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血_诸葛青云武侠小说全集

第三章酒肆风云
    这对素极高傲的“无垢玉女”来说,乃属从无仅有之事,燕小飞焉能不知?顿觉胸中一阵激动,久久不能平静。
    但燕小飞的这种激动,自问也属首次。
    冷寒梅虽然仍想再说几句,但一时之间却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也自微垂螓首,默默无语。
    料峭的空气,顿时陷入一片静寂。
    这宁静的气氛,象征着什么?只有他们两人晓得!
    片刻过后,燕小飞扬眉发话:“天色不早,姑娘请回,燕小飞就此告辞。”
    言毕,不待冷寒梅答话,微一拱手,身形一拔数丈,如长虹划空般地向峰下疾驰而下。
    冷寒梅微微一颤,娇躯轻颤,两排长长睫毛,一阵眨动,晶莹泪珠,滴滴洒下,由红绿二女默默地扶持着,转向竹楼。
    那极其美好的背影,隐透着无限的凄凉、惆怅……
    是一天的近午时分,天色仍然迷潆,雪还在溶,料峭的春风,拂面如刀,寒冷刺骨。
    傍依闽浙官道左近,有一座小小酒店,门外高挂着酒帘儿,迎着刺骨寒风,不停招展。
    酒店内,喧嚷沸腾之声,直透户外,尽管有一幅厚厚门帘,将门儿遮掩得严严的,但只要有人从这酒肆门口路过,他定能感染一分由厚帘缝中透出的“热”气,顿觉浑身舒泰,情不自禁地停了下来,一壶烫酒,两牒小菜,暖暖几乎冻僵的身心。
    这是人之常情,谁不想在冒着刺骨寒风,踏着满地雪泥,赶了一大段路之后,停下来歇息歇息,饮盅酒儿,解解寒气?
    这座酒肆的主人,想必是生意眼独具,选择这块四无人烟,远离城镇,适当闽、浙、皖三省交界的岔路边儿上,开设了这座小小酒店,的确奇特怪异!
    酒店门外的雪地上,有三条泥泞不堪的官道,远通闽、浙、皖三省境内的重要城镇,但此时此地,却静寂,空荡,难见行人。
    但路上虽无行人,酒店之内,却高朋云集,座无虚席。
    地当交通要道,酒客自然品流繁杂。
    紧靠店门座位而坐的,是两个黑衣大汉,身披风衣,腹悬单刀,那原本扣得紧密密的两排钮扣儿,因酒酣耳热而解开了三四粒,满胸汗毛,隐约可见,神情举止,殊为傈悍,正相互举杯豪饮。两人谈笑之间,口沫横飞,声震屋宇,狂傲之态,肆无忌惮。
    满座酒客为之侧目,可是谁也不敢说一句话,最多不过皱皱眉头而已!
    本来么,风雪旅途沽酒取暖,谁愿意多惹是非,多管闲事。
    在两名黑衣大汉的邻桌,坐着三位身着白色狐裘,年甫冠弱的俊美少年!
    居中的一位,星目剑眉,面如冠玉,英气逼人。
    分坐两旁的两位,则身材矮小,面色红润,双目中微透妩媚,毫无须眉气概,但举止谈笑,温雅不凡的高华气度,同那两个黑衣大汉比较之下,正成反比,更显得后者之粗鲁卑俗,令人作呕。
    三位俊美少年旁边的另一张酒桌上坐着一个醉眼惺忪,身材矮胖的紫衣老者,白发阔口,一只尖端色呈鲜红的酒糟鼻子,直如熟透了樱桃嵌在面门当中,极其惹人注目。
    这紫衣老者,浅饮独酌,摇头晃脑,旁若无人,神态可掬。
    紧靠着后窗那付座头上,对坐着两位年约五旬的褐袍老人,均是鼠目鹰鼻,默默对酌,他们神情之中,透着无限阴沉,眉宇间更流露着异常冷酷,偶尔地,四只鼠目,向着紫袍老者及三位俊美少年,投过轻轻地一瞥,恍若石火电光,一闪即逝。
    除了这些稍为异样者外,其他人儿,大都是三三两两,对酌谈笑的寻常酒客。
    也许是酒意稍浓,两名黑衣大汉谈笑之声愈来愈高,神情举措也自益发狂傲。
    只听“砰”地一声,居左的黑衣大汉对准酒桌狠狠一掌,震得杯壶翻动,盘箸跳跃,并扬着他那嘶哑喉咙,怪笑说道:“亏你往日如狼似虎,不可一世,今日却怎地胆小如鼠?我就不信这件事儿提它不得,你也休要以为它是甚么重大秘密,只有咱们知道!你瞧见没有?这条路上,几天来,已有多少人马路过?路上的人儿,又均行色匆匆,直奔江浙,我很担心,咱们不单不先鞭未着,说不定已落人后……不知……”
    正在他说话的当儿,门帘掀动,寒意袭人,一个身着灰裘的大汉,昂然而入,风帽低垂,看不见他的面貌,但由他那稳健的步履上看去,必也是位武林奇客。
    这人对满座酒客,连看也未看一眼,便直向左后边的一付刚刚空出的座头上,走了过去。
    寒风刺骨,冷气侵人,黑衣大汉不自禁地倒剔双眉,方待发作,但目光注处,见那灰裘大汉,神态不凡,略微一震,随即凶杀之气稍敛,狠狠看那人一眼,干尽杯中余酒,一抹嘴巴,转向同伴笑道:“老二,你以为我的看法如何?”
    居右的黑衣大汉,也举杯摇头冷笑说道:“我也以为希望不大,咱们不如干脆掉转马头,回去领死算了!”
    这时,店小二匆匆过来,将他们的杯盘稍作整理,并另换了一壶热酒。
    两名黑衣大汉,对店小二根本未予理会,居左一人又自摇头笑道:“老二,今儿个你是怎么啦,净说些使人丧气的话。我仍以为尚有希望,慢说咱们同伙,尽是一些武林健者,就是只有咱们哥儿俩,也不会有何畏惧!”
    居右的黑衣大汉又自接口说道:“大哥!希望虽然未绝,但据我看来,希望也不太大,因为三天以前,我曾看到了那位人见人怕,专门与咱们作对的‘铁血墨龙’燕小飞!”
    被称为大哥的黑衣大汉,静听之余,狂态尽收,面色突变,默默地未发一言。
    半响之后,老二又复慢慢说道:“所以,我们对此事应守秘密,不要声张才好!”
    被称大哥的黑衣大汉突然色厉内荏地扬声笑道:“老二,你大概是被‘铁血墨龙’吓破了胆,你我兄弟十余年来,从不晓得‘怕’是甚么?再说‘铁血墨龙’长年行侠关外,休说他不致出现江湖,即是他闻风赶来,就凭你我这块招牌,满身艺业,难道还怕他不成……”
    老二仰首干杯,冷笑说道:“大哥,你是耳目不聪,孤陋寡闻,半月之前,‘长江三十六舵’九江分舵一夕瓦解,就是‘铁血墨龙’燕小飞所为,你怎说他不敢出现江浙,仍在关外?”
    紫袍老者,双眉微皱,醉眼半睁,飞快地投过一瞥。
    那三个身着白裘的俊少年,神情也自微变,但他们三人表现略自不同。
    居中的一位,微微地扬了扬入鬓剑眉,唇边掠起一丝笑意,他心中究竟在想些甚么?实在令人难以推测。
    那分坐两旁的两位,妩媚的面庞上,呈现出醉人的微笑,眉宇间洋溢着惊奇,以四道清澈目光交换了一瞥眼色。
    后座上的两位褐袍老者,则俨若未闻,木然神情依旧,默默对酌。
    这些,都是刹那间的事,任谁也未发觉酒客中有人神情各异,两个黑衣大汉桀傲嚣张,旁若无人,自更肆无顾忌。
    居右黑衣大汉再干一杯,又复狂态毕露地扬声笑道:“老二,‘铁血墨龙’独挑‘长江三十六舵’的九江分舵之举,远震遐迩遍传武林,我岂无所闻,麻木至这般地步?不过,只以为这是些微小事,不值一提?因司徒文手下尽是些酒囊饭袋,庸碌之徒,倘若换了我们……”
    语犹未毕,突然一个清脆甜美的话声冷笑接口道:“阁下!请休得仗酒轻狂,小心寒风太大,闪了你的舌头!”
    语音清脆,满座酒客,个个入耳,紧跟着扬起几声轻笑。
    黑衣大汉霍然变色,双目凶光暴射,电扫四周,见座上酒客,并无异样,当即沉声问道:“那位见不得人的鼠辈,暗中弄鬼,有种的,请站将出来说话……”
    蓦地里,那清脆甜美语声,再扬耳际,微含薄怒地说道:“口出不逊,本该掴嘴,念你酒醉失言,愚蠢无知,权以鱼骨代掌,当心狗牙!”
    语音甫毕,一线白光电闪而至。
    这次,他已看清,白光是由三位俊美少年中,左边一位所发,当即将头急低,白光擦发而过,笃然微响,一根小小鱼骨,便告半没壁间。
    黑衣大汉纵声狂笑说道:“单某只道是那个不知死活的东西,竟敢如此大胆,原来是个乳臭未干的雏儿,看来你大概是活腻啦!”
    语落掌发,一股凌厉无匹的掌风,飞卷而出!
    白裘少年闻声,冷哼一声,仍然端坐未动,雪白小手,微微一翻,罡风猛拂之下,只听得“拍”地一响,两股掌风,半空相撞,劲气四溢,震得其他座位上的杯盘酒菜,都略有晃动。
    白裘少年纹风未动,黑衣大汉却自身形微晃,双睛发红,羞怒之余,凶性大发,厉声喝道:“料不到你这小子,倒还真有点门道,只可惜遇上你家太爷,遂成了螳臂挡车,自不量力!你再接我一掌试试如何?”
    他这里暗含杀机,功力提到十一成,正待举手发掌!
    突然怪声震耳,三少年身后的那位紫袍老者,缓缓地站起身形,半睁着惺忪醉眼,摇晃着矮胖的身躯,步下踉跄地连连摇手走来。
    他行至双方当中,开口说道:“慢来!慢来!风雪逆旅,沽酒取暖,乃属天大美事!人生能得几回醉,大伙儿正在把杯豪饮,舒泰身心,你们这些年轻小子,却在此狂冒肝火,动手动脚地大煞风景,扫人酒兴,看得我老人家倒足胃口,险些将已下肚的黄汤,呕了出来。这样吧,老头子为己为人,替你们做个和事佬,你们看在我老头子的面上,莫再逞能斗狠,双方握手言和如何?”
    白裘少年尚未回话,黑衣大汉不耐烦地冷冷说道:“老头儿,你是何人?”
    紫袍老者微翻醉眼,以右手两指,向黑衣大汉,凌空乱点说道:“江湖中讲究敬老尊贤,我老头子虽然不敢称贤,但这样老的一把年纪,却是事实,你怎么说起话来,如此不通礼数?真不知道你师傅当初是怎样教的?”
    黑衣大汉闻言一怔,方待回话,他已摇晃着身躯,转向白裘少年说道:“大姑娘,女孩子家最好少管闲事,也别那么大的肝火,和他们斗的甚么气,动的甚么手?我老头子说句你不爱听的话,这两个是蛮人,你们惹他不起!”
    三少年方自挑眉,他又复挥手连连地继续说道:“瞧,又来啦!
    我老头子刚劝你们别那么大肝火,年轻人争胜好强,最要不得,我老头子声明在先,这句话你们不爱听,可是我老头子不得不说,不能不说,而且,要说就要说完……”
    如此一来,三少年倒不便发作,互觑一眼,默然无语。
    紫袍老者转过脸来,指着两黑衣大汉说道:“你们听说过‘翡翠谷’么?他们两个便是‘翡翠谷’主‘脂粉情魔玉罗刹’座下的‘辣手双煞’,怎么样?大姑娘……”
    “翡翠谷”诡谲神秘,莫测高深,“脂粉情魔玉罗刹”,更是绝代妖姬,武林之中,只闻其名,而从未见过她那艳绝尘寰的庐山面目,但她的天姿绝技,仍是名传宇内,震慑武林!
    两黑衣大汉被这不曾相识的紫袍老者,一语道破行藏,虽感惊诧,但眉宇间却掩不住地流露骄狂神色。
    三少年似也震慑“玉罗刹”威名,神色微变,互视不语。
    紫袍老者醉眼微翻,又转向二黑衣大汉说道:“你们两个也休要仗恃靠山,行意骄狂,我老头子也说句你们不爱听的话,这三个娃娃你们也同样惹她们不起。‘哀牢山’、‘断魂崖’上的‘冷面观音’,你们听说过么?她们三个就是‘冷面观音’门下的‘一俊二娇’,倘若惹翻了这位老太婆,只怕你们那个主儿也照样头疼脑胀!”
    紫袍老者语毕,三位少年肃然起敬,由居左的白裘少年躬身说道:“老前辈与家师似甚相熟,晚辈们年幼识浅,斗胆请教老前辈的尊姓大名?”
    紫袍老者醉眼惺忪,频频点首道:“啊!名师手下确出高徒,老太婆倒不错,你们语态神情温文有礼,听起来颇觉受用!大姑娘先别问我老头子如何称呼,我且问你们双方愿不愿意就此和解?”
    白裘少年略作犹豫,未能立即答话。
    但那被称为大哥的黑衣大汉,却已冷冷说道:“那要看你这糟老头子是什么身份?有没有资格做鲁仲连!”
    紫袍老者双眉一挑纵声狂笑说道:“好!你们直爽得令人可爱,看来我老头子非抖露这块招牌不可了……”
    说着,以右手食指指着他那只鲜红的酒糟鼻子又复说道:“我老头子落魄江湖,生平别无所好,惟独好酒贪杯,更有一怪脾气,爱管闲事,我老头子不伸手便罢,只要伸手,不管这事如何困难,我也定会管到底。”
    白裘少年神情猛震,肃然说道:“老前辈就是人称‘嵩阳醉客鬼见愁’的南宫前辈……”
    紫袍老者咧嘴笑道:“还是大姑娘聪慧,我老头子是酒徒醉鬼,极不受人欢迎的南宫隐!”
    南宫隐生性诙谐,游戏风尘,一身功力高深莫测,脾气怪异绝伦,无从捉摸,八荒四海之中,几乎人见人怕,故有“嵩阳醉客鬼见愁”的别号,此老生性爱管闲事,但微嫌只凭意气,有点邪正不分。
    两黑衣大汉听他报了名号,这才面色剧变,站起身形,由老大发话,执礼甚恭地抱拳说道:“原来您老人家是南宫前辈,在下有眼无珠,多有渎冒,尚请多加宽恕,今日之事,既承排解,不管谁是谁非,便算了结。晚辈尚有琐事在身,未克久留,就此向前辈告别!”
    言语甫毕,丢下一块碎银,作为酒菜之资,便欲转身离去!
    但他们方一举步,南宫隐突然扬声说道:“慢点!我老头子的话还没有说完啦!”
    “辣手双煞”闻言止步,满面苦态地驻立门旁一动不动。
    南宫隐嘻嘻的点头说道,“你们不远千里而来,不就是为的江浙那桩事么?正如你们方才所说,尔等业已落后一步,如今八荒高手,云集江浙,我老头子与你们恩师,曾有一面之缘,因而奉劝两位打消这个念头,赶紧返回‘翡翠谷’,免得平白送命,奇珍异宝,惟有德者方能居之,凭你们俩这点德行,似尚不配,就是你们那位‘脂粉情魔玉罗刹’亲自到来,也未必能够如愿以偿……”
    说至此处微顿,惺忪醉眼再向“辣手双煞”一瞥,继续说道:“还有,你们不要自作聪明地妄加宣传,‘铁血墨龙’虽已自大漠返回中原,但那夜挑九江分舵的却另有其人,并非是铁血墨龙所为,燕小飞人中豪杰,我老头子对他颇为佩服,绝不能容人诬蔑于他,你们自己惹的祸,由你们自己去打点,见了你们那位罗刹主人,替我老头子问好!”
    说完微微挥手,示意让他们辞退。
    “辣手双煞”早就不耐,但不敢言语,一见南宫隐挥手示意,二人如逢大赦,暗吁一口长气,步履匆匆夺门而去。
    双煞走后,白裘少年拱手笑道:“多谢老前辈关注,些许小事,惊动侠驾,打扰酒兴,晚辈殊感不安。”
    南宫隐一翻醉眼,摇头笑道:“我老头子讨厌俗套,什么至感不安,打扰酒兴一类的话儿,我老头子最不爱听,说实在的,要不是你们替那条墨龙帮场,我才懒得管你们这档子鸡毛蒜皮的事呢!”
    “一俊二娇”面面相觑,哭笑不得,只好默然不语。
    南宫隐伸了个懒腰,又复咧嘴笑道:“冷面观音那老婆子,既然想凑热闹,她自己不来,派你们三个娃儿来有什么用?”
    “一俊二娇”中的俊美少年躬身答道:“老前辈有所不知,家师已离哀牢,晚辈师兄妹三人,不过是先走一步而已!”
    这位“嵩阳醉客鬼见愁”南宫隐,闻言点头笑道:“好!好!好!老太婆既然亲自出马,这场热闹有得看了。我老头子另有要事,要先行一步,前途或可再逢,小娃儿!别忘了代我付酒钱。”
    语音甫落,也不管他人反应如何,迳自摇晃着矮肥身躯,一步一踉跄地出门而去。
    走不多远,引吭高歌:
    “人皆言酒香,我独说酒苦。
    情字苦味百倍酒,劝君切莫轻入口……”
    歌声渐远,人影已杳,“一俊二娇”似有所悟,神色微变,默然落座。
    角落里,那位最后进来的灰裘大汉,亦缓缓站起,丢下一绽银子,默然地行了出去。
    门外,一株枝桠光秃的矮树上,系着一匹通体漆黑的骏马。
    灰裘大汉解开僵绳,翻身上马,徐徐地向江浙官道上驰去……
    灰裘大汉踏雪行出酒肆,解下树上那匹颇为神骏的墨黑座骑,目光如电,有意无意地向着道旁十来丈外一片树林中,投过淡然一瞥,飘身上马,微领僵绳,缓缓向着积雪方射芒溶的道路之上,扬蹄举步!
    他方自转过那丛树林,突然一声极其轻微的怪笑,划空响起!
    哈……哈……哈……
    树林中,一条淡紫人影,迅捷如电,疾射而出地向马上灰裘大汉扑来。
    人未到,语音先发,老里老气,怪腔怪调地叫道:“小龙儿,你装的那门子蒜?明明知道我老酒鬼恭候在此,却视如无睹地扬长离去,岂不是存心要气我?还不与我滚下马来,好好唱个喏儿,赔个礼么?”
    这条淡紫人影,出手如风,疾攫鞍上灰裘大汉右肩的“肩井”大穴!
    但鞍上灰裘大汉却听若未闻,视若无睹地依然控骑缓步,任凭对方扑近身旁,任凭对方攫上“肩井”!
    指风逼体,酒气薰人,淡紫人影五指一触即收,飘身纵落马前,拦住去路,戟指笑骂:“小龙儿,你几时修得这般镇定功夫?尚幸是我,若是换了别人,你这条手臂,还想要么?”
    这条淡紫人影,正是那位适才在酒肆中,借酒装疯的风尘异人“嵩阳醉客鬼见愁”南宫隐。
    他话声方落,灰裘大汉已自勒住坐骑,轩眉狂笑地接口说道:“不错,尚幸是你,换了别人,他也无此大胆,如今更不可能好好地卓立马前,拦住去路!一条手臂换条性命,应该很划得来,对么?老人家!”
    “呸!”南宫隐故意吹胡子瞪眼地佯怒说道:“小龙儿,你这句‘老人家’,是不是诚心促我早死?多年不见,老酒鬼尚以为你已成家立业,找个地方躲起来,娶老婆抱孩子,享受温柔滋味去了,可差点儿没把我老酒鬼气疯想死!怎地一见面便是这句触足了霉头的‘老人家’,我觉得还是那句‘老哥哥’听来顺耳,令人全身舒泰,骨头发松,赶快与我换换称呼,否则,惹翻了我老酒鬼,却有你好受的呢!”
    灰裘大汉似乎对于这位“嵩阳醉客鬼见愁”,颇为头痛,无可奈何地耸肩摊手,摇头苦笑说道:“为了免得你这位‘鬼见愁’阴魂不散,我只好从善如流,老哥哥,别来可好?”
    南宫隐心满意足,咧嘴笑道:“这才像话,小龙儿若谈别来情况,你下来说话行么?”
    灰裘大汉略一犹豫,飘身离鞍,抱拳笑道:“老哥哥,请莫见怪,你应该知道小弟素来有点不识礼数,不拘小节。”
    南宫隐微翻醉眼,未予理会,拉着他行向林边石块坐上,搓了搓手说道:“别后各情,一言难尽,而且也都是为别人卖命跑腿的琐事,提起来颇为烦人,不妨暂置一旁,老哥哥我,急于想知道你这些年来是怎么过的?商老梅的一家三口,是否安泰?”
    灰裘大汉听了南宫隐的最后两句话,神情倏变,不胜凄楚,魁梧身形,一阵轻微颤动,噙着眼泪,哑着嗓音地失声叫道:“老哥哥,这件事儿,我可不敢瞒你,我那商拜兄的一家三口,已经悉数遇祸惨遭毒手!”
    南宫隐神情大震,霍然色变,一把抓住灰裘大汉左腕,颤声问道:“小龙儿,你说甚么?商老梅他家……他……他那一家三口,竟……”
    灰裘大汉的神色木然,含泪点头。
    南宫隐咬牙问道:“这是甚么时候的事?”
    灰裘大汉应声答道:“约莫腊尽年终除夕之前的数日光景!”
    南宫隐目闪厉芒,恨声问道:“是谁下的毒手?”
    灰裘大汉面色沉重地摇头未答。
    南宫隐怪叫一声道:“怎么?小龙儿,你……你连是谁下的毒手,都……都……都不知……这……?”
    灰裘大汉叹道:“小弟从大漠之中,倦游归来,抵达‘梅花岭’下,本拟与商拜兄一家三口欢度除夕,谁知他们业已……”
    南宫隐听到此处,须发皆张,目眦欲裂,右掌愤然猛挥,“砰”然一声大震,两丈来外一株巨树,应手而折,枝叶雪花,纷落一地!
    灰裘大汉自唇边浮起一阵抽搐苦笑,低声叹道:“老哥哥,枯树无知,你……你这是何苦?”
    南宫隐垂头不语,默然有顷,方自双目微赤地抬起头来,颊上布满了纵横老泪地,缓缓说道:“商老梅一生为善,封剑归隐以来,筑庐梅岭,颐养余年,期享抚妻教子天伦乐趣。不想一干江湖魑魅,仍然放他不过,竟落得如此下场!聩聩苍天,令人好恨!小龙儿,你且把当时目击所见,详详细细地说给我听!”
    这灰裘大汉,正是易装甫下“九连绝峰”的“铁血墨龙”燕小飞!
    他对于自己这位古道热肠的血性至交,自然毫不隐瞒,把“梅花岭”下,雪地惊魂,所见拜兄一家三口,悉遭杀害之事,以及“九连山”所遇种种疑端,均一一细加叙述,说完并道:“我多年来未现中原,不想甫一归来,便接二连三地,遭逢重大变故,委实令人费解。此番略易装束,便是想凭那些微蛛丝马迹,踏破铁鞋,扫遍人海,替商拜兄一家三口,寻恨复仇!顺便还要找寻那假冒名号之人,问个青红皂白!”
    南宫隐静聆之余,神色连变,杀气腾眉,厉芒蕴目!等燕小飞语音一了,便伸出手来,咬牙道:“小龙儿,你且将那从商老嫂手中发现之物,给我看看,我要研究研究是哪个罪该碎尸万段,锉骨扬灰的恶狂徒,狠下毒手,做出这种神人共愤,天地不容的残酷凶暴行为!”
    燕小飞微一点头,探怀取出那几根色呈五彩,细如人发,似丝似绢的东西,默默递了过去。
    南宫隐接在手中,异常仔细地审视良久,一言不发,又复递还燕小飞。
    燕小飞心中了然,知道南宫隐对于这几根五彩柔丝,也无所悉,遂接过藏好,强笑说道:“老哥哥不必苦苦思忖,有道是:‘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又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绝不相信那行凶之人,能逍遥天道之外,在我鞭剑之下,幸逃一死!”
    南宫隐摇了摇头,愧然叹道:“小龙儿,你不必再安慰你老哥哥了。唉,想老哥哥我,向来自诩渊博,见多识广,不料今日竟连这几根小小东西,也认不出它的来历,委实……”
    语锋至此微顿,深深地一叹又道:“但事到如今,也只有拿你适才所说的那几句话儿,用‘天道无亏’,‘报应不爽’等语,来自己安慰自己!小龙儿,少时此间别后,你将往何处,可有定见么?”
    燕小飞摇了摇头,苦笑说道:“人海茫茫,宇宙辽阔,我一时真不知道,应该从何处下手?只好漫无目的,到处乱撞,走到那儿算那儿了!”
    南宫隐闻言,皱眉说道:“一年之期,为时并不算长,似你这般毫无头绪地在四海八荒间,胡闯乱撞,我担心你颇不容易找到那冒名顶替的人,果真如此,你却怎样对那位‘无垢玉女’冷寒梅,加以交代呢?”
    燕小飞浓眉一挑,淡淡答道:“大丈夫一诺千金,生而何欢?死而何惧?倘若真如老哥哥所说,找不到那冒用小弟名号之人,只有自缚双手,听凭司徒文处置的了!”
    南宫隐冷笑说道:“好,豪迈得很,英雄得令人佩服!”
    说到此处,面色一变,目光森厉如刀地盯在燕小飞脸上,沉声叱道:“我看你是忘却多年金兰之义,存心让那商老梅一家老少三口,在九泉之下,含恨埋冤,永不瞑目!”
    燕小飞被南宫隐叱责得心神大震,好不羞愧地,默然低下头去!
    南宫隐老脸上的皮肉,一阵抽搐,目光中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凝注燕小飞喟然叹道:“小龙儿,原谅我口不择言,老哥哥以己度人,知道你如今的沉痛心情,但你却万万不可颓废得令人失望!商老梅一家三口,血仇未报,冷寒梅‘无垢玉女’之号蒙尘,无论为己,抑或为人,使逝者瞑目地下,使生者洗雪恨辱!如此种种,真是任重道远……”
    燕小飞突然抬起头来,目光电闪,难掩心中激动地扬眉接口说道:“多谢老哥哥的教诲,小弟知道应该怎么做了!”
    南宫隐点了点头,目注燕小飞,蹙眉问道:“小龙儿,你此行当真毫无目的么?”
    燕小飞道:“老哥哥这是多问,难道你不知道我生平不惯谎言?”
    南宫隐赧然笑道:“小龙儿莫要误会,老哥哥知道你是顶天立地的奇男子,大丈夫!我只是奇怪这等遍传宇内,轰动武林的大事,你竟会茫然不晓!”
    燕小飞呆了一呆,苦笑说道:“我长年飘泊关外,甫进中原,便接二连三,遭逢变故,简直心烦意乱,那里还有情绪,理会身外琐事!”
    “这也难怪。”南宫隐低低自语一声,又复皱眉说道:“但这桩事儿,不算太小,应该例外,你难道真不想知道究竟为了何故,才这般震动武林!”
    燕小飞无可奈何,只好抱拳说道:“小弟正想请老哥哥加以指教。”
    南宫隐怪笑道:“你不是正想向我请教,只是不便不听!”
    燕小飞浓眉一挑,南宫隐摇手叫道:“小龙儿,你莫要不耐烦,设若老哥不将此事告你知晓,日后你可能会恨我一辈子呢!”
    燕小飞“哦”了一声,改换笑容说道:“这样说来,我就更应该静心聆教。”
    南宫隐道:“适才在酒肆之中,你已看见,‘哀牢山断魂崖’下,‘冷面观音’霍老婆子门下的‘一俊二娇’;‘翡翠谷’中,‘脂粉情魔玉罗刹’座下‘辣手双煞’,冷眼旁观的‘勾漏二凶’等人,这仅是小部份,并非参与此事的全体人物!但‘翡翠谷’向不轻出,霍老婆子更不轻易涉及世事,你由此已可略见端倪,何况八方魑魅,齐聚江浙……”
    燕小飞听至此处,纵声狂笑说道:“老哥哥,你若改行说书?也必是柳敬亭一流人物!居然舌上生莲,说得我怦然心动,急于得知究竟了呢。”
    常言道:急惊风偏遇慢郎中。燕小飞业已心头怦怦,南宫隐却仍慢条斯理,不慌不忙地怪笑说道:“你如今才是真想听了,急甚么?我的话儿,必须抽丝剥茧,从头说起。”
    燕小飞眉头微蹙,南宫隐继续笑道:“这桩事儿,该从三个月前说起……”
    燕小飞双臂一振,站起身形说道:“老哥哥留点精神,小弟无此耐心,听你故意卖刁的絮絮叨叨!我只消马上加鞭走趟江浙,还不立时打探得清清楚楚?”
    说完,抱拳一礼,便欲转身上马。
    南宫隐急忙伸手,把燕小飞拉住,苦笑道:“小龙儿,算你行,在你手中,老哥哥我是栽定的了!你且坐下,我这就绝不噜嗦地一一报告!”
    燕小飞也是逗他,并非真想离去,自然任凭他拉住,面含微笑地坐了下来。
    “听着,小龙儿,百年前的旷世奇珍‘蟠龙鼎’,如今重现江浙!够了么?这两句话,简单得大概令你满意。”
    燕小飞闻言,悚然动容,他知道“蟠龙鼎”乃百年前一代武圣,佛门高僧“天玄上人”所铸。质虽凡铁,但鼎上却蕴藏着“天玄上人”毕生精研,仗以得名“武圣”的绝世武学!故而,能获此鼎之人,便可称尊宇内,睥睨武林,自然令这其高不过数寸的“蟠龙鼎”,身价万倍,成为人人梦寐以求,苦苦觊觎的稀世瑰宝!
    这事儿流传百年,脍炙人口,燕小飞自一听便知,目闪精芒,凝注在南宫隐脸上,沉声问道:“老哥哥,此事当真?”
    南宫隐正色答道:“兹事体大,岂能无中生有,信口胡云?何况我生平虽爱诙谐玩世,也从未哄骗过你这小龙儿呢。”
    燕小飞听了他最后那句话儿,不禁失笑。
    因南宫隐游戏风尘,确曾使不少武林人物,上过他的或大或小恶当,却委实从来不曾对自己说过半句谎言。
    他也知道像这等重要讯息,南宫隐不会随口乱扯,遂皱眉说道:“倘若‘蟠龙鼎’果然在江浙之间出现,到是一桩相当热闹,也相当麻烦的事儿!”
    南宫隐呆了一呆问道:“你此话怎讲?”
    燕小飞道:“蟠龙鼎虽是稀世奇珍,得之足霸武林,但不仅燕小飞视若顽物,不屑一顾,连老哥哥也未必把它看在眼内!……”
    南宫隐听到此处,接口狂笑说道:“对,这才叫知己之交的知音之论!”
    燕小飞继续笑道:“然而这些闻风而来,企图抢夺的三山五岳八荒四海人物,未必个个均是举世闻名的正人侠士。设若道消魔长,‘蟠龙鼎’竟落入凶邪之手,则定然将武林间,搅起一片血雨腥风,甚至酿成不可挽救的无边浩劫!”
    南宫隐听得从背脊间起了一丝寒意,倏遍周身,神色凝重地点头说道:“小龙儿,你说得对!老哥也正为此担忧,此番远来,并非贪图江南的酒醇鱼美,却想冷眼旁观,相机伸手,给它来个……措手……”
    话犹未了,忽然目注燕小飞,怪笑问道:“小龙儿,你是否也觉手痒,有没有点兴趣?”
    燕小飞皱眉笑道:“老哥哥,你‘手痒’二字用得不妥!”
    南宫隐苦笑说道:“小龙儿,你不要向鸡蛋里面去挑骨头,老哥哥这‘手痒’两字,只是问你莫非也想伸手管管此事?”
    燕小飞摇头笑道:“我没有说过要管!”
    南宫隐呆了一呆,道:“那你是准备袖手旁观,坐山观虎斗了?”
    燕小飞却又复摇头笑道:“我也没有说过不管!”
    南宫隐霍地跃起,戟指燕小飞,佯怒叱道:“小龙儿,你玩些甚么花样?竟敢戏弄我么?”
    燕小飞扬眉大笑,伸手将他拉得坐在身旁,缓缓说道:“老哥哥,你诺大一把年纪,怎地仍是改不了急躁?平心静气,听我问话……”
    南宫隐寒着一张老脸,怒声说道:“你问好了,我是有问必答!但你若再敢对我作弄,我便誓必把你这一辈子,作弄得决无片刻安宁!”
    燕小飞失笑说道:“鬼见愁之号,不仅人见头痛,连鬼见都会发愁,我燕小飞怎么招惹得起?老哥哥,你适才曾有:‘冷眼旁观,相机伸手’之语,我这第一个问题,便是请教这‘伸手’二字之意,老哥哥所想‘伸’出的,是只甚么‘手’呢?”
    南宫隐怫然答道:“甚么‘手’?是‘人手’,不是‘贼手!’是‘第一只手’,‘第二只手’,而不是‘第三只手’!”
    燕小飞忍俊不禁地摇头笑道:“老哥哥怎么火气仍大,还未冷却?我来替你阐释一下,‘第三只手’既是‘贼’手,则‘第一只’和‘第二只’,定是‘人手’,再换句话说,一只是向正人侠士所伸出的‘援助之手’,另一只是向恶寇邪魔所伸出的‘阻挠之手’!”
    南宫隐又好气又好笑地,点头说道:“你替我解释得比我自己说明得还要清楚!”
    燕小飞笑道:“这‘第一只手’,和‘第二只手’,确实可以伸上一伸,但却不能伸错!”
    南宫隐惑然问道:“这‘伸错’之语,是甚么意思?”
    燕小飞扬眉笑道:“向右方伸出右手便对,向右方伸出左手便错!常言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故而,我还要向老哥哥请教,你是如何分辨善恶,来决定对其伸出阻挠之手,抑或援助之手?”
    南宫隐怒道:“小龙儿,你太看不起你老哥哥了!我诺大的一把年纪,又没有活到狗身上去……难……”
    燕小飞见他当真有些怒意,遂赶紧满面陪笑地向南宫隐接口说道:“小弟那里敢有如此想法?但正人侠士理应恬淡寡欲,纵难跳出‘名缰’也该顿开‘利锁’!云集江浙,居心如何?若是来戒贪婪,觊觎‘蟠龙鼎’,欲据为已有,称霸武林,则其品格行为,与一般黑道邪魔,便不易区别的了!”
    南宫隐听得哑口无言,燕小飞一笑又道:“有道是‘奇珍异宝,唯有德者方能居之’!既系有德时,反会促成其招致杀身惨祸,自行消灭于祸害!老哥哥试从此意而论,你那‘相机伸手’的打算,便大可不必的了!”
    南宫隐苦笑问道:“小龙儿,依你之见,又便如何?”
    燕小飞微笑答道:“老哥哥的‘听风小筑’,清景无边,你何妨逍遥其间,不闻不问?”
    南宫隐略一沉吟,轩眉笑道:“不行,我或许可以回转‘听风小筑’,酩酊自乐,独善其身,你却不可置身事外,抽袖不管!”
    燕小飞颇为诧异地向南宫隐诧然问道:“老哥哥,为何你或可不闻不问,而我却非管不可?”
    南宫隐微微笑道:“小龙儿怎么聪明一世,懵懂一时?我来问你,你要踏遍四海,穷搜八荒的目的何在?”
    燕小飞一点就透,扬眉笑道:“老哥哥莫非以为我那拜兄大仇,及冒我名号之人,也会禁不住‘蟠龙鼎’诱惑,前来江浙,而要我舍远就近地参与其事,暗加察访?”
    南宫隐点头说道:“老哥哥正是此意,我敢断言,那杀害商老梅一家老少三口,及冒用你‘铁血墨龙’名号,招摇撞骗之人,必然出现江浙!”
    燕小飞一听南宫隐提起拜兄杀家之恨,胸中便觉热血沸腾,目闪神光,眉笼杀气地,厉声叫道:“老哥哥,你才叫做‘一言惊醒梦中人’,看来此事我是非管不可的了!既然势在必行,则事不宜迟,我要……”
    南宫隐老眼双翻,淡淡说道:“你忙甚么?刚才说我急躁,如今你也强不了许多?要知道老哥哥的话儿,还未说完呢!”
    燕小飞只得耐着性儿,苦笑说道:“老哥哥还有甚么吩咐?请赶快赐告!”
    南宫隐“哼”了一声,道:“年轻人多半冒失,小龙儿,你怎不想想?倘若此事时机过于迫切,我早就走在你的前面,还会有甚心情,在酒肆中饮那令人倒足胃口的下等劣酒么?”
    燕小飞深知此老性情,万事催促不得,否则只有更糟,遂面含苦笑地默然不语。
    南宫隐一捋胡须,干咳两声,慢条斯理地目注燕小飞,缓缓问道:“小龙儿,我要先听听你对此事,是打算如何伸手?”
    燕小飞摇头答道:“我已说过,并不一定伸手,参与其事的目的,只在暗中察访害我拜兄全家的行凶恶徒及……”
    南宫隐连摇双手,怪笑说道:“若非有我老哥哥在,你的这着棋儿,又下错了!小龙儿,凡事不必太以认真,也不必矫枉过甚,送上门来的东西,你若拱手让人,便是违悖天意!你适才说得好,奇珍异宝,唯有德者方能居之,‘铁血墨龙’燕小飞乃是顶天立地,盖代奇男,论德,诚朴忠义,肝胆照人!论武,足称当世第一高手!你才是‘蟠龙鼎’的理想得主,我要你除了察访凶徒以外,并把应该得的东西弄到手内!懂么?”
    燕小飞皱眉说道:“我只懂得你这位老哥哥,最会强人所难,别的却不太懂!”
    南宫隐怪笑说道:“懂了最好,不懂我也赖得解释,总之,我要你这么做,你就听从老哥哥的话儿准保没错!”
    燕小飞苦笑摇头,似欲有所辩解!
    南宫隐陡然收敛起那副嬉皮笑脸,目射奇光,神光严肃地沉声叱道:“小龙儿,‘蟠龙鼎’再次出世,象征着武林中清平已久,劫乱将临!你若不知情尚可原谅,既已知道,倘再不闻不问,万一神物蒙尘,落入邪魔外道之手,你便是莫大罪人!扪心自问,你应防止,能防止,而不防止,你……你……你……对于这项责任,担得起么?”
    语音铿锵,辞严义正,把位“铁血墨龙”燕小飞,听得心内生惭,一头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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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飞来艳福
    因为南宫隐这番话儿,说得不错,燕小飞一身武学,傲绝宇内,鲜有匹敌,设若他袖手旁观,坐视这稀世神物“蟠龙鼎”,落入邪魔之手,血雨腥风,掀起武林浩劫,却委实难辞其咎。
    故而,燕小飞赧然片刻,方以一副感激神情,向南宫隐抱拳说道:“老哥哥,多谢你悲天悯人的当头棒喝,醒我痴迷。燕小飞敬遵指教,愿仗我长鞭孤剑,一斗群豪,逐鹿宝鼎!”
    南宫隐立即展颜,呵呵大笑地点头说道:“这才不愧武林中赠送你的‘铁血墨龙’美号,倘若变成一条‘冷血墨龙’,我南宫隐便不敢高攀,结交你这位小兄弟了!”
    “冷血墨龙”四字,份量甚重,又把燕小飞听得有点如芒刺背,耳根发热。
    南宫隐继续笑道:“小龙儿,你再记住,在这场不小风波之中,务必上体天心,避免多造杀孽!好了,我的话儿已完,你先走吧!”
    燕小飞悚然动容,心中微震地点头答道:“老哥哥侠肝义胆,仁恕为怀,小弟钦敬万分,谨记尊命!”
    说到此处,站起身形,便待上马,但眉梢剔处,又复注目南宫隐问道:“老哥哥,你真就此回转‘华山听风小筑’,去卧松伴云地酩酊终日么?”
    南宫隐大笑而起,指着燕小飞道:“小龙儿,你既够精,又够坏,精也精得可喜,坏也坏得可爱!老哥哥天生贱命,最好游荡任侠,最厌安乐偷闲,何况此番有你小龙儿出马,我若不摇旗呐喊,帮帮你的场儿,那还像话?”
    燕小飞忍俊不禁地微笑问道:“老哥哥,你打算怎样帮我?”
    南宫隐怪笑答道:“你老哥哥虽然未必办得了什么大事,但替你通通风,报报信,及跑跑腿儿,总还算得上是一名得力好手!‘铁血墨龙’与‘嵩阳酒鬼’联手江湖,可以说是最佳搭挡,准能闹它个天翻地覆,鬼哭神嚎!小龙儿,上马,我要凭我两条腿儿,打先锋啦!”
    话落,拔腿就跑,但方跑两步,却又折回,目光凝注燕小飞,双眼眨动地怪笑说道:“小龙儿,我险些忘了大事,你适才在酒肆之中,看到了么?那霍老婆子门下‘一俊二娇’中的两个美貌丫头,对你这条‘铁血墨龙’,颇为仰慕!小心点,‘双娇’虽美,‘一俊’醋性儿却大,霍老婆子更是向称难缠,你休要到处留情,惹火烧身才好!”
    燕小飞听得呆了一呆,正待说话,这位“嵩阳酒鬼”,身形晃处,却快捷得宛若一缕轻烟般,飞闪而逝!
    望着他那虽然矮肥,却极轻灵的背影,燕小飞只有摇头苦笑,下意识地,向酒肆投过一瞥,也自登鞍而去。
    燕小飞纵辔如飞,倏然不见,树林淡处,俨如鬼魅般地飘出两个神情阴鸷的黑袍老者。
    这两个黑袍老者,适才也在酒肆以内,隐坐于“一俊二娇”之侧,也就是南宫隐所提过的“勾漏二凶”!
    如今,“勾漏二凶”的双双落足之处,正是刚刚燕小飞、南宫隐并坐谈话的那块大石之旁。
    居左黑袍老者,望着燕小飞,远望燕小飞一人一骑的所去方向,突然发出一阵阴森冷笑,喃喃自语说道:“原来你就是燕小飞,我一时不察,几乎被你瞒过!但老夫兄弟,已隐身林内多时,你竟茫然无觉,则‘铁血墨龙’的震世盛名,却也不过尔尔!委实令人……”
    话犹未了,居右黑袍老者,突然“哼”了一声,冷冷接口叫道:“老大莫要得意过早,你且看看这是什么?”
    居左黑袍老者,倏然住口,森冷目光,顺着同伴手指看去,不禁神情大震,霍然变色!
    原来雪地上,划着似龙飞风舞的几行狂草,旁边则横放着一段树枝。
    细辨那狂草字迹,只见写的是:“我未能瞒过两位,但两位也瞒不过我,畏首畏尾,缩脑缩头,‘勾漏二凶’,不过如此!幸得南宫大侠,戒我妄杀,否则长鞭短剑之下,两位早已溅血横尸,化作南柯一梦!此次留书相诫,下次却不再留情,并请效金人,三缄其口,不必多言贾祸!”
    末后并未留名,只写了“知名不具”四字。
    饶这“勾漏二凶”,颇为桀傲骄狂,但看完雪上字迹,也不禁一丝寒意,倏遍全身!
    他们适才还在自鸣得意,如今却知功力逊人尚远,心中暗懔,面面相觑地作声不得。
    蓦地里,居左黑袍老者,双眉剔处,一声冷哼,向雪上举掌遥拂。
    并未见有任何罡风劲气,雪花更未飞扬,但积雪白融,字迹顿化为乌有!
    这“勾漏二凶”中的老大,拂去雪上字迹以后,目内凶光连闪地,厉声说道:“我就偏不信邪,老二,咱们走,倒要看看这场追逐鹿死谁手?宇内武林,究是何人天下?”
    居右黑袍老者,苦笑说道:“老大,‘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我们技不如人,何必再逞强斗狠?依我之见,想要得‘蟠龙鼎’,千难万难,还不如就此折返‘勾漏’,索居避祸地享上几年清福吧!”
    居左黑袍老者,纵声狂笑,声如狼嚎鬼哭,极为难听,真令人入耳之下,为之毛发悚然!
    笑声一落,目中凶芒如电地,咬牙说道:“百岁光阴,还能剩几!多年心愿,肯付东流?老二,你往日气焰甚高,今日为何这等的怕事?莫非被‘铁血黑龙’燕小飞所留下这些骄妄字儿,吓碎了英雄虎胆?”
    居右黑袍老者,淡淡笑道:“老大何必激我,‘勾漏二凶’几曾怕过事来?我只是不愿……”
    居左黑袍老者,不等他往下再说,便自把两道阴鸷目光,凝注居右黑袍老者脸上,接口说道,“老二,你不怕事就好,你该记得我们在出山之际,所作滴血誓书,不得‘蟠龙鼎’,绝不生还‘勾漏’!我心如铁石,宁折不弯,你若有异心,从此便割袍断义!”
    居右黑袍老者,听得皱眉苦笑说道:“老大,你说得太过份了,小弟岂是怕死贪生之人……”居左黑袍老者点头说道:“既然如此,莫再多言,赶紧同赴江浙!若得‘蟠龙鼎’!‘勾漏’弟兄,共霸武林,否则,世上何人不作鬼,青山何处不埋人,一条老命,又能算得什么?走!”
    “走”字甫出,黑影又腾,宛如鬼魅地,一闪不见。
    “勾漏二凶”走后不久,銮铃微振,树林后又自绕出三人三骑。
    这三人一男两女,正是当年武林中后起之秀,隐居“哀牢断魂崖”上,“冷面观音”霍如霜门下“一俊二娇”。
    一俊微锁剑眉,默然不语。
    二娇则指点景色,笑靥生春。
    银铃般的话声,随风飘送,杨柳般的腰肢,恁鞍款摆,“娇”
    是真够“娇”了,并似乎还可在那“娇”后加个“艳”字。
    只听得居左娇娃,娇笑娇声说道:“君姐,江南景色,果然绝美!积雪方有溶意,枝头嫩叶,已自吐翠,春天对于江南,似有偏爱,真比我们那儿,到得早一些呢!”
    居右娇娃似正沉醉于眼前春色,闻言之下,微颔螓首,娇笑说道:“谁说不是?我也有此同感,今方领略到白香山的新词好句,为何独忆江南?这无边清景,是着实令人迷醉的呢!”游目骋怀,悠然神往,竟曼声低吟: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江南忆,最忆是吴宫,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早晚复相逢!”
    吟声甫落,又复娇笑说道:“第一阕词儿,虽与目前时令不合,但山寺寻桂郡亭观潮,也已颇誉江南之美!我真想在这山明水秀之间,住上几年,把春夏秋冬的江南美景,一齐赏遍才好。”
    居左娇娃,点头笑道:“君姊说得不错,江南景色,定然四季皆宜,否则那位见多识广的大诗人白香山,又怎会形诸诗词地,如此盛加赞美呢?”
    语锋至此微顿,妙目流波地向那正自眉头双锁,闷闷不乐的男伴,看了一眼,继续笑道:“君姊你看,我们在谈论景物,逸兴遄飞,白师兄却缄口无言,闷闷不乐,多么大煞风景?”
    居右娇娃淡笑说道:“云妹,你莫去招惹他,他正为了适才酒肆中的事儿,有些不高兴呢!”
    马上少年突然接口说道:“两位师妹不必多疑,我岂敢有甚不高兴之处?”
    他口中虽在辩解,但神情语气方面,却仍显得冷漠不悦地,继续说道:“我只是认为燕小飞徒具虚名,他未必敢前来江浙,参与此事!两位师妹似乎无须为了可以见着‘铁血墨龙’,而过份高兴!”
    两位娇娃闻言,正待发话,那少年又冷笑说道:“再说彼此素昧平生,缘悭一面,适才打抱不平,为他树敌之举,也委实有点多余!”
    居右娇娃,娇靥飞红,秀眉双剔地,方欲发怒,居左娇娃已自嗔声说道:“白师兄素来明达,今日为何说出这种话来?燕小飞名头虚实,与我们丝毫无关,但‘铁血墨龙’是正派豪雄,却系江湖众口一辞的不争之事!我们自命侠义,岂有坐视那般邪魔,对燕小飞恣意诽谤,而不闻不问之理?慢说为此树敌,就算因而引起‘断魂崖’与‘翡翠谷’的互相仇斗,我也认为值得!”
    少年脸色霍变,扬眉冷笑说道:“是么?我却认为太以不值!
    此后再若有甚关系到‘铁血墨龙’燕小飞之事,我便绝不过问,免得有失身份!”
    居右人儿那张如花娇靥之上,立即变色,羞怒颇甚地,接口说道:“若说‘身份’,恐怕人家‘铁血墨龙’,会对我们来自‘哀牢山断魂崖’的几个不知地厚天高末学后进,不屑一顾!谈文,论武,我们那样比得了人家?宇内武林知道‘一俊二娇’的能有几人?却谁不钦佩燕小飞立地顶天,英雄盖世?你不过问最好,但此后只遇有关‘铁血墨龙’之事,我姊妹是非要伸手不可!”
    这番话儿,宛如雪中添炭,火内浇油,把位马上少年,气得妒恨之色,洋溢眉宇,咬牙说道:“两位师妹,我不愿意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外人,伤了同门之谊!但话愿明言,倘若有朝一日,与那‘铁血墨龙’,狭路相逢,我必要斗他一斗,倒看看燕小飞与柳少白二人是谁强谁弱?”
    居右少女口角间绝不饶人,妙目略一眨动,扬眉娇笑说道:“我奉劝白师兄最好打消这桩念头,因为如此做法,无非自取其辱,是会有损我‘断魂崖’威名的呢!”
    柳少白脸色铁青,强遏怒气地把话听完,剑眉倒剔,目闪厉芒,发出了一阵纵声狂笑!
    笑声收罢,冷冷说道:“两位师妹如今便下断语,似乎言之过早。谁强谁弱,一斗方知,柳少白若不能使那‘铁血墨龙’燕小飞,在我掌下,俯首称臣,我誓愿在你们姊妹之前,横剑自绝!”
    说完,面罩严霜,不再答理那两位娇娃,当先催马抖缰,疾驰背影。
    居右少女,嘴角微披,冷冷目送柳少白的疾驰背影!
    居左少女却秀眉微蹙,叹息一声,低低说道:“君姊,这是何苦,你明知他心胸狭窄,生性狂傲,又何必过份激他?”
    居右少女怒气未息,冷哼答道:“云妹应该知道我所说的绝无偏袒,句句都是实言,身为江湖侠士,怎能胸襟太狭,妒心太重,他越是如此小气,便显得差人太远,让他去,正好藉此机会,杀杀他那只知有己,不知有人的骄心傲气!”
    居左少女摇了摇头说道:“君姊,话不能这样讲法!他那人既说得出,便作得到,更不愿在我们姊妹面前,自食其言,丢了面子。倘若果然生事,人家起初或许一笑置之,不屑理会!但事不过三,忍耐有限,万一‘铁血墨龙’动了真怒,柳少白未必是三招之敌?”
    居右少女冷笑说道:“我也是这样判断,到那时他才尝到厉害,领略滋味,知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居左少女叹道:“你只顾虑柳少白一经挫败,必走极端,而‘断魂崖’威名受损,对恩师的脸面之上,也不好看!她老人家脾气偏激,一向护犊,万一含怒兴师,亲自出山,则决不会不问明肇事因由,到那时,后果岂不堪忧?我姊妹又将何以自处?”
    这一番话儿,见识颇为深远,直把位居右少女,听得神色连变,缓缓垂下头来,默然半晌以后,方低声问道:“那么,若依云妹之见,又便如何?”
    居左少女笑道:“解铃原是系铃人,君姊何妨向他赔个不是。”
    居右少女听得秀眉微蹙,居左少女继续笑道:“我知道君姊有点为难,但彼此谊属同门,他又长为师兄,向师兄低次头儿,也不算太大委曲!”
    居右少女无可奈何地,便点了点头,但目光转处,秀眉双扬,笑骂说道:“不错,‘解铃原是系铃人’,但系铃之人,并非单独一个!你也多少沾点光儿,既要低头赔礼,便赶快一同走吧!”
    一串银铃娇笑,划破静空,两骑骏马,八蹄翻飞,雪泥四溅地,追踪那先走片刻的柳少白而去。
    日落时分,暮色四垂,苍穹中也满布厚云,地面上遂更形昏暗。
    傍依“黄山”的官道上,缓缓地驰来了一人一骑。
    铁蹄翻雪,骄嘶扬空。
    人,是全身俱墨,头戴宽沿大帽,腰悬长鞭宝剑的魁梧大汉。
    马是毛色漆黑发亮又高又大的罕见龙驹。
    这副打扮,是“铁血墨龙”燕小飞的独门标帜!但马上人儿,缺少了他往日那种隐隐从全身透出的逼人神威,高超,豪迈,及潇洒安详的气质风度。
    这种现象,令人费解。
    就在他控缰徐行的同时,黄山之侧的另一条官道上,也缓缓出现了一支奇异的队伍。
    用“奇异”两字,来形容这支队伍,确属毫不为过。并非它来得奇突,而是这队伍成份,太以引人注目。
    它的组成份子,是八男四女,和一顶华丽得超乎寻常的怪异大轿!
    四名女轿夫在前,四名男轿夫在后,另外四人,则是身躯瘦小干瘪的白袍老者,走在最前方,似是开道护卫。
    轿子既由四男四女共抬,自然是顶“八抬大轿”,但轿顶似由金叶打成金芒闪闪,若在日光照耀之下,定更耀眼夺目。
    轿外四周,裹以黄绫,黄绫之上,满缀珊瑚、翡翠,尤其那低垂轿帘,竟是千百粒极好明珠,编织而成。
    由于珠光宝气,太以晶莹闪烁,纵在昏暗暮色之中,也使人无法窥见轿中所坐,是人?是神?抑是西天活佛?
    轿竿并非竹制,色呈碧绿,看去坚润异常,分明又是美玉之属。
    此轿所经,有股兰麝淡香,随风飘散,中人欲醉。
    由于这股香气,可以断定这轿中所坐,不是神佛,是人!并是个女人!
    由于排场气派,更可以断定轿中女人,不是王公将相的内眷,也必是富堪敌国的巨室千金。
    四名女轿夫,俱属中年,个个身材高大,不让须眉男子。
    但她们却也个个气死无盐,赛过嫫母,一齐奇丑无比。
    四名男轿夫,年岁约与女轿夫彷佛,身材魁伟,貌相狰狞,看去极为凶恶。
    这十二名男女,俱是神色冷漠,死板板地,不带一丝表情。
    尤其是那前行四名瘦小干瘪的白袍老者,于木然神情中,更深含阴森,冷酷。
    八目开阖之间,寒芒电射,偶然望人一眼,真能令人毛发悚然,不寒而栗。
    仅以八人抬轿,四人护卫,区区一十二人,拥着这顶满缀罕世珍宝,价值连城的轿子,竟敢在莽莽江湖走动,不怕恶煞凶神,邪魔宵小的觊觎掠夺,更在这八方风雨齐聚,魑魅魍魉纷来的江浙附近,这一十二人如果没有惊天动地之能,说给谁听,谁也不信。
    一点儿也不差,请看,不仅前行四位白袍老者,身若御风,连那八名男女轿夫,抬着分明份量极沉的一顶大轿,肩上仍恍如无物!
    他们脚下轻妙得如流水,如行云,肩上轿身则平稳得丝毫不颠不晃,若非身怀有内家绝技,谁办得到?
    由此看来,轿中人纵非有绝世武功,也必有其异常服人之能!否则,这显然身负极强功力的八名男女,怎肯屈为轿夫,甘供驱策?
    如此荒山旷野,如此一支队伍,委实称得上神秘、诡谲、奇特、怪诞!
    这上下俱墨的一人一骑,与这一支队伍,是殊途同归,由两个不同方向,傍着“黄山”而行,但终于交会相逢于一条去往浙江的道路之上。
    队伍中的十二名男女,没有反应,依然拥着轿子,步履如飞。
    但那黑衣骑士,却入目惊奇,禁不住呆了一呆,立刻微勒缰绳,胯下乌黑宝马,一声骄嘶,停住四蹄。
    一声马嘶,换来了一声轻噫。
    所谓“轻噫”,是从那华丽无俦,八抬大轿的低垂珠帘之中传出,但声极低微,几不可辨。
    接着,轿中又传出了一声娇喝。
    这次可以辨出是“停轿”二字,喉音清脆甜美,悦耳动听,恍然降自九天,绝非人语。
    队伍突然停住,八名轿夫,小心翼翼地,放下肩上轿竿,一十二人木然肃立,无一人有所言动。
    黑衣骑士,竟自面现诧容。只听轿中那含着千般娇媚,万种风情,甜美得荡人心魂的语音又起,说的是:“喂,马上壮士可是那‘铁血墨龙’燕小飞么?”
    黑衣骑士闻言,起初似尚略一迟疑,但旋即傲然微笑地点头答道:“不错,在下正是燕某,不知姑娘芳驾……”
    轿中人好似惊喜异常,不等黑衣骑士说完,便即娇笑接口说道:“今日何日?幸遇高人,我对燕大侠,是钦仰已久的了!”
    燕小飞鞍上抱拳,朗声问道:“姑娘怎样称谓?……”
    轿中人接口笑道:“我?幽居空谷,名字儿俗得不堪入耳,连我自己都觉讨厌,所以我不愿意轻易告诉别人。但对于我倾慕的‘铁血墨龙’,自当别论。不过,我觉得见面便通姓名,似乎太以落俗?我知道你,你则记着一个对你倾慕已久的幽谷女子,不也很有意境的么?”
    这娇声软语,这犀利口舌,似乎使素称能言善辩的燕小飞,感到辞穷口拙,他目光凝注,讷讷不知所云。
    娇笑醉人,轿中人“哟”了一声,又自嗲得令人回肠荡气地,发话说道:“我久闻‘铁血墨龙’燕小飞,是个顶天立地,豪放不羁,狂傲率直得可爱的须眉奇男,怎地脸皮竟嫩得如同我们女孩儿家一般,莫非也有点怕羞害臊不成?大侠客,对于我的话儿,你有何意见?说啊!”
    燕小飞干咳一声,窘笑点头说道:“姑娘高见,卓越不凡,燕某深有同感。”
    轿中人道:“你同意我的意见,我应该谢谢你啦。”
    话方至此,突然娇笑一声又道:“大侠客,是不是我令你有点儿心神不定?……”
    燕小飞心想这是甚么话儿,不禁呆了一呆,剑眉双挑地讶然问道:“姑娘此话何来?燕某委实有些不懂。”
    轿中人笑道:“是么?你到底是真不懂,还是装糊涂呢?”
    语音至此微顿,吃吃一笑,又复说道:“不过,我可以说明,久闻‘铁血墨龙’燕小飞侠肠傲骨,从不轻易服人,你怎会对我故意所说那几句不大近情理的话儿,深表同感?并目瞪口呆地,有点神不守舍!若非我有甚么异常魔力,引得你心神不定,怎会有这等现象?”
    燕小飞连连点头,接口说道:“正是,正是……”
    话已出口,方发觉深有语病,赶紧住口不言。
    只听轿中人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轻微叹息,有点像“喃喃”自语地说道:“看来我料想的,果然不错,我竟能使‘铁血墨龙’燕小飞,豪情雪消,傲气雾散……”
    燕小飞脸上方自一热,轿中人又复说道:“这件事儿,令我自己都难以相信,何况别人?委实有点惊喜莫名!今后,我要对自己的能力,重新估计估计,否则……”
    轿中人说到此处,吃吃一笑,笑声之内,充分流露出一种得意已极的沾沾自喜意味。
    笑完,突然扬声叫道:“大侠客,我能知道你要上哪儿去么?”
    燕小飞正自听得双目异采流动,唇边浮起一种难以言喻的笑容,闻言之下,忙自敛态答道:“不敢相瞒姑娘,燕某此行,是前往江浙,为了‘蟠龙鼎’再现江湖之事,与举世群豪,互加角逐!”
    轿中人“哦”了一声问道:“蟠龙鼎是奇世异珍,有把握么?”
    燕小飞双眉一挑,淡淡笑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燕某不敢说是夺取‘蟠龙鼎’,易如探囊取物,只可以说是大概不会太难!”
    轿中人笑道:“这样两句话儿,还有点像是傲骨绝世‘铁血墨龙’燕小飞的口吻!”
    语音方落,格格一笑又道:“希世珍宝,万众觊觎,可以说八荒高手,齐聚江浙,虽然龙种异于常流,但以一个人的力量,与人周旋,不嫌太单薄么?”
    燕小飞纵声笑道:“燕某生平孤独寂寞江湖,不得不承认有点单薄!但此话要看对谁而言?倘遇高明如姑娘者,燕小飞岂止‘单薄’二字,设若换了其他八荒四海的草野豪雄,燕某狂妄自傲,倒觉得一剑能当百万师,颇为绰绰有余的呢!”
    轿中人一阵格格娇笑,笑得人销魂蚀骨,荡气回肠,媚声说道:“大侠客傲骨豪情,令人心折!我发现你并非讷于辞令,反而很会捧人,使我听得栩栩然;飘飘乎,简直全身舒泰,照你如此说来,若是我们两人,能够并肩携手,那‘蟠龙鼎’,就绝非其他人物可以染指的了。”
    这句“并肩携手”,用得撩人,使那位从来胆壮英雄气,不涉儿女情,对天下美色,向不动心的“铁血墨龙”燕小飞,居然目闪奇光,含笑点头道:“那是自然,姑娘莫非真有此意么?”
    轿中人笑道:“这要看你这位大侠客的表现如何了。”
    话至此处,笑声更媚地继续说道:“或许,在夺得‘蟠龙鼎’后,我会不求分润,竟将这希世至宝,双手奉送,懂么?”
    燕小飞难掩心中激动情绪,扬眉狂笑答道:“燕某虽是粗鲁武夫,但粗鲁得尚不至于连姑娘盛意云情都不懂!姑娘既欲看我表现如何?燕小飞极愿一试!”
    轿中人笑道:“你极愿一试,我更足慰生平,只是……”
    说到“只是”两字,微微一叹,语音忽顿。
    燕小飞拱手问道:“只是甚么?姑娘怎不说将下去?”
    轿中人幽幽说道;“我只是觉得过于期望之事,却过于容易实现,彷佛有点像置身梦中!”
    燕小飞目射异采扬眉笑道:“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怎说梦境?姑娘既如此看得起燕某,我们便一言为定如何?”
    轿中人未予作答,似乎有意改口地娇笑连声。
    “外面天冷风大,我这轿中,并坐两人,不算太挤。你若愿意弃马乘轿,何妨换换口味,彼此再密商大计!”
    燕小飞身形微颤,但并未迟疑地立即答道:“恭敬不如从命,只是一介武夫,得亲芳泽,我燕小飞未免有点受宠若惊而已!”
    一面说话,一面飘身离鞍,纵向轿内。
    一只欺霜赛雪,羊脂白玉的皓腕,伸了出来,轻拨珠帘,把燕小飞接进轿内。
    燕小飞进入这台华丽得眩人眼目的八抬大轿以后,珠帘再合,并传出轿中女郎的低声娇喝说道:“起轿,把燕大侠的坐骑,好好招呼,随在轿后。”
    八名男女轿夫,和四名老者,全都神色木然,死板板地,垂手肃立,直等听得轿中传呼“起轿”以后,方又抬轿上肩,如飞而去。
    轿中,又传出几声轻笑,笑得极为浮荡,极为神秘。
    跟着,便告寂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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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墨龙斗双凶
    就在这几乎是同一时候的另一条道路之上,又来了一人一骑!
    那是一个身材魁梧的灰裘大汉。
    他只是对这支已在前行的奇异队伍,以及随在轿后的那匹黑色健马,淡淡看了一眼,便自驰过。
    可惜,他没有停留。
    这支别人看来极为奇异的队伍,却并未能引起灰裘大汉的特别注意。
    也可惜,他来得迟了半步,使轿中人儿,并没有注意到他。
    其实,轿内人儿,如今已陶醉在一种栩栩然的情绪之中,哪里会对其他事物,加以注意。
    这灰裘大汉的一人一骑,渐驰渐远,消失于茫茫暮色之中。
    但他适才所出现的方向,又来了两条人影。
    这两条人影,轻如烟,捷如电。
    未隔多久,居然赶上了那支奇异的队伍,并向华丽大轿,略为注目,超越过去。
    暮色苍苍中,传来了冰冷话声:“看见么?老大,谱儿不小!”
    另一个更为冷酷的语音答道:“现在咱们没有功夫,老二,收收心吧。”
    语声方落,轿前四位白袍老者,左前方的那人,突然叱道:“是那个不知死活的东西,还不给我站住!”
    声落,轿停,他们八道犀利目光,一齐凝注着适才超越过去的两条人影。
    十来丈外的两条人影,闻声止步,突然回身,赫然竟是那“勾漏二凶”!
    大凶首先喝道:“刚才是谁说话?”
    左前方的白袍老者,冷然答道;“老夫阴常!”
    这“勾漏双凶”中的大凶,复姓“公羊”,单名一个“赤”字,闻言之下,哂然说道:“阴老头,你莫非活腻了么?”
    公羊赤虽仅淡淡二语,语气却极为傲慢逼人。
    阴常毫不为意地,点头答道:“对了,妄自超越我谷主大轿,本就其罪当诛,更复口出狂言,语气轻谩,你才是真有一点活腻了呢!”
    公羊赤听得“谷主”二字,不由神色微变,“哦”了一声,怪笑说道:“原来老夫弟兄,居然误打误闯地,遇上‘翡翠谷主’大轿,真是荣幸得很!”
    轿中人“嗤”的一声冷笑,笑声内流露出不屑意味。
    公羊赤继续说道:“适才恕我眼拙,不曾认出四位就是‘翡翠谷主’前的‘白衣四灵’。‘翡翠谷主’向不轻出,此番命驾江南,莫非也是有望于‘蟠龙鼎’的事儿么?”
    阴常霍然色变,沉声喝道:“阁下何人?”
    公羊赤阴阴一笑,尚未答话,轿中发出一个男子的声音,显得极为不耐地发话说道:“目下什么情况?不要多停留,还不起轿!”
    阴常本来有点觉得恼火,因为那声音是发自刚刚上轿子的燕小飞,却完全是一种命令的语气,但因谷主没有出声,所以只有冷然挥手,示意继续上路。
    谁知公羊赤突然欺前一步,目光如电芒地觑定大轿珠帘,冷笑问道:“且慢,老夫知道‘翡翠谷主’是绝代巾帼奇英,号称‘脂粉情魔玉罗刹’,阁下何人?”
    燕小飞答道:“铁血墨龙燕小飞!”
    公羊赤起初听得呆了一呆,但旋即大笑说道:“有道是‘冤家路狭’,果然不错!姓燕的,老夫兄弟,正想找你,却不料你竟神通广大地,躲到这等所在,你怎么还不出轿?”
    燕小飞道:“燕某与你,素味平生,你们找我何事?”
    公羊赤双目之中,凶芒电闪地冷笑答道:“姓燕的,彼此心照不宣,你又何必装甚糊涂?老夫兄弟自认未瞒过你,你却也未瞒过老夫兄弟,蒙你留字指教,特地赶来致谢!”
    “留字指教……”轿内燕小飞喃喃一语,倏然住口不言。
    公羊赤接口说道:“不错,老夫兄弟就是为你故示高明的留字指教而来,倒要看看你‘铁血墨龙’的一身艺业,能高明到甚么地步!”
    轿内的燕小飞,在一阵沉默之后,冷然说道:“你二人应该知道‘铁血墨龙’燕小飞,不是怕事之辈,本当下轿一搏,只因有要事在身,不克久留,你二人且留下姓名,在江浙之间,约期一战!”
    公羊赤闻言,立即狂笑说道:“料不到英豪盖世,威震宇内的‘铁血墨龙’竟会说出这等话来!真所谓见面不若闻名,令人失望!不过既然彼此均是逐鼎江浙,必有见面之日,燕小飞我们再见之时,即是你我决斗之期,至于老夫兄弟的姓名你也不必问了,你只记住‘勾漏二凶’便了!”
    说完,公羊赤对着八抬大轿微抱双拳,身形电射,便即疾驰而去。
    但那轿内人儿,却出人意外,突扬轻笑叫道:“二位且请回转,听我一言!”
    这两句话的声音不大,却使十丈外的“勾漏二凶”,为之身形微震,止步回身,脸上神色,也有些阴晴不定。
    公羊赤拱手问道:“尊驾莫非‘翡翠谷’谷主,英号‘脂粉情魔玉罗刹’的仲孙姑娘么?”
    轿中人娇笑说道:“二位知道得可真不少,我就是仲孙双成!”
    公羊赤神色忽又—变,目光有点痴痴然地,注向轿帘,陪笑说道:“久闻谷主威名,如雷贯耳,不知把老夫兄弟唤回,有何见教?”
    “岂敢!”轿中的“翡翠谷主”仲孙双成,客套一声,继续莫测喜怒地娇笑说道:“我要向二位证明一点,那就是燕小飞确系威震宇内的盖世英豪!二位耳闻不虚,目睹也不会假,‘铁血墨龙’决不怕事,我要为二位了却这桩心愿,免得俟诸异日!”
    公羊赤呆了一呆,随即狞笑扬声说道:“那是再好不过,老夫兄弟先多谢仲孙谷主!”
    仲孙双成笑道:“二位且慢谢我,或许等会儿又怪我多管闲事!”
    话锋至此微顿,转向轿内的燕小飞低声说道:“我们的事儿,并不太急,你去和这‘勾漏二凶’,比划比划也好。”
    燕小飞在犹豫,并未立即答话。
    仲孙双成从鼻中轻轻“嗯”了一声,似乎有点撒娇地,佯嗔道:“你怎么了,难道要我食言不成?何况我也颇想瞻仰你的绝世身手,快去,别让人家久等!”
    又是片刻沉默,突然轿帘微掀,燕小飞闪身而出。
    他双目之中,闪动着一种异样光采,但这种异样光采,究竟意味着些甚么?却只有燕小飞的心中明白。
    他大步越过轿前的“白衣四灵”,走到与“勾漏二凶”约莫相距丈许之外,便突然住足,不言不动。
    公羊赤见了这“铁血墨龙”素称慑人的魁伟身躯,目中虽然凶芒电射,但心中却也怯意暗生,阴阴一笑说道:“大侠客的谱儿不小,你到底是好难请啊!”
    燕小飞置若未闻,木然说道:“时间不多,你我怎样相搏?”
    公羊赤狞笑说道:“老夫兄弟对敌,向来联手,拟请阁下接我十招!”
    燕小飞浓眉微皱问道:“十招之后呢?”
    公羊赤道:“阁下若能十招不败,‘勾漏二凶’从此拜服!如若侥幸承让,你便自行取消‘铁血墨龙’美号!”
    燕小飞点了点头,毅然说道:“使得,就这么办!燕某生平对敌,从不先行出手,二位请吧!”
    公羊赤双目凶光一闪,狞笑说道:“阁下这般骄狂傲气,委实令人心折,老夫恭敬不如从命,你要站稳了!”
    语音方落,竟与二凶公羊浩不约而同地双双飘然而起,一左一右,捷于鬼魅般,猱身欺进,四爪齐探,指风凌厉生啸,分袭燕小飞周身大穴!
    “勾漏二凶”凶名甚大,果然是功力不凡,才一发动攻势,便幻起了漫天指影,把燕小飞的身形罩住!
    燕小飞似乎料不到“勾漏二凶”能有这般厉害!神情微震,突忽冷哼地,双掌飞迎而上。
    这三位当代武林的绝世高手,就在“翡翠谷”谷主“脂粉情魔玉罗刹”仲孙双成的大轿之前,展开了一场风云变色的罕见恶斗!
    尚未到互夺“蟠龙鼎”之时,故而他们如今为的不是个“利”,只是一个“名”字,和一个“气”字!
    一时只见掌影如山,人影如电,并挟着锐啸罡风,狂卷劲气,使满地雪泥,也为之飞溅激射。
    “勾漏二凶”身形飘忽,足下点尘不沾,似是随风进退。
    燕小飞的步履所及,却在雪地上留下浅浅足痕,身形虽也快捷,看去却不如“勾漏二凶”的从容自如。
    尤其在一开始时,公羊赤,公羊浩等“勾漏二凶”,似是怵于“铁血墨龙”盖世威名的心中怯意影响,进招发式之间,均复不无顾虑。
    但三招一过,“勾漏二凶”便双扬厉啸,全力展开攻击,不再有畏怯,自然威势大增。
    那燕小飞却不知怎地,在架隔遮拦,腾挪闪展之间,竟然有捉襟见肘,力不从心现象!
    如此比较之下,很明显地可以看出燕小飞有相形见绌之感。
    难道这号称当世第一高手的“铁血墨龙”,一身武学竟会不如那公羊赤、公羊浩等“勾漏二凶”不成?
    是不是因双拳不敌四手,有点吃亏。
    应该不是,因根据一般评论,认为纵由当今九大门派的掌门联袂合斗,也难在“铁血墨龙”手下,占甚便宜!
    故而,目前这种费解之事,必然另有原因。
    在双方交手之际,轿帘内,曾经透出一声颇含诧异的轻噫,显然这位“翡翠谷”主人,“脂粉情魔玉罗刹”仲孙双成,也起了惊异之感。
    但她虽然在意,却又似不甚在意,立即从轿内吐出她那银铃脆响的悦耳娇音,缓缓数道:“一招!二招!三招……”
    数到第六招之际,“脂粉情魔玉罗刹”仲孙双成竟闭口不言,似是更感诧异!
    注视场中变化。
    双方身形,捷如电掣,转瞬间,业已斗了九招!
    燕小飞虽然能在对方合手联攻之下,保持不败,但已左支右绌,险象横生!
    蓦地里,“勾漏二凶”齐扬凄厉狞笑,公羊赤、公羊浩两条身影,冲天拔起,半空中一翻一扑,十指箕张如钩,掉头飞袭而下!
    仲孙双成突在轿帘内,失声叫道:“这是‘追魂天罗’,你要多加小心!”
    燕小飞眼见“勾漏二凶”来势,耳听仲孙双成之言,不禁心中一震,赶紧飘身疾避。
    无奈他拚斗至此,精力已疲,动作难免略慢。
    “勾漏二凶”存心折敌,半空中狞笑再发,四手齐挥,真力猛吐。
    燕小飞心余力绌,想逃万难,眼看这位威震环宇的“铁血墨龙”,不仅必败,甚至连性命也要交代在对方这招相当歹毒的“追魂天罗”之下!
    仲孙双成一声娇喝,轿帘掀处,两缕锐啸指风,飞袭正在空中扬威耀武的公羊赤、公羊浩兄弟!
    与此同时,十丈外,蹄声动地,清叱忽传,两条既颇娇小,又颇矫捷的白影,疾掠飞驰而来,各骑一人,向空中的“勾漏二凶”,双双出手!
    先扬闷哼,再响“砰砰”两声,“勾漏二凶”的身形,宛如脱线风筝,飞堕出数丈之外!
    脚才沾地,身形便腾,但步履间已是摇晃踉跄,这“勾漏二凶”似是受重伤,丧胆惊魂地,仓皇遁去。
    轿前,那面色如土,冷汗透衣的燕小飞身旁,却多了两位身披白色轻裘的绝色少女。
    这是那“哀牢山断魂崖”,“冷面观音”门下的“二娇”!
    还有一位号称“一俊”的柳少白,则神色冷然,独坐雕鞍,远在五丈以外。
    寒风拂面,使燕小飞于惊悸中略微恢复平静,向“哀牢二娇”一抱双拳,勉强含笑,说了声:“多谢二位姑娘,仗义相援,燕小飞终生不忘!”
    说完,也不询问“二娇”姓名,便闪身进轿内。
    “哀牢二娇”相顾无语,楞在当地,脸上均流露出一片困惑的神色,轿中又得传出“脂粉情魔玉罗刹”仲孙双成的银铃语音,娇笑说道:“你这人真是,怎么连人家姓名,也不请教一声?”
    语音至此微顿,又向“二娇”笑道:“二位姑娘,怎么称谓?”
    “哀牢二娇”本在愕然相视,如今便由居左的一位,目注轿帘,含笑答道:“有劳动问,在下孟岚君,那是我师妹陈紫云。”
    仲孙双成“哦”了一声,娇笑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哀牢山断魂崖’那位‘冷面观音’门下的二位姑娘。这样说来,那马上坐的,定是柳少白柳少侠了,怎不也过来谈谈?”
    她如此说法,分明不仅业已发现柳少白,并深知这“哀牢”门下,“一俊二娇”的来历。
    孟岚君闻言一怔,抱拳问道:“尊驾怎样称呼?”
    仲孙双成格格笑道:“小妹妹,你是否因为我一言道破了你们来历,而觉得有点奇怪?”
    语音微顿,笑了两声又道:“其实,这也没有甚么,‘一俊二娇’虽属后起之秀,声名佼佼,早扬宇内,江湖间几乎无人不知!至于我的姓名,你们大概也会略有耳闻,孟小妹妹和陈小妹妹,你们听见过‘仲孙双成’四字么?”
    常言道:“人的名儿,树的影儿”!“仲孙双成”四字,才一出唇,“一俊二娇”便均齐齐色变!
    孟岚君躬身说道:“原来尊驾竟是号称‘脂粉情魔玉罗刹’的‘翡翠谷’仲孙谷主,孟岚君师兄妹多有失敬!”
    说到此处,突然面色微变地,挑眉又说道:“仲孙谷主适才夸奖,愧不敢当,‘一俊二娇’末学后进,虽在江湖间,稍着声华,无非仰仗师门威誉的阴庇而已!若论到名扬宇内……”
    仲孙双成听出孟岚君语气以内,似为了自己将她们目为“后起”之语,略有不悦,遂便接口娇笑说道:“小妹妹,我向来说话,比较直率,若有得罪之处,应该一笑置之,不必生气。前途或再相见,你们倘见令师,替我问好!”
    话方说完,一声“起轿”,四名侍卫,八名轿夫,便自健步如飞,绝尘而去。
    孟岚君、陈紫云望着这支渐远的奇异队伍,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截住动手?自知难敌!
    反唇相讥,却也不及!
    怎不叫这两位俏佳人,空自羞怒填膺,憋一肚子说不出来的酸酸闷气!
    柳少白有点幸灾乐祸地,远远叫道:“人家身影已渺,两位师妹,我们走吧!”
    孟岚君狠狠地瞪了柳少白一眼,未加答理。
    陈紫云一双妙目之内,满含迷惑神色,孟岚君蹙眉问道:“君姊,这可能么?‘铁血墨龙’燕小飞竟会斗不过‘勾漏二凶’,并与‘翡翠谷’那女魔头,颇为亲呢地,共乘一轿?”
    孟岚君皱眉深思,未曾答话。
    柳少白接口笑道:“事实如此,尚有何疑?很简单,我只用八个字,便可解释一切!‘铁血墨龙’燕小飞是‘名过其实’,他与仲孙双成则是‘臭味相投’!”
    岚君与陈紫云勃然色变,娇躯微颤,互相对看一眼,半语不发,双双上马飞驰!
    柳少白望着她们的美妙背影,星目中异采闪动,在唇边掠起一丝得意笑容。
    他也抖缰纵马,随在孟岚君、陈紫云之后追了下去。
    帝王踞建业,风月数秦淮!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多美丽的描写!多讽刺的诗意!
    但,这是咏六代繁华,如今的金陵王气,黯然已收,“秦淮河”也非比昔日风光,只不过留下了些足使人感触江山古今,人事代谢的前朝遗迹。
    昔日楼台,多为瓦砾,当时红粉,早告香销!
    如今,不是没有歌台舞榭,不是没有画舫游船,只是凋零颇甚。
    虽然尚未到所谓:“罢灯船端阳不斗,收酒帘重九无聊”的地步,但也令人极尽萧条之感!
    不过,天下事盛极必衰,等到衰微了一段时期以后,又会慢慢兴盛。秦淮风月,亦复如此。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假如这两句诗儿,说得有理,则我们是不是可以改为“青楼代有娇娃出,各占风流数十年”呢?
    可以的!因为……
    有人在这“秦淮河”畔,斥资兴建了一座美仑美奂的豪华酒楼,更不惜重金,延聘了不少色艺相当出众的南朝金粉,北地胭脂,以丝竹哀弦,金尊檀板,为客当筵侑醉!
    于是,桃花扇底,燕子镫前,共仰清歌,同钦妙舞,一般风流人物,云聚金陵,秦淮河又开始不再寂寞!
    寂寞时,寂寞得令人叹息!
    繁盛时,繁盛得令人吃惊!
    曾几何时,钗光鬓影酒气脂香,便仿佛比月光更甚,把秦淮两岸,密密笼罩。
    这是一艘相当洁静,相当宽大的华丽画舫,静静地泊在秦淮河岸边的两三株重柳之傍。
    画舫主人,便是如今红遍秦淮的名妓苏小曼!
    苏小曼并非金陵人氏,她卖笑秦淮,为时只有三月。
    但由于她的人美,才高、品清、骨雅,立时彩凤一临,群鸦尽伏,船中风月,独冠秦淮!
    如此娇娃,谁不心折?尽管那些走马章台的公子王孙,五陵年少,不惜挥金如土地争掷缠头。但三月以来,尚未听说过有任何人,能得其青睐,灭烛留髡,一亲肌肤!
    她有时艳如桃李,有时冷若冰霜,可以妙舞酣歌,当筵侑酒,可以侍敬清谈娓娓尽夜,但若一起非份之念,一有无礼之举,苏小曼便浅笑轻声,端茶送客!
    在她如此清高之下,乘兴而来,败兴而去的碰壁人儿,自然极多。但男人们,多半都是些贱骨头,对于越是得不到的东西,便越是期望热烈。
    于是,昨夜碰壁之人,便又是今宵的挥金豪客!
    苏小曼既然成为红遍秦淮的风月班头,则她这只画舫,应该迎送不遐,极为热闹,为何今宵却静静地泊在河岸垂杨之下?
    其中自有原因,这原因便是有位豪富公子,一掷万金,苏小曼摒绝一切应酬,由他独占今宵风月!
    这位富豪公子,名叫卓少君,不仅生得潇洒俊俏,宛如玉树临风,并满腹珠玑,才名甚着。更难得的是他极为慷慨豪爽,章台买笑之际,往往挥手千金。
    由于卓少君有这多条件,苏小曼才未敢以俗客视之,不曾像上次对付一位伧俗盐商般,把对方用来摆阔的三粒径寸明珠,毫不在意地掷入“秦淮”河内!
    于是,她这只画舫,在表面上看来,相当静悄,只偶然从舱中传出一两声轻盈浅笑,不像往日那般热闹,使整个“秦淮”失色。
    表面如此,事实如何?画舫舱中,想来是充满了丝毫不落尘俗的一派雅趣!
    不错,华丽中不失雅致的船舱内,明亮中不失柔和的宫灯,秦淮名妓苏小曼与金陵才子卓少君,置酒对坐。
    苏小曼虽侍贵客,但打扮上却与往昔一般并无异样。
    她仍是那么一袭素白衣裙,淡扫蛾眉,不施脂粉。
    灯光下看去,真是天香国色,清丽出尘,宛如月殿嫦娥,凌波仙子,不带着半点人间的烟火气味。
    隔着漆几,和苏小曼对面坐的那位金陵才子卓少君,穿着一袭雪白儒衫,倜傥不群,丰神如玉,看不出丝毫纨绔习气,也确算得挺拔绝伦。
    只可惜美中不足,白璧有瑕,卓少君两道入鬓剑眉的眉梢之间,稍微带点煞气,目光中也稍微有点阴鸷,这似乎与他文弱读书人的身份,失去调和,略嫌不配。
    但苏小曼并没有注意这些,当然她也无须加以注意,只是语软如绵,声清似玉地与卓少君娓娓深谈。
    他们谈些甚么?无非是书画琴棋,诗词歌赋。
    不对,他们似乎对风花雪月等才子佳人之属,都已谈过,如今谈的竟是卓少君这金陵世家的历代掌故。
    苏小曼微抬螓首,嫣然笑道:“卓公子所言,小曼深有同感,有道是:‘创业虽艰,守业不易’,令高祖惨淡经营,崛起建业,固极难能,但传到令尊这一代,不仅未逊先世,家业反更鼎盛,委实足告慰于列祖列宗的了。”
    卓少君剑眉一挑,微笑说道:“说甚么‘反更鼎盛’,家父每念及此,深觉愧对先人!姑娘有所不知,若说我卓家的鼎盛时期,应该是家祖在世的五十年内。”
    苏小曼“哦”了一声,黛眉双扬,美目凝注,以一种深表诧异的神情,向卓少君含笑问道:“公子这样说法,倒出我意料之外。
    就外间所知,金陵卓家的巨栈商号,几遍天下;令尊的善行义举,更是妇孺皆知。如此兴盛家业,怎还比不上令祖当年,公子可否为苏小曼一道么?”
    卓少君叹道:“这是卓家之羞,本来不应外扬,但……”
    他略一沉吟以后,方自继续说道:“不过,既承苏姑娘见询,我也不敢隐秘。”
    苏小曼盈盈一笑,微欠娇躯,替卓少君杯中,斟满香醇美酒。
    卓少君举杯就口,饮了一半,缓缓说道:“家祖自幼嗜武,但到了古稀之年,却因武丧生,因此家祖母悲痛以下,便严禁后世子孙习武!故自家父那一代起,一脉单传的卓家父子,即告与武绝缘!”
    苏小曼笑道:“这有关系么?”
    卓少君点头说道:“岂仅有关系,我认为关系甚大!”
    苏小曼愕然问道:“卓公子为何这样说法?”
    卓少君又饮了一口酒儿,摇头叹道:“习武之意,并非定欲仗以好勇斗狠,真义应在禁侮强身。自家祖母立上定规,严定禁令之后,卓家不仅人丁单菁,且体格羸弱,何足以克保基业于此乱世?”
    苏小曼点头笑道:“我明白了,公子莫非说令尊未曾研习武功,以致精力不强,对于卓家的偌大基业,便有些照顾不到。”
    卓少君道:“正是此意!”
    苏小曼妙目流波,摇头笑道:“我对于公子的这种见解,不敢同意。”
    卓少君扬眉问道;“姑娘有甚高见?”
    苏小曼含笑道:“普天之下,未曾习武强身之人太多,难道都会影响家业?故而小曼不是有甚其他见解,只是觉得公子适才所说之语,可能并非症结所在!”
    卓少君的双目之中,忽然闪射出一丝奇异光芒,点了点头说道:“姑娘之言,或许有理,但我总觉得……”
    苏小曼笑道:“公子觉得什么?怎地言不尽意!”
    卓少君举箸夹了一块咸水鸭,吃完之后,竟转开话头,目注苏小曼含笑问道:“以姑娘慧眼看来,我若早年弃文习武,是否会比今日更有成就?”
    苏小曼淡然笑道:“小曼风尘俗女,何敢当公子的‘慧眼’二字,何况对于武技一道,更复茫无所知,怎能妄事评论?”
    卓少君微笑说道:“这是姑娘谦词,但若以姑娘来说,早年倘曾习武,成就定极惊人,必为红线隐娘一流人物!”
    苏小曼“哦”了一声,扬眉说道:“公子怎会有这样看法?”
    卓少君把两道颇为深邃的眼神,盯在苏小曼的娇容上,缓缓笑道:“因为姑娘秀外慧中,几集人间灵气,钟毓一身,是百万人中难睹其一的绝好练武根器!”
    苏小曼听得娇笑说道:“是么?只可惜我与公子相逢太晚,若是早得识荆,有此教迪,或可技拜名师,练成绝艺,作一位江湖侠女,叱咤风云,不必卖笑秦淮,甘居下贱的了!”
    卓少君笑容一敛,颇为郑重说道:“姑娘莫要取笑,我句句出自肺腑……”
    苏小曼不等他说完,便嫣然接口笑道:“公子也莫误会,小曼何尝不是句句实言,只可惜我如今手无缚鸡之力,柔弱得不胜罗绮。”
    卓少君闻言,向苏小曼看了两眼,未再说话。
    苏小曼秀眉微扬,继续笑道:“其实我对朱家郭解之流,到颇敬佩,只是有点厌恶那个‘武’字,拿枪动杖,血影刀光,毕竟不是闺阁女流所宜沾染之事。卓公子你说对么?”
    卓少君不得不点点头,但仍蹙眉说道:“女孩儿家,或许如此。
    但男儿志在四方,何况生当乱世,若不能叱咤风云,纵横四海,作些铲除不平的侠义事迹,便委实愧为须眉的了!”
    苏小曼嫣然笑道:“公子不必沮丧,人生际遇不同,只要心中常存仁侠之风,何尝不可铲除天下不平,哪里是非要好勇斗狠,持刀仗剑的呢?”
    卓少君叹道:“姑娘此语,只是对我故意宽解而已,像我这等文弱书生,除了书画琴棋,吟风弄月以外,还能作些甚么?空怀行侠之心,却无行侠之分,怎会不翘首长空,徒呼负负?”
    苏小曼是风尘奇女,自然敬重有抱负的侠义男儿,如今听得卓少君一再嗟叹,不禁肃然起敬,正色说道:“公子心胸令人敬佩,也足使那些终日醉生梦死,酒绿灯红的纨绔子弟,为之愧煞!惟学问为济世之本,文武两道,殊途同归,公子若能一面善用所学,匡济国,家社会,从大处霖雨苍生,一面交结侠士,仗义疏财,从小处救民物,不也一样可以领袖群伦,泽溥当时,名垂后世的么!”
    卓少君肃然起立,整衣长揖笑道:“自是佳人多颖悟,由来侠女出风尘,今日方知此语不虚,苏姑娘灵心蕙质,确属解人,真所谓闻君一席语,胜读十年书,卓少君受益良深,掬诚致谢。”
    苏小曼慌忙站起娇躯,还礼笑道:“公子如此言重,小曼怎能消受得起?我风尘流转,阅人虽多,但像公子这等磊落奇男,尚属生平初遇。”
    说至此处,微微一笑又道:“小曼侍客,从不自饮,但今日且藉这一杯酒,向公子表示敬意!”
    语音一了,果然在自己面前的空杯之中,也斟了一杯美酒。
    卓少君举杯笑道:“姑娘誉我太重,这杯酒儿,算我借花献佛,向姑娘略表谢意的吧。”
    谁知他刚刚举杯,苏小曼似有意似无意地,竟将她手中杯儿,飞快伸过,似欲与卓少君碰杯饮尽。
    碰杯敬酒之举,虽颇寻常,苏小曼的动作极快,仿佛力量也用得不小若是碰个正着,或将使两上等细磁杯儿,有所伤损。
    更因卓少君也在伸手举杯,两人的动作,居然不约而同,眼见得必将杯儿碎裂,酒儿泼得满几!
    理虽如此,事却不然。
    卓少君一碰即收,徐徐饮尽,力量拿捏得恰到好处,既听得碰杯脆响,又未损坏半丝杯儿,泼出半滴酒儿!
    这种动作的内质,颇为神奇,但外表却是极为寻常之事,故而,卓少君直到把杯中酒儿饮尽以后,尚未察觉到自己显露了些甚么东西。
    但苏小曼的一双妙目之中,却异芒连闪,尽量矜持,使自己神色上,没有甚么明显变化地,把杯中酒儿,徐徐饮下喉内。
    本来嘛,一个是金陵豪富世家的文弱公子,一个是红极一时的秦淮名妓,他们之间,会有甚么利害冲突?会有甚么值得彼此怀疑之处?
    卓少君饮完酒后,把杯儿放回几上,笑吟吟地,凝望着苏小曼,却未说话。
    苏小曼被他看得心中一紧,越发把神色放得极为平稳地,微笑说道:“公子请坐!”
    卓少君摇了摇头,微笑说道:“天色不早,时已三更,我应该告辞的了。”
    苏小曼嫣然笑道:“秦淮河金吾不禁,怕甚么漏尽更深,何况苏小曼今夜已谢绝他客,专陪公子畅谈达旦。”
    卓少君笑道:“得见姑娘芳泽,我自然唯恐良宵苦短!但姑娘若与我清谈竟夜,似嫌过劳……”
    苏小曼娇笑盈盈地接口说道:“多谢公子的怜惜美意,但风尘流落,经常侍客终宵,时日一久以后,也就渐渐习惯,不太为苦。”
    卓少君听得方一摇头,苏小曼又复笑道:“事实的确如此,并非小曼矫情,倘连一宵清谈,都无法应付,还怎样卖笑秦淮?难免‘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了!”
    卓少君笑道:“姑娘真会说笑……”
    苏小曼摇手说道:“绝非笑谈,公子何妨来个试验?我们就在这几盏宫灯之下,畅谈终宵,其中支撑不住之人,多半便是公子。”
    卓少君似乎受不了佳人一激,闻言之下,竟豪情勃发,一挑双眉,朗声大笑说道:“好,好!恭敬不如从命,卓少君敬遵芳谕,与姑娘对坐通宵,倒看是谁能清谈娓娓,不露倦色!”
    苏小曼娇笑说道:“既承公子允诺,不能辜负良辰,且容苏小曼献上一曲清歌,以酬佳宾,并助谈兴!”
    苏小曼色艺双绝,尤其歌喉之美,冠冕秦淮,但却向不肯轻易显露。
    不少豪富寻芳人士,愿以千金为赠,求听一曲清歌,都往往遭拒扫兴。如今居然自然献唱酬宾,卓少君哪得不受宠若惊,满面愉悦神色。
    望着卓少君那欣喜若狂的高兴神色,苏小曼嫣然失笑,双举柔荑,轻拍一掌。
    掌声脆响方落,内舱珠帘忽起,婷婷袅袅地,走出一名青衣美婢,云髻高簇,鬓风低垂,竟也人间绝色。
    这青衣美婢的纤纤玉手之上,捧着一具丝囊,向苏小曼恭身递过。
    苏小曼接过她所递丝囊,含笑说道:“见过卓公子。”
    那名青衣美婢闻言,遂向卓少君盈盈敛衽,轻启珠喉,低声说道:“婢子小红,参见公子。”
    卓少君倒没有甚么公子哥儿的恃富而骄气习,在座上微一拱手,含笑说道:“小红姑娘,不必多礼。”
    苏小曼目光一飘,柔婉笑道:“小红名义上虽属主婢,情份上却如姊妹,若是有甚侍奉不周之处,还请公子多加担待。”
    卓少君笑道:“姑娘太谦逊了,你似乎用不着把我当作一般俗客。”
    苏小曼微微含笑,解开丝囊扎口,从囊中取出了一具琵琶。
    卓少君目光微注,突闪异采,失声赞道:“好琵琶,好琵琶,不料姑娘竟藏如此名物,应该是价值连城的了!”
    这具琵琶,除了形式奇古,色呈褐紫以外,别无奇特之处,卓少君竟认为价值连城,委实是惊人之语。
    苏小曼黛眉微扬,失声说道:“公子取笑我了,区区一具琵琶,原是寒门的故物,怎说是甚么……价……”
    卓少君目注琵琶,摇头说道:“姑娘不必谦逊,卓少君家藏古物甚多,终日把玩赏鉴,自信眼力不差。姑娘的这具琵琶,形式与今者不同,应该是秦时古物!”
    苏小曼颇为佩服对方眼力,点头笑道:“公子果然好眼力,面对高明,不敢欺瞒,这具琵琶,确实是秦时古物,寒家代传至今!”
    卓少君突然双眉紧皱,沉吟了好大一会儿,方自目注苏小曼,诧声说道:“据闻古秦琵琶,当世中只剩一具,现藏九连山‘无垢玉女’冷寒梅之手,姑娘怎地也自拥有,莫非……”
    苏小曼神情微震,娇笑说道:“这‘无垢玉女’冷寒梅,既有称号,必是武林中人,公子是金陵豪富,文弱书生,怎会知道江湖事呢?”
    卓少君被苏小曼问得怔了一怔,含笑说道:“常言道得好:‘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其实说了原本不值一笑。家父性喜古物,嗜于收藏,只要听得何处有甚罕世奇宝,不吝重资,设法搜购。故而曾闻古秦琵琶当世中仅有一具,并系武林女侠‘无垢玉女’冷寒梅的心爱藏珍,无法冀求,辄为怅怅!今日卓少君见姑娘囊中所现,也是一具价值连城的古秦琵琶,才想起昔日所闻的那段故事。”
    苏小曼“哦”了一声说道:“原来如此,但听了公子这样一说,我到认为古秦琵琶,当世中未必只有一具,因为我是传家之物,冷寒梅也不会把赝鼎珍藏……”
    卓少君摇了摇头,接口说道:“不然,我认为眼见定然是实,耳闻或许是虚。”
    苏小曼也不等他话说完,便自娇笑说道:“管它孰真孰假?或是两者均真,两者均假,好在我又不想把琵琶典当出售,无须为了它来多加辨证。还是转轴拨弦,为公子歌上一曲‘琵琶行’吧。”
    语音方落,玉手轻拢慢拨,一连串丝弦脆韵,进响如珠,更复低转娇喉,曼声唱道: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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