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气千幻录_司马翎武侠小说全集

第二十七回横练入山艺惊魔首
    章端巴道:“你猜想的都很别致,算了吧,我还得去竭见师父,并且预备明天上路时的干粮,你要多吃,便要多吃,可愿意么?”
    方巨大声道:“带多点儿,我背我背。”
    章瑞巴道:“嘘,小声点儿,你把整座的僧侣都吵醒啦,找就多预备一点儿好了。”
    他回身出去。方巨一会儿便睡着了。梦中还瞧见那些和尚图形,在眼地瞪眼突牙。
    第二天早上,他跟着章瑞巴去拜辞智军大师。
    智军大师微笑道:“你从现在开始,一生福大命大………”
    方巨截断老和尚的话,问章瑞巴道:“师父说我什么?”
    章瑞巴只好解释道:‘顺父说你的命运极好。”却见他面上仍有茫然之色。
    又遭:“比方,你走路时无意中掉在沟渠里,本是倒霉之事,但你却从沟渠里捡到宝贝,那不是很好么?”
    方巨喜道:“那敢情太好了。我的腿很长,从来不掉到沟渠里,往后倒要故意掉下去,看能够捡到什么宝贝?”
    章瑞巴啼笑皆非地望望老师父。智军大师微笑未放继续道:“但边土却非你安身立命之地,还应回到中原,昨天你在墙上所瞧见的,要记在心头,别忘记了。”
    终于两人辞出石室,开始动身,这回带了一匹快马,驮着两个大包,原来都是食物。
    章瑞巴腰间却多了一柄玄黑色的古剑,正是萨迪寺历代镇寺之宝玄武剑。
    方巨当然不加理会,率先牵马而奔。章瑞巴施展开脚程,飘飘疾驰。
    他们一径向东方走,并非南下拉萨。
    原来章瑞巴已得消息,说是冀南双煞和玉郎君李彬三骑,已穿过前藏,直奔青海。
    章端已喇嘛自然熟悉路,打直路进截。两天之后,已到了前藏,西藏地势极高,有世界屋脊之称。
    亏得他们一向居住这等边疆之地,不但不惧空气稀薄之苦,反倒走得甚快。
    换了其他地方的人,即便是怀有奇技之士,也不免被这等自然环境各种条件的限制,而感到劳苦不堪。
    再走了两天,便到了青海。章瑞巴沿途打听消息,得知冀南双煞和玉郎君李彬等人,乃是追踪~个美貌的汉族女子,这女子不消说,定是蝎娘子徐真真。
    当下也惊奇这蝎娘子徐真复的机智,奔逃了这么远还未曾被他们擒住。
    这天中午时分,来到青海的木鲁乌苏河边。这里已是玉树四十上司辖地。
    章端巴吩咐方巨道:“你且在树下坐一息,看住马匹,我去汲水。”
    方巨因天气炎热,坐在树荫下,不由得倦意侵袭,立刻倚树睡着了。
    过了不知多久,忽被人家弄醒,睁眼一看,原来是章端巴揪他的耳朵。
    他嚷道:“和尚师兄揪我的耳朵做什么?把我好好的觉也弄醒了。”
    章瑞巴道:“我真不该教你练成金钟罩的功夫,看你一睡着,叫也不醒,打更不成。闹了半天才叫得醒你。”
    方巨道:“和尚师兄你要赶我上路么?”
    “我嘱你看住啃草休息的马匹。你却睡着了,如今马呢?我们的粮食衣物都在马上,现在怎样上路?”
    方巨大叫一声,跳起身来,却不料头上横树不够他高,吃他一头顶着,喀嚷一声断了。
    他拍拍光头,着急道:“没有食物怎成,我这就去找。”
    章瑞巴徐徐拂掉身上树叶,道:“你乖乖给我坐在这儿,提防把左近的树木都碰破了。
    那匹马许是因别马匹经过跟去了,我独自去找便行,你在这里等我。”
    方巨乖乖坐下,眼看章瑞巴火红的影子倏忽消逝之后,陡然松弛地靠在树上,差点儿把这棵树碰裂。
    歇了一忽儿,他朦胧又要睡着,却听到马晓声,以为是章端巴把失马找回,连忙睁眼,原来是三骑并驰而至。便又阁上眼睛。
    那三骑正是冀南双煞和工郎君李彬。
    他们在新疆喀什葛尔已将蝎娘子徐真真擒住,玉郎君李彬更多得了一柄削铁如泥的高王宝剑。
    谁知蝎娘子徐真真当晚和玉郎君李彬缠绵一夜之后,趁他熟睡之后,又悄悄溜了。
    他们次日急急追赶,抓了一名土人做向导,穿行沙漠,但随即发现蝎娘子徐真真乃是拆向西藏,病金刚杜馄随手将那向导击毙,三人转向西藏紧追。
    蝎娘子徐真真最惨是长得美丽,而且又是汉人,一点不能掩蔽行踪,碰上追赶她的,全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人物,直给追得天下虽大,也无处容身。
    章端巴因路径熟,而且能适应环境,翻山越岭,如履平地,不觉赶载在前面,要不是因追寻失马,此刻便可夺回高王剑了。
    玉郎君李彬勒马道:“咱们也歇一歇,谅她必无能为走远。”
    恶客人金魁道:“就歇一会儿也好,她已是瓷中之鳖,明天紧赶一步,将她擒住,好回京师交差。”
    病金刚杜馄首先下马,咕咬道:“早点儿抓住她不好么?偏要远远吊住,一不留神,让她又溜走,那才糟呢!”
    恶客人金魁道:“老三不得多嘴,咱们兄弟三人有难同当,还埋怨二哥做什么?我不是说过么,擒住了事小,摸清她底细之事大,莫要惹下后患,还不知仇家是谁。”
    玉郎君李彬也下了马,走到树荫下,懒散地道:“大哥虽然算无遗策,但不免失请于太小心。”
    病金刚杜馄一眼瞧见树根睡着的方巨,大叫一声道:“喂,快看,这厮长得多大啊疗恶客人金魁也不禁啧啧有声地道:“哎,这汉子果然长得魁伟惊人,你瞧他坐在地上的半截身子,也差不多到我下颔,站起来的时候还了得。”
    方巨睡得朦胧,虽没听清他们说什么,但却知道是说他是巨人。这些话他早听得腻了,半点儿不放在心上。
    病金刚杜馄走过去,轻轻拍他的肩头,叫道:“你站起来给我瞧瞧。”
    方巨闭目不理。
    病金刚杜馄向另外两人笑一下,道:“这厮睡着了。”随即又大声喊他。
    玉郎君李彬兴致盎然地出主意道:“老三你摇他的头啊!”
    病金刚杜馄却用脚尖踢踢方巨,一面叫嚷。谁知闹了一会儿,万巨全然不动。
    他懊恼地多加点儿力,踢在他的腿上,睁地一响,如同踢在铁板上c玉郎君李彬哈哈大笑。
    病金刚杜银倏然伸掌,含劲蓄力,向这巨人肩上拍下。
    恶客人金魁一眼瞥见,喝道:“使不得!”杜馄铁掌已落,拍在巨人肩上。
    他虽只用了四成力量,但他掌上的功夫,岂比等闲。
    至于那方巨,敢清在他们闹嚷之时,已经睡着I。
    病金刚杜银一掌拍在他肩上,当地一响,那巨人的肩头只沉一沉。
    这意外的情形,使得恶客人金魁与及五郎君李彬都禁不住目瞪口呆。
    方巨虽然没事,却也震撼醒了,连忙睁开眼睛,心中有点儿懊恼这些人惊醒他的好梦。
    他睁眼睛时,恰好赶上病金刚杜锟脸色沉寒如铁,骄指猛戳他胸前的穴道。
    这方巨傻是傻,但对于人身上的穴道却是晓得的。不过他的横练功夫,乃是由天山派不传之秘的混元功练起,以迄金钟罩为止,变成内外兼修的上乘横练功夫,并不怕普通武林人物的点穴。
    至于一些顶尖高手的点穴,他虽会受伤,却也仅限于胸前正中的黑虎心死穴而已。
    此刻他心中虽知那人要点他的穴道,但不躲避,眼睛瞪得大大,像铜铃般惊人。
    病金刚杜锟指落如风,堪堪点到他左脑上,猛听恶客人金魁在耳后一哼,一掌拍在他手叶上。
    玉郎君李彬也同时跃过来,伸手一抄,刚好抄住他的手指,将他拽开一旁。
    病金刚杜银气往上冲,面色一变,正要发话。恶客人金魁已道:‘称且瞧瞧他……”说时,用手指指方巨。
    三人的眼光齐齐落在方巨身上,使方巨也觉得奇怪来,茫然瞪着他们。
    恶客人金魁道:“老二必明我意。”
    玉郎君李彬道:“这厮挥金玲玉,大是可爱……”
    病金刚杜馄哦了一声,悄声道:“大哥敢情要收徒弟啦……”
    恶客人金魁在容道:“且看他的造化。”
    方巨本知章瑞巴和他一道追赶的是三个汉人,可是此时却忘掉了,不出一声地站起来,回瞧章瑞巴的踪迹。
    他站将起来,俨如一座人山,比他们全高出两头。
    恶客人金魁仰头问道:“喂,你瞧什么?你叫什么名字?”
    方巨用手按按肚子,甚是瘪软。敢情已经空了,立刻觉得饥饿非常,想说话也没有气力。
    病金刚杜锟一向莽撞,却懂得浑人的意思,忍不住化怒为笑,道:“大个儿肚子饿了,你们再也问不出话来,而且他也许不懂你的话。”
    玉郎君李彬倏然跃开,一面叫道:‘老大这边来。”
    方巨幼受母训,不能为了人家椰笑他巨大而生气打人,久而见之,早成了习惯,是以此刻浑如无事,自个儿又坐回树荫下,垂头丧气地等候章瑞巴回来。
    忽然听见那三人嘴嚼之声,抬眼一瞧,只见那三人正围坐大嚼。可不是普通的干粮,却是整只的鸡和整条的羊腿。
    他禁不住伸出舌头,舐一下嘴唇,发出响亮的馋声。
    玉郎君李彬大声道:“还是这条羊腿烧得香,可惜我肚子太饱了吃不下。”
    方巨立刻馋涎直流,饥火直焚。可是他紧记母亲的话,不能向人家讨食,是以他此刻虽是饥馋之极,却没有半点求食之心。
    那三人嚼了好一会儿工夫,弄得甚响,但方巨依然毫无动静,甚至不再瞧他们。
    病金刚杜馄火躁地道:“这大个儿根本太浑,你们的心思都白花啦!”
    两人没有言语,病金刚杜锟又道:“而且他又不懂得我们的话,即使能收为徒弟,还不是自找麻烦么?我看算了吧,要不干脆黑点儿心肠,把他宰了,以免别人收去这么好的弟子。”
    他本两句话,虽是讥消成份较多,却也不是胡言,武林中往往有些心根手辣的大魔头,碰见资质上佳的美材,如不能收为徒弟,便将之杀死,以免别人收去。
    其实以天下之大,人材多的是,岂有这么碰巧?这种不能得之便杀之的魔头,其实不外是心中偏激,杀以泄忿而已。
    玉郎君向后一倒,躺在地上,漫不经意地道:“那老三你收拾掉他。”
    病金刚杜锟没有做声,霍然起身,恶客人金魁嘴唇动一下,终于没表示意见。
    杜锟走了两步,忽又回头,他心中突因奔驰万里而迁怒所有的人,并且也跟玉郎君李彬赌气,是以真想去杀死方巨。
    此刻回转头,顺手抬起那条烧烤得甚香的羊腿,便走过方巨那边。
    他喂了一声,然后将羊腿递过去。
    方巨肚子正饿,见是他自动送到,倒也不再客气,接了便大嚼起来。
    病金刚杜馄等他吃得差不多,便问道:“喂,你懂得我的话么?”
    方巨点点头,病金刚杜锟不由得大喜,又道:“那么你得跟我们走。”
    方巨茫然道:“为什么呢?”
    病金刚杜银道:‘你吃了我的东西啊,再说,你以后还吃不吃呢?跟我们走包管你一天吃到晚,都是这种好东西。”
    方巨浑浑噩噩地道:“好,我跟你们走。”
    说完,一双铜铃大的眼睛,落在那边的肥鸡上。
    病金刚杜锟哈哈大笑,转身走过去,将那只鸡拿起来,一面道:‘我这一手不坏吧,老大你等着瞧,有得你忙的。”
    恶客人金魁已听见他们说话,正感诧异,因为这傻里傻气的大个儿,居然会说汉话。不由得问道:“我忙什么?”
    “你看他食量多大,这一路上你先是为他张罗吃的,便够你大忙了。”
    他把鸡送过去,转眼便给方巨吞下肚中。三人一同围住他,恶客人金魁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巨儿。”
    “这名字太好了,谁给你起的。”
    “我妈这样叫我的,她死了给埋在泥土里。”他忽然大声抽咽起来,比拇指还大的眼泪,簌簌落下来:“许多人还骗我说她睡着了,可是我知道她是死了,妈呀……”
    他放声号哭起来,声音极之响亮,把附近树上的鸟都吓得鼓翅而飞。
    三人束手无策任他痛哭,玉郎君李彬扯他们走开一旁,肃然适:“这大个儿可是个真孝子,且让他痛哭一番,泄掉心中悲苦。”
    病金刚杜锟皱皱眉道:“老大你还是别要他,须知这种人见时想起母亲,几时便大哭一场,他的声音这么大,整个京城也给他震动啦,多麻烦的事啊!”
    恶客人金魁沉吟不语。
    病金刚杜锟脸上闪一丝凶光,又适:“这厮天赋奇佳,竟受得住我这一掌,咱们既不要他,可也别让他活着。我过去用重手法弄死他。”
    玉郎君李彬不悦道:“老三别妄动。”
    病金刚杜锟果然凝身止步,回眸看恶客人金魁的表示,只要他一点头,便可以下手。
    忽然那震天动地的哭声倏然停止,三人一同举目去瞧,只见那方巨依在树身上,又睡着了。
    玉郎君李彬轻轻道:“他哭得倦了,竟然睡着。”语气之中,甚有感情。
    病金刚杜锟却记着方才一掌打他不疼之根,凶狠地冷笑一声。
    恶客人金魁拉了玉郎君李彬,走开一旁,悄声道:“二弟作也知老三的暴烈性子,他心中了很那大个儿皮粗肉厚,不怕他的铁掌,是以要杀之泄恨。咱们兄弟犯不着因那挥人而伤了和气,是么?”
    眼见五郎君李彬没有表示,这才回眸向病金刚杜银点点头。
    病金刚杜馄是个越有人拦,越发要做的性情,此时大踏步上前,猛可运动一脚踢去,正正增在方巨腿上。
    脚尖大腿一触,发出沉闷的响声。
    病金刚杜锟宛如踢在极大一块铁上,脚尖一阵麻痹,不觉大吃一惊。
    眨眼间脚尖猛烈疼痛起来,心中怒火大冒,用原来那双右脚的膝盖,猛力一撞。
    砰然一响,病金刚杜锟如同撞在铁壁上,其硬无比,不由得退开两步。
    方巨那只硬大粗健的手臂只震动一下,便垂下去,依旧寂然不动。
    那边两人已瞧见他的情形,玉郎君李彬心中掠过疑念,却不做声。恶客人金魁道:“老三你怎么啦?可要小心。”
    病金刚杜锟骄指如杜,怒嘿了一声,疾如风卷。
    已戳向方巨右上胞的京脉穴,此是人身三十六大穴之一,伤者必死。
    方巨猛然一阵疼痛,大叫一声,睁开眼睛,他大叫之声,宛如旱地上霹雳,直把三人的耳朵都震得嗡嗡做响,尤以病金刚杜锟为甚。
    方巨此生对疼痛的滋味,阔别已久,此际第一次重逢,又是难忍,又是新鲜。
    他睁眼大叫道:“小子你干什么?”
    病金刚杜锟哪知他口中小子,全不是骂人的那回事,仅仅因他太过高大,便把普通人都称做小子。他却怒火更盛,嗔目叱道:“你爷爷要杀死你恶客人金魁大叫道:“老三小心,那厮已练有金钟罩。”
    病金刚杜锟一听之下,又诧又怒,诧的是这大个儿笨头笨脑,竟然练有这种极上乘的外家硬功。火候之佳,且到了不怕点穴的地步。
    其实方巨因为内外兼修,才不怕点穴。
    天山派的混元功,也是上乘外家硬功,但却是由内而外,分作三层,遂层修练,是以称之为内,却非一般所谓内家功力夫之谓。
    但杜锟可不知道,他也疑惑那金钟罩的功夫,怎能挡得住点穴,是以更为惊讶。
    其次怒的是自己居然走了眼,早应在第一掌拍下,不能伤他之时,便发觉是金钟罩护体的功夫才对。
    谁料自己蒙住自己,直到此刻恶客人金魁点破,才恍然而悟。
    当下怒目作势,找寻那大个地致命之穴。大凡练有金钟罩功夫的,纵使练得再高明,也不能将全身大穴都封住。通常总在隐蔽之处,便是致命之穴。
    方巨以手指点点自己鼻尖,叫道:“你想杀死我?那不行。我可要掴你这小子一个大巴掌。”
    病金刚杜锟暴叫道:“大浑蛋你试试看……”
    方巨迟迟钝钝地应声好字,手脚齐出。手伸出去却是作出掴人的姿态,脚伸出去却是暗占方位。
    他的手脚比普通人长上许多,一步最少等于普通人的三步。
    病金刚杜锟双掌齐飞,一式“平沙落雁”,封住面前空隙。
    谁知掌风压体,敌人如蒲扇大的手掌,已从自己双掌之间,极巧妙地探进来,啪地掴了个大嘴巴。
    方巨力大无穷,偶一出手,动辄会伤人性命,是以他母亲日常谆谆嘱成,命他不得随便出手打入。
    可是方母本身乃是名武师龙泉剑客纪腾的女儿,对于一些江湖行径自然晓得,也曾嘱咐方巨如果别人对他有加害之心,便可以出手自卫。
    这时方巨心中早浮起母亲之言,是以毫不犹疑,伸手便掴,不过力量用得很轻。
    饶是这样,病金刚杜锟吃他一个嘴巴,直括开大半文远。
    旁边玉郎君李彬和恶客人金魁全都看不出那傻大个儿用的是什么手法,竟是如此容易地便掴了杜馄一个大嘴巴。
    恶客人金魁大叫道:“老三仔细,这厮乃是装傻哄人。”
    方巨抖开嗓子大叫道:“小子你过来,我要掴你的嘴巴,我可是真傻呀。”
    病金刚杜锟权掌一错,欺身猛扑,掌上使足十成气力,风声凌厉非常,一式“排山运掌”,迎面当胸疾击而进。
    方巨硕大无朋的身躯陡然灵巧地斜踏半步,挥臂一格。
    病金刚杜锟在双掌快要递出之际,蓦然脚下巧踩七星步,掌上力量原封不动,改为从侧面空档撞出去。
    哪知这大傻子竟然灵巧至此,刚好也掉转身形,正正对着他。这时,掌力已排山倒海般发出,焉能收回。
    啪的沉闷响声过处,双掌一臂,同时触上。
    病金刚杜锟双腕一麻,胸口作问,一口热血涌上喉头。
    方巨手臂一振,病金刚杜锟巴踉跄了七八步。
    他道:“喝,小子的气力蛮大的。”
    恶客人金魁疾冲而前,回眸一瞥,道:“老三怎样了?”
    病金刚杜锟仗着功力精纯,用力一压,把冲喉而出的鲜血压回,微微摇头示意没事。可是如金纸股的面,如今再加上一层煞青之色。
    恶客人金魁久经大敌,阅丰丰富,知他只受了硬伤,虽然不轻,却非致命,这才扭头回瞪了方巨一眼,那目光是这么凶险阻寒,使那混沌的方巨也为之皱一下眉头。
    恶客人金魁常地抽出锋快厚重的刮刀,这柄刀乃是他出门时惯带用的武器,因为他那柄阔口短斧,携带不便,而且得眼之故。
    他挥刀指道:“大个儿你是真傻么?”
    方巨点头道:“我当然是真傻。”
    “那么你用的是什么功夫,能使我兄弟受伤?”金魁虽在怒中面说他装傻,但傻到底是傻,决不能瞒过明眼人。而且装傻的人也不会情急辩嚷说自己是真傻。
    方巨记得和尚师兄说过密宗之中,有一门最厉害的功夫,称为大手印。
    他觉得自己的手满大的,是以对这门功夫的名字,记得最熟。
    这刻冲口道:“这叫做大手印……”下面奇功两字,可给忘了.说不出来。
    恶客人金魁阴沉如冰的面色变了一下,心中是又惊又恶。
    恶客人金魁惊的是大手印奇功,乃是密宗元上秘技,久已震骇天下武林,怒的是这个大个儿口齿玲珑,似傻非傻,倒闹得他摸不准底细。
    当下挥刀一划,抖起一遭冷森森的光华,随即疾地斜劈,使的正是“横江截斗”之式。
    这一式本是寻常馈见的招数,可是在恶客人金魁手上使出来,便大觉不同,快准狠劲,兼而有之。
    而且刀光闪烁之间,力量似吐还收,任何时间都能变招换式,的是名家身手。
    方巨见到刀光森森,有点儿害怕地移开一步,心中又浮起母亲嘱他自卫的话。
    恶客人金魁迅疾如旋风一卷,如影随形,刀光闪处,改势为戳,直指方巨腹上的反肚穴。
    傻大个儿手足齐施,只听恶客人金魁哎的一声,摔出数尺之外。
    玉郎君李彬只瞧见傻大个儿伸脚去绊,同时出手一推。便把冀南双煞中的老大,给挥开数尺之远,不觉骇然一叫,身形晃处,已到了傻大个儿面前。朗声问道:“喂,大个儿你这一手是什么名堂?”
    以武当好手李彬也不识了这一下招数,其妙可知。方巨张大嘴巴道:“我不知道,是石头上的和尚……”
    恶客人金魁沾地即起,刀光如练,疾刺方巨右助边的归阴穴。刀把微微横着,准备撞他左手的曲池穴。
    方巨又是绊推齐施,恶客人金魁那么快的身手,也躲之不及,又给摔在数尺之外。
    玉郎君李彬钻然掣出宝剑,朗朗道:“石头上的和尚?是什么玩意儿?看剑……”
    剑光闪处,乃是武当九宫到法中精妙招数“长虹吐焰”,当心潮人。
    剑尖在电光石火间划出一个碗口大的小圈,罩住在胸命脉、捉筋。玄机四处穴道。
    病金刚杜钱此时已缓过一回气,大叫道:“用那宝剑呀……”
    原来玉郎君李彬背插双剑,一是他惯用的松纹古剑。
    另一柄是便是手下卫士抢来献给他的高王宝剑。那高王剑削铁如泥,锋利无匹,的确是对付横练功夫的无上利器。
    玉郎君李彬微哼一声,剑发如风,已经递了出去。
    方巨对他观感最好,不知怎地不愿使他摔在尘埃中,蓦然用那粗似儿腕的食指一弹。
    当地一响,以玉郎君李彬的神秘剑招,也无法闪避,甚至闹不清楚方巨怎样出手。但觉虎口一热,松纹剑脱手飞起。
    他脚尖一顿,疾如飞鸟,冲起文许,一把将飞起的宝剑抓住,接着双腿一拳,改为头下脚上,电射而下。
    恶客人金魁又是沾地即起,吐气开声,嘿然一声,刀光如练;从下三路卷入。
    方巨一连挡退他们几次,自己也是糊里糊涂,这刻一见两人上下夹攻,忙了手脚。脑海中电光火石般记起另一个和尚的图形,乃是手打脚踢的架式。
    说时迟,那时快,方巨刚刚隔在回忆思索之时,两般兵器齐齐递到他身上。
    铮铮两声过处,人影倏分。敢情恶客人金魁和玉郎君李彬的刀剑,一齐招呼在傻大个儿肩上和腿侧。
    却如同刺击在坚厚的钢板上,发出铮铮之声,连忙向后闪退。
    他们的武功江湖上乃是叫得响当当的脚角,一出手都自然地招呼向穴道。
    玉郎君李彬由上而下,取的是肩并穴。
    恶客人金魁由下攻进,取袭的是腿倒贴骨穴。
    可是由于方才攻进,方巨都是在举手投足间,使出绝妙招式,将他们撑开或赶退。
    是以他们一时忘了方巨乃是怀有登峰造极的横练功夫,目前虽未知他致命的死穴,但起码也应进攻他三十六处大穴才对。
    现在却是随意变化,有隙便进。于是虽然刺戳着了穴道,却并非三十六处大穴,变成徒劳而功。
    病金刚杜馄不敢再上,又大叫道:“二哥用那宝剑呀……”
    玉郎君李彬决然摇头拒绝他的建议,因为他实在敬佩这个傻大个儿,乃是位真正的孝子。
    恶客人金魁捧刀一瞥,刀尖已微微钝卷。举日见玉郎君李彬拒绝杜银建议的神色。心中极快地盘算道:“老二心中爱惜这个大个儿,决不肯下这毒手。我若逞勇进去,怕也不能得手,再呆在此地,恐怕老三跟老二吵翻,不如立刻撤走。反正此地僻静,没有人会知道我们兄弟如此下场。”
    方巨低头一看,肩上的衣服破了一道口子,腿上也是这样的,立刻大嚷道:“你们弄坏了我的衣服,快赠给我。”
    须知这身衣服,乃是章端巴为他特别添置的。他一向觉得甚是神气,如今给弄破了,焉肯干休。
    恶客人金魁大声道:“咱们快走,我有话说……”语声中已撤身后蹿。
    另外两人不知他要说什么,连忙跟着飞纵而退。方巨大叫一声,拔腿便追。
    他天生的飞毛腿,比之钟望和章瑞巴苦练之功,也不过在伯仲之间。此时甩开大步,竟是其快如风。
    三马一人,串珠似地飞移疾驰,马蹄之声虽响,却掩不住后面紧追的方巨大叫之声。
    他叫来叫去,仍是那么一句话,便是赔我的衣服。
    眨眼间驰出数里,那三骑暗中较劲,想将他甩下,谁知那方巨竟是越追越近,比疾马还要快一点儿。
    若果他不是一路大叫,鼓气加劲,早就赶过头了。
    玉郎君李彬坠在最后,觉得这样走法,满不是味道。
    外人瞧起来,宛似三人让他赶得拼命逃走似的,当下恶念一动,准备使用那斩金截铁的高王剑,将那憨傻的方巨收拾掉。
    他撮唇一哨,然后陡然勒马,那马奔驰得正欢,吃他以绝大力量硬生生勒住,不由得人立长嘶,连打了几个转。
    方巨霎时已追上来,一伸手将那马头接下,再也昂不起来。
    玉郎君李彬玉脸做色,朗声道:“大个儿你打算怎样?”
    方巨见是他,立刻变得和缓,道:“我的衣服破了,你看……”一面指着肩上的破洞。
    五郎君李彬见他说得实心实意,倒觉得不好意思,大声道:‘那你就另外缝一件吧,喏,这儿有银子……”
    方巨欢然道:“对,我另外缝一件。”摊开大手,接过了银子。
    玉郎君李彬不觉哑然失笑,耳听他们因自己暗号而勒马之声。生恐被他们迫得用那宝剑,伤了这憨傻的大汉,便道:“你快回去,别耽搁时候,快点儿跑……”
    方巨可真听话,应声好字,转身撒腿便跑。
    冀南双煞圈马来到时,方巨早跑出二十余丈远,病金刚杜锟怒声道:“咱们栽啦,却是栽在这挥小子手上。”
    玉郎君李彬道;“他一个挥人,懂得什么?”
    病金刚杜银道:“我已经决定独个儿留在此地,你们先把那淫妇抓回去。”
    恶客人金魁道:“你的脾气真是,我且问你,即使你呆下了,又有什么方法出气?”
    病金刚杜银决然道:“我有方法,二哥你若顾念兄弟的交情,便借那柄剑一用。”
    玉郎君李彬料不到这一着,嘿然无语。歇了一刻,才断然道:‘咱们总是自己兄弟,有什么说的,你拿剑去用吧。”
    病金刚杜锟喜现颜色,谢了一声。
    恶客人金魁在一旁松一口气。
    病金刚杜锟将宝剑接过,系在背上,说定了在前途顺达会晤之后,猛可圈转马头,朝来路飞驰。
    恶客人金魁和玉郎君李彬径自向顺达进发,好不教那蝎娘子徐真真漏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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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回降龙一杖青田夺剑
    且说那红衣喇嘛章瑞巴,沿着大路上马蹄痕迹,向东面直追。这条路直通百里外的顺达。
    他估量如有客商经过,定是沿此路而去,是以毫不犹疑,施展脚程,一役前奔。
    他因吸水时,顺便洗涤衣服,耽搁时候不少,故此一直奔出二十多里,果然追上一小队商客。那匹马赫然在众马群中。
    那些客商见是红衣喇嘛追来,吓得都下来赂罪。
    章瑞巴拉长脸孔,将他们训斥一番之后,才牵马回来。
    这一回头,正好迎面碰上恶客人金魁和玉郎君李彬两人。
    他的眼力锐利得很,远远一见两骑如飞,疾驰而来。马蹄卷飞的黄沙.翻翻滚滚,立刻迎将上去。
    恶客人金魁一骑当先,如风卷住,一见有人马拦在路心,没有避他。立时施展出精绝的骑术,陡然收缰勒马。
    后面的玉郎君李彬也连忙勒马,两人的坐骑,被勒得嘶叫不止。
    恶客人金魁狠狠地吐一日唾沫,道:“唏,这地方的人邪气得很,这喇嘛居然摆在路心,头也不回。打谅爷儿们定是本地之人,必不敢无礼乱间,咦,他莫非在路中人定了?”
    尘沙漫天随风吹刮,把那红衣番僧笼罩住,那番憎背向着他们,牵马立在路心,动也不动。
    玉郎君李彬一骑得得地上前来,大声道:“咱们绕过这和尚便了,管他在干什么呢?”
    “好吧,可是这地方真透着邪门……”金魁咕哝一声,抖缰策马。
    章端巴耳中听得分明,正是当日和钟荃一齐碰见那些人的声音,猛可回头一觑,谁说不是其中领头的两人。
    他用藏语道:“果然是你们这几个东西,快下马。”
    马上两人见他转身转得霸道,目光已被他吸引住,此时一见他的面孔。
    恶客人金魁曾经以马鞭试他是否会武,故此记得最清楚,不由得明一声,道:“这不是那番僧么?”
    “什么?你说什么?”玉郎君李彬却是接住章瑞巴的话而怒声询问。“哼,居然在爷儿们面前发横,爷儿们可不吃你这一套。”
    “这番和尚的意思是要咱们下马哩!”恶客人金魁以讥消的声音说,跟着轻狂地大笑数声,继续追:“老二你先别动手,待我教训教训他。”
    话一说完,双腿一夹马腹,猛可斜冲而至,手中丝鞭一抖,而鞭梢带着尖锐的风声,从章瑞巴鼻端拂过。
    章瑞巴喇嘛可是后藏第一高手智军大师首座传人,并且行将成为萨迪寺主持,气派大是不同。
    只见他神色不变,一任那鞭消拂过,却举手指着玉郎君李彬喝道:“下来……”
    他们可不懂他的话,却从他表情手势上看出道理,恶客人金魁第二鞭没有扫出,停手在半空,大声道:“你嚷什么?气派倒是挺大的。”
    “大哥让给我,他是冲着我来啦!”
    金魁口中虽然说得不经意,其实心中却不知不觉被章瑞巴粗豪中又极是庄严的声音姿态所慑,不由自主地拉马退开几步。
    玉郎君李彬飘身下马,渊停岳峙地屹立在章端巴之前。
    章瑞巴的眼光从他面上移到背后的那柄剑。摊手索取道:“把剑给我。”
    这一下动作可使李彬黄明其妙,怒声道:“你要化缘,也不是这个样子。”
    章瑞巴又再说一遍。
    李彬光火地摇手拒绝道:“大爷是一毛不拔,快让开道路。”
    恶客人金魁在一旁道:“他怕不是化缘吧?你瞧他的眼睛。”
    李彬抬手摸着剑柄,询问地用另一只手指一下。
    章端巴立刻点头,心中却忖道:“这人虽坏,却也识得势头。”
    玉郎君李彬狂笑一声,叫道:“居然有人敢要我留下宝剑,好,好……”
    金魁宏声喝道:“二弟揍他妈的混蛋。”
    “对,瞧我的。”他应一声,蓦然欺身直上,猛然一拳疾掏出去。
    章瑞巴竖掌一刻,找的是敌拳脉门。
    玉郎君李彬不由缩拳变招,敌人的掌己平戳而至,五指合拢如刀,指尖点的是喉侧的气贯穴。
    玉郎君李彬身退如风,撒开王步,双目凝视章端巴,口中却向金魁招呼道:“大哥不必下马,这和尚是我的。”
    恶客人金魁只好夹马走开一点。
    李彬大喝一声,挥拳扑上,眨眼间已连打了四五拳,拳风劲疾非常,使的乃是武当心法长拳。
    这长拳在江湖上甚为流传,许多人都识得。
    可是李彬习自武当名宿玄机子,虽然一样叫做长拳,但步法和出拳都别具奥妙,威力大大不同。
    章端巴双掌如风,拆开这凶狠的儿拳,倏然单掌硬碰面出,力量凌厉之极。
    李彬啃一声,退开一步。
    章瑞巴不容他有缓手余地,人随掌走,疾外而上,双掌挥霍进击。
    使的是智军大师二十年来苦思精研的无常掌法。
    他掌法一使开,恍如鬼魅股飘忽,来去无踪。把五郎君李彬闹个措手不及,连连拳掌齐施。暂时拆解,连那套长拳也不能逐式施展。
    恶客人金魁大喝一声,章端巴忽然缓了一下。玉郎君李彬趁机攻了数拳,一面大叫道:
    “大哥不可出手……”
    金魁已跃到旁边,章瑞巴正等他来攻,哪知李彬大叫一声,他便退了开去。当下知道是何原故,不禁对这李彬的为人换了一种看法。同时也将痛惩之心收起。
    玉郎君李彬只攻了三招,便又被逼得防守不迭。甚至在这片刻工夫,已经险象环生。
    章瑞巴一掌击出,玉郎君李彬双掌封住胸腹,上身微仰。
    眼见敌掌直伸,到了面前半尺便。忽听格格连向,敌掌又猛然伸长.堪堪击在面上,慌不迭猛然侧头,掌风忽地从耳边擦过。心中不禁叫声好险。
    可是骼地一响,背上宝剑已被敌人拔去。
    旁边的金魁比之李彬更为吃惊,因为他看得清楚,当那憎一掌已经伸尽时,忽然右臂缩短许多,而那伸出的左臂却无端长了尺许。
    此时要是向下一研,李彬准得颈折骨裂。但那番僧只拔去他肩上的宝剑,而且立刻退开。这种忽然能伸长手臂的功夫,简直是在玩魔术,教他岂能不惊?
    章端巴这一下正是名满衰字的密宗大手印奇功。他志在宝剑,此时既夺剑在手,连忙后退。
    捧剑看时,原来是把松纹古剑。
    他抬头大声问道:“另外那柄宝剑呢?”
    这两人哪懂他的藏语,李彬怒骂一声,白玉似的俊脸,全变了颜色,揉身疾朴而上。
    恶客人金魁掣刀出鞘,虎视既眈,那样子也是一触即发。
    章端巴把剑一扔,剑柄直撞玉郎君李彬。李彬忙伸手抄住,但身躯去势仍急。
    章瑞巴见他仍然扑来,而且剑光闪闪,不敢大意,猛喝一声,挥掌便击。
    玉郎君李彬迫不得已,剑光一展,绞臂削喉。
    两人立刻战做一团,但见章瑞巴身形起落处,疾如鹰隼,浑身大红增袍,映起一片红光,宛似火舌乱吐,烈焰飞舞。
    玉郎君李彬一剑在手,大是不同,将邵武当九宫剑法施展开,真有神鬼莫测之机,神妙非常。
    章瑞巴凭着大手印奇功与及这种力量,空手敌住李彬的宝剑,起切接战,但觉半斤八两难分轩轻。
    恶客人金魁压刀睁目,心中甚急,却又不敢挥刀上前相助。
    要知玉郎君李彬一向是目空四海,甚是自大,每逢与人交手,总不肯以多为胜。
    而冀南双煞也是负有盛名之士,当然也是同一心理。
    是以这刻恶客人金魁情知这番僧太不好惹,也不肯挥刀助阵。
    两人打了好一会儿工夫,章端巴叱咤如雷,忽采攻势,十余招过处,玉郎君李彬被他强劲无伦的掌力,以及倏长倏短的双臂斗得心手步眼都有点儿脱节,每一式划招发出去,不是力不从心,便是上下不谐。渐渐觉得到重如山,发招时甚是艰苦。
    须知那章端巴喇嘛内家功力比之钟荃更胜一筹,当日只因招数方面,无法制伏钟基的云龙大八式终于失手落败。
    这五郎君李彬不论在任何方面,都比章端巴差得多,若不是一剑在手,使的又是武当九宫剑法,早就让章端巴这种擅夺兵器的大手印功夫所败了。
    恶客人金魁见势已不继,修然飘身下马,挥刀猛扑。
    刀光将及之时,章端巴暴叱一声,忽将玉郎君李彬的松纹剑夹手夺过,翻腕一格,当然大响,刀剑相触。把那腕力特强的恶客人金魁;也震得手腕酸麻,虎口发热。
    玉郎君李彬已退开数步,喷目咬唇,作势欲上,忽地颓然长叹一声,垂手而立。
    恶客人金魁跟着一刀斜滑过去,章瑞巴好像自恃力量过人,又是横剑一撩。
    当地一响,金魁吃不住劲,竟退了两步。
    章端巴将创扔在地上,仰天长笑一声,随即回身牵马,徐徐离开。
    这里两人已经气馁,一任他牵马经过,不敢做声。
    半晌,恶客人金魁道:“咳,这边疆之地,大是邪门,这和尚成心折辱我们,为的是什么呢?”
    玉郎君李彬没有回答。
    金魁沉吟一会,忽然道:“是了,二弟,这番僧拦阻咱们,乃是为你那柄宝剑而来。”
    玉郎君李彬霍然道:“前些日子,不也碰着些番僧,也是对我那宝剑虎视眈眈么?大哥此言果是无讹。”
    原来当他们经过前藏时,那前藏圆树派的人,本也对此刻起了觊觑之心,不过后来他们深知三人的身份以及在江湖上的名气,便没有招惹他们。可是圆树派的用心,早被这三人暗中发觉。
    恶客人金魁道:“那么咱们快往回走,否则老三独个碰上这番僧,准得吃大亏,我看必要时,咱们拼着坏了名头,也得一齐上手。”
    玉郎君李彬对他的话并不赞同,却没有多言,一同上马回驰。
    那病金刚杜锟借了高王剑,策马回驰。直驰到方才遇见方巨的树荫那儿,果见方巨倚树而坐,闭着眼睛。上文说过方巨的致命死穴,乃在胸前的黑虎心大穴,亦称为鸠尾穴。这种横练功夫所不能掩蔽的死穴,有特别灵敏的感觉。不论你向他全身其他部位如何打击而仍可以睡着,但只要指风一沾上死穴,他便会立刻觉醒。病金刚杜锟并不做声,跳下马,悄悄走到他身前。手中的高王剑已经出了鞘,在日光下光华额问。
    他嘴角含着一丝残忍的恶笑,细细打量这似傻非俊的大个儿,心里忖道:“大泽蛋呀,你装睡吧。可是我手中的剑,却能够轻易地将你大解八块哩,睡吧,好让我动手时不费气力。”
    傻大个儿方巨闭目不动,胸前起伏得甚为平缓,一点也不见得是曾经来往疾跑了十多里路的样子。病金刚杜锟举起宝剑,慢慢探向方巨的咽喉上。剑尖只差黍米之间,便沾触到皮肤了。
    但方巨依然闭目寻梦。这时红衣喇嘛章瑞巴正以中等速度走回。他即使已知有人在暗害方巨,而以最大速度赶回,也绝无可能及时救援,何况他不知道。病金刚杜锟忽然放声大笑,声音极响,方巨仍然没有睁眼。他大笑的用意,一是表达心中的畅快,二是想使大个儿惊醒,张开眼睛而大骇时,才一剑结他的生命。
    可是这大个儿始终没有任何动静。病金刚杜锟不禁有点儿失望,他那柄光华夺目的宝剑,剑尖差不多已触在大个儿的咽喉上,只要轻轻一送,便能够割破大个儿喉管,对于这把别金切玉的宝剑,杜辊是极有信心的。傻大个地忽然动弹一下,喉咙直碰向剑尖。杜锟缩手不迭。只听大个儿含糊地说了几个字,便又寂然不动。
    病金刚杜锟也不明白自己何以要急急收到。耸一下肩头,忽然后退了几步,他摸摸裤带,早先和大个儿动手时,用力太甚,腰带差点儿绷断了。他把裤子抽高一点儿,然后用脚一蹴,地上的砂石激起大片,直罩向大个儿全身。方巨吸气时被尘沙钻入鼻孔,痒得打个喷嚏。杜锟大喝一声,身躯一下子拔起大半丈,腰上用力一叠,斜扑而下,那柄宝剑直直吐出,指的是方巨的咽喉廉泉穴。方巨只打个喷嚏,没有睁眼。杜银剑光如虹,笔直刺向他廉泉穴。这一剑下去,纵使方巨有过人的横练功夫,也搪不住这口削金切工的高王宝剑。
    正在这危机一瞬之间,病金刚杜锟因为在空中叠腰下扑,用力太甚,噗地轻响,那条裤子直掉下来。他的裤子掉落得及时之极,使他不得不回手去抓。以致持剑的手也偏歪一下,味的一响,那剑在方巨颈边擦过,直插入树身去,只剩下剑把。他的身躯同时撞向方巨身上,忙乱中手肘撞向方巨胸前的鸠尾穴,这穴道乃是方巨全身唯一致命之处,感觉灵敏得异乎寻常。
    但见那巨硕的身躯猛然一侧,杜馄的手肘便撞在旁边,发出撞击在铁板上那种沉闷的声音。方巨这次可醒了,也不知怀中的是什么东西,胡乱地挺腰一弹,把病金刚杜锟整个人摔出半文。病金刚杜锟的手死命抓住裤头,另一只手却不得不努力封住方巨推他的手臂,是以那柄高王宝剑便留在树上。方巨瞧清楚原来是面黄如金的病金刚杜锟,便大声道:“小子你回来了?”
    他问候了一句,便又靠在树身,嘴巴微张,悠然地瞧那茫茫的原野。病金刚杜锟一手抽住裤子,另一只手却十分酸麻,满不是意思地站在那里。方巨忽然记得这黄脸的人,曾经对他不怀好意,便大声问道:“小子你还要杀我?”
    杜锟勉强着用一边麻了的手,帮助着将裤头拉起打个结,火躁地道:“爷爷非杀死你这浑蛋不可。”
    方巨立刻自卫地冲起身,病金刚杜锟不自觉地退开两步。
    方巨手长脚长,一下子站近来,伸手猛推。病金刚杜锟可真不敢让他推着,低头一钻,打算从他肋下钻过,去拔树上的宝剑。
    方巨极快捷地踏步倒退,猛一转身,刚好将病金刚杜馄夹在助下。随即旋身一甩。吧啦一声,把杜银摔到二文外的尘埃中。病金刚杜银这回才算死了心,不敢小觑这条大个儿呆笨。肩膀着地一垫,滚身而起。眼角瞥见大个上儿赶来,连忙飞跃上马。
    方巨吓唬地追赶上来,杜锟圈回马头,双腿猛夹。那匹马负痛急蹿,竟是落荒而走。方巨追了大半里路,这才晃呀晃地走回来,随便在附近的树荫下,坐着闭上眼睛。他并非老是磕睡,而是忙着追思一些图形,那些图形便是在萨加寺方丈五室中瞧到的。他回夕想学拳脚,却好石室中那些复杂的线条图案上,瞧出一个和尚,比着不同的架式,他当时倍倍懂懂地记得四个架式。
    其中三个已普施展过,一是掴人嘴巴的妙着,本来有个名堂是“龙牙打板”。第二式是推跌金魁两次的妙着;本称为“白尘挂袋”。第三式是他用手指弹飞玉郎君李彬的创,称为“弹指乾坤”。第四式便是他想不大出来而又朦胧在心的“丹霞选佛”之式。这一架式神妙无穷,但极费气力,是以他瞧见石壁上的和尚,瞪目露牙,青筋尽现。不过以他的天赋神力,却是恰好适用此式,只因这一式“丹霞选佛”有点儿复杂,却能够尽量发挥他的天赋异禀,有力敌万人之妙,但比较难记些。早先他为了追想这一下架式,故此让恶客人金魁和玉郎君李彬同时刺戳正着。
    这萨迦寺方丈石室的复杂图案,乃是密宗无上大法,随缘而现。方巨因缘凑巧,竟然学得这么神奇的四招,不但章瑞巴不会知道。便那得道高僧智军大师,也仅知他有所遇合,究竟内情如何,也不深悉。然而方巨却真个能使用出来,不可不谓千载奇缘了。他追想了一会儿,倏然站起身,漫然地踱了几步,不觉到了几株合抱大树中间。猛可拽拳踢腿,吐气开声,哗啦啦一阵巨响,前后左右几株大树,都吃他的万斤神力冲击正着,而且俱是巧劲,立时齐腰尽折,枝叶横飞中,一齐倒下,声势猛烈之极,把这浑噩的大汉吓得傻立不动。良久,章瑞巴已牵马回来,大声喊道:“方巨,你站着干什么?啊,这些树都倒掉,太可惜了;是你干的吧,过路的人可需要这些树荫啊方巨吃惊地转眼瞧着章端巴,以为他必会责骂。章瑞巴见了他的神色,便一笑道:“算了,树都倒掉,再也扶不起来,我们动身吧。”
    于是两人继续往前走,却不知那柄所渴望追求的局王宝剑,就在那棵树身上。
    一直赶到百里外的顺达,已是半夜时分。青海的气候,热少寒多,而且一昼夜间,往往寒暑相差如四季变换。
    这时已寒冷到不得了,看那方巨,却洋洋如同平日,似乎一点儿不受外间气候影响。他们在一家玉树族人借宿。这玉树地方的人也是藏人,一切习俗都甚相似,是以毫无困难。
    第二天离开时,章瑞巴道:“昨夜我想了一会儿,直在奇怪那三人为什么少了一个,而且也没有宝剑,怕是在另外那人身上,我们尽力赶一程,快点儿查个清楚。”
    方巨唯唯以应,并不会告诉他昨日详情。原来他惦挂着那四个和尚架式图形,镇日心中反复默记。他本是个浑人,心一有事,岂能顾及其他?
    两人赶了一天路程,晚上到了沙石隆地方。方巨有了玉郎君李彬赠的银子,便嚷着要买衣服。章瑞巴只好带他去找卖衣服的。可是这时天色已夜,而且这地方住户不多,哪有夜间还做生意的店子。卒之找到一个玉树族的牧人,请他让一身衣服,顺便借宿一育。那牧人大概环境很不错。找出许多厚重料子的衣服,任他选择。
    方巨先把银子摸出来,章瑞巴一见大奇,问道:“你的银子哪儿来的?”
    他道:“是一个小子给我的,他们弄破了我的衣服,所以赔我银子。”
    章端巴哦一声。
    他又眉飞色舞地再道:“我追上他们的快马,他们赶快赔的。”
    章端巴责备道:“你怎可以仗着自己个儿大腿快,迫人家赔银子,下次不可以这样,记着。”
    方巨心有不忿,只好嘟着嘴巴,不再说话。于是章瑞巴又错过了机会。
    章端巴替他拣了好几件,都不合身。
    他知道方巨将远走中原,这装束也不能应付,便道:“我们明天要绕路北上,到那星宿海西宁古刹,到那里再请寺里的师兄们替你弄一件合适的,这银子你且收起。”
    方巨道:“和尚师兄你说这银子不好,我不要了。”
    “你说得对,不好的东西我们不要。这银子就送给这主人吧,赌,我另外给你一锭银子,你藏起来。”
    方巨立刻快活地将那锭相当大的银子接过,卷在腰带中。一宿无话,次日清早冒寒上路,跨越过无数河谷和水湖,午间便到了西宁古刹。
    那西宁古刹寺门大开着,静寂中显得甚是庄严。二十年前白眉和尚到此寺时,那寺门堵住的巨大石香炉,此刻却在里面大殿前的阶下。他们的眼光沿着石甫道,一直瞧进去。那大雄宝殿里面较暗,看不见什么。眼光移开来,那长长的白石甬道,两旁都是苍翠欲滴的修竹,间或有好几株笔直的松柏。草地上几头朱顶白鹤,长长的腿悠闲地踱着,看来神气得很。章端巴不觉不觉合十礼赞这佛门的宁盗安详。
    方巨左瞧右瞧,然后大声道:“和尚师兄啊,这佛寺大倒是够大了,但好像没有萨迪寺那……那么……”
    他形容不出来,两只蒲扇大的手掌,不住比划。到底没使章端巴明白他的意思。
    章端巴庄严道:“这西宁古刹同是佛门胜地,和萨迪寺怎会有上下之分。”
    方巨道:“我不是说哪一座寺好些,只觉得有点儿不同,我是说……”
    他嘟囔了许久,忍不住忿忿地大喊一声。草地上的白鹤们被他轰雷似地一喊,吓得都打翅飞起。甬道两旁的松柏修竹的叶子都籁籁震动。大雄宝殿内立刻走出四五个僧人,直着眼睛来看。章端巴连忙远远便躬身合十,再扯方巨一同走过去,打算命他道歉。
    殿前一共是四个僧人,年纪都是甚老。章端巴和方巨走近去,只见全都面色灰白,显出战票的样子。
    章端巴知道这西宁古刹位处青海,寺中僧侣多半识得藏语,便合十道:“诸位师兄请了,贫僧章瑞巴乃从后藏萨迪寺来此谒见贵寺主持秋月大师。”
    那四个老僧人同时啊一声,一齐还礼,左边那位老憎道:“原来是萨迦寺的章端巴师兄,请进来,主持大师在后面的红莲精舍。”
    章端巴和方巨拾阶上殿,随他们往后面走。那僧人边走边道:“老油等起先以为那位施主生气,敢情他天生的嗓子真响,料主持大师也听到了。”
    章瑞巴肃然道:“若是惊动了秋月大师,贫僧罪咎之甚。”
    “那本来没什么。”
    那老僧又适:“不过当初我们以为别有用意,是以震骇不已。”
    章瑞巴听了想道:“即使以为我们怀着歹意,也不必这么惊慌啊。”
    口中却不便多说,跟着引路的老僧,绕过大雄宝殿,还有好几座佛殿,才到了寺后。
    只见周围惧是修竹成林,那些竹全都圆润生光,挺拔坚劲。章端巴乃是佛门弟子,认得是南海紫檀竹。不觉大是惊讶,止步踌躇。
    那老僧见了他的神色,猜出他心中之意,便解释道:“这些竹真个全是南海紫檀竹,乃佛门中贵重异常之物,本寺之能有这么茂盛的紫檀竹林,全仅三十年前本寺一位有道尊者,到那黄河源头,把五大灵泉之一名为万钧灵泉引进寺。才能将这宝竹灌溉得生长不息。老僧等适才震骇两位之故,便是记起昔年一位姓朱的魔君来到敝寺,声势极之惊人,后来又有种种怪异之事。不瞒两位说,老僧自幼皈依我佛,寄身沙门,从来不知惊喜之情,直到那魔君来时,才晓得这种情绪的味道。哎,这些都是陈年旧事,两位又非本守之人,怕无法得悉内情。”
    要知瘟煞魔君朱五绝离开这西宁西刹时,乃在二十年前,即是天下四大剑派在百花洲比剑大会之后,但追溯起他之到西宁古刹,又在二十年前,合起来即是共有四十年了。这老僧当时亲眼目睹,印象自然非常深刻。至今时隔湮远,便以为外间人必定无从得悉。
    章瑞巴道:“这桩事贫僧也得知一点,只不详细而已。”
    方巨却听得糊里糊涂,没有兴趣,一边走,一边注意路两旁的竹林,忽然道:“这株紫竹怪光溜的,拿来玩玩倒是蛮好的。”
    老僧闻言止步,犹疑一会儿,才道:“这些竹林费尽首年诸位尊者先德的心血,才能养成这片茂林,老僧不敢做主。”
    章端巴忙道:“师父别理他,我这位兄弟心肠太直,想到就说,也不管别人受得住与否。”
    这时,他们堪堪转出竹林,前面便是藏经阁。闻后便是那红莲精舍。忽然竹林转角处飘来清越语声,说道:“那位施主既然心爱那株竹,治初便送给他把玩。”
    众人寻声而现,路口已转出一个披着灰色袈裟的和尚。面目清秀,身我微觉瘦削。当先那老僧立刻合十行礼。
    章瑞巴听了老僧对这和尚的称谓,知道是本寺主持秋月禅师,连忙行礼,道:“贫僧章瑞巴奉我师智军上人之命,特来揭见大师。这位乃是贫增师弟方巨,方巨,快向秋月大师行礼……”方巨听话地行了一和,章瑞巴又道:“适才敝师弟乃是无心之言,请大师莫怪。更不敢贪受贵寺宝物。”
    秋月禅师看意打量方巨一会儿,莞尔笑道:“方施主好一副天生异禀的身裁,无怪方才一鸣惊人。老衲久仰令师智军上人,乃是西藏前辈得道高僧,未知因何法缘,劳顿大师法驾。”
    章瑞巴尼秋月弹师甚是客气,心中甚说,立刻将智军上人的手函奉卜那秋月神师虽识藏语,却不懂横行如蟹的藏文,接过之后,便道:“令师法谕,须待少停拜读,如今先请两位到红莲精舍奉茶。”
    他接着又道:“那紫檀竹乃是沙门弟子至宝,竹身坚净之极,寻常刀剑,均难损伤。尤其以方施主这种神力天生的身手使用,因为竹身具有弹性,更能发挥无穷威力。这株紫竹已长至碗口之大,重量可逾精钢。如不是这位方施主,老衲虽肯相赠,怕也无法使用。”
    方巨大喜道:“和尚你肯给我?”
    章端已叱道:“你怎么这般无礼,应该尊称为大师才对。”
    方巨连忙叫声大师。那样子是惟恐得罪了秋月禅师,因而不能得到那紫檀竹。秋月禅师并不以为什,还替方巨分说了几句。这才请他们两人合力动手,将那紫檀竹拗折。首先由方巨将那竹板低,然后由章瑞巴以大手印掌力,猛然震断。
    他们照着这方法,果然一下子弄断那根紫檀竹。再除去顶端枝叶,和折断末端较幼的一段,剩下一丈二尺长,恰好给方巨当作铁棍用。
    这紫竹一当折断之后,便自动坚凝,一个时辰之后,再不能折断。饶是生时能够折断,但也不能以刀剑去砍,必须有像章瑞巴这么好功力的内家好手,以重手法弄断。
    方巨得意洋洋地把紫檀竹扛在肩头,不时用巨大的手指去弹那竹身,发出清脆的脉琼声,宛如弹在空心的精钢之上。
    他们一道走到红莲精舍,在小厅中落座之后,秋月禅师便命人传来一位老僧,立刻翻译智军上人的手函。
    那名老僧将函译毕,秋月排师师接过一看,便道:“令师谕中之意,章大师想必已知。”
    章瑞巴应道:“贫僧已经知道,宝剑在此,还有家师释剑之文,请大师一并过目。”
    秋月弹师接过那柄黑色的五易剑(即玄武剑),细细摩裟了一会儿,忽地蓬然抬眼道:
    “老纳昔年也是武林中人,是以一睹神器,不免故习油生。章大师请勿见笑。”
    章瑞巴连声不敢,方巨把紫檀竹扛得厌了,拄向地上,略地一响,裂了两块方砖,方巨喜道:“和尚师兄,你瞧这根竹就跟铁棍一样。”
    秋月掸师微笑道:“除了方施主,相信无人能使得动这根紫檀竹。以老衲谬臆,方施主定然本学过棍法?”
    章端巴一面替他回答说是,一面责他要小心点儿,别把寺内的东西都给砸坏。
    秋月排师道:“智军上人法谕中,亦有提及方施主,说是与佛门有缘,当作金刚护法,为沙门解救一劫。敝寺有一位高僧,当年行脚四方。如今虽长居寺中,却仍然每日外出,广积功德。这位高僧法名青田,擅使十八手降龙杖法。若方施主有意,老销可请青田排师将十八手降龙杖法传授。”
    方巨焉有不喜之理,一叠声说好。当下秋月排师便命人去寻青田弹师。不久,那沙弥归报说青田禅师前日出寺,至今未返。于是章瑞巴又和秋月排师商量起智军大师的手谕,原来该函乃请秋月禅师另派汉僧携剑往中原交给钟整,因为章瑞巴不懂汉语,而且智军大师自知西归在即,章端巴必须赶回萨迦寺。至于方巨,则暂时留在西宁古刹,等钟望再作安排。
    这种事甚是易办,秋月排师当然答允。可是章瑞巴追夺不着那柄高王宝剑,一时便不能回寺复命。然而智军大师西归之期已近,又耽搁不得,是以觉得甚是为难。
    大凡佛门得道高僧,到了快将圆寂西归之时,必定掸心湛明,澈知一切。秋月排师道:
    “章大师不必焦虑,此行始末定在智军大师算中。”
    章端巴只好道:“但愿如此,否则贫僧可真无所适从。”
    又谈了一会儿,忽报青田排师回寺,并且求谒主持大师。
    秋月禅师忙传命相请,一会儿工夫,那位青田排师已走进红莲精舍。秋月弹师替他们引见过后,这位年在六旬之外的青田禅师道:“老油一进门,便闻悉主持召唤,未知乃因何事……”
    秋月样师将章瑞巴此行来意说了,并且请他传授降龙杖法与方巨。青田掸师一面听,一面泛起笑容。
    他道:“这位方施主,一定学得降龙杖法,老油这套杖法,实在另有来历,如今幸遇方施主,不使杖法失传,老油喜之实甚,至于主持所云章大师欲求之剑,老油返寺时,恰好碰上一个黄面大汉。那人大概有点儿疯癫,持着一柄光华闪烁的宝剑,乱挥乱舞,杀死了好几个良民。老油便上前打了他一杖,夺下宝剑。这剑果然能轨金截玉,锋利非常。如今放在外面,不敢带进来,却不知是不是那口高王剑?”
    章瑞巴听了,喜不自胜。敢情师父智军大师果真算好一切。秋月惮师已另命人去取剑,片刻便捧剑回来。
    他们将剑轮流传观,那封鞘原本甚是古朴雅净,但此刻镶嵌了无数宝石。一时珠光宝气,和剑身晶莹森冷的光芒相辉映,煞是夺目动心。
    章端巴再三致谢之后,便须匆匆赶回萨迪寺。
    临行前向方巨谆谆嘱附,当然不外是嘱他好好地听秋月禅师等人的话,并且说迟些日子定会碰见钟望。方巨对这位喇嘛师兄,真个十分依恋,但又不敢违拗地的话而要同返萨迦寺。送出西宁寺外时,竟是十分们然。
    且说章瑞巴走后,当日傍晚,青田禅师便和方巨一道到寺后一片旷地,传授那十八路障龙杖法。这十八路降龙权法,攻时凌厉无前,有翻江搅海之威,守时深闭固拒,宛如深藏地膜,无懈可击。
    方巨神力天生,加上那根比精钢打成还要沉重的紫檀竹,一下子便学会了许多手。可是青田排师有点儿去望,因为他看出方巨虽然终能将这十八路降龙杖法学会,但因脑筋呆笨,不能充份体会这十八路降龙杖法的精妙。只能依样葫芦地使出来。教了四手杖法之后,青田禅师命他休息。
    青田禅师道:“我这阵龙杖法,大有来历,乃是武林中一样绝艺,你好好用心学会了,即使不能尽量发挥杖法神妙,但在你施展此十八路降龙杖法之时,天下无人能够欺近。”
    方巨嗯了一声,青田禅师歇一下,又道:“这杖法的来历,我必须告诉你,以便异口碰上那人时,也能应对,不过,现在太晚了,改天告诉你吧。”
    方巨唯唯而应,等青田禅师走了,他又练完杖法之后,再勤恳地练习密宗元上心法的石室四式。那最后一式“丹霞选佛”;老是练得不甚对劲。又练了许久时间。
    他这个人傻是真傻,但十分坚毅,凡事一开始做了,便一直做到底,不会半途多心中辍。
    翌日,秋月禅师亲自带剑往中原,找寻钟荃。本来那青田禅师资历名望都堪为本寺代理主持,可是青田排师是个不能稍坐的性子,准备将十八路降龙杖法传授完之后,便又离寺云游,故此便由监寺大师显性代理主持之位。
    秋月禅师临走之前,曾经因不放心那左右光月头陀遗下的九天兰实,恐怕给别的人误服了,这人可没有义务要为左右光月头陀化解旧率。如是这样,大劫便变为降临本寺,他为此日夕担着心事。终于拆开左右光月头陀的锦囊,以便决定是否要毁灭掉那株汕兰。
    谁知这个锦囊共有两重,外面一重有柬帖留给秋月,说明这株九天兰草,乃是天府仙种,因缘得生,自有因果,不可将之毁掉。也着他不必多虚,任得事情自然发展。至于内中的锦囊,处置的方法便是将之系在万钧灵泉入口的暗渠旁边的竹根上。
    这万钧灵泉前文已经述说,乃是黄河源头五大灵泉之一。水性奇重,入地即投。这西宁古刹中无数紫檀竹,便是由这万钧灵泉灌溉得这么茂盛的。当年的土尊者,费尽心机,凿通三十丈坚岩,到达万钧灵泉源头,然后以纯金打成的一条长管,从地下道往寺中。这是因为那万钧灵泉比普通的水重上千倍有多,寻常渠道,一冲即毁。现在用纯金水管,便将灵来引入寺中。可是光是引泉入寺也没用,因为势不能在每株竹根之下,敷设纯金细管来灌溉。
    这时便需应用左右光月头陀遗下的天竺异宝镇水珠。上尊者在人寺金管出口处,用白石砌个四方小洼,那颗镇水宝珠便放在石洼中,于是从金管流出来的灵泉,一经过这放有宝珠的水洼,便从另一缺口流出,滋布竹林根须之下,不会立刻流灭地中。岁月流迁,寺中紫檀竹林更长得茂盛非常,一如今日光景。
    左右光月头陀遍下这锦囊,便是嘱命系在那白五水洼旁边的竹根上。秋月禅师当然马上照办,随即便放心携剑远祖京师去了。方巨这时全副心神放在练武之上,秋月禅师之离开,他也没去送行。
    眨眼间过了七天,青田排师已将十八路降龙杖法尽授与方巨。这时正是下午未刻时分,烈日炎炎,酷热之极,青田禅师和方巨在一处树荫下坐着纳凉。四下静悄悄的,只有淙淙水流之声,是这么宁溢的恬静。连生龙活虎般的方巨,也痴痴坐着,一种出尘的和谐,使他自然地默默享受着。
    良久,良久,青田禅师的声音,打破了这片岑寂,他和详地道:“方巨,这十八路杖法,你已学会了。”
    方巨如在梦中醒来般晤了一声。青田禅师看他面上那种宁温的样子,点点头道:“你那纯真的天性,尚是一尘不染,没有半点儿心机,就像刚刚入世的孩子,心版上一片洁白,可爱可爱……”
    方巨似懂不懂地点点头。青田禅师又拉回早先话题,道:“你的杖法算是会了。可是,这十八路降龙杖法,有神奇莫测之奥妙威力。老僧复建了四十年,还是没有参透。你所悟通的更加少了,不过,凭着你这一身神力,加上这根沙门至宝紫檀竹重逾精钢所铸。在十八路杖法未曾使完之前,大罗神仙也无奈你何。”
    方巨咧开大嘴笑一笑,神情甚是欢喜。
    “现在,老憎必需将这十八路杖法的来历告诉你,以免碰上了她时,说不出来由,便会大大的吃亏了,虽然……”
    他拖长调子,并且停一下,才接着道:“虽然老僧认为她已经不在尘世,或者不再重复尘世。但反正你也应知道其中详情才是。”
    这位满面风尘露露的老和尚,说到这里,轻轻咳嗽一下,清理好喉咙,才道:“老僧原本姓袁,名字正是如今法号的青田。乃是中州人氏。四十五年前,一个秋高气爽的早晨,兴冲冲地走到一位族兄袁文宗家里,打算约他到郊外走走,顺道往赏我们袁家镇东南四里外的沈家园著名的菊花。这位族兄袁文宗,乃是一位真正的才子,不但满腹经论,学富五车,而且人才挺拔俊秀,严如玉树临风,光彩照人。我一径走进他的书房。”
    袁文宗正隐几假寐,那袁青田走进来时,故意将脚步放响,但袁文宗动也不动。袁青田见他没有动静,还以为他睡着了,绕将过去,却见他双目半睁,并非睡着。当下诧异地道:
    “大哥,你在想什么?”
    原来这袁青田也是这袁家镇上很不错的一家,而他本人也读过不少年书,相当风雅,和这袁文宗感情极洽,故此随着文宗家中排辈,叫他做大哥。袁文宗懒洋洋地哦一声,却连眼睛也不抬起来。
    袁青田讪讪地走到桌边,那儿窗框上摆着两盆霜菊,开得正妍。他大意地瞧了两眼,目光移到桌上时,只见湘管未收,毫端含墨欲滴。旁边一张素笺,写着好些字。但行列微微歪斜,显然写时心绪紊乱。他伸手拿起笺看时,却是一首七律,并没有题目。当下心中一怔,连忙遍看究竟。那诗是:
    旧誓初心翻自悲,枉抛红泪说相思。
    明珠锦帕怜轻赠,芳径香车总误随。
    挽断罗夜空有梦,已分玉树竟无技。
    牢愁早与西风约,未到人间先到眉。
    他在心中读罢,禁不住叹息一声。这刻,他虽然不知道这位风流儒雅的族兄,究竟为谁烦乱,但他却知道一点,便是他乃是为情所困,正在那由自己吐丝织成的茧中,努力想挣破出来。袁青田自己虽然不喜家室男女之情。然而他是深知像这位族兄的性情人品,一陷在情网中,好便不消说,若有什么波折,必定比平常人痛苦和困扰上千倍。
    却听袁文宗南哺道:“太上忘情,太下不及清,钟情唯在我辈,咳,又何必钟情呢……”
    袁青田搭嘴道:“大哥好一首秋感,可惜未到人间先到眉。怪不得连我也不理睬了。”
    袁文宗幄一声,抬起头来,惆然遭:“青田作几时来的,我真没有发觉。”
    随即又垂头叹息一声,缓缓道:“这个把月来,我简直不是活着、唉,可借你去洛阳住了大半年,一点儿也不知道我最近的变化。”
    袁青田静静听着,并不答腔。
    ‘你是知道前年我娶你大嫂时,乃是两相情愿,盟山誓海,可是,前几个月我碰上一宗事,竟把我弄得掉在进退维谷之境。”
    袁青田道:“不瞒大哥说,我这次由洛阳回来,心中也是淡漠得紧,把这尘世诸般扰攘,全都看破了。故此决意回来,和大哥聚聚,还我旧时清福,倒不料大哥忽然会为情困扰起来。”
    他知道袁文宗夫妻情爱甚笃,是以一看到那首诗所感叹的,乃是关乎爱情,便大大惊讶。不过起初不知灼的是谁。如今约略一说,便知道他定是遇到另外一位佳人,因而产生无穷烦恼。但他仍然没有追问。
    袁文宗果然又继续道:“你坐下,我约略告诉你这经过。四个月前,我独个儿漫步到沈家园赏花,忽然在一株海棠后面,转出一位丽人。我生平真未见过这么美丽的女郎,不由得看呆了。她却没有怪我,竟然与我攀谈起来。
    “于是我知道了她的名字是罗淑英,乃是沈家大先生的外甥女。我们稍一接谈,便立刻为对方的才学容华所倾倒。那天我回家后,但觉体大嫂虽然贤淑,可是太庸俗。霎时竟发现了她许多不堪之处心中嫌厌得很。
    “往后我便天天往沈家赏花,实则和她见面。沈家的人除了大先生、二先生之外,闲常没有人会到园中深处。我们便无天在选韵亭中见面,盘桓整日。
    “终于你大嫂知道这桩事,可是她一点儿也没有什么表示。直到如今还是这样……”
    袁青田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口道:“大嫂既不干涉,那大哥你还烦恼些什么呢?”
    “唉,故此事情之奇,常出人意料之外。那是因为她的缘故,我才困扰到这样子。”
    袁青田茫然点点头,等他继续说下去。
    “是她不肯啊!”
    袁文宗只说这么一句,袁青田立刻恍然大悟。
    袁文宗又喟叹道:“是她不肯啊,她果真是人间仙子,岂能屈居姬妾地位?不过当我回到家里,虽觉得你大嫂大俗,但念起这两年欢好之情,以及犹在耳际的盟誓。我又岂能无端休她?青田,我怎么办才好?”
    这一问把青田问哑了。若以他看破世情的想法,这问题根本便不存在,但那困扰中的人并不是他,于是便大大为难了。
    他闭口无言,良久,才嗫嚅道:“大哥,这桩事慢慢再商量。看你日困愁城,真是人比黄花瘦。我们不如到什么地方走走……”
    袁文宗同意了这提议。袁青田不敢提起沈家园,忖想一下,便提议道:“我们此刻往宝林寺一趟。那儿不仅饶有园林之胜,而且我也极想拜会阔别半年的方丈明理大师。”
    袁文宗无可无不可他徐徐站起来。青田是骑马来的,当下吩咐书童着人备马,以及带备笔砚之类。那书童名字是小毛,年纪已有二十,面目淳朴,一向最是忠心。得了吩咐,连忙赶着办好。当下三人一同出门。袁氏兄弟并骑先行,小毛随在后面。径向十五里路远的宝林寺进发。
    个把时辰之后,便到了宝林寺。这宝林寺占地极大,寺中除了宏伟庄严的建筑物外,还有园亭地丘,树木郁苍。小桥流水掩映其间,使人流连其中,恍如在名山寻幽探胜。
    他们本是相熟之客,因此虽然大半年没来,寺中僧侣仍认得他们。这时因为得知寺中唯一可以倾谈的明理大师,正在做功课,不便打扰。两人便连佛殿也没去,一径穿树过桥,来到一座小丘顶的红事中,暂时落座。
    袁文宗近来好酒,是以那书童小毛已带备一瓶竹叶青。这时命他拿出来,在石几上摆两个酒杯,斟满酒之后,两人各持一杯。
    袁文宗苦笑一下,仰头饮了大半杯,袁青田浅呷一口,道:“这竹叶青虽是香醇,但浓冽之极,大哥慢慢饮。”
    袁文宗举手遥指道:“青田你看,不管这里乃是世外之地,到了秋天,也是景物萧疏,触目凄凉。今日不绿能与你登临此地,而且幸有青州从事,以佐谈兴。你别阻拦我的兴头。”
    袁青田见他说得沉郁,便不多言。转眼之间,三杯落肚,袁文宗面上微配,神采流动。
    小毛独自坐在序下石阶上,忽然张口沤唱,却是当地民谣。这大片幽静的地方,只有他一把声音汇唱,便显得十分凄清孤独。
    袁文宗频频叹气,自斟自饮,又喝了三盅。袁青田喝着闪酒,也有了点儿酒意,忽然觉得袁文宗这种自寻烦恼的人,委实又可晒又可怜。转眼瞧见亭阶上的小毛,那种悠然自得的样子。霎时心中闪过一道光亮,如有所悟,却又未曾真个得着这妙悟真谛。
    文宗大声道:“欲将沉醉换悲凉,请歌莫断肠……”
    随着语声,竟然流下两行情泪。
    袁青田正待劝慰,袁文宗摆手道:“唉,你别理我。你说得对,百丈红尘中,多少情丝很网,等人们自己撞进去,再无能自拔,我还是一了百了,将这可恼浮生捐弃。”
    袁青田也不知他的话是真心的,抑是随口道出。沉吟一下,再抬眼瞧他时,只见他一脸坚决的神情,甚至乎带出轻松的神色,这才暗自一惊。
    他道:“青田啊,我反复把这念头想过,可是又不敢着意细思。如今好得多了,但觉心中无甚挂碍……”
    亭下步声乍响,一个装束古怪,面目黛黑的僧人,从树荫那边转出来,袁文宗好像又忘了方才的话题,睁大醉眼道:“那不是天竺来的僧人么?”
    袁青田应声是。但见那僧人身上斜披的白纱飘飘,在亭下那溪边树下趔趄一下。法相应严之极。在这幽林小溪之畔,乍见这么一位画中罗汉般的天竺僧人,使人顿生一种洒落出尘的情致。
    那天竺僧人的眼光,移到红事上。袁文宗霍然站起,但身体不稳地摇摆一下。
    他招手道:“大师请来享上。”
    那天竺增人诵一声佛号,飘洒地走上事来。彼此一接近了,但觉那天竺僧人鼻挺目陷,广显方颐,波黑的长眉下面,那两道目光露出智慧光芒。他打量袁氏兄弟一眼,开口道:
    “施主一念轻生,却惹下身后无穷事故。”
    这天竺异僧说的汉语,不但流利,而且纯正非常。这刻一开口,便深中袁文宗心事,使得袁氏兄弟禁不住诧异地啊一声。
    三人落座之后,袁文宗摇头道:“不才并不至于轻技父母之躯,不过,却是必入空门,托庇于佛祖座下。免得千般烦恼,日夕侵啮此心。”
    那天竺异增轻轻点头,道:“一切早已前定,贫憎不能挽回。”
    回眸见袁青田凝视着他,便微笑道:“贫憎与施主大有缘法。施主可觉得贫憎面熟么?”
    袁青田果然是心中对这异憎有着熟悉之感,便承认地点点头。那天竺异僧自我介绍道:
    “贫僧法号左右光月头阳。此生行脚遍及字内,立愿广识功德千万,施主也许能够踢助一臂。”
    他的话乃向袁青田而说,青田连忙道:“大师即管吩咐。”
    左右光月头陀微笑道:“施主果是有心人,你附耳过来。”
    袁青田忙移身过去。那左右光月头陀在他耳边说了好些话。袁文宗见左右光月头阳冷落他,便独个举盅喝酒,一气喝了两盅。小毛走将过来,道:“大相公你喝得太多了。”
    袁文宗悄悄道:“我是注定此生凄独,你看他们也不理我了。”
    小毛不平道:“大相公别管他们,我小毛是帮定你的。”
    袁文宗道:“那也不见得,若果我命你服侍另一人,那不是和我不在一块儿么?”
    小毛怔一下,道:“若果大相公命我跟随罗姑娘,我当然没有办法,但大相公你不会真个这样做吧?”
    袁文宗放恣地笑起来,道:“这办法不好么?大家都解决了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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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香巾热泪情深很深
    袁青田继续重申前议道:“大哥你这决定乃是下策。试想大嫂目下并无所出,二妹三妹都出阁了。这一家全仗你一人顶担,你焉能为了一己私情,躲到佛门中,逃避一切。”
    袁文宗没有做声,轻轻摇头。
    青田转眼一瞧,只见小毛面上有不平含温之色,便诧问道:“小毛你怎么啦?我的话出错么?”
    小毛垂头道:“小的不敢,可是小的觉得……”
    “你觉得怎样?”
    青田立刻紧盯一句。
    小毛道:“小的日夕跟随大相公,知道大相公心里十分苦,故此觉得只要大相公认为那办法可以解除痛苦,怎样子的办法小的也赞成。”
    青田不觉一怔,万想不到小毛竟然有这么一下纯主观的道理。在他的观点而言,的是无懈可击的理由。
    他移过眼光,凝视着袁文宗,道:“那么大哥是决意出家的了?”
    “还有什么办法呢?”
    他叹口气道:“她非要我休弃休大嫂不可,但是,我即使不念着昔日与你大嫂的盟誓,也得念她这两年来诸般好处。而且她的贤淑已是镇上都知的事实,我岂能无缘无故休她而另娶?再说我若这么一休她,她必定是条死路。唉,这法子决行不通。那么我怎办呢?除了削去三千烦恼丝,托庇佛门
    青田当下无言,良久才道:“大哥你为了逃避情孽,遁迹于空门,却不是真心看破世情,破除我执,但恐佛门也容你不得长久哩。”
    袁文宗道:“青田你这话何解?莫非适才那位异僧预示先兆么?”
    青田没有承认,也不否认,歇一刻才道:“大哥,那位罗姑娘是什么地方的人?”
    袁文宗忙道:“她可不是那种下贱的人,你别以为她能够屡屡与我私下相见,便胡思乱想。她乃是西安府名门淑女,这次随母亲来此探亲,是生平第一次踏出深闺……”
    袁青田实在觉察不出自己方才的话中,有丝毫含有怀疑那位罗姑娘之处。因此截住他的话题道:“哦,这样我就懂了。她一位生长深闺的名门千金,从来未与任何异性接触,这回在沈家园中赏花遇见了大哥。以大哥的品貌才学,发展成这结果,是最自然不过的了。可是……”
    他稍为沉吟一下,那袁文宗听他起初的话,似乎甚是谅解这一桩爱情事件,并且也没看轻了她,立刻泛起笑容。然而一听到青田拖长声音说出可是这两个字时,不由得立刻收回笑容,紧张问道:“青田你可是什么?别吞吞吐吐的,快说出来。”
    大凡在恋爱中的人,不论男女,总是敏感非常,而且最容易神经紧张,小事可化大事,特别是第三者沦及对方时,更加紧张。在通常的情形之下,聆听评语的一方,往往装出不在乎的态度,甚至乎装出十分诚恳地欲知外界批评的态度,其实呢,绝大多数是只希望下评语的人,所给予的是天下无双的评语。
    袁文宗只因与袁青田关系不同,而且素称知心,是以毫不掩饰地问,饶是这样,满面紧张的神情,也使得袁青田心中大动,冲口道:“我是说,因为我还未见过她,很难作任何批评和贡献意见。”
    袁文宗眉头一舒,长长吐口气。
    袁青田暗忖道:“我本想说她若是狠心到非拆散好好的夫妻,以偿一己之欲不可的人,岂是正经女儿家,可是,幸而没有说出来,否则瞧大哥这样子,怕不当时和我割席绝交哩!
    哼,居然把大哥迷成这样子,我非要瞧瞧她不可。”
    要知那时候,男人在社会上拥有绝有的地位,家境宽裕的尽可量力蓄养侍妾,故此青田不能谅解那位罗姑娘非要袁文宗休妻而娶她不可的想法,因为大可以另立名目,诸如平妻便是,是以像袁文宗这种情形,根本上一点儿不必伤脑筋,然而事实又大谬不然。
    袁青田想着想着,眼光一转,忽见亭下溪旁,那天竺异僧左右光月头陀,在一块石头边现身。
    袁青田眼光刚到,那左右光月间陀用手指指石头,便飘然消隐。
    袁文宗和小毛都没发觉。那袁文宗道:“这个容易之极,今晚我们便可见到她。”
    袁青田随口道:“那好极了。”
    接着起身下亭,一面道:“我找个地方解手。”
    他一径走下亭去,故意经过溪边的石头,只见石上一张折叠住的纸条,用一块白石镇住。
    他连忙拾起来,然后躲到树丛密处。
    把纸条拆开一读,原来那左右光月头陀另外交代好些话。里面并且说明头陀因另一件功德事,非立刻离开不可。这次特地绕道经这宝林寺,为佛门弟子消解一劫。
    袁青田看罢左右光月头陀所留的束帖,得知就里,不由得慨叹一声,将柬帖收起后,匆匆回到红亭去。
    小毛已将一切收拾完毕,袁文宗一见他,便道:“我们赶紧回去,否则今晚便见她不着了。”
    袁青田立刻跟他动身,结果是没有见着这寺的方丈。
    三匹马直向回程而驰,可不像来时那么闲豫。
    萧瑟的秋风把马蹄声送出老远,却是那么单调的重复。
    袁青田在马上只管低头想心事。小毛默默在最后跟随,只有那袁文宗,因己动念要见她,这念头刹时扩大和沉重起来,使他的心也像是难以负荷。
    马蹄声继续点缀在寥落的秋野中,声声如同敲在袁文宗心头上。
    他回头叫道:“小毛,把酒瓶给我。”
    小毛愕一下,才催马上来,一面摸索酒瓶。
    袁文宗忽然又扬鞭催马,显然放弃了喝酒的念头。
    袁青田当他一叫之时,便冷眼看他神态,这时禁不住轻轻叹息一声,喃喃道:“结空成色,俄顷又空,何必自苦乃尔,可是世人尽是执迷不悟,毋怪我师左右光月头陀要以绝大愿力与元上智慧,栖皇奔走去广积善缘了。”
    他们到了一处叉路,右边是袁家镇之途。左边则是直指袁家镇东南五里的沈家园,他们便往左边的路驱马前驰。
    数里之地,不久便走完了,那沈家园已经在望中。
    这沈家园乃是本省有名的花园,占地极广。园中花卉之多,品类之繁,指不胜屈。闲常也开放任人观赏,每日慕名来赏花的人,络绎于途。
    不过这园子分为公园和私园两部分,后进的私园,却是不准游人踏进。可是袁文宗乃是本地著名才子,文名盛甚,而且和沈家大先生甚是投契,因此每逢他到沈家园赏花,总是不必通报,便径入私园,也不须回避沈家内眷。
    一行三人,在沈家园门外下马,小毛在外看守马匹,袁家兄弟却一直进园。
    这刻袁青田半点赏花的心思也没有,径自领先而走。
    但转眼间袁文宗已走在他前头,敢情他的心比青田还要急呢。
    他们走过无数畦圃以及修剪得十分齐整的树丛,来到一道铁门之前。
    这刻铁门紧闭着,但因这门是铁枝为柱,外面的人,仍可从空隙中窥见私园当门景物。
    第一个印象玲珑浮凸地现上心头的,便是那私园芳菲满眼,桃柳之下,别有溪径。那种天然风韵和不假雕琢的趣味,比之外面公园的处处人工匠心,大有分别。
    袁文宗手中还拿着丝鞭,这刻上前用鞭柄敲在铁枝上。
    一个家人模样,打铁门侧的墙后走出来,见是袁家兄弟,便大声招呼着,并且连忙开门。
    袁青田许久没有来了,但觉这番重游,心境全非,不觉左右顾盼,不胜感慨。不过他的眼光被铁门两旁一直伸延的峻墙隔住,瞧不见什么景物。
    两人走进私园,一直向园心走去,却听得后面铁门砰然关上之声。
    袁文宗通常与那位罗姑娘见面之处,乃在园心最隐秘的一处亭子,名为选韵亭。
    秋风的威力,似乎尚未曾在这沈家园中肆虐,因此虽然有些早调的树木,已剩下光秃秃的枝桠,但大体上仍然是绿云遮眼,珠翠迎人。
    这时,袁青田可不便先走,便让文宗抢先趋亭。他记得转出面前这处山林,便是那选韵亭。
    于是,他在小林后徘徊一下,林外流水的声音,潺缓不绝。那是一道水泉,从亭后的石上挂坠下来,发出天然的韵籁。
    他无聊地转个身,眼前陡然一亮。
    一位穿着溅碧罗襦的绝色少女,正正站在他眼前不过三尺光景。
    青田恍如遇到姑射仙人,悄然出现,一方面是惊讶,一方面为她容光所慑,竟不敢作刘帧平视。
    他的眼光向下溜,却见到她下面穿的是长可曳地绿裙,把一双金莲掩住。腰间系着一条白罗中。她那双凝白如脂的纤手,将白罗巾尾轻轻地扯玩着。
    两人僵在那儿,都没有移动。于是,青田想象到这位容光艳艳,明眸皓齿的女郎,也必定错愕难言。
    他退开两步,然后大胆地抬眼望她。
    只见她毫不畏怯地直望住他的眼睛,使得青田心中一震,不由自主地垂目避开。
    这一下目光相触,袁青田立刻觉得这位艳绝人寰的女郎,内在具有一种执拗和坚强的性格。即使以他这么一个堂堂男子汉,也不得不垂目避开她明亮坚执的眼光。
    林外有人唤一声青田,却是袁文宗的声音。
    她轻轻啊一声,飘飘走出林去,袁青田刚一举步,她已擦过他的身畔,走出数步,遗留下一阵如兰如麝的香风。
    袁青田并没有感到她的迅速,异于常人,只觉得她走路时,姿态美妙之极。宛如仙子凌波,冉冉飞去。
    当下立刻想道:“难道就是她么?怪不得大哥一点儿不能自拔。便我自命尘心已尽,也不得不在她绝世容华之前低首垂目。”
    林外传来笑语之声。那些声音中,洋溢着意外的惊喜,还有温柔的喧问,随即变作絮絮低言。
    他将两手负在背后,徐徐开始徘徊。
    他记起大嫂,即是袁文宗的发妻,那是个敦厚温柔的女人,虽不算得美丽却别有一种令人依恋和感到安全的风韵。他一向对这位大嫂极有好感,甚至有点儿怀慕之情。是以起初曾为文宗的移情别恋,大感不满,然而此刻,他已见到那位罗姑娘,若将大嫂拉拢来一比,连他有着偏见的人,也觉出那像是乌鸦与凤凰之比。
    可是她给予他那种坚持和大胆的感觉,使他十分不舒服,于是,他记起左右光头陀来。
    他虽是第一次遇见左右光月头陀,可是在第一眼之后,他便觉得自己的前途已定,因为这似曾相识的天竺高僧,直似是专为他到宝林寺去光景。
    在红亭上,那位从天竺来的头陀,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包括了两件事。第一,左右光月头陀肯接引他为佛门弟子,第二,光月头陀要他尽力阻止袁文宗出家。
    因为说得太简单,是以后来又留下一张柬帖,帖中说得详细一点,仍是嘱他小心观察,如有可乘之机,打消了袁文宗出家之念,是为上上策,否则,也要尽力拖延时日,不可使之立刻实现。
    袁青田此刻虽是莫测玄机,但心中却是极相信的。不过,这会儿一见到罗淑英,立刻自己也怀疑起来,他怀疑的是阻止袁文宗,是不是个好办法。因为以袁文宗的家境,家中糟糠之妻,盟约在先,那是决不能无故逐她下堂,然而这艳绝人寰的罗淑英,却又不肯与另外一个女人并存分占了袁文宗。换了自己是文宗,看来非出家做和尚,便得抹颈自戕。此外已无他途可走了。
    于是,他记起今早在书房案头所见的那首七律诗,开头的两句正是旧誓初心翻自悲,在抛红泪说相思。
    正是刻划出旧誓初心既不能忘记,然而如今又另结一段相思,那种被夹在中间挨命的情景。
    随即他又哑然失笑,想道:“今早人房时,听到大哥喃喃他说什么太上忘情,太下不及情,钟情唯在我辈的话,如今想来我已无情,那么我不是太上,便是太下了。
    这里太上忘情的一段话,出自世说一书,意思是说圣人(太上)忘掉情字,痴愚(太下)者不识情意,唯有在圣愚中间这些人,才是情之所钟之辈。
    但他又自个儿摇摇头,仿佛否认方才对自己评定的话,怔怔想道:“我果真是如草木般忘情么?那么,我为什么常常会涌现怅恫情思。他自己一时想得痴痴呆呆,林外一声轻笑,把他惊醒了。
    回眸一看,只见林边站着袁麝宗和罗淑英两人,神情相当亲密,手搀着手地,似乎她已知袁青田身分,认为不必在他之前避忌。
    他徐徐走过去,仍然负着双手。临到切近,这才向她作了一揖。
    罗淑英朱唇微绽,露出洁白齐整的贝齿,还了一福。
    青田道:“适才不意先睹芳容,恍疑姑射仙子,滴降凡尘。
    她低低道:“奴家起先误认背影,以弟作兄,幸而没有闹出笑话
    她歇一下,美目流盼口文宗面上,似嗅地笑道:“半年来奴家还是第一次晤见你的家人……”
    声音仍然低低的,更加显出无尽幽怨之情。
    袁文宗轻轻叹口气,没有做声,青田立刻道:“我刚从洛阳回来,今天才见着大哥。
    罗淑英轻忽地微笑一下,道:“我们最好还是回到选韵亭里说话。
    三人走到选韵亭,他们两人在一条长石椅上并肩坐下。袁青田却负起双手,走到亭后面的栏杆边,但见飞泉如练,从山石上飞坠而下,落在亭后邓小潭中,溅起蒙蒙水珠,籁声不绝于耳。
    他自语道:“别后大半年时光,此地风景不减当日,但人事则大有更改。
    罗淑英举目瞧瞧文宗,他那秀气俊白的脸上,笼了一层郁郁之色。
    她忍不住驳道:“天下的事,有哪一桩不是变动不居的,以人的数十年寿命,来观察人事的变化,对比起这小亭流泉,自然觉得变化得太大,可是若以那边山顶屹立万载的盘石而言,这园、树、亭、花、流水、飞鸟、房字等都也不是十分容易变化么?”
    袁青田似乎给她冷不妨说出这番道理所惊愕,一时不会回答,讶然地回头瞧她。
    她那容华艳绝的脸上,忽然又闪过那种坚执的光芒。
    她道:“那么我们在有能力之时,为什么不紧抓住这数十年有限的光阴,图个心满意足之局?
    青田忖道:“这样说来,你是不肯罢休的了?”
    霎时间,心中浮起厌恶的情绪,不是因为她的执着,也不因袁文宗的痛苦,更不因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是仅仅觉得厌恶这一切,这些要用继续不断儿努力,去争取和维持的一切。
    于是,他心灰意冷地吁口气,没有做声。歇了一刻,他走出亭子,站在小潭旁边,看看许多小粒泡沫,匆匆忙忙地浮上水面和破灭了,跟着又是无数的泡沫,浮升上来,然后又破灭了。
    他回头瞧一下,只见他们两人低首禺禺细谈,袁文宗捉着她的纤手,似乎已恢复了生气。
    两个人那种两情缱绻的表现,明显地表现出已忘掉世上一切的不愉快,宇宙仅是为了他们而存在。
    袁青田若有所悟地想道:“世上之人,林林总总,什么样子的都有。这些人之中,不论是哪一个,都可以依照自己的愿望而生存,不管是放荡或严肃,贫穷或富有,悠闲或忙碌,放弃或执着……且让人们自己挑战吧!到那么的一天,死亡会给予他们平等的待遇,我即使得知世事的不常,法执乃空,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去说服他们呢?像此刻大哥和她,我即使能说服他们勘破情关,恢复旧时面目。然而,我忍心这样做么?我能肯定这样做是正确的么?
    终于,他俏然离开这选韵亭,一径走出沈家园。这时,天色已经是薄暮时分。他嘱小毛仍然等候,自个儿策马归去。
    快要到袁家镇时,忽见一个和尚,骑着一匹黑驴,迎面而至。
    他看清楚那和尚,正是天竺异僧左右光月头陀,连忙下马拦住。
    左右光月头陀没有下驴,道:“袁施主终是情根未断,不免感想太多了。”
    袁青田应声是,跟着决然道:“尤其如此,弟子受戒之心更坚。,,左右光月头陀开颜微笑道:“好,好。袁施主终是慧根不昧,且喜无情成解脱,贫僧便赐你法名为青田和尚,可是且不必落发,必须先了却佛门一件危难之事,才可正式投身佛门,你且上马带路,返回你家,贫僧另有话要说。”袁青田一时心中空空荡荡,了无挂碍,应声道:“师父说得好,且喜无情成解脱,弟子这就谮先引路。”他反身上马,直趋家门,不久工夫,已回到家中。
    这袁青田父母双亡,上面还有两个哥哥,早已成家立室,分了家产,不在一处居住,是以他自家的一座院落,十分冷清。
    家中只有一对旧时家人夫妇,替他看守门户。
    他带领左右光月头陀,到了小厅中落座。
    左右光月头陀道:“从如今起,你便须依佛门弟子戒条,茹素持斋,只不必落发。贫僧要为你耽待四十九日,传授一些佛门降魔能力,不但足以护身,并且能降制外魔,尤其于你族兄袁文宗这桩事上,大有关系。,’
    袁青田肃立候敬,那天竺头陀道:“贫僧所谓降魔能力,并非禁咒法力等,而是常人也能练成的上乘武功。
    青田道:“弟子既人佛门,与世无所违忤,学这等霸气的武技作甚?
    头陀道:“你的资质,能达到以无上慧觉定力克制诸魔的境地么?贫僧打个比方,假如你想收服一个恶人,使他改恶从善,那恶人当然不容易说服,也许用种种恶毒手段折磨你,你能够坚忍如石,毫无所动他任何施为,直至这恶人为你苦心坚毅所感动而降伏么?
    青田想了一会儿,摇头道:“弟子的确不能。”
    左右光月头陀微笑一下道:“即使你能够,也得花一甲子苦修之功,练成大金刚无畏雄心,才能够应用。然而袁文宗这桩事,应一载之后,为了佛门之故,你也非虔心苦练贫僧传授的武功不可。况且异日你孤身行道,山林露宿,不免有虎狼之患,学成武功之后,便可无虞。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青田道:“弟子只明白一半,不明白的是关于家兄之事,何以要应用武功?拿来跟谁比斗呢?”
    左右光月头陀道:“你可知那位罗姑娘,身负超绝天下之奇技广青田茫然摇头,似信不信,却又不敢不信师父的话。
    “那位罗姑娘,乃是道家太清门的俗家弟子,天资之佳,迈绝当世。是以那道姑才会看上她,将太清门绝艺传授,并且曾经在碰见贫僧时,告知贫僧说,罗姑娘须在数十年之后,才返玄门。在这俗家期间,重托贫僧设法化解恶孽,你不知道家的太清门,等于我佛门的密宗,专以无上降魔力量称步本教,那道姑玉蕊仙人乃是大清派唯一传人,将道家罡气功夫传给两个人,其一是个男的,姓朱名五绝,其一便是这位罗淑英姑娘。这两人都和佛门有瓜葛,贫僧本可设法使一个佛门弟子,早日练成一种和道家罡气有异曲同工之妙的般若大能力功夫,无奈逆天行事,似非贫僧应为,是以打消此念,改从别的方法下手。
    “那罗淑英姑娘一手玄门剑法,以及罡气功夫,已足以纵横于天下,再也没有敌手。将来令兄一说出要投身佛门。她在一气之下,可能大开杀孽,将天下僧侣屠杀殆尽,并将天下庙字毁坏,你说这事算不算大?,
    青田心道:“师父你可以亲自制伏她呀,何必多费心机?”
    但口中却不敢驳出来。
    “贫僧知道你心中想什么,不过贫僧修持了两个甲子,岂能再与凡人动手?故此要找你为我积此善德。无论如何,先尽力设法寻出令兄所遭受那种矛盾的解决方法。最低限度,也要拖延一段时期,等你的内功练得有七分火候,并且学会了降龙十八路杖法,再依我计行事。”
    左右光月头陀随即将他的计策说出来。青田脸上阴晴不定,甚是难看。
    “师父,弟子只怕这计策到时不成功,岂不连累了天下同门?这结局不免太凄惨一些。”
    头陀微唱道:“青田你心肠仍热,似非你之福气。他们这个结局,乃是孽由自作。试想想你大嫂无辜受此一难,就可以明白罗淑英姑娘是否亲手种孽了。你必须以大无畏的勇气,担当起这件重任。贫僧还得赶快去消解玉蕊仙人那个私传俗家弟子朱五绝的大劫哩。”
    青田奋然道:“师父法地,顿启弟子茅塞。弟子决以虔心毅力,担当起此一重任。怪不得俗谚所谓天作孽,犹可解,自作孽,不可活的话,实在不诬。”
    计议既定,左右光月头陀便命他先服下三粒龙眼般大的丸药。
    青田如命服下,但觉霎时浑身骨疼,而且腹泻不已。
    到了翌日,顿时神清气爽,筋骨轻健非常。
    左右光月头陀除了以灵药替他换骨洗髓之外,并且用先天真气所聚凝的一点真火,打通了他遍身经脉穴道。于是在须臾间,青田已换了一个人般,变得力大身轻。
    接着左右光月头陀传他坐功口诀,这是西天竺不传之秘的内家坐功,神效无比。
    同时又传他十八路降龙杖法,特地为此打制一根镔铁禅杖。
    青田尽日勤修苦练,大有进境。四十九日之后,左右光月头陀骑着黑驴离开了。在离开之前,指示过青田异日应行的道路。
    在这四十九天之中,青田只见过袁文宗几面,却没有见过罗淑英。
    当左右光月头陀走了之后,他便出门去访袁文宗。哪知袁文宗已去了沈家园。他盘算一下。便也骑马而去,顺手买了一些当地著名的糕饼。
    他一径走进私园,直趋园子深处,转眼已到了那片林子之前。
    这刻他的内功虽未到达七分火候,但已是身轻如羽,踏叶元声。
    他的脚步忽停住,那是因为袁文宗的说话,使他吃惊地停步。
    “……唉,淑英你老是不肯谅解我,眼看你妈日内要带同你返回西安,但你还是坚持己意,教我怎办呢?”
    “我……我不是说过千万遍了么?淑英,我求求你,别这样子迫我行么?啊,你怎么啦,别哭别哭……”
    青田听个清楚,倒抽一口冷气,想道:“她要离开这儿,那不是马上要摊牌?只要大哥一说出要做和尚,这场劫数便算定局了。”
    袁文宗温柔劝慰的声音,不住传过来。青田暗中念叨道:“我的好大哥,此刻你千万别说出要做和尚的话啊,我的内功和杖法部未练到火候,定然接不住她的拦江绝户剑,好大哥你千万别说啊,佛祖保佑沙门弟子,教他千万不可说出来……”
    罗淑英尖声叫一下,道:“你别理我,家里还有人等着你呢!
    歇了一下,静寂统治了四周围。
    她忽又尖声打破了岑寂:“我哭算什么,你非瞧见我的尸体那一天,大概也不肯甘心。”
    啜泣之声,又断绝传来。
    只听袁文宗长长嗟叹一声,斗然大声道:“你一点儿也不肯谅解我,那也罢了。我这就削发出家,这世间再没有我袁文宗的份儿。
    青田额上登时沁出冷汗,后退了丈许,然后扬声叫道:“大哥可在这里叫声中负手于背,徐徐走出林去。
    只见罗淑英低垂臻首,手中那方淡黄色绣着红花的锦帕,泪痕儒湿。
    袁文宗却站起来,向他招手。
    青田暗中吐一口气,想道:“她未有时间发作,我且尽力打岔岔开这题目再算。
    当下走上选韵亭,笑着道:“喝,我一找大哥不见,便料定是到这儿来了,想着许久未曾见过罗姑娘,是以冒昧闯来,喏,这儿有一点点甜糕饼,请罗姑娘尝尝,虽是菲薄不成敬意,但这是本镇最著名的土产,姑娘务必试试。
    他歇一下,故意讶道:“咦,你们吵嘴?算了罢,咳,我可要怪大哥你哩!
    罗淑英徐徐抬起头,眼睫毛上沾有两点晶莹泪珠。樱桃般的小嘴紧闭着,鼻翅不住抽动,青田的心怦然一动,想道:“咳,这样的美人儿,我见犹怜……”
    袁文宗叹口气,道:“你怪我什么?
    青田答道:“大哥不时嗟叹人的生命有限,那时我还嫌你太过衰飒。可是,如今你却浪费了大好光阴,你看,今日风和日丽,一点儿不像仲秋的气候,你们何不纵怀骋目,赏玩眼前在好风光呢?
    罗淑英终是少年心性,举目四瞧,近午的阳光,遍晒在周围的树木山石之上,光亮中带出十分暖和的气味,于是胸襟立即廓爽,只因罗帕已湿,便举袖拭去泪痕。
    袁文宗的眼光没有离开过她,这时忽然低吟道:“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染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他的眼光是这么地惆然和空虚,仿佛已想象出别离之后,他独个儿在黄昏里,眺望远方,但被高城隔断了追念的眼光,而且灯火满城闪耀着,浮动起那种凄凉的光景。青田一看又扯回离别的话头,即是又迫到要作决定的界限,大吃一惊,但一时却说不出什么话。罗淑英回眸袁文宗,两个人的眼光立刻纠结在一起,真情在两人的眼光上自然流露出来,歇了一刻,罗淑英幽幽叹道:“你不要从现在便为了离别而悲痛,最快也得等到春天我才回家哩。
    青田差点儿要为她这话而欢呼,他知道罗淑英这几句话,无形中是表示暂时让步,不肯立刻决裂,正是徐图后计的意思。
    袁文宗当然欢喜,面上阴懋一扫而清。最低限度,在过年之前,他不必再老担着这么沉重的心事。
    罗淑英瞧见青田那种真诚快乐的笑容,以为他是为了文宗和他暂时和解而这么高兴,不由得激动地道:“青田,你真好。”
    青田被她直接叫出名字,这种亲呢信任的态度,反而令他忸怩起来,他呐呐道:
    “我……我并不好……”
    选韵亭中的愁云惨雾一扫而光,青田不便再事逗留,便先告辞回家。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已过了新年。
    青田更加下苦功勤练功夫,可是那颗心每日沉重一点,直至睡觉也不安稳的程度。幸亏内功大有进境,随时能收摄心神,达到忘我境界,才不至于真个失眠。
    他计算日子的流逝,春风又吹绿了人间。
    迟开的梅花已经赏过,现在是轮到兰花、桃花盛放的季节。
    春光弥漫在人间,可是春花开落,春风来去,便了却韵华,却又是敏感的诗人所常感咏叹声。
    青田除了武功方面,大有进境之外,对于佛典却一无所得。这是因为心事太沉重之故。
    他的武功虽有进步,可是总未赶得上日子过得那么快。直至现在是红遍千山的仲春二月,将是罗淑英要离开沈家园,亦即是要与袁文宗摊牌决定之时,但他的武功仍未能练到左右光月头陀所指定的功力火候。
    自从新年过后,他一直没有直接到袁文宗家里去,现在算算已是时候,这天上午便一径走到袁文宗家里。
    书房里不见文宗踪迹,便一直蜇向后宅。
    房门的帘子静静垂着,他咳嗽一声,招呼道:“大嫂可在么?是青田来了。”
    房内一个女人声音应一声,他掀帘进房,扑鼻一阵药香味,使他皱一下眉头。
    他的眼光扫过正从绣榻上起身儿女人,但见她一向丰满圆腴儿脸庞,此刻已变成颧骨突出,双颊无肉,不觉怔一下,赶紧道:“大嫂别起来,敢是身子不大舒服?
    她起了身,请他在一旁的椅上坐下,一面道:“许久没见到三叔,是为了什么忙着?我没事………
    青田不敢多问,恰好一个婢子掀帘进来,她便命子婢子将药炉搬出外面,另外亲自动手,冲杯香茗端到他跟前。
    她在走动之间,显得有点儿力怯,而且,显然比新年时瘦得多了,天气转得暖和,又是在这内房中,但她还是披着淡青色的丝棉夹祆。
    青田道:“大嫂要是身子不妥,就别为我张罗,我这就要往镇去。
    她微微笑道:“这一年来难得三叔来坐坐,何必这么匆忙,好歹也要喝杯茶,用些甜点。”
    青田忙道:“别的不要啦,这杯茶就够了。”
    她顺坐地在一旁坐下。
    他们谈起一些琐事,多半是关于青田两位兄长的家事。
    然而,青田敏锐地感觉到,这位贤淑的大嫂,好像有什么话想问他,而又不能决定是否出口相问。
    他猜出她的心事,为了避免预料中不愉快的话题,小心翼翼地避免着一切可以触动她心事的话题。
    闲扯了好一会儿,青田渐觉如坐针毡。可是,表面上仍是那么从容地将那杯茶喝干,于是,他起身告辞了。
    她站起来相送,道:“三叔你也改变了。”青田吃一惊,想道:“她定是说我不像以往般对她无话不谈,成心替大哥隐瞒。抬眼看见她那种樵淬的神色,心中一阵难过,脱口道:
    “是的,我改变了不少。…
    接下去便待说出自己实在不该将所知的事瞒住她。
    她已经道:“我记得以前三叔你不大喜欢喝茶,从来不将整杯喝干。
    青田松口气,放心地笑起来,一脚跨出房门,用手掀起帘子,再回头道:“过两天再来看大嫂。
    她用手按住旁边的大柜,支持着身体的平衡,这形象显得是那么柔弱无力,憔悴和可怜。
    青田疾然走出房去,毫不停留地冲出前院,生像逃避什么似的,大大地喘一口气。
    有个家人在门口和他送别,然而他呆木地走出文宗的家门,这刻,他情愿自己真个麻木不仁,好忘记曾经发生的一切。他所敬爱怀慕的大嫂,落到这步田地,变成他心灵上不堪负荷的重压。
    他叹口气,颇悔方才此行,但同时也内疚方才没有好好地慰解大嫂。
    不久之后,他已骑在马上,轻扬丝鞭,直向东南方五里处的沈家园而去。
    若果这件事不是关乎佛门的大劫,他是情愿不闻不问,远走别处以逃避开。在马背上他沉吟付想。忽地邃然自语道:“是了,师父定必有心借此磨练我。我绝对不能存着畏难苟免的心。”
    这思想虽然刹那便过去,可是青田的面上已露出坚定的笑容。
    一路上游人极多,都是慕名往游沈家园的。他随着游人,到了沈家大门,将马匹拴在门外,然后信步入园。
    游人中不少是携同家眷的,那些女人穿红着绿,似是想和园中盛放的百花争妍斗艳,平添无限春色。
    可是青田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到,一径走到内进私园铁门,用马鞭柄子用力敲敲铁枝。管门的家人连忙开门,让他进去。
    现在他猜到这几下鞭柄敲门的用途了。那罗淑英已练成天下奇绝的先天真气,耳目之灵,自然超人一等。故此她尽可以在自己居住的院中静坐,等到袁文宗一敲铁门,便立刻出来。也许她的离开,连家人也没有发觉,否则,那沈家素重声名,岂有完全不理,宛如一点儿没有听闻此事。而且,袁文宗和罗淑英幽会了这么久,也不闻镇上有人传说,可见得他们行动之隐秘。
    走到选韵亭时,亭上空荡荡,并没有两人踪迹,不觉奇怪地在亭上坐下。
    忽觉风声微动,正待回头,后面已传来一声娇唤,却是叫着文宗的名字。
    当下故意不动,准备开个小玩笑。
    却听她跺脚道:“好,你非迫我将决心告诉你不可,我就告诉你,只要你一削发,我定将天下寺庙烧光,把所有的和尚都杀死,看谁能替你剃度。”
    她的声音是这么坚决,青田打个寒颤,一时呆住那儿,不会动弹。
    她忽又放软声音,道:“近来我妈已发觉我行动有异,本来早就要走,是我苦苦磨她暂且多住几天,你知道她也因我爹对她不好,才回这娘家暂住。前两天我已告诉过你,她决定明日便回去,现在我再不能说动她。
    青田听了,如受霹雳轰顶,想道:“怪不得前几天大哥来找我时,问起此事,他还说未到时候,原来是突生的变故。”
    她见他寂然端坐,声音突然变得尖锐高亢道:“那么你是决定出家了?
    青田没有动弹,更没有做声。
    她冷冷哼一声,但随即又叹口气,幽幽道:“你果真是信实君子,这凡个月来,每晚总没有骗我而回到后宅睡觉。可是,纵然你生平没有失信,但请为我的缘故,失一回信行么?
    我已经退让了一大步,不再坚持你要休她,只须和我远走高飞,到别处重建我们俩的家庭。”
    青日暗中念叨道:“她已经到了忍耐哀求的最大限度了,佛祖啊,我处身在这暴风雨爆发的边缘,怎生是好?…
    卒之,在静寂中,他徐徐回转身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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