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剑的风情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07章失去了一天
    一
    “他的名字叫该死鬼。”
    听到这个声音,中年人叹了口气,但眉字间的悲伤已少了,却增加了一丝敬意。
    听见这个声音,藏花笑了,笑得好开心。
    声音传来时,同时也传来了一阵烤鱼的香味。
    ──烤鱼有谁比老盖仙烤得好?
    “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人不可貌相。”藏花叹了口气。
    “为什么?”声音在空中飘荡。
    “你不但烤鱼的技术是一流的,装傻更是没话讲。”藏花说。
    “你怎么知道是我?”
    “我又不是猫。”藏花笑了。“谁受得了你身上的鱼腥味。”
    “你虽不是猫,鼻子却跟狗一样灵。”老盖仙笑着从楼上走了下来。
    “有些人却比狗不如。”藏花悠悠他说:“明明有狗的追踪本事,却硬是不承认。”
    “他没有追踪本事。”中年人笑着说:“是我约他来的。”
    老盖仙笑嘻嘻地坐下,手上居然还带着一个杯子。
    “这个人还真深怕我们不知道他会喝酒,居然自己带酒杯来。”藏花说。
    “你知道我这个人一向很懒的。”老盖仙倒了杯酒。“能一次做完的事,通常都不会分两次。”““除了装傻外。”藏花说:“一装就是十几年。”
    “他是为了守信。”中年人说。
    “守谁的信?”藏花问。
    “钟半农。”中年人说。
    “钟半农?”藏花又问:“谁是钟半农?”
    “钟半农就是钟毁灭的父亲,也就是苦行僧。”中年人又开始咳嗽了。
    他弯着腰大力地咳,咳了很久才停住,脸上已因用力而泛起一阵嫣红。
    他喝了杯酒,喘了口气才接着说:”钟半农入关第一个要见的人,就是他。”中年人指着老盖仙。”他们是非常要好的老朋友。”
    老盖仙笑笑,但笑得很凄凉。
    “他们约好碰面的地方,就是这里。”
    这里果然是苦行僧遇害的地方。
    “他比杜无痕和温火早到一步,但还是迟了。”中年人说:“等他到的时候,钟半农已躺在血泊中,他急着问谁是凶手,但钟半农只是用很恐惧的眼光看着他。”
    “他的意思我懂。”老盖仙淡淡他说:“他知道我的武功比不上凶手,深怕我知道了,会不顾一切地替他报仇。”
    “钟半农要求他,有生之年好好照顾钟毁灭。”中年人说:“所以他才会装了十几年的傻。”
    “钟半农既然是带着秘密而来,为什么不直接和杜无痕他们碰面?”藏花问。
    “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原因之一。”老盖仙说。
    “他怕你打不过凶手,为什么也不告诉杜无痕他们,难道以朝廷的力量也对付不了他?”
    这也是疑点之一。
    “他既然是带着秘密要交给朝廷,为什么被杀后,反而不说了?”
    “这件事情牵扯之大,为什么直到最近才渐渐传开?”
    “你既然是个该死的人,为什么又要复活?”这句话当然是问中年人。“为什么对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知道得那么清楚?”
    “钟毁灭为什么一到这儿就发生那种事?你为什么约老盖仙来此碰面?”
    无月无星,却有一片片夜云浮动。
    藏花的心中也有一串串的疑问在绞腾。
    中年人虽然望着藏花,神情却仿佛回到一个充满悲怆,悔恨的时间里..
    三十六个白衣童子,手里捧着七十二架点着蜡烛的青铜烛台,静悄悄地走进来,将烛台分别摆在四壁,又垂手退了出去。
    一间极宽敞的屋子,四壁雪白无尘,用瓷砖铺成的地面,明洁如镜。
    屋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两个蒲团。
    应无物盘膝坐在一个蒲团上,膝头横摆着那根内藏蛇剑的青竹杖,仿佛已老僧入定,物我两忘。
    狄青磷也盘膝坐在另一个蒲团上,两人对面相坐,也不知道已经坐了多久。
    夜色已临──也是残秋。
    狄青磷忽然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向应无物伏身一拜,恭恭敬敬他说:
    “弟子狄青磷第十一次试剑,求师傅赐招。”
    高手相争,往往在一招间就可以解决,生死胜负往往就决定在一瞬间。
    可是他们是在试剑,试狄青磷的剑。
    曙色已从屋顶上的天窗照下来,狄青麟剑光盘旋一舞,忽然住手。
    他们竟已激战了一夜。
    应无物后退几步,慢慢地坐到蒲团上,看来仿佛已经很疲倦。
    狄青麟的神色却一点都没变,雪白的衣裳仍然一尘不染,脸上也没有一滴汗。
    “这是你第十一次试剑,想不到你就已经成功了。”应无物也不知道在欢喜,还是在感叹。
    狄青磷什么话都没有说,忽然大步走了出去,走过应无物身旁时,忽然反手一剑,由应无物的背后刺人了他的心脏。
    中年人背后心脏部位的伤口又在刺痛,充满活力热情的眼睛竟然黯了下来。就仿佛瞎子无神无光的双眸。
    老盖仙的表情忽然严肃起来,他望着中年人,慢慢他说:“他就是应无物。”
    二
    “替日神剑”应无物。
    应无物名动江湖时,藏花的父母亲恐怕还没有谈“恋爱”。
    她当然也知道应无物已死在狄青磷的剑下。
    为什么老盖仙说中年人就是应无物?
    “狄青磷杀的不是应无物?”藏花问。
    “是应无物。”老盖仙说。
    “那眼前这位..应无物?”藏花瞄了中年人一眼。
    “他是狄青磷的师傅应无物,也就是狄青磷杀的应无物。”老盖仙说得真清楚。
    藏花却更糊涂了,她呆呆地望着二人,又呆呆地问:”狄青磷当时是不是心软?或是应无物有两个心脏?”
    “我虽然没有两个心脏,狄青麟的心也没软。”中年人淡淡他说:“但是,我有个好朋友。”
    中年人本己如盲的眼神又亮了起来,他望着老盖仙,接着说:“我虽然明明知道狄青麟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当他那一剑刺来时,我还是愣了一下,我想不到他会在那种时间、那种地方、那种情形下刺出那一剑。”应无物说:
    “也许就因为我愣了那么一下,狄青麟那一剑才会稍微刺歪了点。”
    ──人在惊愣时,心脏会因刺激而收缩。
    “所以慕思空赶到时,我虽然已奄奄一息,他却花了三天三夜才能将我从鬼门关救了回来。”应无物说。
    “相思剑客?”藏花叹了口气。“今天我虽然已吓了好几跳,却还是比不上知道你就是慕思空来得大。”
    “十几年了,想不到还有人记得我。”老盖仙仰杯饮尽。
    “相思剑客,一剑相思”,当年他以掌中一柄长剑击败过武林七大剑客。
    他的剑法不但奇诡毒辣,反应速度之快,更令人不可思他的剑令人命丧,他的人却令人相思──尤其是少女们。
    “我敢保证,一百个人有九十九个半不相信‘相思剑客’会变成一个牢头。”藏花望着老盖仙。
    “相思剑客已经死了。”老盖仙的声音仿佛有丝无奈。“十几年前就已死了。”
    藏花凝注着老盖仙,过了良久才开口:“是的,相思剑客已死了。”
    老盖仙露出感激之色。
    一个人的“英名”得之不易,要保持也很困难,要毁,却是一瞬间的事。
    “我敬你一杯。”藏花举杯邀老盖仙。“人无信而不立,这句话谁都会讲,但又有几个能做到?”
    杯仰酒尽,暖意已从心田升起。
    ”你为何知道我们要来这里?”藏花转问应无物。“你约慕思──老盖仙到这里又为了什么?”
    “如果你是钟毁灭,出来后会先到哪里?”应无物不答反问。
    藏花想了想:“这里。”
    “对的。”应无物说:“我和老盖仙约好在这里碰面后,是想一起去找钟毁灭将整个事情说明,共同研究个对策,没想到..”
    “发生了白天的事。”藏花说。
    “对方的行动比我预料中还要快。”应无物说。
    “对方是谁?”
    “青龙会。”
    “青龙会?”藏花仿佛又吓了一跳,”看来要知道这件事情的真相,非得花很大的代价。”
    ──这倒是实话,这件事是武林近百年来最大的阴谋:牵扯之广,死伤之多,已非能想像的。
    “十几年来我一直在追查钟半农死的事情。”应无物说:“我”觉两件奇怪的事情。”
    “什么奇怪的事?”
    “钟半农在未来这里之前,已先和钟毁灭碰过面。”应无物说。
    “十几年未碰过面,为什么一入关就能找到他?”藏花说:
    “钟半农为什么要隐瞒这件事?”
    “老盖仙赶到时,钟半农虽已奄奄一息,但手脚仍在,为何杜无痕他们见到的钟半农,却是手脚都被砍断?”应无物说:“为何又留下‘无罪’两字?”
    酒已经不知道是第几壶,三个人却一点醉意都没有。
    这件事的神秘和怪异就宛如”醒酒乐”般地将他们血液里的酒精冲淡。
    苍穹的远方已渐渐呈灰白色,风停,雪未飘。
    大地一片冷漠。
    ──为什么黑暗将尽,黎明前这段时刻总是那么冷漠?
    “我见过黄少爷。”藏花凝注着长街。
    “你见过?”应无物问:“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就在昨天,就在这里。”藏花说:“他个子小小的,头却很大,说话时总喜欢翻白眼,看起来就好像是二楞子。”
    “他有没有将元宝送给你?”老盖仙紧张地问。
    “没有。”藏花收回视线,望着老盖仙。“他还抢走了我的元宝。”
    老盖仙和应无物松了口气。
    黄少爷没有将元宝送给她,就表示她这条小命暂时还可以留着。
    “黄少爷很相信地狱轮回,从不愿欠下来生的债,所以他每次出来杀人前,都会先付出一笔代价,买人的命。”应无物说。
    “他既然不想杀你,为什么还要抢走你的钱?”老盖仙说:
    “莫非..他救过你的命,所以才会拿走你的钱?”
    藏花想了想,摇摇头说:“不可能,他拿我的元宝,是因为我在问话。”
    “问什么?”应无物说。
    “问他当我跳上屋顶后,街上所”生的事。”
    “整件事情他从头到尾都看见?”
    “他只说到──”
    藏花忽然停住没说,她的脸上忽然露出惊讶、恐惧、又不、信的表情。
    她的眼睛直盯着长街,就仿佛长街上有着一个吃人的鬼魅。
    她到底看到了什么?
    长街上又有什么值得她如此惊吓?
    不管是省城、大镇、还是小村,一定有住家,也有商店。
    有住家商店就有人,就正如有黑暗就有光明,夜晚一定会过去,白天很快就会到。
    第一道曙光从东方山间射出时,鸡已鸣,狗也吠。
    长街上的积雪已逐渐溶化了,隐约可看见埋在雪里面的青石板。
    镇上的人们又开始忙碌的一天。
    “一日之计在于晨。”老实的生意人已打开店面,看他笑嘻嘻的样子,就仿佛知道今天的生意一定很好。
    厨房里传来一阵阵的粥香,早出晚归的丈夫正享受着妻子为他准备的丰盛早餐。
    顽皮的小孩已成群地在街上玩耍着。
    那些“风流公子”已穿上他认为很“潇洒”的衣服,然后开始计划今天的”猎艳”行动。
    上了年纪的老太婆们又高兴地去串门子,老头子当然是聚集一堆,各自谈论往昔的英勇事迹。
    这是一种温馨的画面,只要是有人住的地方,就会有这些平常的事,并不值得怎么大惊小怪的。
    可是在这种时间这个镇上,出现这种情形,就太不平常了。
    三
    这个镇上的人已在昨日中午杀完钟毁灭后,都一下子失踪了。
    这个镇上昨夜静得就宛如坟场,不要说是人,就连鸡狗都没有。
    为什么过了一夜,这些人又出现?而且仿佛就像没有发生昨天的事一样。
    那个卖什货胭脂的老板,依旧穿着昨日的衣服,依旧在长街旁摆起摊于。
    三个已将死的老头依旧坐在小吃摊上,高谈阔论往年的事迹。
    就连那个昨天拿胭脂粉盒丢藏花的红裙少女,今早笑得仿佛很开心地走出家门。
    一切的人,一切的情形,就如同昨天一样。你说藏花能不惊愣吗?
    久寒乍见阳光,总是令人心情很愉快的。
    酷寒里的阳光轻柔柔地洒在大地,也洒人了酒楼,轻轻地贴上藏花的脸。
    但她的人却忽然完全冰冷,就像是忽然落入了一个寒冷黑暗的万丈深渊里。
    就像是落入了地狱里。
    长街上的一切在藏花看来,甚至已变得比地狱里还可怕。
    “这些人都是你昨天见到的人?”老盖仙在问。
    藏花无话却点了点头。
    “他们就是昨天攻击钟毁灭的人?”应无物也在问。
    藏花虽然在点头,却仿佛很僵硬。
    应无物凝视着长街上的人,也不知过了多久,脸上忽然露出一种很奇怪的表情,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了有人说话。
    “三位客官真是好雅兴,居然一大早就来喝酒?”
    店小二一脸未睡足样,从后房边打哈欠边走出,嘴上虽然说得很客气,脸上却仿佛在怪藏花他们为何一大早就吵醒他。
    看见店小二走出,藏花脸上的惊楞表情一下子就不见了,她那惯有的“狂性”又回到她脸上。
    “不是一大早,而是昨天傍晚就在这里喝了。”藏花笑着望店小二。”难道昨天你休假,不在?”
    “客官,您说笑了,昨晚最后一桌的客人是对街陈家三少爷。”店小二说:
    “都喝到快初更了,还是我扶他回去的。”
    “是吗?”藏花问。”这么说昨天中午街上发生的那件事,你也没看见。
    也不知道?”
    “昨天中午发生的事?”店小二虽然听不懂她话的意思,但随即笑了笑。
    “我们这里是小地方,来往的人也少,就算是芝麻小事,也够令我们谈上三天三夜了,却不知客官您说的是哪桩事?”
    他的声音、他的样子都很诚恳,可是在他的心里却早已将这三个人当做疯子。
    十月初一,宜祭把祈福。
    昨天是九月二十九,交霜之日,万事不宜。
    应无物望着已升起的娇阳,感叹他说:“十月初一阳光见,日后必有大灾现。”
    “还好今天是九月末。”店小二笑着说。
    “我以为今天是十月初一。”应无物向藏花和老盖仙做了个暗示。”看来是我糊涂了,居然睡得不知是什么日子?”
    今天明明是十月初一,店小二为什么说是九月末?
    难道他忽然得了忘日症?
    或是还有其他的原因?
    四
    “看来他们已失去了一天。”应无物在走出酒楼后,立即说了这么一句话。
    “失去了一天?”藏花问:“你的意思是说,昨天在镇上的那些人根本就不是他们?”
    她望了望长街上的人,接着说:“杀钟毁灭的人,是青龙会派来假扮成镇上的人?”
    她不等应无物回答,马上又说:“这镇上的人当然已被昏龙会用一种能令人昏睡一天一夜的药麻醉,所以他们才会失去一天?”
    “应该是这样。”应无物苦笑说:”看来也好像是这样。”
    阳光照在应无物的脸上,无论谁都应该能看得出,他心里是多么矛盾,多么怀疑。
    藏花好像看不见,忽然走到长街旁,翻了七个筋斗,站了起来,站得笔直,长长地吸了口气,拉平了身上的衣服。
    长街上的积雪已溶,却不知从何方飘来一片落叶,落在溶雪上。
    藏花抬了起来,插在衣襟上,然后再走回来,忽然对老盖仙笑了笑。“你猜我现在想干什么?”
    老盖仙不但吃惊,似已吓怔了。应无物也已说不出话来。
    “我想去找个地方睡一觉。”
    “现在你想去睡觉?”老盖汕更吃惊。
    “明天我还有事。”藏花一本正经他说:“我一定要养足精神。”
    “你..你睡得着?”老盖仙问。
    “我为什么睡不着?”
    “可是这镇上..钟毁灭在这镇上..”
    “不管怎么样,我们已知道钟毁灭是死在青龙会的手里,别的事都可以等到以后再说。”
    应无物看着她,就好像从来也没有看见过像她这种人。这种人实在是少见得很。
    无论谁遇见这种事都一定会很懊悔忧虑,可是她翻了七个筋斗,就忽然将一切忧虑全部远远地抛开了。
    老盖仙叹了口气,苦笑说:“看来就算有天大的烦恼,你也能一下子就抛开,”
    “这世上本没有什么值得烦恼的事。”
    应无物也叹了口气。“你实在是个很有福气的人。”
    藏花居然没有否认。
    “明天你有什么事?”老盖仙忍不住问。
    “有件很重要的事。”
    藏花微笑着挥了挥手,就仿佛挥走一片云彩般的,已走得人影不见。
    老盖仙看着她走远,走出小镇,然后又叹了口气,苦笑着说:“现在我才知道她为什么总是没有烦恼了,因为她会翻筋斗,一翻烦恼就不见了。”
    这的确是藏花的本事,她若没有这种本事,现在只伯早已一头撞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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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章她想通了
    一
    初二,上午。
    藏花回到了省城。
    她大步地走进”沁春园”酒楼。
    最近她遇见的事,若是换了别人早已活不下去,可是她走进酒楼的时候,却显得容光焕发,精神抖擞,就像是刚发了财,又中了状元,要想再找个比她神气的人都很难。
    看见她,店小二马上笑脸迎了上来。“早。”
    “早。”藏花微笑着找了个靠窗位子。
    “这两天你都到哪儿发财?”店小二抹了抹桌面。“好几天役见你?”
    “陪个朋友出趟门。”藏花说:“老样子。”
    “我知道,马上给你送来。”
    阳光普照,今天居然又是好天气。
    回到这里,藏花的心情仿佛更愉快些。
    她是非常愉快,因为她已想通了──“山不到你的面前,你就自己到山的面前。”
    这件事充满了诡秘和怪异,如果藏花努力地去追查,必定会钻入”牛角尖”。
    钻人这件事所设下的陷阶和歧途。
    整件事情看起来似乎很单纯,藏花却觉得千头万绪不知从何着手。
    像这样没头苍蝇似的,还不如悠闲地等着──等着跟这件事有关的人主动来找她。
    藏花做梦也没想到第一个等到的人,会是他?
    上午就开始喝酒,虽然早了些,但在这寒意甚浓的天气里,能喝上一两壶温过的酒,是很令人愉快的。
    吃了口菜,再吸了一口酒,然后将酒停留在口中,让它缓缓顺喉流下,藏花满足地吐口气。
    这才是真正喝酒的方法,浅尝深品。
    有些人喝酒却像是倒水般,一杯一杯地住嘴里倒,而且还深怕倒得太慢,非得用大杯不可。
    这种人不是在喝酒,是在“赶忙”。恨不得一杯就能将自己灌醉。
    可惜这种喝法的人,酒量通常都不是一杯就能醉。
    藏花也曾这样喝过,那是在碰到“场面”时,碰到不能“漏气”时。
    平常她喝酒的方法,部很“淑女”状,今天她见到一个比她还“淑女”
    的人。
    街道旁通常都种有一两棵树,一方面是为了美观,一方面是在酷热的夏天,好有个避暑之地。
    现在已是十月天,但有个人穿得很单薄,而且还躲在树荫下,就仿佛现在是炎热的六月。
    他上在地上,靠着树干,手里拿着一个酒葫芦,想喝却未喝,只是用鼻子闻了闻,然后深深吸口气,再缓缓吐出。
    看他的样子,就仿佛喝了口极佳的美酒,舍不得一下就吞又仿佛世上只剩下这一壶酒,他不忍一口就喝光。
    他每次将酒葫芦提起想喝时,却只是闻了闻,然后感叹地摇摇头。
    看到这个人,藏花就已笑了,再看他这样子,藏花笑得更开心。
    “江湖人称黄少爷,只是脑袋有点邪。”
    这个坐在树下的人,就是正邪不分,好坏不知的乞丐少年黄少爷。
    今天他手上没有拿着元宝,只拿着酒葫芦,是不是今天他不想杀人?
    他真的如传说中那样恐怖吗?藏花觉得不像,他那不笑也似笑的脸,虽然丑了点,但丑得可爱,丑得不令人讨厌,丑得令入觉得好玩。
    藏花正准备带着酒过去跟这个“好玩”的黄少爷,好好喝上几杯,突然感到一般迫人的杀气发自对街。
    对街也有棵树,树下也有人。
    四个人。
    一个在喝酒,两个在下棋,还有一个白衣少年在用一柄小刀修指甲。
    这少年的脸色看来就像是他的刀,白里透青,青得可怕。
    下棋的两个人,有个是和尚,眉毛虽已发白,脸色却红润如婴儿,另外一个人青衣白袜,装束简朴,手上戴着一枚斑指,却是价值连城的白汉玉。
    藏花的瞳孔突然收缩,娇嫩的脸上突然泛起异样的嫣红。
    固为刚才低着头喝酒的人,此刻正慢慢地抬起脸。
    “最近生意怎么样?”藏花问道。
    “还过得去,无论什么时候,总有些愚夫愚妇来上香进油的。”白眉和尚说:“何况每年的春秋佳日,都正好是我们这行的旺季。”
    他说话的口气居然也好像真的是个大老板了。
    “大老板本来是无趣的多。”藏花笑得很愉快。”想不到你这位大老板竞如此有趣。”
    “我本就叫有趣。”白眉和尚笑得也很愉快。
    “有趣?”藏花的笑仿佛忽然变得有些勉强。”大老板你贵姓?”
    “我姓梅。”
    “梅,梅有趣?”
    “是的。”
    藏花忽然笑不出了。她知道这个人。
    二十年前,他已是少林寺的四大护法之一,为人言行有点疯疯癫癫,而且野心甚大。
    当时少林主持“问心”大师,早已看出他的意图,却无法证明。
    梅有趣就像保垒深闺里的淑女般,不要说是接近,就连看都困难。
    但淑女总有变成妇人的一天。有一次他终于掉进问心大师的陷阱,终于被逐出少林寺大门。
    藏花盯着梅有趣,连一刹那部不敢放松。
    谁知他却又转过头,“叼.的一声,手指上拈着的棋子已落在棋盘上。
    棋子刚落下,他就拂袖扰乱了棋局,叹了口气:“我输。
    “这一盘只不过是被人分了心而已,怎能算输?”青衣白袜的中年人说。
    “一着下惜,满盘皆输,怎能不算输?”梅有趣说。
    “对,何况下棋正如学剑,本该心无二用,若是被人分了心,怎么能成为高手。”卖胭脂的中年人说。
    “幸好大师下棋时虽易被分心,但在手持降龙五梅枪时却总是一心一意的。”青衣白袜中年人笑着说。
    藏花转望青衣白袜中年人,脸上又露出种奇异的表情。
    “贵姓李?”
    “木子李。”青衣白袜中年人说。
    “李棋童?”藏花轻声问道。
    “世事如棋,人又如何?”李棋童叹口气。“只不过是棋童而已。”
    想不到这个看起来很平凡的人,竞是近百年来武林最神秘最高价的杀手。
    他或许没有梅有趣有名,却不会比他仁慈。
    ──杀手本就是过着默默无闻的日子。
    只要价钱出得对,没有他杀不死的人。
    据说他杀“闪电刀”陈明时,足足杀了七年六个月又过三天。
    一次不成再一次,不成再一次,一直到杀死为止,他杀闪电刀陈明一共杀了二十五次。
    像这样有“恒心”的人,世上还有谁他杀不死?
    藏花虽然还在笑,但心里却如热锅上的蚂蚁。看来青龙会这次是下足了本钱。
    藏花只不过是受人之托将钟毁灭带出“地牢”而已,对于那又美丽又神秘的传说和朝廷”秘密”一点鸟关系都没有。
    为什么会令青龙会花那么大的精神来对付她?
    “前天你们既然杀了钟毁灭,就能杀我。”藏花问卖胭脂中年人:“为何留到今日?”
    “那天的行动本来就是要杀你和钟毁灭。”中年人淡淡地说:“可是我们忽然不敢了。”
    “为什么?”
    “因为要杀你,我们就都得死。”
    “你们都会死?”藏花眼睛睁得大大。“我有这么大本事吗?”
    “你没有,他有。”中年人望向对街,眼神中隐隐约约露出一丝恐惧。
    藏花不用回头也知道他看的是谁,那天真的是黄少爷救了她的命?
    她突然想起应无物说的话──”他拿你的钱,莫非他救过你?”
    黄少爷已笑嘻嘻地走了过来,走至藏花的身旁,笑咪咪地对她说:“我们可真有缘,前天才分手,今天又碰面了。”
    “你的元宝是不是花光了?”藏花也笑咪咪他说:”今天你又想抢谁的元宝?”
    “你,当然是你。”黄少爷说:“有谁的元宝比你还好抢?”
    “这倒是实请。”藏花同意地点点头。
    “快过年了,不再多抢点元宝,这个年怎么过?,黄少爷居然叹了口气。
    “我们这里有好多元宝。”中年人说:“不知阁下可有兴趣?”
    “青龙会的元宝都‘得之不易’,像你这样随便送人,”黄少爷说,“难道不怕楼上那条龙生气?”
    中年人脸色变了变,欲开口,梅有趣已替他接着说:“这一点倒不用你担心,他也像阁下一样相信地狱轮口。”
    “不知他准备了多少元宝买我的来生债?”黄少爷问。
    “够你打个纯金的棺材。”梅有趣说。
    “大多了。”黄少爷说:“只要够我舒舒服服地过个愉快年就好了。”
    “哼!”梅有趣冷笑一声。
    他的意思,藏花懂,黄少爷能不能活过今天都很难说了,还想过个愉快年?
    藏花望向黄少爷,他还是一副吊儿郎当样。
    赛小李还在修他的指甲,他的手还是同样稳定,冷酷的眼睛里却已露出了急躁之意。
    因为黄少爷正在盯着他。
    赛小李的手背已隐隐露出了青筋,仿佛已用出了很大的力量,才能使这双手保持稳定。
    他的动作还是很轻慢,甚至连姿势都没有改变,能做到这一点确实很不容易。
    “你的手很稳。”黄少爷忽然说。
    “一直都很稳。”赛小李淡淡他说。
    “你的出手一定也很快。”黄少爷又笑嘻嘻他说:“而且刀脱手后,刀的本身还有变化。”
    “你看得出?”
    “我看得出你是用三根手指掷刀的,所以能在刀锋上留有厕旋之力。”黄少爷说:”我也看得出你是用左手掷刀的,先走偏锋,再取标的。”
    “你怎么能看得出?”赛小李总算停止了修指甲。
    “你左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特别有力。”
    “好眼力。”赛小李笑了笑,但笑得很艰涩。
    “好刀。”
    “本就是好刀。”
    “虽是好刀,你却不是李寻欢。”
    黄少爷话的意思,赛小李懂,所以他手背上的青筋更凸出。
    黄少爷不理他,笑嘻嘻地望向李棋童。”你的剑呢?”
    “剑在。”
    李棋童话声一落,同时已亮出了衣下的剑──蔷蔽剑!
    这柄剑平时居然能像腰带般地藏在衣下,柔软的皮鞘也不知用什么染红的。
    红得就像是春天的蔷蔽。
    “这把就叫蔷蔽剑,是当年燕南飞所用之剑。”黄少爷望着剑。”剑虽是蔷蔽,只可惜...”
    “只可惜我不是燕南飞?”李棋童说。
    黄少爷不答只笑。
    “你的斧呢?”李棋童注视黄少爷。“我也知道你是用斧的。”
    “你几时见过用斧采花的?”黄少爷笑了笑。
    “采花?”李棋童一愣。
    “蔷蔽难道不是花?”黄少爷说。
    “你若想采蔷蔽,就不该忘了蔷蔽有刺。”李棋童说:”不但会刺伤人的手,也会刺伤人的心。”
    “我已无心可伤。”黄少爷悠悠他说。
    “但是你还有手可伤。”李棋童说。
    “它伤我的手,”黄少爷又笑了笑,“我就伤他的心。”
    “剑哪有心可伤?”李棋童间。
    “剑没有,你有。”黄少爷说占
    头次见到黄少爷,藏花觉得他是个智力不足的人,刚刚见他在树下喝酒,发觉他还满可爱的,可是他现在的样子却仿佛是一代名侠。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藏花不禁又仔细地凝望他。
    他的个子不高,头却挺大的,脸上就好像橘子皮一样,坑坑洞洞的,留有八字胡。
    他的笑很特别,也很好看。
    别人开始笑的时候,有的是眼睛先笑,有的是嘴先笑。
    他开始笑的时候,却是鼻子先笑,鼻子先轻轻地皱起一点点,然后面颊上再慢慢地现出两个很深很深的酒窝。
    他现在就在笑,就在他脸上的酒窝笑得最深时,一直默默站于旁边卖胭脂中年人已出手了。
    一条长长的柔鞭,已俏悄地卷向黄少爷的脖子,就像晕在小镇长街上,卷住钟毁灭的脖子一样。
    等藏花发现时,鞭梢已离黄少爷的脖子、三寸,她就算现在警告也已来不及了。
    “叭”的一声,长鞭已卷上了。
    不是卷住黄少爷的脖子,而是他手上的酒葫芦。
    刚才明明见他已闪不掉,却不知怎样的长鞭忽然只卷住酒葫芦。
    中年人一惊,欲抖掉酒葫芦,黄少爷已顺势一扔,葫芦如飞石般地击向梅有趣。
    梅有趣的降龙五梅枪已不知何时在手,他枪头一抖,立即出现五朵梅花,葫芦一入梅花漩涡,就仿佛花朵飘入狂风里,散成千万片。
    李棋童冷笑一声,剑已击出,他的出手快而准,多年来的无数次生死恶战,已使他完全摒弃了那些繁复花哨的招式,他每一招击出,都绝对有效。
    黄少爷还在笑,他的手已开始动,他动得很慢,动作中带着种奇异的韵律,就仿佛柳树在风中摇摆,完全看不出一点可以致命的威力。
    李棋童的蔷蔽剑已刺向黄少爷的面部,可是他的剑就在刚要接触时忽然就被卷人了那种奇妙的韵律里,就好像锋利的贝壳被卷人海浪。
    潮浪退的时候,所有的攻击都已消失了威力。
    然后李棋童就嗅到了一种很怪的味道,一种好像是血的味道。
    他的眼前忽然变得一片鲜红,除了这片鲜红的颜色外,别的都已看不见了,又像是忽然有一道红幕在他眼前升起。
    他的心弦一震,想用手里的蔷蔽剑去挑开这片红幕,去刺穿它,可是他的反应已迟钝,动作已缓慢,等到这片鲜红消失时,他忽然觉得喉咙发干、满嘴苦涩。
    而且很疲倦,疲倦得几乎要呕吐。“叮”的一声,他的蔷蔽剑已落在地上。
    藏花长长地吐出口气,显然刚才也同样能感受到那奇妙韵律的压力。
    梅有趣也吐了口气,他的额头已冷汗直冒,他学武四十年,居然看不出黄少爷用的是什么手法。赛小李居然还在修指甲,刚才他居然没有动。
    中年人早已愣在一旁,他望着地上的李棋童,哺哺说:”这是什么功夫,世上真的有这种功夫?”
    黄少爷突然转身望向赛小李。
    赛小李的动作也突然停顿。
    黄少爷注视他,过了很久才开口:“叶开的飞刀出手,当今武林最多只有一个人能破解。”
    “我的刀呢?”
    “现在这里至少有两个人能破你的刀!”黄少爷淡淡他说。
    “你就是其中之一?”赛小李盯着黄少爷。
    “当然是的。”
    黄少爷慢慢地转过身,拉着藏花头也不回地走开。
    梅有趣和中年人没动,赛小李居然也没有动,也没有再说一个字。
    刀在,手也在!可是他的刀没有出手,他在看着雪上的脚印。
    他那无表情的脸上居然浮现出一丝冷笑。
    脚印很深。是黄少爷留下来的,因为他必须集中全身力量来防备赛小李的刀。
    可是赛小李的刀并没有出手。
    黄少爷走离街上,仰面向天,长长地吐了口气,竟似觉得很失望。
    ──不但失望,而且忧虑。
    藏花望着他。“你在忧虑?”
    “赛小李远比近年来我所遇见的任何人都可怕。”
    “为什么?”
    “我本已看清了他的刀路,本想激他出手。”黄少爷说:“他现在出手,我还能接得住,我有把握。”
    ──谁知赛小李的冷静,竟比他自己手中的刀更冷、更可怕。
    “他三年以后再出手,我是不是还有把握能接得住?”黄少爷自问着。
    二
    白天虽然有娇阳,可是一过中午就开始变天,到了晚上已是风雪交迫。
    雪满天飞舞,风狂袭全城。
    在这种鬼天气里,没有一个人愿意外出。
    杜无痕当然更不可能外出,他早已泡过热水澡,换了件兔毛的家穿服,坐在铺有羊毛毯的椅上,喝着道地的烧刀子。欣赏着窗外无尽的风雪。
    “看雪花在苍穹中飘舞,是件很诗意的事。”这句话一定是穿着很厚衣服,坐在一间很温暖的房间,喝着温酒的人说的。
    如果你叫他把衣服脱掉,然后将他丢在街上,再给他一杯冷水,看他还会不会说出这句话。
    杜无痕虽然没有说“这句话”,但他觉得像现在这样实在是一种享受。
    他从不愿有人跟他分享这种享受,包括温火先生在内。
    “再过几天就冬天了。”杜无痕凝注着远方。“那个时候这件事情想必已解决了。”
    一想到这个,他愉快地喝光杯中酒,又很快地替自己倒一杯。
    这是他这一生中,倒的最后一杯酒。
    他的姿势依然和倒酒时一样,脸上依然充满了笑容,只是双眼无神,瞳孔已渐渐变成灰白色。
    酒依然满满的一杯,一滴也没有溢出,现在就算你将杯子反过来,酒也无法流出。
    因为酒已结成冰了。
    杜无痕的脸上已蒙上一层薄冰。
    房内的气温仿佛一刹那问下降,也不知何时,从何处飘来一阵雾。
    淡雾迷漫了整个房间,雾中仿佛有条人影,又仿佛人影本就由雾凝结而成的。
    雾中人影轻轻地飘至杜无痕前,他的眼睛在雾中看来就宛如雨中出现的星辰般。
    温火先生的温酒技术虽然一流,他自己喝酒时却从来不温。
    就像是大厨师很少吃自己炒的菜。
    他的房间不比杜无痕的大,但也满舒适,他此刻也正在喝酒。
    他没有看窗外诗意的雪花,他在看书,看一本很厚很厚的《金瓶梅》。
    看累了,放下书揉揉眼睛,然后闭上休息一下。
    等张开眼睛时,”现房内已充满了雾。
    他回头望向开着的窗,雾一定是从窗外飘进来的,他起身上前将窗户关好。
    “这种天气居然有雾。”
    不但有雾,还有人。一个淡淡的人影坐在他看书的位于上。
    温火虽惊却很镇静。
    “朋友为何来此?尊姓大名?”
    雾中人还是不动地坐在那里。
    温火慢慢地绕至桌前,等他看清雾中人时,一愣,张口欲说,却已无法叫出声了。
    他的人就如杜无痕般僵硬,脸上没有惊恐,只有不信。
    不信什么,
    不信这个人会杀他?
    还是不信这个人会在这里出现,
    雾已将淡,雾中人也已将消失,这时雾中传来一声叹息。。“唉!秘密只会为人带来死亡,你们为什么不明白?”
    话声已消,雾也散了。
    房内只留下僵硬的温火先生,和一本很厚很厚的《金瓶梅》。
    三
    秘密是什么呢?
    秘密就是你唯一可以独自享受的东西。
    它也许能令你快乐,也许令你痛苦,它无论是什么,都是完全属于你的。
    它若是痛苦,你只有独自承受。若是快乐,你也不能让人分享。
    连最好的朋友也不能。
    因为假如有第二个人知道你的秘密,那就不能算是秘密了。
    有些秘密的确是种享受。
    当你刚吃了顿好饭,洗了个热水澡,身上穿着件宽大的旧衣服,一个人坐在舒服的椅子上,面对着窗外满夭夕阳的时候,你忽然想趄秘密,心里就会不由自主泛起”种温暖之意..
    你的秘密假如是这一种,就不妨永远保留着它,否则就不如快些说出来吧!
    如果你的秘密是知道“某人的秘密”,或是参与”某人秘密伪行动”时。
    我劝你最好赶快找个很远很神秘的地方躲起来,越快越好。
    最好一躲就是一辈子。
    否则下场怎样,你心里一定很清楚。
    “秘密”绝对无法与人共享的。
    四
    藏花坐在檐下,已坐了很久。
    只要还有一样别的事可做,她就不会坐在这里。
    有的人宁可到处乱逛,看别人在路上走来走去,看野狗在墙角打架,也不肯关在屋子里。
    藏花就是这种人。
    但现在她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坐在这里,因为她必须找一个地方静下来,将整个事情重新想一想。
    况且夜已经很深了,天气又实在冷得不像话,街上非但看不到人,连野狗都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她活了二十年,过了二十个冬天,但却想不起有那一无比今天更冷。
    大地冷得仿佛已回到了冰河时期。
    藏花的思潮也回到了这件诡异事件的关头。
    表面上看起来是藏花主动去找杜无痕的,但细细回想一下,又仿佛一开始她就已掉入陷阶。
    杜无痕的小气,杜无痕的好赌,杜无痕的一切一切,都是”沁春园”
    里的店小二告诉她的。
    小二的意思像杜无痕这种人,应该整整他。
    于是藏花就开始设局和杜无痕打赌,才会有爬树、雨中论酒、屋里谈话的开始。
    藏花凝望远方的夜空,恩绪又到了“沁春园”小二的身上。
    整件事情看起来,小二仿佛是个局外人,藏花相信,如果这是个陷阱,小二一定是个饵。
    要想找出这个陷阱的真相,必须从饵上着手。
    对,想到这里藏花就如同中了箭的兔子般奔出去。
    她也不管现在是什么时候,人家是否已入睡?
    她连一刻都不敢耽误,她怕如果事实与她想像相同,那小二一定有危险。
    她必须马上找着小二,否则..
    大多数酒楼的店小二,都是单身汉。
    因为他们必须住在店里,一方面是方便,一方面是看管店。
    阿吉也是住在店里,他就住在“沁春园”厨房后面的一间小屋子里。
    他现在还没有睡,夜虽然根深了,离天亮也很快到了,阿吉却高兴得睡不着觉。
    今天打烊后,和儿位同行的一起小赌了一下,他居然一吃三,“大”赢了一次。
    这是他一生中赢最多钱的一次,他决定明晚先和今天这几位同行的再赌一次。
    然后就找小桃红回到这小房间,炒几样下酒菜,两个人躲在被窝里喝鸳鸯酒。
    这是多么令人振奋的事。想到小桃红那惹火的身材,阿吉的身体又起了变化。
    他真恨不得现在已是明晚了。
    就在他身体起变化达到最“尖峰”时,藏花忽然闯了进来。
    一看到她,阿吉双手立即盖住”某个部位”,脸色立刻像苹果般的红起来。
    看到呵吉,藏花那颗悬在半空中的心,总算降了下来。她喘了喘气,然后微笑着对他说:“男人想女人,自远古以来就有的事,你何必脸红?”
    “我..你..”阿吉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姐儿虽然爱俏,但钱比人俏多了。”藏花坐在阿吉对面。“只要有钱,就算三更半夜从热被窝里把她拉出来,她也会笑脸对你的。”
    对呀,刚刚怎么没想到,阿吉实在很后悔,如果早想到,现在说不定已躺在小桃红的被窝里,也不会碰到这尴尬的场面。
    阿吉的”变化”总算回复了,他替藏花倒了杯酒。
    “我虽然知道你这个人做事夜·点疯,可是代实在想不通你三更半夜像匹马似地奔进我房内,是为了什么?”
    “你猜呢?”
    “不用猜,你的想法和作风,没有任何人猜得到的。”
    “我实在想说些好听的话,可是你一定不信。”
    “那不一定,”阿吉喝了口酒。“我通常都不会阻止别人说恭维我的话。”
    “我怕你忽然死了。”藏花一本正经他说。
    听到这句活,阿吉也一本正经地望着她,过了一会儿才叹了口气。
    !”阿吉非得干完酒才能压住心中的怒意。“白天我多算了你的酒莱钱?”
    “没有。”藏花说:”反而算便宜了。”
    “我得罪你了?”
    “怎么可能?”
    “你的朋友对我有意见?”
    “不会。”
    “什么都没有,那你为什么要咒我死?”
    藏花不答,只是望着他,过了一会儿,才缓缓拿起酒杯,轻轻啜了一口,然后就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告诉我杜天之事,是你的本意?或是有人主使?”
    “杜天?”阿吉微愣。”那个小气鬼杜一大?”
    “是的。”
    “是我的意思,也是大家的意思,”
    “这话怎么讲?”
    “他为人之苛,做事之绝,只要受过他气的人,都想整他。”
    “是吗?”
    “你仿佛不信,”
    “我只是怀疑。”藏花说:”怀疑有人要你帮忙设计我。”
    “设计你?”阿吉大笑。“是有这个人。”
    “谁?”藏花眼睛一亮。
    “还没有出生。”阿吉收住笑。“只要是活着的人,没有一个人敢设计你。”
    看来这条路又不通了,藏花有些失望、沮丧。不过有一点值得安慰的是,阿吉不是她想像中的“饵”。
    朋友是不分尊贵贫贱、职业高低的。
    朋友就是朋友。
    朋友使你在天寒地冻的时候,想起来心中都会有一丝丝的暖意。
    藏花的心中就有一丝丝的暖意。
    尽管街上的雪花已飘得很浓,冷风吹得很起劲,一般刺骨的寒意已渗透衣裳而侵入肉体,但藏花却不觉得冷。
    刚刚差点”失去”一个朋友,失去任何一个朋友,都是藏花所不愿之事。
    星光下的雪花,纯洁银白,白得就仿佛长堤下的浪花。
    自雪飘落藏花的”际,飘上她的鼻尖,她轻轻地拂掉鼻尖上的雪花,就宛如拂拭兰花叶上的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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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章网中的鱼儿
    星已渐稀,夜已将尽。
    灰漾漾的夜色中,东方又出现了曙色。
    曙色带给人们的,本是光明、欢乐和希望。
    但现在带给吕素文的,只有感伤,只有哀愁,只有凄凉。
    “天又快亮了。”吕素文坐在床上,凝注着窗外无尽的夜色。“天一定会亮的。”
    天一定会亮,就如同人一定会死。
    ──人生短促,做人又何必斤斤计较呢,
    凤吹来的时候,死灰色的晨雾刚刚自悔花林中冉冉升起。
    星星已消失在雾里。
    今天是十月初三。
    很平凡的一个日子,但在吕素文的一生中,却是一个令她欢愉、回忆、哀痛的日子。
    二十年了。
    就在二十年前的今天,就在一个和这里一样有着梅花林、确”着小木屋的地方,她和他,种下了回忆。
    又欢乐又痛苦的回忆。天亮了,灯里的油已燃尽,灯蕊的青烟就和晨雾一样冉冉上升。
    吕素文就这样地枯坐了一夜。
    一夜未眠,本就已够令人消瘦了,又何况还有一段不了的情,怎能不令人憔悴呢?
    吕素文眼角的皱纹,一夜之间仿佛又多出了些。
    “情”有时会令人如痴如醉,心痛如绞。
    “不了的情”又是种什么滋味?
    那种滋味也只有身历其境的人才能了解一
    晨雾中的梅花看来更加冷做,更加凄凉。
    那里的梅花是否和这里的一样冷做、凄凉?
    那里是否也有一个人和这里的人一样,有着满怀相思?
    谁说这世上没有鬼,谁说的?
    大林村后的树林内也是烟雾迷漫,雾中有人,人在梅花林中。
    这雾中飘荡的人,岂非正是个连地狱都拒绝收留的游魂?
    杨铮的人似已和这凄迷的冷雾溶为一体,嘴已溶人雾里,鼻子也已溶人雾里。
    只剩下那双星光般的眼睛。
    眼睛里的光却已不明亮了,但充满了沉痛之色。
    现在,这双眼睛正在慢慢地环顾着四方,每一棵梅花,每一个地方,他都绝不肯惜过。
    然后他眼睛里才露出一丝笑意。
    谁也想像不出这种笑意有多么凄凉,多么痛苦。
    梅花依旧开得灿烂,小木屋依旧挺立在天地间。
    景物如昔,人儿呢?
    杨铮几乎已踏遍了这块土地的每一个角落,数尽了这梅花林中的每一朵花。
    这里的每一棵树,每一个地方,都有着令他无法承受的回忆,和令他心醉的往事。
    露水已湿透了他的衣裳。每踏一步,鞋子就“噗嗤”声响,鞋面因用力而渗出水珠。
    今天。
    就在二十年前的今天,他第一次带吕素文来到这个地方。
    就在那天晚上,他和她种下了爱的苗子。
    也就在那天,他第一次拿出“离别钩”。
    杨铮翻开了地上的一块木板,从木板下的地洞里提出个生了锈的铁箱子。
    铁箱里居然有个火捂子。
    杨铮打亮了火招,吕素文就看见了一件她从未看见过的武器。
    火摺一打着,铁箱里就有件形状怪异的兵刃,闪起了一道寒光,直逼吕素文的眉睫。
    她不禁机伶伶打了个寒噤,忍不住问:“这是什么?”
    “这是种武器,是我父亲生前用的武器。”杨铮神情黯然。“这也是我父亲唯一留下来给我的遗物,可是他老人家又再三告诫我,不到生死关头,非但绝不能动用它,而且连说都不能说出来。”
    “我也见过不少江湖人,各式各样的兵刃武器我都见过。”吕素文说:“可是我从来也没有看见像这样子的。”
    “你当然没有见到过。”杨铮脸上充满了骄做。“这本来就是件空前未有、独一无二的武器。”
    “这是剑,还是钩?”
    “本来应该是剑的,可是我父亲却替它取了个特别的名字,叫做离别钩。”
    “既然是钩,就应该钩住才对。”吕素文问:“为什么要叫做离别?”
    “因为这柄剑无论钩住什么,都会造成离别。”杨铮望着箱中的离别钩。”
    如果它钧住你的手,你的手就会和腕离别,如果钧住你的脚,你的脚就要和腿离别。”
    “如果钩住我的咽喉,我就要和这个世界离别了?”
    “是的。”
    “你为什么要用这么残忍的武器?”
    “因为我不愿离别。”杨铮凝视着吕素文。“不愿和你离别。”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一种几乎已接近痛苦的柔情。”我要用这柄离别钩,只不过为了要跟你相聚,生生世世都永远相聚在一起,永远不再离别。”
    “我用这柄钩,只不过为了要跟你相聚。”这句话已留在吕素文的脑海中二十年了。
    埋藏在她的心中二十年了。
    二十年前,他带着离别钧离去时,她一句话都没说,她宁可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留在那个鬼地方,绝望地等待着他回来,也不愿勉强留下他。
    因为她知道他要去做的事是他非做不可的,如果她一定不愿他去做;一定会使他痛苦悔恨终生。
    她宁可自己忍受这种痛苦,也不愿阻止她的男人去做他认为应该做的事。
    ──—个女人要有多大的勇气才能做到这一点?
    今天虽然没有阳光,也没有下雪,气温仿佛口升了一点。
    吕素文仰首望了望天色。
    光明已来到了大地。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正准备下床时,忽然想起,平时这个时候,蓝一尘早已在梅花林修剪梅花、
    今天为何还没见他出现?是不是昨夜晚睡,今早起不来?
    或是病了?
    吕素文疑惑地下床,披上晨衣,走出房门。
    “蓝大哥。”
    没人答应,客堂上也不见蓝一尘。
    她走至他房门口,轻轻地敲敲门。
    房内静悄悄的,吕素文又再敲一次门,这次敲得比较用力。
    还是无动静。
    她缓缓地推开房门,探头一瞧。
    棉被整整齐齐地放在床上,似乎没有人睡过,难道昨夜他也一夜未眠?
    吕素文走人房内,四处张望。
    越望她的眉头问号越多。
    这是不曾有过的现象,蓝一尘二十年来照顾着她无微不至,从没有做过令她担心的事。
    为什么今天一大早就看不见他的人影?
    他到哪儿去了呢,
    吕素文回身欲离去,突然发现桌上留有一封信。
    拿起信摊开看,过了一会儿,吕素文倔强的眼睛里已经湿润了,泪珠从眼尾缓缓流出。
    “二十年都熬过了,最后两年我还在乎吗?”吕素文哺哺他说:“蓝大哥,你又何苦去破坏诺言?”
    四
    杨铮缓缓地走在梅林内。
    旧地重游,他脸上却一点表情都没有。
    他就算是心里有痛苦,有感伤,也绝不会露在脸上。
    无论谁若受过他所受的痛苦和折磨,都已该学会将情感隐藏在心里。
    各种情感都隐藏在心里。
    但情感却像酒一样。
    你藏得越深,藏得越久,反而越浓越烈。
    他走得虽慢,也已走了三遍。
    有凤,凤还是很冷,冷得像刀,刀一般地刮过他的脸。
    他慢慢地穿过梅林,默默数着一朵朵悔花。
    那棵树上有几朵梅花已开?几朵未开?他都清楚得很。
    他停足凝注着一朵还含苞的梅花,花苞上还留有昨夜的露水。
    露珠晶莹透剔,就仿佛是“她”的眸子。
    带有倔强的眼睛。
    ──“如果我比现在年轻十岁,我一定会这样说的,一定会想尽千方百计留下你,要你抛下一切,跟我在这种鬼地方过一辈子。”
    这是他听到她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当时如果她真的这样做了,杨铮心里也许反而会觉得好些,但是她很冷静。
    ──一个人要付出多痛苦的代价才能保持这种冷静?
    杨铮的心在绞痛,他的脸还是没有表情。
    梅林里充满了寒冷而潮湿的梅花芬芳,泥土里还留着残秋时的落叶。
    现在新叶已经生出了,古老的梅树又一次得到新的生命。
    ──如果没有“枯叶,又怎么会有新叶再生?
    二十年来他费尽了所有力量,想尽了所有的办法,但仍找不出吕素文的踪迹。
    青龙会自从“带”走吕素文后,就突然消迹,从此不见他们有任何行动。
    吕素文是生?是死?这是杨铮一直担忧的。
    几天前,在此地狄青磷突然出现,不但带来了她的消息,也带来了杨铮的唯一女儿──花舞语。
    吕素文嫁给花错,一定有她的苦衷。
    他了解,也谅解。虽然没有见到她,但已有她的消息,这就很满足了。
    杨铮仿沸叹了口气,他举步迈入小木屋,然后他就看见一个令他惊讶、欢偷的人。
    这个人坐在桌子前的椅子上,他穿着一件蓝色的长衫,左臂的衣袖临空在飘扬。
    他的眼睛直直地注视愣在门口的杨铮。
    杨铮也静静地望着他。
    二人就这样默默地凝视,也不知过了多久,杨铮才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我记得你也曾说过,会在此地等我口来?”
    “是的。”
    “想不到这个诺言,却是二十年后才实现。”
    “我也想不到。”
    “旧友重逢,不能无酒。”
    “有。”
    独臂人拿出一瓶酒,对嘴就喝,喝了一大口,然后才将酒瓶丢给杨铮。
    伸手一接,杨铮也喝了一大口,他抹了抹嘴角,笑着走向独臂人。
    坐下后,杨铮又喝了一口。“二十年来,你过得可好?”
    “很好。”独臂人摸了摸断臂。“也习惯了一只手的生活。”
    杨铮望着他的断臂。
    这只断臂是被杨铮用离别钩钩断的。
    这个独臂人当然就是蓝一尘。
    五
    蓝一尘很用心地凝视杨铮。
    二十年了。人生有几个二十年?
    但岁月的痕迹并没有留在杨铮脸上,有的也只是将他眉字间的那股狂傲磨掉了些。
    在他的眼尾涂上一抹淡淡的忧郁。
    杨铮也凝视着蓝一尘。他发觉眼前这位人称“神眼神剑”的蓝大先生,已没有往日的雄凤了。
    他现在就仿佛是一头掉了牙的狮子蜷伏在个山丘上,望着山下的野兔任意塘戏,想发威也无力了。
    岁月在他的身上留下了大多的痕迹。
    日已正中,但天色却是一片苍茫,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一片灰檬漾。。
    远山、流水、绿叶、红花,都变得一片灰檬,就像是一幅淡淡的水墨画。
    两个人石像般面对面凝望,过了很久,蓝一尘才开口;“当年一个小小的捕快,现在已是高高在上的甫郡王。”
    “我还是杨铮。”
    “我却已不是蓝一尘了。”
    “你是。”杨铮说:“你只不过是被岁月掩盖住你的光芒而已,如有必要,你一定可以突破掩盖。”
    “真的?”蓝一尘的眼里已有了光芒。
    “我几时说过假话?”
    “现在,现在你就在说假话。”蓝一尘说:“你现在就在虚伪。”
    杨铮静静地望着蓝一尘。
    “明明急着想知道她的下落,她的近况,你为什么不问?”蓝一尘说。
    杨铮知道他说的“她”是谁。“我了解她。”
    “了解她?”蓝一尘冷笑一声。“二十年所受的痛苦,就换到一句了解?”
    杨铮无话,这二十年来他又何尝不是活在痛苦里。他所得到的代价又是什么?
    ──伤人的话,为什么总是令人心惊?令人心酸?
    杨铮慢慢地倒了杯酒,慢慢地喝一口,慢慢地放下杯子,然后才慢慢他说:“你说过会在此地等我,可是我回来时,不但见不到你,连吕素文也不见了。”杨铮注视着他。“我问过你发生了什么事吗?我怀疑过你吗?”
    “没有。”
    “那是因为我相信你。”杨铮说:“就像我了解吕素文,一样。”
    蓝一尘也无语了,因为杨铮说的是事实,是真话。
    “你不在此地等我,她不见了,任何一点都足够令我暴跳如雷,可是我没有。”杨铮心虽痛,脸上却仍无表情。”因为你是我的朋友。”
    “朋友”,多么温馨的两个字,多么可爱的两个字,也多么可怕的两个字。
    朋友就像一杯醇酒一样,能令人醉,能令人迷糊,也会令人错。
    朋友虽是你的“亲近”,但大部份是你的”敌人”,若不是你的朋友,又怎能知道你的“一切”。
    但这世上很少有真能和你共生死的朋友。
    连这样的夫妻都很少,何况朋友呢?
    自古至今,的确很少有真能和你共生死的朋友。
    但这样的朋友并不是绝对没有。
    有一点不可否认的是:能令你“伤心”、“痛苦”、“后悔”的,通常都是“朋友”。
    六
    蓝一尘笑了,在杨铮说出“你是我的朋友”时,他就开始笑了,笑望着杨铮。
    “你在怪我没有尽到做朋友的责任,怪我为什么没有全力保护吕素文?”
    蓝一尘说:“你更怪她为什么‘轻易’地离去。”
    “天地会变,花会谢,树会枯,又何况人呢?”
    “你知不知道当年你离去时,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大概知道一点点。”
    “大概是多少?”
    “我离开后,虽然青龙会的人找上门,也许你们打不过,但是为什么不跑?”杨铮说:“难道你们忽然间忘记腿是用来跑的?”
    “唉!”蓝一尘长长地叹了口气。“如果你知道当天来的人是谁,你就会庆幸今天我们还活着。”
    “哦?”
    “别的不说,光是其中的一个人,已经够我们瞧了。”
    “谁?”
    “胜三。”
    听见这个名字,杨铮突然露出一种很异常的表情。
    胜三也许并不姓胜,排行也不是第三,别人叫他胜三,只不过因为经过他“处理”的人,通常都只有“三”样东西能够“剩”下来。
    哪三样东西呢?
    经过他“处理”的人,通常的情况是──性命已经丧失,头发已经拔光,眼睛已被挖出,鼻子舌头耳朵都已被割下,牙齿指甲都已被拔掉,皮已被剥,囚肢已被剁,甚至连骨头都已被打碎。
    那么这个人剩下的还能有三样吗?
    是哪三样?
    那是不固定的,胜三要他剩下哪三样,他剩下的就是那三样。
    他”处理”过一个人之后,通常都会为那个人保留三样东而。
    “我的心一向很软。”胜三常常对人说:“而且我不喜欢赶尽杀绝。”
    他还常说:“不管我做什么事,我都会替别人留一点余地,有时候我留下的甚至还不止三样。”
    有一次他为一个人留下的是一根头发、一颗牙齿、一枚指甲,和鼻子上的一个洞。
    “胜三?”杨铮异常地惊讶。“想不到青龙会居然能够请到他?”
    “不是请,他本就是青龙会的人。”蓝一尘说:“而且是青龙会七月堂的堂主。”
    “看来青龙会里真是藏龙卧虎。”杨铮感慨他说。
    “我本来是条龙,可是在青龙会里我只不过勉强算是一只老鼠。”
    这个声音来自门外。
    这个声音而且很尖锐,就好像老鼠被踩了尾巴时的叫声。
    杨铮一回头就看到一个人站在门口。
    这个人看起来是个很和气的人,圆圆的脸,笑起来眼睛好像是一条线。
    他现在就在笑,他的眼睛已经眯成一条线,这条线正对着蓝一尘。
    听见声音,蓝一尘的脸色已经变了,看到人,他整个人就仿佛成了冰块似的,不但白而且全身发冷。
    看见这个人杨铮也笑了,他的眼睛仿佛也成了一条线。
    “为什么别人说你是个‘处理’专家?”杨铮问。
    “因为我的确是。”
    “你处理的是什么?”
    “人。”
    “人也要处理?”
    “当然要。”门口的人说:“这个世界上最需要处理的就是人。”
    “这倒是真恬。”杨铮居然同意他的说法。“垃圾需要处理,粪便也需要处理,否则这个世界上就臭得不像样子了,可是最需要处理的,还是人,有些人你不处理他,我可以保证这个世界一定会变得更臭。你说是吗?胜三先生。”
    “是的。”胜三回答:“你说的是哪些人?”
    “我说的是那些犯了法却不肯承认的人,自己心怀鬼胎却拼命要揭发别人隐私的人,和那些明明应该受到惩罚,却总是能逍遥法外的人,”杨铮直盯着胜三。
    “这些人的确是该处理。”胜三脸色居然没变。“可是有一种人更需要处理。”
    “哪种人?”
    “死人。”胜三说:“如果死人不处理,这个世界上还有人立足之地吗?”
    气温就在胜三出现时下降了好几度。
    寒意遍布小木屋每个角落。
    “这一次你光临此地,是要处理谁?”杨铮问。
    “原则上是一个人。”胜三说:“不过多一两个也无妨。”
    “一个也是处理,两个也是处理,十个也是处理。”杨铮说:“既然要处理了,人多少都没关系。”
    “对极了。”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你一个人如何处理我们两个人?”
    胜三只笑不答。
    本来很结实的小木屋,就在胜三一笑之间,忽然不见了。
    就算有良好工具,要拆这问小木屋至少也要半天时间,可是现在木屋却一刹那间就被拆掉了。
    被八九个已经”福的中年人,用手拆掉。
    一行八九个人,踩着碎木头从四面”走”进了小木屋,每个人都已经有四五十岁了。
    可是每个人的动作都很灵活矫健,走起路来的样子,就好像一个十六八岁的市井少年,趾高气扬,神气活现,全身上下每一根血管里的精力都仿佛随时可以爆炸。
    一行八丸个十七八岁的强壮少年都用这种步伐和姿态走路,已经让入党得震惊了,何况他们都已是中年人。
    何况他们刚才把一间小木屋变成一堆碎木头的手法,又是那么快,那么准,那么确实,那么有效。
    每一拗、每一撞、每一掌、每一击、每一个动作的落点都在最准确的地方,绝对可以造成最大的破坏力。
    如果他们对付的不是一间木屋,而是一个人,如果他们还是用这种方法去对付这个人,那么他们所造成的杀害力和损害力,恐怕就只有用“毁灭”
    两个字才能形容了。
    现在胜三正愉快地看着他的伙计们。
    杨铮也在看着这八九个中年人,他看得很仔细,每个人身上的每一个地方都仔细地看,就仿佛色狼在看一个脱光的处女一样。
    从胜三出现到小木屋被拆,蓝一尘始终安安静静地坐在他原来的地方,看着这些人带着一种异常沉静的态度,用一种异常沉静的步伐,慢慢地走进来。
    不管这些人做了些什么,蓝一尘都觉得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已经开始沁出了冷汗,每一块肌肉部已经开始收缩,甚至连膀恍都已缩紧。
    可是从表面上看来。他好像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对于伙计们的做法和态度,胜三觉得很满意。
    他喜欢做这一类的事,但是他不喜欢有意外的情况,他的伙计们已经不多了,他希望他们都能活到八十岁。
    现在的情况看起来虽然都已在他的控制之下,可是他仍然不愿出一点差错。
    ──干他这一行的,出一点差错就是死。
    所以他一定要先问清楚,他当然是问杨铮。
    “你的朋友是不是蓝一尘?”
    “是的。”
    “你就是杨铮?”
    “是的。”
    “也就是杨恨的儿子,杨铮?”
    “好像是的。”
    “你会不会错?”
    “绝不会。”
    “这么样看来,我好像并没有走错地方,也没有找错人。”胜三轻轻地吐出了长长的一口气。
    “你没有。”杨铮也叹了口气。“你没有走错地方,也没有找错人,可是有一点你却错了。”
    “哪一占?”
    “你错在不该把小木屋拆掉。”
    就在杨铮这句话一完,胜三还没来得及体会时,他已开始行动了。
    杨铮的攻击,不是对胜三,也不是对八九个中年人,而是一拳打向蓝一尘。
    他怎么会出手打蓝一尘呢?
    杨铮的反常举动,使得胜三和他的伙计们都愣住,都愣着看杨铮一拳打向蓝一尘的肚子。
    很用力的一拳。蓝一尘没有愣住,他已惊吓住了。他也搞不懂杨铮为什么要打他?他也只有眼睁睁地看着杨铮的拳头打向他的肚子──很用力的一拳。
    杨铮的拳落下时,就好像屠夫的刀。
    蓝一尘现在的样子就好像菜板上的肉。
    这一拳大概是杨铮这一生中最用力的一拳。
    他不能不用力。力量,口果少了一分,就达不到他要的效果。
    他要的效果是什么?
    就在杨铮用力的一拳将击中蓝一尘肚子时,忽然化拳为掌,化击为托。
    他用力地将蓝一尘托起,托出重围,托向梅林。
    蓝一尘的人就像是石头般地被杨铮托向梅林深处。
    等胜三发觉不对时,蓝一尘己消失在梅林里。
    然后杨铮就笑嘻嘻地望着胜三。“你现在应该知道错在哪里了?”
    胜三脸上的表情就仿佛嘴里被人同时塞人三个山东大鸡蛋似的。
    八九个中年人依旧静静地站着,胜三没有下命令,他们是不会动的。
    杨铮轻松地坐下,轻松地拿起酒杯,一喝就是一杯。
    “你出现时,我还在担忧如何将蓝一尘送出这个地方,没想到你的伙伴倒帮了我的忙。”杨铮说:”这个教训告诉你,凡事有其利,必有其弊。”
    天色如雾,寒风如针。
    冷风从北方吹了过来,也带来了北方的酷寒,也仿佛带来了北方的哀怨。
    又仿佛带来了梅林深处的一声惨叫。
    九
    在某种时间,听到某种声音,每个人的反应都不一样。
    如果当你在夜深人静时,走在一条窄巷中,这时如果传来一声“呻吟”
    的声音,你的反应是什么?
    有的是惊讶,有的是愣住,有的是好奇,有的是不理,有的甚至会兴奋,有的可能还会哭。
    可是不管任何表情和反应,都不会像杨铮现在这样。
    他本来很亮的眼睛忽然问黯了下来,他的浓眉已扩散,他的俊挺鼻子也已皱起来。
    他的嘴唇已因用力而沁出了血,脖子上的青筋也一条一条突出。
    他的脸色已变得很接近“死”的颜色。
    ──死的颜色是种什么样的颜色?
    ──死的颜色岂非是种无法形容的颜色,
    当北风中传来一声惨叫声,杨铮的表情就变了。
    胜三也变了。他变得更开心,更得意。
    这声来自梅林深处的惨叫声,杨铮不但熟悉,而且知道是”自谁的口中。
    他本以为刚才用力的一托,已经将蓝一尘托到安全的地方。
    至少他认为梅林里是个安全地方。
    现在呢?
    当北风传未惨叫声,杨铮就知道错了。
    这是他一生中错的第二次。两次部是同一个地方。第一次是将吕素文”
    安全”地放在这里。
    第二次他又以为梅林里是“安全”的地方,所以才会将蓝一尘送到梅林里。
    现在他已”誓,从今以后决不再犯错。第一次错,已经让他痛苦了二十年。
    第二次错呢?
    难道又要他痛苦二十年吗?
    不!
    杨铮已不容许再这样了,他已没有多余的二十年了。
    所以惨叫声一传来时,他的人已似急箭般地冲向梅林深处。
    就在他的身形刚飞起时,胜三和他的伙计也已飞起。
    胜三和他的伙计们在空中交错成一张网。
    一张无法突破的网。
    一张充满危机的网。
    然后这张网就像网鱼般地罩住杨铮。
    鱼儿被网住时,是无法逃脱的。
    杨铮呢?
    现在网已收紧,杨铮已在网中。
    已人网中的鱼儿能逃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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