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令_司马翎武侠小说全集

第三章小阎罗游湖叙往事
    这时放舟湖上,缓缓游赏西湖十景。湖上风光正盛,游人甚多。
    然而王若兰独自倚舫外眺,心中一片寂寞。著名的曲院花港,那风亭水榭,圆荷垂柳,都陡然令她忆起儿时游湖的欢乐岁月,花港的湖水极是清澈,游鱼在荷叶下往来,历历可数。
    湖风挟着荷香,把她鬓边的秀发吹得有点凌乱。她抬手轻轻掠好,痴痴地看着湖里游鱼多么自在快乐啊!我虽是绮罗披身,珍肴充席,但为什么仍然像是不及鱼儿快乐?我像是失落了什么,和欠缺了什么地觉得空虚。可是细想之时,却又没有可以失落和欠缺的,真是奇怪……”
    她怅惘地叹口气,抬头望时,只见已置身平湖之上,右前方有座湖亭,三面临水,外面有栏杆围住两棵大树,几个游人在树下靠着栏杆,正在指点湖景,谈笑未休。
    这湖亭乃是西湖十景中的平湖秋月,若在清秋晚上,在亭上凭栏眺望,冰魄悬空,千顷一碧,直使人恍疑身于广寒宫殿。
    她渐渐被四下景色迷醉,心情恢复平静,忽见一只小舟,飞棹而来,夕阳斜照之下,破水划至。
    船头坐着一位姑娘,长垂的秀发以及软薄的罗衣,迎风飘拂。
    她定睛瞧时,原来那位姑娘正是董香梅。
    小舟靠着画舫停下,她轻盈地上了大船,大声道:“用小舟游湖有趣得多,不像这艘大船那么慢吞吞地……”
    说着话,一头钻人舱中,瞧王若兰一眼,道:“你信不信?”
    董夫人王若兰尚未回答,一个苍老的男声道:“姑娘虽然说得不错,可是小舟却太过危险一点,而且……而且不能带着小婢服侍吃喝人影随着语声,走人舱中,原来是管家许保,他跟着笑一下,道:“姑娘敢是找吃喝来的?”
    董香梅小嘴噘一下,道:“你那句抛头露面怎不说出来呢?“敢情这位心窍玲珑的姑娘,已听出这管家许保言中之意,哪里是因为危险或不方便?其实意思却在于妇道人家不应抛头露面这一点。
    许保道:“姑娘你年纪还轻,又是一身绝艺,目下扯不上这个。“言外之意,却是说给王若兰听的。
    董香梅这才心平静气,得意地瞅王若兰一眼。却见她泛起苦笑,并且腾开位置,意思叫她一起坐着。
    忽然一阵同情之感,掠过她的心头,但她面上却装出毫不在意地,在她对面坐下,拒绝了她的好意。
    管家许保又出舱去了,大船缓缓在湖面移动,湖波在夕阳下闪烁起千百度彩霞,使得船上的人,都要眯缝着眼睛。
    雷峰塔在夕阳下屹立,塔顶隐约可以瞧见有些小树盘生。一种古拙和庄严的景象,使得右边的净慈寺失掉应得的赞赏机会。
    董香梅凝望了一会,自语道:“这塔真好看……”
    王若兰道:“那边的保叔塔也很好看。有人说雷峰如老僧,保叔如美人。这评语真不错,不过,雷峰塔因为有白娘子那段传说,故此闻名天下……”
    董香梅嗯了一声,细细再瞧那雷峰塔几眼,忽然道:“那个男人太薄情了,若果我是她,哼,早就把他杀了,还有那老和尚,也是该死的东西……”
    王若兰低喟一声,歇了片,才轻轻道“能够那样地去爱一个人,总是件好事。”幽幽的语气,似乎惘然若有所失。
    董香梅吃一惊,细细品味她的话时,却觉得自己不能接受。不过,她仍没有反驳。
    她们在暮色苍茫,回掉言归,醉人的酉子湖,被夜幕徐徐地笼罩遮掩起来。
    自从这次游湖之后,董香梅便对这位继母有了不同的观感。不过,她仍然不肯和她作进一步的接近。
    然而这一点却是须要她十分吃力才能够坚持。
    她自己也没个伴侣,这是因为那些扭捏作态的小姐们,和她坚强粗野的性情格格不人的缘故。
    因此,她只好独自一个人,驾一叶扁舟,老是在西湖中飘荡。不久,这个方圆十五里的西湖,已被她游踪踏遍。
    这天,她将小舟系在湖亭下;自个儿走上亭中。这时,正是中午时分,游人甚少,只在那边栏杆有一个少年面湖凝仁。
    她在这边对着湛明湖水,心中也是空空荡荡,宛如那一湖静水,把她的心浸洗得空明灵净。
    那边的少年忽然朗声吟道:“问讯湖边春色,重来又是三年。东风吹我过湖船,杨柳丝丝拂面……”
    她禁不住回头去瞧,只见那少年自个儿摇头摆脑地吟诵着。心中便想到:“原来是个书呆子。”
    只见那少年摇摆得十分有味的样子,忍不住噗嗤一笑。
    少年闻声回顾,四目一触,把个董香梅吓得芳心大跳不止。
    原来那少年面皮白净,眼若寒星,修眉胆鼻,映出一团风流模样。分明正是那日偶然瞧见韦千里的真面目一般。
    她嘴唇微张,欲言又止,再定神看时,那少年的衣着虽然甚是朴素,却是大方适体。
    少年似乎不惯与姑娘周旋,失措地拢手一揖。
    董香梅见他失惊之状,反而定下心来,又是噗嗤一笑,故意调侃他道:“古人说礼多必伪,你说可对?”
    少年直起身,闻言又是一愣,竟不会回答。
    她道:“你姓什么呀?”
    少年觉得这位小姑娘太不客气,但仍然说道:“在下魏景元,乃是本城人氏。敢问姑娘尊姓芳名?”
    董香梅有点失望地晤了一声,率然答道:“我姓董,名香梅,即是暗香浮动月黄昏的香梅两个宇。”
    魏景元但觉她的眼光十分锐利,可不敢和她碰眼光。同时,立刻也将小觑于她之心收起。
    只因为告诉他名字时的字眼,随口念出林和靖咏梅的名句,这一句里面虽然只有个香字,但因这一句乃是咏梅诗,故此她没有再说梅字,这种心眼儿,可也太多了点。”
    “董姑娘的口音,似是远来之客,仙乡何处,可肯见示?”
    董香梅一径瞧着他,却见他不敢作刘桢平视,这神态就像韦千里那样。不知不觉中,又使上对付韦千里那种顽皮态度。
    她道:“祖籍吴头楚尾,如今非豫非鄂,你猜猜看吧!“魏景元知道所谓吴头楚尾,乃是指江西豫章,可是后一句非豫非鄂,根本便不知作何解法,不觉大为惊讶这位姑娘胸中所学之博雅。猜想所谓非豫非鄂定是从什么罕睹的典籍中取用的冷僻成典。
    当下只好含糊地嗯一声,可是董香梅再问道:“你可猜得出来?”
    魏景元面上一红,嗫嚅道:“在下孤陋闻寡,不敢妄作蠡测……”
    她款款走过去,人未到,香风先送,魏景元吸一口气,脑中一阵晕淘淘的。
    董香梅衣袖一拂,直奔魏景元的身上。
    这一袖要是拂上了,魏景无非给摔飞不可。
    可是在衣袖及体之际,她忽回味过来这人并非韦千里,这个玩笑开不得,连忙猝然撤回力量。
    但衣袖仍然拂在他身上,把个魏景元拂得更加发晕。
    他玉面通红,不能抬目。
    “啊,对不起,我瞧着你面熟得很,就像那个常跟我开玩笑的人一样,所以我….,,魏景元震动一下,心头冷了半截,忍不住酸溜溜地问道:“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如今在哪里?”
    “他姓韦,名千里,我们都叫他书呆子,长得跟你一样,年纪也差不多。他如今就在非豫非鄂的老家处……”
    他哦了一声,哺哺道:“在老家处,那么你们很熟的了?”
    “当然很熟,我们很好呢!”她没有注意到魏景元的面色骤然变了一下。
    “对了,你刚才念什么重来又是三年,那么你是刚回到杭州来的么?”
    魏景无道:“是的,我昨天才回来,可是风物不殊,但人面已非。那最疼我的祖父已经去逝了。我是随着叔父到杨州去学做生意的,现在,我可要留在家里侍奉母亲……唔,这三年光阴浑浑噩噩地浪费了,一事无成,依然故我,如今重返故乡,眼中风光如昔,故此心里甚多感触……”
    她同情地点点头。
    魏景元又奋然道:“风月岂唯今日恨,烟霄终待此身荣,未甘老负平生,我总不甘心就这样默默无闻地负却此生……”
    这一刹间,这位俊美少年一点也不像怯懦的韦千里。他那种豪气干云的样子,面上的神情,组成大丈夫的轩昂气概。
    她宛如当日忽然瞧见韦千里拨起覆额乱发,露出俊美的庐山真面貌时的惊讶心情一样。
    这位和怯懦的韦千里极相像的少年,蓦地流露出轩昂的丈夫气,大大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景象,使她不禁凝目无语,痴痴地瞧着他。
    他生像是得到鼓励,傲然笑一下,剑眉斜斜飞起,朗声道:“我虽然身困市尘麝俗之间,可是,我仍然孜孜不倦地研讨经世之术。不管有什么艰难阻险,但此志终不渝……”
    董香梅同情地嗯一声,轻轻道:“你一定会成功的。”
    平湖上荡过几叶轻舟,天光水白,一片温柔宁静中,传来操桨的咿唔数声。
    魏景元勾起连年落魄的怅惘,也触起生平的雄心壮志,一时心驰神越,伸手捉住她的脂白柔荑,道:“你真的相信我吗?”
    她轻轻点头,那颗心儿却一阵鹿撞,王也似的脸庞上,泛起红晕。
    两人肌肤相接,如受电触,一时情思飘逸,不知身在何方。
    直到傍晚时分,暮色悄悄来到人间,董香梅才回到府中。
    她没有去用晚膳,自个儿和衣躺在绣床上,痴痴望着香罗帐顶在出神。
    使女一点也不敢惊动这位脾气极坏的姑娘,任由她在床上静静地躺着。
    此刻董香梅的芳心里,正泛滥着一股奇异的情感之流,她说不出这是什么滋味,一会儿喜,一会儿愁,似是快乐,却又有点怔忡不安。她恨时光过得太快,但又害怕时光真会停顿。
    冥冥中一种奇异的力量,使她尚未全开的情窦趋向于成熟。刹时间,她像懂得了许许多多以往从来不会想及的事物道理。虽则,她也没有真个好好地思维,却是自然而然地领悟。
    人生往往便是这么奇妙,能爱的时候,青春已逝。
    未曾懂得爱的时候,却突然遭遇上了,于是,这些人们只好迷迷糊糊地去实现冥冥中已安排好的结局。
    自从这次会面之后,董香梅每隔三天两日,总到西湖和魏景元见上一面。
    每逢将届约会的时候,董香梅便觉得坐立不安,简直不知干些什么事儿,才能排遣那一小段时间。
    少女的矜持,又使得她不肯让自己太早赴约,苦恼到极点之时,回心一想,这个约会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呀,于是又哑然失笑,似乎能够安静下来,然而天晓得,只不过顷刻功夫,她又焦躁恍惚起来。
    大约过了半个月光景,他们的湖畔密约已超过六次之多。可是末后这两次,董香梅回来时,芳心总觉得十分别扭,因为她凭借女性的特别灵敏的直觉,已察出魏景元似乎忽然对她产生了一种距离。
    两人之间的感情不但没有增进,反而比以前还疏淡了一点。
    她感觉得出这位英俊的少年,不过只为了脸嫩心软的缘故,所以还和她殷殷订下后约。
    然而,她并不是要求这种伪装的感情,说得好听点便是含蓄的感情。她渴望的是赤裸裸的,大胆的和奔放的感情。
    因而,她不免偶尔会记忆起大师兄曲士英有力的臂膀的拥抱,以及那壮健得像石头似的胸膛。
    最后的一次见面,董香梅甚是气恼,故此临到分手时,订下的后约,竟是期旬之久。然而魏景元并没有反对的意思。
    这可使董香梅倍加气恼。回到府中,独个儿躺在绣床上,真有点愁肠百结,芳心尽碎的凄凉况味。
    距离约会还有四天时,七步追魂董元任以及小阎罗曲士英已回来了。
    董香梅在伤心之余,便拉了小阎罗曲士英一同游湖解闷。
    曲士英虽说刚刚回来,但神采飞扬,一点也没有旅途劳顿之色。
    两人驾着一叶轻舟,在西子湖中缓缓泛游。
    小阎罗曲士英在夕阳下,细细打量董香梅几眼,手中一面操桨,心里一面忖道:“个把月不见,小师妹长得更美丽了。难道这湖光山色,真个可以使人早熟和更美丽吗?”
    “大师兄,你和爹出这趟门,去得太久啦…··”
    小阎罗曲士英禁不住微笑一下,想道:“她居然也挂念我,否则她怎会觉得我出门太久?“
    他明白这位小师妹不会问他出门干什么去。
    因为他乃是和严峻的师父一道静悄悄地出去,在师父没有宣布之前,那是决没有人敢问的,即使是师父的女儿董香梅。
    “师妹,你猜我和师父去了什么地方?”
    董香梅摇摇头,并不做声,但那双澄澈乌溜的大眼睛,却询问地瞧着他。
    “你总听过金蜈蚣龚泰这个名字吧?对了,便是那个衡山派叶徒金蜈蚣龚泰。四十年前他被逐出师门,便到北方扬名闯四方,不及三年功夫,黑道上几乎都推崇他为北方领袖人物。其后,他更将势力南布,隐然成为南北道盟主,就像咱们今日白骨教榆树庄的声威一样。”
    他歇一下,见董香梅果真凝日聚神地听他述说,便傲然笑一笑,继续遭:“可是,师父在三十年前,忽然向黑道上发展,以咱们白骨门的威望,天下武林无不震动。其中最感威胁的,当然是金蜈蚣龚泰,事情酝酿了两年,终于爆发而见了真章,决定究竟谁是黑道盟主。
    师父以一双肉掌,不让师叔等帮忙,便轻易地将当年所谓燕赵四凶打个心服口服。这燕赵四凶乃是金蜈蚣龚泰手下最著名的人物,就等于我在白骨门的地位一样……”他又傲然一声。
    董香梅却觉得他似乎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地方,厌烦地皱皱眉头,小阎罗曲士英觉察了,立刻敛住笑容,歇了片刻,才继续说下去:
    “金蜈蚣龚泰出自名门正派,天资颖慧过人,在被逐出师门之时,已是衡山派第一高手,别出心裁打制了两柄形如蜈蚣毒钳的利钩。称为蜈蚣钩。钩头附有剧毒,沾肉必死。他便是凭了这双蜈蚣钩,纵横江湖,得到金蜈蚣的别号。这时,他不得不亲自下场应战。师父仍以一双肉掌,施展咱们白骨门最厉害的白骨阴功,掌风发出,三尺之内,竟能将蜈蚣龚泰仗以驰名天下的蜈蚣钩逼住。
    三十个回合之后,金蜈蚣龚泰忽然反身退走,敢情这一下乃是以退为进,准备施展最厉害的天蜈喷雾绝技,加害师父。岂知师父外号称为七步追魂,焉能让他从容兵器上喷出毒雾?眨眼之间,身形一起,已赶到半空,和金蜈蚣龚泰走个并肩,一下子击落龚泰双钩。
    这一手蹑空追踪的绝技,震骇天下所有黑道第一流人物。从此以后,金蜈蚣龚泰便算是在黑道上没有了这么一号人物。而师父则安处豫鄂交界处的榆树庄,正式成为南北黑道盟主……”
    这一桩事,董香梅并非不知道,但她却没有听人述说过详细情形,只晓得结果而已。故此这时也听得津津有味。
    小阎罗曲士英继续道:“那金蜈蚣龚泰不知隐遁到什么地方,听说重新向那些自命正派的人打交道。那时候衡山派人才凋零,比他辈份大的本来只有一个掌门大师兄,却已故数年之久。故此便惟有他是衡山辈份最高的人。是以,便传说他乃是回到岳麓归隐去了。二三十年下来,现在师父也退出江湖,悠游西子湖滨。
    可是,便因上次中州华源镖局之事,哄闹起风波。大致原因是为了那个金童许天行。他本身倒没有什么,但有个拜把兄弟乃是峨嵋派的弟子,名唤王天远。
    这姓王的一听金童许天行回去的话说,加上华源镖局也歇了业,便大为不满。镖行中人也纷纷暗中计议,卒之由王天远返峨嵋请出青阳道人撑腰,想找回一点面子。这种种情形,我们早就打听到。
    其实那青阳道人虽说是天下著名峨嵋剑派的名手,但也不敢无端趟这场浑水,却是金蜈蚣龚泰这老头得知此事,亲自跑到峨嵋约青阳老道下山助拳。说老实话,这些人久想和咱们白骨门拼个高下,只因白骨阴功名扬天下,故此不敢率尔启衅。这一下子可以对上劲了啦,金蜈蚣龚泰又连忙跑武当华山两处,却都不得要领,据说他几乎要远访昆仑,可惜路太远点。他对这几个大剑派打完主意之后,又想搬动少林和尚,谁知也不成功。于是只好两个老头儿来应付。”
    “薄师叔连忙请来师父,说句实话,薄师叔虽说在江湖上与师父齐哈,但要是细究功力,只怕还在我之下咧,这是因为他昔年残毁肢体之故。”
    他稍为顿一下,果见师妹董香梅流露出钦慕之色。
    “师兄你果真赢得师叔么?”她问:“那么岂不是白骨门除了爹爹之外,便轮到你是最高手?”
    小阎罗曲士英点点头,道:“你说的一点没错,可是除了师父之外,我还怕一个人呢!”
    董香梅一听之下,不觉大奇,连忙追问道:“你还怕一个人?是谁啊?”
    阎罗曲士英笑一声,道:“你自家也不知道吗?便是你嘛……”
    董香梅把面一沉,显然并不欣赏他这个玩笑。
    小阎罗曲士英一生严寒冷酷,想不到破天荒想轻松一下,却惨败得可怜。事实上他的确不适宜开玩笑,因为他的声音太冷酷了,连开玩笑之时也如是。
    他碰了个钉子之后,自嘲地对自己苦笑一下,继续道:“那峨嵋的青阳道人以及衡山金蜈蚣龚泰两人挑战白骨门之时,霎时传遍了大江南北,只要是在江湖上走动的人,都知道有这么一件武林大事。可是除了有限的人外,全部不知道什么地方举行这场龙虎相争的约会。
    我随着师父,算准时间,就在约会举行的晚上,赶到开封府。这场约会,便是在开封府的华源镖局之中举行。
    我们到达时,比约定的子夜三更还早了一点儿,师父嘱咐我留在屋上严密监视,必要时,先现身下场。
    我隐身屋顶暗影之中,将下面大厅里的情形看得十分清楚,只见厅堂前面的宽大天井,两旁安放好些椅子,腾出中央三丈方圆的一块空地,似是作为动手比斗武功之用。
    然而此刻却杳无人迹,天井四面高燃数十支火炬,映得整个天井和厅堂也光如白昼。幸亏这华源镖局地点较为偏僻,而且外面还有一重院,否则外面的人眺望见烛天火光,恐怕会以为失火而惊骇。
    直等到三更时分,更鼓刚刚响过,厅堂内东西两房里,忽然一阵脚步杂沓之声响处,涌出高矮丑不少人,每一厢约有七八个人,一直走下厅堂的天井里。
    我这时心中才恍然明白,敢懦师叔薄一足早已率领了欧阳兄弟以及榆树庄中三名好手,到达华源镖局,只因时间未到,故此在西厢房内暂住。至于东厢走出来的共是八人,其中两个老头子最惹人注目,一是高冠峨髻的老道士,后面跟着一个年约三旬的道人,背上交叉插着双剑。
    另一个老头子发须如银,身材高大,面色红润如婴儿,虎目含威,在亮光白昼的烛光之下,炯炯有光。背上插着一对奇形兵刃,闪出万点金光。
    另外一个相貌俊美的人,便是我曾见过的金童许天行。旁边一个身材瘦削的汉子,眼神极足,背上斜插利剑,料是那峨嵋派的王天远。
    还有三人,其中两个一瞧便认得是镖行中人物,都在五旬上下年纪,后来我才知道是北方镖行中名望极高的五虎刀黄大刚,一个是江南武林有名人物蟒鞭陈名度,这两个人足可代表南北武林人物对咱们白骨门的仇恨。胜下一个干干瘦瘦的老头,看起来其貌不扬,我便没有去注意他。
    双方在各据一边的椅子坐下,这时我又发觉一件事,便是这一场生死之约,仅是咱们白骨门应战非黑道的武林人物。
    薄师叔一顿铁拐,铮地大响一声,跟着宏声喝道:“咱们如今既已没有什么话需要交待,就爽爽快快在武功上比划,强存弱亡,痛快了断……”
    金蜈蚣龚泰稳坐不动,大声道:“姓薄的快人快语,就这样决定好了。”他回头顾视自己这一边的众人一眼,却见众人尽皆点头同意。便又道:“可是老朽尚有一言,话先说在头里,老朽并非轻视各位,那便是姓薄的你白骨门本以七步追魂董元任为首,但如今只有你率同小辈的人物,这个似乎……”
    薄师叔似乎是暴怒起来,厉叱一声,道:“姓龚的你又扯到什么地方去了?本庄主既然应约至此,自然负起一切干系。”
    “哦,原来江湖传说董元任已经洗手退隐一事,果然无讹……”
    他的话是对青阳道人说的,可是那老道一径垂下眼帘,寂然端坐。这时只微微点头,没有回答。
    金娱蚣龚泰倏然离座步出天井,这一走动,尤其在这驽张剑拔,生死相排的紧张场合里,更显出他的气派极大,果然不愧为昔年一代领袖群雄的人物。
    他道:“薄文玖你出来,咱们无须多费时间,闹那无谓虚套。”
    薄师叔仰天厉笑一声,道:“好,好,你居然还记得我这三十多年没用的名字,哈,哈……”
    笑声甚是凄厉,使得旁听的人觉得比哭声还难听。
    金蜈蚣龚泰面上掠过一丝诧异之色,冷冷道:“老朽虽然隐居已久,但白骨门下三英的大名,却无法忘怀,还有那位迷魂倩女吕明玉,当年也是威震江湖。老朽今晚既然只会着三英之一,此心仍是自耿,异日尚要逐位拜访,再晤高明……”
    薄师叔又是一阵凄厉笑声,划破岑寂子夜。
    金蜈蚣龚泰宛如渊亭岳峙,稳立当地,脸上泛愠怒之色,眸子里也射出煞气威凌,使人不敢迫视。
    师叔叫道:“白骨门下三英,只胜下大哥和我薄老二,姓龚的你冲着我来便行啦!”
    话声甫歇,师叔旁边两人跃将出来,原来便是师叔的弟子欧阳兄弟。当时我在屋上有点儿着急,因为凭他们兄弟,绝不是人家敌手,这一点从人家说话时含气敛劲上便可推知这老头儿功力的确极为深厚,便师叔亲自动手,也不能丝毫大意,欧阳兄弟们能有什么道行,居然先挡这一关?可是我身形只动了一下,却没有现身跃下。
    薄师叔这时笑声未绝,只不过声音极低。
    我知道这时他心中暴躁痛极的特征,暗想若以师叔此刻心情激荡时而应敌,恐怕更加凶险。
    于是我连忙蓄势戒备,一等两位师弟有什么必要时,立刻出手挽救。
    欧阳昆兄弟似乎已得师叔默许,再不多言,跨步直奔金蜈蚣龚泰。欧阳煜也上前数步,那样子是准备应接。
    金蜈蚣龚泰似乎也瞧出师叔失常的神态,双眉一皱,瞥了欧阳昆兄弟一眼,似乎嫌他太过年轻,有以大压小之嫌,不愿动手,回头一瞥自己的人,还未曾招呼出口。欧阳师弟大喝一声,倏然施展白骨门绝妙掌法,一式“鬼王揭录”,双掌交叉袭敌,既扫且拍,双掌一递出,已生出无量变化。
    师妹你也知道咱们白骨门这套九阴掌法,一共只有九招,但每一招俱有极妙变化。这起手式第一招“鬼王揭录”,全是攻势,凌厉阴毒之极,尤其是配合起白骨阴功,那股无形的阴柔之力,得隙即人。
    金蜈蚣龚泰虽然背转头,却已察觉出师弟毒辣功势。以他的身份岁数,断不能纵开门避,当下一回头,断喝一声,双掌齐出。掌力之刚劲沉雄,我虽在屋顶上也能觉出厉害。
    欧阳师弟乃是以全力进击,加上这一招乃是全攻之式。在这刹那之间,已觉察出敌人内力造诣,并非他未曾练成的白骨阴功可比,并因对方掌劲沉雄之极,阴功毒力无隙可乘,但其时已无法撤招,竟然对上了掌。
    啪地大响一声过处,欧阳师弟面色陡然变得惨白惊人,连退三步。可是那金蜈蚣龚泰的身形也禁不住微微摇晃一下。
    那正是白骨阴功在自己身体内激荡的现象,甚为危险,动辄有走火人魔之厄。
    另一位欧阳煜师弟手足关心,大叱一声挥掌便扑。
    我一见薄师叔这时神情恍惚,似乎心灵上的震荡未曾平复,故此没有注意到欧阳昆的危险。
    霎时间我更深刻了解何以师叔无法与师父比拟之故,那便是不但在武功造诣上有关,最要紧的还是做人处事,那种克己自制的功夫和修养。
    有一点师妹你也许不知道,那便是师叔当年与三师叔夺魄郎君上官池,因同时爱上师姑魔魂情女吕明玉。
    二师叔因自己无望,便设计哄骗三师叔误会师姑爱上咱们庄中的一个英俊下人,使得三师叔骤下毒手,将师姑杀死。
    薄师叔又和三师叔火拼,细论起来,三师叔武功比二师叔更强,但在杀师姑之时,曾受微伤,故比火排结果,两败俱伤。
    其后师父回来,却把三师叔逐走,大概早已曝尸乱山之中,如今骨头已化为灰烬啦。
    董香梅听他述及师姑爱什么英俊下人之时,不知怎的联想到韦千里身上去,娇躯微微一震。
    “为什么爹会赶走三师叔呢?”她又发现了疑点,禁不住开口问。
    小阎罗曲士英收桨看见小船在岸边柳荫下荡漾,含有深意的笑一下,道:“师父当然有他的道理。”
    “什么道理?”她极快地忖想一下,仍无头绪,便嚷嚷小嘴再问。
    曲士英沉吟一下,忽然瞥见明净的湖水下游鱼数尾,在船边游动,下意识地一掌拍下,咚的一声微响,水面现出一个巴掌大的漩涡,直径半丈的湖底。几条自由自在的游鱼,蓦然投人漩涡,一直卷沉下湖底,埋在泥中。
    他猛然抬目一瞥董香梅,道:“这是因为师父也在心底爱上师姑之故。”
    董香梅愣了半晌,低低道:“师姑也恁可怜,虽然很多人都爱她,可是结局如斯,大师兄你曾经见过她吗?”
    曲士英点点头道:“那是三十年前之事,我那时刚投人师门,虽然仅有八岁,但印像仍甚深刻……”
    “她长得美丽吗?”
    “美丽极了,无论是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都美不可言。只是她老是那么冷冰冰的,总像是想着一些奇怪的事……”
    董香梅忽然发觉这位声音特别冷酷的师兄,这时不但面上流露出怀念追思的神情,甚至声音也变得甚是温和。
    她道:“是的,她是在幻想美丽梦境中的一切……”口气中俨然是作个结论,随即又问道:“究竟欧阳二师兄怎样呢?”原来那欧阳兄弟两人,大的名昆,小的名煜,董香梅管叫做欧阳大二师兄。
    “我一见情形不妙,正待现身,忽听那金蚣蜈龚泰洪声一笑,身形乍闪,已飘退两丈之远,大声道:“你们年纪太轻,老朽只等老的动手。”昆师弟恨声一哼,瞥见兄长面色灰白,立刻走向他身边,便没有时间追赶。
    我瞧样子那金蜈蚣龚泰似乎极为慎重,不敢有轻视之意,至于说这两句话之用意,该是发觉师叔心情震荡不安,故此出言激他立即出手。
    薄师叔果然怒哼一声,铁拐一顿,当地巨响一声,但身形始终稳坐不动,师叔倒底是大风大浪中的过来人,虽然忿怒之极,却也不肯贸然出手。
    右边座位纵出一人,正是峨嵋派的俗家弟子王天远,看他的身法却是不俗,一跃到圈中,先向金蜈蚣龚泰拱手行礼。
    龚泰叮嘱一声小心,便退回原坐。
    王天远呛地撤下宝剑,戟指道:“峨嵋王天远,特来领教白骨门功夫。”语气狂傲之极。
    昆师弟哼一声,打腰间撤下一样特别兵器,便是咱们师门特制的十三节白骨鞭。猛然一纵步,已到了王天远面前。煜师弟自个儿回到座位上去观战。
    王天远还待通名问姓哪知昆师弟怒火之下,竟不多言,白骨鞭挥处,鞭梢末端横缀着的精钢白骨,发出呜呜之声,疾扫过去。
    王天远嚷了半声,便急忙住口发招,却使出峨嵋派最著名的阴阳剑法,斜卸半步,上身微微侧间间,右手剑已平刺而出。
    须知剑之一道,大凡剑势平出,在敌则易于撩开,在己则门户大敞,虽狠则不稳。这种道理,王天远岂非不明白,分明是有心轻视。
    我一见他出剑,立刻知道这厮虽然是使出峨嵋阴阳剑法中著名的天狼中矢之式,可是以他的功力火候,这一招用得破绽多于威力。若是我出手时,这一招便可将他立毙掌下。
    昆师弟嘿一声,猛然叫劲坐腕,白骨鞭往下一沉,明看是砸缠敌剑,实则只要向左一跨步,便可将招式化为鬼王三拨扇,连环攻出三招,着着以鞭梢的横骨撞击两处大灾。
    果然这一招大奏奇功,王天远挫腕收剑,变招换式,哪知白骨鞭挟着劲风,疾射而至,座位中青阳老道身后的中年道人大喝一声,要提醒王天远注意时,昆师弟白骨鞭招数已施展开,如狂风骤雨般连环三鞭。
    王天远疾退不迭,但到第三招时,他根本已使不出剑招抵挡,当一响鞭身撩着剑刃,以白骨阴功阴柔之力,荡开敌剑,王天剑忽然重心一失,仰跌地下,正赶上昆师弟一鞭盘打而过,恰好逃得一命。
    那中年道人蓦地纵出来,剑光一闪,疾袭而至。可是昆师弟更快他一步,猛可抬腿一踹,王天远吃他迎面一脚踏至腔骨之上,立地腿骨断裂,惨叫一声。
    昆师弟一脚成功,立地飘退,正值敌人剑光如虹,追射而至。
    这一腾开地位,便恰好抢鞭盘舞,一式“抽撒连环”,绞敌剑,打敌穴,招数用得甚佳。
    却见那中年道人矫若游龙,道袍飘飘,快得异乎寻常地,绕到侧面,也是一式“天狼中矢”长剑平平推出。
    这一剑威力迥异,似慢实快,虚实兼备,狠辣到极点。
    昆师弟复使故智,沉鞭猛砸敌剑。接着便应是左移兑位,使出鬼王三拨扇之式。
    哪知那中年道人哼一声,脚下如风移转,但长剑出处不变,疾戳而去。方位既已改变,昆师弟以鞭砸剑之举已是徒劳,反而让敌人的长剑戳将进来。
    同来的榆树庄好手之一黑蝙蝠秦历,断喝一声,凌空飞来,一身黑衣,玄色毡帽,活像头黑蝙蝠凌空疾掠。
    中年道人明明听见黑蝙蝠秦历雄劲的叱声,却像自恃地毫不理睬,长剑疾如电光石火般刺出。
    在这短促的一瞬间,那柄剑已变了两处重要部位,是峨嵋剑派能手,凌厉之极。
    昆师弟一子落错,全盘皆输,硬生生踢出一脚。
    剑光鞭影蓦然消敛,昆师弟惨哼一声,腾退开数步,左肩头血光崩现,敢情已被敌人长剑扎了一下深的,可幸一脚踢得及时,才算没有被敌人伤着穴道。
    这时,他一对判官笔,仗着功力深厚,阅历丰富,声势大是不同,加之占了先着,竟把个中年道人困在双笔之中。
    薄师叔愤急交集,铁拐一顿,当地大响一声,但仍然没有离座。
    那中年道人原来乃是峨嵋名手孤云剑客。他的道号便是孤云,只因剑术极其高妙,并且早岁经常仗剑行道,故此得到剑客美号。
    那孤云剑客道袍飘飘,剑圈缩得甚小,似乎一对上手,便发觉这名震江湖的黑道煞星黑蝙蝠秦历的厉害,故此先求不败,然后言胜。
    黑蝙蝠秦历早知对方剑术精奇,功力深厚,双笔招数虽如疾风骤雨般进击,但每一招一式都几经思量,绝不敢马虎发出。
    眨眼间也拆了二十余招,孤云剑客清叱一声,倏然剑泛光晕,改守为攻,使出峨嵋阴阳剑法连环绝招,连击三剑,每一剑又化出数剑,直是一片剑网,疾罩敌人。
    其时我在上面观战,发觉孤云剑客这一招虽然极是神妙,但在第三招出手后,仍然有隙可乘。
    可是以黑蝙蝠秦历的功力,却未能达到乘此空隙败敌伤仇的地步,甚且久战下去,还会落败为辱。是以心中一动,猛然长身飘飞而下。
    当我身形一动之时,陡听一个苍老而清劲的口音朗朗道:“屋上之人何不现身?”
    我当时吃一惊,怎的青阳老道人会发觉我在屋上?但立刻已想到早先身形曾经移动一下,故此已被青阳老道人怀疑屋上有人,如今我一飘身而起,因是准备现身,故此毫无忌惮,青阳老道便能够断定。
    下面众人闻言仰首惊顾之时,我连忙施展师父秘传轻功,疾如闪电般蹑空飞下那两人战圈旁。
    那边金童许天行是见过我的,立刻告诉那一方的人,显出有点儿骚动的样子。
    我却没理睬他们,负手在两人笔风剑影之外观战。
    那边的瘦老头忽然走出来,疯疯癫癫地大笑数声,细看又似在哭。
    他走到我眼前,我看也不看他,心中认定这些隐身风尘的人,各有护身的一套玩意儿,我可不值得去理睬,惹翻我时,一单打死,省得罗嗦。
    那瘦老头在我身旁站定,歇了片刻,见我没理睬他,忽然又走回座位去了。
    我深知黑蝙蝠秦历的造诣功力,这时见他略略屈居下风,便低声指点他的招数。早在敌招欲发之前,制机占先,果然秦历一连三招,便将孤云剑客攻退五六步。
    本来在两人交手之时,出声指点,大犯武林禁忌,但我却存心激那两个老头出手,故此这等做法。
    我再指两点,便将孤云剑客又迫退数步。果然两个老头子同时阿叱一声,齐齐起座。我一看两人上来,那还得了?连忙仰天大笑一声,故意叫他们两人同上。
    两个老头子这才知道一时急了,齐齐起座而闹了笑话。当下商谈几句,结果由金蜈蚣龚泰出来。
    那瘦老头子又离座走过来,我在这个当儿,继续教了两招,把个大名鼎鼎的孤云剑客迫到差点儿归了座。
    黑蝙蝠辛历仍在疾攻猛打,我一见老头子出来,自知分心不得,忙命他退回,于是两人乍分,秦历收笔倒纵飞回,那边的孤云剑客兀自横剑瞪眼,甚是气愤。
    蓦然厅上有人咳嗽一声,那嗽声显得中气内力俱已臻达化境。我不由得心中一骇,暗想此人功力远在我之上,转而看时,敢情师父穿着一件白纺绸长衫,足踏无忧履,一摇三摆地走出天并来。
    金蜈蚣龚泰抖丹田朗朗长笑一声,屋瓦也为之震动。
    他还未来得及说话,师父身形一闪,宛如行云流水般到了我面前。
    金蜈蚣龚泰饶他武功高强,经验丰富,这时也禁不住身形一挫,面上微微作色,甚是戒备的样子。
    哪知师父连望也不望他一眼,一径向那瘦老头子躬身一礼。
    这情形可把一众的人,不论敌我全都愣然瞪口。
    我一瞥他们的神色,便知道敢情连他们也不知道这位瘦老头子的来历,怪不得方才坐在末座。
    “金老前辈别来丰神如昨,还记得当年鼎湖峰初阳洞外的小僮么?”
    那鼎湖峰又名仙都,即道家第二十九洞天,相传黄帝轩辕氏在此跨龙升天。
    瘦老人搭垂的眼皮第一次真个翻起来,敢情这位瘦老人限内有一层薄膜,遮挡住真正眼神。这时双目一翻,精光电射。
    “哦?你是西门欧阳冰的弟子?”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这瘦老人之言一出,全场震骇,便连薄师叔也大现讶愣。
    董香梅道:“你倒是很注意师叔的动静嘛?而且,为什么你不先出手而任欧阳师兄们受伤呢?”
    小阎罗曲士英用力瞧她一眼,率然道:“我就是打心中讨厌他们三个,自家也说不出是什么缘故?”
    话说完,目光如隼,凝视着她。
    董香梅啊了一声,忽然回味过来,便摇摇头,道:“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小阎罗曲士英微笑一下,继续原先话题,那时师父立刻应声道:“正是晚辈董元任。”
    瘦老人忽然鸣金振玉般长笑一声,众人但觉声音人耳,似乎直钻入心,甚是麻痒难受。
    “怎的老丈又是千虑一失,偏偏碰上你这孩子。”这瘦老头竟然唤师父做孩子:“两番都是白骨门的人,你大概已尽得西门欧阳冰的真传了吧?”
    师父恭言相答道:“晚辈岂敢妄比先师……”
    瘦老头沉吟一下,然后环顾众人一眼,只见一于人中,别说年纪较轻的,便连青阳老道和金蜈蚣龚泰两人,也自面露诧骇惊疑之容。
    显然这两人仍不知他是何许人,当下大不服气地摇摇头,道:“偏偏赶上你这孩子认得我,这样说来,我岂不是要走开?”
    师父朗声道:“还请老前辈按照昔年规矩,让晚辈等自行解决。”
    “这还有什么说的。”他道:“我且问你,西门欧阳冰是怎样死的?”
    师父犹疑一下,才道:“先师是在四十年前坐化的。”
    “坐化?哈哈,你敢瞒我?”
    师父为难地哼了一声,举目瞧瞧二师叔。
    二师叔似乎得到暗示,大声道:“大哥,你那时虽不在师父身侧,但师父的确是坐化的。”
    瘦老人长笑一声,道:“你们白骨门也有坐化的么?真是走火入魔,火焰焚心而死,仍要隐讳真相?不信再过几年你们便也知道了
    话刚出口,跟着又长笑一声,忽地一族身,风力卷刮得四面的火焰全部摇晃不定,众人一眨眼间,已不见了他的人影。
    这等来去无踪的最上乘内家功夫,比之师父驰名江湖七步追魂那种蹑空蹈虚的身法,更见高明神妙。连师父也因之而嘿然无语,众人更不必说了。
    歇了片刻,师父忽然仰天大笑道:“我说,青阳道长和龚老师俱是当代高人,怎会不识这位前辈来历?哈,哈。”
    青阳老道人和龚泰齐都面上变色,十分挂不住的样子,却又不能因此事而发作反讥,情形甚是尴尬。
    “想这位三危老樵金莫邪年逾百龄,早在四十年前,已经算得上是海内风尘侠隐中三人之一。
    如今更是硕果仅存,足可独步天下。我董某若非识得来历,按他的规矩,只要道破出来,他便撤手走开,只怕今夜白骨门一场祸劫是万难幸免,哈,哈!”
    那得意的笑声,把对面两个老头子都笑得恼恨之极。青阳道人蓦然离座,走出场中,正好和金蜈蚣龚泰站个并肩。
    他先向龚泰稽首道:“龚兄这一场请让贫道先上。”
    金蜈蚣龚泰一拱手,道:“道兄可要小心……”说着话已退开一旁。
    青阳道人近年来都在峨嵋隐修,从不下山。名望极重,这刻想是身受奚落嘲讽之言,故此一反早先持重的态度,挺身索战。
    师父可真不敢轻视人家,蓦然抄起衫角,掖在腰间。却见那青阳道人也将道袍掖起,神态甚是慎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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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魏景元恋姬罹惨祸
    这两位都是一代名家,别说旁的人立刻露出紧张之色,便那金蜈蚣龚泰那般成名已久的人物,也有点沉不住气,不自觉地露出蓄势而动的神情,我连忙走过去,离着他不过五尺左右,这样若等一会他有所动作,我便立刻可以伸手拦截。
    青阳老道人冷冷道:“董元任你还漏了一桩,方才那位老人家说,你们白骨门的人,终必要走火人魔而死……”
    他歇了一下,两道电光也似的眼神,扫过我们这边的人,果然薄师叔欧阳兄弟等人俱都翕然作色。
    他又继续道:“贫道本可任由你们恶满自毙,但武林朋友以及一些善良百姓都等不及……”
    师父冷叱一声,截住他的话,道:“牛鼻子老道你有什么能耐?居然冒这种大气?依我看来,峨嵋剑法虽然高明,却仍未放在董某心上。”
    董香梅忽然插嘴问道:“究竟我们白骨门功夫是不是结果会走火人魔?”
    小阎罗曲士英道:“我想是吧,以我本人而论,便隐隐有这种感觉,照事后师父与我讲究时说,嗅们的功夫,盖世无双。但越是神妙高明,便越发危险。试想那三危老金莫邪年逾百龄,只因他的是内家正宗太乙玄功。故此能保遐龄,但若以咱们白骨门功夫练这么久日子,则比他可要超出许多。即是说咱们白骨门的功夫能够速成和威力极大,冠绝天下。可是毛病也在这里,进境和威力越大越快,则危险越甚。这其中一个主要的原因便是咱们白骨门一部秘籍已经失掉
    他沉吟一下,又道:“奇怪,既是秘籍之故,为什么师父又说过即使得回那本秘籍也没有用呢?”
    董香梅道:“那么我往后不再练功了。”但声音并不坚决。
    “后来又怎样呢?”她又问。
    “后来么……”他稍为想了一下,便继续叙述下去。
    “薄师叔在座上忽然大喝一声,铁拐一顿,当的一声大响过处,他整个身躯已借这一顿之力,飞将起来,疾落在师父身侧。”
    只见他独足柱地,举拐指着青阳道人道:“老杂毛有什么本领,居然这等狂妄,今晚本庄主先教训你……”
    师父不满意地低哼一声,却因师叔之言,已经出口,不好刮他面子,只好道:“二弟可要小心点……”一壁退开数步。
    金蜈蚣龚泰忽地松弛下来,消失了方才那种剑拔驽张的样子。
    我本可以上前代下师叔,以免有折辱英名之处。但我终于没有挺身而出,师父瞧我一眼,却没有表示,于是我便到师父身后。
    青阳道人一抬手,那中年道人孤云剑客如响箭般一纵而至,送上宝剑。
    薄师叔一向是左掌右拐,招数奇特,尤其是左掌的白骨阴功,威力更是大于右手铁拐。
    青道人一剑在手,振腕一抖,那厚重的宝剑,也给他抖的嗡嗡直响,光辉泛射。
    薄师叔大叱一声,呼一拐当头拍下,拐重力沉,声势猛烈。
    这一拐威力甚大,若换了孤云剑客的功力,非卸马退步不可。但青阳道人却一翻腕,以手中宝剑,硬接硬架。
    当地一响,火花进溅,敢情青阳道人腕力特强,加之内功造诣之佳,已臻化境,是以一剑硬架时,那力量亦刚亦柔,把薄师叔铁拐反震起半尺高。
    在剑拐相触之际,薄师叔已自一长身,左掌飘飘拍将出来。脸上现出一层惨白颜色,形状可怖。
    青阳道人脚下斜踩七星,上身不动,下半身已移开两尺有余。
    薄师叔左掌闪电般向他上盘印去,但这时青阳道人宝剑已疾削下来。于是两人乍合便分,各退两步。
    师父轻轻道:“这牛鼻子比龚老头可要高明一点……”
    我闻言会意,暗自准备。
    薄师叔大叱一声,掌拐齐施,猛攻敌人。青阳老道剑光暴现,竟然施展出名震天下的阴阳剑法,剑风激荡有声,凌厉之极。
    尤其是招数繁复变幻,深不可测,把两旁观战之人,全都瞧得目瞪口呆,那孤云剑客虽是峨嵋嫡传高弟。但大概也没有看过几次本门前辈尽力施展这套剑法,故此也看得完全人神。
    薄师叔以铁掌驰名江湖,当然在掌法上有独到的造诣。只见他那支铁拐仅仅用以招架或扰敌心神所有进攻的招数,全在那只左掌。
    这刻功夫一施展开,那白骨阴功的掌力,可达一尺之远。青阳老道自然识货,特别封闭得严密。
    十五招以后,薄师叔锐气已折,却见青阳老道剑气如虹,竟将师叔裹在剑圈之中。
    我一看已是时候,倏然大喝道:“龚泰你可闲得慌,接接我曲某双掌……”喝声中暴攻过去。
    金蜈蚣龚泰双手一摸那对蜈蚣钩柄,但见到我空手扑来,不能自失身份,便也以空手来迎。
    我先试他掌力如何,故意以阳刚掌力,迎头猛击。
    龚泰微一坐身,两掌以双撞掌之式,疾击而出。
    啪地大震响处,我摇晃一下,终于退了一步,却看龚泰时,仅仅摇晃一下。我虽输了,但须知我练的是白骨阴功,并不以阳刚见长,如今对方以擅长之力,也不过仅胜我一点儿,便等于不能赢我。
    于是我冷嘿一声,涌身急攻猛扑,使出白骨阴功,以无形阴柔掌力,凌厉进攻。
    龚泰并非不识货之人,此时一觉出我掌力有异,连忙以最精纯功力,发出刚劲沉雄之极的掌风,封住我的白骨阴功。
    可是就在这一交上手,我已占了先着上风,招数施展开,把个成名多年的金蜈蚣龚泰迫得进退不得。
    就在我们打了不到五招光景,那边薄师叔大叫一声,忽然飘身后退。敢情那仅余的左腿上,鲜血涌冒,转眼把裤角染红了一大片。
    我暗想道:“师父早先示意我以后辈身份,强行出手缠住金蜈蚣龚泰,这样另一强敌青阳道人便由他对付。于是不但我可免艰斗力战之厄,而且师父也可以预先知道龚泰潜修数十年,有了什么特别惊人的没有。
    可是现在我却希望他赶快和那老道动手。这样等到他忽然创敌之时,我也可以趁敌人心神骤分之时,乘隙伤敌。”
    然而师父却没有立即动手,只命黑蝙蝠秦历等人小心压阵,并且替师叔裹伤。自己却十分悠闲地和青阳老道两人,一面谈说,一面看我们拼斗。
    老实说,我的白骨阴功造诣已深,这种功夫威力无伦,而且不大损耗真元,因此五十招过后,金蜈蚣龚泰因须以本身精纯内家真力,隔空封我的阴功,是以极其吃力,招数之间,显出松懈下来的迹象。
    我战了这么久,实在乃是生平第一次恶战,心中虽甚烦躁,但仍沉得住气,却看那金蜈蚣龚泰和青阳老道人,全都惊怒得面目作色。
    猛听师父一声喝叱,我立刻退下,这时我分明已占了一点上风,却无法不立即飘身退出战圈。
    金蜈蚣龚泰呛啷撤下背上金蜈双钩,正待发话。
    师父朗声道:“龚泰你修为多年,何以仍然气盛如此?”
    此言一出,不但对方全都愣住,便连我们也讶骇莫名,只因师父著名心高气傲,心狠手辣,向例不将敌对之人摆布个够,决不罢手。如今这等说话,难道是年纪大了,果真变了性情?
    金蜈蚣龚泰冷然道:“你这话怎说?”
    师父微微一笑,道:“想你我经过这些年来,全是已退出江湖是非之人,今晚我白骨门虽吃了亏,但未来去去总是这么一回事而已,依我看来……”
    他沉吟一下,如电般的目光,扫过龚泰和青阳老道人的面上,只见他们都露出等待之色。
    薄师叔在后面厉声叫道:“都给宰了就成啦……”
    青阳老道人和金蜈蚣龚泰面色骤变,师父这时拿准了,回头冷冷一哼。薄师叔那等强横的人,被师父一哼,立刻噤口无言。
    师父再转头,瞥对方两人一眼,道:“依我之见,咱们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不如就此止戈息争。”
    薄师叔在后面恨然怒嘿一声,却没有说话。
    我见对方全都颜色变动,惊疑相顾,心知师父提议,必定不会被他们驳回,便转身走到薄师叔面前,低声道:“师叔你老人家别生气,师父此举,大有深意。”
    薄师叔仍然带着恨意地哦一声。
    我道:“须知师父决心退隐,这次两个老头寻事,内容复杂,不但事情起因由于镖行,这不啻说有全国镖行作为后盾,又有峨嵋的青阳老道,及已经重返师门的衡山金蜈蚣龚泰。
    这两人可不能看作个人而论,应该视为武林两大派而看。
    若果今晚不留余地,结果可能招引武林各派齐起与我们为敌。白骨门可不是惧怕他们,但这麻烦太大了,故此不如就此罢手,师叔之仇,则留待以后报复,逐个击破,那就万无一失了。”
    这一番话说得师叔火气全消,嘿然无语。但我心中明白,这些理由不过是我临时想出来,其实师父是否这样想,我可不大知道。
    双方虽然息争,但道路不同,没有什么好谈的,当下各自离开,我先将适才对师叔说的话告诉师父,他十分赞许地点头称是,可是我在他闪烁不定的眼光中,知道他真意并非如此。暗自忖想了许久,还不知师父究竟真意何在。
    董香梅听得甚是人神,但后来这番推测的话,却不大感兴趣,道:“后来还有什么事没有呢?”
    小阎罗曲士英摇摇头,道:“哪还能有什么事?不过我们暂不即返,却往大江南北走了一遍,用意在打听打听这次寻仇约会的结果,在江湖上有什么反应……”
    董香梅呀一声,道:“大师兄,你瞧天快黑了,我们一面摇回去。一面说吧,好么?”
    小阎罗曲士英点点头,她又问道:“那么有什么反应呢?”
    他用冷酷的声音笑一声,道:“女孩子总不爱用脑筋……”
    她立刻应道:“你胡说,我们女孩子几时不爱用脑筋?”
    “噢,你别误会,我只是说,比较上不太爱用脑筋,并不是说你们没有脑筋。”
    “你倒是举个例子来看啊!”
    “也好,早先我说到师父不知作何想法之时,你就不愿意再听,这不是证明你不爱用脑筋去推想?”
    “谁像你们男人,整天想呀想的,把头发都想白了,又有什么名堂想得出来?““哦,这个……”小阎罗曲士英耸耸肩头,道:“话不能这样说,凡事一想便成,那还成什么世界?”
    “你总是说得好,难道心想事成的世界不好么?况且爹爹的事情,他老人家已想得够多了,我怎知他打什么主意?”
    她似乎又岔开了话题,曲士英眉头暗暗一皱,见真个从她口中套不出什么内情来,便放弃了这件事,却真个沉思起她方才的一句话来。
    她坐在他对面见他陷入沉思之中,湖面上水波晃荡,光线明暗不定地映在他那英俊的面上,使她生出奇异的感觉。
    她本身并非不爱思想的人,尤其是最近环境变迁,使得她不时凝想遐思,终宵难寐。只是她总得自己在思考这一方面,不会有什么成就,因此,她对能思索推论的人,总不禁会生出佩服倚赖之心。
    早先她听曲士英一番说话,其间多少深遽的心计,都是她所无法想象的,因此,她对这位大师兄在不知不觉中,暗自敬佩。
    如今,在他那英俊的面庞上,流露出智慧的光芒,这使得她不敢做声,以免打断了他的思路。
    于是,她伸手搭在小阎罗曲士英持橹的手上,帮他划动。
    曲士英微微一惊,矍然瞥她一眼,然后道:“我正在想,一个心想事成的世界,是不是比现在更好?”
    她不懂地瞧着他,他又道:“我毋宁要现在这老是有缺憾的世界。”
    “为什么呢?难道你喜欢困难和痛苦么?”
    他点点头,道:“没有困难和痛苦让我们去努力克服,我可不知道活着有什么价值?”
    她大为不满地摇头道:“真是岂有此理,居然会喜欢困难和痛苦?我有那么傻呢……”
    曲士英笑一下,道:“你现在不会懂得。”
    “我永远也不懂。”她提高声音道:“你这个人太奇怪卜……”
    小阎罗曲士英承认道:“是的,我自己也知道奇怪,可是像我这样的人,可不在少数……”
    她冲口道:“我才不理你这样子的怪人哩,我喜欢听话的人。”
    她在不知不觉中,竟然想起了当日在榆树庄中那怯懦少年韦千里。
    “不喜欢虚伪和多思想的人。”她再肯定补充一句。这句话的含意中,有着对那位湖上邂逅的温雅书生魏景元的恨意。
    他毫不介意地道:“我想你该是这样,倔强者应该喜欢单纯驯善的人。”
    她在鼻子里哼一声,眼光里流露出狐疑的光芒。
    “我说下去吧!”他一边用力摇一下橹,使得以手脱掉。“我们在大江南北,得到的反应是人们多半认为师父不大满意薄师叔,故此不肯出头。这是因为在当时我和金蜈蚣龚泰之战,已占了上风,却忽然被师父制止这一点推测的。这等于说,龚泰虽邀得大名鼎鼎的青阳道人助阵,仍然不能取胜。师父得知后,才和我满意地归家。这便是我们何以一去月余之故。还有一桩事,便是当我们回来时,管家许保报告师父几句话,师父命我去杀死一个人……”
    “那是个什么人啊?”她不禁睁大眼睛急急追问,心上忽然掠过一阵阴影。
    小阎罗曲士英停了一下,道:“你……你不必问了,反正是个年轻人,却牵涉到师母。”
    她低头想了一下,这些日子来,她也似发觉出那位美丽动人的后母有点异状,可是她并没有想到这一点。
    此刻不禁大大惊讶,又有点忿然,认为董家给她辱没了。
    “那是个年轻人。”他冷冷笑一声:“但依我想来,恐怕许保言过其实而已,师母岂敢胡乱惹祸?”
    “她怎么不敢?”她反唇相讥道,这时她并不根据客观理由,仅仅是逞心中之恨而反驳他的意见。
    “我当然有所根据,只看师父闻报之后,并不忿怒。又不假思索地命我取那人性命,分明不必留下那人来调查……”
    “你几时杀死那人的?你刚刚才回来呀?”
    他并不回答,那神情像是已杀死那人,又像未曾杀死。
    他们回到府中,天已黑了,董香梅怀疑他也许会在今晚才动手,于是这天晚上,她守候在曲士英房上。
    然而直到四更打过,曲士英仍无动静,她只好废然而返。
    然而,就在她废然而返之际,一条人影,疾如风驰电闪,打她守候了许久的房间里飞出来,直向东北方驰去。
    这人影正是白骨门董元任的大弟子小阎罗曲士英。
    他的灵警诡猾,远在一般江湖同道之上,况且武功极佳,耳目特灵,董香梅守伺在他房顶,早让他发觉了。
    小阎罗曲士英可真不想让这位师妹跟着他的行踪,因此极力忍耐,并不动身,直等到四更时分,听到董香梅因疲倦和乏味而打呵欠之声,便立刻起来,准备出动。
    果然董香梅回去了,当下只剩下个把更次可容他行事,是以必须争取时间,赶紧飞将出去。
    他还得剩出点时间来找寻地方,故此走得非常的匆忙。
    在一条窄窄的巷子里,他飞身下地,先在巷口瞧瞧,果然瞧到路牌,写的正是他所找的巷子。
    当下随步走进巷去。这条巷子一边是堵丈许高的墙,不知是谁家深院大宅的园子,这边却是一排低矮破陋的屋子,显然是贫民所居。
    他微皱一下眉头,只因在这夜阑人静的时候,他对于此事比较上能够动点情感去观察,因此,对于这种贫富悬殊的强烈对比,也不由得会生出怜悯之心。
    这条巷子径直通到里面,大约有四丈许长,便被一幢房子所截断。
    那幢房子已经很古老了,可是相当高大,显然当年也曾显赫过一时。
    小阎罗曲士英一顿脚,飘飘飞起,一径越过大门,身形落处,正好站在屋脊上。
    他望望天色,知道时间不多,因此,无暇再四下顾瞻,仗着艺高胆大,一径飘落屋子里。
    对于这一家的情形,他已经得到详细的报告,因此,他已知所寻找的正点儿在那个房间。
    将近天明时的风,带点冷意,似乎刮得劲烈一点。他能够听到许多人家的门或窗户,被风刮得砰砰作响。
    面前的房门前紧紧闭着,他不必费什么力气和时间,便弄开了那道房门。
    进了房中,但嗅到一阵沉香味道。他皱皱眉头,想道:“这厮敢情也爱弄些焚香读书的调调儿……”
    他凭着锻炼已久的眼力,虽在这黑暗的房间里,依然可以瞧清楚房中一切。这房间本来不大,一个大书橱占了许多地方,另加睡床书桌之类,剩下的地方就不多了。床头有个木几,摆着一杯茶和一个烛台,上面还有半截残烛。
    小阎罗曲士英走过去,啪一声打着火折,把那根残烛点亮。
    烛光把这个房间照得通亮,他四瞥一眼,但见纤尘不染,拾掇得极是清洁。
    床上纱帐低垂,他把帐子撩起,挂在银钩上,弄出声来。
    可是床上拥裘而睡的人,并没有被声音惊醒。
    他伸手拍拍那人的面颊,那人睡眼忽睁,瞧见床前立着一人,连忙揉揉眼睛,好看清楚是谁。
    “你不会认识我的。”小阎罗曲士英用那天生冷酷的声音说:“起来,我有话跟你说。”
    那人惊讶地坐起身来,头上辫子有点蓬松,可是面白唇红,眉飞鼻挺,年纪不过在二十岁上下,丰神俊逸,朗朗照人。
    小阎罗曲士英但觉此人眉目鼻嘴都很相熟,不觉凝眸思量。可是搜索脑海中的印象,仍然找不出此人面善之故。
    他又冷冷道:“你便是魏景元么?”
    那位俊美少年,敢情便是魏景元,他才从梦中醒来,忽然遇到这么一桩事,不由得大为骇异,一方面又被那小阎罗曲士英冷酷刺骨的声音所慑,嚅嚅答道:“是的,我便是魏景元……”
    曲士英点点头道:“我也知道不会找错人,你的确长得够漂亮。”
    魏景元勉强吐出一句话,他道:“称究竟是谁啊?”
    曲士英把面一沉,其寒如水,道:“我是来要你命的人。”
    “吓?“魏景元惊叫一声,冷气直从骨头里冒出来。他瞧见对方那对威凌逼人的眼睛里,露出极骇人的杀机:“我可不认得你啊……”
    小阎罗曲士英徐徐掉转身,走到窗下的书桌边站定,却见窗棂上摆着个汉鼎。
    他伸出手去,摩挲着那汉古铜鼎,道:“你也风雅得紧,还在用功读书么?”
    魏景元真个不知他问些什么,在这种场合之下,怎能想到他会问到那些地方去呢?
    “你不敢回答么?”
    他的声音里,除了冷酷之外,加添了一点怒意,使人更为惊骇。
    魏景元不知怎的,忽然忿怒起来,他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半夜三更闯人私宅,要想吓我,哼,你有什么权利这么做?”
    曲士英冷哼了一声,心中道:“倒底是个书呆子,此刻还看不出个好歹来。”
    当下手上内力潜增,只听那个鼎勒勒连声,竟然像冰雪向火,委坍成一块顽铜。
    魏景元当然瞧见了,脸上颜色大变。那汉古铜鼎体积虽不大,但厚重非常,便用大铁锤去砸,也未必砸得扁成一块。
    他被这种见所未见的怪事骇住了,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使得他有点透不过气来。
    当一个人处身于无可奈何的环境之下,倘若是暴力的,那便生像处身在浪涛激天的大风暴之中,人所应有的权力,在这种伟大无比的自然力量之前,为得那么渺小,于是,人们便忘记了种种人为的权力。
    魏景元被这种不可抵御的力量,压迫得呼吸也艰困起来。
    世上同是平凡的人类,而忽然具有某种超人的力量时,那是足以慑伏其他的人,生像有那剥夺生命的权力,魏景元方才一点点儿的怒气已不知往哪里去了。
    小阎罗曲士英再走到他的床前,道:“天快亮了,我不能再耽搁,你有什么后事,赶快留下话。”
    魏景元一看情形,直觉出自己已是死定,忽然想起寡守多年的母亲,自己若是死去,她大概也没有活下去的理由和勇气。
    当下悲从中来,深深地叹了口气,垂下头颅。
    歇了片刻,他抬起头道:“为什么你要我非死不可呢?”
    曲士英不耐烦地摇摇头,冷冷道:“除了这句话,再没有别的后事么?魏景元怅然点点头,道:“本来有许多事涌上心头,可是细细一想,既然此身已死,那些事情也就不值一点顾念……”
    “好的,我告诉你,而且……这也许会使你心中减少一件事。”他稍微顿一下,变为特别冷酷地道:“你的命儿,乃是送在西湖邂逅的美人身上,你可明白吗?”魏景元浑身一震,瞪眼无言。
    “这回你明白内情而死,该没有遗憾了吧?此去地府,做鬼也不可太风流,我的外号称为小阎罗,你可得估量着……”
    魏景元完全听不见他后面调侃的话,心湖上翻动一阵波涛浪涌冲击着。他似乎瞧见一位花信年华,美丽而又温婉解事的美人倚舷微笑地望着岸上的他。
    他只跟她说过很少话,可是话短情长,但觉此意绵绵,无穷无尽。
    在镖渺的梦境中,他便能够和她常常亲热地厮守在一起。
    可是,他不但尝遍了午夜梦回,孤枕一灯那种忽然失落了温馨梦境的凄凉滋味,如今,更要因此而埋恨九泉。
    在朦胧怅惘中,他忽然又瞧见另一张女性的美丽的面庞。他也曾为了她而耿耿不安了许久。
    因为他感觉出这位娇小的姑娘对自己的情意。起初,他的确心旌摇摇喜不自胜。
    然而后来当他邂逅到那位丽人之后,这世界上所有光采都消失了,只有她独自占据了一切。
    他恍然地点点头,轻轻道:“我想,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这时,小阎罗曲士英随便一动手,魏景元便自觉大劫!临头,无可挽救。“真怪……”
    他哺哺道:“我瞧着你面熟得很。”
    魏景元此刻既知必死之后,一时反而变得从容起来,不经意地道:“是么?有一位姑娘也是这样说过……”
    小阎罗曲士英忽地迷惑起来,问道:“一位姑娘?她姓什么?”
    “也是在西湖无意邂逅的,她姓董,呀,你怎么啦?”
    小阎罗曲士英面色骤变,惨白惊人,因此把个魏景元吓了一跳。
    忽然眉毛一皱,冷哼声起处,人已飞出房门。他神速得有如闪电一般,毫不犹豫地直扑上屋去。
    果然一条人影凌空欲起,小阎罗曲士英脸上掠过一层淡淡的白气,一掌击将出去。
    他的白骨阴功非同小可,能够伤及三尺外的敌人。那条人影似是倏然惊见他飞袭而至,刚刚腾身欲起,他已电急袭至,并且发出掌力。这份迅疾狠毒,怪不得外号被称为小阎罗。
    那人呀地一声,口音娇软,似是女性口音。
    小阎罗曲士英猛然嘿一声,硬生生地将那能够销金毁石的阴毒掌力顿然收回。
    可是阴毒之力虽收,掌上阳刚之风尚在,竟然把那人影撞得摇摆一下,终于踉跄了两步。
    “是师妹么?”他那冷酷的语音升起来,却带着一点惊讶之意。“怎的你会跟踪到这儿来?”
    那人影谁说不是董香梅,她这刻才真个领教师兄的威力,芳心兀自跳动不止。但她不但没有回答他的话,甚止无暇检查自己受了曲士英一下掌风,是否受伤。却急急道:“师兄,你真个杀死他么?”
    小阎罗曲士英眸子里陡现奇光,道:“这是师父之命,难道你敢求情?”
    “嗳,请别拿爹爹来压我好么?”她软弱地说,轻轻叹口气,忽然道:“我恨不得亲手把他杀掉……”
    曲士英没有做声,他不但知道师妹这时满腔妒火,故此会说出这句话。同时他自己也是莫名其妙地潜生妒念,因此,他不愿意做声。
    “可是,师兄你饶了他一命吧?行么?”她开始向曲士英哀求起来。
    曲士英严厉地盯着她,紧闭嘴唇,没有立刻做声。
    在近晓的夜色中,董香梅怯怯地偷觑师兄的神色两三眼,然后害怕地垂下螓首。她知道只要师兄秉公不阿,回去一禀告那严厉的七步追魂董元任必定会立刻将她处死,她确定地知道这一点,因此心中浮起怯寒之意。
    然而她躲避不了他那对锐利的目光,同时觉得胸口有点郁闷,于是她求庇似地踏前一步,竟然扑到小阎罗曲士英怀中。
    曲士英耳目之灵,无与伦比,听到她先是微咳一声,这才扑过来,立即想到可能已被自己早先的掌风震伤了,只好双臂一张,把她抱在怀中。
    这是第二次把她抱住,她虽然同样是几个月前那个丰满匀称的小姑娘,但心中反应大不一样。
    他记得上一次是在举家南迁时的大船上,他曾经被她的娇躯刺激得心波微荡,当时,他还暗笑自己何以会被个小姑娘弄成如此而暗自失笑。
    现在,他可不再把她当作小孩子了,这是因为有了魏景元之故。人的心理便是这般微妙,都没有人染指之时,可能大好良田,也被弃置冷落。只要有人相争,那怕是块荒田,也立刻身价百倍,竞相争夺。
    现在他对她的心理感觉不大一样,这搂抱的滋味大不相同。他似乎也听到自己的心扑扑直跳。但在刺激之中,又生出更多的炉恨。
    “哼,那小子居然连她也引诱了。”他想,发香阵阵,送人鼻端,使得他下意识地双臂加点力气,将她抱得更紧。
    董香梅没有作声,她已闭上眼睛,心中泛过一种奇异的情感之流。她一向并没有起过要求人家保护之意,但如今在曲士英的强壮有力的搂抱中却领略了一种可靠的庇护滋味,她闭上眼睛,偷偷地在尝味着。
    曲士英一阵心乱,委决不下自己该怎样作,却听晨鸡高唱,此啼彼应,东方的天边,隐约已露曙光。
    他一顿脚,哗啦啦一阵大响,敢情已踩碎了一大片屋瓦,却听下面有人用惺松未醒的声音在叫唤着,似是叫人出来看看是怎么一会事。
    响声中,他抱着董香梅,一跃下房,先将她靠墙一放,飘身人房。魏景元面色立地变得惨白,道:“现在你要动手了?”
    曲士英衣袖一拂,掠喉而过,道:“总算你命不该绝,且饶一死,记着不得泄露今晚之事,否则必受酷刑而死……”
    魏景无乍闻此言,也不知是惊是喜,嘴巴一张开,忽然啊啊连声,竟然说不出话来。
    他立刻明白乃是面前这声音冷酷的人所施的毒手,同时发觉听觉也有点儿失灵,这种残疾,真个比死还难过,两行清泪,夺眶而出。
    小阎罗曲士英恻恻一笑,却见这俊美少年全身一阵痉挛,四肢俱扭缩得弯曲。
    他的外号叫小阎罗,心肠之硬,真个可比之间君,这种可怖可悯的景象,一点也没有使他稍稍动心,冷冷转身,从容而出。
    董香梅倚在对面墙壁,在朦胧曙光之下,秀发蓬松,五颜惨淡。
    左前方房门响处,一个人持灯走出来。
    灯光把她照个正着,那持灯出房之人,惊讶了一声,却是个老妇口音。
    这个老妇人还未定下心神,向她询问,陡然阴风乍起,手中的油灯摇摇欲灭,不禁又惊叫一声。等到灯焰复明,就这顷刻之间,那个美丽而带着惨淡颜色的姑娘已经杳无踪迹。
    这老妇人正是魏景元的寡母,她因屋顶的响声而惊动,故此起来。此时禁不住毛发尽竖,赶紧走进魏景元的房中。
    但见残烛尚明,帐子高悬银钩上,魏景元全身扭成一团,睡在裘被之上。
    这位母亲吓得连手上的油灯也掉在地上,幸好那灯焰立刻熄灭,没有惹出火来。她扑到床前,扳动儿子的身体。
    哭叫之声,把家中人都惊醒了,群集房中,当下有人帮忙捏人中,找姜汤等等,闹到天亮,魏景元悠悠醒转,身体恢复原状。
    原来他在知道自己变成聋哑残疾之后,心中一急,竟然全身痉挛和昏绝过去,倒并非是小阎罗曲士英所下的毒手。
    且不表这魏景元惨罹奇祸,却说那小阎罗曲士英,使个手法,弄暗了老妇的油灯,瞬即将董香梅抱走。
    他知道东方既白,恐有人已起来,故此施展开绝顶身手,宛如一道灰线,划过晓空,眨眼间已出了城,回到查府。
    他一径补回董香梅的闺房,将她放在床上,然后从身上掬出一个小瓶子,倒出几粒丹药,弄杯开水,给她眼下。
    他坐在床沿上,等到这位师妹服下丹药之后,才舒口气,情知她服下药后,必定无碍。
    于是,便有功夫打量他第一次踏人的绣阁。
    房中各物虽甚华丽,但位置并不妥贴,使人有凌乱之感,当下微微一笑,想道:“这位师妹终究少点女儿气……”
    只听她低低问道:“师兄,后来你把他怎样了?“她在询问之时,竟然拉着他的手掌,传给他以柔软温暖的感觉。
    小阎罗曲士英道:“我只叫他别再说话而已。”简短地回答一句,低头但见她露齿微微一笑。
    这儿可不是曲士英耽搁之地,他站起来,温和地道:“师妹你好好睡一觉,醒来便没事了,到时我再陪你到处逛逛……”
    董香梅像被他这种温和的态度所惊异,怔怔凝视他一眼,然后浮起一个甜笑,缓缓闭上眼睛。
    从此之后,西子湖上,再没有出现那位俊美书生魏景元,可是他那俊逸丰神,声音笑貌,依然深深刻在两位美丽的女性的心版上,岁月流迁,时序偷换,西湖上春光三度,但他仍然未曾被人淡忘。
    董香梅更加青春焕发,而且因长高了一点,显得婷婷玉立,过早的情感折磨,使她比同样是芳华十八的女孩子多了一份淡淡的忧郁和风韵。
    她再也没有独自出游西湖,却也并非闷在闺阁,而是常和家人一道泛舟湖上,这家人两字,包括了小阎罗曲士英在内。
    对于查夫人王若兰,她对她更疏远了,可是表面上她反而比以前好得多。少了昔年的任性,却多了一份矜持。端庄稳重的态度,使得董元任极为疼爱。
    但由士英心中明白,这位小师妹敢情是装模作样的本领高强了,如果仅仅只有他单独和她相处。
    那可要吃她忽喜忽嗔的苦头,然而小阎罗曲士英自己也莫名所以地,非常愿意忍受她的一切。
    董元任为了儿子董绍宗的前程,好不容易巴结上一头亲事,将董香梅许定吏部侍郎王稽山的儿子王鸿飞。
    这是桂子飘香的时节的事,董香梅一闻这消息,不禁失眠了四五晚。
    小阎罗曲士英知悉此事,立刻自个儿出门去了。
    亲事订在明年春天,因此,董府便开始忙起来。
    这时,董香梅的嫂嫂早已带两个儿子,在这府中居住,对于这位小姑娘的出阁,倒是够她忙的。
    然而,就在小阎罗曲士英出门的一旬之后,留在榆树庄的黑蝙蝠秦历和铁掌屠夫薄一足的弟子欧阳昆忽然来到。
    董元任一见他们的神色,便知道路头不对。
    他隐居这几年,对于江湖,变得厌倦非常,因此,连那尚带有江湖味道的徒弟小阎罗曲士英,他也变得不大喜欢。
    此所以曲士英一提及要离董府,到江湖浪迹时,他立刻答应了。这时见黑蝙蝠秦历与及师侄欧阳昆望门投止。便禁止他们提起榆树庄之事。
    黑蝙蝠秦历原本是跟着七步追魂董元任的人,一向奉命唯谨,这时当然没有作声,欧阳昆不知就里,以为师伯另有打算,便也没有作声,先在府里歇下。
    董香梅烦闷之极,这时得知欧阳昆来了,自然欢喜,等到欧阳昆洗掉风尘,在客房中歇息时,便悄悄地踅人他所中。
    师兄妹见面,寒喧了几句,董香梅便问他来意。欧阳昆攒眉切齿道:“师妹,咱们白骨门可栽了,那小子,哼,万恶的东西,不但把师父击毙,还把煜弟也一掌震死……”
    “吓?”董香梅惊叫一声:“师叔和煜师兄都死了?那人是谁啊?”
    “你不知可还记得,咱们榆树庄以前不是有个下人,名唤韦千里的么?就是他……”
    “他?”她惊叫起来,一种难以形容的惊讶,使得那美丽的脸庞露出好些皱纹。“他怎会这么样啊!”
    欧阳昆恨恨地用右拳击在左掌上,道:“是啊,当年咱们榆树庄也不曾亏待他,是不?”
    董香梅忽然面色惨白,凝眸无语,眼光落在虚空中,竟然沉思起来。
    欧阳昆没有注意到她,自言自语道:“我特地来请师伯赶快去找那小子,把那厮千剐万剁,剥皮拆骨,都难解我心头之恨。”他咬牙切齿地,发出刺耳的磨牙声。
    董香梅冷冷一震,眼睛里流露出恐怖的神色。
    此刻她那受惊的心魂,随着茫茫天风,飘飞回到千万里外的榆树谷中,在那绿草如茵的谷中央,一株榆树屹立着。她仿佛瞧见那棵树,还露出嵌在树身上那枝白骨令的尾端。
    现在,她忽然想到这件事的严重性,只要董元任一旦发现那支关系着他生死的白骨令失踪,查出底蕴,她可就难逃噩运。
    当日她擅自从继母房中取出那支白骨令,董夫人可是知道的。是以董元任毫不费力,便可以查出是她所为。
    她忽然奇怪这些年来,都没有想起这件事,而查夫人也没有泄露过。于是,她蓦然生出感激之情。
    “啊,师妹怎么啦?”
    “没有什么,我忽然觉得有点不舒服。”她皱着眉头,缓缓站起来,显出怯弱无力的样子,生像那沉重的心事,把她压得行动维艰。
    “我要休息一下。”她继续道:“昆师兄你也得安歇了。”
    她徐徐走出房间去,欧阳昆虽不知她的心事,却感觉到她好像遗留下一些什么在房间里,使得整个房间的空气也沉重起来。他不由得也想起自身负着的仇恨,于是莫名所以地轻轻叹息一声。
    夜幕笼罩住这个使人向往的名城,外表上看来似乎一切都休息了,而董府之中,仍然没有完全停止活动。
    七步追魂董元任在书房中挑灯独坐,威严的面上,流露出茫然之色,生像倘样在歧途上,不知往哪一条路走才好。
    他细细考虑着自己的行止,对于江湖,他的确非常厌倦。
    然而,他又不能真个完全撒手不管,否则他便不能对天下武林交待。这漩涡真个把这位名震天下的黑道盟主难住了。
    房门微响,管家许保走进来。
    董元任微微摇头,道:“现在是什么时刻了?“许保答道:“三更已经打过,大约快到四更……”一面替他换了一杯香茗。
    “欧阳昆认不出人家来历,倒也罢了,难道秦历也认不出么?董元任道:“明天你去安排一下,先寻到那厮行踪来历,再定对策。”
    许保应了声是,垂手侍立一旁。
    董元任有点忿怒道:“真气人,这是什么江湖?嘿,难道我想远隐也不成么?好罢,要掀起腥风血雨,那还不容易么?”
    随即发觉自己的忿怒似乎弄错了对象,以他这么一个理智的人,似乎不该随便发怒。
    他一拂袖道:“你可以休息了,我还得仔细想想……”
    许保恭谨地退出书房,在他脸上可以看得见困惑失措的神色。
    他还未曾走开,董元任已大声唤他回来,于是再走进书房中。
    董元任目光炯炯,非常威严地瞧着他,道:“现在我已决定了,一俟香梅的亲事办竣,便立刻办理此事,你先好好安排一下,寻出那厮的下落和根底。”
    许保唯唯以应,再退出书房。现在,他心中十分坦然,因为董元任坚定的态度,使他仿佛瞧见这位老主人昔年雄风。
    这时离董香梅出阁之期已不远,只消过了新年,那就差不多可以动程北上。
    爆竹一声除旧岁,新春已临,万户更新,杭州城中,说不尽新年的热闹。
    小阎罗曲士英在新年之前已赶回来,他一直没有和董香梅说什么话,但暗中却非常注意她。
    风光满眼,万众欢腾,这一年一度最热闹的佳节,却有斯人独憔悴。
    董香梅郁郁不乐,常日躺在自己房中,偶然出房时,都不大说话,即使碰见了刚刚从远道回来的小阎罗曲士英,仍然不大做声。
    然而那有意无意间的一转秋波,可就够把小阎罗曲士英弄得又怜又怨,不知是股什么滋味。
    七步追魂董元任在上元灯节过后的第三天,便遣嫁董香梅,即是说那天要动程北上了。
    小阎罗曲士英三番四次要和董香梅谈谈,可是自从新年过后,一连十多天的晚上,他都悄悄徘徊在她的房外或者屋顶上,却始终没有勇气闯进她的闺房,那个他曾经进去一次的房间。
    而且就在那一次,这位已届中年的武林高手,悄悄地付出了一生中全部的情感。此后的三年来,他痛苦而坚韧等待着,等待着一个渺茫的机会。可是,到头来他终于怀着破碎怨愤之心,北上京师。
    他想怨恨师父,但冷静时细一想想,便发现这并非师父之错,师父根本没有可能会注意到他居然钟情于董香梅。再者他又没有向师父或任何人透露过,狡谲如管家许保,也丝毫没有觉察。
    那么他怨恨谁呢?董香梅么?她却是不由自主,这并非她心中所愿意的啊!于是,他只怨恨命运,这无情的拨弄,可真把这位铁铸钢打的好汉也折磨得脆弱不堪。
    上元节终于到了,晚上时分,杭州城中到处张灯结彩,五光十色的花灯,还有追逐结队的游人仕女,即使在城外的远处,也会被这冲霄的灯光和喧腾人声引得渴欲人城赶赶热闹。
    董府中也挂满了花灯,这时因为多了黑蝙蝠秦历和欧阳昆等人,府中比之往昔可热闹得多。
    小阎罗曲士英触景添愁,不觉喝多了两杯酒。
    酒力攻心,使得他忽然十分冲动起来,于是他一径到外面去找董香梅。
    府外搭了一座灯棚,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宛如火树银花,鱼龙曼衍。使得许多人麇集在府前,热闹之极。
    他瞧见了七步追魂董元任,也瞧见了董夫人王若兰,还有好些家人,但却看不见董香梅的芳踪。
    他的眼光在欢笑往来的人群中搜索了许久,无意中一回眸,却见董香梅怯生生地站在侧门的角落中;那儿灯火不明,显得甚是冷清。
    他走过去,叫声师妹。董香梅呀了一声,道:“原来是师兄你,可真把我吓了一跳……”
    “再过两天便是师妹大喜的日子哪!他冷冷地道,声音中生像含有讥消之意。
    她责备似地瞪他一眼,忽然推开侧门,进府去了。
    小阎罗曲士英愣一下,也自闪身进去,倏然间已走在她前头,回身把她拦住。
    “你喝了很多酒么?”她皱皱鼻子,然后垂下臻首。
    曲士英长长叹口气,使得她禁不住抬头望他。
    “我知道你心中痛苦。”他大胆地率直道:“当然更知道你为什么痛苦,可是……这似乎已被命运安排了,虽然想努力挣扎,总是徒然她愣住在那儿,歇了片刻,两行清泪,沿着面庞流下来。
    曲士英一纵身,跃起丈半之高,回头一瞥,只见董元任还和王若兰在原处观灯,便稍稍放心,身形仍然落在她面前。
    董香梅但觉普天之下,只有这个声音冷酷的师兄能了解她。不管是在以往的经验抑是此刻,她都认为是这样。于是眼泪更像断了线的珍珠般直掉下来。
    曲士英既可怜她无告的处境,又忿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恨恨哼了一声,猛然一踩脚,把地下的砖石踩裂了一片。
    他一伸臂,把她抱在怀中,呵慰道:“别哭,师妹你别哭……”
    她的身躯虽然小巧玲珑如香扇坠,但却长得骨肉挺匀,甚是丰满。曲士英登时动心,加添了两份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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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获奇书脱胎又换骨
    董香梅在他强健的臂膀中,擦拭掉面颊上的泪珠。她记得自从三年前由榆树庄南迁杭州之时起,到如今已被这位师兄拥抱过三次之多,每一次她都从这壮健有力的拥抱中,都获得了被保护的快感。
    于是她忽然奇异地自问道:“为什么我平时不喜欢和他接近呢?莫非是他太冷太硬?像钢铁那般硬,像冰雪那么冷?不,他对我一点也不是这样子,但我为什么不肯和他接近?然而,却只有他一个人了解我和能够给予我以保护的慰藉……”
    她痴痴地想着,竟不曾觉察曲士英轻轻地吻着她的额角和鬓发。
    当然她不会晓得,性格上的抵触本已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更何况她心中老是隐现着一个人的影子,这个人其实也不是一个人,却是两个相似的人的综合。
    她喃喃自语:“我一点也无能为力去抗争这个命运,这岂不太悲惨么?“曲士英听了吃一惊,同时也有点不快,这是因为董香梅没有一点反应之故,他略略思忖一下,萧索地道:“师妹你不知可还记得,三年前我和你泛舟西湖,那时我曾经说过一些话,一些我不能忘记而又一向奉行不误的话……”
    “是什么呢?”她问,显示不耐烦追忆而急不可待的样子。
    “我曾经说过,我不要一个心想事成的世界……”
    董香梅啊了一声,她这时的确记起来了。
    “我之所以不要这种如意的世界,意思是说人生必须有苦难和挫折,才能令人从奋斗中获得充实,否则事事如意,又有什么值得活下去的……”
    她点点头,轻轻道:“后来我也同意你的想法,所谓但是有情皆满愿,更从何处着思量,这两句话,便足以说明这个思想的含义,可是……”
    曲士英却截住她的话,抢着说:“可是现在已不能忍受这残酷的事实了,是不?”他歇一下,变得更颓丧地道:“是的,残酷而严酷的命运,到底有时不是人力所能挽回。我曾设想一些死在我手下的人,他们曾经是如何抗争过,企图避免一死的恶运,然而,他们还是无力地倒下去,现在我才明白他们并非倒在我的跟前,而是倒在命运脚下。咳,我曾主宰了些什么,历年的奋发图强,又有什么用?”
    他的长篇大论,却没有使得董香梅心烦,在苦难中的人们,多半能够接受一些较为艰涩的思想。
    “我觉得十分痛心。”曲士英又道:“对于你的亲事,在师父决定之后,我便到京师跑了一趟,结果查出那位吏部郎中的宝贝儿子,即是你的未来丈夫,敢清是个相貌猥琐,言行鄙陋之人。癖嗜之多,难以枚举。那时候我真想把他宰了。哼,他怎配娶你为妻?”
    董香梅恍然明白了一点,便是敢情这位年龄和自己相差将近二十岁的大师兄,居然深深地爱上她,虽则他从来没有直截地表示过,但这已是毫无疑问的事实。
    她真想挣脱他的搂抱,然而她却反而放任自己,甚至腿上全不用力,由得他将自己整个抱着。
    “然而我可没有背叛师父的勇气和力量,而且也不知道你的心意如何……”他说了这句试探性的话之后,便突然住嘴。
    董香梅只含糊地嗯一声,没有任何表示。
    曲士英忽然低头去吻她,董香梅猝不及防,想回避已来不及了,那强壮有力的拥抱,火热的嘴唇,带着酒味的呼吸……
    她的神智已迷失在漠漠原野,那儿既没有光亮,也不是黑暗,只是一团混沌,令人迷乱而兴奋的浑沌。
    曲士英紧搂着她的丰满的肉体浑身神经都绷得紧紧的,生像那快要断绝的弓弦。
    多年心愿,已开始实现,现在纵然有什么后果,他也敢挺身承受。
    外面灯火交辉,人声喧腾,七步追魂董元任和王若兰,并肩缓步回府。他们一径向这道半开着的侧门走来。
    到了门边台阶,王若兰先走一步,一直走到门口。
    她的眼光到处,只见灯火余辉之下,曲士英正抱着董香梅在热吻。
    她大大震动一下,禁不住往后一退,然而身后一股潜力逼来,使得她身形稳稳不动。
    董元任细心地轻声道:“你小心一点……”
    王若兰芳心一阵鹿撞,正待出声惊动那两人,以免让严厉的董元任发觉,恐怕两人都将是死路一条。
    却听董元任在她耳边冷冷低哼一声,登时不敢做声。
    董元任可真想不到这位爱徒如此斗胆,居然拥吻行将出阁的爱女,而且是在这公开的地方。
    他早在一眼瞥见之时.右掌往后微扬,发出一股无形潜力,几个跟在后面的家人全都迫得进不得半步。
    董香梅从迷惘中醒来,忽然一挣,脱出他的怀抱。
    曲士英瞪大眼睛瞧着她,脖子中射出爱火情焰。
    她忽然觉得被人侮辱了似的,一阵冲动,玉手扬处,啪地给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曲士英却木然直立着,动也不动,脸颊上虽然传来一阵火辣辣的感觉,但他没有抚摸一下。
    董香梅一转身,冲进屋子里去。
    曲士英不觉哺哺:“我,我做了什么事啊?”
    耳边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来,道:“你喝酒喝糊涂了,啊?”
    曲士英猛然一震,全身都沁出了冷汗,鼻端一阵香风拂过,董夫人王若兰袅袅地走过去了。
    他缓缓掉转身躯,只见七步追魂董元任就站在他跟前,距离只有尺许。
    刹时间,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掠过他的心头:“我这回是死定了,但只要我猝出不意击一掌,也许死的不是我……”
    可是另一些思想又袭过他的心头,在这生死存亡,天人交战的一刹那间,他居然记起师父自幼如严父般教养之恩,与及好些牢不可拔的感情。
    七步追魂董元任不悦地道:“酒能乱性,你喝得真糊涂啦,还不回房去睡……”
    说到后面的话,他自己已经向里面走去,因此把话声带出去老远。
    小阎罗曲士英岂是愚笨之人,这时抬袖一抹额上冷汗,大大透一口气。
    刚才的瞬息,在他生像已经涉历过漫长的人生路途,使他有点精疲力竭之感。然而他终于庆幸他到底平安经过了这段艰险的历程。
    不过他仍然猜不透师父的真正心意,“师父可能放过我,但也可能留待妥当适合的时机才将我收拾掉……”他痴痴推想着,好些人在他身边走过,他一点也没有注意:“我现在必须立刻决定,究竟是冒险逗留此处,测验我的命运,抑是马上远走高飞,从此浪迹天涯呢?”
    他下意识地走出董府,眼前的火树银灯,花雨缤纷,以及那赏灯人群所造成的喧闹声,都没有使他觉得生命活力在激荡流布,反而觉得生命活力在激荡流布,反而觉得自己像是置身在穷谷深壑,非常非常的孤单和寂寞。
    穿过灯棚和人群,他怅然回转身,瞧着董府大门。现在他已经没有想到严峻残酷的师父,仅仅记起娇小可人的董香梅。
    老实说,董香梅那一巴掌,可真打得他迷糊之极。只因董香梅起先和他甚是合作,一双玉臂,紧紧地抱着他的脖子,然而,后来猛力推开他和打他一记耳光。这两下动作全是发自她的内心,绝不是因为她发现了师父才这样,是以他心中非常迷糊。有点自卑,又有点怨恨。
    惘然发一回怔,忽见董府匆匆冲出三个人,跟着人影一闪,七步追魂董元任也随后出来。
    前面的三人乃是管家许保,黑蝙蝠秦历和欧阳昆,他们的神色都显得十分紧张。而且许保背上斜插着长剑,黑蝙蝠秦历手中拿着一束白布包裹着几许长的东西,分明是他擅用的兵器判官笔。
    这种如临大敌的紧张神色,还不算稀奇,最叫他曲士英心惊的是七步追魂董元任,只见他外面长衣已经脱掉,露出一身古青色的短打衣裤,脚下是软底布鞋,一派寻仇拼命的样子。
    自从他懂事以来,从未见过师父因凶杀拚斗之事而脱掉过长衫,即使前些日子,对付衡山金蜈蚣龚泰和峨嵋高手青阳道人,也没有脱掉外衣,然而此刻——
    他开始全身冒汗,想到师父严峻残酷和一击必中的性情,不觉对自己的安全恐惧起来了。
    须知这小阎罗曲士英天生奇才,二十余年刻苦锻炼,又是白骨门中第二把高手。是以七步追魂董元任若要取他性命,也得经过一番困兽之斗,然后才可奏功,关于这个思想,即是七步追魂董元任脱下外衣来对付这回事,并非曲士英瞎替自己捧场。却差不多是必然结沦。
    他一转身,忙忙遁走,且喜人声喧闹,彩灯处处,更有许多孩童,提灯到处乱走,他的身形便真不容易教人发现。
    且说那边四人行踪缘由,敢情小阎罗曲士英是瞎疑心,就在他走出府门不久工夫,一个人匆匆冲进府去,向七步追魂董元任报告一件事,使得稳重自信的七步追魂董元任也暗自紧张起来,传令各人立刻出动。
    可是众人在府中找了好久,也找不到小阎罗曲士英的踪迹。三人到了七步追魂董元任之前,由许保报告找不到曲士英之事。
    董元任冷笑一声,已经明白小阎罗曲士英定是畏罪潜逃。说老实话,他本人此时仍未曾决定如何对付曲士英。
    本是准备晚上好好考虑一下,可是没料到他居然逃走了,当下怒火暗焚,然而表面上却没有露出丝毫神色。
    他缓缓道:“既然已发现那少年行踪,咱们这就动身,据说此人穿得很是破旧,在南街上逛荡看灯,并非你们所言那般穿着整齐,这个情形相当特殊,你们有什么意见没有?“三人呆了半晌,在这位严厉的一代高手面前,他们的确不敢随便发言。
    黑蝙蝠秦历终于猜忖地道:“这厮大闹榆树庄之后,大概一路赶着南下,以致风尘仆仆也说不定……”
    敢情他们所要对付的,正是大破榆树庄,把铁掌屠夫薄一足和欧阳煜致死的韦千里。
    七步追魂董元任见他们终说不出什么道理,便道:“咱们现在动身,你们三人前头走,最好想法子引他到僻静之地,老夫才好下手。”
    三人齐声应是,这时他们见这位名震天下的白骨门高手亲自出马,心中可都泯掉畏惧。
    于是四人匆匆出府,直扑城内。
    许保头直向前奔,霎时已到了南大街,他们也无心观赏那灯市奇景,径直追缀到韦千里的行踪,
    一个盯稍的汉子向许保传个暗号,众人同向左面瞧去,只见一个买零食的摊子前面,站着一个衣衫破旧的少年。
    这个少年虽然衣衫褴楼,而且是前面向着他们,可是站在那里,四平八稳,渊亭岳峙,一望而知是个练家子,而且是个很不错的练家子。
    欧阳昆忽觉热血攻心,首先冲将过去,黑蝙蝠秦历记得当日人家神威凛凛,一下子把榆树庄给毁掉,余悸犹在心头,这时岂敢鲁莽,倏地飞纵上去,把欧阳昆拦了回来。
    欧阳昆这时猛然醒悟过来,以自己这点微末之技,冒冒然上前,准保活不成。胆气一馁,随跟秦历走向一旁。
    现在已可以看见他的侧面,挺直的鼻子,洁白的肤色,正是当日大破榆树庄的少年韦千里。
    他生像有点嘴馋地砸砸嘴唇,眼光一直在那些食物上溜来溜去,可是秦历和欧阳昆两人,怎么也想不到这一点上面去,是以觉得这个少年站在这里,真是莫测高深,会不会是诱他们出面呢?
    许保也走过来,他未曾亲眼目睹韦千里在榆树庄施展的本事,是以虽怀戒惧,却不至于过份。这时悄俏道:“这厮生像馋涎欲滴的样子,想干些什么呢?”
    秦历和欧阳昆两人都耸耸肩,露出茫然之色。
    许保回头一望,只见七步追魂董元任站在那旁屋檐下暗影中,当下壮壮胆,道:“我自己过去便是了,你们会被他认出来……”
    说着话,便迈步过去。到了那少年身侧,他还一如不觉。
    他一伸手,轻轻拍在他的肩上,低声道:“阁下可是韦千里么?”
    那少年猛一转头,瞪眼瞧着许保,眼神奕奕,锐利之极。
    许保禁不住稍微移开眼光,但随即发觉自己这样子,适足露出更多破绽,连忙鼓勇气看他。
    只见那对锐利的眼神,忽然流露出奇异的神色,那不是奇怪或发怒,反而像是惊惧,一如被猎人捕到手中的兔子惊惧的眼光。
    这使得许保忽然更加胆壮起来,须知他出身江湖,什么事情没有见过,这种察言观色,欺软怕硬的勾当,正是他的拿手好戏。
    不过他也不敢鲁莽,这少年倒底不是普通之人,这原是从他的眼光中已可以猜到。他神秘地笑一下,又低声道:“是韦老兄吧?我姓许的绝不会弄错。”他故意稍微顿一下,果见对方被自己这种神秘的态度,弄得多加一份迷糊的神色。
    “你老兄且跟我来,我有件东西让你瞧瞧,包管你会不相信……”他又故意眯眯眼睛,露出那种神秘的样子,然后伸手去拉他的臂弯。
    那少年哦了一声,满是惊诧之意,并没有躲开他的手,让他拉住。口中却问道:“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姓名呢?”
    许保此人本来手底工夫平常,全靠精明能干和耿耿忠心,是以七步追魂董元任看中了,视如心腹。
    当日董元任外出,整个董府便全由许保监管,可见倚赖之重。少年魏景元所遭致的不幸,也是由于他的告密而使然。
    不过近年来得到七步追魂董元任亲传秘技,手底工夫比之过去,已不啻霄壤之别,也称得上是武林中的硬手了。
    这时他两只手提扣在韦千里的曲池穴上,但那少年生像不知那里乃是人身重要穴道似的,一点也没有闪避过。
    正因这样,许保心中倒抽一口冷气,更加不敢妄动。他道:“老兄不必疑问,你且跟我来……”
    说着话间,拉他便走,手指上毫不用出真力。
    韦千里果然愣愣地跟他一齐走去。
    他一径把他拉到那边屋檐之前,暗影中站着的七步追魂董元任动也不动。然而两人这一停步,韦千里目光一扫,就可看得清楚。
    他失声叫道:“是老庄主?”声音甚是惊惧。
    许保心中道:“是真的么?这厮眼力这么厉害?我虽知道是老爷站在那儿,但面目仍瞧不清楚呢。”
    这念头不过像电光般一掠而过,耳中一听韦千里惊慌的声音,胆气陡壮,摹然真力运向指上,擒住他曲池穴道。
    韦千里哎一声,丝毫没有反抗。
    许保冷恻恻一笑,道:“小子觉得好看么?”这时,他可不怕对方挣扎了,因为这一擒住曲池穴,对方必定半身麻木,转动俱难。
    七步追魂董元任峻声道:“把他带回去,不要耽误……”话未说完,首先前行。
    他虽一步一步地走着,但每一步都跨出去七八尺远,迅疾之极。因此许保拉着韦千里追赶时,便不得不用快步跟随。
    黑蝙蝠秦历和欧阳昆这时迅速地赶上来。
    秦历冷冷道:“小子你还认得大爷么广
    韦千里灵活地扭头一看,哎了一声,道:“是秦大爷?你……”
    “嘿嘿,你还认得我,这位许大爷你便不认得了,是么?他一向在外面替庄主办事,无怪你认不出,嘿嘿……”
    秦历连声冷笑,那笑声不但阴森,而且露出狠毒之意。
    欧阳昆一伸手也擒住他右手的脉门,咬牙道:“好小子,你终于也得落在白骨门手下……”
    韦千里面色变得青白异常,嘴唇不住轻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久工夫,已自望到董府。许保道:“咱们绕侧面进府去,前面人太多了,不大妥当……”
    于是两人挟着韦千里,脚不沾地般向府侧绕去。那高楼峻墙的董府,矗立在夜色中,虽有花灯照映,却仍然没有现出全貌,因此反而觉得像是深闳不可测度,隐隐浮动着可怖的气氛。
    韦千里惊慌地哼了一声,欧阳昆怒骂一句,倏然屈肘一撞,正好撞在他腰肋之间。韦千里痛得哎呀一声,身躯疼痛地向前直俯下去。
    许保的动作亦狠亦快,忽然抬膝往上一顶,啪地响一声,膝盖撞在韦千里的面门,把他撞得又复直起身躯。
    秦历稍稍坠后,这时抬腿一踹,正好踹在他的臀骨上。踹得韦千里整个人差点儿荡起来。这是因为两旁有人用力扣住他双臂间的曲池穴和脉门,故此身躯不能前冲。
    这三下连续的痛击,可不是闹着玩的,每一下力量虽是刚柔不同,但若是平常人换上了任何一下,准保立时往阎王殿报到。
    韦千里痛极一叫,猛然一甩右手,欧阳昆本已牢牢扣着他的脉门,按理说他已不能移动,可是他这一甩,劲道奇大。
    欧阳昆猝然一惊,同时也想到韦千里何以能够用力甩手的怪处,不由得如响斯应般一松手。
    惚地一响,他可来不及纵避,已被韦千里这一甩手的劲道兜将起来,整个人飞起丈许之高。
    他连忙腰间一叠劲,想翻身飘落时,但觉全身劲力全无可施展之处,到地砰地一响,结结实实摔了一家伙。
    就在韦千里一甩手之后,相差不过瞬息之间,那边左臂也是一挣。
    许保但见欧阳昆飞开去,可不知是什么缘故,这时蓦觉敌人一挣,唯恐让他挣脱逃跑,一时也想不到敌人既然穴道被拿,何以还有力量挣扎的疑点,赶忙真力贯注指上,拼命一扣。
    韦千里挣一下没动,发急似地倏然曲肘向外一撞。
    许保这个苦头可就吃大了,但觉敌人挣开之势未尽,却又猛然涌来一股力量,重逾千钧,压将上身。
    心中大大凛骇,蓦然电光一闪般想起对方一举手间能够毁了榆树庄,定有超凡人圣的武功造诣。
    急忙松手时,啪地微响过处,许保惨叫一声,整个人平飞出丈七八之远,砰地掉在地上,敢情他的手腕已经被韦千里那种出奇的力量,在一拉一扯之时,硬生生地拉断了腕骨,同时也被韦千里一肘撞个正着,登时如受千斤大锤猛然一击,平飞开去,已经震昏过去。
    后面的黑蝙蝠秦历在他们一动之时,大叱一声,忽然举掌疾斫而下。
    掌锋已及对方脑后,但见许保已经平飞开去。黑蝙蝠秦历这时即使因惊而想收掌后退,也已办不到。
    更何况他掌锋所斫之处,正是敌人脑后的玉枕骨处。这一掌挨上了,即使是铁铸的脑袋,也得斫凹一条掌痕。
    说时迟,那时快,黑蝙蝠秦历但觉掌锋发出的力量一虚,敢情对方已经其疾无比地俯将下去。
    秦历立知不妙,方才是奋不顾身的架式,力量用得太猛,以致根本无法控制。这时情知自己下盘空虚,却也无法解救,只好努力一挣,双腿蓦地拳曲起来。
    啪地一响,韦千里果然疾如电闪般向后踢出一脚。这一脚时间与及部位之佳,即使他当时没有使尽势头力量,也将无法招架,如今却因知道败势分明,故此只求减轻受伤,这一届腿,正好护住下阴要害,响声过处,他就像个大元宝似的翻飞开去。
    韦千里这些动作,生像一点也没有考虑过似的,一脚踢出收回之后,忽然惊叫失声,拔腿往前便跑,也不知那三人有没有爬起来追。
    这一心慌意乱,竟然直闯董府,身法可是快到极点,一缕轻烟似地飞上墙头。
    眼光到处,只见近大门那边一个人正沿着墙走来,可不正是那杀人不眨眼的老庄主七步追魂董元任。
    当下吓得心神皆乱,伏身一窜,轻灵如乳燕投林,横空飞渡过三丈之远,飘落一座院子大门的檐顶。
    可是身形在高处,极易为人发现,是以他毫不停留,疾然跃下院子,什么也不管往院内闯去。
    也不知穿过几座院落,仗着身法神速无比,乍闻人声,便自穿越而过,故此倒没有泄露形迹。
    终于他停下脚步,只因这个院子里再没有开着别的角门,他想穿过的话,只好从墙上越过。
    但他决不敢让身形暴露,因此尽管这座院子廊间有两盏大宫灯,照得四下甚是明亮,但因为廊下房间都没有人声,故此停步透一口大气,回头张望有没有追兵。
    腰间一阵剧痛,那是因为欧阳昆撞他一手财之故。一则乃是冷不及防,二则也因那腰肋间的部位,即使是功力卓越的一代高人,若不事先运气,仓卒之间,也来不及保护。
    故此韦千里虽然反应极灵,能够自动运气保护全身但恰好在这刁钻的部位,也不免受了伤。
    另外面门和后臀骨的两处,可就没有受伤,他伸手按住腰间,微微呻吟一声。
    忽然听到一个人低微呼吸之声,把他骇了一大跳,连腰上的痛楚也忘掉了。
    扫目一瞥,只见传出呼吸声之处,乃是一根径尺宽的廊柱,一个人站在柱后,看不见面目,却瞧见了衣裳。
    他立刻没有那么慌乱,只因那衣裳色彩艳丽,显然是女人的衣服。
    “你受伤了么?”一个娇软的女人声音响起来,问道:“伤得可重?”
    当然这问话是廊柱后的女人发出,然而韦千里这一惊,比之遇见董元任更甚。这倒并非他认出这声音之人是谁,而是他感觉出这娇软的声音中,含着无穷关切之意,同时也有点慌急,他如何会受一位女人的眷顾?而且是在董府之中?
    他非常渴望这位有着娇软好听的声音的女人会出来让他看一眼,然而他又拼命地想赶紧离开这里。是以脚下犹疑了一下,倒底没有一纵而逝。
    那位女人娇软的声音又响起来:“你为什么不答理我呢?难道你认不出我的声音?”
    静默落在两人之间,韦千里当然认不出是什么人的声音,然而他忽然泛起看看她是谁的冲动。“也许是当年在榆树庄中认识的人。”
    他想,然而既不回答,也不上前。
    “你倒是赶紧上来啊!”她在廊上叫,声音仍是那么娇软动听。
    于是,这位女性出现了,瓜子形的艳丽面庞,汪汪媚眼,细细弯弯的眉毛,跳动着一种魅人的风韵。
    她的眼睛里闪动着奇异的光芒,嘴角微微噙着微笑,一种令人心动和怜悯的微笑。
    “你一定是受伤了。”她道,一边伸出手,作出挽他上廊的姿势:“你上来罢,即使冒着生命的危险,我也要把你藏起来……”
    韦千里是完全地被迷惑住,现在他认出这位千娇百媚的美人,正是七步追魂董元任的妻子王若兰。她似乎比三年前较为老了一点,然而她的美丽,却更加醉人。
    他即使想个三日三夜,也无法明白这位美艳逼人的少妇,何以会对自己说出这种深情的话,而且是那么衷心真挚。这使得他不由自主地缓缓走上台阶,终于到了廊上。他的确不忍违拗她的要求。
    王若兰用细碎的步子走过来,她头上插着的金钗,在灯下光芒闪闪。
    她似乎没有发觉他身上褴楼的样子,因为她的眼光,除了曾经向他腰间移动过一下之外,便一直是那么热烈地深注在他的面上,生像想从他的面上和眼睛里,找寻出她所要求的答案。
    韦千里觉得非常感动,心中确信她是想对他好,虽则他不知是何原故,因此他的眼光中赤裸地流露出感激之意。
    王若兰伸出玉手,牵着他的臂膀,一径走进房间里。
    韦千里立刻被这房间里华丽堂皇的布置弄得眼花缭乱,在他有生之日全部的记忆中,也未曾到过这么富丽漂亮的房间,因此他显得非常迷惘和呆木。
    王若兰足不停步,一直牵他走进另一间房中。这个房间的布置可没有那么辉煌耀眼,但另有一种舒适的气氛。
    “我的房间在隔壁。”她说,一面用手指指墙壁。“这是两个套房之一,乃是紫琴所住。现在可得请你委屈一下。”
    韦千里当然不知紫琴便是她贴身丫环,心中想道:“这房间还说委屈我,只恐我还够不上这福气……”
    她煞有介事地将他摆弄到床上,软绵绵的衾被,如兰如麝的香气,使得韦千里心慌意乱,不知如何已睡到床上。
    王若兰再问他的伤势以及伤他之人,韦千里怯怯地答了。她听知是欧阳昆,便十分忿怒地道:“我一定会替你出气……”
    然后,不知如何,王若兰已躺在他身旁,紧紧地依偎着他。韦千里这时魂飞魄荡,方寸间波澜激天,就如发生一场大风暴。
    他真想大声叫喊,告诉她,他不是她所盼望想念的人,因为他从未曾和她说过一句话,甚至对面交瞥也没有试过。
    他明知她千缕柔情,一腔蜜意,完全是对另外的一个人,却不知如何缠夹到他身上。这是一个永不可解之谜,他开始觉得痛苦了。
    幸亏她很快便爬起来,用那恋恋的眼光瞧着他,低声道:“现在我一定要守在外面,以免……”
    她歇了一下,知道他了解她的意思,便继续道:“可是你千万别偷偷离开啊,你答应我么?”
    韦千里正想如此,故此一时回答不出,为难地瞧着她。
    他忽然瞧见她流下泪来,不禁大大吃惊。
    泪珠在灯下发出闪闪光芒,她徐徐举袖拭掉。
    “我明知配不起你,可是又情不自禁,作蛮自缚,可不能怪我,是不?”
    她的幽怨自悲的声音,使得韦千里一时呆住了。
    在他的心中,她本是高不可攀的另一个世界的人,然而她却亲口说出这种自悲自怜的话,这的确是他所难以理解。
    “啊,不是这样,不是这样……”
    “是的,你不必再隐瞒我,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我所不能了解的光芒。”
    她冉冉转身走出房去,到了门口时,解下门帘,回头道:“无论如何,请你别偷偷跑掉,我可不是光为自己着想呢!”她凄婉地笑一下,走出去了。
    韦千里惊异的呆住了,此刻他已忘掉了偷偷离开这个念头,从她的身上,他发现了一件事,便是不论这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里,痛苦总是存在着。当然这里所谓痛苦的观念,含义相当概括。一时间心中思潮汹涌,许许多多零碎的生活片乱,都争着涌上心头。
    他自从逃离榆树庄之后,在乱山中遇到那位怪人——白骨门三英之一的夺魄郎君上官池——于是他得到那本白骨门秘籍。
    他曾经因为被夺魄郎君上官池扣住脉门之故,以致血气逆涌,晕了过去。
    到他醒来时,已是繁星满天,一钩新月,挂在一座高耸的山尖上。
    他回忆起遇见那怪人的情形,不由出了一身冷汗,光是张大眼睛,不敢动弹。
    这样过了许久许久,四周总没有什么声息,连野兽的叫声也没有,大概这些年来,早给夺魄郎君上官池用什么手段杀怕了,都躲得老远。
    他本不敢动弹,可是内急得很,早先原本把裤子尿湿了,现在总不好在裤子里再撒,于是憋不住时,勉强挣扎坐起来。
    半边身子有点不大管用,但他已无暇注意,赶快四下张望。
    只见就在他旁边数尺之远,俯仆着一个人,姿势十分奇怪,乃是盘着膝,两个膝头生硬地支在地上,上身俯扒在地上,两条手臂向前伸抓,其中一只手已经深深没在泥中。
    韦千里吓得差点儿躺下,他只消看一眼,便知道那姿势奇怪的人乃是夺魄郎君上官池。
    这是幸亏他晕了过去,那上官池不过在垂死之前,想挣扎着爬过来,看看他是否已死,然后他自己才能放心地死掉。
    可是他终于力竭而死,在他吐出最后一口气时,他已经对世事看淡了许多,也许是由于心力不支之故,是以那本白骨的秘籍,就在他双手前面不及一尺之远,他也没有剩余力气爬过去一点,将此书毁灭。倘若韦千里还清醒的话,这个倔强一生的魔头,可能仗着这一点要强之心,奋力过来将他弄死。
    韦千里终于起身撒泡尿,于是整个人也变得平静许多。判断出这个可怖的怪人已经死掉,便稍稍安心地溜进那石洞去,就在树叶上坐下来,背脊无力地靠在石壁上,闭目休息。
    洞中虽有一股难闻的气味。但他一则自幼捱苦惯了,并不苛求这些小节。二则他的确太累了,早先是因为血脉不通而晕死过去,故此并不等于睡眠,反而更加感到疲累,现在他睡在石洞中,心里较觉安全,于是一下子便睡着。
    清晨的风,带点寒意地刮过山头,那本紫府奇书静静地躺在地上,书页在风中不断翻动,拂拂作响。
    一只手伸出来,把那本紫府奇书捡起来,晨曦中可以看见这只手满是青紫之色。
    那是上官地扣他脉门而致使血液停下来的痕迹。这青紫之色,曾使上官池误以为他是中了书中页边附着的奇毒而死的征象。
    韦千里本来对这本书没有什么好感,可是他又直觉出这本书里面载着极奇怪的秘密,以致即使像夺魄郎君上官池那样的人物,也视之如命,加之他素来性嗜读书,故此当他决定赶快离开此地时,便将那本书捡起来,藏在怀中。
    对于高山大岭,他倒并不畏惧。只因他熟悉山中各种可以充腹的植物,晚上只要在树上睡一觉便可以,因此三五天是决不妨事的。于是他认定向北的方向,一直走去。
    足足走了五天,他才算脱离了乱山丛岭的区域。不过他觉得似乎离榆树庄仍是太近了一点,故此继续往前走,沿途唯有以乞食支持,一直走到洛水。
    他沿着洛水,慢慢往东北方走。起初他还得行乞度日,但隔了不久,对于水上各种操作都学会了一点,便偶而上船帮工,偶而又在码头觅食,倒是不必再去行乞了。
    这段时间约莫过了半年,在这期间里,他几乎是毫不停歇地为了求得一饱而到处找活做,因此他什么也没有想,混混沌沌地过着日子。
    半年之后,他已经学会了许多种粗贱的活儿,却不觉已沿着黄河到了开封府。
    他在开封闲溜着,在一家客栈门前忽然遇到一个名叫鲁明的人。
    这个鲁明乃是本府一家镖局的伙计,在本省各处来往,因此在船上认识这胆小勤恳的小伙子。
    鲁明也知道他是个到处找活的散工,这时一见了他,便十分欢喜地告诉他说,要介绍他干一份差事。
    原来在江南有家广信镖局,这次保了一注镖北来,已经交了差。可是这边有同行托他们另保一点货物回到南方。
    然而他们的伙计有一个生病了,非得补充一个帮杂的人不可。
    韦千里当然愿意,便由鲁明带他到广信客栈去。
    那个姓汪名嘉的副镖师,见是熟人介绍来,便立刻应允录用。当下韦千里总算有了一席之栖。
    临到晚上,正镖头回来,韦千里一眼便认得此人正是到过榆树庄的金童许天行。敢情金童许天行在董元任大演绝学,挫败了金蜈蚣龚泰之后,便转到南方的镖行去。
    他并没有注意韦千里,第二天便率领五辆车子,六名手下,一直往南而回。
    沿途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韦千里那种怯懦而勤快的天性,却在这一路上博得伙伴们的好感。
    这些人比之榆树庄中的人,可好得多了,尽管韦千里是那么怯懦,他们却不会怎样欺负他,一种同伴互助的感情,使得韦千里觉得十分快乐,虽则在路上甚苦,但他宁愿忍受一切,他的确太容易满足了。
    广信镖局便在长江南岸的江宁,这个古地曾是六朝故都,明成祖迁都燕京,改名为南京,脍炙天下的秦淮河如今风光正盛,每当华灯初上之际,夫子庙前,游人接踵,王子王孙,名商巨贾,都征逐流连,画舫中风月无边。
    然而不管这石头城依旧是六朝金粉,繁华蕊隰,但这一切都与韦千里完全绝缘。他变成专为许天行管马的人,当然同时也得做其他杂务。
    他开始又沉迷在书本之中,这是因为生活安定下来之故,不久便搏到正如在榆树庄中的外号书呆子。
    那本紫府奇书再也不是空摆在囊中,而是他每当夜阑人静时必读之书。
    在这本书的一页,本来粘合在一起,即在那被撕去的第一页上写明页达附有奇毒的那一页,现在是他最主要翻阅的一页。
    上面用朱笔写着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把这本书的来历和各种武功的炼法,注得明明白白。
    原来这部紫府奇书源出道家,本来世代相传,甚是秘密,后来被一个道号明月的弟子偷携离开崆峒,并且入世还俗。仗着这部秘籍所练的功夫,横行天下。
    直到后来,这位明月道人忽然彻悟前非,重返玄门,却无面目再回崆峒。然而这部紫府秘籍本是镇山之宝,因此必须托人带回崆峒。
    可是此书乃是天下武林人俱欲得之的至宝,唯恐所托之人,生心觊夺,便弄个狡猾,在第一页原本空白之处,另注炼法。
    这种炼法最易走火入魔,然后将书中道装之人细细勾改,弄得阴阳怪气,甚至多加一支白骨令,加上含有深意的按语。
    又在首页注明这末后的一页,页边附有奇毒,触之立死。估量即使流落在江湖中,也将无人敢于揭开。弄好之后,便着一个人送去崆峒。
    这个送书的人是谁,再也无法查究,但崆峒却从此永远失去此书。
    数百年后,江湖出现了白骨门一派,武功精奥奇毒,称绝天下。
    一直到七步追魂董元任的师父西门阳冰这一代时,白骨门才遇到挫折,就是那三危老樵金莫邪,力折西门阳冰的凶焰。
    这三危老樵金莫邪,便是崆峒派一脉相传下来,唯一能够以本身绝顶的颖悟天资与及特异禀赋,将仅有那点秘传心法,炼得成功的一人。
    他们本是同源而异途,各有所长,在江湖上同享盛名。只因三危老樵金莫邪乃是俗家人,不太受门规和玄门种种约束,加之这种绝顶天聪的人,行事不免稍为奇特。故此他会自己订下只要有人认出他的姓名来历,便离开当场的规条。究其实他的名头虽可比之白骨门的西门阳冰,但江湖上竟是极少人认得他。
    两人在鼎湖峰初阳洞外一片矿场上,展开数百年来未曾得睹的恶斗,直斗了三昼夜,三危老樵金莫邪以正宗功夫而气脉悠长之故,胜了半招。
    韦千里当然不知这些武林秘事,他每晚夜静之后,总要按着紫府奇书最后那页注明的各种口诀,独自练习。
    他之能够这么热心地暗自练习,乃是当他只练过一次之后,翌日便大觉不同,不但没有因睡眠的时间减少而眼困,反而精神奕奕,心神舒畅,于是,他一径按着那秘诀练下来。
    他先练坐功,按着后页的秘诀,以心驭气,依照书中第七、八页所画的坐功图样,丹田之气,沿着图中那人身上的红线,走遍百体经脉,穿透十二重搂,复归气海。起初,他不过是自己冥想着有这么一道气穿行不息而已,但到后来,因为练那行功五式而得到助力,很快便见灵效。
    那行功五式他是听过夺魄郎君上官池说过,每一式的部位都要按着图中减少五寸。其实书后的秘诀里载着的,却是照练无误。这是因为坐功练法不同,故此大有差异。
    还有那套复杂之极的掌法,起初他很用过一番功夫去揣摩,后来因太困难而放弃,只练会其中十余式。
    这可是因为这套单法名为九阴掌法,虽仅共有九招,但每一招之中,变化甚多,是以复杂繁妙之极。
    韦千里没人指拨,本身又没有武功底子,自然难以领悟。故此他仅仅学了十余招能够贯串的动作,便自作罢。
    光阴茬苒,转眼又过了年余,韦千里依旧在广信镖局中充任贱役。生活如一泓死水,平淡得连他自己也不复能够记忆,生像是一片空白,既不寂寞,也不欢乐的空白。
    广信镖局生意蒸蒸日上,这期间以得到金童许天行为镖师主要原因。须知许天行本来已是名镖师,只因在豫省被挫,是以移迹东南。但有本领的,终能有出头天,居然在两年之间,使得广信镖局信誉日隆,生意十分兴旺。
    韦千里开始觉得自己有点不安,他的怯懦不肯担负任何责任的天性,使得他永远不能迁升。
    长年做着刻板乏味的工作,以前他渴欲要求安定之心,如今已因过份的稳定而完全消灭,他对于这些毫无意义的粗贱工作,屡屡会情不自禁地悄悄问自己,是否真个这样再于下去中,以至于老死?
    他知道自己已具有不同凡响的身手,譬如他日常接触许多武林中人,可是他知道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能够跃到两丈之高,然而他提一口气,却可拔升三丈以外。
    还有许多什么以硬功出名的人,叫做什么铁砂掌黑砂掌之类的名堂,却无人能像他那般一掌能够把石头拍碎,虽则未到击石成粉的地步,却也震裂为许多小碎块了。
    然而他有武技又有什么用呢?他怕和陌生人说话往还,要他去交涉一件事情,那便是办不到之事。
    这一点许天行也深深知道,故此即使是传个口信,轻易也不命他去办,唯恐会出纰漏。
    他,就是这么的一个人,没有丝毫自信,偏偏又身负超迈当世的绝艺。
    然而年龄渐渐大了,他也像普通人一般,本能上要求着些什么。
    平静得有如一泓死水般的生活,任何人都会为之苦闷。
    这世界在本就是欲望所组成。纵使怯懦蕊冥千里,也有点不安现状起来,不过他并不知道自己何以不安。
    有时他会幻想自己是高官或富豪,但当他发觉做个大官或富豪也不是件快乐的事时,他便惘然如有所失。
    大户人家总不免会有些丑闻秽史,同时这些能够爬上显达之位的,许多都需要毒辣和卑鄙的手段,这一点韦千里最为反对。
    他读的书不算少,因此他知道人格是什么一回事。
    一个人必须有所不为,才能算是个人。
    譬如是个守财奴,他尽可以做个守财奴,但假如因为他贪钱的性情,因而为了钱什么都肯干,或者拔一毛而利天下都不肯为,这就变成卑鄙下贱,要受世人唾骂。
    这天他清晨起来,独自炼完一会儿内功,想起那本紫府奇书中曾提及踏石如粉的话,自个儿忖思道:“一个人能够把石头踏碎,真是说出去也没有人相信。我何妨试一下,瞧瞧我炼的功夫究竟炼成什么程度?“
    想罢跳下床,就光着脚板,在房中走了一圈,然后低头察看,只见砖地上一圈足印,明显易见。
    这时自家反而大吃一惊,只因他不过是好玩地试上一试而已,倒没有想到自己已经能够将内家真力,完全聚在脚板,借着一踏之力,便留下一个脚印。
    那些脚印都深有半寸,足迹内上面这一层,完全变成粉末,轻轻一吹,便完全吹起来,剩下那个明显的脚印。
    这时外面十分寂静,这倒不是因为局中伙计偷懒,而是本局人手差不多都调遣出去,连总镖师金童许天行也亲自押了一支镖,到四川去了。
    他发了一回怔,便匆匆忙忙漱洗,走到街上买了十几块青砖,也不劳别人帮忙自个儿挑回局中。
    原来他就是怕让人发现砖上脚印,故此准备趁无人之时,把那些有脚印的青砖都撬起来,换上这十多块新砖。
    哪知刚刚回到房中,院子里便有个破锣般的嗓子大声喊道:“韦千里,你这呆子还未起床么?快起来……”
    他认得乃是帐房先生的声音,赶快出去,那帐房先生长得高大壮健,虽然穿着长衫却仍然露出粗扩味道。
    “王先生,有……有什么事?”
    “快,打开大门,挂好旗帜,内内外外洒扫一遍。可得干净点儿“是……是……”他连再问问发生什么事也不敢了,忙开大门,挂镖局大旗,然后取扫帚洒扫。
    他说话虽然结巴,特别是传话时挂一漏万。但做起事来却手急眼快,尤其是这些琐事,他根本闭着眼睛也弄得十分妥贴。
    因此帐房先生显得十分满意,连连点头。等他扫好,另有人已泡好茶水,抹拭桌椅窗门。又另有人擦好兵器架上的各种兵器。
    王先生大声吩咐道:“老总再过一个时辰便可以回到镖局来,今天你们得特别规矩些,因为老总这次回来同行还有三位朋友……”
    一个年纪相当老的伙计问道:“是什么朋友呀?王先生你何妨说说,叫大伙儿心里明白一点。”
    王先生面色一凛,肃然道:“提起来武林无人不知,便是峨嵋山孤云剑客,另外两位是华山派的徐氏兄妹……”
    众人都啊了一声,露出十分钦敬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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