点余光漏进来。藏花倒了两杯酒,递一杯给老盖仙,他瞪大眼睛望着她。
    “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白天呀!”“白天就开始喝酒,”“喝酒还看时候?”藏花说:“白天不行,晚上才喝,晴天不行,下雨天才喝,初一十五不行,非得二四六才喝?”
    老盖仙二话不说地拿起杯,一口喝光。“这总可以了吧?花大小姐。”
    “不行,喝三杯。”藏花还真不讲理。
    “两杯好不好?”
    藏花摇头。
    “两杯半好不好?”
    藏花伸出三个手指头。
    “上辈子我一定很会欺侮你。”老盖仙倒酒。
    “想请我喝酒的人,从这里可以排到城门。”藏花说:“好心拿酒请你喝,你还噜哩噜嗦的。”
    “是,是。”老盖仙说:“你下次能不能不要请我喝?”
    “不行,非请不可。”藏花坐下、望着桌上的菜,摇摇头。
    “你没有老婆,没有子女,没有兄弟姐妹,赚钱舍不得花,留着干什么?”
    “就因为我没亲没戚的,不留点老本,死后谁出钱帮我风光风光?”
    “说的也是。”藏花挟了口菜。“不过,你既然死了,谁帮你主持葬礼?”
    “你还真不是普通的孤陋寡闻。”老盖仙也坐下。“你知不知道有一种庙,可以让人寄住?”
    “我知道。”藏花说:“上了年纪的人,不想住家里,就拿出一笔钱给庙里的人然后他就住进庙里过着悠闲的日子。”对。那你知不知道还有另外一种叫寄办?”“寄办?“藏花说:“不知道。”
    “不知道了吧!”老盖仙得意。“有些人怕儿女不孝顺,会把办丧事的钱拿去花掉,所以在生前就预先将钱放到庙里,等死后,庙里就会将丧事办得好好的。”
    “还有一种就像你这样,孤家寡人的。”藏花说。
    “对。”老盖仙说:“这就叫‘寄办’。懂不懂?”
    藏花点点头,忽然问:“犯人死后,丧事谁办?”
    “犯人的家属。”
    “官方办呀!”老盖仙说:“不过一定马马虎虎。”
    “像你是牢身狱头,死后丧事官方会不会帮你办?”
    “甭想蚜!”老盖仙拉长音调。“不过,南王爷会,他很爱护部下。”
    “杨铮?”
    “他对待部下都一视同仁,赏罚分明。”老盖仙佩服他说。
    “据说他扑年前一人独自揭发世袭一等侯狄青麟的阴谋?”藏花问。
    “提起这档事,三天三夜也说不完。”老盖仙说:“那时候王爷也只不过是县城里的捕快头头而已,他不畏艰苦,不畏恶势力地去抵抗...
    关于杨铮的种种英勇事迹、传奇性的故事,藏花不知早已听过多少遍。
    可是每听一次,她的热血就澎湃一次。她认为不管是男人或女人,都应该学杨铮,有着一颗无畏、热诚、真实的心。
    ──在某些方面来说,藏花的作风跟杨铮很相似。“像狄青麟那种罪行,早就应该处决,为什么还关在牢里?”藏花问。
    “这是上头的决定,我们下面的人怎能知道?,藏花扭头望向长廊尽处的牢房。“要我在这种地方待廿年,我不是疯掉,就是死了。”
    “世上又有谁愿意进这种地方?”老盖仙感慨他说:“只要不犯法,你就算是想进来住,门都没有。”
    “甘年前的狄青磷,风流潇洒。”藏花哺哺自语:“不知七”年后的今天,他已成什么模样?”“这就不知道了。”“怎么可能?“藏花问:“他不是关在地牢第一号房?你夭天巡视,一定会见到他。”
    “谁说他关在这儿?”老盖仙瞪大眼睛。“如果他关在这里,就不可能逃得了狱。”
    “你说什么,他不关在这里?”
    “是呀!”
    “他早已逃狱了?”
    “对呀!”老盖仙问:“这么大的消息,你没听过?”
    藏花伸手摸着鼻子。──每当遇到难题时,她都喜欢摸鼻子。
    “他以前关在哪里,什么时候逃狱?”
    “城西无花山的岩石洞里。”老盖仙说:“十三年前的秋天。”
    “无花山?十三年前?”藏花思索着。“那关在地牢第一号房的,又是谁?”
    “钟毁灭。”
    “毁天灭地,天下独尊钟毁灭?”
    “是呀!”
    藏花举杯,缓缓地喝着。
    狄青麟从来不曾在这里关过,而且早在十三年前就已逃狱了,这事杜无痕和温火不知道吗?
    不可能,一定知道。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藏花来此救狄青麟?
    “雪庐”有雪,也有花,百花争艳。
    现在是秋天,正是菊花开得最美丽的时节。
    因景小蝶穿着她由扶桑带来的和服,细心地在“雪庐”里修剪着花朵。
    什么样的花,该在什么时候施肥,什么时候浇水,什么时候剪枝,没有人比因景小蝶还懂。
    从小受着父亲的熏陶、教导,而使她能在“花流”里占了一席之地。
    “花流”是扶桑对于有关花卉的组织之名称,它分为两大主流,一个是培养,一个是插花。
    因景小蝶不但是培养品种的专家,插花也是一流的,所以杨铮才不惜重金地从扶桑将她请过来照顾“雪庐”。
    秋天的夕阳虽艳却柔,余晖轻柔柔地洒在雪上,洒在各色花朵上。
    黄昏是花卉浇水、修枝的最好时刻,也是因景小蝶最忙的时间。
    通常也是南郡王杨铮赏花的时候。
    “攻瑰象征女人,莲花象征纯洁,梅花象征坚忍、做骨。”杨铮问小蝶:
    “你知道菊花象征什么?”
    “寂寞。”小蝶头也不回他说。
    “寂寞?”杨铮有点惊讶。“为什么?”
    “菊花并不像其他的花卉一样是独枝而开数朵花。”小蝶回头望杨铮。“它是一枝一朵花。”
    小蝶望向风中迎立的菊花,接着说:“菊花的枝干细而长,花朵开在枝干的顶端。看它在风中做立的样子,就访佛一个人经过了千辛万苦而爬上山峰,却发觉整个山之巅只有他一个人,这时他才了解到成功的寂寞。”
    “成功的寂寞?”杨铮品味着小蝶的话。
    四
    寂寞是什么,一个人独处,无人陪喝酒聊天,寂寞得要命。
    心事无人知,朋友虽然一大堆,却没有一人可以倾吐心曲的,寂寞得要命。
    这不是寂寞,这只是你感觉寂寞而已。
    真正的寂寞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空虚,一种令你发狂的空虚。
    纵然在欢乐声中,也会感觉到内心的空虚、惆怅与沮丧。
    杨铮不但知道也了解,因为这要命的寂寞正一点一点地啃着他的骨髓。
    “人逢喜事精神爽。”小蝶凝注杨铮。“看来这句话用在你身上并不适合。”
    “哦?”杨铮笑笑:“为什么?”
    “平白无故地跑出一个女儿来,人不但长得漂亮,气质好,风采也佳。”
    小蝶说:“这种女儿谁都想要一个。”
    “是吗?”
    舞语的确是个十分完美的女人,进府不到一天的时间,就已跟上上下下的人相处得很融洽。
    她待人和蔼可亲,并不会因为自己是王爷的千金,而摆个架子。
    这种女儿的确是人人都想要一个,杨铮呢,在毫无心理准备下,突然出现这么一个女儿,杨净不知道要以什么态度去面对她?
    如果舞语是个哇哇欲哭的小孩,还可以以时间来建立父女间的情感。
    如果舞语是个男孩,那就更好办了,酒菜一摆,三杯老酒下肚,男人的豪气就会上涌。
    可是舞语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她已有自己的思想和判断力。
    记得在小木屋初见时,她眼中的那抹幽怨,至今仍留在杨铮的脑海里。
    她幽怨什么?怨他没做到父亲的责任?
    舞语的温柔中带有倔强,凡事都放在心里不轻易说出,这也是遗传吕素文的个性。
    杨铮真想问她吕素文的近况,吕素文住在何处?
    问问她们离别廿年来的点点滴滴,吕素文嫁给花错后,是否过得很愉快?
    他想问的事大多大多了,可是一碰到那对幽怨的眼睛,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这就是他为什么没有人逢喜事“精神爽”了。
    夕阳仍在山头,凤却已停了。
    雪地里开满了各式各样的花朵,五颜六色的,看来就仿佛海洋深处里那些“热带鱼”,充满了生命的活力,充满了生命的瑰丽。
    杨铮凝视花朵。
    赏花不可无酒。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扁瓶,拔开瓶塞,仰首喝了口。“艳花醇酒美人,夫复何求?”
    他将视线移向小蝶。“天寒地冻,喝口酒会暖和血液,怎么样?”
    “王爷赐酒,怎敢辞?”
    小蝶接过小扁瓶,一喝就是一大口,杨铮就是欣赏这种个性的人。
    通常遇到这种人,他都会浮一大自。正当接回小扁瓶欲喝时,杨铮突然听到一种声音。
    一种冰块破裂的声音。
    积雪已化为坚冰,声音就从坚冰里发出的,声音未消之前,积雪已崩裂纷飞。
    飞舞的冰雪中,仿佛有两条人影从雪地里跃窜而起,在空中一翻,随即扑向杨铮。
    只见他们两人手上并无兵器,但杨铮却感到一阵逼人的刀气,随着他们而来。
    就在杀手快接近杨铮时,他忽然望见在离他们的手一尺半之处,有一道反光一闪而过。
    ──手上没有兵器,为什么有反光?
    本欲伸手挡住攻击的杨铮,忽然不挡,扭身闪过。
    突如其来的刺杀并未将小蝶吓住,她看见杀手们的手在离杨铮左臂三尺时,择动了一下,迅速的一下。
    那种动作就像是刺客手上握有一把刀,而那个距离正好是刀锋划过手臂的距离。
    难道刺客不知道自己手上没有刀吗,小蝶笑了,可是在她笑容还没有完全绽开时,却僵住了。
    她看见杨铮的左手臂已沁出了血,她仿佛不相信地揉了揉眼睛,再定眼望去。
    在这一瞬间,杨铮的左手臂已被鲜血染红了。难道刺客的手上真育一把隐形的刀?
    一击虽中,杀手们却没有再进攻,只冷冷地望着杨铮。
    杨铮还是一副懒散的样子,脸上依旧是懒洋洋的笑容。
    “若要冰刀手,赶快付冰钱。”杨铮瞄向刺客手上。“杀人于无形,但求冰中人。”
    “你是唯一能逃得过冰刀的人。”杀手说。
    原来他们手上并不是没有刀,他们拿的是冰刀。冰是透明无色的,再加上在雪地里,真像是一把隐形的刀。
    如果刚才杨铮判断错了,判断稍为慢了一点,那么他的手就会和他的身体离别了。
    “冰刀二杀,我已见过一杀,还有一杀呢?杨铮问。”从没有一个活着的人见过第二杀。“过花林,积雪一片片落了下来。忽然间,一片片积雪似乎被一种无形的劲气震得粉未般四散飞扬,接着刀光一闪,直取杨铮胸口。
    这刀法非但来势奇快,而且无形无影,刀气激荡,凌厉无比,纵然只有一刀,也令人难以抵挡,何况是两把刀。
    杨铮身着重裘,犹自觉得刀气贬人股骨,这时冰刀的寒芒,已逼近杨铮。他若是向左闪避,右胁就难免被冰刀洞穿,若是向右闪避,左手就难免不见了。若是向东闪,胸部就要多出两个窟窿,因为他无论如何闪避,都不可能比这两把冰刀更快。
    杨铮身经百战,却从未遇见这么快这么奇诡的刀。“嗤”的一声,一把冰刀已划入杨铮的貂裘。但杨铮的身子却已在这刹那间,贴着刀锋滑开,冰冷的刀锋,贴着他的肌肤时,他只觉全身汗毛都惊傈起来。杀手一把刀划空,似乎觉得更吃惊,另一把冰刀一扭,横划过去。刀锋更寒更快。
    杨铮虽闪过第一把冰刀,但这时他旧力将尽,新力未生,第二把冰刀已迫在眉睫。
    小蝶在一旁看见此情形,已冷汗直流,眼看杨铮已无法躲过这第二把冰刀。就在这生死一发间,杨铮忽然将手中的小扁瓶射向第二把刀。小扁瓶空中击中第二把冰刀,“锵”的一声,冰刀破碎。
    杨铮虽然化解了第二把刀的攻势,但破裂的冰刀碎块,就仿佛千百朵暗器般地继续迎向杨铮。第二把冰刀已是奇诡无比,这一招的变化却更令人难以预料,难以招架。
    杀手们已经得意地准备看杨铮死在这“第二杀”下。那千百朵碎冰忽然奇迹般地掉了下去,就仿佛杨铮面前有着一道隐形的墙挡着。再一看掉落雪地的每一块碎冰上,都附有一小瓣黄色的菊花花瓣。
    “雪庐”拱门口不知何时已进来一位身穿华丽衣服的年轻人,他手上拿着一朵黄色的菊花。”菊花的生命本已短暂。“杨铮望向年轻人。”你又何昔将它摘下?“年轻人救了他,他不但不感激,反而怪人家摘下菊花,这种事除了杨铮做得出来,还有谁做得出?
    ”菊花摘下还可以再长。“年轻人望着手中的菊花。”人死了却什么都没有了。”“我正奇怪这两个小冰人如何躲过你的眼睛,而藏到雪庐来。“杨铮笑着说:“看来是你怕我悠闲日子过太久,而故意放他们进来陪我活动活动?”
    年轻人含笑不语。
    冰中人的脸上表情就仿佛看见八十只老虎忽然间变得很柔顺地在吃草般地惊吓怪异而扭曲。
    他们本以为这次的暗杀行动很秘密,却只不过是人家故意放他们进来陪杨铮活动活动。
    他们本以为这次的暗杀计划已无懈可击,却抵挡不住人家一朵菊花。
    行动失败就是死,这是江湖人千古不变的道理。
    “你们走吧!”杨铮淡淡他说:“希望经过这次的教训,你们能够明白做人做事的道理。”
    冰中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就这样放他们走?”小蝶诧异。
    “不放他作:走,难道要我养他们一辈子?”杨铮笑笑。“至于是何人主使?我更不想知道。”
    杨铮望了望冰中人,接着说:“回去告诉你们后头那个老板,他若不想过太平日子,就派些有用的人来。”
    凡事冤有头,债有主,底下的人只不过是个傀儡而已,又何必为难他们。
    这就是杨铮做人的原则。
    所以冰中人走了,杨铮又听到一阵掌声。
    头一次听到掌声,是在小木屋,那一次是狄青麟鼓掌的,这一次呢?
    “好,好。杨铮不愧是杨铮。”这一次鼓掌的人坐在围墙上,而民是个女的。
    “女孩子爬墙已是不雅,更何况是爬别人家的墙。”杨铮说。
    “只要我高兴,管他雅不雅的。”这个女人当然是藏花。“况且我爬的不是别人家的墙,而是你家的墙。”
    “这有什么不同?”杨铮好奇地问。
    “爬你家的墙,当然是为了要找你。”藏花理直气壮。“客人来了,主人总不好意思将客人赶出去?”
    “那就要看是什么样的客人,找主人有什么样的事?”年轻人还是一无表情。
    “你是谁?”藏花问。
    “我叫戴夭。”年轻人说:“是王爷的师爷。”
    “哦!你就是那个被称为‘小老头’的戴夭。”藏花打量着戴天。
    “你是谁?”戴夭反问。
    “藏花就是我。”藏花指着鼻子说。
    “哦!你就是那个被称为‘野人狂花,不藏也狂’的藏花。”杨铮居然学藏花说话的腔调。
    “难道你见过第二个藏花吗?”
    “幸好只你一家,别无分号。”杨铮说:“你爬我家的墙来找我,有何贵干?”
    “我想要你帮我。”藏花一字一字他说:“从你那地牢里将钟毁灭救出。
    这是什么恬?这种话也只有藏花说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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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情人的魅力
    雪,又在落了。
    雪花轻轻地酒在窗子上,宛如情人的细语。
    长街如洗,积雪昨夜虽已被扫至道旁,但今晨雪花却又将覆盖上了。
    一块块粗糙的青石板,在熹微的晨光中看来,仿佛一块块青玉,远处已有人声传来,大地已渐渐延醒。
    但天色还是暗得很,看来今天一定不会有阳光。
    屋檐下,挂着一条条冰柱,冷风自冰柱中吹进屋内,冷得就像是刀,在这种天气里,实在谁也无法那么早地就从温暖的被窝里爬起。
    但此刻,却有两个人彻夜未睡。
    杜无痕举杯未喝,他的目光落在窗外的远处,桌上有菜,菜已因寒冷而结了一层薄薄的乳白色油冻。温火却在吃着一碗热腾腾的呼拉面。在这天寒地冻里,能有一碗这样的面,的确是一件很愉快的事。但温火脸上一点愉快的表情都没有,他不时地皱皱眉头,就宛如这碗面很不好吃。
    “她真的能将钟毁灭救出来?”温火问杜无痕。
    “别人或许不可能。”杜无痕缓缓喝口酒。“藏花一定有办法。”
    “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要救的人是钟毁灭?”温火说:“为什么要骗她?”
    “如果告诉她,要救的人是钟毁灭,她一定不肯救了。”
    “她到了地牢,一定会知道我们在说谎,那不是更不肯救了?”
    “会,一定会救。”杜无痕说:“人都有好奇心,她一定会想,我们为什么要骗她,骗她的动机是什么,”杜无痕又倒了杯酒,接着说:“要想知道我们的动机是什么?只有将计就计地救出锤毁灭,看看我们玩什么把戏。”
    “可是地牢里的那个老盖仙并不是省油的灯。”温火还是有点怀疑藏花。
    “她不会从老盖仙那儿着手进行救钟毁灭。”
    “会从哪儿?”
    “杨铮。”
    “杨铮?”温火微惊。“没有一个人能从杨铮手里救走人。”
    “有。”杜无痕十分有把握。“藏花一定能。”
    “多谢夸奖。”藏花笑嘻嘻地走了进未。
    “很好。”杜无痕也笑了。“省得我再从头说一次。”
    “你的确很了解我。”藏花坐下,倒了杯酒,一口仰干。“将我的个性及想法,算得准准的。”
    “可是我却没有算到体会一个人来。”
    “人的个性和想法,有时候也会别扭一下。”藏花注视杜无痕。“你既然将我的个性摸得那么透,就应该想到我会那么听话吗?”
    “下次一定改进。”壮无痕说。
    “知错能改,孺子可教也。”藏花笑着说。
    “知错的孺子,不知有没有奖品?”“那就要看孺于说的话,能不能满足我,”秋未深却已残了。
    凤未定,凤中夹带着远山传来的落叶枯黄味。
    白天,屋内却点着灯,杜无痕凝望着灯火,仿佛在沉思。
    温火又拿出炭炉,专心地温着酒,仿佛这事与他全无关连。
    藏花悠闲地啜了口酒,她一点都不着急,她知道杜无痕一定会给她一个满意的答复。
    灯火如豆,三人就这样默默无语,也不知过了多久,壮无痕才开口,但目光仍停留在灯火处。
    “夭竺苦行僧带来‘木乃伊’的秘密,那是真的。”杜无痕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东方:“最主要的,他负有一个下人的秘密任务。”
    “什么秘密任务?”
    “他带来了一个名字。”
    “一个名字?”
    “一个卖国贼的名字。”杜无痕说,“廿年前,朝廷里某一个人勾结大竺国里的某一个将军,两人欲图合谋造反。”
    杜无痕将目光转向藏花。“苦行憎带来的,就是朝廷里某一个人的名字。”
    有关于朝廷方面的事,藏花好像满有兴趣。
    “在狄青麟末和苦行僧碰面之前,我们已经先接触了。”
    杜无痕说。
    “就是你和温火先生?”
    “是的,”温火抬头望藏花。“可是等我们见到苦行僧时,他已经只剩下一口气了。”
    “为什么?”
    “有人比我们早一步。”杜无痕说,“我们在约好的时间到达碰面地点,只见苦行僧趴在地上,用自己的鼻子沾着自己流的血,在地上写字。”
    “他难道忘记字是用手写的?”藏花问。
    “他没忘记,只是他已无法用手写了。”温火说:“他的双手双脚都己被砍掉。”
    对于这种残酷的行为,藏花最为愤怒。
    “杀他的人以为他死了。”杜无痕说:“却不知苦行僧练的本就是磨练身体,磨练求生意志的功夫。”
    “但他也只拖到写完两个字就死了。”温火说:“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个人的眼睛里,有那么多的恐惧。”
    ──他恐惧的是杀他的人,还是恐惧死亡?
    “或是恐惧另外一件不可知的事?”杜无痕叹了口气。“这个秘密已随着他而去了。”
    “有时一个字就可以泄露很多秘密。”藏花说:“他留下了哪两个字,”“无罪。”杜无痕回答。
    “无罪?”藏花诧异。“无人可及的无?犯罪的罪?”
    “是的。”
    “这两字又代表什么?”藏花喃喃白语。“是指杀他的人无罪?还是指自己无罪?”
    “我们花了十七年的时间,才解开这两个字的秘密。”
    温火说。
    “十七年?”藏花说:“真难为你们了。”
    “这两个字是一个人的名字。”杜无痕说。
    “卖国贼的名字?”藏花问。
    “原先我们也是这么猜测。”杜无痕喝了口酒。“我们翻遍了所有官方人员的资料,没有一个人能跟这两个字搭上关系。”
    “我们又花了两年多的时间,口过头来查苦行僧的资料。”
    温火替藏花倒了一杯温好的酒。“苦行僧姓钟,他有个失散十几年的儿子,就叫无罪。”
    “钟无罪?”藏花说:“难道儿子杀老子?”
    “据我们调查,昔行僧这次入关除了负有任务之外,和儿子相聚也是目的之一。”
    “他儿子现在何处?”藏花问。“这件事又怎么跟钟毁灭祉在一块?”
    “这两件事,用八个字就可以回答了。”杜无痕注视藏花。“钟毁灭就是钟无罪。”
    “苦行僧的死,和他所带来的秘密到底落入何人手里,”温火说:“一定和他儿子有关。”
    “所以我们才要你救出钟毁灭,”“这件事一定不能让任何官方的人知道。”杜无痕说:“包括杨铮在内。”
    踏过积雪的小桥,便是一片梅林。
    梅林旁,就是泉水的尽头。
    一线飞泉,自半山中倒挂而下,衬着这片梅花,更宛如图画。
    图画中有小木屋,也有人。只看出他穿着套很干净、很新的青布长衫,头发也梳得很光很亮。
    他右手提着水桶,左手衣袖里却空荡无物──他竟是个独臂。他的年纪大约有七十几岁了,但你一仔细看,却觉得他只有四五十岁,等你相信他是四五十岁时,他看来又仿佛已是八十几岁的老头了。
    他的年纪竟令人猜不透。他提着水桶,穿过梅林,走入木屋。木屋里虽没有什么华丽的陈设,但却收拾得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屋子的角落里,有张八仙桌,那穿青衣衫的中年人从桶里拧出了一块抹布,开始抹桌子。他抹得很慢、很仔细,看来好像这桌子上只要有一点灰尘留下来,他就见不得人了似的,一遍又一遍。
    “蓝大哥,你又在整理屋子?”屋内传出女人的声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他口头望向房门。“夫人。”
    这人竟是当年人称”神眼神剑“的蓝大先生蓝一尘。他的容貌虽然已老了些,但脸上的神情依然没有变,只是眼睛里已失去了昔日那种慑人的威严。当年他为了试杨铮的离别钩法到底得了杨恨的几分真传,而不惜牺牲一条手臂。
    他曾答应杨铮留在大林村外的小木屋,陪吕素文一起等着杨铮回来。
    如今又为何在这里?难道吕素文的失踪,和他有关系?
    门帘掀开,走出一中年妇人。她的脸色苍白,美丽的眼睛也已失去了昔日的光采,但眼尾的那抹倔强却仍在。她面上没有丝毫表情,看来是那么冷淡,似乎早已忘却了人间的欢乐,也已忘却了红尘的愁苦。
    蓝一尘见她走出,立即迎了上去。“夫人,你身体还未全好,怎么可以起床走动?”
    “躺太久骨头都松了。”她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孤零,那么寂寞。
    “难得今天天气好一点,起来走动走动。”蓝一尘抉着她走至窗前的椅子,她缓缓地坐下,望着窗外的梅林。
    “今年的梅花开得比往年早。”她的眼神也是寂寞。“雪季提早来了。”蓝一尘说:“所以梅花也开得比去年茂盛。”
    她的目光缓缓望向一个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眼睛逐渐膝拢,过了良久良久,才开口:“不知那里的梅花是否也开了。”
    “一定开了,那里的气候比这儿寒冷。”
    “没人照顾,会开得好吗?”
    蓝一尘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说:“他一定会去照顾。”
    这次换她沉默了,她将视线收回,注视着蓝一尘,轻声地问:“他──
    还活着?”
    “一定活着。”蓝一尘肯定他说,“世上有一种人很不容易死,他就是属于这种人。”
    “今天是九月二十八,已经整整廿年。”她的眼角已有泪珠在闪烁。
    “夫人,是否要我陪你到那里去一趟?”蓝一尘轻声问道。
    “时间未到,我们怎么可以毁约。”她凄然而说:“廿年都忍了,还在乎剩下的时间吗?”
    “是。”蓝一尘轻轻叹了口气。
    “不知花儿现在长得怎么样?”她凝望着窗外的梅花。
    “一定又美丽又聪明。”蓝一尘嘴角有了笑意,笑容中带着无限慈祥。
    明知道回忆总像是喝一杯苦苦的酒,可是她愿意喝下这一杯苦酒。
    九月二十八,午后,难得有阳光。
    阳光透过薄薄的窗纸照进来,照在花舞语光滑如缎子般的皮肤上,“凤吕”里的水温还是热的,她懒洋洋地躺在水里。
    可是花舞语心里并不愉快。
    在这天寒地冻的残秋里,能洗个热水澡,已几乎可以算是世上最愉快的事,可是一个人心里头如有她现在这么多心事,这世上也许就没有任何一件事能让她觉得愉快了。
    来到王爷府已三天了,和父亲碰面却不曾超过两次,是他太忙?或是在逃避她?
    从小在她的心灵里面,就默默地塑造父亲的形象,有时产午夜梦回时,会望着窗外的苍穹,将星星一颗:一颗地排列成父亲慈祥的笑容。
    也常在院子里拾起远方飘来的落叶,当做是父亲捎来的信息,宝贝般地收藏起来,等夜深人静,才喜悦地拿出,幻想地念着。
    切的一切都是她在渴望着父爱,如今呢?
    虽然和父亲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却形同陌路。
    想着想着,舞语紧闭的眸子已沁出一滴泪珠。
    ──为何现实总和梦想不一样?
    水温逐渐凉了,花舞语却不想起来──水冷还不及心冷来得痛苦。
    ──肉体上的折磨,岂非也是减轻心痛的方法之一。
    “相见还不如不见”,花舞语总算体会出这句话的意境。
    泪珠已顺脸颊缓缓落下,滴人水中,激起无数的涟漪,就仿佛她心里的千千结。
    “小姐,好了吗?”丫鬟在门外说:“王爷在等你吃饭。”
    舞语眼睛骤睁,脸上的表情不知是喜悦?还是惊讶?
    两人吃饭八样莱,除了应时之菜外,连难得一见的果子狸肉都上桌。
    “这些菜你吃得惯吗?”杨铮问。
    “有您陪着,什么菜都好吃。”花舞语低着头吃饭。
    杨铮的心仿佛被针刺了一下,他望着舞语,轻声说:“趁热吃,菜凉了就不好吃。”
    杨铮举杯,杯到酒干,他又倒了一杯。
    “爹..”这一声叫得好陌生。“酒喝多了伤身体。”难得跟你吃饭,我..
    爹高兴,多喝点无妨。“
    杨铮又一口喝完。天色已暗,残月初升,扰人的雪又开始飘了。雪花飘飘,飘得令人心里好烦。
    “你..你母亲近来可好?“杨铮问。这句话真是问得愚蠢到家。
    花舞语抬头注视杨铮。”这廿年来,爹您过得如何?“回答得好。”
    我..。“杨铮不知如何答复。”她曾经对我说过。“花舞语的声音有点感伤。”她这一生,已来过、活过、爱过。无论结果如何,都不后悔。”
    来过、活过、爱过,人的一生如果能做到这三件事,又有什么遗憾?
    “来过、活过、爱过?”杨铮凄凉而笑。“无论对任何人来说,这都已足够。”
    “您呢?您来过、活过、爱过吗?”杨铮举杯却未喝,他注视着酒杯,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开口:“人为什么活着,生存之目的又为何?金钱?爱情?
    事业?”杨铮感叹地说:“遗憾的是,无论你追求何者,都免不了烦恼。”
    杯仰酒光,酒顺着喉咙流进杨铮的胃,烈酒烧喉,却抵不住他内心的绞痛。
    花舞语疼怜地望着他。
    眼已朦胧,星更朦胧。
    “他,真的如传说中那么厉害?”花舞语问。
    “他”当然是指狄青麟。
    “我只知道,自古以来,邪不胜正。”杨铮回答。
    “那您为什么不再将他打败,将他抓起来?”
    问得好。
    每个练武的人,武功练到巅峰时,都会觉得很寂寞,因为到了那时,他就很难再找到一个真正的对手。
    所以有人不惜“求败”,因为他觉得只要能遇到一个真正的对于,纵然败了,也是愉快的。
    但“那时”杨铮的心情却一点也不愉快。
    他的心乱极了。
    ──忽然间知道自己心爱的人未死,忽然间又知道自己已有了后代,而这后代又站在面前,他的心能不乱?
    那时他知道,以这么乱的心情去和狄青磷这样的高手决斗,胜算不多。
    他并不怕死,可是他现在能死吗?
    四
    “我已老了。”杨铮又喝了杯酒。“听说老年人都怕死。”
    两人目光相触,杨铮苦笑说:“有这种父亲,你后悔吗?”
    “我只知道您是我父亲。”花舞语的眼神充满了信心。
    “您怎么做,我都信任您。”
    杨铮深深地凝望她,这是自己的女儿,多么像她母亲,永远不问理由,永远信任他。
    菜虽已凉了,但杨铮的心却已开始沸腾。
    甘年来的痛苦,虽未全消,却已开始有了弥补。
    在这一刻,在这一餐,秋虽残,天虽寒,但两人的心却已逐渐暖了起来。
    ──世上还有什么比亲情更温暖?
    丫鬟又端着一道香喷喷的菜进来。大银盘用大银盖盖着。
    杨铮掀开银盖,里面是一只烤兔子,他手持银刀,割开了兔子肚子。
    兔子肚子里还有一只烤鸽子。
    杨铮剖开鸽腹,用银刀挑出个已被油脂浸透了的鸽蛋。
    “此蛋最是吉祥,从来部只有贵客才尝得到的。”杨铮微笑地将蛋放入舞语盘子里。
    “今日之餐,更是非同寻常,像你这样的贵客,又叫我到哪里去找出第二个?”
    杨铮刚含笑地放下银刀,忽然发现银刀的尖,在灯光下竟有些发黑。
    他暗中吃了一惊,面上却丝毫不动声色,再看舞语盘子里的吉祥蛋,竟有两个小斑点,一黑一红的两个小点。
    舞语嫣然一笑地将吉样蛋挟起,杨铮暗捏把冷汗,正欲阻止,她竟将蛋放人他的盘内。
    、比蛋名为吉祥,应该由爹您尝。“舞语说:“祝您大吉大利。”
    杨铮松了一口气,大笑说:“好。”
    他挟起蛋,舞语以为他将蛋吃下了肚,其实蛋已到他的袖子里。
    蛋已剖开,蛋黄中插着两根极小型的箭,一黑一红。
    黑箭黑得就仿佛情人的眸子。
    红箭却红得仿佛是情人的血。
    “这蛋是从──”戴天话未说完,杨铮已开口。
    “烤兔的肚子里的烤鸽的肚子里的吉祥蛋。”
    戴天凝视桌上的吉祥蛋。“不可能是厨房大师傅搞的鬼。”
    “他还没这个本事。”杨铮笑了。“也没这个胆。”
    “是谁有这么大的本事,居然将毒下到这么隐秘的地方?”
    戴天说。
    “这一黑一红的箭,就叫情人箭。”杨铮说。
    “情人箭?”戴天微惊。“半夜听到它都会吓醒的情人箭?”
    “是的。”
    “四十年前,它几乎将整个武林闹翻掉,后来不知为了什么原困,突然消迹了。”
    杨铮仰首望着窗外的夜空,看他的神情就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戴天的目光直盯视那一黑一红的情人箭,眼神中充满了怀疑,他不信这么一对小小的箭,居然能令人闻名丧胆?
    “情人箭置人于死地的,并不是它的毒。”杨铮的眼神焦距,转向情人箭。
    “是它的腕力。”
    “魅力?”戴天吃惊的表情更甚。
    “情人箭并不是同时齐射。而是黑箭先”,当你想闪避时,却会被它的腕力迷惑,“杨铮说:“因为黑箭黑得就宛如情人的眼波。”
    ──自远古以来,又有几人能抗拒情人的眼波?
    “等你心神正荡漾,红箭己悄悄地闯入你心深处。”杨铮说:“然后你的血就仿佛情人的泪珠般流出。”
    ──情人,岂非也是令人伤心掉泪的对象之一?
    “为什么这么至凶之器,取了这么一个醉人的名字?”戴夭叹了口气。
    “自古以来,最会伤害人类的不管是事物或是人,总是很醉人的。”杨铮感慨他说。
    这是一句至理名言,戴天已深深记住。
    天虽己暗,灯火却亮如白昼。
    戴天忽然“觉空无一物的另一半蛋中,隐隐约约的有一张小纸头露出一角。他细心地用银刀挑出一张小纸团,等确定没有毒时,才放心地用手摊开小纸张。纸上满是油腻,字迹也有些模糊不清,但上面的字依然能见:“喜闻君和女儿相逢,在下不胜欢欣,特送上情人箭聊表敬意,盼君妥为保存,勿令我失望,青龙会。”
    看完小纸张,杨铮不觉笑了,他淡谈他说:“这入的文词虽不如你通顺文雅,但口气却和我有”些相似。“戴天苦笑。”青龙会和情人箭一样,本已消迹多年了,为何在今日同时出现。”“也许他们已结为亲家?”杨铮说。
    青龙会已够人头痛,再加上诡秘的情人箭。
    戴天注视杨铮。“王爷,往后的日子,有得您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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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章藏花的奇遇
    秋残。
    落叶凋零。
    风不大,但雪花萧萧而飘。
    天地问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萧索凄凉之意。
    山路崎岖不平,却绵绵沿向山脚的城镇。
    虽然换了一套新衣服,但仍掩不住钟毁灭沉痛寂寞之意。
    尤其眉字间那浅浅的刀疤,竟带着一抹淡淡的凄凉。
    他走得虽不慢,但也快不到哪里去,长久的牢狱生活,已使他的精、气、神,消磨得几乎无存了。
    藏花好奇地望着钟毁灭走路的姿态,他走路的步法不像平常人一样,是一步一步踏着走。
    他是左脚先往前迈出一步,右脚再慢慢贴着地而拖上前,看来每一步都走得很艰苦。
    他是因为身体乏力而必须这么走,抑或是他是个残废者,藏花真想问问他,为什么这样子走路?可是她没问,她尊重个人的隐私权。
    她认为每个人都有权利可以不说出自己不想说的事情,也可以拒绝回答。
    一眼望去,满山都是白雪,积雪在阳光照耀下,闪烁如钻石。
    雪花仍继续飘着,飘落在钟毁灭的发际上、睫毛上、鼻尖上,已慢慢地积少成多。
    他却连伸手去抹掉的意念都没有,他不止话少,仿佛也很懒。
    藏花千辛万苦地救他出来,虽不要他像某些人一样感谢地痛哭流涕,但至少也该说声谢谢。
    没有。他只是静静地望着藏花,淡淡他说:“你要我为你做什么?”
    藏花愣住,她觉得好笑又好气,苦笑地回答:“不必,做你要做的事。”
    他又静静地望着她,过了一会儿,才用他那怪异而奇特的走路姿态,走离开城市,走入这座山。
    藏花当然要跟着,救他出来就是为了要知道那极神秘又充满诡异的“木乃伊”秘密。
    他仍在往前走,他走得不慢,但每一步看来仿佛部走得很痛苦。
    这么走,要走到何时才能为止?
    他不知道,甚至连想都懒得去想。
    既然已开始走了,就不停下来,纵然死亡就在前面等着他,他也绝不会停下来。
    不到达目的地,绝不停止。
    ──人生岂非也应该这样,天色仍早,远远望向山脚,可看见一点淡淡的市镇轮廓。
    街道虽不长,也不宽,却有几十户店铺人家。
    这条街热闹得很,几乎就和北京的天桥一样,什么样的玩意买卖都有。
    现在虽然才过了正午,但街上两旁已摆起各式各样的摊子,卖各式各样的零食,耍各式各样的把戏,等待着各式各样的主顾。
    到了这里,藏花的眼睛都花了,她实在没想到钟毁灭要来的地方是这里。
    凡是住在较偏远乡村地区的人,不管是男人女人、大人小孩、店主客人、残废富贵,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纯朴。
    纯朴的笑脸、纯朴的买卖、纯朴的谈话、纯朴的待人。
    一切生活起居习惯,都离不开纯朴。
    因为纯朴就像是种子,早在几千几百年前就播种在他们祖先的血液里。
    第一眼望去,藏花就已喜欢上这个城镇,她觉得这个镇上不管是人或是物,都充满了浓厚的人情味。
    少女们穿扮朴素地在卖胭脂什货摊前,找寻着自己喜欢的粉盒。
    卖胭脂什货的老板,借着找钱机会,偷偷地“吃”了一下穿红裙少女的“豆腐”。
    穿红裙少女“吃吃”地笑了一声,脸红得跟苹果般的离去。
    一个肥胖的中年妇人带着一个梳着“冲天炮”的小孩,在买糖葫芦。
    三个脸上已被岁月刻下多条痕迹的老头,聚集在墙角的小吃摊上,高谈着年轻时的英勇事迹。
    身穿粗布的魁梧汉子,推着一辆独轮车从长街的另一尽处,沿街呼喊地推了过来。
    走江湖卖艺的正带着训练有素的小猴子,在表演走绳索的绝技。
    围看的人群拍手叫好声,不绝于耳,有的甚至早已掏钱丢入场内。
    这里处处洋溢着人情味,藏花就喜欢这种感觉,她认为一个人如果待在这种环境下,决不会有歹念萌生。
    钟毁灭虽然没有她那么深的感触,但眉字间刀疤的那抹凄凉也淡了些。
    人不知不党中已逛到了长街的中央处,正好是小猴子耍特技的地方。
    就在这时,突然有个人大声说了两个字,然后一切事情都在瞬间发生,快到在藏花还搞不清状况时,就已结束了。
    那被大声喊出的两个字是:“无罪。”
    话声未停,原本在玩耍的小猴子,忽然跳起来越过人群,扑向钟毁灭的脸。
    买糖葫芦的中年妇人,用力将手上的糖葫芦射向钟毁灭的胸口。
    已老态龙钟的三位喝酒老人突然变得身手敏捷地攻向钟毁灭的双脚。
    推独轮车的汉子将车转向,撞上钟毁灭的人。
    所有攻击都是朝钟毁灭的,藏花正想上前解危时,那刚买粉盒的红裙少女,已将手上的粉盒洒向藏花。
    粉未飞扬,瞬间迷漫了藏花,在她未被粉未笼罩时,她已发现屋顶是最安全的地方。
    所以她紧闭双眼,纵身跃起,在临跳之前,她大声地朝钟毁灭说:“屋顶。”
    她迷漾中仿佛瞧见钟毁灭已跃起,也仿佛望见那卖脂粉什货的老板忽然抽出一条长鞭,挥手卷向空中的忡毁灭。
    长鞭如灵蛇般地卷住钟毁灭的脖于。
    然后以下的事,她就不知道了。
    这时,她的人虽已在屋顶,但眼睛却被粉未洒得张不开。
    她只有用耳朵去听,然而这么嘈杂喧哗的地方,忽然问没了声音,忽然间静寂了下来。
    就宛如死亡般的静寂。
    ──这地方究竟“生了什么事?一一钟毁灭是否逃过攻击?──这镇上的人,为什么要攻击钟毁灭?──为什么突然没有声音了?藏花急欲要知道答案,偏偏她的眼睛被那要命的粉未弄得张不开。有风吹过。析旁一块木板招牌被风吹得”吱吱“地响,这本是镇上很体面的一块招牌,现在也已残破干裂,就像是老人的牙齿一样。招牌上满布鲜血,隐约还可以分辨出上面写着八个字”李家老店,童叟无欺。“街上的的情况,却还比这块招牌更糟得多。
    藏花静静地站在街道上,看着招牌在风中摇曳,等风停下来的时候,她才将视线慢慢地移向长街。这个地方虽然不是大城市,但还是个很热闹的小镇,南来北往的旅客,经过这个小镇时,总会在这卫盘桓两三天。可是这个小镇现在看来,仿佛已有三年没有人迹了。若不是刚刚在买卖的东西,仍残留在街上,藏花真会以为是在做恶梦。恶梦总会有醒的时候,藏花这个恶梦,却不知何时才能醒?钟毁灭是生?是死?这镇上的人为什么要杀他?这些人又都到哪里去,为什么在一瞬间都不见了?钟毁灭为什么要带她来到这里?莫非这小镇就是当年苦行僧遇难的地方?还是镇上隐藏着一个恶魔,等陌生人一来,就将他吞吃掉?正午刚过不久,有阳光、有风,雪却没下。在这残秋寒冷的季节里,今天是难得较有暖意的一天,藏花却觉得有一股寒意自脚底刺入她的骨髓里,窜上她的背脊。死一般的静寂中,只有风吹破窗,”
    噗落噗落“的响,在此时此景听来就宛如是地狱中的蝙蝠在振动双翅。藏花为什么还静静地站在那里?她是在思索发生的事?还是在等待?若是思索,这地方刚刚发生的事,她从头到尾根本未看清,又从何思索起,若是在等待,她等待的是什么?等待刚才的人又重现?还是死亡?是死亡?再一次的死亡?天色已将近黄昏,雪已开始下了。有雪仍有风。风吹着,忽然随风传来一阵歌声。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这歌声听来,就仿佛来自地狱。天涯路,毁灭人。人在天涯断魂处,未到断魂已毁灭..听见这歌声时,藏花那双空无的眼睛里,却忽然现出种奇异的人情。──无论那是种什么样的表情,都绝不是痛苦的表情。歌声渐近,随着歌声同时而来的,居然是一个乞丐。这个乞丐居然是从唯一有体面招牌的”李家老店“内走出来的。这个乞丐低着头唱着歌,手上居然拿着一个元宝,他走得并不快,但也没在看路。──是不是他已经知道这小镇已没有人?连个死人都没有,所以他对·放心地低头走路?藏花还是站在邓儿,站在街道上唯一能走的地方,所以这个乞丐就撞上了藏花。
    四”你为什么要站在这里让我撞?“这个乞丐说话声居然还很大。藏花笑了,碰到这种人,她通常都会笑。”朋友贵姓?”“我不是你的朋友,你也不是我的朋友。“乞丐瞪着她。”你为什么要问我贵姓?“藏花还是微笑着。”朋友,你是谁?”“唉呀!我最讨厌人家问我,你是谁?“乞丐的声音更大。”偏偏人家都喜欢问我,你是谁?“这乞丐仿佛有些痴痴呆呆,明明是很简单的一句话,他却要反反复复说上好几次,而且说话时嘴里就像是含着个鸡蛋似的,含糊不清。藏花正想用别的方法再问问他时,他却已开口说:
    “现在你听清楚,我就要告诉你,我是谁?”乞丐指着自己鼻子。“我姓黄,叫少爷,黄少爷就是我,我就是黄少爷。”
    “黄少爷?”藏花有点诧异。
    这个乞丐居然叫黄少爷!
    “记清楚了没有?”乞丐仿佛深怕她忘记,又再问一次:“我叫什么名字、我是谁?”
    “记清楚了。”藏花居然学他的口气。“你就是黄少爷,黄少爷就是你。”
    “对。以后千万别问我,你是谁?”乞丐摇着头。“我最讨厌人家问我,你是谁,偏偏人家都要问我,你是谁?唉!”
    乞丐叹了口气,忽然往藏花胁下钻了过去,一溜烟似的跑了。
    他跑得很快,却绝下像是有轻功根基的人。
    一天下的乞丐部跑得很快,这似乎早已变成乞丐的唯一本事。
    但藏花自然比他还要快得多。
    “你这人想要干什么?”乞丐一面跑,一面喘着气说:“你是不是想抢我的元宝?”
    藏花笑了笑,忽然一伸手,竟真的将他握在手里的元宝抢了过来。
    “不得了,不得了,有强盗在抢银子呀!”乞丐大叫着。
    幸好这条长街已没有人,否则藏花倒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若连乞丐的银子都要抢,岂非变成了第八流的强盗。
    “快把银子还给我。”乞丐叫的声音更大。“不然我跟你拼命。”
    “只要你回答我几句话,我不但将这银子还给你,还再送你一锭更大的。”
    乞丐眨着眼、似乎考虑了很久,才点头。“好,你要问什么?”
    “你是否在这小镇上己待了很久?”
    “是的。”
    “这条长街中午过后不久发生的事,你是否都看见?”
    乞丐仿佛颤抖了一下,才点点头。
    “告诉我这镇上到底”生了什么事?我那个朋友是生是死?镇上的人部到哪里去了?“藏花一连追问三个问题,这三个问题却仿佛三根冰柱般地刺入乞丐身体。他不止身体在抖,连牙齿都已在打架。”我..我看..没有看见..“他说话本已含糊不清了,这下更听不出他在说什么?藏花突然掏出一个大元宝,在乞丐面前晃了晃。这元宝比任何仙药都灵,乞丐不但不抖了,眼睛也睁得大大的,直盯着藏花手上的大元宝。”你能不能将中午发生的事再说一次?”“能..可以。“乞丐伸手欲拿元宝,藏花却收回手。”说完事情,再给你。”“好。“乞丐转头望着长街,脸上逐渐露出种恐惧。仿佛中午”生的事又再重演。
    “你跳上屋顶后,你那个眉字间有刀疤的朋友也跟着跳趄..”
    在这之前的事,藏花部知道,她想知道的是这后面发生的事。
    “卖胭脂的老板见你朋友一跳起,他..他手里忽然跑出一”条长长的鞭子。“乞丐越说越觉得恐惧。”在空中那条长长的鞭子,就像是有眼睛似的,卷上你朋友的脖子,然后..
    然后..”“然后怎么样呢?“藏花急着问。”然后..然后..“乞丐吞了口口水,盯着她。”然后没有了。”“没有了?什么东西没有了?.
    “没有了就是没有了。”乞丐咧嘴一笑。“没有了就是看到这里我已昏过去。”
    “你──”藏花气得说不出话来。
    “你,你什么你。我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你难道要我眼睁睁地看着这么惨烈的事,在我面前发生?”乞丐说得理直气壮。
    “我既然不能救你朋友,只好昏过去。”
    藏花望着乞丐,不知是该气,或是该笑?他忽然伸手将她手上的元宝抢了过来。
    “你答应问完话就给我大元宝。”乞丐紧握着元宝。“现在话己问完了,所以这元宝已是我的了。”
    这些事情问了也是白问,他讲的她都知道,她想知道的,他却不知道。
    碰到这种情形,换做别人一定先将元宝抢了回来,然后再给乞丐两个大巴掌。
    幸好藏花不是别人,她只是叹了口气,沮丧他说:“你走吧,元宝已是你的了。”
    “真的?”乞丐有些不信。
    藏花点点头。
    “你不会再抢回去?”乞丐走了一步,回头问。
    藏花摇摇头。
    “那我走了?”他又走了一步。
    藏花又点点头。
    “我走了?”他再走一步。
    这次藏花已懒得点头。
    “我真的走了?”乞丐仿佛还是不信,这回却是往回走了一步。
    藏花似乎连听都懒得听了。
    乞丐又往回走了一步,轻声说:“这次我真的要走了?”
    “你有完没完?”藏花气得头上在冒烟。
    “完了”乞丐早已一溜烟地跑到远远的地方,望着藏花。看他的表情一定是将藏花当做怪物。
    藏花还是静静地站在长街上,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但她的心已很乱。
    杜无痕虽然猜到她会从杨铮那里着手救钟毁灭,至于她如何着手救钟毁灭,没有一个人知道。
    除了杨铮外。
    如今不要说是钟毁灭的人,就连他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她如何面对杨铮呢。
    又如何向杨铮交待?
    逃。她可以一走了之,海角天涯任她走,就算杨铮是皇上也拿她没办法。
    可是她不会逃,也不能逃。她有自己做人的原则。
    不管这件事的后果有多么严重,她会受到多么大的处罚?
    她都不能逃。
    “任谁都不可能答应你这么荒谬的请求。”杨铮凝视藏花。
    “可是我相信你,你可以将钟毁灭带走,但半个月后一定要将他带回。”
    “我一定将他带回,原封不动地带回来。”藏花肯定的语气回答。
    “如果逾时不归,将以劫朝廷重犯而论。”杨铮一字字他说:“这会满门抄斩的。”
    今天虽然离半个月的限期还有十三天,但藏花连钟毁灭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她又到何处去找寻他,五夜色终于已笼罩大地。
    残秋久雪,雪虽然停了,酷寒却使得长街上的积雪都结成了冰。屋檐下的冰柱,如狼牙交错,仿佛正等待着择人而噬。
    长街上仍是没有人,整个小镇宛如坟场般死寂,天地间竟充满了一种足以冻结一切生命的“死”气。
    没有风,连风雨部似已被冻死。
    藏花坐在长街尽头处的酒楼内,桌上居然有酒有菜。
    菜是从酒楼厨房里找出来的,酒当然是摆在柜台上。
    她坐在窗前,面对着这条死寂的长街,目光却落在遥远的一个虚无飘缈问。
    她还留在这小镇上,并不是想等“奇迹”出现,而是她必须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坐下来好好地将这件事从头到尾想一次。
    ──有什么地方比这里还要静,藏花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平时疯疯癫癫,什么事郎敢做,凡事都不在乎。
    可是在遇到难题时,她会冷静下来,默默地思考着事情的来龙去脉和解决方法。
    她拿起酒杯,轻轻地啜了一口。
    这件事从她找杜天打赌到雨中论酒开始,然后知道杜天和温火先生的真实身份和他们的意图。
    这之间似乎应该没有什么值得怀疑之处,唯一可疑的也只有在和杜天打赌时,忽然出现不停咳嗽的流浪汉,说了两句至今她仍想不通的话。
    “何苦?”。“何必?”。
    这咳嗽的流浪汉到底是谁,说的这两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藏花又喝了口酒,这小镇虽然很偏僻,但酒却是道地的竹叶育。
    菜就不怎么样,不过在这种情形下,也只有马虎点。
    藏花放下酒杯,那双永远充满热情、明亮的眸子又凝视着远方虚无缥缈处一个虚无缥缈的地方。
    杜无痕先用狄青麟做饵,诱出她的兴趣之后再告诉她钟毁灭和“木乃伊”事件有关。
    到了这个时候,藏花想不管这件事都很困难了──谁叫她天生有好奇之心?
    她用最荒谬的方法将钟毁灭从杨铮手里“借”了出来,于是她就跟着钟毁灭到了这个小镇。
    然后就发生了今天这件令她头痛、沮丧的莫名其妙之事。
    所以她才会像个傻瓜似的待在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喝着“无聊”的酒。
    这件事情虽然牵扯到很美丽很神秘的“木乃伊”传说,但整个看来似乎应该没有什么阴谋。
    藏花却越想越觉得怪,她也说不上怪在什么地方,总之这件事一定有不对劲的地方。
    夜,无月无星。
    苍穹的星星月亮仿佛也怕这镇上的“死”气,而躲藏起来。
    山凤带来了远山的泥上芬芳味道,也带来了一声轻微的咳嗽声。
    藏花的眼睛立即睁得大大,耳朵又竖起聆听着。
    “咳!”又是一声咳嗽声,这次是从长街上传来的。
    藏花望向长街。
    黑暗中仿佛有一条修长的人影从长街处走了过来,走两步他就停下来,弯腰咳着。
    一口痰吐出后,他才伸直身子继续朝酒楼走来。等他走到门口时,藏花才看清楚这个人。
    他穿着一件洗得“白的灰色长衫,人长得瘦瘦高高,脸色却是苍白,就仿佛海浪拍打着岩石所激起的浪花那般透明的白。他已不再年轻。他的眼角布满了皱纹,每一条皱纹里都蓄满了他生命中的凄凉和孤寂。他的脸上虽然没有表情,却仿佛带着一抹忧郁和空虚。只有他的眼睛是年轻的。这是双奇异的眼睛,竟仿佛是深蓝色的,蓝得就宛如天空最深处的那一抹蓝。这双眼睛也仿佛是春风吹动的柳枝,温柔而灵活,又仿佛夏日阳光下的海水,充满了令人愉快的活力。”有客自远方来,主人难道不悦乎?“这是他进门的第一句话。他竟将这里当做是藏花的家,将藏花当做是主人。藏花虽然愣了一下,但马上笑着说:“粗酒淡莱,聊表敬意。”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过了很久才缓缓吐出。“好酒,这是廿年陈的竹叶青。”
    这是标准的酒鬼,从酒气中就能分辨出酒的品类。
    藏花倒了一杯酒递给他,也替自己倒了一杯。
    “干一杯。”藏花说:“不管你是谁,为了什么目的而来?就凭你刚刚露的那一手,我已经决定交你这个朋友了。”
    这中年人喝完一杯酒后,又开始大声地咳嗽起来,不停的咳嗽使得他苍白的脸上,泛起一种病态的嫣红。
    ──就仿佛地狱中的火焰,正在焚烧着他的肉体与灵魂。
    藏花歪着头看他,哺哺自语:“奇怪,奇怪,我好像见过他?”
    中年人终于停止了这“惊人”的咳嗽,他深深吸口气,缓和自己的呼吸,然后又倒了杯酒,愉快地举起。
    “再次相见,承蒙赐酒,又获抬爱,怎敢有贪?”
    “再次?”藏花思索,忽然想到,大声说:“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天我和杜天打赌时,从树后走出来的流浪汉。”
    中年人嘴角有了笑容。
    “今天还想起你。”藏花说:“你就出现了。”
    “哦?”
    “你那天对我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藏花问。
    “你真的不懂?”
    “不懂。”藏花回答得很快。
    中年人笑着将酒喝下,又想咳嗽,但他忍住,笑笑望着藏花。
    “何苦?”他的笑容就宛如久雨初晴般地令人心情,“你明。明不须要摔那一下,叉何苦让自己肉体疼痛?”
    “你看得出来?”藏花望着他中年人点点头。“你只要十分钟,就可以爬光那三十棵树。”
    “我只是不好意思让他输得太惨。”
    中年人凝望着藏花。“你以为杜天真的输了?”
    “难道不是?”
    “就算根本没有打赌这件事,我保证杜天一样会去找你。”
    “找我?”藏花诧异。“就为了钟毁灭的事?”
    “这只是其中的一小件事。”
    “还有另外的事?”藏花的眼睛亮了。“另外一件事才是真正的大事?”
    “你总算有点像藏花了。”
    这是一句什么话?可是藏花却懂。
    这话如果换个字句来说,就是这样说:“藏花总算有点像传说中的聪明了。”
    藏花喝了口酒,慢慢地放下杯子,她的目光望着灯火。
    灯火如豆,灯芯已短,又重新挑起。
    “难道杜无痕说的‘木乃伊’、‘卖国贼’之事,都是虚无的?”
    “是真的。”中年人注视她。“事实却比他说的还严重。”
    “看来我的好奇心应该改一改了。”
    “来不及了。”中年人淡淡他说:“据我所知,五天之内,至少还有六七个人要来找你。”
    “找我?”藏花问:“就为了那件大事?”
    “若是为了那件事,楚留香和小李飞刀只怕早就来了。”中年人嘴角的笑意更浓。“他们是为了木乃伊的事。”
    “但以前江湖中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听过有关‘木乃伊’的事?”藏花问:
    “现在忽然间好像是宝藏似的,人人抢着要。”
    “那是有人故意将这个消息散布出来。”中年人的眼中竟似有了忧郁。
    “这木乃伊秘方真的那么吸引人?”
    “古代秦始皇为求长生药,都能劳师动众的,更何况这死后还能活的秘法。”中年人苦笑着。
    “一个人活得长不长,我认为并不重要。”藏花说:“重要的是,活得有没有价值?有没有意义?”
    “如果每个人都像你一样的想法,这个世界就太平了。”
    “只可惜人是不知足的。”
    ──这也是人类许多弱点之一。
    秋已残,夜却未深。
    风仿佛吹得更起劲,镇上唯一较体面的招牌又在“吱呀吱呀”地响着。
    “五天之内有六七个人会来找我。”藏花问:“六七个什么样的人?”
    “当然都是很有两下子的人。”中年人说:“尤其其中的三个人。”
    藏花很感兴趣地听着。
    “赛小李这个人你听说过吗?”中年人间。
    “小赛一出,小李逃的赛小李?”
    “对的。”中年人喝了口酒。“他出道六年,”飞刀出手只有十六次。”“从不虚“?”
    “从不虚”!“中年人的目光落在长街上。”就算他的飞刀再厉害,有一点他绝对比不上李寻欢的。”“哪一点?”“李寻欢的飞刀出手是为了救人,他的飞刀是为了杀人。“藏花说:“这一点他就比不上小李飞刀。”
    中年人同意地点点头,接着说:“第二个人的名字,没听过的恐怕很少,”“是吗?”
    “龙五公子。”
    藏花眉毛微皱。“广东龙五?”
    “好像只有这么一个龙五。”
    “看来这件事越来越好玩了。”藏花仰首望着夜空,沉思一会儿,接着问:
    “那么第三个?”
    中年人不答,反而慢慢地举杯,慢慢地喝了一口,却也不放下杯子,就这样举在手上。
    看他的神情仿佛在思量着怎么用词,又仿佛整个人已空了,什么都没在想。
    凤不知何则停了,大地一片宁静,静得会让人心虚。
    风虽停,寒意却更甚。
    寒意只是令人感到冷,挣却让人怕。
    ──有些“专家”曾试过,人待在一间百分之丸十静音的房间,一个半小时就会“疯,不超过三个小时一定自杀。藏花似乎不喜欢这种”静“的感觉,她大声问:“第三个到底是何方神圣?”
    “不知道。”
    中年人的回答,令藏花吓了一跳,她瞪大眼睛望着他。
    “不知道?”
    “但愿我能知道他是谁?”中年人终于将杯子放下。
    “传说中,他手上通常都拿着一个元宝,整天疯疯癫癫的。”
    藏花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下午小乞丐的一举一动。
    “他若笑嘻嘻地将元宝送给你,就表示你已跟阎王结了亲戚。”中年人说:
    “不出三天,那个人就不见了,”“不见了就是死?”藏花问。
    “死还好,最少也有尸体。”中年人说:“碰到他,什么都不见了。”
    “什么都不见了的意思就是他不但要了命,连尸体也要?”
    “大概是这样。”
    藏花脑中小乞丐的影像更清晰。
    这么一个可爱的人,会是中年人口中的杀人魔王吗?
    六
    “这些事你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藏花目光如刀锋般地望着中年人。
    “你又是何人?”
    “我是个死人。”中年人眉字间的皱痕仿佛在悲伤。
    “我应该是个死人。”
    “你是死人?”藏花又恢复了俏皮。“死人就是鬼了?”
    中年人眼中有了悲伤,嘴角却浮出冷笑。
    “你是冤死鬼?含恨鬼?还是报仇鬼?”藏花笑着问。
    “他的名字叫该死鬼,”这个声音仿佛来自长街,又仿佛发自酒楼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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