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气千幻录_司马翎武侠小说全集

第三十回扑朔真情兄弟出家
    罗淑英失口尖叫一声,淬然退后两步。
    青田故作从容,微笑道:“罗姑娘又一次误弟作兄。我和大哥的背影,委实十分相像,这番真个瞒住你了。
    她的面上,布满煞白之色,澄澈黑溜的美眸中,射出夺魄惊心的光芒。
    青田惊道:“我这玩笑大大了,使姑娘这么着恼。”
    她沉声道:“你大哥呢?他托你来说什么话么?”
    青田暗中松口气,付道:“原来她误以为大哥着我来转告他出家的消息,幸亏不是这样,否则我登时便须粉身碎骨……”
    面上却故露讶容道:“不是呀,我来此正想见见你们的面。”
    她怔了一下,细看他那种夷然自若的神色,不似假话,这才长长吁口气。
    青田但觉她变化之大,比喻作昙花一现,甚为贴切,刚才她那种剑拔弩张的坚持,蓦地里随着松弛的那口气,消散殆尽,反而在这霎时之间,呈现出萎顿憔悴之色。生像那一现的昙花,由含苞而至茁放,由茁放而至萎落那般迅速和可怜。
    他故意道:“姑娘方才说什么?怎的我听不懂?”
    罗淑英轻轻叹息一声,袅袅走到他对面的长石椅上,无力地坐下去。
    青日努力地想找寻出这位千娇百媚的女郎那种隐藏着的奇技的影子,可是他只能看到她像一般普通沉没在爱河波涛下的女人那种可怜元靠的样子,而且,她每一下叹息颦蹙,都是这么动人,使得青田起了怜悯之情,甚至有点过份的同情。她轻轻道:“你大哥坚持他的主张,说是若我们不能容他的发妻于家便情愿做和尚去。今天再不能不解决此事,可是你大哥还没有来……”
    青田道:“你果真不能容她么?”他连大嫂也不敢说。
    她决然道:“他既是这么精深义重,不肯抛弃她,又何必要我?更不必出家。
    歇了一下,她又道:“他越是坚持,我也越发不能忍受,请问他这种坚持,乃是置我于何地?岂不是表示我也不过和她一般罢了。”
    青田心中道:“咦,这说法倒有理由,我却一向没有想到。
    他登时对她多生几分同情。
    然而回心一想,袁文宗和大嫂明誓在先,大丈夫宁可自己死掉,也不能背约弃盟,反复旧誓。这样,袁文宗也不是不对啊。
    归结起来,只好问问苍天,如何安排他们这一段不解的孽缘。
    他呆思了许久,才道:“这样岂不闹成僵局,我说总得要一方退让才行呀!此言一出,心中倏然后悔,因为他自这刻开始,已是正式卷入漩涡中了。
    罗淑英笑道:“我已经退让了,便是肯和他私奔远方,当如过去种种,都不存在。青田,你说我不是让步了?”
    青田哑然无语,敢情这办法真对,他大嫂只求免了被休的恶名,也可以算了。
    不过他只想了一刻,便又明白袁文宗何以不能接受这办法。只因文宗性情外和内刚,自尊心极强。他可能认为罗淑英这种强硬的态度,不是对他应有的态度。应该迁就他的处境,使他不致背约弃盟才对,是以心中一偏激,便非当其和尚,四大皆空不可。脚步声传来,由远而近,那方向是直趋选韵亭而来。青田霍然起身,道:“是大哥么?”她摇摇头。他又问道:“那么你可须躲一会儿?她又摇摇头,那种漠然的神情,宛如现在世上发生什么事,都与她无干。
    片刻间,有人转出林子,原来是小毛。他大声道:“三相公原来是在这儿,小的找得好苦。”青田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小毛从怀中掏出一封柬帖,走近来递给他,道:“是大相公差小的送给你,大相公还吩咐小的,任凭三相公差遣。”
    青田心中已猜到是怎么一回事,勉强拆开柬帖一看,果然是文宗远遁出家留给他的手书,字迹甚是潦草,显出写此函时,情绪激荡之剧烈。
    他猛然听到罗淑英问小毛的声音,但他只顾阅读来书,也不知他们说些什么。
    那信的大意是说:他如今已远走西安落发为僧,嘱他将此消息转告她。但不可将地点说出。随即解释何以会去西安之故,乃因罗淑英必回西安,也许有一天她会碰巧到他那寺中礼佛,因而暗中得窥颜色,未后又请他代为料理一下家事。
    他面色变得十分灰败,抬头道:“大哥已经出家了。
    眼光一触她的眸子,但觉里面孕蕴着愤恨、痛苦、妒嫉、凶毒等情绪。
    这本是袁文宗的不是,因为他应该另致一函与她才对。
    她冷森森道:“是真的么?在哪儿?”
    青田一面折叠信笺,一面道:“他没有说及……”
    他正将信笺揣向袖中,忽然风声一拂,她那纤白的玉手,已探到他袖间。也不知她身形如何移过来,更瞧不见她几时伸手。
    他这年来痛下苦功,反应极是灵敏,连忙闪避时,风声一掠而过,那封信早被她夺去。
    她铁青着脸,低头去读信,青田不知如何是好,一时为她难过,一会儿又为了佛门浩劫而担忧。
    她把信阅后,仍然铁青着脸,扔还给青田。
    青田连忙退开一步,运劲伸臂一抄,才把那信笺抄在手中,却也觉得纸上劲道奇重,简直像块铁瓦扔出似的。不由得对她这种上乘气功的造诣,惊佩得无以复加。
    要知像罗淑英这种练成道家罡气的武林异人,早已达到摘叶飞花,伤人杀敌的境界。这张轻飘飘的信笺,幸而仅是随手扔出,否则青田也不敢去接。
    她凝目寻思了一刻,倏然转身。青田大声道:“姑娘你准备怎样?
    她扭头一瞥,目光之寒胜于利剪,冷冷道:“我不是已说过。
    青田道:“姑娘且慢,我还有几句话说……”他歇一下,眼见她止步不动,便又道:
    “大哥写此信时,还未曾真个落发出家,也许他到了西安,已回心转意,径去找姑娘也说不定。倘若你立刻大开杀戒,到时大哥即使回心转意,但你身上已负上累累血案,岂能和大哥长相厮守。”
    “废话。”她叱了一声:“他还会回心转意?”
    “天下之事,本难预料……”
    她又叱一句废话,似乎不为所动。
    青田伯她真从此走了,连忙抢上前去,疾然伸手扯她的衣襟。可是罗淑英双足不动,娇躯略略一歪,便闪开他的手。
    “姑娘,你听我说,天下之事,委实难料,譬喻我……”
    他后面的几句话,可使她登时愣住了。
    原来青田道:“譬喻以我的地位,绝不能对你动任何妄念,可是我自从见过你一面之后,便如春蚕自缚,不能自救……”
    “你……你可知自己说什么话?”她大感意外地责备道:“你是文宗的弟弟啊!
    “我并非胡说,这不过是我要证明天下间之事,常常会出人意外罢了。”
    她默然无语,那边却传来小毛鼻孔大哼一下的声音。
    青田没有理他,继续道:“可是,我已决定出家,是以如今只为你们之事着急……”
    她震动一下,又想了一会儿,忽然道:“若果他真的出了家,我先从你这和尚杀起!神色凄厉之极,一旁的小毛吓得登时背转面,不敢看他们。
    青田道:“我是死而无怨,等会儿我便以僧人装束,和你一道去西安找大哥。”
    罗淑英忽然觉得面前这个男人,不但面目神情很像袁文宗,而且这种口气,也极相似,不由得触动情怀,悄然垂下目光。这一刹那,她竟又变得如此温柔可怜,使青田不自觉叹息一声。
    青田道:“小毛你在这儿等候,替罗姑娘携带衣物等,我且去一会儿,大约午后便可起程,姑娘你可同意?”
    罗淑英道:“你不过想赶在他落发之前找到他,但有什么用呢?我也不管家里怎样,准在午后和你一起出发。
    青田立刻迈开大步,离开沈家园。
    他狂策着马,急驰往宝林寺,找着了方丈明理大师,便请他代师授戒。当时,他略略将左右光月头陀之地,与文宗、罗淑英这段事告知这位有道高憎。
    一个时辰之后,他从宝林寺出来,却已全非往昔风流潇洒的样子。
    他回身再谢过相送出大门的明理大师,低头看看身上,一领灰色的僧袍,以及头上被剃光后那种凉飕飕的感觉,虽是有顶僧帽戴着,仍然有些异感。
    寻蹬上马,动作也变得稳稳重重。之后,一径策马驰回家中。
    他略略收拾一下,将内衣银子等物,打点成一个包袱,用那镔铁禅杖挑着,别过老家人夫妇,也不再往兄嫂处告辞,重又骑马直趋沈家园。
    小毛在园外等他,说是罗淑英命他在此等候,她本人则已在往西安府去的大路五里外等候。
    于是,两骑联辔,直趋罗淑英等候的地方。
    她却是藏身在远处山边的树丛中,直至见他们两骑驰来,这才现身走回大路上。
    她仔细瞧瞧青田和尚,芳心里却浮起文宗出家后的模样,便不知是股什么滋味。
    青田和尚跳下马来,道:“罗姑娘乘我的马吧!
    小毛也跳下来。
    青日和尚道:“贫僧如今已不是昔日的三相公,小毛你不必理我。”
    小毛道:“小的平日走路惯了,三相公你还是骑马吧。”
    青田呵斥道:“刚刚叫你别再称呼我做三相公,立刻就犯了。”
    罗淑英道:“你既然不是三相公,又怎可斥小毛?”
    青田和尚哑然一笑,道:“小毛听贫僧的话,赶快上马,我们可真个要赶路呢!
    他说完话,将马缰递给罗淑英,径自洒步前行,肩上那根禅杖晃呀晃的,那包袱老是滑向肩上。
    罗淑英一飘身,坐上马背,轻轻一拎马,已自蹄声翻响,追上青田和尚。
    她在鞍上侧身伸手,拉住青田和尚禅杖上的包袱,柔声道:“把包袱给我。
    青田和尚头也不敢抬,他的确不敢瞧见她的样子。
    罗淑英见他不响,便将包袱解开,系在鞍后。
    小毛的马鞍后也有个包袱,那却是罗淑英的。
    走了一程,青田和尚始终走在前头,没有回顾一次。
    罗淑英开始注意到他扛着的禅杖的重量,以及他奔走的速度和脚下的尘沙。
    她一夹马,赶在头里,问道:“青田你竟是会武功的?”
    要知罗淑英乃是道家太清门人,身手之佳,已算得天下元敌。焉能瞧不出别人武功深浅。可是她直到此刻才发现青田和尚怀有上乘武功,岂非矛盾难解?
    其实正因罗淑英自知武功盖世,故此从来不去留意武功方面。只因她举手之间,那道家无坚不摧的罡气,任是你内功绝顶,当之也立成斋粉。是以除非那人也怀有先天真气奇功的特征,能引起她注意外,任何后天的奇功,总不放在她心上。
    这时因为她明知青田身世,觉得他能够走得这么快,不免稍为惊奇。看多一眼后,便知青田和尚有内家上乘功夫。不由得十分惊讶,故而有此一问。
    青田和尚只好抬眼答道:“是的。”
    他赶快又垂头低眼,耳听她道:“那么,你早知我也会武功了,是么?
    “是的。”他简短地答一句。
    这时已走进一处小镇,镇上的人,都一齐讶异地注视这三人经过。尤其是步行的俊秀和尚,以及马上艳极的女郎。
    那些人的眼光,并没有惹起罗淑英和青田的注意。反倒是小毛见他们的眼光,都贪馋地饱餐罗淑英的秀色,立刻像给别人染指了禁黼似地怒视众人。不久之后,已走出小镇,小毛催马上来,嘴上咕哝不已,罗淑英正为方才的事情而寻思了一会儿,猛然发现小毛的神情,便问道:“小毛你哪儿不舒服?…
    小毛摇头道:“没有不舒服。”
    “那么你咕咕哝哝,一脸都是晦气干吗?”
    小毛摇摇头,仍然嘟着嘴巴,唇间微动,只不敢发出声音而已。
    青田和尚也察觉了,坠后一点,问道:“你是怎么一回事?
    小毛这才道:“刚才那镇上的人,十分可恶,都是瞧着罗姑娘,啊,不,是老瞧着大小姐。”原来早先罗淑英已教他改变了称谓。
    青田道:“人的眼睛,总是要看东西的呀,我们是生人,怎能怪人家注意呢?”
    小毛说不上来,心中仍然别扭,便不做声。
    青田想道:“小毛可能因我说过爱她,所以对我不满,我且不管他。啊,也许镇上的人那种眼光,大不像样,小毛却形容不出来。”
    抬眼瞅着她的背影,但见她的身躯软软的,随着·马蹄起落,袅袅摆摆,极有风致。
    背影尚且如是,何况那人寰罕睹的天姿国色。
    他不知为谁叹息一声,急步上前,却觉脚下的六耳芒鞋,稍为勒得太紧。
    他本想上前告诉她这样子骑在马上,实在太过招摇一点儿,可是随即打消此念,准备到前面儿市镇有大车的话,便赁一辆让她坐着。
    罗淑英领先而行,忽然催马加快。小毛策马追随,青田和尚抗着沉重的禅杖,也自迈步跟住。
    以他此刻的功力而地,已是武林中高手之列。这纯是左右光月头陀传授的功夫,别具威力,有如佛门中的禅宗,称为教外别传。左右光月头陀的内功口诀,乃是天竺秘传,与中土者大有不同。加之曾经服过换骨脱胎的灵药,便能在短短半年问,达到这种惊人的境界造诣。
    他的脚程,本可疾比迅马,然而到底是娇生惯养的人,生平未尝徒步跋涉过,哪曾经历关山风尘之苦,并非是练有武功便可随便忍受得,但这刻仍然未曾有事,一直走到夜色已临之际,便抵南阳府治的内乡城。
    此地以产石著名,石质极是细腻,是以城中刻石店铺甚多,如今虽已夭黑了,但四下还有乒乓凿石之声。
    他们找了家客店,要了两个房间,青田和尚和小毛一向房,罗淑英自占一间。
    安顿好之后,便一同往饭馆子用晚膳。三人走进一家相当大的饭馆,触目但觉灯火辉煌,肴香扑鼻。
    那小毛可怜已饿了一整天,这时差点儿软了。
    罗淑英一走进饭馆,那馆子中本来喧闹得很,忽然都静下来,街外凿石的乒乓声,立时传到众人耳中。
    青田和尚猛可记得自己是落发出家的僧人,却带着这么美艳的少女上饭馆子,不免特别令人胡想。而且,从那些食客的眼光中,也证实了这一点。
    罗淑英敢情也饿了,她生平眼高于顶,哪会去瞧这些食客。拉拉青田的宽大袍袖道:
    “我们坐在那边好么?
    青田和尚但觉面上直至耳边涌过一阵火热,道:“你和小毛到那边坐,我……贫僧不能坐在一块儿……”罗淑英不耐烦多说,扯着他的宽袖,边走边答道:“你真多事,我又不迫你吃荤。”说时,娇躯略摆,有点儿撒娇的样子。
    一个角落里有人喝彩一声,只因这时全馆肃静,便份外刺耳。
    青田不敢搜索声音来源,这时更不敢和罗淑英多拉扯耽延时候,连忙走过那边一张空桌。
    三人坐下好一会儿,馆子中已恢复了喧闹声,甚且比早先更加吵耳,这时另一边的角落里,嘈声特别利害。这个角落正是方才喝彩之处。青田没敢张望,垂首等店伙过来。
    哪知坐了好一会儿工夫,店伙仍然不过来,罗淑英急了,转眸找寻,只见六七个店伙,在许多桌子间穿梭往来,却不过来他们这边招呼。
    她娇唤一声堂馆,那些伙计全然不瞧她这边。
    她道:“小毛,你帮我叫店伙过来啊!”小毛扯开喉咙连叫数声,那些店伙眼睛斜也不斜。馆子中暄闹之声又停止了,全都将眼睛投向这边。青田和尚虽然垂目不看,却也觉出人家在瞧他们,也是像进门时那样集中火力般瞧法,不由得头皮发滚。伸手摸摸脑袋,僧帽盖不住的一个秃头,已腾蒸出汗气。罗淑英愤怒地四面扫射,那些望过来的眼光,一触着灿明亮乌溜而锐利的眼光,立刻收回去。
    她挑战地向逐个人瞪眼睛,直到那边角落一张圆桌,那儿围坐着四个人,全是衣服丽都的二十许少年,神情带出放肆和轻佻。不过有一桩,便是这四个少年全都眼神充足,一望而知不是寻常之人。
    她的眼光一和他们相接,其中一个笑起来,举手招她。
    罗淑英怔一下,跟着被他们这种轻佻的态度所惊,竟自垂下头。
    那四人爆出大笑声,全馆子的食客,这时已不再看罗淑英,按理说应该被这阵大笑声所吸引注意,但说出奇怪,所有的客人,望也不望圆桌儿四人。
    转眼工夫,堂官陆续过来,端来好多菜肴,还有上好的酒。
    青田和尚不禁讶然惊问店伙,罗淑英和小毛也睁大眼睛,等那些伙计回答。
    那边厢一个年轻的嗓子叫道:“是我们南阳四位大爷请的客,和尚你大概不忌腥荤吧,哈哈……”
    罗淑英玉面变色,皱皱眉头,随手将竹筷截下几粒小竹头。
    青团和尚气往上冲,却沉声道:“姑娘且慢,不必忙在一时。
    跟着又问伙计道:“那些人是谁?”
    伙计们一齐摇头,将菜肴摆好之后,忙忙走开。
    青田道:“他们定是此城中的恶少,竟然横行到我们头上。姑娘你想怎样下手?
    罗淑英冷冷道:“等会儿他们离开时,我将他们的死穴,用这几粒竹子暗中打住,半个时辰之后,这几个登徒子全淬然死掉。”
    青田道:“如此甚好,虽然适才听他们的笑语声,丹田之气劲道十足,料是会武之人,但也挡不住这种上乘打穴手法。”
    罗淑英道:“这一餐乃是他们送命根由,小毛快吃,别辜负了人家的性命。”
    小毛到底不知罗淑英身怀这等神奇的绝技,是以没有闹清什么送命根由,一听令下,连忙起筷。
    青田端坐不动。他虽然饥肠辘轳,却也得暂时熬住,等会儿再设法叫碗素面食用。
    罗淑英左手暗捏住那几粒竹子,右手持筷进食。那边笑谀之声,刺刺不休,当然是因这边的和尚、少女和小厮而发,这是见他们果直进食,尤其那艳绝当世的女郎,由举筷以至轻张檀口的动作,惹人动心。其中一个倏然站起来叫道:“姑娘为何不向我们道谢一声啊,老大你说,她可真不合礼教,是么?那个被称为老大的还没开腔,先和另外二人同时爆出大笑。青田和尚头上立刻冒出汗水,罗淑英微哼一声,藏在桌下的左手,弹出一粒竹子。那竹子体积细小,而且是份量甚轻之物。这时吃她以最上乘的功力,一出去,竟然快得像电光微闪。那个站着的人,忽觉风声直袭胸乳部位的死穴,拼命一闪,乒乒乓乓乱响连声,那桌子给他压翻,而他也倒在地上,再不能爬起来,敢情乃是闪不开死穴之袭,吃那粒小竹子打个正着。那三人连忙抱扶他起来,那个老大叫道:“老三,你怎么啦?刚才是什么暗器?老二和老四连忙寻觅暗器,却因满地都是菜肴汤水,哪能找出那粒竹子罗淑英若无其事地依旧吃着。但饭馆其余的食客,都坐不安稳,纷纷离座结帐,不敢再吃下去。那老大刚才分明觉出眼前一道白线闪了一下,再瞧见老三的形状,目光呆滞,气息已绝,分明是被人点了死穴光景,然而却找不出是什么暗器所老二和老囚还在寻觅暗器,老大又惊又俱寰眼光四射,只见馆子乱哄哄为,至于和尚、美女那一桌,那和尚、小厮都目蹬口呆地瞧着这边,神情显出极是惊愕。那美女却没有理睬这一骚动,还在吃着。他愤然抱起老三软绵绵的尸体,往外便走,老二,老四唯马首是瞻地跟着归去。他们一离开之后,这馆子立刻便平静下来。罗淑英悄声道:“这一下干得痛快么?青田,我们耳根立刻清静了。青田道:“我们也回店吧,现在依然有许多人用奇异的眼光瞧着我们她道,“我没有意见,不过,你到现在还是没半点儿东西下肚,你不饿么?青田道:“算了,饿也等回客店时,再着店伙去弄。…罗淑英嘲道,“你一出家了,就什么都害怕,可是,偏偏事情会找到你头上。青田悄悄道:“我如今还争些什么呢?你说。
    小毛咱哺道:“还是回去睡觉最好。
    当下罗淑英便不再说,三人离座会帐,掌柜的因今晚损失已多,而且,那四人走时没给银子,便乖乖收下。可是,这掌柜的似乎觉得良心不安,低低对会帐的青田道,大师,小的瞧你是个规矩的出家人,所以不妨告诉你,刚才那四位乃是南阳府全都闻名的南阳四鼠。那个被抱出去的是三爷温玉麟,是本城最有势力儿温家公子,因为温家不但是本府首富,而且有人在朝廷做大官,即是三爷的亲叔叔,那位抱三爷出去的是大爷马方回。还有二爷缪推民,四爷俞灵,全是本府出色的人物、不但家中有财有势,而且四位都有一身武功,小的是私下唤他们做南阳四鼠,当面可全得称他们做南阳四大爷哩!青田和尚道谢一声,心中想道:“这些纨绔子弟结伴横行,本不足怪,但从他们的动作以及这掌柜话中.可知这南阳四鼠俱是怀有武功之辈,而且显然相当不错,罗姑娘出手毒辣之极,这桩事我得小心否则这四鼠怕无一活命哩,我佛慈悲。
    边想边走出去,和罗淑英小毛两人会合,一同走回客店。
    他这一念之善,却使罗淑英和袁文宗两人情天莫补,恨海难填。不过,罗淑英乃是玄门弟子,却心手俱辣,一点不将人的性命当作一回事。也许这种结局,便是她的报应。
    三人来到客店,只见店小二牵着两匹马,在门外等候。
    他们都认得那两匹马乃是自家坐骑,不觉十分讶异。
    却见一个壮汉,吭哟连声地抬了那根禅杖出来。
    这刻他们才见到马背上系着的包袱,正是他们来时模样。青田和尚大踏步上前,先俯身用手将芒鞋弄松一点儿然后直腰大声道:“店家,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房钱也给了……”
    那店小二满面陪笑,打拱作揖道:“大师父别责骂小的,这可不是小的能够做主,便小店的掌柜先生,也没面出来见大师父们。唉,这样子委实不是做买卖的规矩,大师父万请原谅小的……”
    青田和尚道:“你的话闪闪烁烁,我听不懂。”
    店小二压低声音道:“小的可是真心愿意招呼大师父们,无奈敝东家吩咐……”
    青田恍然道:“你们东家姓温?”
    “是的,是的。”店小二点首不迭:“大师父明见,务请原谅小的有心无力。”
    青田和尚深吸一口气,努力压抑住心头欲冒的火气。
    罗淑英在后面尖声间道:“青田,是什么事呀?”
    青田还未回答,那店小二已道:“本城所有的旅店,都是同一东家,大师父恕小的多嘴。”
    后面罗淑英又问了声,青田连忙接过马缰,命小毛牵马,自己又扛起那根禅杖。回身道:“这店不妥当,我们往别处去。”
    灯光迷蒙中,但见罗淑英眸子里闪出两道光芒,她冷峻地道:“究竟是什么一回事?”
    青田觉察出她的眼光,直是可以将这座客店铲平,不由得诵一声佛,迈步先走,一面道:“刚才死了的人,就在这店中,而且他是东家……”
    罗淑英哦一声,收敛掉眼中凶毒的光芒,跟着青田的背影而行。
    青田在心中盘算了一会儿,却见一条横街甚是僻静,便道:“我们的路径不熟,最好是请姑娘和小毛在这街口等一会儿,我去去就口来。”罗淑英没有表示意见,于是青田和尚扛着那根禅杖,洒步自去。
    整整隔了半个时辰,青田和尚才回来。
    这时,夜已深了,全城都进入睡乡,只有他们这几条黑影,孤零地在晃动着。
    罗淑英早已等得大不耐烦,但当她一见了青田和尚,立刻讶然问道:“你跟谁交过手么?”青田和尚举手扶正僧帽,道:“没有,不过走得太急了就是,晤,我到处打听过,这内乡城只有方才那家客店。”
    罗淑英愕然道:“那岂不是要露宿一宵,而且,连个可坐之处也没有但她随即又欢然道:“也好,我们便赶夜路,倒是有趣。”
    青田和尚其实是撒谎,哪会有偌大的一座城市,只有一家客店。可是所有的客店,都是温家产业,青田和尚不肯完全相信店小二的话,碰了好多处,果然都推说客满,不肯让他们歇宿。同时,他也赁不到大车。只好垂头丧地口来。
    那时,他已在城的那一厢,正当他寻路回来之时,那南阳四鼠余下的三鼠,果然现身拦截住他。
    那是在一条甚为僻静的街道上,再转一个角,便是那条繁盛的大街。
    南阳四鼠(如今是三鼠)从那边转出来,截住去路。
    老大马方回吆喝一声道:“兀的那和尚给我站住。”
    青田和尚方因踏遍全城,甚至这里偏僻儿角落也寻到,仍没有客店可以投宿或是大车租赁,正是心头气温之时。见是他们出现,不由得冷笑一声,道:“诸位施主竟看上我这走了单的和尚么?”
    老二缪推民道:“和尚你叫做什么?那禅杖是你使用的家伙么?”
    敢情他们已知这根禅杖的重量。
    青田和尚道:“这根禅杖重逾五十斤,但仍不合贫僧使用,乃是替别人扛着。
    老四俞灵道:“这样你是少林寺僧了?对么?”
    青田和尚用力摇头,表示不屑依附少林威名。光头上的僧帽也摇歪了。
    马方回沉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青田在鼻孔中哼一声,并不置答。
    他立即又问道:“我三弟之死,你该知道其故?他已死了,你知道么?适才之事,我们兄弟虽有不是,但也罪不致死啊!
    未后的几句话,简直是叫嚷地说。
    缪推民骂了一声,道:“大哥跟这秃驴说什么,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还有什么说的。”
    俞灵喝一声对,锵地从背后掣出长刀,在夜色中依然见光华一冈。
    缪推民在背上解下兵器,却是一柄狼牙棒。大概因准备厮杀,是以没有套子。
    青田和尚急退数步,大声道:“你们待要怎样?”
    声音虽大,但并不雄壮。那三人都一齐冷笑。
    敢情青田和尚心中果真发怵,只因他生平未曾与人动武交手。如今虽说所练得的功力,已厕身于武林高手之列,可是,他练得极熟的十八路降龙杖法,却只准备对付一个人。如今三人齐齐掣出兵刃,似是同上夹攻光景,心中不由得微惊,不知动上手时,究是如何情形。
    加之这种以性命相搏的白刃战,必须有这种胆色,以青田之出身,焉能有这种拔剑而起,挺身而斗的匹夫之胆?是以无怪他心中发怔。
    老四俞灵冷嘲道:“和尚别撤腿就跑,我们是势必穷追。你可舍得丢下那娘儿么?
    老大马方回接口道:“不管这和尚怎样,那娘儿咱们兄弟拈阄取决。”
    两人口气轻薄下流,青田和尚但觉热血上冲,怒气忽生。
    老二缪推民一摆手中狼牙棒,踏步直欺上去。
    青田和尚肩头微晃,那根禅杖已直竖手中,蓄势待敌。
    眼角但见寒光两道;左右夹攻而至。却是老大马方回的宝剑和老四俞灵的长刀,竟比先举步的缪推民还快,疾然分袭而至。
    同时之间,缪推民大喝一声,狼牙棒带起猛烈风声,由中路直砸而至。
    青田和尚凭近大半年锻炼之功,直觉出自己已不能左右趋闪,正面却是力大棒沉的硬手在等待着。当下自然而然地侧身跨步,直冲而前,手中禅杖快似闪电,疾向前点出。
    缪推民的狼牙棒正好直砸而下,力量刚刚用足,却觉虎口一热,狼牙棒呼地向后直弹。
    那老大马方回和老四俞灵夹攻左右,忽觉敌人其滑如鱼,已从两般兵器间闪出去,急急圈剑回身,眸子一闪,已见那和尚禅杖一动,杖头已点向老二缪推民的狼牙棒。他素知二弟力量奇猛,然而此刻却不闻半点兵器相触之声,跟着已见二弟狼牙棒向后向空中弹飞起来,不由得大喝道:“老二小心,呔,看剑……”剑发如风,在语声未收之际,已经追刺而去。
    俞灵长刀招数阴险,比之马方回尚早一步,反手斜砍而出。
    青田和尚这一棒,乃是十八路降龙杖法中的绝妙招数,名为“龙角插戟”。禅杖在敌人狼牙棒刚刚下落时,已经恰到好处地点上去,这一点妙绝人寰,不论对方力道多猛,也能将敌人之力反逼敌人,自己却丝毫不费力量。是以一点之后,变招换式,毫无困难。这刻招式尚未使完,手指微松,那沉重之极的镔铁禅杖,疾然滑坠数尺,刚好把住禅杖当中,头也不回,将禅杖打平侧身一扫,杖尾先出,杖头后至。
    老四俞灵哎地一叫,叫声将刀杖相触之声掩住。但见他身形不稳,冲开四五步远,才勉力拿桩站稳。
    说得迟,那时快,俞灵一叫之后,跟着马方回也差点失口而呼,敢情手中宝剑也被杖头扫着,当地一响,但觉力量绝大,虎口发热,差点儿宝剑撤手,不由得斜冲数步,勉强消去宝剑飞出之势,这才没事。
    他们两人在兵器递出之时,忽见敌人身躯一侧,半截禅杖平扫出来。他们都知敌人禅杖极重,焉肯硬碰,正待换招时,却发觉敌人禅杖上风声特异,似乎已扫上身来,迫不得已咬牙运刀剑力挡一下,是以吃此一亏。立时惊心动魄,压剑不前。
    青田和尚微微摇头,不满自己这一下出手,竟然没将敌人兵器碰飞。因为左右光月头陀谆谆说过,这降龙杖法因配合天竺别传的内力,使敌人常常从风声压力上课感禅杖已到,因而拼力封架。于是他便可以借那禅杖沉重和强劲的内家真力,将敌人兵器碰飞,以收克敌制胜而又不必伤人性命之效。
    然而,此刻那两人虽然都吃他用禅杖扫着兵器,却并没有脱手,足见自己功力未足,未臻纯青火候的境界。
    那老二缪推民臂力特强,吐气开声地嘿然一喝,硬将狼牙棒撤回来,这刻已一式“泰山压顶”,急砸而至。
    青田和尚努力收摄心神,拿捏时候,摹然举杖相迎。
    当地大响一声,两件俱是精铁的沉重兵器相交,立分强弱。
    要知凡是使用重兵器的人,必定爱用硬碰的招式。方才那缪推民狼牙棒被敌人轻轻点开,已感出乃是自己的力量作怪。虽是惊异敌人何以有这种奇妙的招数,却未曾真个知道敌人力量,是以仍使出这等招数。
    马方回乃是南阳四鼠之首,不但年纪最长,而且武功也最佳。在自己尚未稳住脚步之际,已将这情形看在眼中,知道二弟的打算大谬,急得大喝一声,努力挣回势子,电光石火般一剑刺出。
    这里面两般兵器一触之后,老二缪推民失声一叫,狼牙棒脱手飞起半空.
    青田和尚仅守师戒,凡是敌人兵器脱手之后,绝不可再加一下,伤之性命,除非是十恶不赦,死有余辜之人,当然例外而自行裁夺。
    这时那根禅杖如神龙出海,倏然一挥,杖影如山,封住两边身侧。
    这一式乃是降龙十八路杖法的守式,名为“罗星撒沙”。能够随心意所欲,封住全身任何方向的空隙。并且因只守不攻,那种力量甚是特别,有裹卷之势而非震弹之力。说起来有点儿像拦江绝户剑的真磁引力。
    马方回剑发如风,使的是连环招数,霎时间已连刺三剑,却投向杖影之中,不但出剑无功,而且立刻招架不迭,危言非常。
    老四俞灵只比老大马方回迟了少许,长刀一挥,向敌人另一边攻去,也是立刻被卷在杖影中。
    缪推民大吼道:“是这厮了。”声音凄厉。
    老四俞灵应道:“定是这秃驴的毒手,大哥你等什么啊!
    他的话说得有些儿断续,显然被青田和尚的禅杖打得有点儿透不过气来。
    那老二缪推民方才狼牙棒撒手飞起之时,身形也禁不住踉跄后退数步。这一下兵器相碰乃是他平生第一次兵器脱手,但觉虎口发热,恰好敌人已由老大老四缠住,趁隙低头一看,奇怪的是以这种硬绷绷地碰飞兵器的情形下,那虎口仍然没有震裂。他大吼一声,断定这和尚必是杀死老三温玉麟的人,之后,那俞灵也因和尚杖法太厉害,真是生平未曾遇过的绝顶高手,是以也附和一句。
    那老大马方回除了手中一口宝剑,传自南阳府梅花观已故的白石道人,使得一手足以做视江湖的寒梅剑法之外,另有一种极厉害的独门暗器,含沙射影。乃是一种特制得极是精巧的铁弹,内藏毒水,发出时只要敌人用兵器一挡,弹中毒水便化为轻雾飞扬飘浮,敌人一沾上这种毒雾,立刻便昏倒地,听凭宰割。
    不过马方回仅仅从一个异人手中,凑巧获得三粒毒弹,以往已经用去两颗,只剩下现在一颗,故此不敢妄用。尤其是想到那个伤他三弟温玉麟性命的人,竟能用极细微的暗器,隔空打穴。可知此人功力之不凡。因此,他必需查清楚这和尚真是仇人之后,方能使用这种天下不传之秘的含沙射影毒雾弹。这刻,从三人进攻时所揣测出和尚的功力,的是已达到杀死三弟温玉麟的地步,故此老二缪推民和老四俞灵都同声催促。
    青田和尚阅历极少,一时不能省悟敌人口气中所蕴藏的危机,心中忖道:“我这一施展开十八路降龙杖法,果然威力绝伦,将他们裹在杖影中。若非我心存慈悲,他们早就在三招之内,血溅此城。难道那老大还有什么绝技么?我倒要见识一下。”
    抬眼忽见那老二缪推民飞身接住从半空掉下来的狼牙棒,跟着又检视一下右手的虎口。
    当下朗声道:“你的虎口不会有事,贫僧是决不会杀生见血的。”
    他的意思是说,他一个出家人,绝不能杀害生灵,以至于有流血之事。
    然而南阳三鼠听了,误以为他说杀人不会见血的。老大马方回裂帛一叱:“我和你拼了!
    叱声中剑光陡盛,全是进手拼命的招数。只要敌人禅杖所向的不是立刻致命之处,他便不瞅不睬,径自急刺猛戳。
    老四俞灵甚是精灵,一见和尚现出为难之色,立刻也采同样方法。
    这一来,青田和尚不能像刚才那样从容自如了。可是由于这十八路降龙杖法,乃是天竺秘传,神妙元方,加之施展了这一阵,逐渐纯熟,是以那老大马方回仍不能够以进为退,缓开手取出含沙射影来暗算。
    但转眼间老二缪推民已嘶叫一声,抡捧加入战团。
    他这回不敢用硬碰的招数,一味寻暇抵隙,偶然毒辣地进击一棒,随即又收棒伺候敌人破绽。这种小心的打法,配上另两个疯狂忘命般进攻的两人,正好收到牵制的最大效果。
    青田和尚有点儿心怯,杖法顿时松弛一点儿,压力便轻了许多。
    马方回这刻本可退出战圈,施用暗器,无奈那仅余的一颗含沙射影,在他心目中乃是救命至宝,焉肯轻易使用。当他不能缓手之时,便极希望扭转一点儿形势,以便施用那含沙射影。可是这时既达目的,甚至比之所期望的形势更佳,反倒心下踌躇,一时委决不下。
    青田和尚但觉敌人攻势凌厉无比,最惨的是那种奋不顾身的打法。当下心中一急,朗朗诵一声佛号,竟将眼睛闭上。
    他的禅杖突然又变成飞舞的神龙杖,变幻无方,”而且压力陡然增加许多,眨眼之间,当地一响,老二缪推民的狼牙棒又飞上半空,身形也因杖风极为强烈地带一下,差一点儿便扑向地上。
    要知左右光月头陀,已是参悟上乘佛法的高僧。他所传授的十八路降龙杖法,不但威力绝伦,而且还有妙处,便是正如方才青田和尚闭目施展时,虽是威力陡增,猛然将缪推民的狼牙棒砸飞,但仅以杖风将他推出圈子小惩大戒而已,这正是佛家以世间无不度之人那种慈悲心肠,将这十八路降龙杖法的杀气除掉。
    马方回心中又惊又悔,惊的是这和尚功力之高,竟是不可测度。他们南阳四鼠,也曾经闯荡过江湖几年之久,挣得甚响亮的名头。可以说是曾经会过不少高人。然而,不论耳懦目染,都不能想象到竟有这么一号和尚,能够如是从容将他们三人联手猛攻的阵势轻易地化解,并且在眨眼间占尽上风。
    悔的是自己方才明明有机会可以缓手以绝毒暗器伤敌,却因一时不舍,就此放过机会。
    青田和尚闭目使开杖法,打算即使将这三人伤了,也来个闭目不看,图个眼前干净。那杖法威力不可思议,当地又响一声。马方口的宝剑被敲上半空,划起一溜寒光,宛如想割破四垂大地的夜幕。
    马方回被杖风一带,不由自主地冲开大半丈,言些儿跪倒尘埃,猛然一回身,见老二缪推民已接回狼牙棒在手,火爆爆地重复加入战圈。
    他极快地掏出暗器,托在掌心之中。
    老二缪推民连民数棒,这才猛然醒悟自己的愚蠢鲁莽。百忙中闪眼一晃,果见大哥马方口已移身在上风地位,平掌托着暗器,欲发而不能,干自瞪眼着急。
    他还未曾急完,当然一响,狼牙棒三度飞上半空。但觉虎口一热,就像上两回一般,便知仍没有震裂流血。说得迟,那时快,和尚沉重刚猛的杖风压体而至,宛如迅雷轰顶,不由得心胆俱裂,失声一号。
    马方回在一旁却看得分明,只见和尚的禅杖离开老二缪推民前面尺许砸下,一到面门高下,便改作横扫,刚好迎着俞灵长刀来路。俞灵缩刀不迭时,那缪推民的身体已自横撞而开。
    这正是降龙杖法的妙处。那禅杖分明末曾够着部住,但杖风却使人误以为已经够得上部位,是以提前须变招换式,无形中受了无可挽救的克制。
    老四俞灵在青田和尚闭目之时,刚好是在正面,故此看得清楚。立刻知道再不能以奋身扑击的招数使得敌人心理上受威胁。是以立时改变方法,刀光依然挥霍纵横,却少了拼命之招。故此至今未将长刀碰上敌杖。
    这时见两位拜兄兵器屡屡出手,忽然动了争胜之念,越发将长刀使得谨慎,专在巧快疾方面下功夫,不使长刀被敌人砸出手去。
    他这一争强好胜,却使老大马方回心焦如焚,托住那含沙射影毒弹,无法发出。
    缨推民这番要以掌抵地,才不致作滚地葫芦。这时翻身而起,大喝道:“老四赖着干么?”
    俞灵啊一声,无奈被敌人杖影团团裹住,欲退不得。马方回一顿脚,扬手发出暗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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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回晚风残月亡命天崖
    那含沙射影毒弹颜色黝黑,在黑夜中电射而出,竟不见丝毫光彩。
    青田和尚使的十八路降龙杖法,以天竺秘传之内家真力,专门以敌之力,反逼敌人。是以屡屡砸飞敌人兵器,仍没使敌人虎口受伤。
    这刻把那根沉重的弹杖使得如神龙搅海,神妙无方,枝风如山,劲烈非常。
    马方回的陪器出手,但见直飞进杖影之中,波地微响,径撞在和尚沉重禅杜之上。
    这时,青田和尚十八路降龙杖舞到急处,杖影如山,将老四俞灵罩住,堪培要将俞灵活生生地压得透不过气。
    俞灵奋勇力柜中,忽然心胆俱寒。这刻他别说反攻青田和尚,即使想设法逃出圈子也不成,而且,敌人杖上的压力这么坚韧沉重,在这顷刻之间,无端端生出毁灭的感觉,那是最令人心灰气温的感觉。
    他衰竭地刀光骤懈,但觉四下压力如响斯应地随他的松懈而减轻。游目四顾,正好瞧见马方回的毒弹含沙射影,疾射而至。
    俞灵大惊,狂叫一声。那位名震天下的含沙射影,已急如电闪般碰向青田和尚弹杖之上。
    波地微响,毒弹掸杖急激一撞,俞灵立刻运气封闭七窍,连眼睛也闭了。
    却听马方回那边急叱连声,睁眼看时,只见马方回一跃丈余,正向横里急蹿。
    青田和尚也在此时张目。他从感觉中,也知敌人有暗器偷袭,但他依持这十八路降龙杖法,奥妙无穷,别说暗器,便纵有万湾齐发,也能掩护全身。是以没有用特别的动作去击落那含沙射影毒弹。
    却好他这十八路降龙样杖所发出的力量,乃以敌人之力反迫敌人见长。那颗毒弹一碰上排杖,波然轻响,竟是疾飞回去。那毒弹中蕴的水雾,竟没有喷出丝毫。
    马方回一见暗器疾打而回,他可不知这毒弹的毒雾有没有喷出,岂敢用手去接,急不迭横卸闪避,并且是尽力之所能来避远一点。
    那颗毒弹含沙射影疾飞出去,啪一声撞在墙壁上。
    俞灵又惊又怒,惊的是这和尚不知使什么手法居然能够将邵武林震惊的含沙时影毒弹硬磕回去,一点儿不走溢毒雾。怒的是老大马方回,竟然不管他未曾退避,便使用毒弹。这含沙射影的毒雾,虽然仅致人于昏迷,但究竟会不会由昏迷而致死?他们可不知道。
    因此,他心中懊恼老大竟不惜一切,将他当做试验品,倘若中毒不救,那又如何呢?
    当他心中惊怒交际时,手中长刀已停止招数,青田也自然地往杖于地,回眸瞧那马方回横目出老远,却在那边踌躇不前。
    老二缪推民厉声道:“老四快走。”
    俞灵如梦方醒,忍住气跃将开来。
    缪推民道:“和尚你真个高明,可惜咱们兄弟那笔血帐,总有一大要结算。”声音甚是惨厉。
    马方回也厉声道:“即使赔上我们三人的性命,仍然忘不了这笔血债。”
    俞灵一阵谏然,没敢做声。
    青田和尚响亮地念声佛号,道:“贫僧并不惧你们三人的报复,贫僧也未曾开过杀戒,你们错了……”
    缨推民怒斥一声。
    青田从容道:“贫僧奉劝三位别再妄想报忧之事。那位杀人的主凶,比贫增强千万倍,而且心黑手辣,遇上必死!三位分须听纳贫僧之言,细细商量,冤家宜解不家结,何况那位被杀的施主,孽数前定……”
    “住四。”马老大狠声一斥,随即挥手道:“我们走……”
    三条黑影,倏然没在黑夜中。
    地上仍遗留着一根根棒和闪闪发亮的长剑。
    青田投瞥一眼,迈步走回,心中却若有所感地叹息几声。
    他回到罗淑英等候之处,只因方才大战,衣衫略有歪斜,而且僧帽坠在一旁,故此罗淑英才问他是否和人家交过手。
    他身为佛门弟子,本不应该打诳语。他又深知如将事实说出,罗淑英脾气一发,恐怕会寻到那南阳三鼠,尽数杀掉。为了三条人命,迫不得已打个诳培。这种情形并不违背戒律,要知说谎虽是不对之事,要是在某种情形之下,谎言却是不得不说。例如一个垂死的病人,惊恐地询问医生自己会不会死。这时为了不让他在死前,还要遭受精神上的惊惧痛苦,医生便哄他不会有事。这种情形,相信没有人会说撒谎是件不对之事。
    当下三人两马,复又上路,一径穿出内乡城。
    青田和尚仍然担着排杖徒步上路,夜色之中,三人都默默无语,那小毛却是在马背上打瞌睡。于是,单调的蹄声,便是寂静的深夜中唯一伴奏。
    约摸两个时辰之后,青田和尚便大受脚下那双芒鞋的威胁,整对脚都像被箍得肿大,极不舒服。
    事实上他早已经强自装出若无共事的模样,熬了大半个时辰,现在可不再假装,只好一拐一拐地走着。
    又走了半个时辰,罗淑英在迷仍情思中,偶然回头。
    她勒住马,等青田上来,然后说:“青田作走得太长久了,可是脚疼么?”声音十分温柔。
    青田眉头一舒,爽然道:“不要紧,鞋子不太合脚而已。”
    她道:“我走一程,你上马歇一会儿吧。”
    青田连忙大声阻止,并且轻轻向马后拍一巴掌,那马改为碎步而走,他脚下用劲,平稳地跟上来。
    她道:“你何必硬撑呢,唉,我也有点儿后悔,我不该那么坚持啊!”
    青田忽然忘掉脚上疼痛,道:“那就太好了。若你不再坚持,那就天下太平。”
    他歇一下,又道:‘俄们此去找着大哥,立刻把他带回家去,你好他好我也甚好。”
    夜色遮隐住罗淑英那变化的表情,这刻,她忽然变得十分苦恼,秀眉紧锁。她~面听青田说话,芳心中暗自愤恨。她知道一当面对着袁文宗时,必定不可能退让,这不但是因为自尊心的缘故。而且,她老是为了袁文宗念念不忘旧人盟约,是以显出自己在袁文宗心里,并非是绝对的份量。
    她绝不能宽恕这一点,她的要求是决对的,毫无保留的。不管另一人在袁文宗心上的份量如何轻微,可是。即使那人悄悄匿居一角,但仍在名义上分占袁文宗时,她也不能忍受。
    这些事情,本已足够令一个心软的女人变得狠硬,何况是她。一个心肠本来已经狠硬的女人。因此,她在寂静的夜色中,在马背上,虽然为了昔日的温馨甜蜜,而倍觉此刻的孤零惨淡。可是她软弱了一下,立刻又坚强了。
    他们沿着它道而走,途中并非没有市镇可供歇息。可是这刻已是半夜三更,以他们这三人不伦不类的情形,使青田和尚不敢打这个主意。苦熬着继续前走。
    终于黎明降临,天边第一线曙色,使这些星夜跋涉的行客,都暂时抛开疲乏和厌倦。一切都露出新意,到底,这是一个新的开始啊!
    再攒赶了一程,天色全亮了。青田和尚本是走在最前,此时突然止步。
    后面两马都跟着勒缰。
    青田和尚往杖吐一口气,道:“你们看,那边有个小市镇。”
    那两人纵目遥祝,只见在里许之外,晨雾迷蒙中,隐隐有好些屋宇,此刻,有些已浮升起炊烟。
    市集外的田野间,已能看见不少赶早的农人,荷锄而走。
    罗淑英轻轻叹息一声,道:“有好些人高眠末起,也有好些人已在田中做活。他们,都有模糊然而稳定的目标和乐趣。虽则以我们看来,这一切都微不足道。可是,他们已曾满足了他们的生命,最少也曾经努力过。”
    青田的脚痒痒作痛,甚是难受。这时,他虽想道破浮生妄追执求之虚幻,可是没有心情说这些话。
    他道:“我刚才盘算了好久,认为最好是小毛下马步行。”
    小毛这时已经清醒,立刻插嘴大声道:“对么,小的早不是要步行,让三根公你骑马。
    但你又不许。以小的看来,三相公休的脚定是已起了许多水泡。”
    罗淑英禁不住笑了一声。
    青田道:“够了,你别再往下说啦,我和姑娘一同骑马,先走一步,赶往西安府去,小毛,你自家赶到西安,再会合一起,你不会走丢吧?”
    小毛不大情愿地嗯一声。
    青田又问一句:“小毛你不会走丢吧?”
    小毛奋然道:“小的曾经出门数次,总不会走不到目的地。”
    “那好极了,我们便这样决定。”青田下个结论。
    他掏出好些银子给小毛,那些银子除了路上盘缠,尚有盈余。
    等小毛下马,自个儿飘身上鞍,大声道:“你可以到前面这市集休息,再慢慢上路,迟几天我们到了西安,每天清早在南门等你,记住啊!”
    小毛连连应了。
    于是青田和罗淑英两人策马先走。只走了大半里路,便发觉胯下的马,已经有不济之象。
    青田道:“罗姑娘,我们的坐骑也累了,光穿出这市集,再找个僻静让马歇歇。”
    罗淑英问非所答他反问道:“我们几时可以到西安府?”
    青田适:“快则两天,慢则无法计算,咦,你怎么啦?”
    罗淑英道:“我又厌烦又心焦。”
    青田的眼光再溜过她美丽的面庞,但觉两道秀盾依然紧蹙。
    他的眼光不敢停留。从开始到现在,他始终不敢平视。也许是由于她容光夺人,也许是由于他自己心有所思。总之,他不太敢瞧她。
    这时差不多已到了市集,青田动慢坐骑,间她先穿过市集,然后再等候他。
    她默默地夹马先走,青田等了一会儿,才驱马进市。
    他肩上横扛着一根禅杖,人又长得挺俊,使得市上早起的人们,仍然十分注意地瞧着他。
    他本想买点儿什么作为早点,对于他个人而言,并且算是昨天的晚饭了,可是,他终于没有停马。
    身边隐隐听见一个人的声音道:“这和尚干吗走得这么匆匆忙忙?”
    他的坐骑已走出两三丈,并且是已经出了市口。当下不便回头买吃食以示从容,只好依然催马前行。
    他和罗淑英在市外五里左右的路.上会合,路旁有好的林子。他们便进了林内,钻了不远,有块两立方圆的草地。当下两人便撤开马缰,任得两马啃草休息。
    两人在草地坐下,青田瞧着她的背影,自个儿摇摇头,仿佛世上一切的麻烦,都因这窈窕背影所引起,因而微有怪责和嗟叹之意。
    她倏然回头,乌溜清亮的眼光,如闪电一扫,把青田吓了一跳。
    然后,她伸出一只手,递给他一包什么,青田竟然不会去接。
    她挪过来,从纸包中拿出一个热热的大饼,塞在他手中,并且整包都放在他身旁,之后,做化地躺下。
    青田默默开始吃那大饼,他是很饿了,故此吃得很快,转眼吃掉四个。
    他把剩下的两个,拿给罗淑英,可是,他的手却停在半空。
    罗淑英这时舒服地躺在柔软的草地上,眼睛已经阁上,睫毛安静地合住,显得无比的温柔。那露出来的一段粉颈,十分雪白,而且有点儿纤弱的感觉。
    青田的眼光连忙从她那雪白的颈上移开却又瞧见她起伏的部胸。一种柔软弹性的感觉,自然地使人意会到……
    他忽发觉自己竟然有点儿通思,吃了一惊,连忙移开眼光,望向天空。几只飞鸟掠过清朗的天空,此外,连一丝云也没有。
    他的脸上一阵热辣辣,他似乎觉得自己已经做出一些不可告人之事。他一个已经三戒但足的出家人,居然会有飘渺退想。
    他在心中涌着佛号,全心要仟海一番,可是鼻端中又嗅到阵阵香味,如兰似麝,这使他又吃了一惊。
    捧饼的右手,仍然停留在她上面。这时连忙放下那两个烧饼,然后站起身,走开一边。
    这一走动,立刻发觉脚下胀痛非常,连忙将僧鞋脱掉,躺将下去,用那顶僧帽盖住面孔,用心地休息。
    他的确太累了,不但是肉体上,主要还是在精神上的负荷。
    此刻他还得挣扎着休息,脑海中浮现种种景象,都是使他不能安心,或是说使他不能容忍的。
    是以他虽是闭目躺着,双眉依然锁在一处。他要驱逐压抑的思想太多了。
    不知过了多久,青田已经睡着了。
    罗淑英暗自潜心运功,不久便恢复了精神。她缓缓地坐起身来,眼光四下一扫,只见青田移开躺在那边,这刻只露出一个光溜溜微带青色的头颅。
    她忽然要流泪,因为她一下子便想像到袁文宗可能也是这个样子。整个人仍是昔日的那个,可是青丝一创便已不相同。
    她知道一个人创掉青丝,虽然没有改变什么,但在整个人生的意义上,已经截然是另外一人。而且是再不能如以前一般接近,不管戏谁或吵嘴,烦恼或是甜蜜。
    青田盖在面上的帽子溜坠在一旁。他面上的线条,却是和文宗那么相似,使得她的心剧烈地痛楚起来。
    心中的痛楚尚未过去,报意徒生。她痴痴想道:“假如他心中只有我,那么,他该不会为了抛她而烦恼周!”她所指的是她,当然是文宗的妻子。
    妒念激长了愤恨,她那浪澈如一泓秋水的眼光中,闪出奇异的光芒。
    她继续想道:“假如这世上没有佛门可供他托庇,那么,他除了放弃生命之外,还有什么别的逃避办法么?哼,佛门广大,我倒要看看是否真个这么大。我要将世上丛林寺庙都烧毁为平地,将所有的和尚都杀死。”
    愤恨在她心上沸腾着,还有妒忌和痛苦,她低低呻吟一声。
    她扯断一根草茎,用雪白的牙齿咬啮着,这一下无意识的动作,可以窥见她心中的混乱。
    她继续想到:“我若是像他一般,隐遁空门,恐怕他会像我此刻般跋涉关山,急忙地去寻找,他会向我低首相求么?”
    这个问题在她心中打了一个死结,不管她如何努力地反复推想,但总无法寻出肯定的答案。
    地猛然收摄昏乱的思想,根恨地向青田那边投以一瞥。
    然后,轻灵地飘身而起,迅疾得有如御风紫燕,眨眼间飞进树林中,在树叶中隐没了身影。
    只那么一会儿工夫,林中传出踏枝踩叶之声,虽然甚是轻微,但在这四周俱寂的空林中,却十分刺耳。
    转眼间从林中走出两人,全是劲装疾服,腰悬利刃。
    他们鬼鬼祟祟地低声商量,一面用手指点睡熟了的青田,其中一个抽出利刃,一直走过去。
    罗淑英乃是因为内急,故此径人林中深处解手。
    她一径走回来,有点儿神思不属的模样,于是脚下弄出甚大响声,还有三丈许便到青田睡的草场,忽然前面人影一闪,住脚看时,一个劲装汉子从树后转出来,一手按在刀把上,满脸俱是诡异的笑容。
    罗淑英一眼瞥向他按刀的手上,只见手指粗大,青筋虬突,显然是个训练已久的练家子。
    壮汉低声狞笑道:“你便是跟那和尚的女娃子么?果真漂亮俏丽……”
    她秀眉一皱,笼上一股杀气,跟着那双明如秋水的媚眼闭住,凝神倾听一下。
    她这一下闭目倾听,能够听出数里方圆的一切动静,宛如具有慧眼,能明观周围的各种现象。
    那壮汉蓦地用力急扑过来,张臂作出搂抱的势子,身法甚是迅疾。
    她眼睛忽开,错步闪开数尺。身躯就在壮汉指尖拂过,却还差那么少许,没让壮汉沾上。
    这种上乘之极的移形换位,若那壮汉识机,应该立刻想法逃走。可是那壮汉自第一眼迎面瞧见她的容颜,立刻神魂飘摇,情思迷惆,竟然不知进退。
    外面的青田好梦正酣,却有一个壮汉,手提闪亮利刃,蹑足走近他身边,然后据腕举刀,缓缓下落。
    大凡武学名家,早已将感觉训练得十二分敏锐,即使在睡梦之中,也极之灵敏。若有人以刀剑暗算,那一股金风依然可使之惊醒,在千钧一发中避开。
    可是像这壮汉这般缓缓落刀,便无能觉察,何况青田和尚历世未深,怎样也想不到会有人尾随暗算,加之大半年来,难为他已将武功锻练得这么神妙,哪能同时将这种极端灵敏的感觉练成?况且他自念是个出家人,大可不必像普通的武林人,日夕存着警戒之心,故此对这一门功夫也较为忽视。于是,在他此刻的睡梦中,即使那壮汉一刀劈下,也未必能够惊醒逃开。何况那壮汉受行家指点,缓缓地落刀。
    这边的罗淑英微哼一声,衣袖一掷。那壮汉正转身疾扑,仍是以饿虎擒羊之势,直搂抱过来。
    袖风过处,那壮汉左手如受利刀一割,墓地手背鲜血喷溅而起,敢情已去了一大块肉。
    他当时但觉左手一热,及至血光崩现,吓得大叫一声,眼光格处,面前那艳极的女郎,已经没有踪迹。
    原来罗淑英在转眼间已飞跃而起,身轻如羽,直冒出林梢,少说也有两丈左右之高,眼光到处,正好瞧见青田和尚身前那壮汉,利刃光华照眼,正往青田和尚喉间切将下去。不觉浑身出了一阵冷汗,因为她此刻是决不能赶及出手挽救青田和尚的性命。
    脚下那壮汉夫身大呼,叫声划破空林中岑寂,甚至乎有几只飞鸟扑翅而飞。
    暗算青田那人吃了一惊,不由得手底一窒,倾耳而听动但随即又转回念头,腕上加劲,修然往下切去。
    在这千钧一发之间,破空之声疾地飞来,当地一声那柄利刃的刀尖被什么尖坚硬的暗器迎着一撞,倒退开尺许,刀尖恰好从青田和尚脖子边擦过,直没人单地泥中。
    这壮汉同时间哼一声,埃地倒下。
    罗淑英有如飞燕盘空,斜飞下来,林中那壮汉同时也悄无声息。敢情当那暗算青田和尚的人因同伴叫声而一窒之时,罗淑英已扯下衣襟,分作三块打出。
    这一出手,隐隐有风雷之声,而且鬓发飘飞,显已暗含着罡气功夫。那三块布团飞射出来,两块同时招呼向暗算青田和尚的汉子,一取刀尖,将利刀撞退尺许。一取那人胸前中堂死穴。试想那布团撞在刀尖上,尚且能发出金石交鸣之声,将整柄刀憧退,何况打在死穴上,当然立刻毙命。
    另一布团却打向脚下的壮汉,立刻便声息寂然,自然是死掉了。
    她飘身下林,青田和尚蓦然坐起来,惺松着睁眼时,却见身边刮刀光华闪额未休,一个壮汉却俯仆于地,不觉骇然失声。
    她已飘落在他旁边,道:“这厮想晗算你,我差点儿也来不及救你哪!”
    青田冲口道:“定是南阳四鼠的党羽。哼,我本着上天好生之德,却不料这千人以怨报德。”
    罗淑英立刻钉问道:“他们以怨报你什么德?”
    “这个……”青田和尚沉吟一下,才发觉自己失言,这时心中极快地想到万一说出昨晚交手的情形,若碰上南阳四鼠的三人,定必让她杀死无疑,可是又不能不说,到底将事实抖露出来。
    罗淑英没有说什么,淡淡道:“你还困么?再睡一会儿也好。”
    青田和尚起来,但觉脚下依然疼痛,勉强装出不在乎的样子,道:“不觉已睡了两个时辰,正好上路。我们走吧!”
    他弯腰捡起排杖,只见草地上斜插的利刀,光华闪闪,估计出所向的部位,却是有死无生的脖子,不觉吐一口气,再不瞧那死人,和罗淑英一径上马出林。
    那两个人果然是南阳四鼠的人,他们奉命追缀青田和罗淑英踪迹,见机行事。这刻两人都死掉,便没有人回去报讯,因此南阳四鼠便白白等候了好久,才亲自动身追踪。却已是六七天后的事了。
    青田和罗淑英到了西安府,一路上却是分开而走,故此没有什么麻烦,到了西安之后,便会合在一起。
    青田打听清楚本府最大的寺庙,便是城南的慈恩寺,以及本书前文提及过的兴教寺。便带领着罗淑英去访寻。
    不过青田和尚可学乖了,并不和罗淑英一同询问寺僧,却是独个儿先询问。第一天没有消息。第二天便到兴教寺。
    一问之下,果然探问出文宗乃是在此落发出家,法名圆通,只是三天前的事。
    那方文是净光大师,剧他说,惟恐文宗有高梁弟子的脾气,吃不了苦,已着他托缸游方,受那风霜诸般磨难。最快也得半年后才回来。至于文宗所走的路线,却没有加以规定,由他自己决定。
    青田和尚神色大变,光头上沁出点点汗珠。光镇定着退出来,在廊间仁立细想好久。
    他知道若将实情告知罗淑英,她必会立刻翻脸,起码将这佛门胜迹的兴教寺毁成瓦砾。
    而他此刻尚未有那种功候,足以按照左右光月头陀的遗计,将她稳住一个时期,静等事情自然发展。
    他微微叹口气自言自语道:“我可又要打诳语了,这生涯可够受的……”
    但他随即又纠正道:“可是啊,我怎可埋怨这担子太沉重?这担子……”他的思绪忽又悠然远部,心上浮起罗淑英停停倩影,以及那动人的绝世容颜。
    “这桩事,不但因佛门大有关系而使我焦虑,而且,她在我心灵上,也是莫大的磨练,师父大概早早含有深意,我切莫自坠魔障中。”
    寺院深深隔绝了尘世一切喧哗,这儿只有无边的恬静安详。许久以来,那动荡不安的心灵,这时似乎有点着落。
    他徐步走出来,出了寺门,只见罗淑英青巾包头,一身宽大的青布衣服,若非瞧见她的正面,骤眼间便会错觉为普通村妇。
    她此刻坐在一棵树下凝眸对着远屏天边的终南山,眸子中也是一片悠然的神情。
    “她在想着些什么呢?”青田和尚拄杖站在山门,悄悄地想:“我那大哥此刻正是远走天涯,难到她有这灵感,是以遥望天际,以她这种绝世容颜,以及妙诣天人的武功,这世间的一切,何求而不得啊?可是,造化弄人,一任她费尽心机,也是落个徒劳无功,唉,若是世上还有什么事物,可以代替她心中那影子的话,我纵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正是不辞冰雪为卿热,然而青田和尚一片冰心,却也落了空。
    他怅然微唱,手中弹杖轻轻顿一下,步地一响,杖尾直插人坚硬的于土中。
    她震动一下,回眸瞥视。
    青田和尚低头一瞧,忽然泛起笑容。原来刚才无意将禅杖一顿,插入坚硬的干土地上,已显出他的内力,在这数日之间,又深进了一层。
    大凡各种技艺,甚至乎读书,总是有一个共同的现象,便是当进步到了一个阶段时,便会凝滞不前,经过许久的时间,不知不觉超过这阶段之后,又会进步得很快,直到另一个阶段的来临,这进步的速度才又像上次般凝滞住。
    青田和尚一向是自家苦练,未曾与人交过手。要知武功之道,除了自家的天资禀赋和锻炼时的苦功外,还得正式使用,从真刀真格的场合中,无形地熔会贯通,才能得到最大的收效。
    以青田和尚的资质(他曾受左右光月头陀以灵药和内功为之脱胎换骨),以及所学的天竺异功和杖法,已具有莫大神通。只因他未曾实地施展过,于是便像是理论和实践不能配合。
    最可惜的是南阳四鼠的功力到底有限,并非攻错的上佳他山之石,他还得多寻几次机会,和真正的高手拼斗,功力火候才可更进一层。
    不过,他已经很满意了,笑容泛上面上,一时忘了罗淑英在瞅着他。
    罗淑英唤道:“青田,快过来呀!”
    青田这才如梦方觉,心中一冷,想道:“唉,不成,我的功力虽大有进步,但对付起她,仍未达到这程度……”
    口中勉强应一声,走将过去。
    她急切地问道:“有什么好消息么?一定是有好消息。”
    青田怔一下,道:“消息倒不是太好的,但据那方丈说:大哥果真在三天前来过,但方丈大师见他仍有纨绔之习,没肯替他落发。据说西安府的寺庙,都不肯容他剃度出家,是以大哥一气之下,声言必定要到别处剃度后,再回到这里来。”
    罗淑英娇艳的脸上泛起惨白之色,自语道:“唉,他终究没有改变主意。”
    跟着又抬头道:“那么我们怎办呢?”青田见她没立刻发作,心头暂时放下一块大石,徐徐道;“我早考虑过这问题。大哥如今有点儿骑虎难下的状况,我们不能再逼迫他……”
    罗淑英冷然道:“你的意思是说,我们这番追到西安,乃是逼迫他么?”
    青田道:“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说,若果我们不再追赶,使他能在期前息止那落发之心,才是逼迫他。你也知道他执拗的性格,我们若置请不理,岂不是变做我们迫他非出家不可,尤其是当他回家去,到沈家园找你不着,多半以为你不肯谅解他,非出家不可了。”
    罗淑英哼一声,但声音甚是软弱。
    他又道:“我想命小毛先回家,截住他的归路,以免回家又跑了。我们分作两路,设法找寻他的下落,你看这方法使得么?”
    她负气地道:“我不知道……”青田和尚立刻道:“那么我们便这样决定,你在西安附近查探,尤其不可离你家太远,我料他终必会到你家找你,也许实际上没有勇气真个上门找你,但望门踌躇,却是必有其事。”
    罗淑英立刻轻轻叹息一声,大有既有今日,何必当初之溉。
    青田心中甚是疚傀,因为他终于以大诳语,将这位深情一片的女郎哄住了。他此时却反而为了自己的成功而十分难过。于是,他痛苦地低下头。
    罗淑英恢复爱的信心之后,便有余暇注意到青田的表情。
    她已知道这位年轻英俊的和尚,对自己实在深爱着。而且此刻正受着最大的折磨。为了自己心爱的人到处奔跑,使她能够和另外的人驾梦得谐,这滋味之难受,她是能够感觉和推想出来。
    她轻轻道:‘称何必难过呢,咳!”
    一声叹息,蕴含的意思难解得很,也许含有深意,也许只是一种同情的表示而已。可是青田心中一阵感激,差点儿流出感激之泪来。
    “她终于不鄙视我卑鄙的行为了。”他想:“我自从表示出心中的爱意之后,她便变得十分冰冷,似乎是怪责我不应该有这种感情。可是,我的确不能自已啊!我佛慈悲,她终于饶恕我了。我还能再要求些什么呢?”
    他抬起头,脸上一片光辉。仅仅是轻颦微唱,便溶解了他心中的冰雪,那是因为其中有温暖之故,这在罗淑英方面,却不知一点含蓄的表示,便会产生如许魔力。
    青田的眼光仅是一瞥而过,道:“我……我很好。”
    两人回到西安府城外一处农舍,那便是罗淑英匿处。
    这桩事这样便告一段落,青田和尚准备自个儿远出找寻法号圆通的袁文宗。
    此刻他已感悟到师父左右光月头陀的无上智慧,的是妙不可测。当日左右光月头陀曾说此事应在一载之后。但自从前些日子开始,这桩事好像已经来临,使他十分狼狈。然而到如今,果然还要拖一段日子。
    他仍然骑着马出发,在出发前已见到小毛,暗中嘱他分头访寻袁文宗而非着他回家。
    青田料想袁文家不会更往西去,便取道东北,小毛则取道东南。约定四个月后在直隶的大名府碰头。
    青田和尚扛杖骑马,洒然就道。
    他所预定的路线,乃是遍踏一路上的名山胜迹。因为袁文宗多半不会在扰攘的闹市中藏身,甚至不会在人烟太多之处经行。故此,他也采取荒僻路径的走法。
    两个月后,已经到了山西大同。这是因为更往西行,便是名驰天下的佛教艺术伟构云岗堡武州山石窟。那里的石镌佛像,不下万千,与河南龙门千佛岩齐名。
    他先到西门的大华严寺,此寺乃是辽代清于年间所建,寺中有诸帝铜像以及诸般石像,甚是有名。
    他并没有谒见大华严寺的主持,在寺中挂单之后,便到处浏览,顺便是碰碰运气,希望能遇到袁文宗。
    这大华寺甚是宽敞,隐约有当年辽人那种粗矿的意味。任何时代的建筑物,在艺术上的观点而言,总是或多或少地受到民族性的影响。这一点,连具有悠长历史和独特风格的佛教建筑,也不能免去这情形。
    青田和尚是杖不离身,携同着在寺中随步所之。
    当地观赏完几座铜像之后,掉首欲行时,忽然那厢有人唤道:“和尚别走。”一听口音不带丝毫本地老西口音,却是极纯正的官话。
    他略感诧异地止步,心中极快地想道:“那人的声音显示中气充沛,铮钲而鸣,必是具有上乘武功的人。”
    回头一瞟,只见发声来路,却是转入后堂的一面影壁,却没有丝毫人影。
    猛听左侧两文开外,有人大声道:“和尚,找在这儿呢!”
    青田认出是方才那人的口音,不觉大诧。暗忖道:“他露这一手干么?以这种身法来看,此人武功远在南阳四鼠之上。”
    忖想之间,眼光已寻声觅看,只见在那一座铜像之后,走出一个人来。
    这人年纪约在四旬开外,身材高大,相貌堂是威武,尤其那道浓黑的眉毛,自然而然流出煞气。
    青田看看他的衣服,甚是粗朴,一时清不出这人的身分。当下转身跨步,杖尾无意轻轻触着铜像五座,发出清脆的响声。
    那人注意地察看着这一切,尤其他那根禅杖,这时听到铁石碰敲之声,矍然凝瞥他一眼道:“和尚带的好重禅杖,我还以为不是铁制的呢!”
    青田和尚这才如梦初觉,敢情那人施展移形换位之功,乃是信准地位,令他转身时那根禅杖必定会敲擦着铜像石座,以便查听自己禅杖的质料。暗念此人用心诡秘而灵敏,不知所为何事?
    这时正是雍正初年,那雍正以各种手段,争夺到皇位,关于此事,许多书本均有记载,不必多赘。那雍正本人的确精通武功之道,是以当年曾有所谓血滴子的组织,震惊天下武林。嗣位之后,便惟恐这一班心存民族观念的汉人高手,会因自己对汉人继续高压政策不满而祸生时腋,便另外秘密聘请好些武林高手,一方面用计谋毒杀那些旧人。那些被害的武林高手,最著名的莫如江南七侠,却因未曾一网成擒,故此立刻将预早布置聘好的能手都召集入京,组成另一班新的血滴子,等如今日的暗杀兼护卫的组织。不过此时因已嗣大位,保护的色彩便多于暗杀了。
    这好些新聘的名手中,最著名的便是乾坤手上官民、南疆血掌尤锋两人。另外还有前藏圆树派的喇嘛好手唐古拉大师。前两者因是汉人,居常负责外面的事。官中保护之责,却全落在唐古拉大师和他两个弟子身上,率领好些侍卫,日夕严密防卫。
    不过外间却仅知乾坤手上官民和血掌尤锋两人,乃是大内好手的领袖,并不大深知那位前藏喇嘛的底细。青田和尚在大半年之前,还不过是个厌世的土子,如今虽然身负绝技,却也心心注念在罗淑英与佛门一段瓜葛之上,一点儿也不知道这些大事。
    他道:“施主别见笑,贫僧云游四方,带杖为伴,可防虎狼之患。”
    那人道:“我明白得很,和尚何必情急解释。”
    青田心中道:“好吧,我说出来,是敬你也是武林高手,眼力不凡,瞒之无益耳。情急两字是怎样来的,笑话……”
    那人见他默然,大踏步过来,气派自然而然十分威严。
    他在青田前面四五尺处止步,灵利之极的眼光,在青田全身上下不住盘旋。
    青田觉得此人动作可怪,却因气派太大,一时没有什么动作。
    那人道:“和尚你叫什么名字?”
    青田不因他的不客气而不理,答道:“贫僧法号青田……”
    “从什么地方来?往什么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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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回龙腾虎跃刀鸣杖毁
    青田道:“贫僧已跳出是非之圈,从来处来,往去处去,施主何必多问。”
    那人大声喝道:“胡说,把帽子脱下。”
    青田征一下,道:“施主何故动气,贫僧实在不解。”
    那人似乎觉得自己太过火了。恢复平静的声音道:“我便是上官民,武林的朋友送我一个外号称为乾坤手,和尚你或许有个耳闻?”
    青田和尚单掌合十道:“贫僧孤陋寡闻,极少注意世事。不过以上官施主的气派看来,必定是极负盛名的人物。”
    乾坤手上富民目射奇光,道:“好,好,你脱下帽子,让我瞧瞧是不是青田和尚。”
    青田这一下可坠五里雾中,想道;“我头上连头发也没有,他怎能认出我是不是青田和尚?”
    乾坤手上官民微观怒色,催促道:“快点儿,别耽误我的时间。”
    青田和尚不知不觉地举手脱下僧帽,但随即醒觉地戴回,道:“上官施主可满意了吧?”此刻他心中,正为了自己何以不知不觉地将僧帽除下而羞愧。因为这样简直是自己受到对方威严的声容所摄,显出太无定力。
    乾坤手上官民微晒道:“我怎能瞧得清楚,再脱下来。”话声如嘲还想,表情冰冷。
    青田和尚抗声道:“上官施主你迫人太甚了,幸亏贫僧乃是出家人……”“住嘴。”乾坤手上官民叱了一声道:“你既未曾听闻过我上官某人的名字,哪有我这一号人物在眼中,可是……”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和平一点,继续道:“可是我倒真个没曾听闻江湖上有你这么一号人物,咱们可得交个朋友。”
    青田和尚这时才知道对方乃因自己不认识他的大名,当下歉然道:“贫僧的确是规矩的出家人,不理红尘世事,上官施主莫怪。”
    可是那乾坤手上官民,乃是负有特别任务,亲自出马到这大华严寺来,有所行动,这刻心中越发疑惑,只因他是有身分名望的人物,不肯轻举妄动,贿人口实。是以这时心中虽仍有所惑,依然没有说出难听的话。
    他道:“和尚你是佛门弟子,不必多呕闲气,何妨脱帽让我瞧瞧。”
    青田和尚见他不像方才那般咄咄迫人,二次举手,欲脱僧帽。
    “罢了,我给他瞧瞧又何妨?”青田想道:“反正他已好言相求,而且,我也想知道究党我和尚的秃头上有什么秘密。”
    他徐徐将帽脱掉,微微俯首,让对方观看。
    乾坤手上官民冷冷道:‘你可是刚刚受戒?”
    青田和尚恍然想道:“原来他从我头上的成疤,看我受戒时候多久。”目中答道:“正是。”
    乾坤手上富民道:“你本来叫什么名字?”
    青田和尚反问道:“上官施主既已看过,那么贫僧可是青田?”
    乾坤手上官民冷笑一声,忽然侧身一掌拍出。掌风呼地一响,极是强劲。
    青田和尚因所站位置,乃在大殿内,那乾坤手上官民却在门口与他之间。是以目光给挡住,但从灵敏的听觉中,也发觉上官民这一掌,乃是将一件体积细小而劲疾的暗器打飞。
    那暗器啪地打在殿墙上,这时青田和尚可瞧见了,敢情仅是块拇指大的干上。
    乾坤手上官民降一声,并没有立刻纵出门外,反而横睨青田一眼,那眼光森冷之极。
    青田和尚念声佛号,将眼光垂向地上。
    乾坤手上富民道:“这是哪一位朋友?想将我引开,好放你走么?”
    青田和尚道:“贫僧没有朋友,更不是施主所说之意,贫僧若要走时,也不怕施主拦阻。”
    他说话时没有一丝火气,这是因为他认为事实如此,便照样说出。若他知道对面这个相貌威严的中年人,便是名闻天下的一等人物乾坤手上官民时,便不会这等从容了。
    上官民反怒为笑,呵呵数声,然后道;“你试试看。”
    青田和尚道:“贫僧犯不看得罪主啊,况且外面还有别的人,施主你不出去瞧瞧去?”
    上富民不觉狐疑地闪动一下眼光,显然他被青田和尚的态度所惑。他方才以为青田是故意激怒他。然而,此刻却觉得青田并非假装。
    但他只稍歇了一下,便道:“不劳和尚挂念,外面的入,自有他的遭遇。”
    青田哪知他话中之意,不啻暗示外面另有能手,足以截击那发暗器的入,仍然糟糟然道:“那个人有什么遭遇啊!”
    乾坤手上官民把不定他是否装佯,沉声道:模扯别的,你说随便出去,倒是试试看行不行?”
    青田和尚迟疑一下,道:‘贫僧不想多生事故。”
    “废话,快试试看。”声音变得严厉得多。
    青田忖道:“你这人好没道理,凭什么非拦住我不可,想来你不过比南阳四鼠高明些,我可不怕你……”
    他这种想法,完全是不懂江湖过节的普通人的想法。要知江湖上最讲宪的是面子,刚才青田的话,可使乾坤手上官民没法下台,除非他赔罪求饶;那也还要瞧着办哩。
    青田和尚忖想一下。决然拽杖而行。
    他迈开大步,直走向殿门,乾坤手上官民反而给他吓一跳,身形微闪,又退了三步之远。
    青田直走而前,连跨三步,乾坤手上官民生平以一对铁拳以及腰间围着的一柄缅刀;驰名武林垂三十年之久。所使的乾坤十三式,无论是掌或刀,从未走过下风。尤其那柄缅刀,乃是缅甸宝物,刀身扁狭,可软可硬,平时围在腰间,有如常人所用的腰带,科直时锋快无匹,寻常兵对遇上,必受损缺。
    这时上官民可不能再客气,举手虚虚推出一掌,风声呼地一响,劲袭青田。
    青田突然止步,道:“施主真要动手么?”
    这一问无异是最后警告,乾坤手上官民蕴怒于心,修然真力贯注掌上,本是虚虚推出之掌,这时再击前数寸,掌风已大不相同,重压如山。青田禁不住挥臂一格,内家真力自然外溢,硬挡了这一下,这电光石火般一触之下,青田不觉面目失色。敢情已觉出敌人掌力奇重,迥非南阳四鼠可比拟。
    这时他左手回缘击出。掌风又比上一掌强劲,而且有点儿坚硬的感觉。青田吃了一惊心中电急忖道:“这人怎的这么厉害,光是第二掌,威力巨大不相同。这是特别的劈空掌力啊,是越打越厉害的一种,我且运足真力,应付他一会儿。”
    力随心生,霎时浑身都布满了真力,他的内功,乃是天竺秘传,别具另一种威力,左掌同时使出降龙十八杖的变式,猛可迎击。
    那乾坤手上官民乃是大内领袖人物,所发出的掌力,岂比等闲。虽非劈空伤敌,但在两尺之内,吃他掌风扫着,也会有皮裂骨折之厄。
    故此青田和尚必须严密地拆招解式,一来要抵挡住敌人掌风,二来不能露出空隙,予敌可乘之机。
    两人掌力一触,青田和尚微微路前半步,那乾坤手上官民脚下没有移动分毫。
    那位名震天下的乾坤手上官民,饶他半生戎马,屡经战阵,这刻也沉不住气,微喷一声。敢请他这第二掌推出,已用了全身八成功力,可是猛觉那和尚举掌抵挡时,那内家真力之强劲不但是生平仅见的高手,而且甚是特别,反应之力极强,大有自己的力量超用得重,则反震之力越强之势。是以当掌力排山倒海船去之时,陡然悬崖勒马,硬生生将力量撤回来,眼见敌人进了半步。
    其实在方才彼此真力一触之下。青田立刻感到自己的内力,与敌相比,实是相形见细。
    这番他还是生平第一次和这么强的高手较量内力,是以他本身的功力,不免因完全没有经验阅历而打个折扣。幸而他所练的天竺异功,反震之力极强,把个领袖大内的魔头也给瞒住,陡地收回力量。致令他煞不住脚步,随之踏前了半步。
    他的掌法简直没有认真锻炼过,这时心中一惊,不觉使出十八路降龙杖法,呼一声半截掉杖疾砸而出。
    杖风沉重如山,威势惊人,乾坤手上官民这刻已认定这和尚,乃是乔装故意拦阻自己的敌人。可真不敢大意,以免半世英名,折损在这大华严寺中。当下脚下微动,又退开三步。
    青田和尚禅杖打出,脚下如影随形,行云流水般挪前两步,呼地又是一杖斜恋过去。
    墓地眼前白光一闪,跟着金刃臂风之声,疾卷进来,敢情那乾坤手上官民已掣下腰间缅刀,抖得笔直,从杖风疾卷进来。他的面色寒如冰,两道乌黑浓眉上,尽是煞气。
    青田和尚嘿然一喝,收杖封架,杖尾迎击敌刃,枝头却从下暗袭。
    乾坤手上官民猛可发觉敌人这一招虽是神奇严密,但内力似乎嫌弱了一点儿。大叱一声,旋风般连环送去。
    钻然一响,刀杖相触,那支镔铁打成的梯杖,竟然给削断寸许长的杖尾。
    青田和尚简直无暇去瞧那掉落地的铁块,连连奋力招架。
    霎时间白气弥漫,黑龙乱舞,这座宽大的殿堂中,竟被刀光杖影所占据住。
    青田和尚这时忽又闭目,尽量施展出十八路降龙杖法。但见杖影绕身飞舞,严密神妙,兼而有之,他的闭上眼睛,并非故意如此,乃因当日左右月陀嘱咐过他,说他本练成佛家大金刚心法,不能对敌无所畏怯,岂非影响到杖法和功力。因此,遇在上强敌之时,可以先闭住眼,将杖法尽量施展出来,等到局势稍定再作打算。
    不过,若是他老闭着眼睛,那也不成。因为若是这样,便绝对无法作逃走的打算。
    这天竺秘传的十八路降龙杖法,的是佛门奇技。四五个照面过处,杖风山响,竟是严密异常。方才已落下风的败象,已经完全挽回。
    乾坤手上官民这时已使出武林称绝的乾坤十三式,那柄利可削铁的缅刀,光芒如雪,尽是纵横挥霍,不停进击。
    可是他立刻被敌人杖上所带出的风声和力量所迷惑,以他们这种高手软技,差不多全是从敌人兵刃上的风声来决定自己的动静进退,可是目下这个和尚,枝法神妙,这时不但削他的排杖不到,反而那禅杖是重兵器,必需找寻机会削,不敢硬砍,而且那招数之神妙,似乎还在自己的乾坤十三式之上。更有甚者,敌人杖上的风声和内家真力,极是古怪,分明察觉出敌杖已经砸上身来,连忙闪时,却发现敌杖实在未曾够得上部位。
    这一来可把他弄糊涂了。于是在十五招之后,他更改变了打法,专一游身疾走,向隙进击。
    他的身形如此迅疾,使人骤眼瞧去,严似穿花蝴蝶,绕飞花丛之中。
    枝风刀影,此起彼落,渐渐将战圈扩大,甚且在那些硕大无朋的铜像间出没。
    大约一顿饭工夫,青田和尚但觉自己十八路降龙杖法,益发使得应手得心,便放胆张开眼睛。
    他这时的情形,大可比方作一块无价的宝石,愈磨愈见光彩。
    乾坤手上官民是何许人也,这时已约略估出敌人杖法神异之处,攀然大喝连声,挥刀进击。喝声坚宏响亮,殿中回音激荡,更添声势。
    青田和尚立刻又得将杖圈收窄,却因应变略慢,常然一声,又给敌人别断两寸许杖尾。
    他心中一阵谏然,却连转念头的工夫也没有,全神凝注在十八路降龙杖法之上。
    看看又战了许久,殿门外人影屡现。
    乾坤手上官民久经大敌。耳听四面,目观八方,早知那是自己的人。
    他这番不意遇着这位平生强敌,鏖战许久,仍未分出高下。虽说曾经两度削断敌人兵器,到底没有将这不见经传的和尚收拾下,终是盛名之累,因此完全将殿外之事略下不管,全力窥伺这和尚的破绽。
    青田和尚总觉得敌人内力之强,使自己常有首尾难顾之弊,幸亏杖法神妙无比,战了这么久,还没有现出破绽。
    又是个把时辰过去,青田和尚已被敌人刀光四下裹住,渐有相形见纳之势。
    猛听殿外有人叱道:“老和尚你找死么?快回后边去。”
    一个苍老声音念佛号道:“殿里是谁在弄刀动棒啊?这是佛门清净地“住嘴,老爷不念你年老糊涂,可不跟你这么客气,现在快给我老爷滚回后面。”
    那苍老的声道:“老衲是这里的住持啊,你们……哎,好,好,老衲这就走……”
    殿中的两人,正在舍死忘生地苦斗。青田一点儿没听见外面的对答。但人家全听在耳中。
    乾坤手上官民呵呵大笑道:“你的朋友早就远走高飞,那老和尚不是你的同党吧?”言中大有讥嘲的意味。青田和尚只听到他后面的话,勉强随口应付道:“什么和尚、同党?”
    乾坤手上官民笑容未放,故意将刀法松弛一下,再说了一遍。
    青田和尚趁机又扩大杖圈,一面摇头道:“我连主持是哪位大师也不晓得呢!”
    上官民道声好,忽又增加压力,两人齐齐移动数步,正好在两座铜像之间。
    乾坤手上官民募然飞纵而起,划起一溜刀光,急射而至。青田和尚一跨步,挥杖欲击时,却因这一枝击出,必中铜像,忙不迭移形换位。杖法一懈,上官民已乘隙而进,刀光如雪,直卷进来。
    青田和尚明知身后便是那宝贵的铜像,若一闪开,敌人之刀斩金削铁,必将铜像毁掉。
    然而他又不能不闪,因为他虽然可以横杖招架,但从方才杖尾被削的经验,这一招架,整根掸杖可就得分作两截,而且自身也甚危险。
    高手决斗,讲究的是分秒时间,也得争取。这时刀风锐利急劲,已疾袭而至。
    青田和尚大喝一声,蓦地一式“银流沙焦”,仗影横封,全身内家真力完全由杖上溢出,宛如怒涛澎湃激荡。
    乾坤手上富民刀光连闪,在这一触即及之际,已连变了三招。
    他的确不愧是领袖大内群雄的人物,缅刀如电,姚开放人以杖影和真力所布成的铁壁,只寻到那么一丝地空隙,刀尖已疾深而进。
    常地一响,刀杖相砟。青田和尚已存着禅枝被削断之心,这时毫不犹疑,全力一压。
    这次他既不存苟避之心,力量便给用出二十成足。乾坤手上官民缅刀一削,竟不曾将敌人禅杖完全削断,仅仅刀口深嵌在杖身之上。
    青田和尚双手持杖全力一压,跟着撒杖抽拿,猛击而出。
    乾坤手上官民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兵刃撒手,只好左拿一翻,硬迎上来。啪地三掌相交,一个是有意,一个是勉强招架。是以立分强弱。
    人影乍分,青田和尚宛如一缕轻烟,向殿门外飞纵而出。那乾坤手上官民却连退三步,等到稳住身形,敌人的按铁禅杖余势劲急,不得不拧身跨步。那铁样杖重逾五十斤,掉在殿中方砖之上,发出极响亮的声音。
    青田和尚一个起落,已抢出殿门。只见两条人影,各向一方追扑而去。眼光一扫,地上有两三粒铁菩提和三粒铁莲子,兀自流转未息。料得那两条人影,定是被那铁菩提和铁莲子的两人引开。心中电光大石般掠过一个念头。
    “怪不得那厮不肯放过我和尚,敢情这里面有佛门中人。”
    心虽在想,脚下可下停留,疾向殿后飞跃,穿过一座佛堂,转出一道廊,再经过一个院落,陡见前面花木扶疏,曲径通幽,却是一座院落。
    他惟恐让那魔头从空中飞纵时瞧见,不敢停留在院中,一径冲入堂中。只见堂后一道门口,连忙走进去,却是个小弹院。
    廊上一个老和尚,凭栏站着,一径凝视着他。
    青田和尚合十道:“老禅杖请恕擅闯之罪……”
    老和尚转身临房,一面道:“请进来吧!”
    他疾如飘风地闪入禅房中,只见这禅房甚是雅洁,自有一种庄严清静的情调。
    他立刻便推想到这是本寺方文排房。
    那老和尚摄衣坐在禅榻上,一面摆手请他在一张椅上坐下,然后徐徐道:“师兄绝艺惊人,老销方才已略窥一斑,不胜仰佩。”
    青田不知所措,嗫嚅一下。
    老和尚又道:‘老衲广智,乃是本寺方丈,敢问师兄法号?”
    青田连忙说了。
    老和尚道:“适才和青田兄交手的人,乃是方今武林中一等一的人物,如今供职大内,与南疆血掌尤锋并为领袖,天下之八,闻名色变。师兄居然能够与他以兵刃相见,争持两个时辰有多。这件事著传出江湖,必定震动江湖无疑。”
    青田和尚呀地一声,道:“弟子实不知该人来历,是以冒失挺斗,若知底细,恐怕会曳杖而走。”
    广智老和尚道:“老衲早年也曾研练武功,然而总不成材。晚近二十年静中有悟,然而筋骨已衰,已无寸进。不过以老衲愚见,师兄杖法绝伦,只惜方寸中杂念未祛,不时动心转意,影响功力。而且那上官民的缅刀,乃是希世之宝,师兄禅杖被削,更加影响斗志。目后尚须从持心定慧方面加点儿苦功,再与上官民相逢时,定能一挫凶焰。”
    青田和尚心中如有所悟,不禁着意寻思,歇了好一会儿,才连忙向广智和尚道谢。
    老和尚道:“那上官民率同两名大内好手,来本寺搜寻敌人,其中一位正是佛门弟子,啊,师兄果真不管世事,那么老油也不须多言。不过有一点要奉告的,便是他们欲搜捕之人,果然匿伏本寺,幸亏那魔头被师兄牵制住,否则后果如何,便难说了。”
    青田道:“老样师切勿误会,弟子虽是出家为增,但仍然记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话。而且,弟子之看破红尘,与山河沦落于外人之手,亦有关系。不过,此刻弟子身有重任牵涉到佛门大劫,是以日夕惕惕,不能自安耳广智和尚诵一声佛号,道:“师兄有此缘法,可喜可贺。然而佛门劫运,系于天心,师兄虽然必须谨慎从事,但也不可太于执着,反坠庞道。啊,老袖饶舌了,请师兄海涵……”
    青田连声不敢,猛然又如有所悟。
    老和尚道:“那魔头收拾不下敌人,定然无颜留在此地,况且另两人已现身逃走。他奉了密旨,必定不敢先私仇而后公事。那屋角一根竹枝,权当排杖,师兄可持去,力挽狂澜。
    我佛无所不在,必定庇佑师兄。”
    青田转眼一看,只见屋角靠住一根长逾眉际的竹杖。大约是久无人理,是以有点儿黯淡。
    他走过去,伸手拿处,但觉竹杖重量还在自己那根掉杖之上,不禁诧异细瞧,只见那杖仅仅粗及儿臂,色泽金黄中,隐隐幻出一圈圈的紫景,极是悦目。
    老和尚道:“这是沙门至宝南海紫檀竹,坚逾钢铁,可也甚重。以师兄之功力,再不怕人家的宝刃了。师兄既弃以往的按铁禅枝,今日之事,便传为另一人所为。如此一则师兄来日走动时,不致多生麻烦。二则有这么一个高手,便可为我方益增声势。”
    青田无道谢过赠杖之德,然后道:“弟子此时无暇及此,一切便请老禅师裁决。”他再坐下倾谈,便将此行内容说出来。
    广智老和尚原来也会见过左右光月头陀,当了便约定代为留意,两个月后再来此一晤,以便得知确实消息。
    青田和尚用过斋膳之后,才又从容上道,先到云岗堡瞻仰石窟佛像胜迹,然后一路北上访寻。
    不过他这一路上都不像以前那么急切,他深深体味到广智老尚话中微旨,从而了悟出许多道理。于是,他变得沉默深思,路上所见的一切,部另有一种意义,那是恒久的内在的意义。他似乎探索到宇宙的真相,他得悉生命中更多的限制,不论人类智慧如何发展,但仍然有许多限制,是超乎于智慧之上,为智慧和人力所无法逾越的。他从北方折回大名府,逼着了小毛。
    两人都无所获,青田算算日期,便携同小毛回到大同的大华严守谒见广智老和尚,探听一下消息。
    十天之后,他们已到了大华严寺。
    远远已望见寺门,小毛已买了一匹马,这时扬鞭追上青田,呼叨道:“三相公,前面可是大华严寺?”
    青田点点头,小毛又问道:‘哪位老和尚是约定这个时候么?”
    他又点点头,凝目瞧着远处的寺门。
    小毛已抱怨地道:“三相公啊,自从在大名府再见到你,但觉你已变I一个人,老是不做声,尽在思索些什么,三相公休老是想些什么啊?”
    青田道:“你喜欢我说些什么呢?”
    小毛道:“什么都行啊,只要别那样子不做声,可要憋死小的了。说些老和尚的事,或者是大小姐……什么都可以。”
    青田微唱一声,道:“你怎会明白我的思想。”
    小毛道:‘’这就快到大华严守了,若果仍然没有大相公的消息,可把大小姐等惨啦,对了,三相公啊,那天你不是对大小姐说你爱她么!那时小的心里很气愤,那是为大相公气愤,故此当你阁小的慢走,你和大小姐先赶去西安时,小的还以为你有什么不妥的念头,现在小的才知道自己该死,三相公你……”
    青田截断他的话头,道:一这些事不消再提,你瞧我已经是个和尚,那就太够了。”
    小毛嗫嚅一下,道:“小的知道三相公不会怪责,三相公你果真爱大小姐么?”
    青田沉思片刻,缓缓道:“那是以往的事情,我如今已不是昔日的青田,哪还有什么爱不爱的。”
    小毛征一下,大声抗议道:“你三相公的话太绝了。你能够削发出家,也可以蓄发入世啊,大小姐她呢?她怎样说?”
    青田嗯了一声,侧顾小毛道:“你今天这么多话,奇怪?”
    “小的在想,大小姐怪可怜的,又是那么一个美人,唉,大相公也大忍心了,然而作,也一样地忍心。”
    青田心波荡漾,遐想欲飞,连忙诵声佛号,自个地念道:“有喜无情成解脱,欲追前事已溟蒙……”
    小毛道:“三相公,等会儿若果然不知大相公下落,你就蓄发还俗吧,小的知道唯有三相公你能够使大小姐抛开愁思……”
    青田猛吃一惊,再看他一眼,只见他面上神情甚是思挚,仿佛这个要求,乃是对他本身十分重要。这要求生像已非罗淑英之事,而仅是小毛生命中最要紧之事。
    “他……他想什么啊!”青田吃惊地思忖:“他为什么这般替她着急。”罗淑英情影已经多日没有侵扰他的心灵,但这刻却清楚地浮现心头,他悲哀地叹息一声,想道:“我焉能代替她心中的影子,若是能够的话,我……”下面的他不再想下去,这刻他已生出犯罪的感觉。
    他大声道:“小毛以后不得再胡说了,你可知自己说些什么话。”
    小毛勇敢地点头道:“小的知道自己说什么,小的但求能使大小姐快乐,心中便觉得舒服。三相公作应该蓄发还俗的啊。”
    青田和尚央一下马腹,冲在前面,一面惊诧地想道:“真料不到,小毛对她也生出这么强烈的感情,虽然因为各方面都太过悬殊,故此不像寻常的爱情形式表现出来,但他的确是对她有了莫大的感情,她……”
    蹄声得得,已走近大华严寺,只见寺门石阶上,一个和尚站在那儿。
    那和尚正是大华严寺的老方丈广智者和尚。
    青田滚鞍下马,上前行利,广智老和尚也还了一礼。
    他道:“老纳已探出圆通师兄的行踪,他乃是往南海朝拜,大概此去时间很久。”
    小毛可不知圆通即是袁文宗。青田道:“多烦老禅师指点,既是如此,弟子便归西安。”
    广智老和尚微微点头道:“如今寺中尚有恶客留驻,彼以老销不知耳。师兄禅光冲和,遇异昔日,大是可贺。”
    青田和尚向寺门投一瞥道:“既是如此,弟子先告辞了。”
    当下彼此行礼告辞。
    小毛跟着青田远了,才问道:“刚才三相公和那老和尚寥寥数语,便立刻离开,已经知道有什么消息么?”
    青田沉重地点点头。他这一回到西安府,找着了罗淑英,便立刻得将底蕴揭穿,那时候,后果如何,正未可预卜。纵然他如今已深悟世相,不再执着。然而,到底关系甚大,不由得他不耿耿于心。况且他极不愿令罗淑英伤心,然而当他说出真相之时,她焉能不芳心尽碎?他们终于回到西安府,那罗淑英在城郊外租赁了一间孤零零独立野外的房子,每日除了到处溜溜,希望碰到袁文宗之外,便是等候青田归来。
    如今已是秋深时分,田野间一切都枯黄了。纵目遥览,难得见到代表生命的绿叶,只有山谷间枫树千重,染得遍谷红成一片。可是这种颜色,终不似鲜花之红,使人无端生出衰飒之感。
    她的屋子孤零零地独立在田野中,在清冷的秋风中,倍觉孤单萧索。
    可是她的心境比之这座屋子更加凄凉,在这几个月的等候中,她觉得像是已过了千年。
    日子是这么地难以排遣。而相思之情,则日益深刻。好多次她站在门前,眺望西沉的太阳,余晖残彩,映得遍地像抹上缤纷油彩,尤其是那长满枫树的山谷,更加美丽醉人。
    可是只在眨眼工夫,这一切一切美丽的景象,都随着暮色降临而消失。她深深觉得悲哀,这不仅是像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悲哀。而是痛惜青春的惆怅。那原本是生命中最灿烂美好的日子,却是轻忽地让它逝去。
    她的青春,正如那黄昏夕阳美景般令人爱恋和美丽,然而一会儿便失落了。
    尤其是袁文宗的远走出家,那是不可填补的损失,永远再也不能填补。
    是以她变得沉默、衰颓。生像青春已从她身上消逝了,再没有那种活力。
    她忽然发觉头上出现了一银白发,这是一个极恶劣的凶兆。
    以她那种道家罡气的造诣,本可以转白为黑,返老还童,可是她居然有了白发,这是多不可思议的现象啊!
    如今她深深体会到忧愁滋味,并且无能摆脱相思的樊笼羁绊,这情枷恨领真个把她折磨得比普通的女人还在弱,她经常静静地哭泣,却说不出是什么缘故。
    这天,她清晨便起来了,晓色迷离,曙光黯暗,她盥洗罢之后,走回房间,四下一瞥,但见红窗寂寂,一个茶杯孤单地摆桌上,床上多枕末整,却是凌乱得那么单调,她叹口气,轻轻诵道:“红窗小泣低声怨,永夕春寒斗帐空,中酒落花飞累乱,晓等啼破梦匆匆。”声音凄清,玉容惨淡,跟着又将这首诗倒转来念道:“匆匆梦破啼莺晓,乱絮飞花落洒中,空帐斗寒春夕永,怨声低泣小窗红!”
    她念的那首诗,乃是宋代眉山苏东坡的回文诗。诗中之意,除了节候不对之外,其他的全都极贴切她这种孤单零丁的心境。而且,她实在也曾红窗小泣,晓莺破梦。
    她独自坐了不知多久,猛然外面的马蹄声,使她墓然惊觉。
    那蹄声毫不迟疑,直向她屋子疾驰而来,她心中猛然震动,霍地站起来。可是她没有立刻奔出房去,因为她甚至在梦中也惊怕的,便是两骑并驰而来,却没有他在其中。而来人更带着恶讯。
    她在房中团团走动,始终不敢出去。
    蹄声在屋前嘎然而止,接着木门有敲叩之声。
    她屏息静气,不敢做声。
    叩敲之声又响,并且有人叫道:“大小姐可在屋里,大小姐……”
    却是小毛的声音。她忽然流下两点泪来。她记得当日青田曾说着小毛回袁家镇等候。也许袁文宗会回到故家,那样小毛便可带领他来西安。
    她也从蹄声中得知来的若是两骑,那么另一骑不是他还有谁?清泪悄悄从脸上跳下衣襟,她感激上苍地用双手抱住心房,长长叹口气,于是,徐徐走出房去。
    叩门声仍然继续着,她一下子便来到门边,伸手轻轻卸下门检,然后吸一口气,猛然拉开木门。
    小毛站在门口当中,把她的眼光遮挡住,只约略瞧见他身后露出灰色的僧抱。
    她的心突地一跳,想道:“难道他真出家了?那么他还来此干吗?”
    小毛欢喜地道:“啊,大小姐你起来啦,这一阵子可好?”
    她的脸色沉寒如冰,只点点头。
    小毛随即挪开身躯,于是,她清楚地瞧见那和尚,却是青田和尚。
    她的心立刻向深渊沉没,仿佛无休止地向下沉。
    这世界已经离她远去,一切事物,不论是美好的或丑恶的,都与她无关。
    眼中的青田,与他颇为相像,可是究竟是相像而已,绝对不能是他。正如佛家一个譬喻,一只金铸的狮子,再另铸一只金狮,虽然和先前那只一模一样,终究已非那只金狮,即使溶了重铸,到底已非本来的金狮。
    她麻木似地靠向门边,这动作显得这么荏弱的和乏力。以致青田和尚微微一惊,急步上前,伸手去扶,一面道:“咱们进去说话,你没事吧?”
    他的心也是难过得很,一方面为了她这可怜的遭遇,一方面为了自己,因为她终究是全心全意向着袁文宗,对于他的出现,甚至于不屑一顾。
    小毛也抢上来,伸手相扶。
    罗淑英忽然将玉臂一振,青田和尚如受一堵铜墙铁壁,硬碰过来,不由得连退四五步,却没有受伤。
    小毛扶着她,走进房内,他有点儿儿结巴地道:“大小姐你没事吧二’罗淑英抬眼向着屋顶,却没有发现小毛那种焦虑的神情,那是焦虑关心得有点儿过份的神情。
    她在房外的厅子(勉强称为厅子,其实比她的房间还要小些)坐下。
    青田和尚走进来,脸色有点发青,而且还带出激动的样子。
    他没有坐下,一径站在罗淑英之前。
    她垂下眼光,道:“你有话说么?”声音已经平静下来,不过却显得极其淡漠,使人生出反常之感。
    青田和尚瞧瞧她身侧着的小毛,眼珠一转,道:“小毛出去把马系好!”小毛无可奈何地去了。
    他才继续遭:“我已得知大哥行踪,故此立刻来告诉你。”
    她霍地站起来,却紧闭着嘴唇,等候他继续往下说。
    “可是有一点要先告诉你的,便是大哥已经……”
    她忽然用手势阻止他说下去,她急急地道:“既然知道他的消息,那等一会儿再说。我有一个问题,几个月来,经我反复思量,但至今仍不得要领。我想请你帮助找寻答案……”
    “答案?我?”青田和尚受宠若惊地随口反问:“你且说出来,看是什么问题?”
    “我反复地想着,我本是十分骄傲的人,是么?”
    青田和尚点点头。
    她又道:“可是你也见到的,我为他弃家出走,风尘跋涉地找寻他,可是,若果换了是他,他可肯为我这样?又这等做法,是否太过愚蠢而令他看轻?”
    青田和尚怔一下,半晌没有说话,最后,他心中想道:“我别要节外生枝,这些问题,老天爷也弄不清楚……”
    他断然遭:“我先告诉你一件事,便是大哥已经做了和尚。”
    她的脸色白了一下,但随即又恢复原状,只是眉毛和眸子中,流露出一种煞气。
    她冷冷道:“我想他定是如此。”
    青田倒是没有话好说了。她徐徐走过去,剩下青田独个儿呆在外面。
    片刻地再走出来,玉手中捧着一口剑,她说:“我早已买了这口剑,便是为了这个消息而用。”
    青田凝视她一眼。这一眼可算是他第一次真正看她。他几乎可以数出她那双澄澈如秋水的眼睛上,那两道细长的眉毛有多少根。然后,下面是个挺直鼻子,再下面是纤巧而丰润的嘴唇。
    他一点儿也找不出她有什么邪恶的表征。反而在操心底同情和宽恕她,人往往要做许多不愿做的事情啊。
    他真想告诉她说,他原谅她决定的做法,而且要将那根紫檀竹杖扔掉,让她能痛快地一剑收拾掉自己。这样,彼此都可以免掉以后漫长岁月的折磨。
    他几乎真的把竹杖摔下,可是小毛的声音把他惊醒。
    小毛道:“大小姐你拿剑干什么?”
    罗淑英娇躯猛震一下,摇头道:“没有什么,你出去吧。”
    小毛不大情愿地慢慢退出屋门外。
    青田低声道:“那么你要从我杀起了?这是你说的,是么?”
    淑英道:“对,就打你开始。”声音十分坚决,显出绝无转回余地。
    青田道:“那么你何须用剑,只须你一举手,我便变成苗粉。”
    罗淑英道:“你图个省事么?那也可以破例为你这样做。”
    她咬一下牙齿,这一下动作,显示出她的内心并不似声音那么坚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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