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血_诸葛青云武侠小说全集

第六章勾心斗角
    苏小曼唱到“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时”,方把白香山这首六百一十六言,传诵千古的“琵琶行”,唱到尾声。
    此时本极凄切伤感,再加上苏小曼的婉转歌喉,把诗中情韵完全表露,遂令人为之回肠荡气,黯然神伤。
    故而,苏小曼业已唱完,弦音歌声,犹似萦绕舟中,袅袅不绝。
    半晌,舟中一片寂然。
    苏小曼手抱琵琶,含笑注目,只见卓少君正襟危坐,面色木然,仿佛沉醉于白香山的缠绵诗意,及自己的琵琶妙韵,珠喉清歌之内。
    她含笑说道:“诗儿虽好,歌声太劣,琵琶虽好,指法欠佳,苏小曼不辞献丑,有污清听,公子……您……”
    卓少君如梦初醒,定了定神,星目闪光,凝注在苏小曼那张吹弹得破,清丽出尘的娇脸之上,拱手一揖,由衷赞美说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姑娘手法歌喉,均称妙绝,白香山大珠小珠迸落玉盘之语,可以比拟万一,卓少君今宵得聆仙音雅奏,委实耳福不浅!”
    苏小曼嫣然笑道:“公子一再夸奖,苏小曼倍觉汗颜!但我奏歌之意,本在侑酒,公子在一阕‘琵琶行’中,尽酒七杯,我也可算聊以塞责的了。”
    说到此处,螓首微偏,目注美婢小红,扬眉笑道:“小红,舱中酒气浓,你去把窗儿推开几扇,并焚上一炉妙香。”
    小红接过琵琶,领命恭身退去,转瞬间,又捧来一只高跷数寸,色呈深褐的小小鼎儿,放置在外舱的一只漆几之上。
    鼎腹中燃有一等妙香,一股氤氲芳香气息,立即弥漫舱内。
    虽然香味极为清幽,卓少君却并未赞美,他只把两道惊奇目光,凝注在那只盛香小鼎之上。
    苏小曼妙目微瞟,嫣然笑道:“小曼以鼎代‘金猊’,是否引得公子有所见笑了么?”
    卓少君从鼎上收回目光,摇头叹道:“姑娘说那里话来,卓少君对于你藏宝之既多且精,着实惊佩呢!”
    苏小曼失笑说道:“一具琵琶,虽然朝代远古,史绩留存,并算不了甚么过份珍贵宝物?公子不必过……”
    卓少君不等苏小曼话完,便自接口笑道:“古秦琵琶,虽是稀世珍物,但比起这只盛香小鼎,却又逊色多多,有若云泥之判的了!”
    苏小曼呆了一呆,愕然说道:“公子此话何来?区区一只盛香小鼎,有甚贵重之处,纵是通体黄金所铸,其价值也比不得古秦琵琶!”
    卓少君淡淡笑道:“苏姑娘,你何故欺我?”
    苏小曼被他问得一怔,敛了笑容,惑然问道:“公子这是怎样说法,苏小曼身为歌妓,卖笑秦淮,纵有天胆,也不敢欺骗公子爷这等衣食父母!”
    卓少君虽见她已有不悦之色,仍自淡然说道:“姑娘这只鼎儿,可是上铸一蟠龙,名唤‘蟠龙鼎’么?”
    苏小曼笑道:“鼎上确实铸了一条龙儿,但是否就叫‘蟠龙鼎’,却不知道……”
    说到此处,双眉略扬,又向卓少君问道:“公子语意听来,莫非所谓‘蟠龙鼎’,又是甚么秦汉奇珍,商周古物?”
    卓少君皱眉说道:“姑娘难道真不知晓这是目前武林中,人人觊觎,梦寐以求的罕世至宝?”
    苏小曼摇头说道:“公子莫要打趣我了,区区一只小鼎,又不是什么古剑名刀,怎会称得上武林异宝?”
    卓少君目闪寒光,扬眉问道:“姑娘,你当真不知?”
    苏小曼见他一再相疑,似乎也想发作。但仍勉强忍耐,淡淡笑道:“苏小曼虽是风尘贱女,生平尚不惯谎言,公子若不见信,却也无法,但小曼若知此鼎是甚么人人觊觎,梦寐以求的罕世异宝,则藏之尚恐不及,怎会把它当作香炉使用,轻易示人?”
    这几句话儿,把卓少君问得哑口无言,窘了好大一会儿,方自赫然笑道:“卓少君自承失言,请姑娘见恕。我如今已知姑娘是虽藏至宝,而茫不自觉!”
    苏小曼见他认错之后,神色立转缓和,嫣然一笑,向卓少君扬眉问道:“公子可否不吝指点,这只鼎儿的贵处何在?”
    卓少君笑道:“我也只是道听途说,一知半解,且将所闻之语,提供姑娘,藉资参考便了。”
    苏小曼道:“公子请讲,苏小曼洗耳恭听。”
    卓少君目光微转,向置在漆几之上那只香烟袅袅的小鼎,看了两眼,缓缓说道:“据传说,此鼎为百年前一代武圣,佛门神僧‘天玄上人’所铸,鼎腹中铸有一篇至高无上,旷古绝今的武学口诀,遂使此鼎身价百倍,成为武林人物争相拥夺的罕世至宝!但传说虽然如此,这只‘蟠龙鼎’的确切下落,一向无人知晓!”
    苏小曼“哦”了一声,冷笑说道:“天下事真乃大半不如人意,武林人物对于此鼎,人人觊觎,梦寐难求,却偏偏落在一个要它毫无用处的风尘弱女手内……”
    语音至此略顿,秀眉双蹙,又复叹道:“多谢公子指点,否则万一我匹夫无罪,怀壁其罪,竟为此鼎,有所获祸,尚懵然不知祸从何来的呢!”
    卓少君正色说道:“姑娘说的极是,应该妥为提防……”
    卓少君说到此处,双目凝注苏小曼,以一种极为关切的神色,含笑又道:“前些日子,不知是谁传言,说是‘蟠龙鼎’出现江浙,遂引武林震动,征尘纷来,看来就为了这只小鼎,将把江浙一带,搅起一片腥风血雨!”
    苏小曼一语不发,听完卓少君话后,突然站起娇躯,伸手取过漆几上的那只“蟠龙鼎”,向舱外抛了出去。
    卓少君睹状大惊,拦已无及,只听得“咚”的一声水响,这件罕世至宝,便永沉秦淮河底!
    他一面搓手皱眉,一面向苏小曼失声问道:“姑娘,你……你这是……”
    苏小曼神色泰然,淡淡一笑,接口说道:“公子适才指教得对,这只鼎儿,既已引起了举世武林豪客,纷纷觊觎,则苏小曼一名风尘弱女,何力自卫?我不愿意让这只根本对我无用的鼎儿,为我带来噩运,只好使它永沉秦淮,不单可以使我避难消灾,并免得江浙之间,也因而惨遭劫数,满布凶戾之气!”
    卓少君默然半晌,始缓缓说道:“姑娘为了本身安危,如此作法,虽是上策,但罕世异宝永沉秦淮,总是一件令人惋惜之事。”
    苏小曼扬眉说道:“有什么值得惋惜?这只‘蟠龙鼎’,从此安安静静,远离是非,并可免得把什么鼎身武学真诀,被江湖凶人得去,多造好多罪孽。”
    卓少君强笑说道:“姑娘不惑不贪,胸襟超然,真令我们这些昂藏须眉,为之愧煞!”
    苏小曼深深看了卓少君一眼,扬眉笑道:“多谢公子夸奖,先哲曾云:‘心无物俗乾坤静,坐有琴书便是仙’,小曼虽堕风尘,却从未把金银珍宝,看在眼内,只觉得在泡沫人生中,对于名利空花,无须着意争夺……”
    说到“着意争夺”四字,语音微顿,饮了一口香茗,神色湛然地继续笑道:“有道是:‘石火光中,争长竞短,几何光阴?蜗牛角上,较雌论雄,许大世界?’又道是:‘煮龙烹凤,放箸时,与斋蔬无异,悬金佩玉,成灰处,于瓦砾何殊?’于大千世界,死后仅占寸土,何必丢不脱,放不下,看不开,沾沾于‘名利’二字呢?公子爷,你说对不?”
    这番话儿,语意深长,发人猛省,只听得卓少君悚然动容,久久无语。
    过了半盏茶时,卓少君方轩动双眉,拱手说道:“对,对,姑娘说得对极!委实句句是深含哲理的金玉良言,倘世人皆明斯言,淡视名利,便将四海升平,永息纷争,一体和气的了。”
    苏小曼笑道:“说来容易,行之复难,世人真有几人,能对‘名利’二字看得透,勘得破呢?关于这些徒乱人意之事,不必再提,免得辜负了大好良宵风月。”
    卓少君见苏小曼在对自己举杯,遂含笑称谢,饮了一口酒儿,嘴唇微动,欲言又止。
    苏小曼笑道:“公子有何指教,但说无妨。”卓少君赧然笑道:“我……我有点困倦,想向姑娘告辞。”
    苏小曼呆了一呆,诧声说道:“公子怎么忘了适才豪语?小曼尚且不觉……”
    卓少君苦笑答道:“我自己所说之语,怎会忘记?只是眼皮难睁,无法不低头认输,改日再来与姑娘互作竟夜长谈便了。”
    一面说话,一面站起身来,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呵欠。
    苏小曼盈盈起立,娇笑说道:“公子既真感到困倦,小曼不敢强留,并谢过公子厚赐!”
    卓少君未再答话,略一拱手,转身步出客舱。
    苏小曼送到舱门,敛笑道:“公子好走,恕小曼不能远送。”
    卓少君抱拳长揖,说了声“姑娘请回”,便神情颇不自在地,走下跳板,踏着茫茫夜色,消失不见人影。
    苏小曼一直目送他那颀长身影,完全消失于夜色之中,方从嘴角间,浮现了一片神秘笑意,黛眉双轩,转身走入舱内。
    就在此际,内舱珠帘一起,走出了那位娇美绝伦的侍婢小红,目注苏小曼,低声说道:“他已走远了?”
    苏小曼点头笑道:“走远了,并走得颇突然,颇为仓促!”
    小红道:“我们猜的差不多吧?”
    苏小曼妙目微翻,“哼”了一声说道:“好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此人心机很深,颇有装扮才能,武学亦具相当火候,恐怕未必逊我多少。”
    小红听得柳眉一挑,意欲发话。
    苏小曼看她一眼,摇头说道:“红妹别不服气,我是以事论事,此人一身功力,既能放敛自如,收发由心,岂是寻常俗手?”
    说到此处,颇有感触地,叹息一声说道:“人,都是这样,常常会把重大秘密,于不经意的小事之中,轻易泄露。我碰杯示敬一举,无甚痕迹,可能他如今尚不知道业已露出狐狸尾巴来了!”
    小红冷哼说道:“你瞧他装得多像,除非遇上我们,换了略略粗心之人,便难看出他是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绿姊,我认为有子如此,其父可知,那卓王孙的一身武学,也必非等闲之辈!”
    苏小曼点头说道:“那是自然,现在我们不仅知道他父子各具有一身莫测功力,根本不是什么书香门第,并可断定所谓‘金陵卓家’,决非单纯财阀巨富,而属武林人物!”
    小红道:“他们虽会武功,却未必准是江湖人物,绿姊下此断语,有何卓见?”
    苏小曼蹙眉笑道:“红妹素极聪明,今天怎么有些懵懂糊涂起来?你难道未曾发觉那卓少君在听曲之时,露了马脚!”
    小红恍然笑道:“原来绿姊取出姑娘的心爱琵琶,也是一种有力考验!但这厮居然大饱耳福,真不知是几生修来的呢?”
    苏小曼失声说道:“听歌儿是耳福,看琵琶是眼福,卓少君一见古秦琵琶,表情上的诧异,震惊,便自然流露,尤其是他论说琵琶来历,如数家珍,不显然是个久闯江湖的武林人物么?”
    小红点头笑道:“看来还是你这位‘女诸葛’高明,难怪姑娘一向爱你、疼你、夸你强,道你好,比我胜过多多!”
    苏小曼佯作娇嗔地向小红瞪了一眼,扬眉笑道:“红妹,你损起人来,虽颇刻薄,捧起人来,却未见高明。你知不知道我还有更重大的发现?”
    小红玉掌微翻,一把扣住苏小曼的香肩,瞪眼叫道:“你敢向我放刁?快说,是什么重大发现?”
    苏小曼失笑说道:“红姑娘,请莫撒泼,苏小曼是风尘弱女,区区鸡肋,难当尊拳……”
    小红扬眉叫道:“好呀,你才当了几天青楼名妓.就学会了这些装腔作势的迷人撒娇伎俩!你到底说是不说?”
    苏小曼笑道:“我本来要告诉你,赶快放开你那只爪儿!”
    小红顿足叫道:“你敢骂我,看我不把你……”
    苏小曼娇躯微扭,像条灵蛇般地,从小红“擒拿手”中,滑了开去,正色叫道:“红妹不要胡闹,规规矩矩地,坐在一旁,听我说话!”
    小红扮了一个鬼脸,摇头叹息说道:“人在屋檐下,怎敢不低头?谁叫我倒霉,竟扮了侍婢角色,只好听你这位秦淮名妓,呼来喝去了!”
    苏小曼失笑说道:“我怀疑卓少君的家中,收藏着‘蟠龙鼎’……”
    小红神情一震,讶然叫道:“蟠龙鼎?绿姊的意思是指真正的武林至宝‘蟠龙鼎’?”
    苏小曼点头说道:“我只是根据所见情况,如此判断,并没有太大把握!”
    小红问道:“什么情况?”
    苏小曼答道:“红妹适才必已听得,那卓少君对于有关‘蟠龙鼎’各事,知之甚详!”
    小红点头不语。
    苏小曼又道:“红妹当也听见我把那只焚香小鼎,隔窗投出,使它永沉秦淮河底!”
    小红笑道:“我听到了,绿姊这一手极为高明,我们要想掩他耳目,不是难事,只……”
    苏小曼摇手止住小红,娇笑道:“红妹,你听我说。除了风尘女子要那武林至宝无用,不如投入秦淮,消灾避祸的应有举动以外,我还别有会心之处!”
    小红性情较急,闻言之下,立即叫道:“绿姊快说,你这‘别有会心之处’一语,是何意思?”
    苏小曼笑道:“我为了不泄露身娴武技,站起身形,取鼎掷鼎等,均系以寻常人之快捷动作为之。红妹请想,假如换了你坐在我的身边,或是武功比你即使弱上一些之人,来不来得及截住‘蟠龙鼎’,不使它堕入秦淮河内?”
    小红笑道:“大概只要是略有数年修为的第三流武林人物,也可办到。”
    苏小曼道:“卓少君迭现漏洞,显然身怀不俗武功,除了真正的‘蟠龙鼎’,藏在他家中以外,他哪有袖手旁观,坐令这件罕世武林异宝,堕入秦淮之理?”
    小红双眉一挑,目光如电,点头叫道:“对,绿姊猜得定然不错,我们那只鼎儿,完全系根据传闻,铸制得极为精巧!卓少君既未取在手中,细观鼎腹古篆,他凭什么在目光微注下,便知就是赝品,不加及时阻截?”
    苏小曼笑道:“这种疑问,似乎只有唯一答案,就是真的‘蟠龙鼎’在卓少君手中,他才无须辨识地,知道其系赝鼎!”
    “对,完全对,我去报告姑娘。”
    说完,立即转身,便进入内舱。
    苏小曼玉臂微伸,把小红拦住,蹙眉叫道:“红妹,你这火急脾气,要到何时才改得了?我所说之语,只是推测,对与不对,尚无绝对把握,你怎能冒冒失失地,便去禀报姑娘?何况我尚有一种看法,还未说出来呢。”
    小红玉颊微赧,撅着嘴儿,向苏小曼看了两眼,娇嗔说道:“绿姊一有机会,就对我教训一顿,你还有什么高明看法,便请赶紧说吧。”
    苏小曼微微一笑以后,脸色忽转沉重,深蹙双眉,低声说道:“倘若真的是被我料中,‘蟠龙鼎’现藏‘金陵卓家’,则卓王孙和卓少君父子二人,便居心不可测了!”
    小红惑然问道:“绿姊此话怎讲?”
    苏小曼笑道:“红妹请想,那‘蟠龙鼎’倘真藏在金陵卓家,在此天下震动,武林群豪闻风齐聚江浙,亟谋抢掠之际,自必深为忧虑,卓少君那里还有心情,到这秦淮河畔来挥霍风流呢?”
    小红点了点头,苏小曼继续笑道:“他既然恍若无事地,依旧倚红偎翠,选色征歌,我认为他不是有恃无恐,便是别有用心!”
    小红略一寻思,皱眉说道:“姊,你的这种推测,虽颇合理,但尚不完全可靠,因为那只‘蟠龙鼎’,倘不在金陵卓家,自然不谈,纵在卓家,只要他不自行泄露,武林人物却是如何凭空猜想得到?再说,卓少君既极机警,他必会尽量做得避免旁人起疑……”
    苏小曼接口说道:“红妹分析得也颇合理,好在我只是大胆假设,事实究竟如何?倘待小心求证!不过,我希望这不是卓王孙父子别有用心,而是我疑神疑鬼,空自臆测,否则,其中所蕴机锋,就深感太可怕了!”
    小红神情一震,扬眉问道:“绿姊莫非怀疑金陵卓家是……”
    苏小曼不等小红往下再讲,便自点头说道:“不错,我怀疑这是一桩令人战栗的绝大阴谋,倘卓王孙父子以‘蟠龙鼎’为饵,是颇可钓得几条南山蛟蟒,北海鳌鱼的呢!”
    小红笑道:“绿姊太多虑了,我不相信金陵卓家能有独抗天下武林的雄厚实力!何况‘蟠龙鼎’旷世难求,卓王孙既获此宝,秘之尚恐不及,那里还有自行炫露,自找麻烦之理?”
    苏小曼笑道:“正因此事反常,我才觉得其中若有阴谋,这阴谋便深不可测!”
    小红秀眉微挑,目光一闪说道:“此事关键,只在‘蟠龙鼎’究竟是否藏在卓家?”
    苏小曼颇有自信地应声说道:“虽不中亦必不远矣!”
    小红娇笑说道:“这是空话,我认为该先行查出实据,再行细商对策。”
    苏小曼向小红看了一眼,微笑说道:“红妹一向易于冲动,这次倒颇为谨慎。”
    小红扬眉说道:“红姊,你不是说要小心求证么?”
    苏小曼失笑说道:“红妹,你说话时目光如电,神采飞扬,莫非业已有求证之策?”
    小红从她那绝世娇靥之上,浮现出一丝得意笑容,目注苏小曼,应声答道:“很简单,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要想知道究竟?只好去趟卓家,来个‘欲知心腹事,且听口中言’了!”
    苏小曼笑道:“你我谁去?”
    小红道:“绿姊的秦淮名妓身份,日后或许尚有大用,暂时不宜揭破,故而我自己觉得我是较佳人选!”
    苏小曼失声一笑,抬手轻掠秀发,并伸出纤纤玉指,轻点小红额角,佯嗔说道:“红妹最坏,我早就知道你会以此作为借口!其实你想前往卓家暗探,未尝不可,但……”
    小红皱眉叫道:“但些什么?绿姊怎不痛快说出,你若对我卖弄起欲擒故纵的名妓风情,我可吃不消呢。”
    苏小曼白了小红一眼说道:“红妹记住,‘金陵卓家’可能是莫测高深的可怕,你千万莫把它看得太轻,以防万一有所失闪,弱了姑娘名望。这是暗探,不是明查,除非万不得已,绝不可使其有任何警觉。”
    小红点头笑道:“知道了,绿姊放心,我大概不致辱命。”
    语音方落,便欲向舱外走去。
    这时,那珠帘低垂的内舱之中,突然传出一声语音甜脆异常的低声娇喝:“小红,站住!”
    语声虽低,语音虽美,其中却隐隐蕴具一种难以形容的慑人威严,小红神情一震,急忙肃然止步,转过身来,向帘内陪笑问道:“姑娘,你睡得颇为沉酣,怎么突然醒了?”
    帘内的“无垢玉女”冷寒梅冷然说道:“小红,你是越来越大胆了,像这种重大之事,竟敢不先禀报我么?”
    小红又羞又怕,默然垂首。
    冷寒梅又自“哼”了一声说道:“小绿,你也不像话,竟如此放纵小红,任凭她不知天高地厚的前去胡闹!”
    这位由小绿化身的秦淮名妓苏小曼,也自玉颊飞红,嗫嚅说道:“婢子……”
    帘内的冷寒梅,见了爱婢小绿小红等的这种楚楚可怜模样,似觉不忍,把语气转为柔和说道:“不要说了,你姊妹两个,都替我走过来些。”
    小绿小红齐声领命,低头走近帘前。
    冷寒梅道:“你姊妹可记得我们为什么要远道来此?我又为什么要命你姊妹,乔装改扮,托身风尘?”
    小绿小红,互相对视一眼,不曾答话。
    冷寒梅语音略顿,沉默了一会儿,继续道:“我无意责怪你们,只因兹事体大,决不能操切轻率。如今时机尚早,切忌打草惊蛇,仅能冷眼旁观,静待发展。尤其小绿所博得秦淮名妓身份,日后还有大用,必须掩饰得天衣无缝,倘若耐性不够,有所暴露,则我们的一切计划,便将付与东流!”
    二女齐齐点头,小绿娇颜微酡,赧然说道:“姑娘把我们的话儿,都听见了么?”
    冷寒梅笑道:“前舱后舱,不过一帘之隔,你这句话儿,问得该打!”
    小绿娇羞一笑,默然不语。
    小红却突然叫道:“姑娘,你已完全听见,绿姊所猜的话儿,莫非都已料中?”
    冷寒梅声若银铃地,轻笑答道:“虽不中,亦不远矣!以我推测,金陵卓家父子们的实力,恐怕不是在诸大门派之下,将是我们这次江浙之行的一大劲敌。日后无论于斗智,抑或斗力方面,都务须特别小心,千万不可大意!”
    冷寒梅也是这般看法,小红遂不敢再复保持她初起那种怀疑态度。
    小绿想了一想,含笑说道:“姑娘,卓家崛起金陵,成为豪富世阀以来,少说也有百年,武林之中,难道从来就没有……”
    冷寒梅失笑说道:“武林中若是早知金陵卓家,则这卓家便没有什么高深莫测,神秘得令人可怕之处了。”
    小绿叹声道:“这一家人,怀有极高的武功,竟能相传百年,未为世所晓,真是深藏若虚,令人佩服。”
    冷寒梅接口说道:“岂但佩服,应刮目相看!小绿,你记得卓少君曾说到过他们父子这两代,便与武林绝缘之语么?”
    小绿点头答道:“不错,他说过这两句话儿!”
    冷寒梅道:“此语之意,只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可能是他父子所学,业已大不如前。第二种可能则是有所大成,超过前代。以我判断,后者的可能性似比前者更大!”
    小绿听得连连点头,表示同意。
    小红却又似有不服,扬眉问道:“姑娘,何以见得?婢女就不信……”话犹未了,冷寒梅便自说道:“这就是你不肯多用脑筋的不如小绿之处!”
    小红方把嘴角一撅,冷寒梅继续笑道:“近数十年以来,‘蟠龙鼎’毫无音讯,足见是在卓王孙卓少君父子两代之前,便已落入‘金陵卓家’。但他们起初严守秘密,如今却把这不应该泄露的重大秘密,泄露出来,促使武林人物,血染江浙,岂非卓王孙父子居心险恶,并自觉已有堪与群雄周旋的万全把握?而这所谓‘万全把握’,就是来自‘武功’二字!你懂了么?”
    小红既羞且惊说道:“婢子懂了,姑娘,他父子如此自恃,是否业已练成‘蟠龙鼎’上所载的神功么?”
    冷寒梅笑道:“那倒还不至于,‘蟠龙鼎’所载神奇武学,若是如此容易习练,就够不上称得旷古绝今了。”
    小红螓首微抬,目注珠帘问道:“姑娘这样说法,是确定‘蟠龙鼎’必在金陵卓家的了。”
    冷寒梅道:“我与小绿的看法相同,这只是准确成份很高的一种研判,但却并非断语,尚待设法证实。”
    小红闻言,双眉一挑,欲语又止。
    冷寒梅笑道:“小红,你又想说什么话儿?是否认为既待设法证实,我方才便不应该拦你前去探听么?”
    小红见自己心事已被主人猜透,不禁玉颊微红,但却毫不隐讳,点头答道:“姑娘明察秋毫,婢子确是这样想法。”
    冷寒梅冷笑说道:“你以为金陵卓家是容易进出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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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胜地烽烟
    小红应声答道:“小红自幼随侍姑娘,深受陶冶,尚有不让须眉的雄心侠胆……”
    冷寒梅不等小红说完,便即叹道:“你还说受我陶冶,简直要把我气死,这那里是不让须眉的侠胆雄心,只是轻率逞强的匹夫之勇!”
    小红被羞得玉颊绯红,垂头不语。
    冷寒梅一声轻叹,缓缓说道:“小红,你不要难受,我不是责骂你,只是告诉你,关于对敌,尤其是对卓家父子,重在谋而不在勇!当然,若能智勇兼备,自属更佳。你要认清,我们并非为了本身利益与他们为敌,而是为了整个武林,成败得失,关系太大,务须谋定而动,谨慎从事,决不许操切鲁莽,致有陨越,将整个武林,陷入厄难!”
    小红悚然震慑,点头说道:“婢子懂了,多谢姑娘教诲!”
    冷寒梅笑道:“你有所领会就好,但卓少君心智深沉,不可轻视,恐怕他已对你姐妹,起了怀疑,今后绝不许在任何事件之上,泄露身有武功的秘密!”
    小绿小红同时恭身答道:“婢子懂得。”
    冷寒梅道:“你们早些休息,金陵卓家不必再去,一两天内,我自有方法证明那只‘蟠龙鼎’,究竟是否落在卓王孙和卓少君父子手中!”
    小绿小红对看一眼,全都肃立未动。
    冷寒梅笑道:“你们赖着不走,大概是想知道我如何证实此事?”
    小绿方自娇羞一笑,小红却已叫道;“姑娘,我们若是被闷在葫芦之中,那如何睡得着呢?”
    冷寒梅失笑说道:“小绿将一只假蟠龙鼎抛入秦淮之事,只有卓少君一人知晓,倘若那‘蟠龙鼎’未落‘金陵卓家’,则卓少君不是自行设法捞鼎,便是宣扬开来,使得这秦淮两岸,不出三天,定成为风云集会之地!”
    语音至此略顿,啜了一口香茗,继续说道:“反之,若是三天之内,秦淮平静无事,则真正‘蟠龙鼎’,多半便是落在‘金陵卓家’的了!”
    小红想了一想,扬眉叫道:“姑娘,倘若那真正的‘蟠龙鼎’,落在‘金陵卓家’,卓少君怎肯放过这以假为真,转移武林群豪目标的绝好机会?”
    冷寒梅微笑道:“你想得确还有理,但却应该知道卓少君父子,是希望迎战群雄,不是希望躲避群雄,否则他们不必以宝为饵,把‘蟠龙鼎’落在江浙之讯,有意泄漏出去。”
    小红闻言,方自叫了一声“姑娘”,冷寒梅又复说道:“总之,一切事儿,如今言之均属过早。我有些倦了,你们歇息去吧。”
    跟着便是一阵极其轻微的佩环响动,这位“无垢玉女”,似已就寝。
    小红把两道含有企求意味的目光,注向小绿。小绿双眉立扬,娇笑说道:“你不要再想打什主意?姑娘不许做的事儿,谁敢违抗?姑娘未下断语之举,谁又敢妄自胡猜?睡吧,我的红妹!”
    话完,袅袅举步,掀帘进入内舱。
    小红无可奈何,苦笑一声,熄去灯光,使这只华丽书舫,归于静寂。
    日升,日落,曙光夜色,三度幻变!
    三天了,秦淮两岸,依然红灯绿酒,夜夜笛箫,那里有丝毫异状?慢说秦淮,便连整个江浙地区都平静得宛如一泓死水,全无涟漪波浪!
    这是第四天的中午。时已移,地亦异,不是秦淮河了,是在胜景无边,不论名气,抑或范围,都比秦淮河更大的湖!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自古以来,西湖的湖光山色,便属冠绝天下。
    尤其是这早春季节,游人更多。
    在,“西湖十景”之一的“平湖夜月”之处,有一男二女等三个年轻人儿,正自凭栏纵目。
    这三人均着劲装,外披风氅,一身雪白,男的俊美,女的娇艳,正是“哀牢”门下的一俊二娇。孟岚君和陈紫云游目骋怀,似是神驰清凉,尘念齐消,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柳少白则目注亭中一副对联,看得呆呆出神。
    这副对联的作者不知为谁?书法极为遒劲可爱。
    上联写的是:“凭栏看云响波光,最好是红蓼花疏,白苹秋老;”
    下联写的是:“把酒对琼楼玉宇,莫辜负天心月朗,水面风来。”
    柳少白一面观看,一面点头,突然转过身形,目注孟岚君和陈紫云,扬眉含笑叫道:“两位师妹,莫再凭栏纵目,且请回过身来,看看这副对联!”
    陈紫云闻言,妙目微抬,把这副对联,细细看了一遍,点头笑道:“这副对联,着实不错,书法既佳,词意亦美……”
    柳少白不等陈紫云话完,便即笑道:“陈师妹,我不是叫你评论词意,欣赏书法,只因根据这副对联所说,此地仅宜于风清月朗,对坐品茗,领略幽趣。如今红日当空,情调不对,又何必在此流连不去地多作勾留呢?”
    陈紫云尚未答话,孟岚君便自失笑说道:“柳师兄真会借题论事,你想去游赏什么所在?”
    柳少白答道;“我想到孤山之后,去瞻仰瞻仰那位梅妻鹤子,大诗人林和靖的故居遗迹,两位师妹可愿去么?”
    陈紫云向孟岚君看了一眼,孟岚君微笑说道:“云妹看我则甚?我们且仰承师兄意旨,陪他走趟孤山,若是游得不惬意时,再和他算帐便了!”
    柳少白听得摇头一叹飘然转身,当先引路。孟岚君陈紫云二女,相视一笑,挽手随行。
    游毕“孤山”“放鹤亭”等处,柳少白见她们因景色颇美,未出怨言,遂心中颇为高兴,带着这两位刁蛮师妹,到处观赏。
    过得“西冷桥”,只见桥挽下有座杂草丛生的孤单青冢。
    柳少白指着冢前那方久经风雨,字迹模糊的碑石,长叹一声说道:“两位师妹,这是……”
    陈紫云接口笑道:“柳师兄不必再指点了,我知道这抔黄土之中,埋的是才华容光,两代绝夸的钱塘名妓苏小小!”
    柳少白点头叹道:“陈师妹猜得对了,落花流水杳然去,油璧香车不再逢,百岁人生,俨如梦幻,王嫱西子,到头来黄土一丘,月貌花容,无非是皮囊一具……”
    孟岚君听了柳白少这些话儿,只是黛眉微蹙,默然未语。
    陈紫云则毕竟比较年轻,心直口快,瞪了柳少白一眼,嗔声说道:“柳师兄,你怎么专门会大煞风景?”
    语音至此略顿,拉着孟岚君的手儿,扬眉叫道:“君姐,我们去欣赏湖光山色,且让柳师兄在此,指桑骂槐,感叹红颜薄命便了!”
    说完,便拉着孟岚君,快步向前走去。
    柳少白呆了一呆,望着她们这两个无限娇娆,无限美好的背影,只有双蹙剑眉,摇头苦笑!
    再过去,殿宇宏开,朱红巨柱矗立,正是内祀南宋鄂王岳飞父子的“岳庙”。
    “岳庙”之后,为“岳坟”,也就是岳飞岳云父子等忠骸埋骨之所,坟前并有生铁所铸秦桧夫妻跪像。
    最前一联,写的是:“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
    稍后一联,字迹潇洒遒劲得宛若鹤舞鸿飞,写的是:“正邪自古同冰炭,毁誉于今辨假真!”
    墓内更有一联,极为大气磅礴地写着:“宋室忠臣留此冢,岳家母教重如山!”
    这“岳庙”和“岳坟”,是峙立一片参天古木以内,寂静得令身入其间之人,心中自生肃穆。
    柳少白、孟岚君、陈紫云等“一俊二娇”,走入这片树林,便立即神色肃然,放缓脚步!
    但庙中居然寂静无人,他们略一徘徊瞻拜,便均怀着一腔崇敬心情,向庙后“岳坟”走去。
    气氛严肃之下,心情随之亦然,他们师兄妹三人,都是默默前行,谁也不曾开口说话。
    刚过“岳庙”,柳少白等三人,一齐愕然止步。
    原来,在那巍峨雄壮的“岳王坟”前,正站着一位身材魁伟的青衣大汉。
    这青衣大汉,面对“岳坟”,垂手肃立,一动不动,若非风扬衣袂,简直就像是一尊翁仲。
    一俊二娇等,虽看不见青衣大汉面貌,却可从他那伟岸雄躯的背影之中,领略出不凡气概。
    他们三人的步履声息,不算太轻,那青衣大汉自然听得见背后来人,但他却俨若未闻,肃立如山,纹风不动。
    这份沉稳,这份肃穆,显示了青衣大汉的胆识胸襟,也显示了他对于岳鄂王由衷崇敬。
    陈紫云略一犹豫,犹欲举步向前,孟岚君却玉手微紧,把她拉住,并向青衣大汉,呶了呶嘴,低低的说道:“云妹,你看人家对岳鄂王是何等的景仰尊敬?我们何必来破坏了这种气氛,且等会儿再来便了。”
    陈紫云柳眉一扬,方待点头称是,柳少白却突然狂笑说道:“孟师妹,你也太会替人家着想了。湖山胜地,谁不能来?他可以凭吊岳王忠魄,我们难道就不能把那秦桧夫妇,括上几记耳光,何必还要等一会呢?”
    四周寂静无声,遂使柳少白的这几句话儿,听来分外清脆响亮,传送甚远。
    但那“岳王坟”前的青衣大汉,却仍一动不动。
    孟岚君微含嗔意地,扬眉说道;“柳师兄,你说我太会为人家着想,你就太不会为人家着想!虽然是风月无今古,林泉孰主宾,但人家既已先来一步,在为岳鄂王的精忠大孝,表示景敬地默默通诚,我们便等上片刻,又有何碍?”
    柳少白无可奈何,只得怫然说道:“好吧,就听你的,但他若是久站不去,又便如何?”
    孟岚君见柳少白一再与自己锋芒相对,不禁心中有气,扬眉答道:“他便站到金乌匿彩,我就等到月上东山,反正‘岳王坟’不能不拜,我姐妹也决不愿做出使人讨厌之事!”
    柳少白本就心中冒火,再听了孟岚君这几句冲撞之语,遂无法忍耐,挑挑眉冷笑说道:“孟师妹不愿惹人讨厌,我却不管这些,偏要破坏所谓气氛,倒看有谁能把我怎样?”
    语音一落,便大踏步向“岳王坟”前走去。
    盂岚君气得玉颊发青,右足一顿,拉着陈紫云,便待转身离开。
    蓦然,那青衣大汉“哼”了一声,冷冷说道:“站住,你粗俗骄狂得令人可鄙,比那两位姑娘的胸襟见识,差得远了,在下奉劝你,立时止步!”
    这几句话儿,语音虽然极低,但却听在耳内,慑人心魂,分明这青衣大汉是位具有非常身手的武林豪客。
    孟岚君有此发现,神色微惊,与陈紫云对看一眼,暂时停步不走。
    柳少白也听出对方功力极高,步下微顿,但因不甘示弱,遂仍扬眉冷笑,继续前进。
    孟岚君与陈紫云,知道这种情况之下,双方必起冲突,不禁又急又气,正待设法呼止柳少白时,那青衣大汉,又复冷冷说道:“阁下,为人最戒骄狂,我再度劝你止步!”
    未见他有任何动作,柳少白却觉出有股无形劲气,布在面前,拦住自己去路!
    他心中虽颇吃惊,表面上的狂傲神态,仍丝毫未减,借着举步之势,凝聚师门神功,暗暗发出。
    两股暗劲,凌空一触之下,柳白少一向凌厉绝伦,无往不利的师门神功,居然相形见绌,被震得身形连晃,几乎不进反退?
    青衣大汉突然轻笑说道;“难怪如此骄狂,能敌我五成真力,果非俗手,但阁下武功,似出‘哀牢山断魂崖’一派,应该技不止此才对!”
    柳少白闻言,好不骇然,暗想彼此又未交手过招,仅仅以内家气劲,凌空微合之下,怎会便被对方看破师门来历?
    他想得胆寒,遂止步不前,双目精芒如电地,盯在那青衣大汉的背影之上,沉声问道:“阁下怎么称谓?”
    青衣大汉仍连头都不回地,轻笑说道:“区区名号,未见经传,在威震江湖的一俊二娇面前,更属渺小得极为可怜,为免贻笑大方,不提也罢。”
    柳少白剑眉双挑,冷“哼”一声说道:“柳少白不敢强人所难,以阁下的适才功力看来,当非无名之辈,但这般以背向人,却有点故作神秘,不像是高人行径。”
    青衣大汉失笑说道:“我不敢自命高人,对于你所赐头衔,委实有点受宠若惊。”
    柳少白见对方仍自大迈迈地,不肯转身回头,正觉勃然震怒之际,孟岚君却已吐出呖呖莺声,抢先发话。
    原来孟岚君在第一眼瞥见那青衣大汉魁伟英挺的背影之际,便觉此人气宇轩昂,绝非俗士。
    等到对方开口说话以后,孟岚君更觉此人谈吐不凡,深恐柳少白刚愎逞强,无端树下劲敌,遂抢在柳少白勃然发怒之前,拉着陈紫云,双双闪身掠过,含笑说道:“这位朋友,怎么称呼?尊驾瞻拜‘岳坟’,对鄂王耿耿精忠,通诚致敬之际,我师兄妹三人,不合妄加打扰,尚乞海涵是幸。”
    青衣大汉倏扬轻笑,语音转为谦和地,缓缓说道:“岂敢,还是姑娘深明事理,不愧为霍观音的得意高足。虽然令师兄有点少年狂傲,目中无人,但区区也不无疏慢失礼之处,故而这‘海涵’二字,就算由我说出,向三位略表歉意了吧。”
    这青衣大汉,词意虽然不亢不卑,但仍未说出姓名,身形也不曾回转。
    孟岚君见对方这样说法,自然不便勉强追问,遂回过头来,目注柳少白,低声说道:“师兄,我们走吧。”
    按说,柳少白应该趁此机会,一走了之。无奈他生性过分狂傲,闻言之下,剑眉一挑,冷笑道:“孟师妹,你要走尽管带着陈师妹走,但我却不能对恩师威望,以及‘一俊二娇’的这点薄名,置之不顾!”
    他是觉得倘若如此一走,未免太失面子,等于向人低头,传扬出去,恩师“冷面观音”,以及“一俊二娇”英名,可能付诸流水。
    孟岚君怎么也想不到柳少白竟如此不知进退,说出这种话来?气得娇躯微颤,神色大变。
    她怒视柳少白,尚未发话,那位青衣大汉,突然引吭狂笑,声震长空,连树叶儿都扑簌簌的落了一地。
    柳少白厉声喝道:“你笑什么?”
    青衣大汉冷冷答道:“我笑你太以不识好歹,不知进退!侠名远播如霍观音者,怎会教出你如此弟子?我认为你若想保全师门令誉,‘一俊二娇’英名,便应该听从令师妹忠告!无奈……你既不肯走,我也无可如何,阁下到底想要怎样?说吧!”
    柳少白根本就没有退走之意,何况如今势成骑虎,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遂冷笑接口说道:“很简单,我要你转过身来,让我看看你那副故作神秘的面孔,到底有什么惊人之处!?”
    青衣大汉淡淡笑道:“平庸得很,毫无惊人之处!”
    语音至此略顿,转变得微含挑逗意味地,继续说道:“只是,我若不愿转身,任何人也没有办法,阁下纵然自命不凡,却恐照样难以如愿!”
    柳少白气得脸发青,剔眉说道:“话不可太满,阁下此时言之,似嫌过早!”
    青衣大汉笑道:“阁下是否想要试上一试?”
    柳少白气极而笑,冷冷说道:“我本有此意。”
    说着,身形微闪,向前逼近两步。
    孟岚君芳心之中,委实气恨巳极,银牙微咬,狠狠地瞪了柳少白两眼,拉着陈紫云,走过一旁。
    她并不是忘了同门之谊,弃他不顾,而是另有打算。
    因她深知柳少白性情,此时若再劝说,无异火上浇油,使他更复激怒。
    根据青衣大汉语意,似乎不会向柳少白下甚煞手,只仿佛要藉机惩戒,杀杀他那目空一切的傲气。
    故而,孟岚君拉着陈紫云,暂时走过一旁,打算先让自己这位太嫌骄狂的柳师兄,碰碰钉子,受些教训,然后再见机行事。
    这时,柳少白目射厉芒,眉腾杀气,一只右掌,也自缓缓提起。
    “且慢!”
    青衣大汉突然喝道:“你以为你有法让我转身,我说你无法让我转身,这仿佛成了打赌。我们索性来加点赌注,以提高兴趣好么?”
    柳少白呆了一呆,不甘示弱,扬眉答道:“阁下不必激我,倘若我无法令你转身,柳少白便立刻自断一臂!”
    孟岚君与陈紫云听得心中一震,花容失色。
    她们均知道柳少白不是青衣大汉之敌,她们也均知道柳少白人虽骄狂,却说得到做得出,不失英雄本色!
    让他受些教训,挫挫傲气不妨,但以一臂为赌,却未免把事儿闹得太大,彼此都无法善后。
    她们震惊之下,刚待发话,那青衣大汉却一声轻笑,摇头说道:“太严重了,这赌注有点失当,我怎敢为这湖山胜地,岳王陵寝之前,惹甚血腥?柳少侠,换个别的花样如何?”
    这话儿之中,含有十拿九稳必胜的意味!
    故而,青衣大汉虽是好意,但听在柳少白耳中,却恍如利剑穿心。他未再发作,只是冷然笑道:“我不愿与你斗口,大丈夫一言既出,岂能更改?我根本就未把一条手臂,看在眼中,至于岳鄂王昔年百战沙场,痛歼金寇,饥餐胡虏肉,渴饮匈奴血,何等场面未曾见过,倘若在他坟前,留下英雄碧血,岳王地下英灵,大概亦未必为忤?”
    说到此处,略把语音提高,目注青衣大汉的雄伟背影,扬眉说道:“我也请教一声,万一柳少白以微薄末技,竟使你转过身来,阁下又当如何?”
    “看来我这份好心是白费了!”青衣大汉自言自语地讲了两句,反复摇头说道:“我不得不先加说明,这是你一意逞强,咄咄逼人,并非我不知息事宁人。二位姑娘在旁,可以做个极好见证!”
    说到此处,一阵豪放狂笑,笑毕续道:“面对大方,不能小气,我就用我这颗项上人头,赌你的那条手臂,大概总过得去了?”
    这青衣大汉出语惊人,何止孟岚君、陈紫云二女骇然,芳心着急,连柳少白也颇觉震慑。
    但他到底不愧是艺出威震江湖的“冷面观音”门下的年少英雄,把心一横,微笑道:“江湖虽大,真正的英雄人物,却遇之甚难!阁下这份豪情,令柳少白自叹弗如,我能有此因缘,也算幸事!彼此一言为定,阁下小心,柳少白这就出手。”
    青衣大汉此时倒也觉得柳少白不失英雄本色,微微点头,笑声说道:“在下随时恭候,柳少侠请!”
    柳少白不再发话,突扬清啸,身形电闪,右掌扬处,五指如钩地疾往青衣大汉的后心抓去。
    青衣大汉好似背后生眼,能够视物,他果未回转,容得柳少白逼近,手臂软若灵蛇,倏然翻转,飞扣对方的“腕脉”要穴。
    有道是:“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青衣大汉这翻臂一扣,看来似不过分神奇,但内蕴多种变化,并出手如风,快准无比!
    柳少白只觉得对方这一反击,自己的一只手掌,便似完全罩在青衣大汉的五指劲风之下,连躲都无处可躲。
    他若不缩手撤招,这只手腕,必告难保,故而只有厉啸一声,吸气飘身,退出两步。
    就这一招,已把作壁上观的孟岚君、陈紫云二女,看得悚然动容,自知功力悬殊,望尘莫及。
    柳少白刚刚站稳身形,青衣大汉却笑声叫道:“怎么样?柳少侠,在你高明眼中,我这招‘倒剪寒梅’,是否施展得还差强人意?”
    柳少白脸上一热,双眉怒挑,不加答话地二度扑进!
    约莫逼近到五尺左右,右手骈指如戟,飞点青衣大汉“凤眼”,左手则凝劲劈向青衣大汉左肩!
    他这一招两式,极具威力,令人难以两全。
    尤其青衣大汉的整个后背,全暴露在柳少白锐厉攻势下,他若想在应付攻向左肩的雄劲一掌之余,再想躲过那指风极锐腰下点穴手法,便非要转身闪避不可。
    柳少白想法不错,手法也极为迅疾雄劲,照说可以奏功。但可惜他所遇之人,却是一位冠绝四海八荒的当代第一英杰!
    青衣大汉这次竟不躲不闪,任凭柳少白的一指一掌,点中后腰,劈中肩背。
    “噗”然微响,柳少白这自认足可碎石开碑的一掌,及那足可洞铁穿金的一指,不仅如中败革,未动青衣大汉分毫,并因受了对方的内劲反震,使他立足不稳,跄跄踉踉地,倒退几步。
    这,真够骇人听闻,青衣大汉的一身功力,竟比那“冷面观音”霍如霜,还要高出不少。
    孟岚君与陈紫云,相顾失色,立时怔住!
    柳少白那张冠玉似的俊面,也涨成了猪肝颜色,瞪目咋舌地作声不得。
    他真不太相信眼前这不知名的青衣大汉,竟会身怀旷古绝今的如此神奇功力!
    然而,事实毕竟摆在眼前,不容他丝毫置疑。
    柳少白脑中在想,却想不出这是哪位高人?
    难怪他想不出,因为直到如今,他尚未能一睹青衣大汉的庐山面目。
    其实,纵令那青衣大汉此时转面相向,柳少白也绝认不出对方是李四张三、秦七黄九。
    这时,青衣大汉又复淡笑叫道:“柳少侠,我们是到此为止,还是再试试?”
    这两句话儿,又把柳少白的傲气激起,俊目中微现红丝,厉声答道:“当然还要试试,阁下休要恃技凌人,我柳少白就是这般‘不见棺材不流泪,不到黄河不死心’的脾气!”
    语音方落,右掌已扬,这次是运用内家玄功,隔空吐劲遥袭,不是欺身逼近,发招实击。
    柳少白尝过厉害,不敢再稍怠慢,是以全力出手,一片排山倒海般的狂飙劲气,卷起满地尘沙,飞袭青衣大汉,威势着实凌厉。
    按说,这种内家劈空重掌,威能翻江倒海,撼岳摇山,青衣大汉纵不被逼得转身抵掌相拒,也必闪身躲避,否则便无法避免受伤。
    遂知事实却大谬不然,那位青衣大汉仍和刚才一样,来了个以不变应万变地,静立不动。
    他好像一根精钢所铸的擎天巨柱,巍然卓立,柳少白全力所发那片排山倒海般的劲气罡风,只不过使对方所着青衫,略微飘拂而已!
    棋差一着,尚且缚手缚脚,武功之道,更那里能够差得毫厘?
    柳少白全身若坠冰窟,面色惨白,一阵轻微颤抖,自知委实技不如人,失声长叹道:“阁下神功盖世,技拟天人,柳少白直到如今,我是心服口服,甘愿认输的了。”
    语音一变,左臂右掌齐扬,从右掌凝足真力,自行斫向左臂!
    服输认败,绝不食言,这是英雄本色!
    孟岚君、陈紫云二女,先前巴不得青衣大汉能挫挫柳少白的一腔傲气,如今却见惨祸将生,急得双双失声娇呼,欲待拦阻。
    但柳少白愧悔交进,决心断臂的动作,快捷如电,却已拦阻不及。
    眼看柳少白就要血溅“岳坟”,落得个断臂折肢,终生残废之际,那青衣大汉却仰天大笑说道:“意气用事,最为愚蠢,逢场作戏,何必认真!柳少侠,我是和你开开玩笑的呢。”
    一面说话,一面右腕微翻,骈指遥点,一缕柔和指风,直袭柳少白右肘麻筋。
    柳少白出手虽快,但那青衣大汉的出手却比他更快,快得根本不容柳少白有任何躲闪动作之际,已觉肘间微风拂处,一阵酸麻,那只原本凝劲的右掌,立即软绵绵地,无力垂下。
    这种情况,岂非生杀由人,柳少白一张本就雪白的冠玉脸庞,越发白中再白,成了苍白、惨白,全身发抖地目注青衣大汉背影颤声叫道:“柳少白技不如人,输却赌约,理应自践诺言,阁下出手阻拦,不知有何用心?须知柳少白也是个顶天立地的奇男子大丈夫,头可断,血可流,却绝不容人奚落羞辱!”
    青衣大汉语气颇为懊悔地摇头说道:“我若早知阁下竟如此认真,便绝不愿也不会半开玩笑的和你定甚赌约……”
    他说到此处,居然缓缓转过身形,好一副长眉、凤目,颔下虬髯如猬的威猛而兼清秀的奇异貌相,立时呈现在柳少白、孟岚君、陈紫云等“一俊二娇”眼前。
    这青衣大汉,从他那双微挑凤目之中,闪射出冷电寒芒,问柳、孟、陈等三人,扫了一瞥,含笑说道:“我知道你是顶天立地的奇男子,大丈夫,宁可头断血流,也不甘受人侮辱!好在我根本未存辱人之心,适才出手阻你断臂之故,只是敬佩阁下的英雄肝胆,不忍使你为了这值不得的小小意气,残废终生……”
    柳少白听得仍觉刺耳,方自目闪厉芒,青衣大汉又向他摆手笑道:“你先听我把话说完,断臂杀残,在英雄人物眼中,本来不算大事,但若我所料不错,贤师兄妹应该是受了令师霍观音所交重任,才远来江浙。武林事难免格斗,阁下残断一臂,难达使命,岂非有辱师门,连我也愧对霍观音了么?”
    这番话儿,平平实实,据理说来,毫未含甚嘲刺,遂把柳少白听得心头狂震,默然不语。
    他暗忖对方说得不错,逐鹿“蟠龙鼎”,必须面对举世高手,互相周旋,双臂俱在,尚属是百般艰难,若是,自残一肢,哪里还有丝毫指望?
    柳少白想到此处,胸中的强项豪气,虽化云消,但表面上却仍不甘示弱地傲然点头说道:“多谢阁下指教,师门荣誉,固然重于本身,但柳少白磊落男儿,仍不愿食言背诺!我打算暂欠此债,俟江浙事了,不论成败,均立即奉上一臂!”
    孟岚君与陈紫云二女,听柳少白这样说法,方自心中一松,吁出了一口长气。
    她们惊魂稍定,感佩暗生,四目盈盈,齐把目光凝注那青衣大汉,对于这气宇轩昂,武功绝世的豪迈武林奇客,频送无穷敬意。
    青衣大汉听完柳少白所说以后,连连点头,长眉微挑,含笑说道:“好主意,对于这笔债儿,我不要利息,随便阁下到何时还债均可……”
    柳少白接口叫道:“阁下放心,我不会欠得太久,只消江浙之事一了……”
    青衣大汉也自截断他的话头,微笑道:“时间久暂无妨,但既称还债,便须当面点清!换句话说,就是你若不使我眼见断臂,却不算数!”
    柳少白闻言,未加深思地,脱口答道:“好,我们一言为定!”
    但他毕竟也是个聪明人物,话音才落,便体会出对方深意,不禁目注青衣大汉,剑眉双剔说道:“多谢阁下好意,但柳少白一身傲骨,不受人怜,届时纵然蹑身海角天涯,我也必寻着阁下,让你眼见还债!”
    孟岚君、陈紫云也自立即会意,两双妙目,齐注青衣大汉,芳心中好生感激。
    青衣大汉眉头微蹙,向柳少白淡然笑道:“阁下既然知道我的用心,再好不过!我如此作法之意,是不愿以一句玩笑言语,毁人终生。倘阁下执意非还此债,则看你本领如何?是否找得着我了!”
    一语方了,忽然听得有人在林外叫道:“小龙儿……小龙儿……”
    青衣大汉眉头又蹙,好似不得不答地扬声叫道:“老哥哥,小弟在此。”
    随着话声,一团紫色人影,穿林而入,点尘不沾地飘落在青衣大汉与柳少白之间!
    来人披着一袭紫袍,身材矮胖,浑如肉球,酒糟鼻,眯缝眼,颔下稀稀疏疏的几缕灰须,正是那位号称“嵩阳剑客鬼见愁”,亦魔亦侠的南宫隐。
    南宫隐到了当地,目光一扫双方,向青衣大汉问道:“小龙儿,原来你有朋友在此,你们是早认识的么?”
    青衣大汉笑道:“我们刚刚认识,是所谓‘打出来的朋友’。”
    孟岚君与陈紫云见是这位武林怪杰,遂均敛衽为礼。
    柳少白也想转移开自己的难堪局面,抱拳含笑说道:“酒肆拜别,多日未见,却不料南宫前辈也赶来此间,莫非……”
    南宫隐双眼一翻说道:“柳娃儿,你别跟我老人家来这一套,年轻人最要不得的,便是虚情假意,尤其若想和我这精灵古怪的老酒鬼,耍心眼儿,更属班门弄斧,自不量力,我老人家就不相信你会不知道我老人家也要赶来江浙?但你们这些娃儿,尽管放心,在我老人家眼中,那只‘蟠龙鼎’儿的价值,还比不上十斤美酒!我只要一杯在手,便告醺然自得,哪里还有工夫和你们这些小娃儿们,争什么先?夺什么宝?”
    柳少白被这位人鬼皆愁的“嵩阳剑客”嘲讽得俊脸通红,但却忍气吞声,不敢发作。
    因为他知道只要一经惹上此老,便告如鬼缠身,阴魂不散地,永无休止,委实令人头痛!
    青衣大汉笑道:“老哥哥这张利口,从不饶人,但常言道得好,‘上得山多终遇虎’!总有一天,你会碰到顶头货色,弄得土脸灰头,张口结舌!”
    南宫隐怪笑说道:“阳世间大概还找不出这等厉害人物,我只怕我死后,会被那位不畏任何强权的阎罗天子,对我大发雷霆,来个什么敲牙割舌,就把我弄得惨了!”
    语出诙谐,再加上南宫隐那副摇头晃脑的滑稽神色,委实令人绝倒。
    孟岚君与陈紫云二女,想笑不敢笑,首先成了掩口葫芦。
    连那本极窘迫尴尬柳少白,也忍俊不禁,把一肚皮的羞惭恼怒,消去大半。
    青衣大汉,莞尔笑道:“老哥哥,你这就是多耽忧了,请莫要忘了你是有名的‘鬼见愁’,鬼见既愁,则阎罗天子,恐也不能例外。据我所料,他在见了你尊容以后,定会头疼脑胀,并为了顾全大局,使阴间安宁起见,极可能吩咐‘丰都大乐队’吹弹敲打,送你还阳,再来个永远不许入境!”
    南宫隐怪叫一声,神色仓惶地摇手叫道:“小龙儿,莫要缺德,这主意若是当真向阎老五提出,我就惨了!常言道得好:千年王八万年龟,那位阎老兄,倘竟听从建议,封锁‘丰都’,永远不许我入境,我便将变作一位伸头缩尾的披甲大将军了。”
    南宫隐先是装出吹胡子瞪眼的一副发怒模样,但说到最后,他自己也忍不住,笑出声来。那副神态,委实滑稽透顶。
    孟岚君、陈紫云与柳少白等三人,均无法强制地,纷纷掉过头去,笑得双肩耸动,只未曾笑出声音而已。
    青衣大汉见状,不禁暗叹,世间事往往难如人意,逼得互不相让,各走极端,酿成种种祸变。倘能在尴尬时,说上几句诙谐隽语,直如解冻春风,力量绝大。
    他一面心中感慨,一面又向南宫隐扬眉问道:“老哥哥,玩笑诙谐,就此打住,你找我什么事儿?请赶快说出。”
    南宫隐闻言,立即恢复了吹胡子瞪眼的佯怒神色,指着青衣大汉,冷“哼”一声说道:“小龙儿,你不提还好,提起来真令我老人家气炸了肺!我喝干喉儿,跑断腿儿,四处为你打探消息,你自己则悠哉游哉,赏‘西湖’,拜‘岳坟’,还要问我找你作甚?真是岂有此理,该不该罚?”
    青衣大汉点头笑道:“该罚,该罚,等会儿我沽上一壶陈绍,买上几条鲜鱼,让你消消气儿,解解馋儿好么?”
    常言道:宝剑送烈士,红粉赠佳人,其意义便在物贵投其所好!南宫隐一听青衣大汉要请自己喝酒,立时怒态全消,换了副眉飞色舞,馋涎欲滴的神色,连连点头,怪笑说道:“好,好,这样最好!小龙儿,难怪我喜欢交你这个朋友。我早就说过,我老人家相识满天下,却只有你这个朋友,最知心,最够意思,如今,事实证明我言出有准,老眼无花,嘿……嘿……嘿……嘿……”
    一俊二娇,见他们互相斗口,越发窃笑不已。
    青衣大汉扬眉笑道:“老哥哥,褒也由你,贬也由你,你这两张嘴皮子,真能把死人说成活人,活人说成死鬼!”
    语音略顿,目光一闪,看着南宫隐,苦笑说道:“老哥哥,说吧,你打听来了些什么消息?”
    南宫隐眯缝着一双老眼,先对柳少白、孟岚君、陈紫云等三人,望了一望,再向青衣大汉,咧嘴怪笑道:“小龙儿,昔日青莲学士斗酒百篇,我老头子虽不敢妄拟先贤,但若不先弄几杯美酒香醪,润润喉咙,却也说不出话。”
    这位亦魔亦侠的风尘异人,表面上似乎是对青衣大汉刁难敲诈,但骨子里却是另含深意,不愿泄漏秘密。
    青衣大汉心中雪亮,只是回答得有点出于南宫隐的意外。
    他淡淡一笑,摇头说道:“老哥哥,不必耍花枪了,彼此均属侠义,说起来也不算外人。你我此来,旨在卫道降魔,不在患得患失,故而须存甚顾忌?”
    柳少白等闻言之下,恍然顿悟,一齐以神秘眼色,盯在南宫隐的身上,微笑不语。
    南宫隐居然被他们这六道神秘目光,看得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指着青衣大汉,顿足骂道:“我不再叫你‘小龙儿’了,你应该是条该死的臭长虫,不识好歹的烂草绳,不然为何要专门拆我的台,捣我的蛋,在我屁股后面放火?好,你既慷慨,我老人家却何必落人把柄,被人讥为小气?索性抖露抖露也好……”
    说到此处,不仅青衣大汉在等他说话,连柳少白孟岚君陈紫云等师兄妹,也均凝神倾听。
    南宫隐叫道:“听着,那只鼎儿,出现金陵,一般武林豪雄,均已纷纷上路,你若落在后面,可就来不及了!”
    青衣大汉满面笑容,神色泰然。
    但一俊二娇师兄妹,却均勃然色变,柳少白更是焦虑之情,外溢于眉宇间,向那青衣大汉抱拳问道:“多谢阁下不吝赐告有关‘蟠龙鼎’秘密,柳少白他日必有一报。”
    青衣大汉摇手笑道:“些许小事,何足挂齿。更因阁下有这‘他日一报’之语,使我不便把微名贱号,举以相告了。”
    他自然是藉词推托,不愿报名,但却运用得十分恰当,使柳少白无法相强逼问。
    谁知就在柳少白业已抱拳转身,即将离去之际,南宫隐突然“嘿嘿”怪笑,扬眉叫道:“柳娃儿慢走,给我站住!”
    柳少白愕然问道:“南宫前辈有何教诲?”
    南宫隐指着青衣大汉,缓缓说道:“你不是想问他是谁么?他自己既不肯讲,且让我来替他介绍。你们总该听说过‘冷血泥鳅’燕小飞的名号?”
    这位诙谐玩世的嵩阳怪侠,虽把燕小飞的“铁血墨龙”四字,改为“冷血泥鳅”,但却认定一俊二娇,必在闻言之下,恍然大悟地惊佩万分!
    孰料柳少白等,脸上虽然变色,却不变成惊佩,而是变成鄙夷之色。
    原来,“一俊二娇”初见燕小飞时,便觉得他与前见和“勾漏二凶”动手的黑衣魁梧大汉,有些相像。
    但仔细看来,又觉有些不像,遂只有心中生疑,不曾出口指认。
    如今,南宫隐既已引介,柳少白便自剑眉双轩,冷笑说道:“南宫前辈,原来这位就是名满江湖的燕小飞大侠,柳少白真佩服你把他的‘铁血墨龙’四字,改成‘冷血泥鳅’之举,委实既颇高明,又颇有趣。”
    南宫隐听得方呆了一呆,柳少白脸上鄙夷神色更浓地,又向燕小飞冷冷说道:“燕大侠,我日前远见阁下与那‘翡翠谷’主人,‘脂粉情魔玉罗刹’仲孙双成,共乘一轿,打得火热,则今日西湖之游,应该并肩携手,俪影双双……”
    南宫隐听到此处,业已勃然震怒,厉声叱道:“柳娃儿,你如此胡言乱语,想作死么?”
    一面发话,一面就向柳少白闪身扑去。
    燕小飞眉头略轩,先自轻伸猿臂,拉住南宫隐,然后以一副泰然神色,向柳少白含笑问道:“阁下日前当真看见燕小飞与仲孙双成,共乘一轿,打得火热么?”
    南宫隐挣扎着叫道:“小龙儿,你放手,我老人家最恨的就是无端污蔑,含血喷人!我非把这柳娃儿,先掴上几记耳光,然后再去找那霍老婆子算帐!”
    燕小飞那里容他挣脱,手中一紧,含笑说道:“老哥哥,你别乱发脾气,这桩事且听我的……”
    柳少白冷笑连声,接口说道:“燕小飞,你休要故作镇定,企图掩饰丑行,欺骗南宫前辈!那日亲眼见你与仲孙双成鬼混的,并非柳少白一人,我两位师妹,还曾路见不平,助你赶走了‘勾漏二凶’,还有……”
    南宫隐气得跳脚,怪声叫道:“放屁!你这小子简直是一派胡言,‘勾漏二凶’那两个魔头子还经不起小龙儿的一根手指,怎会要这两个丫头,从旁帮手。”
    柳少白因自己理直气壮,却一再被南宫隐加以责骂,不禁神色微变,似乎有些忍无可忍之状。
    燕小飞也自目注南宫隐,蹙眉说道:“老哥哥,你容我说上几句话儿行么?”
    南宫隐瞪了柳少白一眼,仍自气呼呼地说道:“好,小龙儿,你要说你就说吧。等你把话说完,我老人家再和这娃儿算帐!”
    燕小飞转过面来,向柳少白淡淡说道:“柳少侠,我相信你所言不虚,但有一点我要奉告,就是你与孟陈两位姑娘所看到的,不是我燕小飞本人!燕小飞虽然不敢自诩为顶天立地大丈夫,却也绝非欺世盗名俗男子,任凭仲孙双成,如何国色天香,娇媚绝代,也无法惑动燕小飞的铁石心肠!关于我难敌‘勾漏二凶’一事,无须多辩,请柳少侠以适才彼此的体会所得,自加衡量,即可明白!”
    语音一落,不管柳少白的反应如何,飞快地转面向南宫隐笑道:“老哥哥,适才我不急,如今却因已获有关讯息,恨不得胁生双翅,追上仲孙双成,我要先走一步的了!”
    声落,人起,一飞冲天,展眼间,便告消失不见!
    柳少白闻言,方自略有所悟,尚未恍然之际,南宫隐再度顿足蹙眉,指着他怒声骂道;“柳娃儿,这笔帐,咱们以后再算!胡涂蛋,你懂了么?‘铁血墨龙’闹了双包奇案,另外有无耻之徒,冒用了燕小飞的名儿!”
    说到此处,他也像一阵风般,卷出林外!
    柳少白被这种意料以外的变故窘住,有些哭笑不得。
    陈紫云则秀眉双蹙,向孟岚君惑然说道:“君姊,你相信么?”
    孟岚君目光呆然,有点失神落魄般地点头答道:“相信,当然相信!无论从武功之上,或从气度之上看来,我们现在遇到的才是真正的‘铁血墨龙’燕小飞!何况南宫前辈,虽然游戏风尘,但却忠肝侠胆不会对奸邪之徒,妄加袒护!”
    女孩儿家的情绪,极为微妙,陈紫云闻言之下,竟乱了方寸,颇为迟疑地向孟岚君扬眉问道:“君姊,他……他若真是‘铁血墨龙’燕小飞,我们却该……该怎么办?”
    孟岚君的芳心之中,也乱得一团糟,蹙着双眉,摇头说道:“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柳少白见了她们的这副迷惘神色,不禁妒火狂燃,把心中刚刚生出的一些愧悔,烧得一干二净,冷笑说道:“这很简单,追上去陪个不是,找机会和他亲近亲近,包管那位燕大侠误会全消,对你们笑颜相向。”
    柳少白不太懂得女孩儿家性情,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之下,绝不能再加讽刺,否则必将越弄越糟。
    果然,他这几句讽刺之言刚了,孟岚君的绯红娇靥,立时转白地,一剔双眉,冷然说道:“多谢师兄指点,小妹敬遵尊命!”
    这两句话儿中的含意,就是你既然如此对我讥刺,我就偏照你的话儿,做出来给你看看!
    孟岚君有此语,陈紫云有此心,故而语音才落,香风双飘,这两位绝代娇娃,便负气腾身,不理柳少白,穿林驰去。
    柳少白找了这大一场没趣,气得俊脸铁青,全身发抖。
    他不怪他自己胸襟偏狭,出言不当,却有所迁怒,眉腾煞气,目闪凶芒,蹑足潜踪,尾随在孟陈二女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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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最佳线索
    事移,地转,又是秦淮!秦淮河畔,有座名副其实的建筑,名叫“秦淮第一楼。”
    这“秦淮第一楼”的特色,不在于酒醇,莱好,以及屋宇的宽宏华美,而在于酒楼主人,不惜重资巨金,延聘了不少南朝金粉,北地胭脂,妙舞清歌地为顾客侑酒。
    一般有闲阶级,暨有钱亨鼎,能在此处尽声色之娱,餍口腹之欲,自然近悦远来,车水马龙,使这“秦淮第一楼”的生意盛极。
    华灯初上,是秦淮河最热闹的时分,也是“秦淮第一楼”最上座的当儿。
    楼头酒客,种类各一,身份各殊,有的是饕餮之流,有的是醉翁之意,有的是官绅商贾,有的是公子王孙,更有一些以前甚少,近来甚多的武林豪客。
    临河靠窗的一副座位,对坐着一个矮胖的老头儿,一个壮年魁伟的大汉。
    这两人,正是“嵩阳醉客鬼见愁”南宫隐,与“铁血墨龙”燕小飞!
    他们两人,对笙歌鼎沸,喝令猜拳的满楼喧嚣,似乎听若无闻,对于翩翩曼舞的发影钗光,也视若无睹,只是默然相对,低头饮酒。
    燕小飞每逢举杯,是浅尝便止,喝得极为斯文潇洒。
    南宫隐却每一次都是杯底朝天,点滴不剩,把他嗜酒如狂的情性神态,表露无遗。
    这时,南宫隐似已有七分酒意,摇头晃脑,也斜着两只醉眼,“咽”地一声,又复干了一杯。
    他举袖抹抹嘴唇,执起锡壶,又往杯中倒酒,但却未倒出半点半滴。
    这种情况,显然是壶内已空,南宫隐遂颇为扫兴地摇了摇头,把壶儿“砰”然一放!
    燕小飞看得长眉微扬,含笑问道:“老哥哥,你酒够了么?”
    南宫隐醉眼双翻,冷哼一声答道:“小龙儿,你若小气,何必请客!我老人家有干杯不醉之量,如今才不过喝了八壶,距离那个‘够’字,还差得远呢!”
    说到此处,打了一个酒噎,举手向喉间摸了一摸,正待继续发话,燕小飞摇头笑道:“老哥哥,你酒或不够,但话却够了,千万不要为了多贪几杯,误了大事!”
    “胡说!”南宫隐一瞪眼道:“我老人家是越喝越明白,你难道没听人家说过:‘酒不尽兴,不如不喝’,故而既已沾唇,须喝个痛快!废话少说,赶快叫他们再送几壶酒来!”
    南宫隐讲起话来,舌头有点发大,字眼儿也有点含糊不清,却偏说仍未尽兴,看来,他是非喝个酩酊大醉不可。
    燕小飞无可奈何,望着这位酒噎连连的南宫隐,不禁摇头苦笑,并招来堂倌,吩咐再送酒菜。
    南宫隐听得燕小飞招呼添酒,居然立刻便有了精神,一迭声地催促堂倌,赶紧送上。
    这时,一阵如雷掌声,夹带着几声刺耳怪叫,一名歌妓的歌停舞住,脸带迷人甜笑,退入了帘幕以后。邻座不远,有人击桌叹道:“这妞儿真不错,人美得像一朵花儿,娇嫩得吹弹欲破,不胜罗绮,若能轻怜蜜爱,真个销魂……”
    另外一人,冷哼接口道:“吴老二,癞蛤蟆想吃得天鹅肉,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副尊容,配么?要想真个销魂,到船上去,别在这儿痴心妄想!”
    南宫隐除了拼命饮酒以外,万事不问,燕小飞却皱了一皱眉,抬眼向那发话之处看去。
    不看还好,一看之下,燕小飞两道本已微皱的眉头,皱得更深。
    适才发话处的邻座之上,坐着四位黑衣大汉,均是一式劲装,腰悬长剑,服饰颇为气派。
    但他们的眉宇之间,全都充满了一种凶悍暴戾之气,一望而知,不是善类。
    方才后发话的那人,讥讽得委实不错,先前那见色思淫的黑衣大汉,恰好面对着燕小飞,是个扫帚眉,三角眼,招风耳,朝天鼻,并有张奇阔拱唇的丑嘴,倘若上得戏台,包管不用化装,便成了一位活脱脱的“天蓬元帅”!
    讽刺他的那人,因系侧坐,只能看见半边脸儿,鸡眼,鹰鼻,薄唇,也显然是个尖刻阴损的典型人物。
    也许是他挖苦讽刺得太以使人难堪,那酷像“天蓬元帅”的黑衣丑汉,神色微变,似乎有所顾忌,敢怒而不敢言地,打了一个“哈哈”,勉强笑道:“我是说着玩的,邝老大何必认真。咱们‘翡翠谷’里的妞儿,挑个最差劲的,也比方才唱歌跳舞的那个丫头强得多了!”
    燕小飞本不想再听下去,但“翡翠谷”三字,随风入耳,却使他目光一亮,再度留神!
    那被称为邝老大的黑衣大汉,冷“哼”一声道:“说着玩的?哼,算了吧!吴老二,我对别人,也许不太清楚,但对于阁下的肚皮里面,有些什么牛黄狗宝,却知道得明明白白!不错,咱们‘翡翠谷’里,粉黛钗裙,穷尽天下美色,恐怕你不单不敢向她们说出方才那些欲图销魂的话儿,并连见色思淫的念头,都不敢起!”
    吴老二丑脸通红,尚未答话,邝老大却又继续冷笑说道:“行了,吴老二,你不必强辩,我知道你熬不住火。待会儿,你去你的,谷主面前,由我来替你略加遮盖。可是千万记住,别找麻烦,否则大家都有乐子看了。”
    吴老二赧然一笑,连忙举杯掩窘,喝了一口,望着邝老大,神情尴尬地皱眉说道:“说真的,咱们谷主什么都好,就是对于这一方面,束缚得太紧了些,谷里那些水葱似的妞儿们,放着也是放着,何不开一只眼,闭一只眼,给我们一点机会。难道非要使肥水落入外人田么?”
    邝老大勃然变色,目光炯炯地低声叱道:“吴老二,你好大的狗胆,竟敢批评谷主,这些话儿,若是传到她的耳内,你还有命么?”
    吴老二的神色不变,嘿嘿一笑说道:“算了吧,邝老大彼此上多年知交,何必板着脸儿,把官腔打得十足?常言道:‘酒后见真情’,你何妨也拿出些真个的来?”
    显然,邝老大适才全是一片矫情假意,如今被吴老二一语道破心中事,脸上怒色顿敛,举杯饮了一口,低声说道:“吴老二,我若拿出些真个的来,又便如何?”
    另外两名大汉中,坐在邝老大对面的一个,突然忍不住,目注吴老二,冷冷说道:“吴老二,邝老大说得是,即使他拿出真个的来,又能如何,你自信可以帮得上忙么?咱们谷主作风从来就是这样,别的不说,她不准咱们拈花惹草,自己却粘上了个‘铁血墨龙’燕小飞……”
    话犹未了,吴老二突然“砰”地一声,猛力拍在桌上,浓眉深皱,目中凶芒乱闪,恨声说道:“他娘的,不提那‘铁血墨龙’燕小飞还好,提起来老子就无明火冒!他哪里是什么‘铁血墨龙’?分明欺世盗名,连条小长虫都不如。咱们谷主,一向把天下男人,视如草芥,怎么偏偏看中了燕小飞那个孬种?说什么‘天下第一高手’,却被‘勾漏二凶’打得狼狈不堪,几乎……”
    吴老二满口谩骂,燕小飞自然颇觉刺耳皱眉。
    就在此时,一线白光闪处,吴老二顿然杀猪般一声大叫,手掩嘴唇,但唇间的丝丝鲜血,却仍顺着指缝流下。
    别人茫无所知,燕小飞却看得清楚,那线白光,是一滴酒儿,而这滴酒儿,是南宫隐沾指弹出。
    那吴老二这声杀猪般的怪叫,自然震惊了整座“秦淮第一楼”,无数道目光,一齐投过。
    除了吴老二痛得弯腰掩嘴以外,其余邝老大等三名黑衣大汉,均自勃然色变,霍地站起,手按剑柄,目光如电,四下搜索!
    邝老大因身为四人之首,更复满面凶狞神色,剔眉厉声叫道:“那个王八羔子,暗中伤人,莫非活得不耐烦了?有种的就站出来……”
    白光再闪,他同样地一声惨嚎,合上了嘴,颓然坐下。
    另外两名黑衣大汉,自然大惊失色,各从腰间飞快地掣出长剑。
    有人动了兵刃,“秦淮第一楼”楼头,立刻一阵纷纷大乱。
    一些胆小的酒客们,甚至于惊得失声尖叫,全身发抖。就在此时,四名黑衣大汉耳边,响起了一阵轻若蚊鸣,但却极为清晰的语音,冷然说道:“兔崽子,我老人家看你们哪个敢动?若非我老人家酒兴正酣,不拧断你们两颗狗头,拔了你们两条狗舌才怪!如今只打落几枚狗牙,只是略示薄惩,倘再嘴中不干不净,惹得我老人家动了杀心,就绝无侥幸的了!”
    邝老大听出这是内家上乘绝学,“蚁语传声”功力,便知对方比自己委实高得太多!遂心中一懔,冷汗直流地,强忍痛楚说道:“阁下那位高人,我弟兄是翡翠……”
    话未毕,耳边的“蚁语传声”又复骂道:“兔崽子,你们为何前倨后恭?别想抬出‘翡翠谷’招牌护身,我老人家走过八荒四海,闯遍五岳三山,根本就不会把这三个字儿,看在眼内!连仲孙双成那骚蹄子,见了我也得委曲一辈,凭你们也配问我老人家是何方神圣么?滚,快滚,再不滚就把你们的满嘴狗牙,一齐打掉!”
    痛楚未消,余悸犹存,邝老大慌忙一面凝神戒备,一面苦笑说道:“我弟兄技不如人,只有遵命,但阁下既言比我家谷主,高出一辈,想必……”
    耳边人语,一声轻笑说道:“兔崽子,你们大概是‘不见棺材不流泪,不到黄河不死心’,少来跟我老头子耍这一套,你们竖起耳朵听着,但听了可别后悔,我老人家就是‘嵩阳酒客鬼见愁’……”
    四个黑衣大汉一听竟是这位出名难惹缠的老魔头,不禁心胆皆裂,准备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猛可地,耳边又是一声喝道:“站住,我老人家还有话说!”
    他们已知对方身份,谁还敢移动分毫?果均面若死灰,木然呆立。
    耳边人语“嘿嘿”笑说道:“不错,像这样乖乖听话,才不会再讨苦吃!兔崽子们,回去告诉仲孙双成那骚蹄子,她怀中搂的人儿,是个西贝货色,莫要被那厮冤里冤枉地,占尽了所有便宜!”
    语音了后,四名黑衣大汉,仍自木立不动。
    南宫隐失声笑道:“滚吧,兔崽子们,我老人家话已讲完,谁耐烦再看你们那副蠢像?”
    四名黑衣大汉闻言,如获大赦,立即恨不得多生两条腿般,抱头鼠窜而去!
    “秦淮第一楼”里头的普通酒客,早已吓得走光,如今所剩下的,都是些胆壮心豪的武林人物,见状之下,不禁哄堂大笑!
    这是最佳线索,燕小飞岂会轻轻放过?他刚要示意南宫隐,与自己联袂暗中追踪,目光闪处,突然瞥见一椿几乎令自己难以置信之事。
    他心中一震,忙向南宫隐低声说道:“老哥哥,烦劳你跟住那四个蠢货,我有急事,未便同行,明晚此时,仍在这‘秦淮第一楼’里头相会便了。”
    说完,不等南宫隐有任何表示,便站起身形,丢下酒银,匆匆而去。
    燕小飞下得“秦淮第一楼”后,便步履如飞地穿过那些熙来攘往的行人,顺着秦淮河边赶去。
    他那双炯炯目光,始终盯着人群中的一条红影,那是一个背影,一个无限美好的红衣少女背影!
    此时,前行红衣少女,已然穿过人群,走向十数丈外泊在秦淮河中的一条华丽画舫!
    燕小飞一扬双眉,发话叫道:“红姑娘,请慢行一步!”在这灯红酒绿的秦淮河畔,自然充满了买醉寻芳的风流浪子,故而前行红衣少女,根本想不到从身边发话相呼之人,竟是名震乾坤的“铁血墨龙”燕小飞。
    她闻声止步,才一回头,不禁尖声叫道:“燕大侠……”
    这红衣少女,以前名叫“小红”,如今也叫“小红”,但她以前的身份是“无垢玉女”冷寒梅的一心爱侍婢,如今的身份,却是秦淮名妓苏小曼的风尘助手!
    她“燕大侠”三字才出,燕小飞业已走到她面前,惑然问道:“红姑娘,你怎么下了九连山,何时来到金陵?莫非冷姑娘也……”
    就在这刹那之间,小红业已定下心来,神情平静地,指着那条华丽的画舫,娇笑说道:“燕大侠,说来一言难尽,容小婢稍时再详为禀告。我家姑娘,便住在那只画舫之上。”
    燕小飞自然懂得凡属泊在秦淮河的画舫,几乎无不含有风流神秘意味,怎会成为“无垢玉女”冷寒梅的居留之所?
    他呆了,原本便已微皱的两道剑眉,如今皱得更深,低声问道:“冷姑娘玉洁冰清,名重当代的巾帼奇英,她怎好……”
    小红这才发现自己的话儿,容易引人误会,遂螓首连摇,嫣然笑道:“燕大侠莫要误会,此事另有原因,那只画舫,是由我小绿姊姊,化名苏小曼主持,我家姑娘则从不出后舱半步!燕大侠请上船一见便知……”
    燕小飞略一迟疑说道:“冷姑娘这样做法,必然是事关机密,并极重大!我上船见她,不知有妨碍么?”
    小红妙目微扬,含笑说道:“我姑娘行踪,虽然极为隐秘,掩人耳目,但却从未想到要隐瞒燕大侠。你和我家姑娘的关系,不寻常呢!”
    燕小飞竟脸上一热,慌忙避开小红那两道宛如利剑,能够穿人肺腑的又美又倩目光!
    小红继续笑道:“但燕大侠要稍等一会儿再去,此时不行,因为如今有位金陵的世家公子卓少君,正在船上,与我小绿姊姊所扮的秦淮名妓苏小曼在谈话。这卓少君是常客,也是奇客,更是个深藏不露的神秘人物,我家姑娘判断他可能与武林奇宝‘蟠龙鼎’,大有关联!”
    燕小飞对于人人动心的武林奇宝“蟠龙鼎”,似乎并不关切,只是关切冷寒梅,向小红问道:“冷姑娘何时下的九连?”
    小红答道:“就在燕大侠离去后的第三天。”
    燕小飞皱眉说道:“冷姑娘曾与我约定,她怎好……”
    小红妙目微瞪,接口叫道:“燕大侠,你可不应该对我家姑娘见怪,她为了对你关怀太切,不放心让你独自奔波江湖,百般无奈之下,只好自毁诺言,听从小绿之计,悄悄跟下九连!她风闻‘蟠龙鼎’出世,料定燕大侠可能也来江浙,遂命绿姊托身风尘,寄迹秦淮,一面探听‘蟠龙鼎’的讯息,一面察访燕大侠的侠踪!”
    燕小飞听得胸中血气翻腾地,好不感动!但表面上却仍自只以一副歉然神色,轻声叹道:“我之所以与冷姑娘定约,便是因为她病体初愈,不宜劳动,才想使她静居九连,好好调养。谁知她依然如此,委实心中难安。”
    小红嫣然笑道:“我的看法与燕大侠不同,我觉得这样才好,若使我家姑娘,独居九连,她整日想你,病情更必恶化!”
    燕小飞心中一震,急急问道:“冷姑娘如今业已康复了么?”
    小红微笑答道:“多谢燕大侠关怀,我家姑娘的身体方面,业已康复,但精神方面,却因始终未能探得你的踪迹,整日悒郁寡欢。”
    燕小飞再不能装傻,脸上一阵奇热,赧然无语,神情十分惭窘。
    一位纵横宇内,叱咤风云的盖世英豪,铮铮铁汉,一旦涉及儿女柔情,却变得英气尽扫,豪气全消,能不令人浩叹“情”之一字的魔力太大!
    小红转变了话头,与燕小飞走向河边,向他看了两眼,含笑问道:“燕大侠,你是甚么时候到的金陵?”
    燕小飞脸上窘色渐退,应声答道:“我是今早才到。”
    小红“哦”了一声说道:“那就难怪我们几乎访遍了金陵,均一直不曾获得燕大侠的丝毫讯息呢!”
    说到此处,柳眉一挑,又自极为高兴地娇笑道:“要是我家姑娘此时知燕大侠已来金陵,近在咫尺,定然不晓得有多高兴!”
    这两句话儿,听得燕小飞的脸上窘色又起,他虽自诩口才极佳,但如今却已找不出甚么适当之语可说。
    小红笑道:“燕大侠赶来金陵,定然也是为了那只武林至宝‘蟠龙鼎’了?”
    燕小飞点了点头,并未答话。
    小红道:“燕大侠有无甚么确切线索?”
    燕小飞摇头答道:“没有,我只是听说这只鼎儿,落在金陵。”
    小红扬眉问道;“你是听谁说的?”
    燕小飞道:“红姑娘对于此人,不会陌生,他是我一位忘年至交,武林中有个‘嵩阳醉客鬼见愁’的外号!”
    小红“哦”了一声,脱口说道:“原来是那条老酒虫南宫隐……”
    话方出唇,猛觉南宫隐既是燕小飞的忘年好友,则自己岂非失言无礼,微吐香舌,倏然住口!
    燕小飞笑了一笑说道:“姑娘应识此老,便应该知道他的性情,你叫他一声‘老酒虫’,他不仅不会怪你,反会高兴的呢!”
    小红赧然一笑,娇靥上仍带着几分惭愧神色。
    燕小飞道:“红姑娘,你方才提起甚么卓少君,并说他与‘蟠龙鼎’之事,极有关系。”
    小红点头答道:“他是金陵世家,我姑娘怀疑‘蟠龙鼎’就藏在他的家中,并向江湖间故意播扬秘密,居心叵测!”
    燕小飞听了这番没头没脑的话儿,茫然问道:“红姑娘,请你把这椿事儿,说清楚些!”
    小红笑道:“此事极是复杂,一言难尽,何况我又拙于口舌,还是等你见了我家姑娘,来个细倾衷肠最好!”
    燕小飞知道小红并非拙于口舌,只是一时想把自己拉去与冷寒梅见面,二来又嫌这河畔来往人多,易泄机密,遂点头笑道:“红姑娘……”
    三字方出,画舫上已传出小绿所扮秦淮名妓苏小曼银铃浅笑的送客之声。
    燕小飞住口抬头,凝目望去,只见有位俊美潇洒的华服少年,从舫中掀帘走出,步下跳板,并似不胜依依地向船上回身摆手。
    舱门间,则有位绝代容光的绿衣佳丽,玉立婷婷,含笑送客。
    燕小飞认的出,这绿衣佳丽,果然便是“无垢玉女”冷寒梅的另一爱婢小绿。
    送行既是小绿,则那华服少年,定然就是小红所说的金陵世家公子卓少君了。
    燕小飞既已听说此人与“蟠龙鼎”有关,自然少不得要向卓少君多看几眼。
    这几眼一看,把燕小飞看得长眉双蹙。
    燕小飞目力如电,他看这外表文文秀秀的卓少君,果如小红之言,是个深藏不露的神秘人物!
    此人不仅身怀武学,而且功力颇高,足列武林一流高手,凭他内功造诣,敛刃藏锋,确可瞒过一般武林人,却绝瞒不过有“宇内第一高手”之称的“铁血墨龙”燕小飞的神目!
    燕小飞收回目光,向小红点头说道:“红姑娘说的不错,此人的一身武学,颇为不俗!”
    这时,卓少君并未发现站在远处的小红,当然更未料到还有个燕小飞,暗中对他打量着,遂潇洒风流,负手踱步地,走向人群之中。
    小红一直望到卓少君背影不见,小红方转过头来,轻扬玉腕,向燕小飞连连招手,含笑叫道:“来,燕大侠,我们赶快上船,小红替你带路。”
    说完,便转身先行,向那只画舫,姗姗走去。
    燕小飞道声“有劳”,也就随同举步。但不知道为了甚么,燕小飞心中怦怦跳动,手心沁汗,对于这区区十数丈路,竟有些既复嫌长,又觉嫌短的矛盾感觉。
    这种现象,他生平尚绝无仅有,游侠江湖,难免闯龙潭,入虎穴,爬剑树,上刀山,但再危险的遭遇,他都安然度过,决没有像今天这样的紧张不安。
    若说是对那盖代红粉,巾帼奇英,“无垢玉女”冷寒梅动了情愫……
    则燕小飞又觉自己肝肠铁铸,向来不沾儿女柔情,那里会突有例外?
    究竟怎么回事?
    燕小飞赧然自嘲,心中苦笑自问,但却没有答案,仍是一片茫然。
    小红引领了这位天外飞来的怪客,刚刚踏上跳板,船舱内传出小绿那悦耳动听清脆话声问道:“是小红回来了么?”
    小红娇笑应声答道:“我接来罕世贵客,还不快快迎迓!”
    一面说话,一面掀起珠帘,侧身让客。
    燕小飞略略迟疑一下,低下头进入船舱。
    小绿正想小红不知迎来甚么客人,竟如此夸张之际,一眼瞥见燕小飞,不禁惊喜得“呀”了一声,盈盈敛衽恭身行礼笑道:“小绿参见燕大侠。”
    燕小飞刚刚含笑还礼,小红已带着一阵香风,卷过身旁,奔向内舱,隔着珠帘便自叫道:“姑娘,姑娘……燕大侠来了!”
    后舱出乎意料的寂然久久,无人应声。
    小红呆了一呆,刚待再度发话,蓦然佩环微响,随着更起了轻盈步履之声。
    燕小飞立即觉得一颗心儿,跳动得更复厉害,竟大为局促不安地,把目光移向一旁。
    珠帘掀动,香风袭人,后舱内步出了白衣一袭,清丽出尘的“无垢玉女”冷寒梅,但她娇靥上的神色,却既平静又泰然,目注燕小飞,微笑说道:“燕大侠别来无恙。”
    燕小飞忙自抱拳为礼,强笑答道:“燕小飞托福粗健,冷姑娘的玉体,业已完全康复了么?”
    他却不像冷寒梅那样自然,似乎有些局促失态。
    冷寒梅婉然笑道:“多谢燕大侠垂顾,我已完全好了,燕大侠请坐。”
    说完,轻扬衣袖,伸手肃客。
    小绿小红见了冷寒梅这等平静泰然神色,禁不住心中大讶。
    但她们都是玲珑心窍,冰雪聪明,经过略一寻思,立即恍然大悟,四目交投,会心微笑。
    他们都已经明白,冷寒梅为甚么久久未应,迟延了一会儿,才步出后舱。
    主客坐定,由小红分别献上香茗,冷寒梅遂先行开口,望着燕小飞歉然一笑说道:“燕大侠,关于我毁弃诺言,下了九连一事,先要请你多多谅宥才……”
    燕小飞忙自欠身笑道:“冷姑娘言重,小红姑娘适才业已告知大概,燕小飞感激盛情,心中极为不安。”
    冷寒梅那清丽若仙的娇靥上,掠过一抹红晕,微含嗔意地望了小红一眼,转过螓首笑道:“燕大侠,你休听小红胡乱嚼舌……那冒名恶徒,可有消息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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