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令_司马翎武侠小说全集

第十六章田崇礼酒后铸大错
    那书生停手剔剔灯火,微叹一声,突然又漫声长吟道:“风月岂唯他日恨,烟霄终待此身荣,未甘虚老负平生……”
    韦千里忍不住,问道:“不甘虚老负平生的书生叫什么名字?”
    那书生陡然一惊,站了起来,探首出窗外一望,那有一丝人影?
    他面色灰白地坐回椅上,韦千里又飘回窗侧,道:“你不须惊恐,我并无伤害之心,适才见你深宵犹自苦读,故才相问。”
    那书生听他语气温和,实在不像会害他人,便舐舐嘴唇,道:“小生李慕曾,幼失怙恃,家贫如洗,幸有族叔供养,并令习文。讵料年前族叔生意失败,仅堪自给,无法维持小生。迫不得已,为此间菜园主人看守园子,勉强维持膏火之资。”
    韦千里道:“原来如此,你向学之心可嘉……”说到这里,忽然掠过一个念头,便继续道:“咱们总算有缘,我可助你膏火之需,但无功不受禄,我亦有所求于你。”
    那书生面色变了几回,才勉强道:“不知小生何能略效薄棉?”
    韦千里道:“你不必多疑,仅需将身上衣服脱给我,佛家所谓种因得果,我今取你一袭衣服,便了却此因,你便不须欠我。岂不两全其美!”
    书生更是目瞪口呆,低头看看身上衣眼,实在破旧得不成样子,窗外之人,取之何用?
    正在想时,韦千里已取好几片金叶,约有五两之多,轻轻一掷。
    金光一闪,落在案头,李慕曾低头看见,不由得又呆住。
    其时百物皆贱,五两金子,省吃俭用,足足可用三四年之久。
    韦千里催他道:“衣服呢?快点行吗?”
    李慕曾闭目道:“语云临财毋苟得,李慕曾虽然贫穷,却不敢忘掉此言。”
    韦千里在跌足,心里埋怨道:“这小子真是难缠,果然是个正式的书呆子,穷得这般模样,却还讲究临财毋苟得,真气死人也……”
    埋怨也不管用,那李慕曾闭目双眼,动也不动。
    韦千里道:“好吧,你要怎样才算不苟得?”
    李慕曾暗自奇怪窗外的人何以不生气,赶快道:“小生并非不通情理之辈,但求阁下一现庐山,小生看了好安心些。”
    韦千里毫无办法,应声好字,探头到窗口可见之处。
    李慕曾大吃一惊,差点儿连人带椅,翻倒地上。
    韦千里不悦道:“你大惊小怪干什么?难道我的样子像个坏人不成?”
    李慕曾说不出来,韦千里生气一跃人屋,遍体碎衣随风飘起,煞是好看。
    敢情韦千里从解剑潭泡得久了,鬓发蓬松,将大半面目都掩住了,乍看时果真惊人。现今连一身破衣都摆出来,更叫那书生吃惊。
    韦千里道:“你别这样瞪着我,有什么不对,不妨说出来。”
    李慕曾定了神,但觉他口气并不凶恶,不似心中所想的那一类人,便呐呐问道:“阁下贵姓大名,小生还未请教。”
    韦千里说了,又问他道:“究竟我有什么地方令你吃惊?”
    李慕曾道:“兄台的头发太乱,是以一时看不清面目,但此时小生已定下神,敢信兄台不是歹恶之辈。”
    韦千里恍然明白,用手拨起鬓发,笑道:“敝姓韦,以前我长年累月,蓬首垢面惯了,故此今晚这般模样,却仍然不觉。现在你知要你衣服之故了吧?”
    李慕曾这时已不考虑到金子问题,走到屋角,翻出一套淡青色的衣服。递给韦千里道:
    “兄台的确需要一套衣服,小生尚有仅余的一套,请兄台换上,却不知是否合身?”
    韦千里匆匆换上,并且借把梳子,略略梳一下蓬乱不堪的头发,登时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李慕曾的那套衣服倒也合身。
    李慕曾但觉眼前一亮,不禁由衷赞赏:“兄台神采照人,如玉树临风,小生虽然孤陋寡闻,却相信兄台必定不是凡人。”
    韦千里轩眉而笑,道:“实不相瞒,此身浪迹江湖,颇多奇遇。率而言之惊世骇俗,非读书人所能想像其万一。”
    李慕曾露出羡慕之色,道:“兄台何不暂坐片刻,略谈江湖事迹,好教小弟增长见闻?”
    韦千里正色道:“你不是此道中人,知之陡然有害。我随便举个例,譬如今晚你碰上我,固然经过甚奇。但目下我有杀身之危,武林中三个一等的老魔头,全是杀人不眨眼之辈,正想苦苦找我踪迹。此所以我不肯惊动店铺购买衣物。如果你不慎传说出去,那三个老头手下党羽耳目之灵,出人意料之外,也许当时便会寻上门来,迫问你我的下落。你如答不出来,必定是个死数,此所以你既非此道中人,倒不如一切不闻不问,可以免却飞来横祸。
    我这番言语,实非危言耸听呢!”
    李慕曾出了一身冷汗,道:“那么小弟三缄其口,决不提及兄台片言只字,但小弟仍不明白,兄台你既有杀身之祸,但何以尚能言笑晏晏,虽说英雄豪杰之士,视死如归,然而如今尚有生机,何以尚不争取时间,远走高飞?”
    韦千里暗暗一笑,敢情这书呆子绕了半天,仅仅问自己为什么不匆匆逃走。不过这人的热心,倒也可感,当下咦然一笑,道:“当然有我的打算,而且……”他仰天傲笑一声,道:“而且纵然那三个魔头找到我,只要不是三人联手夹攻的话,我未必会服输呢?”
    此刻要是有一个从前认得他的人,见到他如今这种豪气的样子,一定会情不自禁地大吃一惊。
    李慕曾有点迷糊,暗想这个姓韦的美少年一忽儿说有杀身之危,一忽儿又说不怕,倒底怎样,他也搞不清楚。
    韦千里又道:“他年如果有机会重见,其时如我一身琐事均已了断,我们灯下添酒,从容细谈今宵你所想知的事情,我留下的金叶,足可助你苦读膏火之资,祝你围场得意,脱颖而出。”
    李慕曾忙道:“韦兄的金……”下面谦辞之言,尚未说出。却见韦千里含笑挥手,灯影微摇中,人已不见。
    李慕曾嗟吁连声,急急走到窗前,探头外望,忽然叫道:“韦兄请回来……“四下一片静悄悄,黑夜中一个人影也没有,他这一声叫唤,陡然惹得四邻犬声大作,此呼彼应。
    李慕曾垂头丧气,坐倒椅上,凝眸对着灯光,忽然叹口气,举手在自己头上打了一下子,自艾自怨地哺哺说道:“李慕曾啊,你真是个大糊涂蛋,竟然让那韦侠士走了,他分明便是古衙押一流人物,你的心事,何不对他倾诉……”
    一阵绝望榨得他心片片碎裂,他呻吟一声,脑海中忽然浮起一个姑娘倩影。
    其实破房中不止他一个人坐在椅上,敢情在他的背后,还有一个人,目光炯炯地屹立不动。
    李慕曾丝毫不觉,想到伤心之处,更悔早先放过了那位来无影去无踪的侠壮。突然举手猛力地向自己头上打下。
    身后那手健腕一伸,五指如钩,抓住他的手腕。
    李慕曾大吃一惊,唉呀地叫了一声。
    耳边只听得有人道:“你再多叫唤一声,只怕左邻右舍都过来探视啦!”
    “唉,是韦兄吗?”他惊喜欣狂地站起来,先探身一揖,道:“韦兄你真是教小生想煞了。”
    韦千里笑道:“好说,好说,你我相别不过刻顷,何至多情乃尔。”
    李慕曾不理会他的打趣,煞有介事问道:“韦兄你可能够越墙穿户而鸡犬不宁?”
    韦千里道:“你有什么事,不妨说出来,只看我刚才因听你叫唤,折将回来,站在你身后尚不发觉,便可知我能否有此本领。”
    李慕曾道:“韦兄你是当今侠士之流,小弟有个不情之求,至盼勿因冒昧而过责。”
    韦千里眉头一皱,道:“你说得太多了。”
    “对不起,但这件事对小弟太过重要,是以才敢冒昧请求。事缘小弟去岁,因烦闷不堪,也随众人到城外游青,谁知这番春游,却种下无穷相思。”
    韦千里笑道:“我已料到必有关男女之情,你才会如此着急……”
    李慕曾想起去年艳遇,如梦如幻,继续道:“小弟在佛宫中随喜,忽见一位丽人,扶着两个姿色也极不俗的丫环,向佛祖跪拜。小弟一见芳容,但觉恍如前生已识,不觉呆住……”
    韦千里评道:“这叫做灵魂儿飞上半天也。”
    李慕曾没理会他的打趣,又道:“哪知她蓦地回首,流盼含笑,小弟益发不会做声,只见她扶着丫环,袅袅依人地从侧门转入后堂去了。这时上香之人甚多,不知如何,也将小弟挤到那道侧门……”
    “这叫做天作之合。”
    “唉,老天作弄才是真的。”他说:“小弟迷迷糊糊,踏出侧门,转到后面,但见有好几个雅静排房,都垂着帘。院中花木扶疏,甚是幽雅,小弟正茫然间,忽见一个排房的帘子掀开一点,恍惚已可看见她那芳容。小弟冷不妨她会这样相见,倒惊得呆了。帘内飘飞出一张素笺,刚好飘落在小弟脚前,拾起看时,上面竟是七绝一首,光凭那一手清丽绝俗的小楷,已足叫人魂消。”
    韦千里因事不关己,便可以大胆假设,道:“如果换了我,一定立刻奉上一首,表露衷曲。”
    李慕曾睁大眼睛,道:“韦兄所说正与小弟相同。其时小弟立刻转出佛堂,找了张白纸,和了一首,署上名字,然后转人后面,忽见一个丫环,迎面截住,面上合着笑容,并不说话,只伸出一双纤手,嘿,韦兄,你猜她是干什么?”
    韦千里有点好笑,道:“那还用说,她要你所和的诗呀!”
    “啊,我当时也这样想,便将所作的诗送回去,那丫环一看,居然能够读出来,读完之后,才皱皱鼻子,道:“这首臭诗是你作的么?我若是考官,不押下去打一百大板才怪呢!
    小弟我听了大不服气,虽然这个丫环,读我诗时抑扬顿挫,字正腔圆。但她要来评我的诗,岂不笑话。”
    “是啊,那么你怎样对付她呢?”韦千里已勾起好奇心来,皆因那李慕曾细细叙述,这段经过出人意料之外,甚是引人人胜。
    “小弟细看她一眼,呆了半晌,原来这个丫环,长得清丽脱俗,一双大眼睛中,流露出秀慧之气。小弟不说服,此诗要她小姐评价,她又皱皱鼻子,模样儿可爱之极了……”
    韦千里越听越奇,想道:“难道他后来对这丫环有情了?”
    “她皱完鼻子之后,便开始评我的诗,指出一失韵,与及一处用曲不当。我当时被她的高才博论惊住,不由自主地取出早先那张涛笺,递还了她。”
    韦千里虚了一口气,道:“真真可惜,这小姐和那丫环必定都是闺中才女。”
    “谁说不是,小弟其时无颜再留,连忙退出,无意中却得知那位小姐就是本城数一数二的世家,如今已告老致任的田崇礼大学士的掌珠,怪不得这佛寺的僧人,如此恭敬,将静室完全让给她们休息。”
    “你只见过这一面,就相思至今么?未免太多情了吧!”
    “不,小弟自后对诗词之道,痛下苦功,几个月许便常常在黄昏之后,在回家后花园左近闲步,指望若是有缘.则再碰上那位擅诗的姐姐一面。”
    “她的芳名叫什么?”
    “后来我才知道她的名字叫丹吉,但原来的名字,却叫做李玉婵,我闲遛了十多天后,一天,果然见到她站在墙之后,玉容含笑地瞧着小弟我知道她一定误会了小弟,以为我是登徒子之流,赶快向她一揖,大声告诉她小弟是苦研诗词之后,有几首近作,想请她评正韦千里松了一口气,道:“听你的口气,她好像是相信了,但假如她不信的话,只须叫一声,你便得关进牢去。”
    李慕曾道:“我还能十分清楚地记得我们那一次会面情景。那时她含笑盈盈,接过我的诗笺,果真用心地逐首读起来。那天晚上,我竟无法入寝,因为她大大赞许我是个有才分的人,将来取青紫易如拾芥,我听了这种评语,哪能睡得人眠。”
    “那位小姐你没有再见过她么?”
    李慕曾乍一下舌头,道:“小弟岂敢多心,她已许配当今南部尚书许平伯的公子,听说那许公子学富五车,聪明绝顶。她们是门户相对,我李慕曾是个什么东西。”
    “噢,你不须这么气馁,有一朝名列金榜,游街之时,她又算得什么?”
    李慕曾沮丧地摇了摇头,道:“别提小姐这一笔,光是李玉蝉。已够我受的了,自从那一次之后,我们便常常在后园见,除了谈诗论文之外,还互吐身世。这才得知原本是名门之女,因父亲在朝获罪,收人天牢,不久便病毙狱中,一家也就风云流散,她母亲早卒,庶母不良,将她卖为婢,幸而卖入田家。服侍小姐,尚算过得不错。”
    韦千里叹道:“才人自古遭天妒,红颜薄命已成定论,你且说下去……“李慕曾道:“我们两情相投,她多方激励我上进,并说小姐将于年初出阁,盼我能在前将她赎回,我位还未曾商议妥当,好事多磨,次日的黄昏,田家一位公子忽然率领几个豪杰,将我捆住打了一顿,声明我再在田家左近鬼头鬼脑,便将我送官严究。他田家有权有势,复又富甲全城,田公子的话,比知府还要管用呢!”
    韦千里勃然大怒,道:“他是什么东西,我抓他出来,收拾一顿,要他终生变作废人也使得。”
    李慕曾见他动怒,忙道:“韦兄千万别误会,那田公子倒是个君子之人,不过他受了一个狡仆教唆,说我和李玉蝉有苟且之行,他亲眼又见我等耳鬓厮磨,状似亲热,是以相信此言,故而有此一举。我事后并不恨他。只恨那个名叫田滔的狡仆。他一向对李玉坤极是垂涎,却苦于无法下手,及得知我们相好,便生此毒计,将我们拆散。”
    韦千里道:“既然有此内幕,我可错怪了那田公子哪!”
    “自从这一次波折之后,我还曾大着胆子到府后园附近,然而不但见不着她,还被那田滔折辱一番。以后田府又派人来警告我,并让我族叔严加管教。我无力反抗,至今都不曾再去。”
    “那么你要我帮你什么忙?”
    李慕曾叹口气道:“小弟敢请韦侠士代传一信给她,死也瞑目。”
    韦千里喜形于色,慨然道:“传信乃是小事,当可办到,即使将她乘夜背出来,也毫无困难。”
    李慕曾道:“使不得,她一失踪,我这儿一定最先涉嫌,我们能逃到什么地方去呢?现在距离田家小姐出阁佳期,不及一个月,我近来为了此事,朝思暮想,夜不能寝,惨痛难言……”
    韦千里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在房中踱个圈子,此时他已为了这件事而忘了自家肚子饥饿。
    他道:“你必须有个解决方法,传信有什么用处呢?”
    李慕曾道:“唉,韦兄有所不知,我深知她的性情,我如求你将她带出来,远走高飞,凭田家势力,我们只能埋首乡间做一对见不得光的夫妻,她一定不会同意这种生活的。”
    韦千里耸耸肩,想道:“难道两个人能在一起生活,不胜却其世俗一切么?”
    他纵然不能了解他们的观点,但也没有反驳,道:“随便你吧,但你信中要写些什么话呢?”
    李慕曾道:“我恳切地告诉她说,目下我尚未能扬眉吐气,因此田府绝不肯接纳我赎她之请,这还是假定我有能力而言。目下即无能力,不久小姐出阁,她一定陪小姐嫁去许府。
    若然不幸她被许公子收为妾,日后我仍不会嫌弃,当我有成就之日,便设法求那许公子,得以重续前缘,书中之言,便仅在表明我的决心。”
    “好,你现在写吧……”
    李慕曾提笔铺笺,开始作书。
    韦千里坐在一旁,等了一会,饥肠又复轱辘作响。
    他咬牙忍耐,但实在难忍,只好行起吐纳之功,片刻间已入于无我之境,腹肌之感茫然若失。
    天亮之后,李慕曾写好书信,韦千里苦笑一下道:“现在得等到晚上,才能为你传信了,咱们不必心急,且到外面找点吃食要紧。”
    两人一道出去,经过北门,韦千里忽然闪在李慕曾背后,却见一个长逾丈许的高个子,和两个骑马的人,一齐出城而去。
    韦千里暗叫一声侥幸,放下心和李慕曾大摇大摆地去吃早点,他实在饿极,一连吃了五大碗面,这才医好肚子。
    两人因熬了一夜的通宵,便分头去睡,韦千里找了一间客房,要了房间,闭门大睡。
    下午起来,到城中闲游,买了两身质料较好的衣服,又见有绣工极细极美的丝巾,便要了一条,准备日后赠给徐若花。
    傍晚时便走到菜园那幢破屋去,李慕曾等得脖子也长了,见他驾到,真是不胜其喜。两人买了一些菜,一罐好酒,便在灯下对饮。
    韦千里开始谈一些江湖仇杀事情,听得李慕曾这个书呆子惊喜不已,也十分心寒。
    对于他来说,死一个人应该是件大事,但江湖上似乎自动地为义气而卖掉一条生命,却不稀奇。
    谈到两更时分,韦千里道:“你且独饮一会,我得早点动身,因为你不知她的住处,而我又未曾见过她的容貌,光凭你口中讲述,终究不易找到。”
    说完,呼的一声,灯光微摇,韦千里人已失去踪影。
    韦千里怀着那封信,呼呼飞奔。好在日间已去过田府,故此这时不须迟滞。
    转瞬间已到达田府,大门前已熄灭灯火,没有人声。他忖想一下,便不由前门进去,沿着府墙转到后花园那边。
    园内一片静寂黑暗,正是他活动的大好良机。当下展开轻身功夫,直闯入去。
    穿过花园,纵人宅内,但见回廊曲栏,千门叠户,一时竟不知从那儿寻起。
    他随意先向当中搜索,跃过许多院落,忽见廊下黑影一闪。韦千里眼尖,已看出是个身怀武功之士,暗暗惊诧,便藏住身形。
    只见那人一身劲装疾服,背插单刀,沿廊而行,脚下甚是轻快。
    但这人却无闪之态,虽是东张西望,骤然跃上一处屋脊凭高四望,忽见再过去不远,有灯光透射出来。
    他纵过去,却见好几个房间都有灯光,同时廊上也挂着不畏风的八角灯,不时有人从房间出来,沿廊走到别的房间去。
    韦千里想道:“这些女人们忙忙碌碌,夜深还不休息,意是何故?”
    想着,转到有灯光的背后,飘身而下,用舌尖弄破纸窗,眯着眼睛向房间看。
    只间房间甚是宽大,许多妇人和少女在明亮的灯光下,埋头做着针线。她们十分轻松,说说笑笑,颇觉热闹。
    房中各处都摆有糖果之类,还有些未曾撤去的点心。
    韦千里虽是外行,但见这情形,也想得出这田府夜深还在忙着,必是因为小姐佳期已近,他们世家富户,讲究得很,故而嫁妆种类繁多,非赶工不可。
    他暗自点点头,咕道:“现在看来有点办法了,只要小姐睡不着,李玉蝉是服侍小姐的侍婢,自然也得熬夜……”
    但他一连窥探了三个房间,都没有田家小姐在内。
    他已有点灰心,窥到第四个房间时,精神陡长,只见一位娇贵的小姐斜卧在软榻上,好几个侍婢,围在房间各处,个个手持针线,低头加工。
    她们手中的针线都是精细贵重的东酉,故此俱由这些聪慧伶俐的侍婢来做。那时节嫁女讲究十分严格,不但嫁妆要多要好,连服侍小姐一同过去的侍婢,也得聪明伶俐,善解人意,而且精通女红。田府望族世家,当然对这些地方不能马虎。
    那位四小姐脸上不喜不愁,手中持书,在灯下阅读,侍婢们全都没有声息。
    韦千里耸耸肩,忖道:“这位小姐端庄已极,是以侍婢们都不敢放肆说话,若果我娶了这么一个妻子,不闷死才怪哩!”
    等候多时,那四小姐仍没开腔,韦千里正在不耐烦,忽听那小姐娇滴滴地道:“大家休息吧,明天还得早起呢!”
    不久工夫,灯暗下来,韦千里不敢窥看女儿家解衣就寝,只好叫声倒霉,退开一旁。
    天上群星罗布,韦千里无聊地看着天空,有些星星倏明倏暗,似是向他讥讽地眨眼睛。
    他十分为难地定睛瞧瞧天空,想道:“那些诗婢们个个长得美丽,其中三四个正与李慕曾所述的心上人的容貌相似,我怎能分得出来呢?唉,我该把李慕曾背进来,让他自己找寻才对。”
    想到这一点,不由得暗骂自己蠢笨如猪。但如今再回去将李慕曾弄来,那些侍婢都俱已熄灯安歇,看也看不到了。
    若是等到明晚,则华山之行耽搁太久,万万使不得。
    他为难地叹一口气,懒洋洋地跃上屋顶,这一番想不到身负奇技,却连送个信也做不到,如何回去向李慕曾交代呢!
    跃出后宅,忽见一个幽雅的院落中,有灯光透射出来。
    他过去一看,敢情院中有个书房,四壁图书,琳琅满目,灯下一个鬓发俱白,相貌庄严的老人家,正在看书。
    在他身后有个面目精灵的俊仆垂手而立,在书房门外和院门间,还有两个仆人。
    这种势派一看便知这位老人家定是曾在朝中位居大学士的田崇礼老先生,韦千里心中一动,隐住身形,一面看着那位大学士,一面思忖着一件事。
    原来他忽然泛起一个念头,便是想直闯入书房去,与那位四大学士坦白谈论此事,说明李慕曾对那位侍婢的深挚爱情,希望这位老先生首允玉成好事。
    这个念头来得十分突然,因此他一时未能细细考虑清楚,故而不敢妄动。
    须知这件事本来韦千里无权作此要求,一则在那时代,根本不能接受自由恋爱这个观念。
    那李玉蝉既是他府中奴婢,此生此世,已没有丝毫自由权。故此田老先生若然不悦,词严义正的加以拒绝,韦千里一点办法也没有。再想得深入一点,田老先生凭他的权势,可能不悦之下,稍为示意,李慕曾这个痴情书生,日后的前程,便永远葬送在自己的冒失举措上,这一点却不可不多加考虑。
    他凝想了好一会,只见一个面目秀丽,身材袅丽的侍婢,挑灯进院。
    她轻轻咳嗽一声,然后走人书房中。田老先生抬目看着她。
    那侍婢福了一福,道:“老爷别怪婢子阻扰雅兴,婢子可是卸命而来,不由自主。”
    她口齿伶俐,音娇韵软,字字皆是道地京片子,悦耳之极。
    韦千里任一怔,想道:“她说了好多句话,却没说出来意,岂不可怪?”
    田老先生微微一笑,道:“老夫不怪你,回去禀告老夫人,说我立刻就休息了。”
    韦千里暗中点头,想道:“原来他每夜都来催促田老先生休息,故而不必道出来意。”
    那侍婢抿嘴一笑,道:“老爷子虽不见怪婢子,却不肯可怜婢子,不禁犹有憾焉。”
    她掉了一句文,惹得韦千里暗笑起来,忖道:“对付老书呆子,倒是非掉文不可,此婢善解人意,心窍玲珑,果是可人。”
    田老先生果然没有不快之意,含笑挥手道:“速去,勿复多言。”
    那侍婢笑着行个礼,然后又袅袅依人地拿灯走了。
    韦千里很快便做了一个决定,突然飞到院门处,悄无声息地落地上,举手一点,那仆人登时失去知觉。他从院门走进去,在房门处那个仆人,正以背向着他,吃他从容一点,便点住穴道。
    他向房中一看,只见那俊仆在倒茶,便迅疾元比地人房。
    那俊仆刚刚捧起茶盅,便失去知觉。韦千里微笑一下,从他手中取过那杯茶,走到田老先生侧面,将茶盅轻轻放在桌上。
    “田老先生请用茶。”他说。
    田崇礼曾居大学士之职,乃是个聪明绝顶,机警过人的才子。虽然沉迷书中,但立刻已发现不对,定一定神,头也不抬,取茶而饮,一面道:“你是什么人?”
    韦千里见他头也不抬,若无其事,不禁十分赞同他的胆智的灵敏反应。这等沉凝的气度,才不愧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人才。
    他道:“在下一介草民,混迹江湖之中,今晚惊动虎威,实有不得已之苦衷。”
    田崇礼老先生放下茶杯,抚须问道:“老夫家人无恙吗?”
    韦千里道:“等在下离开,略施手法,便可恢复常态。”
    田崇礼心中微凛,扭头一看,只见门外那仆人,双目已闭,僵立不动。
    这时,他才回头去看韦千里,目光到处,连他这个阅人千万的老宰相,也禁不住定睛多打量一下,才问道:“你贵姓名?”
    “在下韦千里,务请老先生宽恕唐突之罪。”
    田崇礼脸色一沉,道:“你深夜间入私人住宅之中,已犯王法。老夫姑且听你有什么理由,如若是见不得人之事,老夫没有这个工夫听你胡言。”
    韦千里心中一凛,想道:“当年这位田老先生是一位好官,只看他不欺暗室,已可想而知。”
    于是庄容道:“在下此来,并无任何指使,老先生切勿误会。今有书信一封,老先生阅毕,便可得知在下此来情由。”
    言罢取出李慕曾的信,交给田崇礼。那信内写得甚是详细,不但提及当初如何见面,还说及彼此并无桑仆败行,奈何遭小人之妒,进谗生谣,以致陡然尽日相思,但侯门深似海,无法相见。
    信内同时又表明心迹,说日后如有飞黄腾达之日,决不忘盟誓,必定设法达到白头之约等语。
    李慕曾才华甚高,写来款款动人,一片深情,跃然纸上。
    韦千里怎样也看不出田崇礼面上的神色,对他这种涵养功夫,更加佩服。
    田崇礼一拂白须,抬头问道:“你和这个李慕曾认识多久?”
    “昨夜才认识的。”他坦率道:“在下本是江湖人物,四海为家,昨夜经过李兄破寓,无意见他在灯光之下,苦苦研读。在下因衣服破碎,不堪蔽体,见他如此用功,却甚清寒,四壁萧然,便动怜才之心,赠他膏火之资只换一套衣服,以了此因果。不料,他见我有飞檐走壁之能,便求我为他送此一信。其时因天色已亮,便等到今晚才来。哪知在下因未见过他的意中人,无法寻找,经过这里,见老先生不脱书生本色,犹自秉烛开卷。在下忽动坦诚相求见之念……”
    田崇礼听他说得简洁清楚,措词自具风华,又是那么侠胆热肠,登时改容相对,霭然一笑,道:“原来如此,你且坐下,我们从长计议。”
    韦千里大喜,拱手道:“承蒙老先生恕我唐突之罪,足见大雅风度,令人心折。在老先生面前,岂有在下一席。”
    田老先生抚鬓而笑,道:“你虽年轻,但亦是天地间一奇人,毋须过谦,坐下好细谈。”
    韦千里见他果有诚意,便告罪在桌边一张椅上坐下。
    田崇礼道:“你已窥看老夫有多久了?”
    韦千里道:“总有一顿饭之久。”
    “那么刚才那个侍婢,你可见到?”
    韦千里点点头,忽然惊问:“老先生有此一问,莫非那便是她?”
    他颔首一笑,道:“那正是你所要找的丹杏,此婢秀外慧中,饱读诗书,老夫一向最是怜惜,听你之言,才知竟是故人之女,下场如是凄凉,殊堪扼腕惋惜。”
    韦千里道:“老先生阅看李慕曾之信后,对他有何评价?”
    田老先生笑一下,并不置答,却问及韦千里家世,韦千里随口编说,他自幼已失怙恃,于贫苦中长大至十岁余,幸得一个老道人怜他孤苦,带领他到深山中,教授武功,并教以诗书,那老道人不久以前物化,竟不知是何出身来历。他自后便投身江湖,随意飘泊。
    这一番话编得人情人理,田老先生深信不疑,因听他说读过诗书,便寻些来问他。韦千里天份甚高,在读书方面,几有过目成读之才,平生所读的书极多,此时对答如流,使得回老先生频频点首称善。
    当下他又问一些韦千里江湖事迹,以及江湖各种人物行事的规矩和观念。
    韦千里说了一些江湖传说,尽是凶杀打斗的事,然后道:“江湖上的规矩,北六南七一十三省,都差不了多少。至于黑白两道,亦不是壁垒分明,譬如黑道中人,一旦洗手,而平生所为并不越规范,兼有劫富济贫的人物,俱能得令全名,而获善终。侠义中人,对这种人也甚敬重,引为同道。至于下三门的人,无所不为,则不论黑白两道,对之都如仇敌。”
    田崇礼稍觉了解,又问道:“韦兄即是侠义之士,敢问你的武艺,列何等级?”
    韦千里见他已改了称呼,便知自己博得这位老先生的信任和看重,心中甚喜,笑道:
    “武林中并不列分等级,真正怀有绝技之士,江湖上难见踪迹。有些威名甚盛的人,却往往是盗名欺世之辈。老先生既然垂问,在下不敢不答,大概在下的武功,已列人高手之流,武林中像在下这等武功的人,寥寥无几。”
    田崇礼大喜道:“那就好了,韦兄,你可有通讯之处?”
    韦千里眼睛一眨,明白这位老先生日后必有求他之处,但他心中对这位老先生甚是佩服,故而愿意为他效劳。
    他道:“在下四海飘泊,湖海为家,并无固定可供通讯之址。”
    老先生面上微露失望之色,韦千里道:“但在下来去自如,毫无牵系,日后可以再来拜晤。”
    田崇礼掀须而笑,道:“那太好了,关于李慕曾这件事,老夫表示与韦兄结交诚意,必定能成其事,韦兄大可放心……”
    韦千里脑中浮起李慕曾听到这个消息时,那种惊喜欲狂的样子,不觉微笑一下,道:
    “如此在下先代李慕曾向田老先生致谢……”
    田崇礼转头看看那个俊仆,韦千里立刻道:“老先生不须忧虑,他们毫无痛苦,待会儿在下离开,将他们解救过来,若然老先生不提及此事,他们绝不会知道在下曾与老先生灯下倾谈哩。”
    两人相对哈哈一笑,田崇礼道:“韦兄侠义之士,老夫也不需隐瞒,实在有事欲相烦鼎力帮忙。”
    韦千里道:“在下奔走江湖,自己一身之事无多,都不过为人忙碌,老先生如有事情,在下能效棉薄,何不现在说出来听听,在下如能办到,义不容辞。”
    “韦兄快人快语,与官场之人大不相同,老夫也该抛却故习才对,老夫所求之事,说起来也是老夫咎由自取,屡屡中宵静思,自觉一生谨慎周到,唯独此事,乃一生中最大的过失,每思及此,不禁汗流浃背。假如此事仅仅牵涉老夫一人,则舍此老命,亦无所怨。但此事不发而已,一旦发生,则老夫九族,与及现任总督的吉将军,也将同罹具祸。吉将军为人耿介正直,饶于机智,掌握冀鲁晋豫数省兵符,朝廷倚作长城。行军布阵,固为所长,而他人耿直机智,尤为地方大吏所惮,驻跸所在,吏治因之一清。故此人遭受不测,则万民亦同罹其殃……“
    韦千里失色道:“此事竟然如此重要么?老先生请告诉我。”
    “老夫致仕已有四年,这四年来,心中总因这个潜伏未发的祸胎,弄得寝食不安。当老夫致仕前年,圣眷极隆,宫禁出入无阻。一日老将军自西北返京谒见皇上。因他在边疆用兵有功,圣心甚悦,留在宫中赐宴慰劳。皇上自不久座,其后便由老夫代圣上款待有功大臣。
    因老夫与吉永平将军私谊甚督,阔别已久,席上执手话旧,相对甚欢,不觉饮酒过量。宴后由一位司掌宫禁宝库的得力太监率同四名小监,送我们出宫。路经宝库,但见禁卫森严,鸦雀无声。
    老夫乘着酒意,欲入库中一开眼界。那位老太监平日对老夫最是信服,闻言立刻应允,带了老夫及吉将军,径人库中参观。宫中宝库例不许无旨入内,这也无关重要,最惨的是我们巡视一遍之后,正要出库,那位舒太监突然惊呼一声,摇摇欲仆。我们忙将他扶住,歇了片刻,舒太监指着一个玻璃柜,面色惨白的说,柜中有一枚白金戒指当中以宝石镶成比拇指还大的皇冠,顶端嵌有一颗大如小指的红色珠子。这个戒指乃是西洋异宝,宫中屡代秘藏,甚为珍重。有一个奇怪的名字,称为长春子。”
    韦千里插嘴边:“这个名字听起来,倒像个道门中人的法号呢。”
    “舒太监差点昏倒之故,便是这时柜中各种宝物俱在,单单不见了这枚长春子,这教他一个司掌宝库职责的人,如何能不心寒胆落?老夫及吉将军其时也吓醒了大半酒意,库中只有我们三人,忙忙亲自取火炬照着地上,俱无影踪。
    舒太监骇得面无人色,说那枚长春子,有时放了数十年,全然不动,但皇上如今高兴,也许便用上了。
    原来这枚戒指所以有这个名字,便是因为这枚戒指有一桩骇人听闻之事,仅须将这枚戒指头顶端那颗红色珠子,在酒或茶中浸一下,不论男女,喝人腹内,转眼之间,便生淫欲之心,无法抑止,非至阴阳调合之后,不能恢复常态。此所以皇上忽然用上,便是此故。”
    他歇一下,又道:“我们既寻不着,老夫提醒舒太监说,也许皇上忽然想起,差人取去也未可知。舒太监不大以为可能,因为这三重库门,虽有两套钥匙,一套在他手中,另一套在太后手中。太后如若崩夭,则由皇后执掌。但皇上如取用别的宝物,则可能取用母后之钥匙。若是此物,则断不会惊动母后,其理不喻自明。
    我们其时想想也没办法,只好装出并无此事,出去再说。出去之后,老夫与吉将军曾暗中商议好几次,尚无结果,而我等见面频频,又遭御史攻击,只好听天由命,不去管它。
    此事之后不久,舒太监因酒踬跌而死,我们心知他是畏罪自杀,却不欲声张。
    事至如今,虽然已有六七年之久,尚未有事,但只要一旦发现此物失踪,严究之下,六七年前我们曾经无旨入库之事,一定揭露,因为当年跟随舒太监送我们出宫的四个小太监,如今已长大,俱在宫中各司掌职务,他们一定会说出来的。
    那时节,老夫以及吉将军欲辩无辞,纵然不曾盗物,但擅自人库一罪,可大可小,司法诸吏欲求大事化小,必将老夫及吉将军从重科处,并将失宝之罪,倭诸吾等。试想九族焉能不受株连,最可惜是朝廷自毁长城,失一有用之才,黎庶亦均蒙其害……”
    他长叹了一声,结束了这件事的经过。
    韦千里定定神,道:“这件事的确是莫大祸胎,若不能查出失物,还有一法,可以免祸。”
    田崇礼大奇,张目问道:“还有什么法子?”
    韦千里不慌不忙道:“还有一法,便是由在下夜人禁宫,把那四个太监设法击毙,不必在同一夜动手,总要设法不露行踪才行。”
    田崇礼立刻大大摇头,道:“老夫不是存着妇人之心,故而反对你的办法。但那四名太监,昔年尚小,老夫不太记得。仅知那一批人,共有十多个,俱已得掌宫中司职而已。这样请问韦兄如何下手呢?”
    韦千里耸耸肩道:“如是这样,可就没有法子啦,你老有什么好计策呢?“田崇礼捋髯长叹一声,道:“老夫因见韦兄身负绝技,这才触动这件祸胎的心事,并没有什么好计策。仅请韦兄你抽空到京城走一遭,候机夜探宫中宝库,看看实地情形。只是老夫极是留意宝库之事,故此曾托一个太监日夜注意那宝库,几时开过,俱来报我知。但七年来,都未得开库的讯息,故此想来还留下当日情形。韦兄可以到现场查勘,也许发现一点线索……”
    韦千里颔首道:“看来只能如此了……”
    田崇礼起来一揖,道:“宫禁中警卫森严,无异于龙潭虎穴。同时侍卫中武艺精通的人,也不在少数。韦兄仗义相助,事成与否,只可倭诸天命。如此隆情高谊,今受老夫一礼。”
    韦千里忙谦让还礼,田崇礼从一个书桌的抽屉中,取出两卷条轴,打开来时,原来一是宫禁详图,其他宫殿,仅仅粗略载露,重点只放在如何到达那座宝库的几条道路。
    另一卷是宝库形势图,那宝库深人地底,四壁和地下都先以一层厚石板铺好,然后又用厚达两寸的钢板为夹心,尚有一层石板为面。
    宝库共有三道门户,不过只有第一道门外面,有御林军守卫。
    韦千里不谙神偷之法,叫他开个普通的锁,除了拿下锁头之外,别无他法,如何能开这等巧手匠人精心设计的巨锁?
    是以他心中暗暗叫苦,已觉得无能为力,但大丈夫一诺千金,只好抬胸不语。
    他自知记性极佳,尤其练成正宗内功之后,更加过目不忘,此时细心看了几遍之后,已完全记在心中。便请田崇礼收了起来,日后如有必要时,才到田府来查阅。
    韦千里告诉日崇礼说,他一定要先赴华山,然后才改道赴向京师。
    他可不是忘掉好友陈进才生命之危之事,但那金刀太岁钟旭和峨嵋道人等都答允代他查访东南西三路,他再去查,也是绝然,只好等待他们的消息。不过因田崇礼大学士这宗事故,他一些约定便不能不失信了。
    田崇礼何尝不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情,来请韦千里帮忙,故此并不心急。还殷殷嘱咐韦千里办完自己急迫之事,才来替他想办法。
    这位老人家更将一块刻着田字的古玉符,交给韦千里。
    这块古玉符乃是他老人家的信物,他们田家本是望族,家资富饶无比,不少的侄辈,借着庇荫,经营生意,财富难以计算,天下各通都大邑,凡是嵌有珍字的钱庄,都有田家股份。
    韦千里如缺钱财,只须找到嵌有珍字的钱庄,交出古玉符信物,便可随意支取银子。
    韦千里本待不收,但一想到自己日后行快仗义,需财之处甚多。反正这田老先生家资富饶,为他积点阴德,有何不可,便不客气地收下。
    这时已近五更,天已快亮,韦千里起身辞别。田崇礼想起一事,便又告诉韦千里说,等他走后,他便修书密遣吉永年将军,告以此事,日后如韦千里有需动用官家力量之处,可以直往晤见吉将军,名帖写上韦千里三个字,便会得到吉将军全力协助。
    韦千里曼然应了,请田崇礼仍然坐回椅,然后施展极快手法,几乎在同时间,在三个不同地方的家人背上拍了一掌?身形便隐逝于黑暗中。
    那三个家仆翟然睁眼,在他们感觉中,仅仅转瞬之间而已。
    田崇礼捋髯冷眼偷看,只看他们略略舒展一下筋骨,便安然站立,一如从来没有事情发生过似的。
    田崇礼心中稍放,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的隐忧,第一次从心上暂时移开。
    韦千里一缕缕轻烟也似地飞驰回菜园中那所破房子,只见李慕曾一头大汗,在房中不住地踱圈子。
    他知他已等急,不忍他再多挨难受时间,扬声叫道:“慕曾兄你不要焦急,我回来啦!”
    人随语现,刹时已站定在房中。李慕曾如获至宝,一把搂住他,呐呐道:“韦兄你真把小弟等苦啦!”
    韦千里笑道:“今宵你可以尽情一醉了,包管睁开眼睛时,心上人已变成李大嫂,正在你旁边伺候着你哩!“
    李慕曾忙忙在他说出经过,韦千里故作神秘,笑道:“目前不能说,你暂且忍耐一下,待事实揭晓好了。”
    李慕曾苦苦哀求,他笑而不答,忽又自言自语道:“也许你们养了儿子之后,还猜不出我今晚努力的经过哩!”
    这时天已做明,韦千里昨日休息过,如今便不须再睡,想起华山铸剑一事,已知群魔具赴,意图阻挠,心悬徐若花安危,急将起来,便再取出五十两金子,留给李慕曾作娶亲之用。遂匆匆出门,李慕曾想法子苦留,也无能为力。
    他没有忘记那小阎罗曲士英,但既然董香梅已获救,曲士英是何等人物,昨日赶到襄阳,应该打听到龙女堡发生事故,赶往一查,定知董元任曾在堡中捕擒其女之事。
    这一来他势必也知道董香梅已逃出龙女堡的事,曲士英机智绝伦,大概会追踪上查香梅踪迹。
    他也记得和曲士英打赌输了,因此必须要听从曲士英一个命令,须绝对听从。所以他不想碰见这个心黑手辣的魔君。
    出了城后,取道直奔北方,走到那股通到解剑潭的岔道上,韦千里忽然停步寻思。
    这刻他可记起那天晚上,他伏在路畔,等待襄阳城中灯光稍稀,方始人城。曾见那三个老魔,匆匆来往了各一次。
    当时他听到他们似乎隐隐提及解剑潭这个名字。现在回想起来,从他们来去的时间推测,他们可能是到解剑潭查勘过。
    那么长蛇阮伦后来抱着的是什么东西,莫不是那条乌龙,浮了起来?但那龙长达两丈以上,长蛇阮伦所负之物,仅如一方石碑大小,那么是什么呢?
    此念一生,登时不可遏阻,移步直奔解剑潭。
    解剑潭亩许大,澄滋如旧,寒气逼人,风物不殊当日。
    他走到了石旁边,忽然一怔,原来亭中那方石碑,他本已摆在原位,如今却失去踪迹了。
    这时他才记起当他捧起石碑之时,好像觉得石碑中有点异响,一似石碑中有个洞穴,内藏石块,因移动颠倒之故,遂有声响。
    他跳出亭子,直驰向纯阳寺,找着一个道士,问他石亭的石碑为何不见。那道士告诉他说,昨天早晨已发现失去石碑,正苦于无法查出其故。
    韦千里可已确定这方石碑,乃是那三个老魔头携走无疑,可是事隔一日一夜,纵有什么宝贝在石碑中,也没用处。
    当下抛开这件事,直奔华山。不一日,已到了华山县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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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避九恶床底巧藏身
    他早已得知武林群魔齐聚华山之事,故此一踏入华山之后,便异常小心,在城外先雇了一辆大车,放下车帘,着那车夫穿过华阴,直赴华山山麓。
    大车入城,过了两条大道,韦千里忽然命那车夫停了下来,迅速地下车,塞了一块银子给那车夫,便匆匆走进一家店铺内。
    这里正是华阴县最热闹繁华的街道,他所进人的店铺,人也不少,敢情是间钱庄,字号聚珍。
    韦千里走到柜围,向一个店伙道:“我要晤见贵店东主。”
    店伙见他衣着不俗,容貌俊美,不敢小看,问了他姓名之后,便人内通报,忽见一个中年人出来,向韦千里拱手道:“鄙人林子兴,乃是本店东家之一,现在店面料理,韦相公有何见教?”
    韦千里拿出古玉符,问道:“林老板可认得此物么?”
    林于兴细看一下,郑重交回与他,恭敬地道:“这是田大学士信物,韦相公请到后面用茶……”
    他殷勤无比地把韦千里请人后进厅中,奉上香茗,然后问道:“韦相公敢是游玩路过此地,如需银两,请即奉示,以便奉上。”
    韦千里立刻摇头道:“不,银两我还不需要,仅仅请你帮忙一事,便是因在下身有要务,不愿随便落店,以致为人窥见,林老板府上如有便房,至希借宿一宵。”
    林子兴因韦千里乃是田大学士的代表人,料他一定是奉了田崇礼秘命,而有所为,故此这般秘密。当下呵呵笑道:“这件事算得什么,鄙人寒舍就在后面,与本店只隔一条小巷,韦相公请移驾到寒舍,莫说一宵,便一年也没相干。”
    韦千里称谢后,又声明自己不愿有人于扰,同时可能在深夜离开,希望林子兴事后不要大惊小怪。
    林子兴给他住的客房,甚是清静,独自在一个偏院。本来还有一个下人侍候,但韦千里拒绝了,以免妨碍他。
    他好好休息了半夜,然后起来,略略束扎一下,顺便把那屠龙剑斜背背上,然后悄悄跃出林宅。
    不久功夫,他便到达华山之麓。
    以前他与徐若花无所不谈之时,曾听她提起过自幼居住华山的情形,因此他知道玉泉庵和白云山庄是什么地方。
    这刻他直奔玉泉庵,希望先见到徐若花,由她引领介绍与华山派各人认识,第二日方始正式来华山护法。
    越过好几座高峰,陡然前面一峰高可插云,近顶处似有暗淡的灯光闪射。他知道那便是玉泉庵,徐若花可能就在庵中,想到了她,忽然心跳加速起来。
    不久他已到达庵边,但觉一种出奇的寂静,宠罩在四周。
    他迟疑一下,跃上庵墙,只见佛堂中毫无人影。
    他记得徐若花告诉他说,这玉泉庵内共有三十余尼姑,全都持戒精严,不论日夜,只要走到庵外不远,便可听到诵经之声。但如今佛堂中人影俱无,的确令人奇怪。
    忽听步步履声从后面传出来,原来是两个年纪甚轻的女尼。
    她们的神采显得甚是轻松,边走边谈,其中一个女尼突然发出笑声,另外那女厄立刻虚了一声,道:“你这样笑法,如被庵主听到,不从重处罚才怪哩!”
    那个发出笑声的女尼伸伸舌头,道:“你别吓我才行,我们素常最好,我才敢毫无忌惮。”
    她的同伴也轻笑一声,道:“但也不该如此响亮啊。咳,今晚好不容易那些管头都不在,只有我们七八个人,轻松一点也不算太过份韦千里听了此言,心想全庵有地位的女尼,全部出动,必定是事态严重,登时突然心头突突而跳。
    正欲转身,忽听其中一个女尼道:“听说那些老魔头散布华山各处险恶之地,待机而动,我想想也真心寒。”
    韦千里更加吃惊,疾跃出庵,直奔山麓那边的白云山庄。
    他的脚程不比等闲,不久功夫,已到了白云山庄。
    方要人庄,忽闻头顶扑翅之声,抬头看时,只见一只鸽子,健翅疾拍,直投向庄内。他惊讶想道:“目下半夜三更,鸽子怎会满天乱飞?”
    但他并没有深想,依然向庄内走去。
    庄中本来有好几处透射出灯光,但转瞬间都先后熄灭。
    韦千里脚步一停,寻思道:“可惜我来迟一步,庄中之人,刚好熄灯就寝,我可不能冒昧地把人家从梦中惊醒。而且此庄目下定是在警戒中,一不小心,惹得一场虚惊,岂不愧见玉人?”
    想到这里,转身出庄,刚刚走出十余丈远,忽听身后衣袖拂风之声。
    回头一看,只见一位老尼,已追了上去,见他停步回头,便也煞住来势,在他身后两丈之处停住。
    这位老尼慈眉善目,胸前挂着一串佛珠,但背上却插着一只长剑。善目中射出慑人心魄的光芒。
    韦千里打量一眼,便回身抱掌道:“敢是玉泉庵主金莲大师驾到?在下韦千里……”
    下面的话尚未说完,那位老尼脸色一沉,峻声道:“贫尼已知你的大名,无须多言。今晚适巧是贫尼当班,韦千里你来得正好……”
    韦千里见她容色不善,语气冷峻,不由得如坠入五里雾中,举手抓抓头皮,道:“大师此言何意?在下实在不解……”
    刚刚说了这一句,忽然心念微动,想起一事,便又问道:“大师可是听到了徐若花姑娘的话,以致误会在下欺负……”
    金莲神尼冷笑道:“你知道就很好。”
    韦千里张大嘴巴,正要解释当日在北帝庙时,并非自己冲撞她,而是自己一时糊涂,弄不清楚她的意思,是以终于没有提及嫁婚之事。
    不过这种情形一则说不清楚,二则自己是否自作多情,而那徐若花在师父跟前,说了些什么话,又不知道,想要分辩,也有无从说起之苦。
    金莲神尼不等他出声,已经又道:“贫尼不知你现在打什么鬼主意,但你大可不必多费口舌,今晚你想离开白云山庄只有一途……”
    韦千里睁大眼睛,无法回答。
    “贫尼背上之剑,已多年来未曾用以应敌,今晚若然你逃出贫尼剑下,我华山派从此不再与你为难。”
    那俊美的少年,在夜色中真个呆若木鸡,暗想莫非徐若花回山倾诉曾受自己轻薄?否则以金莲神尼,身为华山一派掌门人之尊,如何会说出这等迫人之言?
    忽听左方不远处,一个娇嫩的女性口音道:“师姐请释雷霆之怒,有事弟子服其劳,且待小妹见识一下三危老樵金莫邪的惊世绝艺如何?”
    随着话声,一位宽袍罩体的美妇人从一丛树后走出来。
    她的步伐轻灵婀娜,但一举手,已有寻丈,是以数步便到了金莲神尼身侧。
    只听她又笑道:“小妹以为是那几个恶魔来犯,忍不住出来瞧瞧,原来是这位新起名手。”
    金莲神尼微微颔首,道:“师妹,你来得正好,贫尼真不相信那三危老樵金莫邪武功之高,竟能教出一个徒弟,能够踏平我们华山派。”
    那位美妇人移步走到韦千里跟前,却是位徐娘半老的绝色佳人。韦千里方想这位美妇人大概就是龙女堡的堡主龙女白菊霜。只见她凤目突露寒光,冷冷道:“韦千里你亮出兵刃来。”
    韦千里退了两步,道:“在下今晚赶来,实无开罪之处……”
    “住口,快亮出兵器来。”
    “我……我怎可与你动手?”他一急之下,竟然不知所云。
    那位美妇人果然乃是华山派第一剑术高手龙女白菊霜。
    今晚之事,要是她师姐没有说出,假如韦千里能够逃出她剑下,此后华山派决不向他为难之言,则她也许不会现身。
    但既然金莲神尼说了这等有关本门一派名誉的话,便只能赢而不能输。
    自从她近山之后,便发觉金莲神尼的武功,与往昔没有分别,比起本来已经高她一筹的自己,经过许多年苦修勤练,大有突飞猛进的境界来说,相差得更远。
    这是因为一来龙女白菊霜资质较佳,二来她心无旁骛,一心练剑,金莲神尼则多向佛门功夫用力,武功则不免疏懈。
    她玉手一抬,撒出光华闪闪的长剑,指着韦千里道:“你何以不亮出兵器?既敢来此,难道忽然会胆怯么?”
    韦千里迫不得已,咬牙道:“好吧,在下是舍命陪君子,请你赐招。”
    她冷笑一声,意思极是愤怒,道:“你就以一对肉掌,来与我的长剑交锋么?”
    韦千里欲待解释说是自己不会使用背上的屠龙剑,却又难以出口。但如不拔剑,日后又加了藐视华山派的罪名,正是左右为难。
    金莲神尼怒道:“师妹不必与此等人客气,此所谓伪善之人,外貌难窥,你把他擒住,再慢慢发落。”
    龙女白菊霜冷笑一声,道:“妹子遵命。”
    话声甫落,唰地一剑刺出,韦千里左掌五指大张,径来夺剑,对那锋利通常的锋刃,视若无睹。
    这一招反而把白菊霜吓住,以为他掌上有出类拔萃的能耐,已不畏刀枪,便不轻易冒险,撤剑回来,走偏锋,踏奇门,剑光如潮涌出。
    原来大凡剑术名手,已是高深造诣,则随手以鲁钝木器,也能像剑一般将敌人割开。何况龙女白菊霜手中之剑,本是利器,加上他剑上的造诣,纵有掌上特别功夫,也不一定挡得住,但她为了免得大意有失,仍然不肯冒险。
    韦千里其实是一下虚招,这正是九阴掌法能够独尊天下之处,不但在真实功夫上取胜,连敌人心理,也能摸准。这一招出去,敌人势必惊疑,不进反退。这时便可抢得主动,奋力反攻。
    无奈龙女白菊霜,乃是华山一派的第一位高手,剑术已达神通地步。这时虽然等如让了一招,但跟着已施展本门心法,剑光如怒潮奔腾。
    韦千里一生还未见过这等玄妙莫测的剑法,同时又没有战意,好些棘手不肯施展,更加糟糕,六七招不到,他已狼狈无比。
    龙女自菊霜展开快疾攻势,剑动处风云变色,草木僵伏。剑光铺满了两丈方圆之内的地面。
    韦千里立足也难,逞论退敌。幸而他的内功及九阴掌法,俱是天下第一的功夫,是以没有即刻完蛋。
    龙女白菊霜狂喝一声着。
    剑光过处,血光溅飞,原来韦千里肩头已划了一道口子。
    两招之后,她又喝一声着字,顿见他胸前衣服随风飘扬中,鲜血直流下来。原来又被龙女白菊霜在胸前划了一剑。
    幸而伤势俱不严重,他仍然可以支持。
    两招才过,龙女白菊霜叱了一声,倒下两字脱口而出。
    这一瞬间,只见韦千里左手掩胸,而那明晃晃的剑尖,却向他的胸前直截插过去。
    虽然他还有左手挡住,但龙女白菊霜这一剑岂同小可,大石也得刺穿透,何况一根手骨。
    但听韦千里反面喝了一声,右手疾砸,以腕骨斫在长剑上。
    人影倏分,龙女白菊霜怔了一下,暗想自己明明已刺在他左手上,这一剑足足可以把他胸膛刺个穿透,但剑尖触处,却如中万载坚岩石骨,纹风不动。同时对方右手腕骨斫在自己剑锋之上,也无损伤,反而差点儿令自己的长剑脱手。
    这等奇功,今古罕见,纵然世上不乏金钟罩铁布衫易筋经这一类不畏刀剑的功夫,但要挡她这一剑,只怕炼到世上第一,也挡不住。
    韦千里心中有数,趁对方被自己两腕的灵鳗套神奇妙用所骇住,转身放腿便跑。他身法迅速之极,转眼间已没人黑暗中。
    金莲神尼也惊讶不已,叹道:“这厮行径奇怪,前两晚抱住一个女孩子,大摇大摆地从徐若花眼前走过,将她视若无睹。这还不算,若花怒目看他,还被他嗤之以鼻。把若花气苦了,回来几乎自刎。但今晚却十分谦恭,贫尼知他有些辣着只用了一半,便自收敛,否则师妹纵然赢他,也得在一百招以上。如果他取剑出来,只怕千招之内,无法分出高下呢!”
    师姐妹两人不住惊讶地回庄,第二日才将此事告诉徐若花。
    这时韦千里刚从一个石洞中出来,他身上虽有两处伤势,但仅是皮肉之伤,未动筋骨,故此过了一夜,也就差不多好了。
    出洞纵目一看,敢情自己急于逃走,已窜入深山中,忽见左边一座山岭峻险惊人,半腰处有片突崖,崖上树木甚多,中间隐隐透出火烟。
    他想了一下,断定那道火烟乃是人类赖以活下去的炊烟。登时好奇之心大发,想道:
    “这地方所住的,一定是避世高人,我何不过去瞧瞧……”
    这件奇怪的事,已令他忘掉与徐若花中间的误会这件烦恼。当下到山泉边洗濯一下,便直奔那座险岭。
    他如非身手已臻绝顶,那地方绝上不了,遍现整座突崖,因是在陡壁当中,只有一线之路,可以上去。
    说那是路,未免形容不确切,原来那陡壁上不知是天然还是人工,居然有一处可以上得崖顶,敢情只是一些突出陡壁的石头,相距皆在两丈之内,以韦千里的身子,方始可以利用这些石头,纵跃攀援到崖上去,故此这个可以上崖的形势,不能称之为路。
    韦千里研究了好一会,便断定除了此法,再也无法上去。同时因这片突崖离地有二十余丈之高,距陡壁顶端则还要高一点,大约是三十来丈,故此想如由岭后或侧面攀登其顶,也是无路可下,也就是说,在突崖上的人,除了刚才那条通路可以下地之外,再也无别径可走。
    他走到陡壁下,调匀真气,便跃上二丈高的那块突出的石头上,跟着再跃上第二块,这样或横跃,或直纵,一共捕了十五次垫脚之石,这才上了崖上。
    但见这片突崖,面积甚小,只有十余棵参天古树。是以在远处看,反而以为地方不小。
    那十余株大树之下,有一间简陋但结实的木屋,一望而知不会有房间之类。
    他喜孜孜走过去,快到门前,突然一惊,忖道:“不好,果然此地乃是华山派的前辈所居,他们华山派已用飞鸽传书,通知了他说有那些不可轻轻放过的人,不消说我也列在其中,这样我岂不是自投罗网?退一万步说,这位筑屋华山的异人,竟不是华山派的,但避世高人之中,不乏邪恶之辈,假如那白骨郎君上官池……”
    想到这里,不寒而栗,心中萌生退意。
    心中叨念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要转身。
    却见那炊烟从屋顶升起来,火烟极大,直有越来越猛之势。
    他心中斗然一动,想道:“这烟太过奇怪,如在烧饭,何致于烟如雾?”
    想着直奔过去,房门因是扣上,看不见内面情形,便纵到屋后,只见那儿有一片石地,地上放在一捆木材,因木材干湿俱有,此时都燃着了,故此浓烟直冒,在火旁边,还摆着一个铁架,正是用来烤猪烤羊的铁架。
    不过此架上空空如也,是以韦千里不知乃是何物,因而想不到这火分明是木屋主人特地生好,预备烧烤野味。
    他颇为担心那猛烈的火焰,会引起火灾,便走到窗边,轻轻敲了两下。
    屋内毫无声息,他忍不住拉开窗门,只见屋内一个人影也没有。
    这座屋内地方颇阔,靠着后壁一张大木床,帐子已掠起。此外桌椅俱全,近门处的墙边,还摆着两个酒罐。
    桌上摆着一方竹简,此外没有什么,墙上则挂着一盏大油灯。
    他想了一想,便跳人屋内,叫了一声,没人理睬,便走到桌边。
    忽见桌上那方竹筒上,刻满了字,他低头看时,四个字映人眼帘,使得他心如狂跳。
    原来那四个字竟是屠龙剑法,他摸一摸屠龙剑,想道:“难道世事这么巧,我正苦于不懂此剑性能,便有这么一套剑法教我?”
    再看下去,开头是四句七言剑诀,后面便都是解释的文字,似乎这四句剑诀,已蕴有极多的意思。
    他刚刚读了前面四句剑诀中的三句,忽然听到异响,赶快向门缝向外窥看时,为之惊出一身冷汗。
    只见崖上出现了三个人,一个身长逾丈,正是那长蛇阮伦。一个翩翩美男子乃是双首人蛇毕相。
    另一个并非七步追魂董元任,却是个矮子,大约只有四尺之高,但双臂特长,垂手及胫。
    此人在崖上片刻功夫,已跳了好几下,就像是猿猴般,不但动作如是,连样子都像只人猿。
    韦千里这才知道自己误打误撞,竟然撞人那九大恶人暂时的秘巢,看来那个奇矮又如猿猴一般的人,因鬓发皆白,料他也是九大恶人之一。
    以他们三人联手,韦千里非死不可。目下唯有一法,便是趁这时他们未曾发觉,即速逃走或躲避起来。
    那长蛇阮伦手中提着一头野猪,韦千里本想越窗出去,躲在屋后,但一见那头野猪,这才恍然大悟那火的用处。这一来如躲在屋后,他们围火烤猪,势必发现他不可。
    他脑筋一转,决定留在屋中,若果那三人一齐走到屋后而不人屋,则他尚可寻机开门逃走。
    但这时禁不住紧张之极,这原是近乎孤注一掷的冒险,是以任何人处身此时此地定力再强,也非紧张不可。
    他额上冷汗直沁出来,眼睛睁得大大,从门缝中定睛看着外面三人的行动。
    三人转眼已走近,突然分开,那长蛇阮伦不错是向屋侧走去,意思是绕到后面,将野猪放在架上烤烧,但双首人蛇毕相和那矮子却向屋门走来。
    韦千里四面回顾,此屋只有一间,竟无处可躲。
    那双首人蛇毕相笑着推开屋门,与那貌似猿猴的矮子走人屋中。
    屋后已传来铁架声响,毕相笑道:“这头野猪年纪尚幼,肉质松嫩,烤后你可一块食用……”
    那矮子也笑道:“我的百花酒也算得上酒中一绝,今日可以放量一饮了。”
    这时韦千里原来已躲在木床下,只因那床极大,故此滚到靠墙那边,外面便瞧不见形迹。
    但他暗中却叫起苦来,一来此床不高,难以转身,二来墙角因靠近后面烈火,薰得甚是闷热。
    但他这刻不得不屏住呼吸,免得这两个老魔头发现。只须些微声响,便得被他们发觉。
    长蛇阮伦不久便进来,道:“一切弄妥了,只等火候一足,便可大嚼。”
    毕相道:“老沈真有一套,不怪他外号是矮猴王,刚才那一跃足足有四丈呢?”
    韦千里在床底聊以自慰地伸一下舌头,想道:“我的轻功自谓高强,但也跃不到四丈之远呢!”
    长蛇阮伦不服地说:“但他这种轻功,只能转折往来,却不能长途奔驰,也没什么大用。”
    那矮猿王沈田果是九大恶人之一,他们九人时通声气,相处已惯,久知彼此的脾气。这时也不理长蛇阮伦之言,道:“我独独佩服毕大哥的脑子,那屠龙剑法何等麻烦,他却能够解释。”
    长蛇阮伦道:“咱们想法拿剑去,那不就行了?”
    韦千里听到这里,一方面傲然而笑,欣幸自己得到这柄奇剑。一方面恍然大悟,敢情那方石碑中,藏的正是此剑的独门剑法。
    毕相又道:“其实那董元任更加精明,早已看出这套剑法,于他无用,故此早早便慨然说他不要学这套东西。”
    矮猿王沈田叫道:“老阮,去瞧瞧那烤猪吧,我快要饿死啦!”
    长蛇阮伦咕哝道:“谁叫你整天蹦蹦直跳,自然容易肚子饿,好吧,我去瞧瞧,若是熟了,便端进来吃。”
    韦千里大大叫苦,一方面又憋不住气,只好极低微地呼吸。
    韦千里躺在床底,不禁暗中大骂矮猿王沈田不止。
    皆因他自解剑潭巧得屠龙剑后,曾试以九阴掌法,心练剑招,起初倒还顺手,可是多使数招之后,便发现有很多地方,真力不能贯注剑尖。
    他本聪慧异常,已然想到关键可能就在这把剑上,然而他却无法悟出此剑的特质。
    现在就可证实,自己梦寐以求的秘传剑法,居然就在眼前。
    偏偏被矮猿王沈田给岔开了,是以韦千里在肚中直骂那矮猿王该死。
    这个俊美的青年,正感焦燥之际——
    突然惊觉自身气息失调,呼吸粗浊。敢情他适才稍为冲动,竟然忘记身在阴地。
    韦千里心中大凛,连忙敛神凝气,收慑住纷沓杂乱的心神。
    要知屋中二恶,都是陈年贼滑老头,只须些微声响,便会被他们发觉。
    长蛇阮伦很快地转回来,手里握着一块烤肉,嘴中嚼动着,含混不清地说:“我说那里会有这么快就熟的。老猴子,你吃过烤肉没有?给你尝尝看……”说着递给矮猿王沈田。
    还没等这块烤肉进到沈田口里,长蛇阮伦眼皮一翻,若有所悟地急问道:“喂,老沈,你这里有什么佐料呀?”
    那矮猿王沈田眼睛一眨,心中一动,忖道:“是了,想这家伙专门讲究吃喝,他问这句话,定必有点名堂,我何不如此一番,先享他几天口福再说。”
    心念一转,故作不解状,反问道:“什么佐料啊?我是除了两缸百花香酒之外,别的一概即无……”
    长蛇阮伦闻言,跌足叫道:“怎么,你这里加醋、酱油都没有么?唉,我平生最喜欢吃醋。并且烤肉一定得用芝麻酱、甜面酱才行。”
    这时韦千里被那一丝烤肉香味,和两个老魔的对话,勾起辘辘饥火。须知他自昨晚即在山中,一直折腾了大半夜,早上又费了不少精力爬上来,这么久时间,只喝了几口山泉。故而此念一生,登时更觉饥不可当。
    长蛇阮伦见矮猿王神色不动,忍不住催道:“老沈,即是没有佐料,你还不快点去买么?”
    矮猿王看他情急之状,反而懒散起来,故意调侃道:“我这种轻功,只能转折往来,却不能长途奔驰,没有什么大用,难道不该你去么?”
    他正好将长蛇阮伦方才批评他的话,作为挡箭牌,推掉了责任。
    长蛇阮伦分辨道:“这里的地理我根本不熟,不知道那里有卖的,怎么能去呢?”
    矮猿王沈四起身笑道:“你不是路不熟么?简单得很,我来告诉你……”一面说着,一面走至窗前站定,伸手指道:“前面左边,峰顶巨石有一条大裂缝的叫试剑岩,再过去就是玉泉庵和白云庄。”
    “你下去后,往相反的方向走,看见一个八字似的,往左右两边散开的高岭,顺着中间寻青石板路,一直到苍龙岭的尽头。那里有个大观院,叫华岳观,殿堂重叠,不下百间,一看便知,就是那里,可以买到应用之物。”
    韦千里一听之下,不觉大喜,对道:“自己正苦于不知出山路途,却好从这厮口中吐出……”当下用心记住。
    长蛇阮伦真不想去,却听双首人蛇毕相哈哈一笑,观道:“老阮,你的脚程够快,就辛苦一趟吧!”随即又提高了声音:“对了,别忘了带点辣椒回来。”
    长蛇阮伦无奈,应声好字,疾然纵身,飞出门外。须知他平生最服膺的,就是双首人蛇毕相,故对于他所说的话,极为听从。
    现在,韦千里已渐渐镇静下来,想道:“此时正是机会,凭我紫府奇书所学武功,这两个老魔未必能够阻止得住……”
    想到这里,徐若花的声音又响起来:“你不要害怕,要记住你是个男子汉啊……”
    他豪情顿起,正欲作势扑出。
    忽然房内话声又起,他侧耳而听,却是那个矮猿王沈田惘然叹道:“董元任也真是,放着要紧事不于,定要追回他的逆女作甚……害得我们破坏华山炼剑之举,人手竟感不足。”
    韦千里见他们谈起董元任,不觉大为关心,立即打消冲出去的念头。
    双首人蛇毕相一声轻咳,缓缓道:“没有关系,华山炼剑迄今,不过半月,我们下手日期,乃系七月之后,因为此时功候最紧,守炉高手无法分身,董元任说过期前一定赶回,凭咱们四人之力,定可一击成功。”
    矮猿王沈田没有作声,似乎对他的解释,不以为然。
    韦千里闻言颇为担忧,怔了一会,蓦然心头一亮,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倏然掠过心头。
    那长蛇阮伦果然脚程极快,只这一会工夫,便已赶了回家。
    他的人刚一跃上崖口,便大声叫道:“毕老大快出来,你们看是谁来了。”声随人现,竟已穿人房中,将所购一应物品,放置桌上。
    矮猿王流回突然跳起来,问道:“谁,是谁来了?”
    长蛇阮伦笑容满面,道:“是冯老八来了……”原来他比海外雾山双凶年岁稍大,故此直称其名。
    双首人蛇毕相登时兴高采烈地抢至屋门,只见一个瘦老人站在五尺开外,身穿青衫,手中柱着一根拐杖,长约及胸,瘦削的面孔上,露出一丝严肃的笑容,正是多年不见的冯八公。
    双首人蛇毕相大笑道:“老八别来无恙,可真想死我也,还不快些进来。”
    矮猿王沈田也涌到屋门,来和冯八公厮见,急忙拉他进来。
    此时韦千里在暗中却叫起苦来。因为现在多了一个魔头,他的处境,便更加危险。
    四个魔头在室中坐好,先是互叙阔别想念之意,双首人蛇毕相随即问起二人见面经过道:“阮老三是在那里碰到冯老八的?”
    长蛇阮伦进得屋来,便找了只大碗,把醋、酱油、辣椒……之类佐料,一并倾人,随手拿起那方刻有屠龙剑法的竹简,用力搅拌,一面抢着答道:“我买完东西回来,路过试剑岩时,突见一人四处乱窜,仔细看时,却是老冯,便叫他过来……”
    矮猿王沈田打断他的话头,插口道:“老冯怎会寻来此地?”
    只见冯八公低唱一声,歇了片刻,才缓缓嘶哑地道:‘咱从那年折在三危老樵金老怪手中后,小耿和我便远走边荒,重下苦功,誓雪此辱。”
    韦千里心中大奇,不明白的忖道:“近来时常听到三危老樵金莫邪的名字,我还不知道他到底是何许人?又怎么折辱雾山双凶?倒要听个分明。”
    须知此乃三十年前之事,那时韦千里还没出世,故此不知此事。
    原来三十年前,九大魔头横行江湖,恃技为恶,弄得江湖上一片腥风血雨。那时候三危老樵金莫邪已经归隐了二十余年,忽然出世,找到了这九大恶魔中的五个,都削下一只右耳为记号,于是其余四人也闻风敛迹……
    海外雾山双凶冯八公和耿九公二人,就是惨被削去右耳之中的两个。
    他们受辱后便埋首边荒,苦心孤诣,勤炼武功,经过这许多年苦练,自觉颇有成就,遂再度出世。
    双首人蛇毕相见冯八公这等模样,双眉紧皱,面色立时惨然,一似忆起前尘往事。
    他不忍心听起冯八公自述当年受辱情形,扬起手阻止道:“贤弟何时出山?小耿没有和你一起来么?”
    冯八公自嘲地苦笑一下,道:“小耿和我上月底开关复出,初入江湖,便风闻金刀太岁钟旭老贼,正在巢湖一小岛炼药,因那厮当年曾多方与我等作对……”他把巢湖寻仇的经过约略说出,面色甚是沉重。
    矮猿王沈田啊一声,惊讶道:“那韦千里竟如此厉害吗?”
    冯八公面含怒色,恚然道:“哪厮已炼有三危老樵金老怪的太乙气功,不过火候稍差,才未将我护身神功击破,不然我的腕骨定然碎断无疑……”下面的话忽然停住了。
    要知他三十年来,朝夕苦炼,志在报仇,没想到刚刚出山,还没有碰上正主,就已吃了大亏,是以冯八公羞愤难当。
    这几句话穿人韦千里耳中,宛如当头棒喝,也如醍酬灌顶,登时为之呆住。现在他才知道自己所炼武功,竟有如许威力,于是豪气雄心,直冲霄汉。
    人蛇毕相大笑道:“你说的那个韦千里,前些天已在襄阳城外的解剑潭,被老阮、董元任和我三人击下潭去……”
    冯八公诧道:“就是那个连鹅毛俱沉的寒潭剑么,奇怪,怎么董元任没对我说呢?”
    长蛇阮伦这时已将佐料调好,把竹简往桌上一摔,肯定地道;“老八怎么迷糊,这种事难道还要骗你不成“随即哎了一声,道;“那野猪别烤焦了。”叫声中人已奔出屋外。
    韦千里听到这里,傲然一笑,忖道:“过些天让你们这几个老魔惊讶一下,我韦千里不但不死,而且还得了一稀世宝剑呢。”
    屋后忽然传来长蛇阮伦怪叫声:“奇怪,怎么火竟然快灭了。”接着添木材声,和他助燃的掌声,响成一片。
    韦千里突然惊觉,怪不得起初躲进床底时感到焦热难耐,现在却并不觉得那么闷热。原来是火势大灭之故。
    矮猿王闻声赶去帮忙。
    双首人蛇毕相仍坐在原处,递给冯八公一杯冷茶,看他一饮而尽后,问道:“你在什么地方和董元任见面的?”
    冯八公道:“三日以前我在开封府碰上他,他说因有要事,不能来此聚合,但计算日期,尚有七日方是华山炼剑最吃紧的时刻,故此他赶在期前赶来便是。正因碰上他,小弟才知道诸位老兄在此地,这位七步追魂董元任真了不起,真了不起……”
    毕相不明白他连赞两句的意思是什么,当下问道:“你见识过他的武功?“冯八公摇摇头,道:“他的武功据说可与我们九兄弟争一日长短,但这倒不必大惊小怪。我们虽然炼了一甲子以上的武功,可是天下比我们强胜的人并非没有,何况不相上下。”
    他卖个关子,不但毕相大吊胃口,连床底下的韦千里也为之心痒难熬,恨不得出声问个明白。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毕相忍不住追问道:“莫非他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
    “也差不多了,你听我说,这董元任居然查出了华山派为何要炼剑的大秘密,这个秘密,我们本以为除了华山派掌门与及你我兄弟九人之外,天下无人知道……”
    毕相惊噫一声,道:“虽然这个秘密不须瞒他,但他能够查出来,却是大怪事。不过我在最近三十年来,闲来总思忖起这件事,我真不明白那位号称密宗第一高手的贝迦大和尚,何以肯把秘密告诉我们?他的胞弟毒龙尊者是密宗第二高手,那神奇奥妙的大手印功夫,昔年我等九人均不堪一击,而贝迦大和尚不但败在我等手下,还因而失命?这些疑问自从我隐居炼功之后,三十年来,老是百思不得其解
    冯八公道:“密宗这一支最多古怪,以前我们认为贝迦和尚假我等之手而解脱,此说最近情理。但无论如何,等毒龙尊者出世,我们便可以得到解答了……”
    双首人蛇毕相点头道:“只好作如此想法了,转眼间毒龙尊者四十之约将满,本来我还怀疑毒龙尊者是否尚能活着,但华山派这一炼剑,便不须置疑了……”
    韦千里听来听去,不知他们这一番对话,究竟说的什么。心想大概是四十年前密宗有一对兄弟,武功极强,那个弟弟毒龙尊者既与这九大恶人相识,又有什么约会,必定不是真心皈依佛门的和尚……但这一对沙门高手却不知弄出什么事,以致贝迦和尚终于死在九大恶人之手,但毒龙尊者却不知所在,华山派这次炼剑与此事有关,相信是炼成宝剑之后,可以制服毒龙尊者,九大恶人则要加以阻挠。这个曲折古怪的秘密,现在连董元任也知道了。韦千里只能想到这里,内幕如何,便没法再加以推测。
    书中交代,那毕相和冯八公所提及的秘密,目下当真连华山掌门和董元任在内,也不过十一个人知悉而已。
    七步追魂董元任虽说是收山隐退,不再过问白骨门榆树庄的事。其实他暗中仍然十分注意江湖上一切动态,以前他所布置的眼线和一些江湖朋友,仍然不曾完全断绝消息。
    因此他这次出马,要找韦千里和道女董香梅,还有他的续弦王若兰,听说当他们出门之时,竟被韦千里诱拐逃走。
    这一来董元任连活也不想活了,他只要把这一些人完全杀死,把本门白骨令夺取回去,便算是了却一生心愿,以后如何活下去,他想也不想。
    不过令他猜不透的,便是韦千里明明吃他和毕相阮伦三人击落潭中,何以还能分身到杭州去拐诱他的妻子?
    这一点他始终没有想通,在路上因查出董香梅已赴开封,便与毕相等分手,他自个儿直赴开封,这时也懒得掩藏行踪,径自催马疾驰。
    到了开封,略一打听,便知道董香梅的确在这儿,但因她不是落脚在客栈,是以一时找不到藏身之处,必须耐心等候本府的江湖人代他查访。
    他自己也不闲着,满城乱走,希望无意中能够碰上那个背叛自己,还盗走白骨令的女儿。
    第二日早晨,便得到消息说,董香梅曾经落脚在开封府城西郊的一个老农家中。但昨日已离开,他们用尽方法,仍然不能从这个老农口中探出董香梅的下落。
    董元任本来出了重赏,凡是查出董香梅的下落,便赏一千两银子,如果只查到有用的线索,则赏银三百。
    在那时一千两银子已是一笔极大的横财,那些眼线谁都想得到这笔巨大的财富。但的确无不,才来报告与他,便领取三百两赏银。
    七步追魂董元任问明这一家老农姓许名旺,虽然贫穷,但尚能勉强度日,同时家中有儿有孙,连老带幼共有八口人。
    他冷冷一笑,一面向西郊走去,一面想道:“别人盘问不出,碰上我却一定会手到擒来。我不信这老头不怕死,就算他不怕,我在他眼前把他子孙一个一个打死,看他说是不说……”
    不久工夫,已到了那许老农家中,这一家人单独地住在一条溪边,石屋数楹,看起来甚为光洁,不似平常的农家,门前有小桥流水,风景颇佳。
    他跨过小桥,只见门前草地上有三个小孩在玩耍,两男一女。
    董元任过去摸摸其中一个年纪最大的男孩头顶,问道:“你爷爷在家么?”
    那男子眉目韵秀,口齿清晰地道:“家祖父就在屋子里……”
    董元任惊讶忖道:“看来许旺不是普通农人哩!”
    当下走向石屋,大门开着,他一声不响,直人屋中,只见屋中陈设简朴干净,一个老头子手持旱烟管,躺在醉仙椅上,正在看书。
    董元任威严地道:“你就是许旺么?”
    老头子抬起头,目光矍铄地瞧他一眼。但见董元任威严迫人,禁不住坐起身来,点头道:“小老儿便是,先生贵姓?找我有何贵干?”
    七步追魂董元任不答他的话,管自问道:“外面三个孩子都是你的孙子么?”
    许旺健朗地站起来道:“不错,可是孩子们冲撞了先生?”
    七步追魂董元任冷冷一笑,又不答对方的询问,径自问道:“你的出身决不是田农之家,以前在江湖上混过么?”
    老人许旺觉得这个陌生人气度使人震慑,无法不回答他的话,于是应道:“先生眼力果然高明,小老儿年轻时曾经浪迹四海,不过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董元任点头道:“很好,你既是在江湖上混过,不知是否听过榆树庄七步追魂董元任的名字?”
    老人许旺双目大睁,道:“董庄主乃是方今天下南北十三省黑道盟主,他的名头谁能不知?”
    “我就是董元任。”
    许旺听到他那冷冰的声音,心头一震,浑身冒出冷汗。
    要知董元任一世心黑手辣,宇内无不知名,大凡碰上他,无法是横祸临头。
    许旺年逾七十,一条老命,本不足惜。但他乃是江湖上行走过的人,阅历甚丰,适才董元任问起过门外的三个孩子,意思不是说假如他有所为的话,门外三个小孙儿也难幸免。
    老人爱孙之心,可比忧惜自己性命更甚。急忙颤巍巍道:“庄主驾临寒舍,小老儿有失远迎,罪该万死。只不知庄主驾临为的何事?”
    七步追魂董元任道:“许旺你既听过我的名头,当知我为人行事,决无容情。现在我有话问你,你须据实直说,如有一字失实,灭门之祸,便在眼前。”
    他顿一下,然后威严地提高声音道:“许旺你可听明白了?”
    许旺白发皆颤,忙忙躬身道:“董庄主尽管下问,小老儿决不敢欺瞒庄主。”
    七步追魂董元任阴森森地笑了一笑,在屋中踱个圈子,脑中已想到那叛逆女儿董香梅忽然见到自己出现在眼前时,那种惊惶失色的样子。
    本来董香梅就算是违抗父命,不肯出嫁而私自逃走。董元任一向对她是宠爱有加,事后最多责罚一番,并不致于要取她的性命。
    可是董香梅竟敢把那支和他性命相连的白骨令旗盗走,分明有要挟他的意思。
    他之所以不能容忍便在于此,是以早已决定只要一见到她,便立下毒手,使她没有机会亮出白骨令,或是当他面前把令旗毁掉。
    若然那支白骨令在董元任面前摧毁的话,董元任昔年曾立下毒誓,有旗亡人亡之语,也就是说他也得当场自尽。
    这七步追魂董元任越是慢吞吞不发问,许旺便越发惊惧。
    好不容易等到了董元任踱了回来,面容一沉,道:“许旺,你据实告诉我,昨日还留在你家中的女孩子,如今到哪里去了?”
    许旺面色大变,道:“董庄主千万明察,那位姑娘姓什么小老儿都不知道,昨夜走时,小老儿没有问她上哪儿去……”
    七步追魂董元任嘿几声,阴森森道:“许旺,你以为本庄主不会下毒手么?”
    许旺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叩头如捣蒜,哀求道:“庄主,你老神目如电,小老儿岂敢有一字隐瞒?”
    七步追魂董元任比老狐狸还要刁滑,谁也瞒不过他的利眼,这时已有九分相信这老人的话。
    但他从来就没有拿人命当作一回事,心想好歹弄死一两个孩子,这老人仍说不出话,自然千真万确了。
    心意一决,便道:“你叫那几个孩子进来……”
    老人许旺惊得面无人色,匐匍地上,悲声哀求道:“庄主大发慈悲吧,请想想孩子们乃是小老儿的骨肉,难道小老儿会用他们的性命,去救一个毫不相识的人么?”
    “废话,叫他们进来……”
    许旺只好挣扎起来,伸手去取倚在桌子旁边的那根拐杖。
    七步追魂董元任极快地一看那根拐杖,只见拐杖甚幼身,但拐头一截粗如鸭卵,色作金黄,虽然说不出什么特征,但在行家眼中,一望而知这根拐杖定然大有来历,不是等闲之物。
    老人许旺伸出手去,尚差尺许便摸到那根拐杖时,忽然停顿一下,生似在思索什么。随即叹口气,猛可俯身去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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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锁龙潭铁屋困毒龙
    风声一响,那根拐杖已落在七步追魂董元任的手中。
    他捏住拐杖,轻轻一摇,拐杖头那截粗如鸭卵的杖身之内,隐隐传出一种声音,生似杖内藏着一种古怪的东西。
    七步追魂董元任身为宇内黑道盟主,自然有他的一套,略略一听杖内的声音,便哼了一声道:“即不是坚硬之物,又不是液体,究是何物?“他的目光宛如两道冷电般盘旋在许旺面上,凛然道:“许旺你凭这根拐杖,就可与我一拼么?”
    许旺面如土色,道:“小老儿哪敢如此斗胆……”
    “那么你在取拐之际,忽然想起什么?“
    “小老儿因此刻大难临头,一见这根拐杖,不觉忆起数十年前的一件旧事了。”
    “你且说来听听。”
    “庄主明察,小老儿的确没有任何胆敢反抗的念头。只因这根拐杖,落在老朽手中之时,曾有一段故事。而这段故事和今日小老儿情景,又有点关连,是以老朽会想起来……”
    “四十年前,小老儿因在关外颇有所获,便束装归来,准备成家立业。归途中经过祈连山,因风雪迷途,误人乱山之中,转了许多天,仍然不能转出乱山。这时身上所带干粮已不足一餐,人也疲乏不堪。正在狼狈之时.忽然在一个山岗上,瞧见一位老年番僧。这位大师面如满月,耳似垂轮,法相极之庄严。可是身上袈裟却撕裂甚多,几乎不能蔽体,同时身上也有血迹和极多尘土,生似在泥土中爬出来
    七步追魂董元任听到这里,口眸一看,只见门外三个孩子已失踪迹。他冷冷一笑,心想且看这老汉玩弄什么伎俩。
    他本想喝住他的话头,但因转念要瞧瞧这老人如何哄他,便自忍住。
    这董元任可不是寻常人物,虽然一面听这老人说话,但一面却能够会神倾听那三个孩子的去向。
    “小老儿见那位大师这等狼狈,而且从外貌看去,便知是有道高僧,忽然生出怜悯之心,便上岗去,把身上的干粮和水壶都递给他许旺说到了这里,脑中回忆起四十年前的事,竟然忘了对面还有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
    “那位大师接过食水和干粮之后,便食用起来,吃完之后,微一闭目,然后徐徐张开眼睛。
    小老儿吃了一惊,敢情这位老和尚那对善目中射出奕奕神采,刚才那种萎顿欲毙的神色,已一扫而空。小老儿心知他不是寻常和尚,便请教他的法号……”
    七步追魂董元任一直听到此处,方始有点兴趣。同时因查听出那三个小孩,就在隔壁屋中,并没有潜行逃走,是以稍减敌视之心。
    他问道:“这个老番僧叫什么名字?”
    许旺提起那老和尚的名字,面上加添几分恭敬之色,道:“这位大师说得一口好汉语,他说他从西藏来的,法号贝迦……”
    七步追魂董元任闻言失声一噫,道:“当真是贝迦大师……”
    许旺大喜道:“董庄主知道这位大师的来历么?可否赐告?小老儿四十年来,不时向人探询贝迦大师的生平行状,却无人知道……”
    董元任傲然一笑,道:“你如不是碰上我,到死也不会知道他的来历,这贝迦大师便是密宗一派近百年来第一位高手,自从数十年前他和他的胞弟毒龙尊者不知所终之后,密宗这一支便大见减色。”
    许旺任一下,道:“他是密宗第一高手?那么那些人竟比他还强了?”
    “你说什么?谁能比他更强?贝迦大师的大手印奇功,天下无敌,中原武林中,能和他相比的,恐怕只有三危老樵金莫邪一人而已
    许旺道:“当时贝迦大师向小老几合十称谢。他说他被好几个恶人把他毒打一顿,后来以为他死了,便随便挖个坑埋起来。谁知他竟然醒了过来,爬出泥坑之外,因疲乏无力,故此在岗上坐以待毙,呀,小老儿记起来了,贝迦大师说,小老儿给他的水和干粮,已足够令他回到藏土。当时小老儿以为他的意思是因为能够行动出山,故此可以回去藏土。但现在庄主既说他是密宗第一高手,莫不成他真能凭这一点点食物,便可以回返藏土?”
    七步追魂董元任道:“说不定,像他那等功力深厚的人,也许能够办到。你没有问那些恶人的姓名来历么?”
    许旺摇头道:“小老儿那时只想自己出不了山,哪还有心思去问这些?但小老儿正在愁虑时,贝迦大师已告诉我说,佛家最重因果,他得我相救,必将还报。他说我目前被困在乱山中,是一大厄难,但除此之外,来日尚有一大厄难,凶险异常。”
    董元任听听这就点到话题上了,便阴笑一下,问道:“你相信么?”
    许旺怯怯道:“小老儿那时竟已相信,因为贝迦大师那种样子和神态,说的话令人无法不深深相信。庄主你老觉奇怪么?但正如你老一般,凡有命令,小老儿不知如何,不敢有不遵从的……”
    董元任面怒之色稍缓,只因对方这几句话,令人心中异常舒服。
    许旺续道:“小老儿当时便求贝迦大师指点出山之路,至于日后的大难,反正还瞧不见,便不大在意。贝迦大师默坐了一会,然后随手折了一根树枝给我做拐仗,并指点我出山方向走法,我们临分别时贝迦大师对我说,假如依照他的话一直出得乱山则证明他的话并非虚言,那根拐杖必须永远带在身边,来日一场大难,这根拐杖便可挽救那南北十三省黑道盟主董元任目光凝定在手中拐杖,峻声道:“你说了半天,现在总算说到正题。你说的那根拐杖,可就是这一根?”
    许旺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
    “你说他随手折了一支树枝,但我却看不出这拐杖是什么树?”
    许旺忙道:“小老儿也不知道,这根拐杖的确就是那枝树枝,四十年下来,竟变成这种颜色和这般形状,小老儿的确不明白……”
    七步追魂董元任再三审视手中拐杖,最后道:“就算你并无虚言,这根拐杖又如何能救你性命?”
    “小老儿一点也不明白,此所以适才取杖之时,想起贝迦大师的诺言,禁不住感叹一声。”
    董元任心中半信半疑,冷哼一声,道:“这圈子兜得真大,而且竟达四十年之久哩……”
    口中说时,心里却觉得十分不甘,只因他这等一代枭雄,居然使一个精老头的混了这么久,传扬出去,羞也得羞死。
    是以他一直用心细察这根拐杖上的可疑之处,但现在唯一不明白的,便是拐杖粗的一截,内中不知暗藏何物?
    也许是许旺别出心裁,制成一种世间未曾听闻过的厉害凶器。再加上一篇鬼话,这样任是什么人想加害于他,要是先抢了他的拐杖,他尽可稳住对方,再觅机取回那只拐杖。
    这个想法未免太玄,但可不是没有可能。董元任为人极之精细狠毒,决不许可任何可能真个发生。
    他那两道浓眉一皱,倏然把拐杖抛向半空。就在拐杖欲起之际,他的右掌已虚虚一切。
    杖身特粗那截,当中出现了一圈淡淡的白痕,有董元任已使出白骨阴功,掌风过处,拐杖已中断为二,不过未分开而已。
    等那根拐杖跌在地上,枝头那一截滚开一旁,内中所藏之物,也跌出来。
    董元任早已防备杖中所藏,乃是遇风生烟生火之类的毒器,双掌之上已运足十成功力。
    谁知滚跌地上的,竟是一卷黄绢,此时已摊在地上。
    董元任怨声道:“树枝之中能够生出这等物件么?”
    老人许旺惊得目瞪口呆,仰头悲叹道:“贝迦大师,贝迦大师,你老这不是害我么?”
    七步追魂董元任深知一个人在最危险的生死关头,决不可能伪装得如此巧妙,任是最擅长演戏的人,到此也将失去表演天才。
    当下低哼一声,走到那两截拐杖处,低头细看。杖中那卷东西,分明是黄绢卷成一束条轴。
    他迟疑一下,弯腰去捡,手掌刚刚要碰上黄绢条轴,突然停住。
    侧目极快地一看,只见那老人许旺面上也流露出急切知道这个秘密的神色。
    “要是条轴上附有剧毒,我这一取,岂不中了毒计……”
    这个老头真是思虑如海,周密无比,站直身躯,道:“太古怪了,我平生见过千奇百怪之事,却没有一件比得上今日所见所闻。”
    许旺身躯不住发抖,因为那董元任眼中又露出凶光。
    七步追魂董元任又道:“这件东西看不看也不要紧了,现在叫你们小孩子进来……”
    许旺颤声道:“庄主你老大发慈悲吧,小老儿宁愿以身代替……”
    “不行,我吩咐你做什么,你就照办。”他严厉地说。
    许旺不敢多言,便大声叫,一忽儿那二男一女共是三个小孩,部奔进来。
    董元任阴森森地笑道:‘这些孩子长得很可爱。”
    许旺连声应是,又令孩子们向董元任叩头见礼。
    董元任道:“随便叫一个孩子把那条轴拾起来……”
    许旺这才知道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星,打的竟是此等主意。
    他登时舒口大气,唤道:“俊儿,快把地上那卷黄绢条轴拾起来,送给董庄主……”
    那个最大的男孩立刻跳起来,把绢轴拾起来,规规矩矩地举双手送到查元任面前。
    董元任并不去接,道:“孩子,把它打开……”
    那绢轴上并无绳索捆缚,因此那男孩子很容易便把那卷黄绢摊开。
    只见绢内写满朱字,董元任立刻取了过来,细细视看。
    开首的一段事迹较大,生似是卷首的战语。
    董元任迅地阅着,第一段写着:
    “武林之秘,至开卷时,已历四十年矣。老衲贝迦,敢请以此秘密,换取老衲恩人一命,以了昔年救命一段因果。”
    董元任在鼻子里哼了一声,忖道:“这老和尚倒会弄点狡猾,什么武林之秘密值得如此大惊小怪?”
    转念又想道:“纵然真是极了不起的武林大秘密,但我看完之后,仍然不肯饶他们性命,老和尚难道能够从西方回来反对吗?嘿……嘿他继续看下去,只见黄绢上写道:
    “老衲擅长佛门降魔大法,号称为密宗第一高手,所炼之密宗无上心法大手印功夫,天下未有人能接得住老衲三掌……”
    董元任微微一晒,忖道:“老和尚自吹自擂,毕竟是什么缘由?“再看下去时,绢上说道:
    “老衲胞弟毒龙尊者尽得我密宗真传,忽然为恶,多年苦行,败董元任看到这里,霍然一震,想道:“这真说得上是武林一大秘密了,若然毒龙尊者尚在人间的话,三危老樵莫金邪便不能称雄天下“孽龙逃人中原,怙恶不梭,老衲迫不得已,间关万里,追入中原。”
    其时又在孽龙逃人中原的五年以后,中原绝艺,他已通晓大半,并得九大恶人为助,行踪隐密飘忽,中原武林,均不知孽龙来历。
    “老衲以密宗心灵感应之法,寻着了他,孽龙甚为知机,不敢与老衲动手。老衲心存侥幸,冀望挽回天心,便带他到祁连山锁龙潭去,将他囚禁在一具丈二见方的铁箱之中,这间铁屋半戴浸在寒潭潭中,上面半截开有窗户,可供透气呼吸。该潭深不可测,如若沉下去,一来太深,水底压力极大,血肉之躯无法忍受。二来潭水特寒,尤其是潭底,人类决抵受不住。”
    “这间铁屋位于潭心,两边用铁链绷住潭岸巨石,孽龙如敢逞强妄想震破铁箱,因为铁链接驳之处制作精巧,加以老衲已用神功隐蔽,无法查出,非沉人潭底不可。”
    “老衲在潭边露天跌坐,绝食四十九日,冀望感动孽龙,悔悟前非,随我返藏,同时告以四十九日不痛悔前非的话,便需幽囚铁屋中达四千年之久。”
    “四十九日后,老衲已垂垂饿毙,但孽龙仍不悔悟。老衲只好怅然离开,临行时授以贝叶金钟一具,但出潭未几,便见贝叶金钟经溯泉而上,当是被他弃掷潭中之故,方知天心难挽……”
    董元任看得十分有味,他一生阴毒多疑,生怕让许旺这等人瞧见黄绢上字迹,便步出屋外,边走边看。
    “这一切本在老衲算中,回望寒潭,烟雾迷茫中,老衲携来的苍猿,正卸捧山果,从铁链上飞渡到潭心铁屋,与孽龙果腹。”
    “这卷黄绍重现人间之时.正是孽龙难满之日,他脱困时若能皈老衲既已圆寂,但他为恶之时亦不长久,因此卷者,如能劝他为善,功德莫大……”
    董元任仰头长笑一声,想道:“老和尚居然向我说教,真是可笑珠红字迹之后,便是一张单独的一尺见方的黄绢,正面画着地图,山中途径,绘画得十分详细,那锁龙潭就在祁连山阴那边。
    反面又写着不少字,却都是横行的藏文,董元任看罢,一点也不懂。
    再细看时,适才那一卷写着如何囚禁毒龙尊者始末的黄绢,绢上字迹逐渐隐去。
    董元任身为天下黑道盟主,见多识广,暗自耸耸肩头,心想绢上的珠字隐没,不知是密宗的法术?抑是一种药水写成。他知道有一种药水,露出在空气中,大约一盏热茶时候,便会自动消失。
    如若贝迦大和尚不是密宗第一高手,他便不会怀疑到字迹之隐没,不是药水而是别的缘故。
    他想了一想,决定设法找个懂得藏文的人,瞧瞧绢上写着什么再作打算。
    当下展开脚程,奔回开封府去,为慎重起见,竟自奔到黄河,把那一卷没字的黄绢,丢到河里。
    折返开封,立刻找到中州黑道上三大巨孽之一的巫曲亭。
    巫曲亭率着号称为四大金刚的四名得力手下,匆匆赶来谒见。
    并不宽大的客房中,被这五人一进去,登时有点难以容纳之感。
    巫曲亭进房之后,便躬身行礼,四名手下却都跪倒叩见。
    巫曲亭恭谨异常地道:“董大哥昨日抵达本府,小弟便要迎接大驾,谁知转来转去,总与大哥碰不上,伏乞宽恕小弟失敬失礼之罪
    七步追魂董元任并不与他客气,道:“都是自己兄弟,大家起来站着好说话……”
    那四大金刚这才起身,肃立一旁。巫曲亭也不敢坐下,恭立等候董元任发令。
    七步追魂董元任以那种独特威严的声音说道:“巫老弟烦你立刻找来通晓西藏文字的人,我有用处。”
    巫曲亭垂手应道:“在下这就派人去找,董大哥还有什么吩咐没有?”
    董元任沉思一阵,仿佛心头尚有一件亟待处理之事,偏又老想不起来。
    巫曲亭见他沉思不已,便回头令四大金刚之一的野金刚沈宇即速出去,设法找来一个通晓藏文的人。
    沈宇奉命匆匆出去,巫曲亭沉住气等候了好一会,只听七步追魂董元任长长吁口气,道:“我真是老了,总想不起什么事……”
    巫曲亭也暗中叫声奇怪,只因假如单单是为了他找一个通晓藏文的人,何须严命自己率人赶来。
    他可不敢说出来,起立躬身禀道:“一向在甘陕道上行走的铁镜飞霜查基也到了开封,小弟未得命令,没敢将董大哥在开封的消息告知他……”
    七步追魂董元任双目一睁,威棱四射,仰天笑道:“小查也来了么?哈……哈……“笑声中豪气勃勃,大异他平日阴森威煞的态度。
    巫曲亭又道:“想当年董大哥率领我们兄弟数人,纵横天下,何等快意。其时情景,还历历如在目前。”
    七步追魂董元任微微一笑,道:“自从各位兄弟分散之后,数十年来,你们都各占一方,名成利就。我有时想起,颇觉欣慰。唯一觉得不解的,便是小查在各位兄弟中间,不但智计出众,武功也数他最高,但直到近十余年来,方始听到他在甘陕道上行走的消息,其实以他的谋略武功,纵然在北六省称雄,也不是难事。”
    巫曲亭陪笑道:“这一点小弟也不知道,查基虽然在甘陕道上出现了十余年,但我们一直没有碰面,他今日来到开封,小弟也是听到其余两位与小弟齐名的朋友通知,本来准备一同设宴欢迎,小弟还未赴会,便接到董大哥命令,匆匆赶来。”
    “你说另两个与你齐名的可是以铁沙掌成名的胡良宾和那以混元牌出名的外家好手尉迟斌么?听说你们三人在关洛一带,鼎足而三。并称黑道三巨擘。我未见过胡良宾和尉迟斌,但听他们暗中对榆树庄大不服气,只是表面上不敢生事罢了,可有这么一说?”
    巫曲亭肃然道:“小弟说的正是这两人,他们以前对榆树庄号称为天下南北一十三省黑道盟主确实有点不服气。不过不敢轻易启衅,树立强敌。最低限度他们不敢低估小弟这方面。但近数十年来却不得不服气,只因他们先后到了甘陕去了一趟,听说均被查基薄予惩戒。他们回来后大概一想查基还是董大哥手下,尚且如此厉害,董大哥的本事可想而知,因此对于榆树庄颁令天下黑道的条规,再也不敢阳奉阴违……”
    董元任冷笑一声,道:“谅他们不敢不服我,只是不大服气厉老二而已。”
    正在说时,野金刚沈宇已带了一人进来,董元任便命众人暂时退出房。
    那人站在门口,董元任利眼一看,但见那人穿得斯文,但面目黝黑,手掌粗大,年纪约在四旬上下,显然是个饱历世故的中年人。
    他盘算道:“贝迦老和尚地图上写得不知是什么,若然会泄露机密,必须将此人除去。”
    当下问道:“你贵姓?”
    那人答道:“在下姓唐名建……”
    “他们怎会找到你?你干什么的?”
    “在下略懂风鉴之术,现在下以谈相论命为生。适才那位沈爷说,你老想找个识得藏文的人,解答几句话,在下因年少时在藏中居住过,这风鉴之术也在喇嘛寺中学得,是以略识藏文……”
    董元任噢了一声,道:“原来你是以西藏秘传命相之学标榜,所以我们找上了你……”
    两人对答之时,董元任虽然并不厉言疾色,但他身为黑道盟主,天生具有一种威严肃杀之气。那唐建不知不觉中竟出了一身冷汗。
    “这个……这个在下不过混口饭吃吃罢了……”
    “你到那边桌上,把那卷地图取来。”
    唐建被他声色所慑,但觉违拗不过,走将过去,把地图取在手中。
    董元任突然阴森森冷笑一声,道:“姓唐的你老实告诉我,你在西藏干过什么行业?”
    唐建在不知不觉中打了个冷颤,手中地图掉回桌上,惶然道:“在下……在下没干过什么呀……”
    董元任道:“很好,那么你就是说,以前在西藏中不愁吃喝,后来回到中原,流落无依,才干卖卜看相生涯,可是这样?”
    唐建嗫嚅了片刻,忽然道:“你老是请在下来解答藏文,何故要问在下的过去?”
    七步追魂董元任缓缓道:“你不肯说也罢了,我只奇怪你为何身怀武功,同时自小又曾干过粗重的活儿……”
    唐建怔了一下,道:“你老怎看得出来?”
    董元任和颜悦色地笑道:“那还不容易?你双掌粗大,肩阔胸厚,证明你出身并非富有之家,并曾干过粗活,才锻炼出这等体形,其次你从房门走到桌前,一共七步,每一步尺寸相同.不差毫厘,这证明你炼过武功,我说得可对?”
    唐建服得几乎五体投地,道:“在下如有你老的眼光,生意必定好上几倍。”
    ”还有呢……”他和颜悦色地笑了一下,道:“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
    唐建不经思索,道:“你老相貌威严,气度超人,必是朝中一品大员……“董元任仰天一笑道:“一品大员岂能及我,告诉你也不妨,我是数十年来南北十三省的黑道盟主董元任,外号是七步追魂。”
    唐建咽一口唾沫,浑身冒出冷汗,改口道:“小的不知你老人家乃是当今黑道上的皇帝头儿,冒犯之罪,尚乞容恕则个。小的自小在西藏长大,后来贩卖过牲口药材杂货,十多年前回到开封娶了妻子,便定居下来……”
    董元任越是笑得和气,越是非杀对方不可。当下道:“你干那一行都不相干,现在替我瞧瞧囹上的藏文写的是什么广
    唐建取图一看,道:“这些句子小的还看得懂,这里一共是八句,意思是说有条毒龙要飞上天空,但被锁链缚住,必须用一把宝剑,斩断东面两条铁链的第九环,这把宝剑,要钢母炼成才能斩得断铁链。”
    “没有别的意思了?”
    唐建看了半晌,才道:“没有了。”
    “但我听这语气,一共才说了七句,还有一句呢广他本来就不怒自威,此刻沉寒着脸孔,更加震慑人心。
    唐建吃吃道:“实……在没有……了……”
    七步追魂董元任的脸色缓和下来,打囊中取出两锭纯金元宝,给了唐建,挥手道:“你走吧,便决不能向外胡说。”
    唐建拜谢而去,董元任默忖道:“图上写的八句极长极多,怎会只有这一点意思。哼,等一会命巫曲亭取他性命便是……”
    他又想了一会,断定九大恶人相约到华山扰乱炼剑之事,其实是为了要夺剑释救毒龙尊者。
    这个密宗高手一但脱困,就可和三危老樵金莫邪抗衡,这倒是武林中一大事,非帮九大恶人办好不可。
    衡量一下,明知女儿董香梅日后决逃不出手心,还是先办此事,等毒龙尊者赢得三危老樵莫金邪之后,自己便先报复韦千里毁庄夺妻之恨。
    想起王若兰,这一代枭雄也禁不住面色大变,苍白得惊人,心中痛苦不堪。
    这些年来无微不至地深爱那个女人,可是她居然背叛了自己。从此以后,他只剩下孤身一在人海中打滚飘泊,女儿、徒弟和妻子都不可靠,都离他而去,为的是什么呢?
    他本来对世间一切皆有仇恨之心,现在他更是加深了这种心情。他激动地站起来,又坐下去。
    最后决定此番重踏江湖,必须狠狠地大于一番,重登天下黑道盟主宝座,叫世人都为之震惊。
    他命巫曲亭等进来,威严有力道:“巫曲亭,你到石峡庄去把娄氏兄弟找来,今晚在此见面。”
    巫曲亭恭谨地应一声是,偷看董元任一眼,只见他露出昔年豪壮凶狠之神色,倏然忍不住仰天长笑道:“董大哥,你命小弟把大哥昔年的左右先锋召来,敢是要重震昔年大业?”
    七步追魂董元任道:“你可乐意再跟我奔走江湖?”
    巫曲亭那张丑恶的面孔露出狰狞笑容,道:“小弟等了多年,才等到大哥雄心复振,小弟喜欢还来不及,岂有不愿随镫执鞭为大哥效力之理。这些年来江湖上后起之辈,气焰太张,小弟早看不惯,同时昔日跟随大哥东征西讨,傲视天下人物的往事,老是使小弟念念不忘。但大哥一直隐居不出来,使小弟时时怀疑我们都老了……嘿,嘿,娄氏兄弟当年号称杀人大王,但他们也隐居了这么多年,不知还有这份豪气不?”
    董元任放声大笑,道:“好兄弟,你这些话憋了多久?”
    “太长久了。”他说:“自从大哥隐退于榆树庄,虽说号令天下,尚为盟主,但严禁人们到榆树庄去,那意思是怕被弟兄们拉入江湖.教小弟好不泄气,啊,小弟这就去找娄家兄弟。”
    董元任敛掉笑容,极快地寻思片刻,总觉有件什么事,要吩咐巫山亭去做,但又老是想不起来,禁不住呼口气道:“我可是老了?“他若然想得起来,则必定会觉得十分巧合,一日之内,竟有两次碰上这种情形。明明有件什么事,但着意细想,却想不起来。
    第一次是得到图归来之后,原本他已动了杀机,准备命巫曲亭带人去杀死那老人许旺全家,但见到巫曲亭之后,怎样也想不起竟是此事。
    目下他要杀死那唐建,却也是无法记得起这回事来。巧合的是这两个要杀的人,均与那密宗高僧贝迦大师有关。
    巫曲亭却会错他的意思,只道董元任乃是忽然生出犹豫不决的心,因而认为这等狠不起心肠的情形,乃是老了。当下道:“董大哥你说什么?”’他挥手道:“去罢,从速如期归来,别忘了我们当日兄弟闯荡江湖时所立的规条。今日我既重人江湖,这等规条便恢复施行。”
    巫曲亭一阵悚然,起身道:“小弟自当谨记大哥之言,并转告娄家兄弟。”
    董元任道:“你走之前,把小查落脚之处告诉我,也许我亲自去看看。”
    巫曲亭道:“胡良宾尉迟斌两人在城东外十里远的小天门内,摆设盛筵,凡是关洛一带的同道中人,均有邀请作陪,预料总计有二三百人之众。时间由未申之交开始,各方同道一到小天门以内,不拘人数便开席畅饮,预料酉时左右,查基便可到达。”
    “哦,是流水席,这倒是绿林中的一大盛举呢……”巫曲亭行个礼,带着手下匆匆走了。
    董元任把地图放好,看看天色,已将近未申之交,正是胡良宾尉迟斌欢宴关洛同道,开始恭候查基的时间,于是也走出客店。
    他缓步走出东门之后,只见官道上烟尘处处,都是一些江湖家客挟刀跨马疾驰之后留下的尘土。他正在看时,又有几拨劲装疾服的汉子,策马疾驰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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